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余下的日子,水一般滑过去。


    定王府满门抄斩,常家军被拆分重组,分屯于三地。


    毛琳妍受牵连,九月份一个晴朗的艳阳天,赴了黄泉。


    朝中定王派的官员全部被清算,外放的外放,贬黜的贬黜,更背运些的,脑袋搬家。


    顾怀瑾下了狱。


    嘉庆帝封了太上皇。


    南琼霜被软禁于菡萏宫中,不得摄政王之令,不准踏出半步。


    定王倒了,雾刀无处可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偶尔替她带回来些外头的消息。


    例如嘉庆帝泡在笑乐园玩牌,后宫妃嫔尽数入了感业寺。王茂行携百官于皇极门前请愿,飞鱼卫以棍棒驱赶。摄政王大赦天下、减免徭役、释放死刑。翰林院草拟檄文,罗织常顾罪名,快马传檄天下。礼部着力准备登基大典,拟定三月之后,摄政王登基。


    权柄易主,诸事繁冗,李玄白忙得脚不沾地,南琼霜望黄了窗下的叶,也没见菡萏宫庭院大门一开。


    她已经等得心力憔悴、希望枯竭。


    这些日子,雾刀每回带来消息,她都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一条一条捱过去,始终没听到她最想听的一条。


    顾怀瑾下狱,李玄白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人人都说顾怀瑾必死无疑。说实话,若由她来看,也觉得他必死无疑。


    可是。


    她一只手臂长伸在小案上,头倚着手臂,呆呆望着枝桠上的黄叶。


    可是,总还抱了点侥幸念头,觉得他命数未尽,总会有转机。


    若说转机……


    转机全系于李玄白的考量。


    李玄白若不来见她……


    她不敢细想了。眼睛已经睁得刺痛干涸,她慢吞吞眨了眨眼,阖着眼帘,不愿意再睁开。


    初秋微凉的风轻轻拂过额际碎发。


    一阵风过,咻的一声。


    雾刀:“又回来了。姑奶奶您猜外头怎么着?”


    南琼霜闭着眼,憔悴无力,懒得应。


    雾刀:“外头都骂姓顾的呢!说什么专权啊欺主啊,什么狗子野心啊,什么想把紫禁城掉个个来踩在脚底下啊,什么想在皇上头上撒尿啊,什么猪狗不如啊。外头挂了檄文,还挂了他的画像,那画叫老百姓给作践完了。”


    她睁开一丝眼缝,没力气回答。


    雾刀兜圈子绕到她眼皮子底下,蹲下:“怎么不说话?您差事到底还办不办了?姓顾的还救不救?您再不想法子,姓李的可就要动手了,您可知道,外边都猜那姓顾的何时死呢!一个算命的瞎子说,也就再活七天!”


    南琼霜越听,心脏越绞痛,脸孔换了个方向,不去瞧他。


    雾刀咻咻挪了个方向:“诶,您倒是想辙啊,这功夫睡什么午觉啊!没到收网的时候呢,姓顾的可不能死!他死了,您,您这差事不就白忙了吗!”


    想法子,想法子。


    该想法子,莫非她不知道吗?若是想得出来,还说什么!


    她食指往窗外一指,冷冷吐字:“滚。”


    雾刀更急,换了个方向探头瞅她。


    南琼霜掀开一点眼皮:“朝廷中有没有什么事?”


    雾刀:“朝廷里下血雨啦。姓李的杀翻天了。姓常的、姓顾的同党被杀尽了,前些日子,有百十个老头跪在皇极门外,给姓顾的求情,叫那帮飞鱼什么家伙打得跟烂木头一般。腰断的也有,腿断的是也有,我瞧啊,那些老头子,活不下几个。”


    南琼霜一句话也没有,木木地将额头抵在手臂上,闭了眼睛。


    “要不说,您赶紧想法子!姓顾的同党都如此,他自己该当如何,您再不想辙,只怕姓李的要把他刨成丝儿补身子喽!”


    窗外一两声叽叽鸟鸣。南琼霜把眼睛埋在手肘间,疲乏已极,长叹一声。


    窗下两个太监正玩骰子,窗开着,声音清晰传进来:“你赌那国贼几时挨摄政王的断头刀?”


    另一个嘻嘻笑:“半个月,我瞧着也就半个月。摄政王这功夫忙呢,怕顾不得。”


    “半个月?!”那太监洋洋得意将碗一扣,摇骰子摇得震天响,“告诉你吧,昨儿个小爷我夜观天象,一看,那国贼也就三日活头!”


    南琼霜心烦已极,蛛罗丝一出,砰的一声将窗撂下。


    雾刀咂咂嘴。自从她奉命救摄政王驾,武功身份全败露了,结果掌权的人成了早知根知底的李玄白,她暴露了,依旧稳稳地在菡萏宫里坐着。


    眼下,是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良久,她干涩开了口:“去盯摄政王,有事回来报信。若要救姓顾的,唯有叫摄政王回心转意……”


    可是如何叫李玄白回心转意,她并不知道。


    雾刀得了命令,一转头消失了。


    南琼霜一个人趴在小案上。她已经几天几夜地睡不成,熬得头昏脑涨,耳边嗡嗡,此时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


    若要说服李玄白……


    要从情分开口劝他,是别想了。这两人毫无情分可言。


    若从时局利害来劝,也是无用。连宫里的猫都晓得斩草除根为宜。


    若要拿她的面子,她的人情,去求他放人……


    求人是有代价的。


    有些口,一旦开了,她给不起,怕难收场。


    可是……


    归根结底,连她自己都明白,李玄白没有任何留他一命的理由。


    *


    苦熬日子,像煎汤药。什么都做不了,哪里都去不成,什么人都见不到。


    她像切成片又风干水分的草药,一遍一遍地在滚水里过,沥出一点苦辣的汤汁。


    日子平直、凝固、不变,千篇一律。


    顾怀瑾究竟如何处理,一直没有消息。


    传来传去,都是风言风语,李玄白始终没有发话。


    无人知道李玄白为什么不动手。无人知道李玄白在等什么。


    南琼霜从提心吊胆,到心存幻想,到疲惫,到麻木。


    李玄白却一直未踏足菡萏宫半步。


    虽说他不来,菡萏宫里却日日都是最好的饭菜。一张大圆桌,桌边唯有她一个人,桌上山珍海味有之,她一贯爱的清淡小菜亦有之。


    餐餐有大明宫的太监守着,回去报她用了多少,用了哪些,多夹了两口的,翌日必定换了做法,变着花样端上来。


    即便是软禁,吃穿用度,他从未短着她。


    她恹恹拈了玉箸,端着碗,嚼纸似的咬米粒子。


    李慎舒侍在一旁,替她舀了一碗温热鸡汤:“娘娘,虽说被禁足,您多少也要用些,仔细身子。”


    南琼霜撩眼皮看她一眼。


    她复又变回那副周到样子了,仿佛戏子卸了妆,浓墨重彩的胭脂眉毛被洗去,又变回她身边一个极普通的人。


    李慎舒其人,深不可测,不会因她头痛煎熬,便卸下面具,出手相助。


    何况,还能如何相助?


    便是云瞒月和李慎舒合力,将顾怀瑾从大牢里劫出来,又能跑哪去?无量山还要不要了?


    一山掌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怏怏地将那鸡汤接过来,油花子漂在上面打转,一点翠绿的葱末沉沉浮浮,她喝了一口。


    桌子对面伸过来一只磨盘大的手,摊开:“姑奶奶,一桌子好菜,给双筷子。”


    李慎舒沉默着退开。


    南琼霜不耐地闭了闭眼,手往后一挥,一双筷子递到雾刀手边。


    “说事儿。不是叫你坐这吃白饭的。”


    雾刀翘着二郎腿,挑起一筷子肘子肉,对着烛光照了照,见那肉晶莹剔透,舌头都歪出嘴边:


    “我说,我说。有个新消息。”


    “那原先的疯子皇帝,也想杀那姓顾的。”


    南琼霜兀地抬了眼。


    “恨得牙痒痒呢,许是过了这么多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碗搁在桌上,雾刀整个头埋进米饭里,“说是又骗他,又辱他,又故意引女真人杀他。还专权,阴谋反他。”将所有东西急慌慌咽进喉咙,“天天在宁寿宫里头发狂呢,大闹,大骂,说什么‘猪狗狂贼,若不杀之,孤死不瞑目!’”


    南琼霜复又撂下了筷子,靠在椅子里,好一会功夫没动。


    “那摄政王是何意?”


    “看不出来。”雾刀沾了满脸饭粒子,咕噜一声吞咽下去,“姓李的心思可是真深,对朝中心腹,也不吐半个字。”


    南琼霜疲惫地望着墙上灯影,没反应。


    “不过。”雾刀忽地抬起脸来瞧她,“方才,他似乎往这边儿来啦。”


    南琼霜眼珠动了半寸,怔住:“你说什么?”


    雾刀:“摄政王……”


    吴顺在大门外高声喊驾:“摄政王驾临菡萏宫——”


    廊下小太监此起彼伏:“接——驾——”


    庭院里所有的灯逐盏逐盏点亮,院中一瞬灯火通明。


    南琼霜腾地一下站起身,错愕慌忙,手忙脚乱摸了摸鬓边珠钗,复又垂手站好。


    雾刀立时消失了。


    吱呀一声,隔扇花门大开。


    一人迈步跨入,殿内静了片刻,最后那熟悉声音道:“都下去吧。”


    其余宫人遂静默退下,轻轻阖了门。


    灯影摇曳,门窗紧闭,金兽香炉旁紫烟萦绕,静得只闻那人脚步声。


    由远及近。


    太静了,太紧张,她垂着头几乎不敢细想。


    一双螭纹嵌东珠云头履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两脚立稳。


    “抬头。”那人命令。


    南琼霜遂闭了闭眼,抬起长睫。


    与他对视一瞬,就欲盖弥彰地偏开。


    她确实盼着李玄白来找她。他来了,两人才能说上话,她才有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可是,究竟如何说,如何做,她始终未想出来个章法。他来见她的次数又太少,她生怕一次失言,再无良机。


    他真来了,她倒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好。


    “傻站着干什么?”他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在她位子旁落座,去那东坡肘子里挑了一大块,见那肘子被人动过:“你这宫里进了人了?”


    他忽地抬头,眉毛狠狠压眼,“谁?”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必瞒他了:“我的教引。就好这一口吃,天天到我这讨饭。”


    李玄白还当有贼人潜进她菡萏宫图谋不轨,闻言哦了一声,复去夹菜:“我给你吩咐这一桌子好菜,你是真不给我放在心上,还敢拿去喂狗。”


    她磨磨蹭蹭地没主意,但怕再吞吞吐吐下去便露怯,强装冷静,坐到他身侧。


    “怎么。”李玄白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我拿你们俩那点事将他一军,叫他失了帝心,恨上我了?”


    南琼霜眉毛一蹙,笑得很嫌弃:“谁会因为确有其实的事被捅破而怨恨他人?做了就别怕人说。”


    李玄白夹了个大虾元子在口中:“还不是个小心眼的。”


    “那是怎么。”李玄白不看她,埋头吃菜,“他下了狱,你怨恨我?”


    南琼霜闭了闭眼,缓缓眼珠的涩痛:“没有。成王败寇,道理如此。”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玄白听得笑了,挑着眉梢睨她,“关了他,杀了他,你没意见?”


    南琼霜抠着小银酒盏的花纹,没说话。


    “你若是没意见,我可就不顾忌了。拖了这么久,谁都杀了,剩他一个,全为了你。”


    李玄白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神色。


    她依旧垂着眼,面上半点情绪也无,长睫垂着,仿佛落雪的伞面。


    她不说话。


    李玄白笑了一声:“你真不求我?”


    “求你有用么。”此人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相识这么多日子,她是把他脾气摸透了,干脆连鼻子也不给他蹬,“摄政王怎是耳根子软的性子。事儿该怎样办,定然是怎样办,你心里有决断,旁人不可转圜,不必再问他人。”


    李玄白叮叮当当敲着碗边,笑个不停。


    “楚皎皎。”他摇着头念她这名字,念得宽纵又切齿,“你这般懂我,真不打算留在我身边?”


    “打算”。


    她品出一丝余地——仿佛他松了口,有意问她的意见。


    她咬着唇壁,斟酌半晌,挑了一个他最不可反抗的理由:


    “我能叫皇上心安么。顾怀瑾从前对我那般好,我还是一剑捅了他。我不是良善性子,再被爱也依然如此,枕侧人如此难以捉摸,你真放心?”


    李玄白只是叹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又夹了一只水晶饺子,“老实说,我就爱你捉摸不透。”


    南琼霜心内震动,跟着哑口无言。


    良久,殿内无人说话,唯有紫烟在殿柱间盘桓不绝。


    他终于放下了碗,仰头望着烛火里阴影交叠的殿顶,手指搭着桌边敲着,一下一下:


    “今日来是想问问,你为何不心悦我,只喜欢那小子。”


    南琼霜蹙了眉头,捻着帕子。


    “我知道你也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我们像。但正因我们太像——我才不能放心。”


    她垂下眼,一字一字呢喃:


    “我见过父子反目,更见过夫妻成仇。所谓友谊,更是不必多言之物。说到底,缘分情分,浅薄脆弱,不能倚仗。是以,即便我们相像,我也无法信你。”


    “不如说,正是因为相像,才更明白,你我未必不会彼此背叛。”


    她正正望进李玄白眼睛里去。


    李玄白抱着肩膀,应是烛火照得太昏黄,他眼底竟有些微的红,一瞬不眨地,与她对望。


    “但是,是见了他,我才知道,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我见过的那些人一般。”


    李玄白笑得很讥讽,呷了口酒:“你真信他?”


    她知道他是笑她天真。


    但她摇摇头:“常欺人者,惯疑人诈。常背人者,恒惧人叛。信世尽诳言,己必出口成诳,忧众皆负己,己必先行负人。人之本性,并无善恶之分,无非你信什么,是什么。”


    她徐徐转着眼珠凝视他:


    “但人,怎么信,怎么做。”


    “所以。”她话还未吐出来,其实他已经懂了,转过头去苦笑,“我们这些只相信人之恶的人,并不能白头偕老。”


    “那他……”李玄白翘了二郎腿,五个指头在桌面上哒哒哒地敲,半晌,话没说下去,笑得有三分难堪。


    “怀瑾不是这样的。即便经历了天山之祸,怀瑾依然更相信人之善。”


    她望着满桌奇珍菜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仿佛喟叹:


    “其实,当年我骗他,骗得太容易。有一阵我当他是蠢,他过分轻信。”


    “后来才明白,诚实者轻信,良善者软弱,无私者痴情。”


    “他不骗人,故不疑我。他不害人,故少提防。他不用情爱谋求任何东西,因而也就想不到有人用情爱行刺。”


    “说来说去,并非我强人一头。”她轻轻嘲,“不过是欺负好人罢了。”


    她低下头,摩挲着指上那颗他本命珠打成的戒指,一字一字轻得出离:


    “我已经欠他太多。”


    李玄白忽地笑了,拄着下巴,弹了弹小酒盏,一点叮叮的响:


    “怎么,你这性子,也想着补偿了?”


    她望着圆桌对面的边缘,李玄白其实已经不知她望着何处,她眼神已经是远烟般渺远:


    “这才是更不可思议的事。”


    “我同从前不一样了。”


    她呢喃:“……怀瑾似乎改变了我。”


    “从前我是最不信情爱,不信人,连带着人与人之间所有情分都一概不信。只是有一天……”她垂下头,呆呆望着自己手掌,仿佛头一次见自己似的,“我忽然发现,我开始相信了。”


    她茫然地重复一遍:“有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相信了。”


    “或许有人是好的吧。或许爱可以相信。或许可以信任你的同僚。或许可以信任新门主。或许可以一辈子不被背叛,或许可以永远有一个彼此支撑之人。”


    她眼睫里开始蓄了泪,望着远方,仿佛眼眸里蓄了两汪月色下的湖:


    “我不明白这是错是对,是犯傻还是天真,也不明白这是吉是凶。”


    “……但是我开始相信了。”


    “比起聪明、敏效、利己,我更愿意相信这些了。”


    “……因为怀瑾在我身边。发生过那么多事,常人难以忍受,可是怀瑾竟然全接纳了。……我不得不信。”


    “我相信他,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因为是他,我才敢爱人。”


    “所以……”


    余下的话,李玄白认为不必再听了。


    他站起身来,抓起手旁的小酒盏,斟满酒,一饮而尽。


    他们相爱,那就爱。他横插一脚,是自降身份,自取其辱。


    他信手将那琉璃盏掷出去。


    价值连城的琉璃盏跌进层叠帷纱中,碎成一地碴子,碎了也价值连城。


    南琼霜被那一声炸响惊得回过神来。


    却见摇曳灯烛间,李玄白绝身长立,孤傲无二,抱着肩膀,艳威睥睨。


    “行了,不就是中意他么,磨磨叽叽的。”


    他下巴朝圆桌上余下的饭菜扬了一圈,说:


    “把这些饭菜全吃了,明日我放人。”


    南琼霜惊得张口结舌:“……你放人?”


    “放人。”李玄白重复了一遍,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朝她摆摆手,走到了门口:


    “他在京里待着,我嫌晦气。从今以后,叫他苦守无量山,永不能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