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天未亮的时候,顾怀瑾孤身出了京城。
从前天子身侧帷幄重臣,圣眷隆盛,煊赫朝野,一朝失势,就落了个身无分文,驱逐出京的下场。
他在朝中虽有威望,百官却顾忌上头的摄政王,不敢相送。
顾怀瑾孤身一人去了渡口,上了船,离了京。
南琼霜困在宫里,雾刀一波波地来给她报信。他走了,出了府,上了马车;一个人到了渡口,一个人上了船。船儿摇摇,山水依依,他一个人隐入茫茫雾霭中,看不见了。
知道他不在这座城里,她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一切都空落落的。这偌大的洛京城,再无她立锥之地。
摄政王的软禁令就此撤了,她不必日日困在菡萏宫里,得以去外面散散心。
只是,梧桐换影,威柄易主,连六宫粉黛都尽数入了感业寺,她在这紫禁城里,竟连个熟人也没有了。
太上皇的妃嫔,只她一个,仍留在紫禁城之中。
她和摄政王的事,外头早有流言蜚语,眼下更甚,连“坤宁宫已经拾掇出来,不日便要迎新主子”这种话,都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原本就有些忐忑,流言满天,就更不安。
李玄白却始终并未说什么。
对她,一切如常。
这些日子,李玄白发了檄文,赦了天下,清了常顾余党,又组织翰林大学士,重修国史和起居注,忙得不可开交。初时,她全然见不到他人,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事项一桩一桩落实,朝中日渐稳固下来,皇极门外再无强谏的老臣了,李玄白才偶尔来见她一面。
见了她,什么逼迫的话也不说,言笑晏晏地同她说朝中的乐子,偶尔回忆些天山上的事。
她猜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杀嘉庆帝的收网令,至今仍未下来。
嘉庆帝如今是恨绝了顾怀瑾。最初的时候,他未全回过味来,日子久了,越想越气,据说,即便在笑乐园里打牌,都时不时指天骂地,唾沫飞溅地咒他一阵。
南琼霜听着这些消息,无比庆幸顾怀瑾已经离了京。
后来,又听说嘉庆帝头风发了,满院御医夤夜会诊,终也不能减轻三分。
那疯子复又涕泪满面地求李玄白召顾怀瑾回京。
李玄白哪里肯。
于是堂堂太上皇,在宁寿宫里上蹿下跳,歇斯底里,乱砸乱踹,乱砍乱劈。
南琼霜听说这疯子剧痛难当,生不如死,心里只有一种天道好轮回之感。
因后宫中唯有她一人,一派风平浪静,往生门的令也没有下,她终日无所事事,每日只在菡萏宫里浇浇花、在御湖上划划船,或者与李玄白下下棋。
后来有一天,她闲着无事,自己一人在海池上泛舟。
船行至湖心时,帘子一掀,竟是李玄白。
李玄白方下了朝,换了常服,一身深青锦袍——他如今不似从前鲜艳招摇了,收敛许多,入得船内,撩摆在她面前坐下,自顾自拣起一双筷子,拣她矮案上的清炒虾仁吃:
“在这做什么呢。”
她恹恹摸着小酒盏:“正是无事可做,才来湖上散心。”
李玄白垂着眼,一面拣,一面道:“怎么,待得无聊了。”
她品出些试探滋味,默不作声地避过话锋。
李玄白拿她的小酒壶自斟了一盅:“可听说那疯子的事了。”
“怎么?”
李玄白望着船篷外,端着
小酒盅细嗅着:“这阵子头风发得厉害,整天叫我把那姓顾的叫回来呢。我没应。”笑了一下,“谁知,这找死的东西,竟敢绕过我,偷着往无量山送信。”
南琼霜闻言抬眼望着他。
顾怀瑾不论如何不能再回京了,得罪了嘉庆帝,他处境已经太危险。
李玄白:“背着我发了好几封谕令。结果,那姓顾的,连封回信也无,打定了主意装死。那疯子更加火冒三丈,在宁寿宫里直哼哼呢。”
南琼霜扯了扯嘴角,心中道了一声活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她搁下了筷子,拄着太阳穴挑眉,“你同往生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玄白夹着菜,笑着,没说话。
她道:“常达和太上皇的命,是你买的?”
湖水悠悠,一波一波拍击着船身。
日光从船蓬的缝隙里投到他脸上,印下一道白灿灿的光带。他眼睫被那光照得根根分明,望着水波潋滟,许久,桀骜一皱眉,笑了:
“对。”
果然如此。
“那你同往生门……”她手指在酒盅的纹路上摸着,“老主顾?”
李玄白往嘴里搁了颗花生米,抱着肩膀:“对。”
怪不得。难怪往生门有如此本领,能将她一个身份不明之人插进清河谢氏中,一路送进紫禁城。
李玄白:“我早就知道你是往生门的人。那会儿,下了天山,要你来洛京寻我,你也没找。我想见你,反正那疯子身侧要安插一人,于是就点名要派你来。”
他漫声道,“给你安个谢德音的名字,可给我费了不少事。结果,大费周章地接你进了宫,你这没良心的,跟另一个男的跑了。”
明知她一颗心系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还这般留她在宫中。
她瞥他一眼,三分没好气,收回目光。
“那么,你究竟想何时收网?”
李玄白在那碟清炒虾仁里挑挑拣拣,虾仁全给她吃了,没说话。
良久,他闲闲道: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宫变当日,紫宸殿内,你为何带人救我?”
南琼霜也拈筷子,在黄瓜炒蛋中夹了一遭:
“不是你跟往生门下了令,要我护驾?”
李玄白搁了筷子,复又趾高气昂地抱着肩膀:
“我的令,是要你来,不是他人。”
南琼霜拨着淡绿的黄瓜片,眉梢挑挑,没答话。
李玄白在对面弯着眉眼笑,船篷内光影纵横,他往后一靠,掩进阴影里,一双眼锐利惊人:
“你明知若救我,姓顾的便不能大功毕成,怎么还带你们那个本事大的了不得的女人来救我?”
她依旧浑不在意地拨着菜,若无其事,拣了一团金黄的炒蛋放进口里。
“你怕我逃不出?”李玄白幽幽地笑。
她不答,懒懒吃着菜。
“你怕我死,宁可坏了姓顾的事,也要带着门主来救驾。”他笑得肩头耸动,“怎么,这么不想我死。不是爱那姓顾的吗?他允许?”
南琼霜手肘拄在小案上,拨着耳坠,搁下了筷子掀眼皮看他:
“他是他,我是我。”
李玄白滞了片刻,似是讶异,忽而又捏着小酒盏笑个不停,一面呷酒,无可奈何地摇头。
她拈了小酒盏朝船外看去,湖面正是一片波光粼粼,她啜了一口:
“这么多年,你帮的是我不是他。难道我帮你,还要他允许?”
李玄白笑得不能自已:
“你不怕他不高兴?”
她眼神都未错,依旧望着渺远湖面,水光泛着波纹映在她脸孔上,她眉眼间一片雪光潋滟:
“那怎么办?难道为哄他高兴,眼睁睁看着你死了?”
李玄白在小几对面,百感交集地笑了快半炷香,笑到她简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良久,终于曲着指节,叩叩矮几:
“想赎身吗?”
南琼霜闻言转回眸光,一双眼睛在水的反光里凛冽惊人。
李玄白双眼已是锋锐如刀。
小船在湖面上颠簸一下。
他徐徐道:
“我可以重金委托,叫你们往生门即刻放人。不过,你这性子,凡事喜欢亲手为之。听说你是往生门里办差最拼命的,想来,较之被人赎出,更想自己赎身出来。”
“那是自然。”她缓缓眨眼,“我为了赎身这一刻,生死不顾地拼了十二年。”
李玄白却道:“但是,时局不稳,朝中仍有老臣作妖,那疯子还不能动。你若想亲自动手,至少还要在我这宫里待上三月。”
南琼霜顷刻垂了眼,水光波动里,她左右两难着沉默。
那么久,顾怀瑾只怕要整日胡思乱想。
他自己一个人,饭也无心吃,觉也睡不着。
李玄白看出她的踌躇,自然也明白她意思,一笑置之:
“罢。”
多年情分,彼此照料。
承她紫宸殿相救之情,成全她吧。
他抬眼望出船篷,御湖上是一片粼光闪烁,他迎着潮湿的略带水腥气的风,呼吸了一口气。
“本王替你赎了身吧。”
“赎身后,放你回无量山。”
*
她无数次想象过赎身那日会是怎样光景,却从未想过,是如今这般。
以摄政王之名重金委托,往生门放她放得异常轻松,第五个差事仍未完,竟也未究。
原来她苦苦挣扎十二年的事,在这等天潢贵胄手里,只消一盒金子,一句口谕。
原来困了她十二年的门规可以全不作数。
一心办差,竟是井底之蛙。
回无量山那天,李玄白推了晨会,换了便衣,只带几个金戈侍卫,亲自来送。
二人骑马出宫,一路经闹市集市,向北而行,直达渡口。
渡口上一片雾霭茫茫。天水一色,远山隐在云深处,显出个囫囵轮廓。
李玄白送人送到渡口,立在水边,攥着马缰,似笑非笑看着面前人。
她褪去了贵妃华服,白纱帷帽白衣裳,头上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了个发髻,余下长发,黑瀑般披在背后胸前。
立于混吞山色水雾间,玉瓶一般,身后一片青蓝远黛。
跟她在天山上时一个样。
李玄白看着她那身打扮,骤然想起。
他在天山呆的第七年,她孤身一人强闯了他凌绝阁,几乎从那峭壁的入口处跌下去。那日,他刚巧在阁中饮酒,抬眼瞥见,遂踏着花树,将她带上来。
一晃,这么多年。
落花犹似坠楼人啊,落花犹似坠楼人。
情情爱爱,是是非非,知己又作对,作对也知己,这么多年,谁说得清。
她是从山上来的,如今,也要回山上去了。
他仰起头。
云雾里,日晕朦胧不清。
他唇角带点笑意,小耳坠在风和雾里摇得鲜艳。
困于天山的那许多年,他最初深恶痛绝,不愿提起。现在想想,那山上的灵潭、古树、山雾、夜风,四时的晦阴,漫山遍野的落花——也是个景致幽美而自在之处。
那些年,他在山上闯出天大的祸,都无人敢管他。又可同宋瑶洁作对,又能同她谈情,还可借谈情之机,气气那姓顾的,日子也是美哉。
如今在金銮殿里——金銮殿却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亦再不能随心行事。
水色渺远,她轻轻掀起面前帷纱,回身过来,对他道:
“不必再送了。”
其实,再想送,也只能送到这了。
李玄白望着她,不知为何,竟觉得她那一身白衣染了山水色,她好像要入了画,随水而逝似的。
他抬眼笑了只半瞬,就垂下眼来。
知道她懂他,也知道她要走,他不想再看她了。
他若无其事捋着缰绳,一节一节地在掌中倒腾那绳子,笑嘻嘻开了口:
“我说,你信不信命。”
“命?”南琼霜正伸手欲将帷纱放下来,闻言停住了,“信。”
李玄白笑着:“我也信。”
“我幼时,曾经在路上遇见一个算命的。那人给我一算,说我命格甚贵,日后必要临极。”
“我没等高兴,那瞎子又说,若要临极,是个孤独命。失去之物,不可胜数。”
一阵风来,他高马尾在流风雾霭里轻扬,领子跟着簌簌摆动。
话落,顿片刻,他仰首望着天上流云飞逝,呢喃着说:
“如今一看,他说准了。”
“说准了?”南琼霜已将白帷纱放下。
隔着白纱,她的面孔,看不清了。
他这一瞬就失去她了,比他想得还要早——她急着告别,甚至不肯多给他瞧一眼。
她最懂他,真不留吗?
白纱后,只看得清她嘴唇翕动,她笑:
“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不归你。你又失去什么?”
于是李玄白望着远山大笑:“自然没有,说着玩的。”迎着风伸懒腰,吊儿郎当地打了个哈欠:
“我有,什么都有。”
渡船已靠岸,南琼霜朝那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望他,只见他即便是便衣,身上仍是佩金戴玉,奢贵非凡,唯有腰间佩剑,鞘身纯黑无饰,衬得显眼得紧。
她忽然想起他有个互换刀鞘的友人。
她遂问:“你那刎颈之交,尚安好吗?”
李玄白愣怔一瞬。旋即再大笑:“好,当然好。”
她于是放下心,压低帽檐,上了船:“那就好。”
李玄白喜笑颜开地望着她上了船。
她站在甲板上,遥遥朝他摆手。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再也不见了。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不顾金戈侍卫劝阻,驱马逼到船边,距离江水,只差半寸。
船上游客见他衣着非凡,身后一大群气势逼人的近侍,全窃窃私语着往这边看。
众目交汇间,他只抬头望着渡船上的她:
“楚皎皎!”
南琼霜兀然回头。
李玄白骑在马背上,少年帝王,英俊华贵,灼灼而踌躇:
“喂,你这一走,还回不回京?”
南琼霜一怔,不是他下了令不准顾怀瑾再返京的吗?
她道:“你准我回,就回。”
“回吧。”他调转了马头,只留给她一个傲慢背影,扬起了鞭:
“等你回来,我带你骑马。”
“诶!”她急急叫了一嗓。
李玄白鞭子堪堪滞在手里,半回过头,用余光瞥她。
她扒着船壁探出身子:
“我叫南琼霜。”
南琼霜。
他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最后,他嗤笑一声:“什么破名儿。”
未待她答,鞭子一扬,他先走了。
一骑宝马,绝尘而去。
这人。
南琼霜扁扁嘴。
船开了。她复又转头。
四面水波远阔,云雾浩渺,渡船驶离渡口,江面上推开一圈圈剔透涟漪。
混于一处的天与水遂被渡船划开一笔。
南琼霜望着那青黛远山,清甜水雾温柔沾湿眉睫,她吸了一口江风入肺,静静地想。
当年冒险一闯凌绝阁,无非是欲利用他,引得二人相争。
万没想到,是日一见,今日再别,已成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