第182章
虫鸣啾啾,她拿过他手中酒盏,未待他喝,先抿了一口。
一样的闻着芳香,入口灼辣,轰轰烈烈地点燃了喉管。
她呛咳了一声,顾怀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他那个情人,最后,就是在这兰台被捕的。问她为什么来这,她说,这是她同我爹爹,最后一段好日子。”
话里的人,正是她此前半夜出去收尾灭迹的,紫睨堂主。
她垂下眼,转着他那个酒盏,没说话。
“自那以后,我爹爹下令封锁了兰台。”他笑着,理了理她的碎发,“所以,上一个来到这的人,还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细作。”
“人迹罕至的地方,害怕吗?”
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山风好像忽然隔着衣裳,将她吹透了。
就算披
着他刚给她围上的披肩,也吹透了。
她沉默不语,长睫仿佛一双惊慌的蝶,扑扇着。
“不用怕。”他笑起来,将她揽过来。
她一时很想依赖他,顺势靠在他身上,恹恹拢紧了披肩。
“那细作前些日子,似乎已经死了。不知怎么,自己跌进了水里,没了命。”
他声音平静如常,似乎她的死,带不起一点波澜。
“不过,等父亲出关时,可能会很难过。”
山风携来一点枯叶的碎屑,吹在她裙摆的衣褶里,她将那枯叶拈出来,捏在指尖。
“为什么?”她轻轻道,“给我讲讲吧。”
他垂下眼睫。
满天繁星,凉风习习,她渐渐歪在他腿上,趴在他盘腿而坐的膝上。
顾怀瑾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轻拍着:
“我娘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当年,因为两家知根知底,议了亲。结果成婚之后,两人感情只好了几年,生下我哥哥后,两人便逐渐相看两厌。后来,我爹学成后下山云游,在山下市集里,又认识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美艳直爽,一身好功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爹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然而她个性桀骜难驯,不论我爹爹如何苦求,始终不愿嫁予他做妾。于是我爹爹回山,对着我母亲说,要休妻。”
“结果回了山,才发现,母亲已经又怀了我。我母亲哪里肯。为了这回事,闹得山上鸡飞狗跳,昆仑几乎与天山成仇,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说和离可以,但绝不容那女人做掌门夫人。”
“事情到这,因为那女子不肯做小,两人原本只得一拍两散。”
“这时候,她却怀了身孕。”
他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悠悠:
“形势瞬间变了。因着这个孩子,她不得不低了头,嫁入天山。”
她从未听过,极乐堂堂主为了办任务,竟然还为自己的目标怀了孩子。
“不久,不知为何,她小产了。”
“我母亲原本以为,凭着她的两个孩子,凭着她背后的昆仑派,她的正妻之位无可动摇。不想,自从那女子小产后,我父亲如同被鬼上身了一般神魂颠倒,日日守在她床榻边,什么也不顾。”
“等到那女子身体略微好些,我父亲便又对我母亲提了休妻。”
“我母亲自小在昆仑派内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机立断与我父亲和离了。走之前,连我们两个也没有带走,说是流着我父亲的血的东西,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他轻轻笑着,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承于母亲的肉身,漫不经心,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我和哥哥就这么被我母亲抛下了。哥哥还好些,至少还由她亲自教养了几年。我?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便是有,也是她横着眉毛指着我鼻子,叫我‘随顾清尧的东西’。”
她这时方明白,顾怀瑾明明众口称赞,却为何被人冷落也往往忍下,有一个偏爱他的人,便抓住了,不肯松手。
“我父亲爱那女子,山上谁也没有办法。我母亲离了山,他很快就将那女子扶正了。那女子做了掌门夫人,长老们不愿意也得愿意。原本这样下去,风波也就平了。”
他拍着她背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语调恍惚,仿佛说着前世的事。
“可是,后来才发现,那女子,是个上山来的细作。她上山,本就是为杀我爹爹而来。”
悬崖下漆黑的层叠树影中,忽然响起两声撕心裂肺的鸟啼。
她睫毛颤了颤。
“甚至,”他讥诮笑了起来,“她身份暴露,不是因为杀了我爹爹。而是要下给我爹爹的毒,下给了我哥哥。”
紫睨堂主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我哥哥死了。”他感慨,“各位长老喜爱他喜爱得不得了,他样样比我强多了。他死了,众长老哀恸极绝,我爹爹一病不起。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没忍心取那女子的性命,只是将她锁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
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缓缓抓紧了。
“但没想到,我那已经和离回了母家的娘亲,听闻我哥哥被毒杀,找了回来,逼我爹爹杀了那女子。”
“可是,已经到了这地步,我爹爹仍是不肯杀她。只是,各方压力之下,迫不得已,将那女子打入了逝水牢。”
“这般轻放,我娘亲哪里肯。刚上山没几天,丧子之痛叠加家破人亡之悲,活活在天山上气死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揉了揉太阳穴。
“自此,我父亲病倒,再也没起来,不得不闭关养病。你是不是以为爹爹闭关是为了武功大进?不是的。是他再不打坐调息,就活不了了。”
“至于那女子……就一直关在逝水牢内。当日,爹爹本只想小惩大诫,关她三天。不想,就在逝水牢内,终此一生。”
她趴在他膝上,月亮忽然被山间云翳挡住了,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
许久,她道,“那你呢?”
“我?”他笑,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很轻快,“哥哥死了,娘亲死了,爹爹病重闭关,还有谁顾得上我,自然就在山里被慧德罚。”
他的家,他的过去,已经被往生门毁掉。
现在,往生门还要取他的未来。
她闭上眼睛,湿润的山风拂在身上,凉而薄,吹得她冷透了。
“那你……”她想了一瞬,没有问,换了个说法,“如果你碰到这种事,早该杀了她。”
沉默着,等他的反应。
他笑着,“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皎皎担心我移情别恋?”手指绕着她的耳坠,叹息,“我简直一刻也离不了你。”
她握住他的手,不容他玩闹,长睫垂着:“我是说,假如你是顾掌门。”
他甚至不曾犹豫:“当然。我怎么可能留她。”
夜露深重,在她长睫上凝了一滴。
她睫毛一颤,那颗露水摔在他衣摆上,碎开了。
他仰起头。
浅紫色的云散去,夜空里复又一片清楚明朗,星星照耀着,他低低喟叹。
“……父亲总是太心软。我原本同他一样,事事心慈,但这些日子,因为你……”他食指在她颊上蹭了蹭,“因为你,才发觉,这样心善,是行
不通的。”
他低下头,呵护她似的,轻轻呢喃:
“该处理的人,需得处理。该罚的人,得罚,该杀的人,得杀。不然……”
她听得默然,缓缓从他腿上起来,坐直了身子,两膝合并,避嫌似的躲开他的膝盖。
“……不然受苦的,是我的皎皎。”
他温柔拥住她,阖上眼,侧首在她额角一吻。
她麻木恹恹,面无表情,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回去吧。”他道,“太凉,你该冷了。”
*
明月阁内。
知道她喜欢吃荔枝,顾怀瑾特意着人从峰下送了新鲜的妃子笑上来,在八宝果盘里堆成了一个圆锥。
她自兰台回来,话也没有,神色也厌倦,脸白得如一张宣纸,即便看他一眼,也很快就瞥开。
他心里有点打鼓,哄猫儿似的揉揉她的脸:“怎么了,不大开心?”
“没有。”她看向别处,由着他替她脱去披肩。
“怎么没有?”他捧起她的脸,追着她的眼睛,“别糊弄我。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你能知道什么?
她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偏过头,拨开了他的手。
不想面对他,什么都不愿想,但凡一想,每个念头都会刺伤自己。
脑子里装满了绣花针的时候,她喜欢眼睛一闭,睡觉。
她换了寝衣,翻进榻里,背对着他,蜷起膝盖:“困了,睡了。”
“先别睡,再说说话吧。”顾怀瑾将墙角的连枝地灯一盏一盏点亮,又去窗前将窗纱四边按得紧了些,复坐回榻侧,俯下身子看她。
烛火一跃一跃,映得他眉骨鼻梁如玉石般立体,他拨了拨她的眼睫:
“明天,我须得下山开会,不能在这陪你了。”
她背着烛火,神色看不分明:“嗯。”
“你既然说,不必当日往返,那么,我也就不急着赶回来。”
他静静地,等她的答复。
她道:“嗯。”
他失望了。
她总是这样,似乎不见他也可以,没有他也行,有没有他,她都无动于衷。
他思忖了一刻,将丝被缓缓拉上来,覆到她下巴底下。
“山上最近事情多,闹得厉害。恐怕我一下去,要连着开好几天的会,没十天半月回不来。”
他继续期待着她给个答复。
她没说话,又“嗯”了一声。
他的长睫垂下来。
他不想再等了,心里空落落的,慌得厉害,也上了榻,从背后扣住了她的腰,双手搁在她小腹上交握。
“跟我去吧。”他闭上眼,在她长发上轻轻落吻,“跟我下朝瑶峰,回暮雪院住几天。陪我,嗯?”
她阖上了眼。烛火的光影在她漆黑的眼帘里惶惶跳动,变幻莫测,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深渊: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自己在峰上,不是说害怕?”他抱着她,胸膛将她纤巧的脊背整个拥住,拨开了她的领子,一点一点,吻着她的肩,“只有两个下人,没人陪你,也没有人夜里给你盖被子,凉到了怎么办。听话。”
她不说话。
他心里也明白,不是怕她害怕,是他害怕。
“说话。”他被逼得没办法,吻她的脖子,“跟我下去,乖。”
她是喜欢他磨人的,但是,如今,她不知道放纵他这样低声细语地说情话,究竟对是不对。
这样走下去,前面是什么?
“不去了。”她缩着脖子躲开他,却被他按进怀抱深处。
他听见她这三个字,在她颈侧轻咬起来:“不准。”
“我不害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不准。”他闭着眼睛,“你夜里总惊醒,睡得浅,我从前每晚要哄你好几遍。你自己不知道?”
她被吻得气喘了起来,被感官控制了后,人总是倦怠慵懒,“我可以不睡。”
“你少说胡话。”她不爱惜自己,他最不爱听,每次立马就会恼,“叫人给你做些肉菜补补,不肯吃。明知道自己体寒,不在乎。眼下,连觉又可以不睡了,你是非要我……”
话不再说了,又开口咬她。
含恨的一排牙印。
这回,他咬得还比往常深了些,她一阵吃痛,嘶着气,“怎么总咬人呢……”
“跟我下去。”他在她颈侧一吻,“你这性子,我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怎么这样磨人?她回过身看他。
一看,他语气虽然强势,眼神却忐忑含悲,逆着烛光,眼里格外亮,仿佛亟待人摸摸头的小狗。
怎么每次稍微冷落他一点,就这样惴惴难安的。
她默了片刻:“明天再说吧。”
“皎皎,”他将她的脸掰过来,阖上眼,“吻我。”
身后连枝地灯的影子,随着烛火,在墙上左右摇摆。
她进退难决。
他闭上眼的样子,长睫翕垂,如面上停了一双蝶,脆弱而虔诚,她心里一颤。
吻了吻他:“睡吧,怀瑾。”
虽然是她先说要睡,可是整个夜里,几乎没有睡着。
她不知在枕头上辗转了多久,月亮自窗外冷冷照进来,照得早上还温暖亲切的一切——他在那里临摹的字帖,她搁在一旁的小毛衣,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红毛线——全都沉默森冷,凄凄可怖。
顾怀瑾睡着。他素来睡得比她好些,可是此前,她若醒了,他也会跟着醒。
今日,没发现她醒着,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拥着衾被,缓缓坐了起来。
假如她继续拖延下去,还能拖多久?
往生门内,每个任务,有一年的期限。眼下不过刚刚快五个月,她还有一半的时间。
七个月,她说不定已经又摆脱了雾刀,自出山密道出了山。到时,固然是要与顾怀瑾诀别,可是他到底留下一命,已经是最好的、最理想的结局。
倘若不离开他呢?
忽然又想起那时紫睨的话。
“你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山上,借天山派庇佑,老老实实地做掌门夫人。”
这话,是不是她因为下毒而功亏一篑,之后的后悔之言?
只是,倘若真做了掌门夫人,天山派又能庇佑她到何种程度呢。
雾刀在山上都可以接任务,天山派的门禁自己挺引以为傲,实际或许已被往生门渗透了个干净。
倘若她一年之期以后,撕下面具,背靠天山派,公然背叛往生门,顾怀瑾自然是会护着她,可是往生门,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天山派再保她,胜算也不过五分。
若是天山派输了,顾怀瑾一样要死,她落入往生门手里,死得只会比顾怀瑾凄惨千万倍。
假如……她不背叛往生门,背叛顾怀瑾。
阴阳钥在她手里,她随时可以拿到镇山玉牌。顾怀瑾依赖她到了一天见不到面就难受的地步,假如她想取他的命,自然是易如反掌。
如今,她来这里背的任务,对她而言,已经太容易。
只要她想,审录司内她的案卷上,第四个圈,随时可以画上。
只是。
她揉着眉心。
如此简单的事,现在她不愿意做。
她不愿仔细去想为什么,怕想明白了就不得不清醒,手指绕着丝被上的一个线头。
最好的办法,还是七个月内,找机会摆脱雾刀,然后不告而别。
她下山,他们天各一方。
雾刀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要敷衍他七个月,她未必做不到。何况还未必需要七个月。
至于顾怀瑾。
他这样相信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好好地演爱他,他几乎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来。
她打定了主意,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他仍在熟睡,面朝着她,睡得安稳而平和,呼吸均匀悠长,阖着眼,像个安心的孩子。
顾怀瑾这么依赖她,等到他们分别,他不知要怎样。
她俯下身去,在他眼睫,轻轻落下一吻。
“哎唷,真够恶心的。”
雾刀的嘲弄在耳边响起来。深更
半夜的,只闻声,不见人,恶鬼一般的语调。
她听了他的声音就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哆嗦起来。
怎么这么巧。
正在她刚刚想着……背叛的时候。
“大半夜的,还没睡。怎么?晚上紫睨的故事,给你听辗转难眠啦?”
她平稳了一下呼吸。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叫雾刀瞧出心虚:
“你还没睡?正好,我有事情问你。前堂主怎么会把给顾清尧的毒下给了顾之?”
雾刀笑了一声:
“她那药,是为顾清尧量身定做的。顾清尧年轻时曾经遭丹顶门暗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以后,有点百毒不侵的意思。那毒,对于顾清尧,是慢毒,叫他日日虚弱下去;对于旁人,是剧毒,一口毙命。他们俩父子情深,爱一口口喂,谁有办法。”
“可惜了,还剩下一个姓顾的。他爹爹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不然,一盘菜,没三个一起送走,至少也能送走俩。”
她垂下眼睛,望着熟睡的顾怀瑾,手指动了动。
“为什么非要用慢毒?前堂主尤擅用剑,顾清尧如此信她,她若一剑下去,也没有这些事了。”
“那谁知道。”雾刀笑得更得意,“这种事,你得问她。不过,若由我来看,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她没说话。
“那女的爱上他了呗。”雾刀笑,“这种事不是常有?因为爱上了,所以就算下手,也不忍叫他眼睁睁看见她背叛,想让他无所觉察地死。如果想停,还能停得下来,有回头路可走。拖着拖着,没等人死,自己先暴露了。”
“所以,南琼霜,”他道,“你下手时,要么用剑,要么用你的丝线。其他的,我都算你叛门,别想给我耍花招。”
她闭了闭眼。
床榻另一侧酣睡的人,忽然张开了口:“……皎皎。”
她赶忙看去。
顾怀瑾没醒,只是说梦话。
连梦里,也把她的名字衔在唇边。
雾刀听了他的呢喃,笑了,“这男的是真栽你身上了,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语调忽然一转,兴致勃勃,“你说,他若是知道,他爱得要死的那个人,根本没存在过,得是什么表情啊?”
南琼霜心里一凛。
她不是楚皎皎。这世界上,压根没有楚皎皎。
她不是不明白,不过自欺欺人,故意不明白。
“今天我来,还有第二件事。”
她一愣。
雾刀道:“情况有变,门内有新的任务,非要你去不可。这边的事,就先这样吧。”
“什么叫‘就先这样’?”她皱眉。
“能办多少办多少,能到哪步算哪步。”他道,“没有镇山玉牌,就先算了。人能杀,先杀人。”
“一个月后,订婚之夜,你杀了他,我们一同回往生门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