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睡,一直睡到了卯时。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亮了,映得屋里一片新鲜清淡的蓝。
顾怀瑾的下巴抵着她发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一睡着,格外喜欢把她往怀里压,往往一醒来,她就整个人被他塞在怀里,身不由己得跟被绑了似的。
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吹拂。
一呼一吸,安稳、均匀、悠长。
她略微放下心。
抑郁多思之人,往往少眠,或者彻底难眠。越不成眠,越抑郁,越无法可解。
他能睡久些,精神也能好些,那些叫他痛苦不堪的事,或许也能少想一些。
多睡会吧。
她心事重重地抚上他拥着她双肩的手,在他指骨上轻轻抚摸。
不过,昨夜这么大一场,京中局势定然大变。
墨角是否得了手,未知。
假如得手,那嘉庆帝的位子,也坐不久了。
无人制衡,李玄白那又争又抢的性子,恐怕装不了几日,就得软禁了他,叫他在某座宫殿里对着青灯古佛去。——这还算好的。
假如未得手,局势就更扑朔迷离了。
常达在自己府中遭遇了两重刺杀,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要封城戒严挨家挨户查刺客,或许还会借机生事,一口咬死是大明宫的手笔,借此大手一挥,女真精兵尽数攻入紫宸殿,将传国玉玺纳入囊中。
不过,此事与大明宫是否有干系?
往生门办事,一向是收人钱财,受人委托。谁知道是不是受了大明宫的委托?
何况此事也太巧了。常太妃刚在宫宴上公然刺杀摄政王,没过几天,上面就下了收网的令。
就连这短促的时间差,也格外符合大明宫那位的脾性。
她拉过一缕不知道是谁的长发,在手指上转圈缠着,一面凝神细想。
忽然听见头顶的呼吸声顿了一刻。接着长长吸了一口气,背后人悠悠哼了一声,闷着头又埋到她颈后。
他声音闷闷的:“醒了?”
她转过身去抱他:“嗯。”
顾怀瑾仍是不肯从她颈窝里出来,闭着眼睛嗅她发间的气味,迷迷糊糊地亲她:“乖乖,乖乖。”
她仰着脖子任他轻轻浅浅地亲,环抱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背哄他:
“睡得好吗?”
“好。”他抬起头,眼睛还睁不开,睡得整个人热乎乎的,过来抵她眉心:“好想你,一醒来居然在抱你,跟做梦一样。”
“什么呀。”她哑然失笑,“在天山上不是天天这样。”
“天山是天山……”他含含糊糊叹口气,尚未全醒,渐渐又凑到她脖子底下,“多久以前,五年了。再见面,你有哪一天是纵容过我的。没良心。”
说得她又心酸了。她捋着他长发亲他耳廓:“别说这种话嘛,乖乖。我也想你呀。”
他才刚睡醒,本就迷糊钝乏,听了这几句,心又化成一滩水,在她颈间嗅吻个不停。
嗅得她浑身汗毛直立:“痒呀。”
他不管,一面吻,一面搂,还要点评:“脖子底下最好闻。”
她毫无办法,哭笑不得。
从前,他好似还没有这般爱撒娇,如今跟外人少言寡语的,倒见了她就不松手,背着外人,哼哼唧唧的。
“好啦。”她故意用额头撞了撞他脑壳,“时辰不早了,宫里人都该起了,我得回宫了。”
“今晚还来吗。”他终于抬起头。
他又有点不安,像怯怯的孩童,等她指示。
她总如一阵雪风一般,寒凉、飘忽、抓不住。
“来。”她笑盈盈用食指在他唇上按了一瞬,“得空就来。”
她一双眼睛如山间反射日光的湖泊,碎闪粼粼。
顾怀瑾略微放下心,又去吻了吻她眉尾。
“我真的得走了。”南琼霜爬起来,捡起地上他昨夜扔在那的白衣裳,闻了闻,依旧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她一想到那酒是从女真人口里喷出来的,随手又丢在地上,从他枕旁捞起
了她的旧衣裳。
他总把她的衣裳搁在枕头边,不知道为什么。
顾怀瑾一惊坐起:“做什么!”
“我的衣裳,我穿走啊。”她若无其事地把头发从衣服里拉出来,“没有别的衣裳了,我总不能光着回去。放在你这,你又不洗……”
顾怀瑾坐在榻上,难以启齿,有口难言。
如果被她知道,他夜不成眠的日子,都得闻着她这些衣服阖眼,她是否会觉得他不大正常?
“不过,我想问你,金戈侍卫里有你的人吗?”她自顾自系着腰带,“那个张度,替你传信,你是怎么安插了人到摄政王的贴身侍卫里的?”
“琵琶大会,定王求我放太妃出静思轩,问有无什么可以帮我。”他平静如常地走到她身后,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她带子解开,衣服再剥下来,披了他一件新寝衣在她肩上,低头系带子,“宫中有一支禁军在常何常将军手里,你知道的,就是将你从无量山接回京城的那一位。我说,想要让一人入常将军的禁军,就是这张度。”
“你要他入禁军,是为了让他做金戈侍卫?”
他笑了一下。
“但……”南琼霜又被他从背后环抱着,“你怎么知道,此人只效忠于你呢?常达不会任由你打进禁军的。”
“我没有叫他只效忠于我。”他弯下腰,在她额角又啜吻一下,“我对他说,常达要他做什么,都答应。常达给什么,我都给更多。”
“可是你哪来的银子呢?”
顾怀瑾俯在她肩上,忽然笑得深深,方才那点孩子气一扫而空,“皇上放权,允我从户部拨款。之前裁减冗员,节约下不少银子。我对皇上说,拿这些银子,四处疏通运作,以备不时之需。”
“张度是你的人。我身边清涟、远香,又是何时成了你的人的?无量山上,用过了忘忧散后?”
顾怀瑾只是含笑:“人失了忆,总是格外脆弱。”
如今,他再笑,也不是从前那种谦谦君子的笑了,一双眼仿佛幽潭,深深的看不见底。
像笑面虎。
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不肯见我,我想见你,只好时时派人盯着你。”他毫无悔意地叹息,下巴贴着她太阳穴,“怕你出了什么岔子,我鞭长莫及。”
话是这么说,其实是想她时刻在手掌心里。
这一点,她心如明镜。
事无巨细地体贴,本就是一种微妙的控制。只是从前,他太温柔,把一切都包装得太巧妙,连她都骗过了,以为只是纵着她。
她不想计较,哄小动物似的挠了挠他的下巴。
“对了,乖乖。”他用手指摸着她眉毛,又亲了亲,“不是说要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我么。”
这……倒是确实。
可是,一晚过去,是否应该告诉他,她又拿不准了。
有些事情,她隐约品出些许,但还不确定。
思量良久,她打算折中:“其实,早已经写给你了,在四象塔上你的枕头里。”无量山,他一时半会还回不去,可在时间上拖他片刻,“不过,倘若你想报仇——找往生门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为什么?”
“往生门办事都是受人委托。并非是细作们欲对天山不利,欲对天山不利的另有其人。”
“天山的案子……”她回过头去,拈过他一缕发在指上绕着,垂着眼睫,“从你爹爹那一辈,就已开始了。是当年那细作未得手,才派了我到你身边来。推算起来,应是上一辈的仇怨,从那细作入山开始,距今至少有二十年。这么久的事,你爹爹当年有没有同谁结过仇?”
顾怀瑾想了片刻,终于还是皱眉:“我爹爹脾性很好的,不曾结过什么仇。”
“那么,唯有我差事办妥,回门述职时,托关系去审录司查查卷宗,看看当年究竟是何人所托。”
“陈年密宗,不可能轻易给你查的。”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心疼又心忧,“不要冒险。”
“未必是冒险。”
她一双眼冷静而黑白分明。
“往生门换了新门主。”
“我想,新门主,是我熟识。”
*
京城之中,流言四起,人人自危。
几日之内,摄政王和定王接连遭遇刺杀,福余三卫洗劫了国公府,刺客满街奔逃,飞鱼卫不分白天黑夜地戒严、巡视、抓刺客。不久之前,皇上身边的定海神针还闹过一次自杀。
连街边卖咸鸭蛋的贩子,都晓得天要大变了。
人心惶惶。
有传言,摄政王已经连夜派人去调了京畿的大军,十几万兵马在洛京城外整齐待发,只待一声令下,冲破山海关。
定王的伤势至今未明,有人亲眼看见十余个黑衣刺客自府中逃窜出来,自此再无人见过定王。虽然府中未发丧,但谁知情况如何。
前去定王府打探消息的官员门客,全被残了一条手臂的江强挡了下来,无一例外。
此时,却有消息传出,说定王的小儿子常平,被派去了山海关外,统筹十几万常家军,欲直取紫禁城中紫宸殿。
嘉庆帝吓得头昏胆裂。
他纾解恐慌的法子是,占卜。
这几日,顾怀瑾日日在宫中陪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被他缠着起卦。烧完龟甲又抛硬币,抛完硬币又算八字,八字算完又算紫薇、六壬、梅花。
更奇诡的是。
算出来,嘉庆帝,大限已至。
就这几日。
顾怀瑾不知如何同他坦言,绞尽脑汁地包装言辞,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地安抚他。
嘉庆帝却似自己也有感觉了似的,不论如何,听不进去。
说来说去,劝来劝去,最后嘉庆帝流着眼泪望着窗外的天,呆愣愣地对他说:
“先生,朕要再问一次老天爷的意思。这一次,不必借您之力,求老天爷亲自在朕身上降兆。”
顾怀瑾:“龙体贵重……”
嘉庆帝:“非要以朕之身,与鬼神沟通。先生,朕想开一次,九曲黄河灯阵。”
九曲黄河灯阵,乃是宫里一种习俗,入秋以后,在宫中以三百六十五盏灯布成迷宫阵,以竹竿或铜柱悬灯,路线曲折迂回,皇上持灯在前引路。典出《封神演义》,以能否走出灯阵来判断吉凶,一盏灯代一尊神,既是占卜,又是祈福。
若能顺利走出,便是觅得生门,破除命劫之意。
“京中流言纷起,人人自危,甚至有人妄言,说国运将尽。”顾怀瑾亦叹了口气,“若您亲自引众大臣走出迷阵,也算下慰民心。灯阵有引路太监指引,想必皇上也不会迷路。”
他说:“皇上若有此意,顾某去办。”
接下来几日,黄灯笼一只一只在御花园内高挂起来,太监宫女整日在宫道上忙碌,连带着南琼霜的菡萏宫,也不得清净。
九曲黄河阵,百官随行,她作为嫔妃,也得随从。
时局有异,她最厌热闹,不想嘉庆帝在这节骨眼上,还要热闹。
她根本没心思玩乐。
局势已经紧张如刀上弦,为何要她收网的令,还没下来。
不动手,就不能脱身。难道真要把她卷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她倚在贵妃榻的锦枕上,歇也不安心,辗转反侧。
清涟和远香两人,今日下午,都被她借故支走了。
宫中静悄悄的,唯有李慎舒一人伴着她。
她忽然想喝红糖血燕,将李慎舒也打发走了,眼下身边空无一人,她自己倚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初秋的天。
忽然雾刀的传音入密在耳畔响起来:
“姑奶奶,小的给您汇报点事。”
她轻轻摇着的纨扇停下来,歇在胸口:“说。”
“这几日定王府上守得跟铁桶一般,小的探消息,也花了一番功夫。可是还是叫小的探到啦。”
她心脏缓缓地吊到胃里,一点失重般的紧张感。
“定王未死。”他嘿嘿笑,“但伤啦。”
她噗嗤一笑,“墨角在他府外守了大半夜,最后还是没有得手?废物东西。伤在哪?”
“伤在腰腹。消息藏得可紧,每日藏得可好啦,连公孙红都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为免有人知道,连郎中都不请,自己简单用了点金疮散,在府里硬挺。烧得七荤八素的,快烧成爷爷嘴里头的烤羊腿了,今儿才醒转过来。”
“他那几个儿子呢?”
“这才是小的要跟您说的大事呢。”雾刀笑呵呵地搓了搓手,“他那两个儿子,见自己老子快死了,明争暗斗,抢得头破血流。大点的那个比小的有资历些,想趁自己老子没醒,把弟弟留在府中,自己去关外调兵。没想到,前脚刚迈出门,姓常的后脚就醒了。”
“自己去关外调兵”,应是想支开常平,独占常达十几万大军之意。
“醒来之后,小儿子在他床前叫喊连天的,大儿子却不见了,一问说是去关外领兵去了。给那姓常的气的啊,说他放着老子不管,操心老子的兵权。于是他大儿子灰溜溜回来了。现在父子几个,紧张着哪。”
她觉得有趣,扇子掩在唇上,一阵咯咯的笑。
“还有呢,姑奶奶,您叫我去盯的那个徐卫,小的也认真跟了一阵。倒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异常之处。”
“不过,有一件事。姓常的不是伤了吗?又不肯找郎中,就整日在府里吞长生药。红彤彤的小丸子,姓常的囤了许多。常忠也想用点,但他老子不给。于是常忠偷跑到他老子房里,偷挖了一口朱砂膏,没想到服下就流了鼻血。”
“给他气的直骂他老子,说不仅抠,还弄些无用之物来害人。”
“然后这个徐卫说,或许他老子是知道他会来房
中偷药,专把朱砂膏换成了别的,专要惩戒他呢。给那圆头圆脑的东西气的更要杀人。”
“常达专门换了药要害他”?
这样的猜测,虽说也并非毫无道理……但猜得是否有些太偏激?
偏激到,近乎是离间了。
徐卫此人,整日围在常忠身边溜须拍马,应是常忠的心腹。会站在他的角度想事情,也正常。
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太多心。
她心下思忖着,一时没说话,只手指捏着扇缘不动。
片刻,她问,“如今他那小儿子,常平,是否格外得宠?”
“那是自然。似乎是宫宴上出了风头,说了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自此就得了姓常的看重。加上常达受伤时,这小儿子哭哭啼啼地在床前侍奉——眼下,是比他那大儿子得势多咯。”
有意思,有意思。
她早就觉得常达父子可堪利用,如今,毋需她挑拨,这三个人已经矛盾重重。
说不准,以后这仨父子,可以做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我知道了。”她摇着扇子复又懒洋洋躺回贵妃榻上,“你继续回去盯着吧。”
“好嘞。”
“还有一件事。”她忽然道,“叫你瞧瞧那徐卫的刀鞘,你去瞧了没有?”
潜入定王府与公孙红商议琵琶大会的细节时,她曾撞见常忠与徐卫两个在小亭子中醉酒侃大山。那时,就注意到这徐卫的刀鞘有些蹊跷。
“诶,去瞧啦。小的仔细看了一眼。”雾刀笑,“是双龙戏珠图纹,嵌玉雕花。”
双龙戏珠?
怪不得她当时一眼就直觉不对。那刀鞘太富丽华贵,与他身上其他衣饰格格不入,只要注意到,谁都能看出不对。
她沉吟良久。
双龙戏珠,嵌玉雕花。
她手一挥:“行了,知道了。回去盯着吧。”
雾刀痛快应下,转瞬就没了声音。
自从雾刀在无量山上被顾怀瑾活捉,又被灌下忘忧散之后,完全成了她最好用的一条狗。跑得快、鼻子灵、神出鬼没,身家性命系在她一念之间,她说东,他不敢往西。
这种日子,若早来些,该多好啊。
她心满意足地长叹着靠在锦枕上,恹恹摇着扇子。
不知不觉,阖了眼。
忽然是一道温和谨慎的嗓音:“娘娘。”
睁开眼,李慎舒不知何时回了她身侧。
南琼霜手懒懒拄着太阳穴,懒垂着眼帘睨她。
李慎舒依旧是一派温和有度,笑得妥帖,捧着托盘行礼,盘中一碗热气腾腾的血燕。
南琼霜在她半分错处也无的端丽脸孔上盯视许久。
李慎舒只抬眼与她相对一瞬,复又垂下眼,避免直视主子。
只是笑道:“您小心烫。”
模样如此谦恭,若非她亲眼见了这李慎舒躲在门缝里的那一眼,她真要以为此人是个温顺角色了。
南琼霜拈着帕子垫着碗底,小心接过,捧在手中,拿瓷勺搅着。
她舀起一勺,细嗅:“这么烫。”
喝不了,她复又将那碗搁在一旁小几上,百无聊赖蜷了蜷腿。
“咚”一声。
是前些日子,云瞒月见她中了药,系在她身上做信物的那块菩萨玉牌。
一动,从腰间滑坠了下来,掉在榻上。
李慎舒闻声抬了眼。
菩萨慈眉善目,端居莲花宝座之上。
她飞快地瞥了一瞬,似是没料到,目光定了半刻,复又轻描淡写地转开目光。
究竟在看些什么?
南琼霜跟着垂头看,依旧是唯有那一块菩萨玉牌,并无他物。
菩萨玉牌是多常见之物,谨慎如她,也不觉得这块牌有何特别。
李慎舒却开了口:“娘娘,方才奴婢去御用监取本月的血燕,路过紫宸殿,见紫宸殿门口既有飞鱼卫,又有金戈侍卫,又有常家军,便去侍奉紫宸殿的宫人处打探了些消息。据说,紫宸殿中,三方正争执不下。”
“谈的什么?”
“是为福余三卫的去留。”
“据说,国公府被福余三卫洗劫,摄政王下了死命令,定要将福余三卫驱逐出京。定王一口咬死不同意。”
李玄白巴不得这伙骁勇的蛮人滚出京去,他当然不肯。
“皇上亦是不同意,希望定王将这伙人遣去山海关外。”
嘉庆帝胆小如鼠,他自然是做梦都想这伙人消失。
“唯有顾先生一人要留福余三卫在京中。”
她刚端起那碗燕窝,险些打翻在地。
李慎舒沉静地望着她失措。
“当真是疯了,不知这位国师先生究竟在想什么。”她恨恨摇头,“人人都说不能留,就他非要遗世独立。他为何非留那伙人不可?”
李慎舒迟疑着:“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南琼霜冷笑一声,抬起手来缓缓揉着眉心:
“你瞧好吧,好好的齐宋,早晚要在这位手里断送了。这伙蛮人,是兵是匪都未可知,又不能为他所用,他竟然为着什么制衡之术,连这种人都要留在京里。我表兄若不能扳过他来,齐宋可真是没指望了。”
李慎舒不欲妄谈主子,只是垂手恭听,不答话。
南琼霜拿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倒是整日给皇上算命,不知他有没有给自己算过何日死?”
说完,神色冷蔑,若无其事地拎高了衣领。
他最爱亲她脖子,昏天黑地的吮个没完,上面吮,下面蹭,她总疑心身上有印子。
一想,心上如有蚂蚁爬。
李慎舒只是不抬头,不应声。
“罢了,前朝的事,后宫操心也是无益。”她叹息,扬着下巴朝那燕窝努努嘴,“姑姑,试试温。”
“是。”
李慎舒将那燕窝舀了一勺,端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瓷勺对面,南琼霜手拄在下巴上,一双眼睁得灼灼浑圆,含着笑意,炯炯盯着她。
三分之一、三分之二、全部。
李慎舒确将那一勺尽数咽下去了。
南琼霜始料未及,微微愕然。
她摇着扇子,若无其事地笑:“还烫吗?”
李慎舒犹自微笑:
“还烫。娘娘还是放凉了喝。”
南琼霜望着她那雷打不动、半分破绽也无的完满的笑弧,缓缓捏紧了手中帕子。
一双眼,从头到脚,上下打量她。
那一晚,雾刀带她出宫办差,这李慎舒是瞧见了的。她也是往生门出身,自然知道雾刀那一身打扮,便是往生门的教引。
李慎舒定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为了诈她,引她暴露,她特意给了她一个机会下毒,支开了清涟远香,就为助她
得手。
谁知,这碗燕窝里,没放药?
她是真端了碗好好的燕窝,给她喝?
南琼霜望着她低眉浅笑的脸容,忽地觉出,李慎舒此人,或许比她想的,还要深不可测。
第172章
九曲黄河灯阵,乃是宫中沿袭已久的习俗。入了秋,在宫中里里外外缀上三百六十五盏明灯,路径依周易九宫八卦排布,一盏灯喻一尊神,模拟黄河九曲之势形成迷阵。阵中有“生门”,有“死门”,皇帝持灯在前,引嫔妃大臣入迷阵,若能率众自生门而出,便是国运昌盛、顺应天时之兆。
当是时,京中人心惶惶,流言蜚语蜂起,一贯钱,昨日能买一斤油,翌日买不了两个鸡蛋。已有流民逃窜出城,官兵屡禁不止,上上下下,正需天子上告天神,下慰民心。
是以,在这风云诡谲一触即发的当儿,宫中却是忙着张灯结彩,喜庆非凡。
——虽然,此时办灯阵,多少是为知天意,多少是为大难临头前最后纵情欢乐一把,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闭口不言。
嘉庆帝愈发惴惴难眠,谨守斋戒,日夜期盼灯阵当日上感天神,抚慰民心。
九月初五,是顾怀瑾卜算出的黄道吉日。
酉时初,《中和韶乐》大奏,嘉庆帝率宗亲拜过三皇神位,道士齐诵《北斗经》,以朱砂点灯芯,祭阵启灯。
戌时正,夜已黑透,宫中却是明灯煌煌,通明炫目。
灯阵正设于御花园之中。三百六十五根铜柱立于灌木花草之间,柱顶放一盏五色华灯,色彩辉烁,炫繁夺目,四下里一片彩光流溢,众妃嫔大臣垂首列班于灯阵入口,各色朝服宫装都被华灯映得染了色。
灯阵四周,以彩幡和薄纱围起,用以阻风。
四下里都是摇着铜铃护阵的宦官宫女。
南琼霜手中执着凤尾灯,与同执着灯的毛琳妍并肩站在一处。
皇上持灯在队首,嫔妃紧随其后,文武百官执灯随之。阵中通径狭窄,仅容两人通过,是以两人虽然见了彼此便竖眉毛瞪眼,仍是不得不相安无事。
顾怀瑾作为嘉庆帝的肱骨心腹,随在两人身后。
确切地说,是她身后。
摄政王却久久未至。
李玄白的性子,是最散漫落拓,这等繁琐仪典,虽说带了点娱乐享受之意,于他到底还是麻烦,过了两刻才姗姗来迟。
嘉庆帝站在队首,半句怨言不敢有,见了李玄白,倒赔着笑道,“皇兄,快来,快来。”
李玄白走近,半分眼神也未递给南琼霜。
自从顾怀瑾自戕了一回,他从她的反应里琢磨出点滋味,再不肯自欺欺人了,连日不曾同她说一句话,也不再召见她。见了她,仿佛见一粒尘埃,目不斜视地走过,半分心也不用。
南琼霜不知他是装不在乎,还是真不在乎,但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对他了——顾怀瑾实在介意得厉害。
她亦默然不语地垂着眼,只当不晓得,没看见。
嘉庆帝引了他至身侧,竟还眉开眼笑地拉着他,将他按到了右侧,自己站去了左边,与李玄白并肩。
齐宋以右为尊,这是让出了尊位,显而易见的谄媚之意。
李玄白轻蔑笑笑,倒也受了。
不多时,引路太监一喝,嘉庆帝和李玄白终于抬步入了灯阵。
众人紧随其后。
灯阵之中,一片灿烂。
南琼霜压根不关心往哪个方向走,走哪个方向也不由她,只望着前方一片漫漫灯火,神飞天外。
嘉庆帝和李玄白一向话不投机,仪典之上,更是半句话也没有,这两人不开口,余下人等更是唯有噤声,四下里唯余铜铃护阵和风刮在阻风纱上的声响。
安静使她愈发神游。
想着想着,一抬眼。
嘉庆帝和李玄白,一个身着明黄,一个身着杏黄,在辉煌灯火下几乎辨不出分别,两个今日都戴了熠熠生光的帝冠,束腰负手,同步缓行。从背后望去,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此时才惊觉这两人生得有几分相像。
再一细看,李玄白鬓角锋锐利落,剑眉斜飞入鬓,五官如刀雕过了似的挺拔深艳,至于嘉庆帝,虽然不如他这般英俊非凡,额鼻的起伏错落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细微之处相异的多,凑在一处,看起来就不同了。
她有些愕然地眨眨眼。
灯火下,离得远些,真叫人分不清。
忽然不期然歪了一瞬,她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
毛琳妍弯着唇偷递过来一眼,一点喜滋滋的窃笑,又老实把脚收回来。
南琼霜烦得直翻白眼。
这么多人在此,闲的没事干,在这种场合给她下小绊子!
后面百官随行,她最初没理。
孰料毛琳妍今日绝不肯轻易放过她——听闻嘉庆帝得了那颗鹿血丹后,第一个想到她珍妃,她恼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几乎想把菡萏宫一把火点了——半刻,又是趁着转弯,耸着肩膀往她身上撞。
她真烦了,瞥了一眼。
毛琳妍得意洋洋地强压下嘴角。
顾怀瑾看见了,奈何百官在身后,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开口阻拦,总得思量两回。
却见李玄白回过了身。
静静扫了毛琳妍一眼。
毛琳妍当即屏息凝神,冷汗满身,老老实实收了动作。
李玄白回身只回了一半,又如常转回去。——只回一半的意思是,他见不得谁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他的人造次,但身后那个人,他也不屑一顾。
既不原宥,也不挽回,他不在乎。
顾怀瑾亦是微微冷笑。
装腔作势,这潇洒小儿,是真在乎。
南琼霜静默无语地走着,忽然感觉身后的人上前了几步,手中青色文灯的长柄几乎擦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落左脚,他落左脚,她出右脚,他出右脚。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灯快把她衣裳点着了。怎么,还想贴着她走吗?
传闻中的情夫在前,情夫在后,九五之尊的夫君在前侧。
想回过头去瞪他一眼,想着百官在此,两人当着人又是死对头,终于作罢。
顾怀瑾随在她身后,半刻不挪眼地望着她。她垂眼了,睫毛很长,耳朵底下的珍珠一步一晃,人纤细又柔软,他看着,控制不住地想抱一抱。
忽地,李玄白出了声:“本王怎么觉得在原地打转?”
南琼霜一直闷着头神游,这时才发觉,似乎确实在原地兜圈子。
这么简单的灯阵,甚至时时有引路太监指引。嘉庆帝竟然会在这其中迷路?
嘉庆帝冷汗淋漓,今日观灯阵,是与国运挂钩的,若是堂堂九五之尊连个灯阵都走不出,那是天都不欲他做君主之意,还谈什么国运?
他道:“朕以为,是这条路。不知皇兄有何看法?”
“看法?今日九曲黄河灯阵,是皇上发了话要办的。本王无非跟着走。”他晓得这灯阵沾着吉凶风水的说法,有意撇清,“皇上若要本王跟着留心,早说啊。”
嘉庆帝无话可说,面皮涨得通红。
他一早就担忧在众人面前露怯,为此特意多安排了几个引路太监,不想走来走去,还是给困在了阵中,走不出!
一阵风来,阻风纱罩得阵外花木影影绰绰,四面琳琅灯阵里,太监举着彩幡,往左边某个方向一挥。
嘉庆帝不敢叫人瞧出他已经乱了阵脚,硬着头皮往左手边迈步。
左手边正有三条窄径,他怕身后百官生了疑虑,强装着笃定随意捡了条路走。
没走两步,堪堪停了下来。
窄径尽头,是一盏未点亮的孤灯。
灯未亮,名为“困厄灯”,意为死路。
兜兜转转,竟又步入死路了!
嫔妃百官,人人目睹,鸦雀无声。
嘉庆帝立在众人之首,不回头,也感觉百官的目光乌压压地汇聚在他一人身上,仿佛身后腾起一座极高的浪,浪头已经高得悬在他发顶,试探着,随时准备吞噬他。
若不能服众——走在众人前头,唯有被众人吞噬。
他在这个位置上,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他麻着头皮转回身。
引路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黄河阵之中不可回头,祖宗谓‘天命不移’!”
“都已经是死路,还如何‘天命不移’。”李玄白冷嘲,亦转过身,“既然已入死路,早些迷途知返,才是天命。若是一心往南墙上扑——”
转过身来,南琼霜整妆华服,一双明眸仿佛宝石,炯炯望着他。
正儿八经的宠妃服制,气派奢丽,叫人心惊。
李玄白冷笑着与她对视,“撞了南墙,犹不折返——才叫愚钝呢。”
他意有所指,南琼霜不欲与他针锋相对,扑扇着长睫垂下眼。
她不接茬,李玄白冷嗤一声。
她身后,却另有人与他咄咄相对。
顾怀瑾站在她身后,缚着黑绸,黑衣黑发苍白如雪,沉静与他对望。
四面明灯如海,她自然而然地被罩在他宽阔身影里,仿佛被他那一身黑兜入其中似的。
不知为何,当着众人,他竟觉得这两人亲密无间,自然而然。
他恨得连连冷笑,这假模假样的男人,缚着根黑绸带,好似断绝了人情似的,背地里做的却是何种勾当?通.奸!
衣冠禽兽,恬不知耻,道貌岸然!
“转过去啊,都转过去。看着本王——”
“摄政王——!”
下一秒,众人如着了魔似的齐齐扭曲了脸,她神色亦是惊慌苍白,一把上来拉住他胳膊。
他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一瞬只觉得一切变得极慢,似乎所有人都被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吓破了胆,只有他一个人大难临头,毫不知情。
忽然身后一阵飕飕破空之声。
一阵疾风迅急刺来。
面前百官嫔妃霎时爆发出一阵哀嚎:
“皇上!”
“皇上,您——!”
“护驾!护驾!来人啊!护驾!”
嘉庆帝两条腿已经抖得如风中残烛一般,颈上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顾怀瑾堪堪拢袖收了手。
嘉庆帝已经痴愣着两眼颓然倒地,被一哄而上的众人团团围住。
“抓刺客!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守候在阵外的禁军、飞鱼卫一齐匆匆出动,阻风纱外人影跑得囫囵,一人着飞鱼纹锦衣踏着树枝与花叶而来,扑到地上单膝跪地:
“灯阵中通径狭窄,请皇上与贵人们撤出灯阵暂避!”
无人顾得上。
一行人火急火燎哀嚎着,老臣文官们倒在地上哭嚎,两个妃子亦扑在地上抱着皇上大哭,浩浩荡荡的人群四下攒动,东歪西斜。
无人不惊,无人不哭。
唯有两人在人山人海和满目灯火之中沉迫对峙。
李玄白望了眼瘫软在地吓丢了魂的嘉庆帝,半晌,凉凉一哂。
——“摄政王”。
人人都关心那疯子皇帝的生死,唯有她一个关心的是他的死活。
怎么样?
李玄白鉴赏着面前人晦明不定的脸色,满意得不忍挪步,良久,终于笑睨了他一眼,自得而张扬地逼至他面前,挑眉吐字:
“听见了吗?”
说完,从众人头顶抬腿跨过,头也不回,一个人悠哉出了灯阵。
顾怀瑾立在原地,黑衣黑发黑绸带,脸色白得像鬼,一言不发。
*
紫宸殿内。
“有人要害朕啊!救命啊!有人要害朕啊!”
重重金纱床幔之中,嘉庆帝扯着嗓子大嚎,顾怀瑾坐在床边静静替他把脉,床下御医埋着头跪了一地。王茂行护主心切,不论旁人如何劝也不肯走,流着眼泪在殿中转圈踱步。
李玄白亦在紫宸殿中观望,只是懒得凑近掺和,坐在雕窗底下有滋有味地品着酒。
常忠亦没走——常达重伤未愈,今日是他代自己爹爹入宫,出席灯阵祈福大典。
南琼霜和毛琳妍左面一个,右面一个,一同坐在龙床边掩面痛哭。
“先生!有人要害朕啊!先生救我啊!”
“皇上。”顾怀瑾耐着性子,“您勿忧心,安心修养便是。那箭甫一射来,便被顾某偏转了方向,想来不需几日,龙体便可大好。”
“可是……可是……”嘉庆帝哽咽了两回,“可是有人欲取朕的性命啊!不轨之徒甚至混入了宫禁!究竟是如何混进了宫的,飞鱼卫去查,禁军去抓,先生去查啊!”
“顾某在此多守您片刻,龙体若无大碍,顾某即刻去查。”
“要变天了,先生,先生啊!”嘉庆帝挥着袖子拍床,泪如雨下,“又要变天啦!”
殿中众人一时静默。
最开始是摄政王,后来是常达,现在,终于轮到了龙椅之上的嘉庆帝。
京中早已流言纷起,说定王已经派人出城,动员了山海关外十几万精兵;摄政王亦已经派人奔赴京郊军营,储蓄粮草,磨刃拭戈,蓄势待发。城中物价逐日飞涨,菜市中近已无货可售,人人囤粮自用,有钱有势的,已经携家带口,匆匆南下。
人人恐慌,人人自危。
前些日子,定王又在自己府中遭了刺杀,眼下定王将反的传言已经满京疯传。
在这节骨眼上,紫宸殿又出了事。
一山二虎之局,嘉庆帝虽是最弱,却最关键。谁敢妄动嘉庆帝,首先便成了乱臣贼子,背弃正统,失了民心。一张龙椅,是两头老虎最后一层顾忌,和睦共处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如今,这层窗户纸,终于要破了。
双方再也不必相敬如宾。
当真要出事了,真要乱了,大难临头了。
南琼霜伏在床边掩面痛哭,听着嘉庆帝哀嚎,心里也寒凉一片。
要她收网的令竟还没有下来!难道非要拖到常李双方撕破脸皮,她才能脱身吗?
顾怀瑾身份如此敏感,又如何自处,如何脱身?!
未来太渺茫,她仿佛在钢丝上悬步,被逼着往前,不敢深想。
她今日——是必须候在紫宸殿里的。那伙刺客,谁知道是否还潜藏在宫中?若骤然又杀出来,若是得了手,她这差事也不必办了,常李双方恐怕早已有所准备,紫禁城惊变,就在今夜!
可是——
她忽然又想起灯阵之中,嘉庆帝和摄政王并肩同行的模样。
相似的身量,相似的气度,如出一辙地负着手。一个明黄,一个杏黄,四面华光炫目,照得两种黄色相差甚微,难以分辨。
四面又全罩着朦朦胧胧的阻风纱。
刺客放箭那一瞬,嘉庆帝刚好走入了死路,两人一齐回转了身。
并且——
摄政王居右。
嘉庆帝为了讨好他,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李玄白。
南琼霜脑子里一瞬电光石火。
那刺客,非是想杀嘉庆帝。
冷箭真正所向,另有其人。
她身上骤然爬上一层窸窣的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冷麻全身。
缓缓抬起脸,往大殿之中遥望,隔着床帏,那人的桀骜轮廓混混吞吞,却仿佛浑然不觉,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他是真没品出这一层,还是心如明镜,不以为意?
眼前忽然放了一只脉枕,恰恰好好地截了她视线。
她循之一望。
顾怀瑾面沉如水,将银针在锦布上一根根排开,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慢条斯理,仿佛半点情绪也无,心平气和。
南琼霜却鬼使神差地领会了他的深意。
他吃醋。
这时候吃什么醋。
她叹了一声,环视一圈。王茂行唉声叹气地捋须转圈
,嘉庆帝陷在软枕里哀哀嚎啕,毛琳妍趴在另一侧床边,哭得金锦床单都洇湿了,李玄白怡然自得地在殿中品酒。
她坦然望着方才望着的原处,一只手依旧捻着帕子拭泪,一只手缓缓滑上了那块放银针的锦布。
顾怀瑾手上动作顿了一瞬,缚着黑绸的脸,依旧朝着嘉庆帝。
另一只手,却若无其事地,搁在了那块锦布上。
两人的小手指堪堪隔着两寸。
两人的小手指都空空勾着。
牵一牵手吗?
牵一牵手吧。
方才她情急之下提醒了摄政王一句,恐怕这人又心痛了。
没等她动。
他修长的手指,已经蹭到了她的指节。
轻轻蹭了两下,与她小指相勾。
顾怀瑾冷着面色翻找药箱,依旧一派端重自持。
她身上一阵发麻。
这么多人在这,非要吃醋。
“今日之事,恐有蹊跷。”她怕他误会她瞧李玄白那一眼,眼望着嘉庆帝,实际却是同他解释,“恐怕贼人的目标并非是皇上,而是本宫表兄。”
嘉庆帝本扑着袖子捶床,闻言怔住了,面上已是泪痕交错,“何以见得?”
“灯阵外有阻风纱,刺客放箭时,您二人又刚好回了身。从背后看,二人身量相似,灯火辉照下,您二位衣裳颜色亦相似。入阵时,两人又调换了位置,恐怕刺客分辨不清,误伤了皇上。”
顾怀瑾拈起一根银针,对着光端详针芒。
嘉庆帝痴愣了下,忽地恍然大悟,手上指指点点,“对呀!对呀!朕当时与摄政王换了位子!若要这么说——”
话说一半,嘉庆帝顿住了,余下的话仿佛铁块,生生卡在喉咙里。
众人悄无声息地朝常忠望去。
常忠坐在雕窗底下,王让伺候他喝了盏茶,他正失魂落魄地呆愣愣望着窗外,忽觉殿内齐齐一静,他一回头,自己已是众目交汇。
他咕噜一声吞咽一下,捧紧了滚烫的茶杯。
他流着冷汗,赔笑奉承:“吉人自有天相!不知是何方胆大包天之人,竟敢于宫禁之中放肆?!皇上乃吉星临世,天命之主,逢凶化吉。那般乱臣贼子,当心叫天雷劈了去!”
众人只是静悄悄环望他,不应。
紫宸殿内一时静得尴尬。
片刻,却是嘉庆帝本人带头拊掌大笑,“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得将军一言,朕心甚悦!”
南琼霜捻着帕子一点点擦去脸上泪痕,举眸与顾怀瑾对望了半瞬。
两人心领神会地各自又瞥开眼。
若说贼人的目标是摄政王,那么贼人又会是谁?
不消多想,呼之欲出。
定王在自家府中遭难,时机恰恰接在常太妃宫宴大骂摄政王、以小型弓弩意图刺杀之后,没有人不会多想。
连她都疑心背后的举棋人是大明宫,定王定然亦是如此猜想。
冤冤相报,仇上叠仇,如是而已。
嘉庆帝做了摄政王的替罪羊,他不是不清楚,只是双方都是骄兵悍将,他不敢招惹,明知背后的主谋便是这常忠,还得赔着笑给他递台阶。
李玄白听见里头有人谈论他名讳,放下酒盏,吊儿郎当地走近来,抱着肩膀斜倚在罩门上,“本王确也疑心,皇上这支箭,是替本王受的。不过本王倒是想问问,这支冷箭,究竟是何人放进来的?禁军?飞鱼卫?金戈侍卫?”
他寒凉嗤了一声,悠游漫步至龙床侧,走至顾怀瑾身边,一双狐狸眼半阖着下压:
“抑或是谁?”
顾怀瑾慢条斯理拈着银针:“摄政王,有话不妨直说。”
李玄白最厌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闻言更是冷笑:
“前些日子,定王麾下的福余三卫洗劫了齐国公府。齐国公古稀之年遭此劫难,吓得牙都掉没了,整日抱着他那堆宝贝蛐蛐草木皆兵。女真人蛮横凶戾,又不守律法伦常,已经扰得京中怨声载道,本王欲下令叫这伙人滚回关外,不想,先生竟是万般阻挠。”
“这伙人在京中,若是惹出什么事端,先生可担待得起么?”
顾怀瑾含笑不语。
若幕后主谋确是定王,那么此次刺杀,恐怕也借了女真人的力。
摄政王欲清福余三卫出城,顾先生一口咬死终是不许,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中百姓亦不欲这伙人留在京中,甚至联名按了血印上书,嘉庆帝亦担忧这伙人危及紫禁城,众议纷纷,然而福余三卫终于还是没有出京。
顾怀瑾力排众议,与定王站在一道,力保下了这伙精兵。
没有人晓得他究竟是何用意。连南琼霜问,顾怀瑾都闭口不答。
嘉庆帝一向唯顾怀瑾马首是瞻,最终也点了头,留下了这伙人。
只是,今日这支箭,若真是福余三卫所射,不论顾怀瑾有何筹谋,自此,其立场都十分微妙。
王茂行并袖作揖打圆场:
“摄政王,此事未必与定王和福余三卫有关。皇上、摄政王、定王三方曾约定‘无相侵伐、无相欺瞒、披肝沥胆、永无猜二’。并无证据,却要疑心定王,兼责先生,恐怕不妥。”
李玄白烦而又烦地翻了个白眼。
常忠正如坐针毡,正待有人解围,闻言擦着头汗连连朝王茂行拱手,脸上颊肉团成两堆。
殿中人各自心思,一时再无人说话。
夜已深了。灯阵是戌时启阵,中间又在阵中彷徨徘徊了许久,又遇上贼人刺杀,折腾至此,已是接近子时。
李玄白懒怏怏打了个哈欠,望了眼犹自伏在床侧,默默垂泪的南琼霜。
究竟还要演多久啊。跟柔情蜜意的情人装不熟,还要假装为这个疯子痛心,实则无时无刻不在那男的身边待着。
这男人,随时随地跟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他厌烦已极,冷哼一声。
常忠一个人枯坐在窗下,手汗几将手掌泡白了,汗将衣裳都洇得深了几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肯走。王茂行几番劝他回府,他赖在此处,偏要亲自观望事态发展。
并且,还有一层意思。
他不敢回府。
这几人猜测得不错,他确是意在摄政王,谁料想,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不仅失了手,甚至,险而又险,伤错了人。
紫宸殿若出了事,三方盟约便只是一页废纸,大明宫任何一刻都可能发兵攻打山海关外的常家军。
常达却重伤未愈。
爹爹必不愿见嘉庆帝此时出事的。
酿下如此大错,即便日后他夺了皇位又如何?能留他半分吗?恐怕都给那装腔小子了罢!
他那爹爹那般暴虐脾气,说不准,又要拿着墨砚往他头上比划!
他掌心一用力,将白瓷茶盏生生捏开数道裂纹。
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两道高声传报:
“启禀陛下,刺客抓着了!”
紫宸殿内众人齐齐弹立起身。
来人身着飞鱼纹锦衣,腰佩长刀,是飞鱼卫。
顾怀瑾淡淡合了药箱:“打入诏狱,我亲自审问。”
“慢着。”李玄白一开掌,含笑斜了他一眼,散漫搁下了小酒盅,朝那人招手,“带上来。趁各位都在这,大家一起瞧瞧,是个什么模样。”
常忠顿时屏了息。
片刻,飞鱼卫搀架着一个遍体鳞伤的黑衣人,押进紫宸殿。
那人黑布覆面,气喘吁吁,腿已被打断了一条,死狗一样被飞鱼卫拖上来,两个飞鱼卫死死按住他肩背。
毛琳妍吓得惊叫一声,南琼霜亦横臂拎起袖子,抖着嘴唇从袖子后偷看。
嘉庆帝:“把他黑布给朕扯下来!”
黑布一去,露出一张面孔,平脸高颧眯缝小眼,嘴唇细薄,鼻梁细而直。
异域面孔,不必多言。
南琼霜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朝顾怀瑾悄悄看去。
顾怀瑾神色依旧未变,八风不动。
可是,她却不安地发觉。
除却她以外,紫宸
殿内诸人,也全不约而同地静望着他,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第173章
良久,殿内都无人说话。
嘉庆帝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胸脯鼓胀了好几回,终于把所有字吞回齿关,一个字未说。
王茂行只得窥着天颜小心措辞:
“最近许多女真商贩趁乱入京,劫掠百姓,四处作乱,当真是需飞鱼卫严加巡防。……夜已深了,皇上伤势已稳,先生不妨暂且回府。先生前些日子刚气血大亏,时局又严峻,先生更应仔细养身才是啊。”
“正是,正是。”常忠拿袖子将满头冷汗胡噜下去,腆着脸拱手,“我们军里碰着好几回女真人赊账斗殴之事了!回回都得我们军士管!这刺客,快带下去,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李玄白玩着腰间玉牌的穗子,一面在指上绕着转,一面信步来了龙床侧,一屁股在南琼霜身侧坐下。
抱着肩膀,与面色沉沉的人喜颜相对:
“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顾怀瑾不答,将物件一一收进药箱内。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朝嘉庆帝看去。
嘉庆帝脸朝着内侧粗喘了半晌,回过头来时,面上阴霾已是一扫而空,笑着摆手:“朕不信这刺客是福余三卫派来的。朕只信先生。先生要女真人留京,是为定王的安危,朕凡事只信先生。”又恳切地对他说:“您千万别与朕生了嫌隙。”
顾怀瑾不置一词。他今夜不宜在此多待了,遂拎着药箱起身行礼:
“龙体并无大碍,顾某先告辞了。”
嘉庆帝望着他孓然背影,再没有多一个字。
玄衣大袍的身影一步步沉下长阶,渐与漆黑夜色融作一团,辨不清了。
南琼霜收回眸光,一颗心仿佛悬吊在高空一般七上八下。
顾怀瑾入此局,唯一的凭依就是嘉庆帝的信任和依赖。他放权,他才有权。若有一日,嘉庆帝弃他不用,他面对常李双方便如手无寸铁,想降都保不住命。
他已经入局太深,究竟要何去何从。
“行了,夜已深了,皇上仅受轻伤,诸位也别在皇上跟前儿耗着了,以免惹得皇上疯症又发作。”李玄白手指敲着胳膊下令,“御医在此守候。常少将军出宫,王相回府,晟贵妃爱呆哪呆哪,至于你——”
他手指朝她一指,正正朝她鼻尖点一点:
“到我大明宫来,叙话片刻。”
*
大明宫内,烛海茫茫。
李玄白一向最喜辉煌光明,殿内摆了数个巨大的枝型地灯,灯烛从地面一直向上蔓延满墙,风一动,满宫烛光婆娑。
南琼霜立在门槛外,李玄白自然地撩摆跨过了门槛,见她并未跟上来,回头催她:
“进来啊。”
吴顺弯腰低眉地在一旁替她掀着门口的珠帘。
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宫妃竟然去了摄政王的寝殿,李玄白甚至连个人也不避。当真是要大乱了,再无人在意这些细微处。
她惴惴随了进去。
自从顾怀瑾闹了一回自戕,李玄白又是捂消息,又是将她禁足,两个人已是多日不和。这些日子,即便打了照面,两人也不过轻飘飘瞥一眼,接着就擦肩而过,谁也不理睬谁。
今日,却点了她的名来寝殿中说话,或许是见安生日子再没有几天了,想要摊牌。
关于她和他,和顾怀瑾。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终于到了摊开来说的时候。
一进殿,绕过门口的描金山水花鸟屏风,却见李玄白头发已散了下来,一身杏黄衮袍已经褪了下去,宫人在一旁替他更衣,一身葡萄紫丝绸寝衣松松垮垮,当着她的面,他是连避也不避。
她站在殿中,惊得连呼吸都紧了。
他从容走出来,见她这模样,一面将背后长发从领子里拉出来,一面道:
“怎么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换寝衣,不是有话要说吗?
李玄白笑了一声:“几更了,你自己瞧瞧。深更半夜的,谁不睡觉?”
“睡觉”。
这话说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南琼霜少有这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遂偏开眼,装着冷静去了她常坐的矮几边坐。
李玄白犹自在一旁理袖摆,一时半会,没说话。
殿内静得出奇,唯闻烛火噗噗地跳。
静得太压抑,她暗中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殿中慢条斯理地把蜡烛点亮,一头墨发松松披垂在肩头。满墙烛海摇曳,映在他那丝绸寝衣上,漾得他身上光泽潋滟,他侧着脸垂首,不知怎么,似乎隐隐含悲,静得寂寞。
矜贵、倨傲,谁在他面前都要折腰,可是他却很寂寞。
她不知自己是否是错觉。他平日,一贯说一不二锐不可当,忽然垂着眼把那傲慢的高马尾松了下来,她不大适应。
他这样子,像个秾艳又落寞的美人。
“你怎么……”她忽然没话找话,一眼瞥见了他顺手搁在矮几对面的佩剑,“你这把剑……”那剑鞘竟然素朴至极,没有一丝装饰,“剑鞘怎么这么素。你这人一贯奢侈得要命,怎么,改了性子了?”
他眼一瞥,知道她是在看他的佩剑,将点亮的蜡烛摆上烛台,又拿了一支再点:
“许久以前,同人打赌玩,输了,好的换给别人了。”
“别人?”
“刎颈之交。”
她鲜少见他同谁有交情。他这人天资太高,脾性太暴,天山上都是男弟子,他都没什么兄弟。他也有跟人打赌作乐的时候?
她忡忡垂下眼,打算少说些。
李玄白闲散地一支支点蜡烛,又一支支搁上枝叶般的烛台:
“我今日叫你来,是为问你些事。”
她心里的石头缓缓没入潭水:“你说。”
“常达装不下去了,时局马上要变。京里乱起来,你选谁?”
不敢细想的问题。她烦心地闭了闭眼,片刻,只是说:
“我是皇上的妃子。”
李玄白背对着她嗤笑一声:
“妃子?你究竟是不是妃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太多。身份是假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办差。等收网的令下来,差事了结,我转身就走人。江山谁坐,与我无干。”
“你想走。”他笑,回过身来,“走得了吗?覆巢之下,何处栖身。你以为你入局至此,是说走人,就能走得了的?”
她未答。
那一身紫色寝衣衬得他一双狐狸眼更妖异。
他继续笑:“那我问你,倘若先一步变了天,你等的令还没下来,我们三边,你选谁?”
默了片刻,她依旧答:
“我说过了,我是皇上的妃子。”
李玄白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子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蜡烛。
殿内静得叫人头皮发麻。
他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在烛海里亮得妖艳。
“行了。问了你两回,都是这个回复。直说了吧,与其说是选了那个疯子,你是选了那个姓顾的。”
英眉压眼,烛火映得他眼里的光灼灼不甘:
“为什么?”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于是就静静地不答。
“为什么?你爱他?”他笑了起来,抱着肩膀,轻轻往殿柱上一倚,曲起一条腿:
“你爱他什么?他了解你什么?若把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同他讲,你看他是如何错愕忌惮,失望不已。你以为他容得了你那一面?”
“不巧,他当真容了。”她捧着茶杯直视他,一字一字,“他早就知道了,他容下了。”
“容下?”他嗤笑一声,那个死心眼的老好人,他竟肯容下她那些事?
“他容下,也只不过是说说。不过是因为久别重逢,他难以自处了,才连这种大话都敢说。十年后,你再问他看看?你们根本截然不同,天差地别,你这般恶劣性子,竟跟一个妇人之仁的男人纠缠不休,我想不通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竟然被说得语塞,偏过头,不看他。
“到底谁是真懂你,真接纳你的,你真看不出吗,楚皎皎?”
他歪着脖子似乎是很疑惑,冷笑:
“他真能容你的性子吗?天山上头一次照面,你拿一把小匕首捅进我心口,我连这种事,都肯容你!”他声音骤然往下一压,“——因为你性子跟我是一样的,我们太像了。所以——”
南琼霜摇着头打断,“我可没有觉得我们那么相像。”
“没有?没有!”他笑得叩紧齿关,手指一一在她身上点过,“你头上的东珠是我赐的,因为我喜欢东珠。你戴了满头,是因为你也喜欢。”
“你手上的珊瑚手串也是我赐的。你戴在手上,是因为你也喜欢。”
“我们衣裳上的纹饰都是一样的,缠枝纹和宝相花纹!为什么?你我商量过吗?不过是因为你我相似!”
“喜欢同样的饰物而已——”她扯着袖子将珊瑚手串盖住。
“相同的饰物而已?”他愈发冷笑起来:
“那我问你,你在我面前演过几分?你在全天山人面前演戏,唯独在我面前,可演过片刻?从天山上见第一面,你就没有演!那么多年,天山之上,唯有你我知道彼此的真性子!年少情分,相互照应,人群里唯有你懂我,我也懂你,一个眼神,彼此就知道是何意!”
“便是回了洛京,我待你如何,你自是心如明镜。你那头的差事,我也猜个差不离。你我都是最最多疑之人,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多问。连对方的底都不知道,却肯相互交付两分,这等信任,除却你我,可还敢给哪个旁人?”
“是了,我是信你。”南琼霜道,“但情爱这回事……”
“要我说,你跟那姓顾的,根本谈不上情爱这两个字。”他向后一振袖,叉着腰漫步走近,“他爱你什么?爱你柔弱?爱你可怜?爱你说不了两个字,就开始掉泪珠子?”
“我爱你什么?”他一步步逼来,满墙烛火焚烧,他气焰几乎逼人,“这么多年,我就是爱你张狂,爱你恶劣,爱你目中无人,爱你跟个冰坨子似的不择手段!”
“我何须你在我面前掩饰任何!你最坏那一面我刚巧喜欢!你我如此相似,你竟要舍下我,去一个迥然相异的人那儿作戏,楚皎皎,你脑子叫姓顾的踢了!”
她又惊又怒,又发觉他竟是真的爱她的恶,也有点知己之感,胸脯上下起伏:
“但情爱这回事,并非是相像便能勉强。不如说,正因我们两个太像,才不可能。”
“我们是一样自我,一样薄情,得不到手转眼就放。但是,你亦晓得,不在乎是因为得不到,忘得快是因为留不住,事事放手,是因为事事被人抛下!”
“抛下”两个字一出口,他眼里霎时漫上了一点水光。
积在睫毛里,背衬着烛海,是两条金色的细丝。
她惊得张口结舌:“我们,我们太悲观,不信自己会被爱,也不愿为情爱让步,因此我们不会为彼此多付出什么,就像当年菩提阁——”
“当真吗?‘不会为彼此付出什么’,当真吗?”
他转眼间已经逼至她身前,连蒲团都未拿,曲着膝径直坐至她旁边,一只手支到她身后,连他眼下那颗小泪痣都在昏暗里清晰可见了起来:
“戏班子,朱砂膏,出宫令牌,东珠,珊瑚手串,簪子璎珞珠花,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只知道记着当年菩提阁!”
他一掌按在她肩上,将她按得直接倾了下去,她满心惶然地扒着矮几,人被他搡至窗子和矮几的夹角,他身上熏的香扑鼻而来,两片好看的唇翕动得叫她心惊胆战:
“那我问你,我刚软禁过你,你见了我气也不顺眼也不抬,可那徐卫按着剑到了我身后,你怎么又提醒我?”
“方才灯阵中遇刺,你我多日不睦,人人都只关心那疯子皇帝的安危,怎么就你抓着我的胳膊,叫我的名字?”
“我是什么脾气,你那般顶撞我,我还容你,还叫人巴巴地到冷宫里给你送瓜果——你可知那些话,若是旁人,十个脑袋也不够杀!”
他已经近在咫尺,英挺的直鼻逼在她眼前,她从未与他这般近过。
若是那个人,这个距离,是要接吻的。
呼吸一波波喷薄在她人中上,他身后是满墙盈曳烛火。他一动,满殿的光影混沌交错,唯有那一颗小耳坠亮得像甘甜的毒。
他很好看,狐狸眼,花瓣唇,英艳逼人。
“我问你,这么多年,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他何曾这样苦苦逼问过谁。以他的性子,直接打杀了就是。
逼她到了墙角,下风的还是他。
南琼霜浑身发寒,滞涩地喘了两口气:
“不是情爱,是……”
他又往前逼近两分。半阖着眼偏唇,几乎要吮上了她的唇峰。
她心脏狂跳:
“——是知己。”
“谁他妈要跟你当知己!”
殿内骤然一声暴喝,满殿烛火飘摇,南琼霜未及反应,眼前已经是千影重重的海墁天花,她被搡得倒在地毯上,宝相花纹的波斯绒毯——面前是怒不可遏的人。
李玄白一身长发柔软地倾泻到她两侧,高鼻深眼窝,长睫压下一层阴影,背对着烛墙,脸上光影深邃又狂乱莫测,一只膝盖,缓缓顶开了她双膝。
空气黏稠得像毒药。
南琼霜惊得浑身都麻了,怎么,不止是顾怀瑾,这人也要为了情爱两个字发疯了,男人怎么都这般啊?
她心里打冷颤,面上强装着自若,嘴角牵起:“我说,你做事之前多想两回。”
李玄白搓着齿关嗤笑,刮了刮她的下巴,一种亲昵的威胁:
“怎么,你真当我不敢勉强你吗?”
“你敢吗?”身下的人却笑了,一双眼戏谑而冷锐,睨着他,“你再说一遍,你真敢吗?你明知我的个性——”
“你明知道,我的性子正如你的性子,我们两个人,是如出一辙。勉强我是个什么结果,你当真猜不出吗?”
李玄白一言不发,耳坠随着粗重的呼吸微微摇动,一晃一晃,亮得她忌惮又心惊。
他长发些微打着卷儿。不知为何,她竟然注意到这个。
她心惊胆寒地等他回复。
李玄白双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眼里暗影浑浊迷狂一片,眸子眯了又眯,喘.息得已经……叫她疑心他情动。
她心里更是一片晕眩冰寒。
他该不会真要在此……
这么多年,她还没落到哪个男人手里这般遁地无门过,色厉内荏地气势汹汹:
“多年情分,毁于一旦,你别逼我。”
良久。
背后烛火琳琅,他英俊面容阴鸷而凶戾,终是缓缓撑起了身。
只堪堪停在她鼻尖前数寸处。
沉迫的威压。
“那么,我问你,知己是何意。”
她见得了空隙,紧赶着坐起了身,却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抵在窗角。
她沿着他唇角一路向上看进他眼睛。
他身上很香,两个人都喘着。
烛光下,他身影遮头盖脸地兜住她全身,她仿佛被一座影山压在底下,动弹不得。
那熏香,许是雪中春信。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狡猾,很可怕。
“知己……”她仍旧强装冷静,“知己是什么意思,你不懂?”
“我跟他谁懂你。”他只有六个字。
她道:“你。”
他鸦羽般的长睫懒懒垂下两分,孤倨地受用。
她却接着道:“但是,所谓情爱,并非一定要是什么知己。我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什么俞伯牙钟子期,贾宝玉林黛玉,我不期望人懂,也不必有人来懂。”
“怀瑾爱我,珍惜我,包容我,我最不堪的一面给他看,他也接纳。”
“他爱我,非是用我来满足他自己,他一切都为我好。”
她不知怎么,说到此竟然哽咽:
“我被无数男人爱过,唯有他一个爱我是为我好。所以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懂不懂的。我只说一句,怀瑾所经历之事,若是在你身上,我们一定是不死不休
,绝无可能彼此宽宥!”
“你是说,我懂你,不重要?”
“对!”她声音清脆笃定,“我毋须人懂,我要人成全,要人包容。”
他仿佛被当头一击,崩裂满地。
所有怒火和诘问于是都涩痛地卡在喉咙里。
对,姓顾的占一个仁厚,他能给的宽容和成全,他给不了。
良久,他恹恹一嗤,坐直了身子。
她缓缓坐起来,两人并肩同坐,他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她继续道:
“因而,你也不必说什么,‘他不过久别重逢,难以自处’之类的话。我懂他还是你懂他?我倒有句话要问你——你亲眼见着怀瑾因为我到此境地,你这性子,真能毫无芥蒂地爱我吗?”
李玄白垂着头玩袖摆,忽地滞了动作。
良久,羽睫压着眼睛,甚至不曾眨一眨。
她说:“你现在说爱我,也不过是爱而不得,一时昏头。我真允了你,你就想起我是如何薄情,如何城府,如何养不熟,如何忘恩负义了。若是天山弟子,倒也罢了,一国摄政王,安敢留这种人在枕边!”
李玄白不恼,听得却静静笑了,垂首半晌,终于闲闲地起身踱步,一面走,一面笑。
大殿之内,静悄悄的,唯余他的轻笑回荡不绝。
南琼霜并不明了他为何而笑。
烛影飘曳,他在煌煌灯火中负着手,鬼一般漫行了一圈,终于抖着手抓起了一旁的茶杯,润了润嗓子,抱着肩膀,似乎浑身发冷似的:
“你怎知我——”
话音未毕。
殿中轰然一声巨响。
回声震荡,大殿嗡鸣,门口的描金山水花鸟屏风霍然倾倒,木屑灰尘之中,站着一个玄衣大袖的人。
顾怀瑾立在幽幽暗影之中,浑身仿佛被玄关的黑暗吞没了,唯有一张雪白脸孔:
“摄政王,还没够啊。”
南琼霜三魂七魄飞走一半。
李玄白曲着腿散漫靠在殿柱上,笑得愈发颤抖,喉咙里咽着苦茶,声音仿佛哽咽似的:
“跳出来,你赌输了。”
顾怀瑾已经步入了大殿,径直朝正中呆若木鸡疯狂回想的人走去,不由分说握住了她手腕:
“她未选你,你也没赢啊。”
李玄白玩着小耳坠,有几分惬意:
“少得意。两情相悦?真可笑。你若是在我的位子,就是同灭国仇人苟合!”
南琼霜骤然感觉腕上力道收紧了三分。
顾怀瑾身影如一座压抑枯败的荒崖。
李玄白扶着额笑,笑了半晌,吊儿郎当地换了条腿曲着,齐紫的大袖挥得如一阵风吹即散的烟:
“滚吧,都滚吧,赶紧滚。”
顾怀瑾将她急急牵出了大明宫。
临走前,她最后回身看了他一眼。
灯火辉煌的大明宫,有万千盏烛,万千道影。但重重影子簇拥间,唯有一个寂寥孓然的人。
他还在笑,抱着肩膀。
不知怎么,她竟然觉得,他在哭似的。
——他这种人,怎么,竟然会为女人难过?
她转过头,顾怀瑾闷着头往前疾行,玄袍翻涌如墨,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顾怀瑾在屏风后,李玄白根本没想勉强她。
第174章
谁也没想到,刚要跨出大明宫的门槛,就撞上了火急火燎前来报信的吴顺。
吴顺急得一脑门子汗:
“顾先生,您在这哪。您快回紫宸殿去吧!皇上在紫宸殿内,发了不知什么病,现下是五脏绞痛,在紫宸殿里打滚哪!”
*
紫宸殿内已是一片狼藉。
甫一进去,已是一股秽臭气,满地黄金万两。南琼霜是喜洁成癖的,一下子几乎厥过去,强捂着鼻子进去,惊见方才还好好的人,吱哇乱叫着在地上打挺,脸上半点仪容也无了,一张脸搅成一团,嘶着嗓子嚎叫。
常忠不敢回府,用尽了借口赖着没走,见嘉庆帝如此,已是形散胆裂,冷汗满头。
满殿太医本围着嘉庆帝慌作一团,纷乱地谈论病情,见了两人进来,登时悄无声息。
殿内唯余嘉庆帝难以称作人声的哭嚎。
人人望着顾怀瑾,人人噤若寒蝉。
嘉庆帝涕泪满面,吐泻交作,一面在呕吐物中打滚,一面哭嚎:
“痛啊,朕痛啊!救命啊——朕痛啊!要死了,朕要死了——”
“女真人——!朕杀了你!狗屁国师!朕说了不准女真人留!不准女真人留啊!庸谬误国!纵敌背朕!姓顾的,绞死他!穿肠肚烂之痛啊——走狗!害朕至此!痛啊!朕痛啊!”
“把姓顾的给朕召来!召来!!朕要亲自绞,绞死——!狗屁先生!通敌之辈!引狼入室!恃权弄术!朕的命,他拿去给定王尽忠!!”
满殿御医皆紧惧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王茂行站在嘉庆帝身旁,不敢靠近,亦不敢多言,唯流着泪连连哀叹:
“皇上,您怎么也到床上去,地上凉……”
嘉庆帝根本听不进半个字,眼睛通红着发狂,腌臜秽语不断,满殿尽是他指天指地的诅咒,幽幽回荡。
顾怀瑾有两刻钟,一个字也没有说。
这情景太悚人太可怖,南琼霜实是看不下去了,强忍着恶心蹲下身去扶他:
“皇上,您先起来,先去床上……您这般……”
嘉庆帝惨嚎如杀猪:
“滚!!!”
南琼霜讪讪收了手,他那些自然造物没沾染到她身上,她倒还有些庆幸。
不过,这疯子这幅样子,难道今夜就要命绝于此?收网的令还没下来,他若是没死在她手上,这第五个差事,又是功亏一篑!
她登时流了两颗真情实感的泪:
“太医!太医!想法子呀!”
又去扯顾怀瑾的袖子:
“先生不是有大能?怎么这时候倒成了个哑巴!救皇上啊!”
忽然,“哇”的一声。
南琼霜颤巍巍地低下头看去。
嘉庆帝一口鲜红的血,哗的一下,尽数呕在她裙摆。
带着他的体温,腥的,热腾腾。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原地咽气。
“救皇上!快救皇上啊!先生!御医!”她连连撤步,几乎快和那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快救皇上,本宫……本宫见不得血……”软着身子往后一倒。
顷刻被一双手揽着背扶住。
李玄白跨过门槛,依旧披着他那一身丝绸寝衣,有两分脆弱疲态,那盛气凌人的高马尾却又束在脑后,他随意往殿内扫了一圈:
“什么事?”
挤做一堆的太医怯怯彼此对看了一阵,最后推出一个胡须最长、褶皱纵横的,行礼道:
“回摄政王,丑时初,圣躬骤感不适,腹如刀绞,痛彻五内。臣等夤夜会诊,然而皇上症候凶险,臣等莫衷一是,实难立断。”
李玄白:“子时不是还好好的?”
那太医只是哆嗦着长髯不答。
李玄白朝顾怀瑾斜过一眼,吩咐:“赶紧救,有什么招,用。”
顾怀瑾:“把陛下抬上床,打开齿关。”
“齿关?”
无人明白,却无人敢不从,众人合力将咬牙切齿蹬腿抽脚的嘉庆帝抬上龙床,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在床上。
顾怀瑾打开了药箱,不慌不忙地理银针。
那一口血呕出来,嘉庆帝身子渐渐软了,两条腿逐渐也蹬得缓了,仅是从地上挪至床上的功夫,人已经全然瘫如一条墨鱼,几乎要从床上淌下来。
眼见着面色渐黑,唇渐转乌,有出气没进气,人已经只剩下一口气。
南琼霜在一旁看得唏嘘胆寒。
嘉庆帝平日是有疯症,但身子骨犹算健朗,不曾有什么急病。如今却病发得如此急,不知是中了什么猛毒,眼瞧着人就要不成了。
假如嘉庆帝真就今夜暴毙,洛京会如何,齐宋会如何?
她扭过头,望出窗外。
雕花窗棂外,漆夜如幕,一轮圆月高挂天边,皎洁静好,置身事外。
太静了。
万籁俱寂之中,命运一意孤行地向前
,奋挽不回。
昏暗烛火下,她手指尖微微发凉,捏紧了拳,惶迫地望着龙床上,乌唇微微翕合的人。
你可别死啊。
你若死了,何止是我的差事办不成了。
从顾怀瑾自戕开始,洛京便震动不断。虽然三方尚未在明面上撕破脸,桌子底下却不知已经交锋了多少回,摄政王、定王,现在又是嘉庆帝。
这些日子,常李双方一定早已各自准备,只是或许尚未万全,暂无人挑起事端。
但是,洛京已如初春干燥枯脆的山林。
一点火星,烈焰焚山。
嘉庆帝若死。
必是那一点火星。
嘉庆帝人事不省,上下眼皮乌黑一圈,面色槁黄,汗湿得直直从面上淌下去,在他脸周洇出一圈湿痕。
南琼霜忽然想起,顾怀瑾替他卜的卦。
他大限将至。
她心内骤然不安,焦虑仓皇得几乎难以坐下,腾地一下站起身,闷着头踱了好几圈。
今夜?今夜?难道是今夜?
众人围在龙床前,围得水泄不通。因着嘉庆帝病重,怕晃了嘉庆帝的眼,殿内只点了两根明烛,殿中唯有他床前那一圈亮着,其余尽在黑暗之中。
她一步踏入幽幽阴影里。
黑暗叫她心安。
却见深潭般的黑暗处,有一个悄无声息的轮廓,隐于角落。
常忠。
“确实如顾某所想。”顾怀瑾在众人簇拥间下了结论,“齿关发蓝,是传脉蛊。”
“吐泻交作,五内剧痛,面色青黑,此皆为砒霜中毒之状。但若说是砒霜,毒发未免太久。与此症状相类的,无非传脉蛊而已。陛下齿关发蓝,更是铁证。”
王让汗淋淋地凑在一旁,并着袖子作揖:“可是,皇上每日的吃食,都要以三双辟毒筷验毒多回,皇上多心,每回都叫奴才提前试毒,这……”
“我都说了是传脉蛊。”他声音不耐,“你同陛下竟是血亲?”
王让瑟瑟躬身:“不敢,不敢。”
“未必是吃食,许是那箭头上擦着蛊虫粉末,遂顺着血液侵进了皇上龙体。”
“传脉蛊,血亲方可下蛊,血亲方可解蛊。当年谢贵妃暴毙身亡,便是身中此蛊。顾某重查谢贵妃一案时,曾向当年的仵作仔细问过此种蛊虫,说是需要母系血亲以血饲喂,豢养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养成。”
“一旦中蛊,心智便受下蛊人操纵,形同傀儡木偶,哭笑无端。”顾怀瑾垂首望着床上人,“皇上似乎还未到这一步。”
毛琳妍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脸孔:“既然如此,如何解蛊?母系血亲?”
“比起如何解蛊。”顾怀瑾朝大殿角落中呆坐着的常忠望去,“常忠。”
殿内众人一齐愣怔,方明白他的意思,一同朝常忠看去。
母系血亲所下的蛊。常忠的手笔,毋庸置疑。
常忠望着烛火下的一圈人,人人面孔被蜡烛映得昏黄幽暗,齐齐望着他的时候,全都面无表情,仿佛一面面平板的铜镜——照妖镜,照得他遁地无门。
他两股战战。
李玄白手一挥:“封锁大殿,看紧这厮,绝不准此人出宫。”
若叫常达得知摄政王手握了他意图刺杀的证据,说不准,宫变就在今夜!
王茂行:“可是皇上中的蛊如何是好?虽说是母系血亲,是否有远近之分?”
顾怀瑾:“越近越好。传脉蛊以母系血亲的血为解,算起来,太妃的血是最好。常忠的血——”
他偏头朝常忠看了一眼,常忠已如一头被押到屠刀底下惨嚎失禁的猪一般不知所谓,他继续道:
“应是可以用,但毕竟隔了几层。以顾某之见,若摄政王亦不想常家军今夜一脚踹破皇极门,不如以摄政王的名义对定王下令,叫他们交出太妃。”
“交出太妃?”李玄白吊儿郎当地揣着袖子一哂,“常达知道中了蛊的是皇上,知道我们知道是他派的人,知道太妃可解皇上的蛊,焉会放人?你小子做梦呢。”
“那么,以摄政王之见,应该如何。”
大殿中一阵难捱的沉默。
南琼霜却隐约觉出一丝不对。
常达派人刺杀,本是要谋害李玄白,常达怎会用这种蛊来对付李玄白?
却听李玄白懒洋洋嗤笑一声:
“以我之见,太麻烦了。”
他走去窗下小桌旁,信手拈起桌上削果皮的小匕首,行云流水地在指腹一划。
“用我的吧。”
满殿众人,茫然震动,不知所措。
李玄白在四面八方骇如山崩的目光里,笑得满不在乎:
“怎么?太妃是本王生身母亲。”
第175章
紫宸殿众人何止静默了一盏茶。
李玄白自己倒是毫不在意,这许多年来,自己母亲待他如何,莫非他不知道吗。
人人唏嘘怜悯,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响在他耳畔,他只觉得好笑。
他如有所想地朝南琼霜看去。
她是唯一一个不惊异,不骇惑,面色如常,平静如水的人。
没多说任何,她替他拿了个小茶盏:“接血。”
李玄白笑得安慰而释然。
是了,这就对了,他都未可怜自己,其余人矫情个什么劲儿啊。一帮奴才,轮到他们感慨了?
又非何等大事。
他笑吟吟地抓过那茶盏,与属意的人心有灵犀,他很满意,将茶盏搁到小几上,给她递了刀:
“你替我划。”
南琼霜并不明白这是何意,仿佛她划他一刀,他反而十分受用。
“我划?”她笑弧勾得意味深长,幽幽摇头,“表兄,我怕血。”
这幅神态,做作又险恶,是她初上天山时特有的妖异,仿佛一个摇着响尾的蛇妖。
李玄白嗤笑出声。
顾怀瑾冷不丁偏首望来。
他总觉得,她同这轻狂小子在一处,就变了副模样。
这小子会引出她某些不常对人显露的个性。
甚至在他面前,都不显露。
他呼吸不自觉滞重几分——现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罢,方才在大明宫里,她未选这小子,他是听得真切的。可是——
顾怀瑾:“摄政王。”
李玄白闻言偏首,拿着那小匕首的刀柄一下下在几上磕着:
“怎么,我同表妹玩笑,也有你说话的地方?”
“皇上耽误不得,摄政王究竟还要玩笑到几时。”
李玄白不应,悠游自在地只是笑着睨他。
当着众人,他们两个一向爱演什么毫无瓜葛。演啊。
倒是南琼霜催了:“快去吧,表兄。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你别吓我。”
李玄白望着她咬唇扮柔弱,又是一番兴致盎然,开怀笑了一阵,摇着头坐去了床边,撸起袖摆,虽是递了胳膊在顾怀瑾面前,犹自盯着她说笑:
“你得跟我说好。若是国师先生给本王放得血尽身亡,”他手指朝她鼻尖一点,“你给本王陪葬。”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更是惊骇哑然。
早就听闻摄政王与珍妃娘娘暗通款曲,他们还当是流言,难道是真的?
忽地一声:“先生,先生,您轻些!”
跪在床边的老太医十分骇然。
顾怀瑾雪白脸孔溅了血花,艳丽狰狞:“对不住,手滑。”
南琼霜是真怕李玄白今日流干了血,他落到顾怀瑾手里,那还能好?腾地一下站起身,“先生!”
顾怀瑾手上动作滞了一瞬,连头都没抬。
李玄白龇牙咧嘴,狠厉笑着:“你想杀了本王?”
顾怀瑾简短道:“不敢。”刀尖复又按下寸许。
“先生!”南琼霜真有些慌惧。
顾怀瑾终于抬头回望她,如竹如玉的脸孔苍白如薄瓷,不知何时,鼻尖上都是晶莹的冷汗,吊着胆子等她下言,一呼一吸,轻急慎微。
仿佛她一个字,就能是一把铡刀。
她心里顿悔,抿住了唇,不说了。
“说啊。”他有意自虐,反而逼她,“娘娘怎么不说了。”
南琼霜瞧出他冷嘲中有几分狠意——每回他吃醋,兜兜转转地就想到死。
她看不见他黑绸下的双眼,但被他盯视得快窒息了。
两人纠缠对视,灼灼不休,彼此无言。
众人面面相觑。
李玄白最爱看两人因他起争执,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观戏,自己的手腕却是毫不上心。
床畔的老太医不知这三人究竟有何瓜葛,即便有,也不敢深想,倒是眼见着血洇湿一片,颤颤巍巍地冒出个脑袋,拱手:
“先生,够了,够了啊!为皇上解蛊而已,何须取如此之多!”
顾怀瑾终于回过神来,将刀刃从李玄白皮肉间拔出来,“对不住。”一面点了嘉庆帝的穴位,嘉庆帝下巴顿开,他把着李玄白的手腕,拧毛巾似的往下挤血。
李玄白真是吃痛了:“你小子今天疯了?”
顾怀瑾一言不发,手犹自不松。
鲜红的血如一根剔透的小柱,斜扭着插进嘉庆帝口里,染得他两排牙齿红石榴一般。
众太医汗流浃背,心惊肉跳。
片刻,李玄白终于恼了:“行了,没完了!”霍地抽回手。
“虽然此蛊以血亲的血为解,但皇上也未必即刻醒转。”顾怀瑾撒开了手,掏出帕子,细细擦拭每一寸碰过他的皮肤,“或许今夜醒,或许明日醒,说不准。京中频乱,局势不稳,兹事体大,还望各位切勿走漏消息。”
李玄白笑吟吟地没说话。
两团烛火孤零零地跳。各人影子投在高大四壁上,映得殿内森影幢幢。
一阵压抑寂静后,诸人连连道是。
谁都明白,皇上昏迷,顾先生不准
走漏了消息,是仍欲维持三方平衡,将安静日子留得再久些。
可是,摄政王在此。
安静日子是再不会有了。
摄政王必定借此机会清除定王一派,一山二虎,必然相食。
无非时间早晚而已。
太医们拥着李玄白跪围了一地,将他手腕仔细敷过了药,又以纱布反复缠了两三圈,方才吁着气磕头:“摄政王,处理已毕,伤无大碍,还望摄政王静心安养。”
李玄白转转手腕,回身望了嘉庆帝一眼,嘉庆帝仍呼吸微微、脸色青黑,他站起身来,“今夜,你们几个老头子在此处轮番值守,不得稍离。若有任何异动,速禀我大明宫。”
众太医恭顺应下:“是。”
又对顾怀瑾道:
“常忠这厮,打入诏狱,先生亲自审问吧。”
顾怀瑾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这般重要之人,顾某还以为摄政王要亲自处置。想来是摄政王有更要紧之事,那便交给顾某。”
李玄白不理睬他言外之意,不可置否,只道,“夜已深了。”拉着长声打了个哈欠,“本王回去歇息了。”
话毕,两手抱着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紫宸殿。
毛琳妍亦被顾怀瑾清了出去。
殿中顿时唯余嘉庆帝、王让和瑟瑟发抖的常忠。
南琼霜走至顾怀瑾身侧:“先生,本宫有事欲与先生一谈,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待两人说完话,自殿外折返回来。
殿中唯余一个嘉庆帝,一个王让。
第176章
那应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是在他梦里,还是一样清晰。
李景泰很小,很胖,像个肉墩子。夹着双下巴朝他吐口水,管他叫妨娘种。
于是他急火攻心,歇斯底里地上去揪住他领子,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地。
挥拳,打,一下一下,拳拳到肉。
那小子是真肥啊,揍他时每一拳都扎实发闷,一拳下去,那小子便嚎得如头被破了腹的肥猪。他打,拳打后又脚踢,直到双脚忽地腾了空,骤然被领子勒得要干呕,来人拎起他又将他顿甩在地:
“臭小子,敢对小世子不敬!”
未待他从地上爬起身来,人遽然又离了地,摔飞出去。
常达一脚正蹬在他屁股上。
他胯骨正正敲在地上,酸绝痛绝,他眼睛冒花,龇牙咧嘴地动不了。
那边李景泰嚎叫顿止,抽抽噎噎地去抱来人大腿,常达弯下膝盖和颜悦色跟他说,“小世子,小王爷无法无天,伯父代你教训他。”
李景泰咧着嘴拍着常达的膝盖嚎哭,“他打我!他打我!”
“我瞧见了。小世子还想教训他?来!”常达牵着他走至地上动弹不得的孩子身边,一脚蹬得他滚了半圈,“来!教训他!”
李景泰以踹得他打滚为乐。
光景骤然幻变,李景泰被国公府来人领走了,走时国公夫人哭花了脸,那肥圆小子眼角一点淤紫,她捻着帕子在那点紫上擦拭个没完,末了,连他爹爹赔笑相送,都未给个笑脸。
他爹爹那时仍居东宫,乃是一朝储君。
爹爹唉声叹气地和满脸浓毛的常达说:“玄白固然顽劣,然尚年幼,舅舅何必责他?”
常达:“国公为您之事,勠力辅弼,鼎力相助!您真要在此关头,为一幼子,与国公生了嫌隙?何况,那小子生就个克母的八字!”
“便是八字克母,也未必要在小世子面前同我儿动拳脚。”
常达倏然瞪了眼睛:“他八字克我们褚秀,便是克我!”
他母亲闲闲理着瓶中花枝,眼都没抬:“踹两下又如何,哥哥就是这么个暴脾气。何况,这崽子脾气太差,焉能成事。不管教管教,别先把我克死了,再克死我的晔儿。”
他爹爹于是不说了。
即便常褚秀后来因为这事禁足了他半月,也再没有开过口。
他在自己房中老老实实抄了半个月的《论语》。被放出来,又上街去,又撞见了死对头。
冤家路窄。
宝马雕车堵得朱雀街水泄不通,侍从全瑟缩着肩膀侍立在后,李景泰手里执一根皮鞭,浑然不顾四面人流,只顾扬鞭。
他身前跪着一个年龄相近的男童。
那人他隐约记得。李景泰的武陪练。
“叫你顶嘴!叫你顶嘴!叫你顶嘴!”
鞭子抽起的风,锋利割人。
一个侍从怯怯地劝:“少爷,您不能当街打人啊,再怎么也得回府再打,外头这么些人……”
另一人按住他胳膊,默然摆了摆手,“前些日子少爷同小皇孙打了一架,老爷心疼的啊,这两天,连蛐蛐都准小少爷糟蹋。横竖老爷不会怪罪,由他吧。”
另一人哈着腰鼓掌:“打得妙!小世子有武才!”
他脾性悍烈,那时却并未发怒,只是愕然。
望着李景泰,仿佛瘦骨嶙峋的野猫,望着颈环金铃的乌云盖雪。
错愕、讶异,艳羡、嫉恨。
但只有一点点的委屈和一点点的心酸。
因为早已习惯,不再自怜。
他去寻了李景泰的武陪练。
宝马香车扬长而去,那男童跪在地上,背上衣裳破成碎条,脸颊上一道道血痕,往下淌血。
他朝那狼狈男童伸出手:
“我亦同那蠢猪有仇。”
“敢不敢同我一起,寻个机会,叫那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他身后的随从附在他耳边劝:“小王爷,这小犊子贱得很呢,仔细脏了您衣裳。”
他不理睬,犹自伸着手。
那男童遍体鳞伤,一双圆眼懵懂地看他。
他本没抱多少希望。武陪练,尽是出自贫寒人家,谁敢跟这京中霸王较量。
谁知那男孩吸了吸鼻子,眉毛骤然压眼,现出狠相,递出手来:
“自然。由您差遣。”
忽地又是吴顺的声音。
他从梦中悠悠醒转,一翻身,便见吴顺青白着一张脸,扒开了他的床帐:
“摄政王,摄政王,您醒醒!”
“皇极门守卫来禀,说是定王携了千余人,冲破皇极门,如今已经杀进皇城啦!”
李玄白只仓惶呼吸了一瞬,冰得咽喉发寒,旋身下榻,握紧了自己佩剑。
那剑鞘,通体无饰,素朴无华。
*
两个时辰前,紫宸殿外。
“娘娘不是一向瞧不上顾某,又欲与顾某谈什么?”
外头月光凄寒,映得殿外的汉白玉石栏泛着森青,顾怀
瑾抱着肩膀,疏离嫌厌地往后退开半步,不欲离她太近。
南琼霜似是往雕花窗子内望了一眼,见他这副厌恶样子,也是冷笑,“先生不必烦恼,德音不过有事相商,说完即刻就走。”
顾怀瑾抬抬手,示意请便。
她开门见山:“表兄的人来了消息,说是定王已经命常平去山海关外调兵,明日便要攻入京城!”
顾怀瑾:“不足为信。”
“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定王在关内便有福余三卫,府内又有常家军。攻破皇极门,可比攻破山海关容易许多。”
“即便这消息是假,可定王若真欲打进宫来,可如何是好!宫外有常达常平,宫中有常忠……先生莫非要以常忠为质?”
“人质?”顾怀瑾嗤笑出声,垂头理理袖摆,“常忠是废子了,挟他也令不了定王。”
“常少将军在军中历练多年!听闻他是自小在行伍中长大的,常家军上下除了定王,唯独服他两分。如何会说是废子,就成了废子!”
“娘娘当真想不通吗?顾某还当娘娘一片玲珑心肝呢。”四下无人,顾怀瑾自然而然地拎过了她的手,缠绵在掌中盘揉,“常忠欲刺摄政王未果,反而伤及皇上,甚至还叫我们抓了刺客,扣押在宫中。定王残暴酷虐,此等大错,焉会容忍?”
“可是,先生闹自杀那会儿,定王还是派的常忠去关外。真会错一次,便失了定王之心?”
顾怀瑾捋着袖口笑道,“彼时,定王还当自己,唯有一个儿子中用呢。”
南琼霜话音止了片刻。
“先生是说,因着常平显露了头角,常忠再不会得定王重用了?”
“常达常忠父子俩,娘娘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常达晓得他这个儿子有经略之才,怕日后谋反得手,常忠觊觎他的皇位,一早将事情做绝了。皇上赏给定王的十数美人,一个也不曾分给他;自己天涯海角地搜罗了些长生药,也不肯给他这儿子分半口。”
“前些日子,定王遇刺受伤,常忠约莫是担忧消息传出去,山海关外的大军群龙无首,自己跑去了关外欲掌兵。不想,却被定王斥得狗血淋头,疑心他觊觎自己手中的兵。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又行刺失手。定王怎可能容他?”
“何况,他又并非无可用之人——常平年纪尚轻,人却聪明。日后,只怕定王真成了事,太子之位,也轮不到他。”
“那么,常忠此人,先生究竟想如何处置?”
“处置?”顾怀瑾轻笑了一声,柔柔捏着她纤细的五指,“有何需要处置,杀了便是。他于定王无用了,废子一个。除非他敢窃了他爹爹的兵符,反了他爹爹,否则,顾某实在瞧不出此人还能翻起什么浪。”
“窃走兵符,反了定王?”南琼霜似是很惊愕,“定王多疑暴虐,常忠岂有胆量?”
“有没有胆量行这一步,顾某就不知道了。不过常达负伤,常平在其父床前尽孝,无人顾得上常忠。行刺失败的消息又被顾某封锁了,也许还没有传回定王府内。若要行事,今夜便是上上良机。”
“常忠若反了定王,先生又如何?”
顾怀瑾沉默良久。
半晌,他道:
“以我之见,常忠较定王更有大才。他若真反了其父,便棘手了。”
“既如此,速速斩草除根罢。”
待两人谈完,回了紫宸殿内。
殿中唯余昏迷不醒的嘉庆帝,和瑟瑟发抖的王让。
常忠已无影无踪。
一个时辰后,定王府内。
凄厉的哀嚎响彻深夜,惊起一树寒鸦。
公孙红端着一碗八宝鱼翅羹走至刑室门口,未等进去,已经腥臭味扑鼻。门口的侍卫横戈在前:“曲姑娘,大人有令,不准任何人擅入。”
“我来给大人送鱼翅羹。”
“大人有令……”
“大人声嘶力竭地审了他快一个时辰了,吼得阖府都听得见,不得给大人送些吃食补补?”公孙红柳眉一竖,“不认得我是谁?!滚开!”
侍卫无奈收起长枪,竖在身侧,让开了门。
常达手里抓着一卷带倒刺的皮鞭,靠着矮桌边缘,气喘吁吁地掐着茶盏喝茶。
见了来人,眼也未抬,喝着喝着竟又暴怒,劈手将茶盏一掼在地,满地碎片炸溅:
“狗逼崽子!胆敢反你老子!睁开你那俩瞎窟窿瞧瞧!你老子我马踏关山的时候,你小子连尿都不会撒呢!如今倒敢动老子的兵符?!”
常忠气息奄奄地被吊在天花板下,双手缚着,一只眼睛已经紫肿如球,鼻孔底下两条干涸血痕,口微张着喘气,牙已经豁去一颗。
常达又一鞭劈面怒抽,打得他几乎被铁链抡出去。
“胆敢动你老子的兵符!竟敢动你老子的兵符!营里三千铁骑,个个都是老子亲手带出来的,焉会听你竖子之命!操蛋东西!”
“尿□□的怂货,也配学人谋反!说!”啪地又是一鞭,正正抽在他鼻梁上,“哪个挨千刀的撺掇你反我?!”
常忠动了动口:“没……”
劈头又是一鞭,常达吼得刑室顶都快掀开,“无人撺掇,我不信你个竖子有胆子反我!!”
“我说,我说,爹,我说……”常忠胸脯微弱地起伏,“是在……是在宫里听见了国师和珍妃的谈话……”
“国师和珍妃?”
常忠遂将紫宸殿内所听得的悉数告知。
公孙红屏着息听了半晌,将那碗鱼翅羹奉到常达面前,一勺一勺舀到他嘴边:
“大人,珍妃背后便是大明宫……是否是大明宫的意思?”
常达一口口咽下:
“你是说,大明宫参与了此事,意图引诱这逆子反我?”
“谁知道到底参没参与呢。”公孙红垂着眸舀鱼翅羹,又放在唇边吹凉,递到常达嘴边,“珍妃一向与大明宫通气,她说话,应当作大明宫那位说话来听。勿论她本意如何,到底是撺掇少将军走上了歧路。恰恰在这节骨眼上,难道还真是巧合?”
“大明宫竟敢离间我们父子。”常达一怒,便爱捏拳头,此时拳头和牙关一齐咯咯作响,“狗娘养的!他幼时就该在尿桶里把他溺死!我……”
话音未落,门又被敲了两下。
来人见了常达,即刻垂首行礼。
常达手一挥,连公孙红都不得不退出门外。
来人附耳道:“大人,金戈侍卫张度来报,说大明宫已获悉您意图刺杀摄政王未遂,伤及皇上,已有确凿证据在手。”
常达大叫一声,连热腾腾的鱼翅羹都一把挥落在地。
来人又道:“张度又报,您所欲之事,摄政王已得了消息。”所谓所欲之事,自然是意图发动宫变——“摄政王已派人前往京畿调兵,消息可信,大军明早便至洛京城墙下。”
常达已经气喘如牛。
那人观他脸色,不敢久留,禀报后便缩着肩膀欲退。
门忽然又被叩了两下,又进来一人行礼。前人退下将门锁紧,常达怒目瞪视着前方,渐渐连面皮都涨红了,来人垂着脑袋抱拳:
“大人,晟贵妃传来消息,说摄政王夜召将领入大明宫密谈,此事存疑,思及报给大人为佳,遂报。”
“又报,皇上病危。”
常达紧攥着佩刀柄,粗喘,不说话。
来人见常达一言不发,可是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血腥煞气,不敢多言,刚欲行完礼退下,便听常达简短道:
“到时候了。”
“到时候了。”
“再不动手,吾辈皆为俎上之肉耳!”
常家军早已枕戈待旦多日,今日,终于到了披甲上阵之时。
夜色凄迷,已近寅时,常家军和福余三卫共一千人,摸着黑贴近了紫禁城宣武门。
皇城门红漆黄钉在黑暗里辨不清色彩。
千余人齐齐屏息,连门内守卫的咳嗽哈欠声都清晰可闻。
夜色里,徐卫立在常平身侧,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片刻。
理应大开的宣武门,岿然不动。
常达盯视着门楼上隐约的人影,目眦欲裂。
他朝徐卫又
斜了一眼。
徐卫两手拢成小棚,罩在嘴巴两侧,又学了三声鸟叫。
玄武门犹自静默矗立,纹丝不动。
千余人紧握着佩刀刀柄,不敢眨眼,默然望着最前面的高头大马。
常达捏得指骨咯吱作响,刚再欲对徐卫下令,一只手覆上了他肩膀。
常平附耳:“爹爹,守卫倒戈,勿在此久留为佳!”
常达切齿道:“临阵反水!”
“已经如此,还能怎样!另寻他路才是。”
常达低低道:“你有何想法?”
“以我之见,宣武门守卫知晓今夜之事,必会速禀大明宫!此处不可久留!但皇城又岂仅有这一扇门?宣武门不远处,便是皇极门。”
常达:“皇极门乃是皇城主门,守卫最多!又无内应,如何强闯!”
“毋需内应,索性叫门。”常平利索调转了马头,“父亲快来!”
趁着夜色漆黑,满城宵禁,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撞见夜巡的官兵即刻便杀,无声无息地摸去了皇极门旁。
皇极门紧闭如蚌壳,严丝合缝。
此时一阵风过,系在钩月上的一阵绵云随之流去了,月色渐渐显露出来,照得底下紧惧亢奋的军士各个面色惨白,满头大汗。
今夜常达调兵出发,非是用的宫变谋反的名号,而是以奉密诏、擒小人、清君侧之名。
虽然如此,定王意图谋反的流言早已甚嚣尘上。夜入皇城,所为何事,诸人大约也猜到三分。
才刚出师没有半刻,已经守卫倒戈、云去月出,莫非此事注定不成?
若是不成,他们这些人,诛九族、连亲眷、死无葬身之地!
却听常平高声对门内守卫道:
“奉摄政王密诏,入宫捉贼!开门!”
守卫隔着门高呼:“来者何人?”
常平:“摄政王麾下将领孙信、刘振,奉命入宫捉贼!”
守卫:“摄政王麾下?”
常平:“正是!摄政王密召亲军入宫擒贼,此事耽误不得,还不快快开门!若是耽搁了摄政王的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
“小的并未收到摄政王的诏令,还请您回吧。”
“摄政王密、诏!尔等算何等人物,难道密诏竟会下到你们头上!”常平梗着脖子拔刀出鞘,刀尖往上高指,“皇上病危,亲军得令!”
“皇上病危?!”守卫又惊又慌,面面相觑。
摄政王下了令封锁消息,又是不久前发生之事,这些守皇城门的守卫尚未得到消息。
“连此等大事都不知,摄政王密诏又如何得知!开门!亲军入宫擒贼,尔等敢不开门,难道要摄政王圣驾亲临,赏你们面子吗?!”
守卫气势已经低了下去:“小的不敢从命……”
常平声嘶:“皇上在宫中遇刺!”
守卫更是齐齐一惊,冷汗满身:“皇上宫中遇刺?!”
“摄政王下令封锁了消息,尔等如何晓得!再不擒贼,眼下伤重的是皇上,下一个便是摄政王!天子崩,国无君,礼崩乐坏,朝纲废弛,此种责任,你们谁担得起!”
门内渐渐无人敢作声。
常平骤然驭马前行两步,到得门前,堪堪勒马,那马遽然抬起前蹄,轰地一声猛踹在红门之上。
“若非得摄政王密诏,京畿亲军,如何入京!”
片刻,门内响起一连串钥匙相击的叮铃声。
钥匙入锁孔,吱呀响了两回,咔一声,锁开了。
守卫冷汗湿透脊背——若是摄政王亲军,人人都知亲军在京畿,并非在城内。若无诏令,城关的守将怎么敢放这些军士入城?
山海关守将既容他们进城,他们不过一些小喽啰,焉敢拦截。
皇极门终于大开,露出里面平坦宽阔的汉白石御道。
这一条路,常达已入宫见过多次,没有一回,是骑着高头大马,正大光明地居中行过。
夜色中的紫禁城,肃穆黯淡,压抑森森。
常达拔刀出鞘,马蹄踏着笔直平白的御道,白花花的剑刃直指尽头的乾和殿。
“今夜,事必成!”
转过身对随在身后的常平道:
“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大明宫擒了那狂妄崽子,我去紫宸殿,直捣龙穴!天明之前,必取摄政王首级,活捉李晔!”
常平到得大明宫外时,殿中烛火又起了,盈盈满墙。雕花窗子被映得橙黄融融,殿内又是灯火通明。
他回身以手示意部下噤声,屏息稳住了马头,朝大明宫无声逼近。
大明宫竟是无人守卫。
金戈侍卫不知去向,殿前愈发空旷一片,夜幕沉沉,屋顶的琉璃金瓦泛着夜色的青。
太静了,静得可怕。
常平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这条路是一旦走上就无法回头的。
常平以手势示意所有人下马,众人按着腰间佩剑,蹑手蹑脚,潜至大明宫门口。
殿门甚至都未紧锁,玛瑙珠帘在夜风中轻轻地晃。
常平小心翼翼地拨开珠帘。
珠子一阵噼啪的响。
身后女真人和常家军见常平拨开珠帘探了个头进去,无不小心紧随其后,连甲胄磕碰声都轻微。
一进去。
满殿烛火辉烁摇曳,风从窗子里呼呼吹入,映得殿内光影纷纷。
一切皆在扑朔摇动,唯有一人,屈起一条腿,稳稳坐在层叠床帷间。
数十金戈侍卫拔刀守候在侧,凶煞刀影簇拥间,那人小耳坠随风轻晃,人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如山。
李玄白已经束好了马尾,换上了衮袍,戴妥了帝冠。扬了二正地往榻上一坐,见了饥鹰饿虎般的反贼,也是面不改色,一扭头笑说:
“终于来了,叫本王久等。”
常平猛地一怔,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难道今夜宫变,是中了摄政王的计?!
他速速环视一圈——虽是有金戈侍卫,可金戈侍卫不过数十人之众,如何同他身后骄兵悍将相比?!
两厢照面,他心里已是骇然大惊,攥紧了刀柄倒退半步。
常平毕竟年纪尚轻,资历尚浅,见李玄白从容自若,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
“摄政王……摄政王犹未就寝。”
“睡了,早睡了。”李玄白一哂下了地,“不是被你们搅和了么,大半夜的,叫那阉人招呼起来了。”他朝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吴顺扬了扬下巴,又道,“要我说,有甚好怕的,什么也要紧不过一夜好眠。”
话毕,他缓缓转着眼珠,睨着一概人等,暴喝:
“尔等欲反?!”
声音陡然响彻大殿,仿若虎啸,回声幽幽。
常平忽地双腿打起晃儿来,明知道如狼似虎的众军士正在背后盯着他,犹自无法自控地恐慌:“摄政王,我们奉命……”
“奉命,奉谁的命?!”李玄白遽然起身,两三步逼近常平眼前,两旁的金戈侍卫唰地两片雪刃横锋在前,他死盯着常平双目,犹如虎视,“天子脚下,岂容尔等作祟!大内禁地,你们深夜佩刀擅闯,可知是死罪!”
常平顿时连呼吸都没了,直视着他那双眼睛,不自觉地就抖成了筛糠,想跪下。
他身后的女真人更是惊慌。
常达今夜发兵,给他们的说法是奉密诏、擒小人,哪里知道摄政王并无什么密诏,更无甚小人要清。
他们是给骗进宫中帮人谋反来了!
李玄白冷笑着退开半步,福余三卫狰狞刀刃逼在眼前,他是丝毫也不忌惮,负着手在众反贼面前转着圈踱步:
“常家军是定王一手培养所出,他们愿为定王牺牲,本王倒也理解。可是你们这帮女真人,是否脑子不好?”
他讥笑着望着领头那张女真面孔:
“你们女真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中原卖命,不过为几两银子。如今竟要为了银子,将命搭进去?!莫说这钱你们有命挣,没命花,便是挣了,又焉能回乡?!”
“你们家人可知你们在中原参与篡权谋反之事?!皇上若出了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尽是齐宋之敌!到时齐宋与金国不睦,齐宋发兵攻打
尔国,两国交战,民不聊生,你以为你们家人在远乡,能高枕无忧吗!”
“谋生而已,何至于搭进自家性命!”
此话一出,常平登时心惊胆战。颤颤回身望了一圈,更加心惊。
福余三卫各个阴沉着脸,面色凝重,眼神闪烁,闷不做声。
他心里顿恨他下令叫这些人学了中原话。若是听不懂倒还好了!
“莫被旁人动摇了军心!”常平紧攥着刀柄,掌中汗湿,刀柄在手中滑了又滑,嘶声道,“不听令者斩!”
“斩?”李玄白慢悠悠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竟还有心情缓缓坐回榻边,翘起二郎腿,“谋逆,按律当凌迟。听你的话,趟夺权这场浑水,还不如受斩!”
殿中气氛霍然为之一变。
常平是何等聪明之人,顿觉氛围有异,有如置身龙潭虎穴,此时不是草木皆兵了,草木真真切切地就是兵,他脑子急转,灵光一现:
“尔等擅闯宫禁,已是反贼,难道是放下屠刀便能成佛的?!听我的命,死也是斩,听他之言,降也是凌迟!”
女真人顿时又齐齐一怔。
“那不会,怎么会呢。”李玄白十指交叉着扣在膝盖上,长腿有一搭没一搭踢着,“本王治国,素来宽大为怀。这样吧,归顺本王者,本王既往不咎。若杀反贼,本王重重有赏。”
常平回身大喝:“摄政王最是不愿女真人留京,你们清楚!”
李玄白手指闲闲朝常平一指:“诶,腿都抖着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骑在这些人头上叫唤了。你杀过人吗?”
女真人这才顺着他手指一看,惊见常平这厮面上平静,两条腿已经抖得如年近古稀之人上冰湖。
他们这才明白这小子是何等初出茅庐。
面前另一人,却在人数甚巨的敌人包围之中,谈笑自若。
女真人风气尚武,将领若无资历,绝不肯服,又尚勇不尚智,最瞧不上汉人只敢智取、无胆强攻,见常平兵刃未接,已经怕成这狗熊样,各个心头大怒,哗然拔剑。
刀光映亮常平惊恐的脸。
未待常家军拔刀阻止,李玄白晃着腿又发了话:
“要从本王,拿常平首级投诚。”
咕噜一声,常平头颅滚落在地。
血泉从断颈中直直喷溅出来,射得老高,弯成弧线,溅得床帷上血梅斑斑。
角落里的吴顺尖着嗓子哀嚎了一大嗓,仿佛断了脖子的是他。
女真人目带审视,一齐朝床帷中间的人望去。
李玄白眼下缀了一颗妖艳的血,拨着小耳坠,笑得恣意:
“算你们有诚心。”
福余三卫哑然肃立,抱拳行礼:“恭侍吾主!”
余下的常家军各个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方才常平还在皇极门前妙计频出,若无他,他们今夜简直进不了宫,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刀下亡魂,断为两半,连句遗言都留不下?!
常平今年不过十六七!
常家军有的悲愤,有的大骇,有的茫然,大多惶惶不知所措。
鲜血蔓延至御榻下,李玄白踏着新鲜温热的血,弯着嘴角站起了身,信手去窗下果盘拣了一个李子吃:
“其余人呢?”
常平已死,常家军已是群龙无首,不从他,还能从谁?!
李玄白却垂眼擦着李子的白霜,随手往窗外一指:
“爱从我的,便从。依旧要为定王效忠的,便去。本王谁也不勉强。”
话落,当真有两三个不识趣的,一步跨出,抱拳要告退。
未等他李子的白霜擦尽,噗噗几声,那几人已是仰着脖子趔趄倒地。
鲜血浸透了宝相花纹的波斯绒毯。
福余三卫和金戈侍卫面色不改,收刀入鞘,朝李玄白抱拳。
李玄白将李子核吐在掌心,随手往瓷盘里一丢,“还有点眼力见。”
“走吧。”他抬步踩过被血浸得如湿润苔藓般的绒毯,一步一步踩出一点咕叽的声音,从窗子遥望出去,紫禁城在死寂夜色下沉睡,他叮一声弹剑出鞘:
“用常家人的血,铺本王登基的金陛。”
常达欲入宫夺权,除了得要他李玄白的命,还务必控制紫宸殿那位。
他没有想到的是,到得紫宸殿,紫宸殿内,空无一人。
桌椅倾倒、架台倾翻、柜橱洞开、床帷被扯下半圈,满架子的书零落一地,巨大的书架整个压在地毯上。
唯独没有任何人影。
没有嘉庆帝,没有常达,没有理应侍在嘉庆帝身侧的顾怀瑾和众太医。
李玄白此时才觉急火攻心,这生了癔病的小子,是活的玉玺、活的龙椅,他落在谁手里,谁便能借他的口给他李玄白下一封诏令,旦夕间废了他摄政王的名号!此时人又去哪了?!
若落进了常达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却见重重金纱床帷间,似乎有一个侧躺的身影。
他匆匆大跨步迈过去,抓着床帷唰地一扯,衾被哗然被他掀开。
翻涌起伏的被浪间,李玄白急喘着,终于定睛看清。
一滩血泊已经尽数沁进了刺龙金锦床单,那血泊之上,阖着眼、唇边淌血的人——是身着明黄寝衣的王让。
嘉庆帝的大太监。
第177章
菡萏宫密室内阴冷漆黑。
四下里一股湿土的腥气,还有些挥之不去的霉味。随意一碰,石墙冰凉,再摸索下去,又沾了一手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墙壁上有一个与菡萏宫相通的小孔,只是夜已深了,殿内未点灯烛,小孔里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
南琼霜竭力把手上沾的东西甩下去,半蹲下身子,盲人似的伸手四面摸索。
小腿处,磕到了一根硬硬的棱,是顾怀瑾给她留的小榻。
她扎着马步小心翼翼地摸出了小榻的全貌,缓缓挪了上去。
小竹榻吱呀一声。
太静了,静到她简直难以相信,紫禁城内,今夜便要改天换地。
十几日前,她也是经这密室去顾府与顾怀瑾相会,一面盯着他把鸡蛋羹好好吃完,一面问他局势如此不稳,他做何种打算。
彼时他收完了碗,在桌上搁了一张棋盘,摆开棋盒,一面落子,一面道:
“常李皆输,我才能赢。宫变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不若由我先发制人,好过人为刀俎,措手不及。”
她拈起一颗白子在掌中掂着:
“你的意思是?”
他落了一颗黑子:“挑得常李双方早日相斗。”
“趁双方准备犹未万全,逼得一方仓促出手,一方狼狈应对。”子落,嗒一声,“二虎相斗,必得同归于尽,这一盘棋,才能算了。”
“同归于尽”。
南琼霜默然,凝重地垂首。
“你的差事究竟如何打算?”他又落了一子,“收网的令还没下?”
她黯然摇了摇头,落下一子,捻着棋子摩挲:“不知到底要拖到几时。”
“那你……”
这些事情,她最近翻来覆去地想,想不出个答案,每回都头痛欲裂。
她痛苦不堪地揉揉眉心,哀叹一声。
末了,她道:“收网令不知何时下呢,再拖下去,只怕形势要先一步生变。说不准,没等我动手,先有一方掀了棋盘,我就给抛下台来,成了双方相争的牺牲。”
“比起差事……保命要紧。嘉庆帝的命暂时放放吧。”
“那么,不若这样。”他呷了口茶,“两手准备。一面推波助澜,激得双方相斗,一面等你收网的令。若令来得早,你便下手,之后即刻脱身。若令不来,先机掌握在我们手中,你我至少可以保命。”
“听起来倒是不错,但你要如何推波助澜?”南琼霜玩着棋子,拄着下巴挑了眉,“常忠?”
顾怀瑾笑而不语,两指夹着棋子,咔哒一落。
“常忠那厮,名字里虽有一个忠字,却必不会忠。”南琼霜垂眸望着棋局,“他不会忠于皇上,也不会忠于他爹爹。可是他那人难堪大任,酒色财气
均沾,又眼高手低自命不凡,便是他反了常达,也未必较量得过他。”
“他必然较量不过。”顾怀瑾道,“他父亲征战多年,是有真本事的,他在他父亲眼里,不过三岁小儿,哪里会动得了他爹爹。不过若能挑得他们父子三人内讧,常达多疑暴虐,必定自剪羽翼。那他便无人可用——常平年纪太轻,多智少历练,威望不足,压不住人。”
“挑拨常忠生出异心,反了他爹爹,他爹爹知道我与大明宫的关系,必然会认定是摄政王授了意。再兼府中遇刺种种……双方必然会撕破脸皮。”
“‘你与大明宫的关系’?”顾怀瑾忽然抬起眼,“这种事,说不定会惹得常达疯狂报复,自然是由我来做。”
“那常忠是个色狼,垂涎我好久了。”南琼霜眼都没抬,“我来做吧,我做方便。”
顾怀瑾一个字也没有,不看她,只是垂着眼睫拣棋子。
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他有点不明不白的火。
他不喜欢她以魅力为手段,图谋什么男人。
哪怕她居心叵测。
他希望她只图谋他一个。
他自己也奇怪,怎么竟然连这种事也要介意,连她的猎物也要抢着当,烦躁又自厌,没说话。
南琼霜瞧出来他那点小心思,也有点哭笑不得:“罢了,我们在那猪头面前唱出双簧吧。”
一子落下,此事说定。
那一天她回宫前,顾怀瑾站在密道口,嘱咐她:
“宫变当日,我顾不上你,你在菡萏宫墙后的密室里藏着,纵是外面闹得天崩地裂,也千万别出来。”
“若再有什么事,经密道躲去顾府,不必担心我。”
日子过得太快,不过十几日,当日两人所筹谋的,一下就到了眼前。
南琼霜仰躺在小竹榻上,密室里黑得连上下左右都不辨,她竖着耳朵凝神谛听,似乎听见些外头的喊杀动静,但又不确定是否听错了。
隔着厚重的石墙,那点声音时有时无,她实在是听不清,想透过小孔瞧瞧,翻身又下了榻。
下了榻,如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行。
未等她摸到那面有小孔的石墙,耳朵里竟然响起一道声音:
“姑奶奶,姑奶奶!”
她心里登时一凛。
是传音入密。
可惜石墙太厚,连这等传音术,传来的话也不真切。
雾刀轻手利脚地落了地,殿内空无一人,他一头雾水地兜着圈子找人:
“姑奶奶,……霜!跑……去了,这节……!”
声音一团模糊。
南琼霜在密室里听得心脏一跳一跳,怎么这时候这条狗找来了,外面刚巧闹着呢,她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若躲在密室里,是一百二十个安全。
可是雾刀……
深更半夜的,雾刀来做什么?常达应已杀进了宫里,她不必听定王府上的消息了,他们父子三人内讧,她早就有数。
可是,他究竟来做什么?有什么话要传?
外头恐怕正腥风血雨,这条狗在墙外急得直转圈圈,急成这样,定然是有事,他耳朵最尖,定然是知道宫中在闹什么的,什么事非现在传话不可?
忽地一个念头涌上脑海,激得她浑身麻了一瞬。
许是收网的令下来了!
若是今夜收网,嘉庆帝中了传脉蛊正昏迷不醒,顾怀瑾定是将他藏进了紫宸殿墙后的密室中,这两个密室——是相连的呀!
若真是动手的令,今夜,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
十二年苦心经营,在此一举!
她激动得几乎浑身发颤,眼里蓄了点酸苦的泪,黑暗中急急跑了两步,扑在潮湿不堪的石墙上。
手几乎碰到机关时,却又堪堪停住。
嘉庆帝死了,顾怀瑾怎么办?
不过——
宫变至多闹到天明,天亮之后,必见分晓。一晚上的时间,还不够这疯子醒转过来的,宫变他派不上任何用场。
若是顾怀瑾胜——常李双方同归于尽,他大可以国师的身份主持朝纲,从宗室中择一人,扶上皇位。若如此,嘉庆帝甚至死了最好,他毕竟已经因为福余三卫一事,对顾怀瑾甚是不满。
假如常李双方任何一位胜,嘉庆帝不论是生是死,顾怀瑾都必然要交权,也许还性命堪忧。即便嘉庆帝想护,到了如此地步,也未必护得住了。
说来说去,那疯子活跟不活,对顾怀瑾都没区别。
她毅然按下了墙上机关,从密室中爬出来。
雾刀正满屋子溜溜地寻她,一回身见她披头散发地从大衣柜里爬出来,骇了天大的一跳,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凑到她面前:
“姑奶奶,有命令!”
南琼霜又惊又喜,兴奋得快将心脏吐出来:“收网了?!”
“啊,不是。”雾刀挠挠后脖颈:
“有个新差事,务必你出手,十万火急!”
南琼霜呆愣在原地,再开口的时候,怒得简直想抽他耳光:
“常达杀进了宫里,哪个不长眼睛的,要在这时候调姑奶奶!你自己去瞧瞧外面闹成什么样子!”
她揪着他衣裳,两三步把他扯去窗前,手指汹汹朝外指:“你看看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宫变!谋逆!性命不保,差事未完,你叫我去办别的差!”
“滚回去回上面的人!办不了!莫非当我是李三太子,三头六臂!”
雾刀歪着脑袋叫苦连天,“诶哟,诶哟,姑奶奶,您听小的说啊,这回差事就在宫中,不消您往外边儿跑!您……”
院外忽然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马蹄声响如催命的快板,眨眼间就杀到了圆月门前。
火光点亮了雕花窗前的黑夜。
常达大吼:“杀入菡萏宫!砍死珍妃!”
军士的呼嚎排山倒海:
“杀入菡萏宫!砍死珍妃!”
“杀入菡萏宫!砍死珍妃!”
南琼霜何止是愕然惊惶,几乎呆愣了一瞬,再一回身,方才那张嬉皮笑脸的死狗面容已是烟消云散。
倒留她一个人在窗前!
她恨得几欲杀人,刚迈开了步子想蹿回密室中,一回头,已经与院中的常达正正对上了视线。
常达带着兵去紫宸殿搜罗了一圈,将整座大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嘉庆帝半分影子。
偌大个皇帝寝宫,国师不在,摄政王不在,太医也不在,唯一个不自量力的阉人躺在龙床上当替死鬼!
废了这许多气力杀进了紫宸殿,以为唾手可得,结果颗粒无收,常达早已是暴躁若狂,带着兵杀气腾腾地往大明宫去,结果好巧不巧,路经了菡萏宫。
珍妃正是害得自己父子反目之人!
常达远远瞧见牌匾上“菡萏宫”三字,眼睛几乎冒绿光,紫宸殿无人,大明宫有常平,放着这女人不杀白不杀,路过此处,正是天意!遂马头一转,长驱直入菡萏宫。
南琼霜与常达只对视一瞬,扭头就欲钻回密道中,僵硬迈了两步,一阵急智,蹿到门边当啷落了锁,砰砰将窗一扇一扇关严。
雕花窗棂外,举着火把和大刀的反贼已经冲到了庭院正中。
她扭身飞起,落到大衣橱门口。
火把的光已经逼至隔扇门外,映得她寝宫中昏黄一片,宫人们惊起四望,有的躲有的哭,她全顾不得,胡乱拨开衣橱里厚厚的衣裳。
谁知,入了秋,衣橱内塞得扎扎实实。
待到她终于埋头钻进衣服堆里。
惊恐地发现,她出来时顺手带上了密室门!
许多年来,她饭是务必验毒,信是阅后即焚,办事滴水不漏,行刺后连根头发都不会留。
随手带门,是她习惯中的习惯,她甚至都不晓得她顺手带了门!
密室门的暗钮埋在厚厚秋衣中,她形神俱裂地摸了半晌,只听那头哗啦两声。
两把白花花的大刀已经劈进了门上的隔心。
木碎片噼里啪啦地飞溅。
她扭过头来,在那暗钮上一通癫狂地狂按,终于,那门缓缓——缓缓——地往两边滑开。
脆弱的隔扇门也应声而开。
哐啷两声,那隔扇门斜飞出一半。
木屑飞溅。
一只黑靴蹬在木门正中。
收了脚,蓄力跑了两步,又是一脚!
咣!
整扇隔扇门飞扑出去。
她一回头。
厚重的石门将将滑开半人距离。
一只漆黑的短靴蛮横地踩上了她寝宫的门槛。
南琼霜倒冷静了,吱呀一声关了衣橱门,退至寝殿角落。
来不及了。那石门太厚太重,即便开了,也来不及关,到时只会被这些人从密室里揪出来!
她用传音入密道:“雾刀!”
因着早就料到或许会被常达报复,她提前几日与云瞒月打了招呼,请她多多留意她这边的动向,若有异变,只要有空,速来支援。
却无人应答。
她与雾刀配合多年,晓得这时候他应是去请调了云瞒月。
她愈发往角落里退了退。
虽然如此,却不知云瞒月今夜是否得闲。即便她刚巧有空,也未必赶得到。毕竟——
卧室门口站满了人,披盔戴甲、人高马大、杀气汹汹,乌泱泱的好似一片恶鬼森林。
满屋唯有她一个女人。
虽然五指上套了蛛罗丝的戒指,可是还能怎样。
螳臂当车、杯水车薪。
一屋子男人味,南琼霜胸脯急速起伏,强自冷静着摆架势。
忽地,女真人和常家军默然无言地往两侧分立,让出一条路。
常达踩着马靴大模大样地居中行过。
甫一出来,手中两柄板斧晃得她几乎眼花。
那两把板斧,比她的头还大!
常达狞笑着掂了掂一对板
斧,浓眉底下埋伏着的一双小眼睛,自得而凶戾:
“达见过珍妃娘娘,珍妃娘娘真是貌美。”
“敢问娘娘与达究竟有何过节,欲使我们父子不睦?”
她强稳着声音,此时只能拖时间:
“定王此话何意。”
常达用鼻子冷笑一声,踱了两步,忽地暴喝一声!
两柄板斧乍然猛劈,窗下小几应声碎倒:
“臭小子,臭娘们,合谋坏他爷爷!敢把手伸到老子窝里来!”
两把板斧朝她一比:
“剁碎这娘们儿,明日吃大葱蘸酱!”
常家军顿时高呼着朝她冲来,福余三卫对常忠并无甚感情,默默随在常家军后,一时她眼前扑上一群张牙舞爪的男人,各个龇牙咧嘴竖眉瞪眼。
一抬眼,余光瞥见一道刀光。
她闪身一避。
未等回身,头顶又一把刀悍然一刺。
她屈膝一闪。
倏地十指全张,挣开一张冰丝网。
面前一片细细刀锋,发着抖,兜在她丝线里。
她未等庆幸,忽觉那刀倏地一压——她再格挡不住了,无奈闪身一避。
差点撞上迎面挥来的长剑。
几个回合,她已是分身乏术。对面的男人各个凶神恶煞,也许往日是常忠的酒肉兄弟,见了她,恨得牙痒痒,她格挡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连两刻都捱不到,已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
喉咙里渐渐泛上些血的腥甜,喘得胸口都痛了。
常达:“这女人竟会武功!藏得倒还真深啊。”
南琼霜顾不得他,几回合之内,已经拼得眼前发黑。
她是什么武功,如何能与这些臭男人一拼!即便云瞒月会赶来救她,她难道真能撑到她来吗!
这样怎么行!她艰难往大衣橱看了一眼。
密室门现在应开着,假如她能蹿到大衣橱旁边,说不准可以——
也未必,说不准头刚进去,就被拽着腿拖出来!
可若连密室都进不去,还能有什么法子!
双方差的太悬殊,假如不借这密室脱身,她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怕是真要成了肉酱!
她喘得越发厉害,视野里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黑,虚弱得眼睛已看不清了,全靠一双耳朵,辨别刀剑的来向。
左、左、右、上、下、再横着一刀——
刀刃和丝线摩擦的吱噶声,刺得她耳朵痛。
究竟要撑到何时——
她已经无暇分辨身上是否受了伤,只用传音入密急唤:“雾刀!雾刀!”
无人应答。
无人应答,就是还没来。
她已经精疲力尽,眼前漆黑一片,明明听见劈面便有一道刀刃横来,手臂也再抬不起来,唯有软着膝盖闪开。
耳边的心跳和喘息声轰如雷鸣,渐渐盖过了刀剑破风声。
她闪躲,已完全是无意识而为,不是机警,而是机械,整个人麻木茫然。
说实话,能在这些人手中强撑这许多时,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到底要撑到何时——太累了。若不是想到稍有松懈,便要成了肉酱,她真是再动不了半分。
可是——到底是走投无路了。
到这地步,还有强撑的必要吗?
刀尖喋血之人,最熟悉死亡。
死——
忽地轰隆一声巨响。
不知何处袭来一阵劲烈罡风,轰地一声冲入室内。
她面前人登时人仰马翻。
骄兵悍将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
未等她眼前的黑散去,便闻身边一阵一阵掌风呼啸。那掌风近乎磅礴,声如滚雷,未打在她身上,都几乎搡得她横飞出去。
耳边刀剑声霎时止歇。
唯余男人们一声叠一声的哀嚎。
她扶着衣橱角勉强稳住身形,室内煞风甚巨,她头发衣裳被风扯得几乎平飞出去,只闻常达惊愕的怒吼:
“你又是谁!”
不必说,云瞒月。
除了她,以一当百,此等武功,还能有谁——
眼前混沌的颜色一团一团散开,凄迷月色里,常达浓眉多髯的面上已是大惊,泛着青寒月色的绒毯上,一人弓着步竖掌,化掌成风,鬓发丝毫不乱。
——南琼霜做梦也未想到是此人。
李慎舒!
她此时那一贯的假笑却是撤去了,眉目间一片刚毅决然,纵是数十甲兵在前,神色岿然不动,一招一式,何止是练家子,熟稔到出神入化,掌掌生风。
她不答,只推掌。
一推掌,甲兵掀翻一片,震得大殿隆隆,殿柱颤抖,房梁摇晃,灰尘木屑自天花板零落下来。
南琼霜扶着大衣橱勉强站稳,心惊胆寒地退至一边,只见此人掌法快得她根本分辨不清,在她眼里,几乎是离得甚远,五大三粗的男人就飞了。
推掌、手刀、旋身、飞踢,刀剑如何相逼,她都行云流水地避过,仿佛这群男人有意配合她演武似的。
南琼霜看得简直脑子嗡嗡。
她身边竟有这等高手?!何时的事?!公
孙红收网那夜,这人还扒着门缝窥她,如何今夜就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真的是来帮她吗?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不敢细想,贸然冲出来个仁人义士,她亦不敢轻信,趁着李慎舒与满屋甲兵纠缠,只顾着盯着窗边。
窗边无人!
常达绝没想到半路杀出来这么个程咬金,拎着双板斧就要上。
谁输谁赢不重要。
南琼霜看准了唯一一扇她未及关上的窗,飞身冲出!
撞得支起的窗棂哗然碎裂。
她不必回身看,已经听见身后有刀剑声唰唰刺来,一咬牙,想蹬在窗棂上避开。
脚下一滑,踩了空。
她已经太虚弱,奋力冲出,已经力竭,再无力踏第二下。
白茫茫的刀刃尖叫着朝她捅来。
雾刀:“云大人来也!”
她眼前情景骤然变换,倏地从窗下被捞上天空,先是见到树干、接着是树尖,再接着,是菡萏宫辉煌灿烂的琉璃瓦,鱼鳞般的瓦片上浮着一轮银白弯月,弯月底下一个人,长戟底下红缨似火,一手揽在她腰间。
南琼霜霎时与弯月齐平。
云瞒月俊秀清朗、雌雄莫辨,额间一根白玉红抹额,凤眸半压,望着底下一哂:
“霜儿,我来迟了。”
南琼霜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你还好吗?”她偏过头来担忧地问。
“倒是还好。”她拼命匀着呼吸,今夜这一切都太突然,她属实是千头万绪,无从理清,垂着头望下面,“可是——”
常达:“勿与她纠缠!撤!撤!去大明宫!”
菡萏宫中的甲兵鱼贯而出。
再出来时,趾高气昂的精兵已是士气衰竭,唯有三分之一是利利索索地跑出来的,另三分之一趔趔趄趄地相互搀扶而出,后三分之一,压根无从逃出了。
南琼霜看得已是头痛欲裂,呼吸微微。
倒是把福余三卫和常家军逼走了,可是殿里那尊大佛,又是个什么来头?!
不是她赎了身的同僚吗?!
云瞒月看了亦是一愣:“霜儿,你拳脚功夫大进了?”
她大进个什么,若是大进,会踩个窗棂,都脚滑吗!
她道:“不是,是那殿里……”
云瞒月已经感受到了殿中不寻常的掌风震动,眉毛狠狠一压。
扶着她在殿顶站稳,云瞒月道:“你在一旁歇着。若是敌人,怕是劲敌。”
南琼霜不免吞咽了一下。
连云瞒月都如此说……
忽地一阵衣衫飘起的簌簌之声。一人负着手曲腿,自地面直直腾身上来,渐渐露出一丝不苟的发髻、光洁圆润的额头,额间一点朱砂红痣。那藏拙藏锋的微笑却是褪去了,飞身上来,一双眼定定与她对视,温润宽和、坚毅刚强。
李慎舒会武功,且极强、极会藏。
南琼霜惊得连眼都不敢眨。
更叫她惊讶的是。
云瞒月忽地抱拳,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师傅。”
第178章
今夜这一切,未免太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她倒麻木了,什么都接受得容易。
李慎舒负手在后,和蔼颔首:“今夜你也奉命来此啊。”
云瞒月:“霜儿的教引唤我前来,说是霜儿遇险,要我协助。徒儿不知师傅竟在此处,不然定一早前来拜访。”
“拜访什么,大内禁地。”李慎舒语气责怪,笑得却溺爱,“我当年从往生门脱身出来,便是想隐于江湖,不再叫人寻着我。即便早知这位娘娘与你有干系,为师也并未寻你。若非她今日遇险,我本也不会出手。”
“这些年师傅退隐,徒儿明白。”云瞒月垂着脑袋行礼,“徒儿谨遵您的训诫,从未刻意寻您,更不曾将您的踪迹透漏给任何人。”
“那就好。”李慎舒缓步踱至殿顶边缘,仰头赏月,“今夜便到此为止吧。夜已深了,本该歇息。”
话毕,她颔首转身,再无二话,飞身下了屋檐。
南琼霜脑中千头万绪,几乎要把脑子涨裂。
怎么,她宫中的掌事姑姑不仅是她前同僚,还是个隐于深宫的绝世高人,生死存亡之际出手救下她,什么都不解释,什么也不多说,转头回去睡觉?
南琼霜:“她……”
云瞒月手掌按在她背上,将她扶稳些:“是我幼时的武教习,前七杀副堂主,我的师傅。”
南琼霜艰难吞咽了一下:“当真看不出来……连走姿、神态、习惯都不似习武之人。”
云瞒月笑:“在师傅眼中,我等皆是孩童,你能瞧出来什么。若叫你瞧出来,师傅在门内三十年,岂非白忙了?”
南琼霜哑然:“她很强?”
“‘很强’?”这话问得云瞒月似乎惊讶,她跟着重念了一遍,随后笑了,“师傅武功冠绝往生门三十年之久呢。”
南琼霜听得差点从房檐上摔下去。
南琼霜:“她都坐到了七杀副堂主之位,却赎了身?”
云瞒月摇着扇子:“师傅自来如此。她年轻时走南闯北,接差也全凭自己心意,潇洒落拓,难以拘束。是前门主好说歹说地硬留,她才接了七杀的担子。后来风里雨里的干了几年,觉得门内行事作风,即便‘杀戮道’也无法容下,遂赎身出来,隐入市井。”
“因着武功高强,又有威望,江湖上总有事欲寻她出手。师傅不胜其烦,遂隐姓埋名,干脆隐入深宫禁地,改头换面,做了一个掌事女官。”
这简直不可思议。
“……那岂非太屈才?”
“师傅只欲在大内禁地做一个掌事女官。”云瞒月笑起来,“不必替她唏嘘感慨,这本是她的愿望。”
南琼霜默然片刻,百感纷杂。
“不过如此避世之人,为何救我?”
“许是师傅瞧出你我是熟识吧。她在门内三十年,观事细致入微,没什么逃得过她的眼睛。你是否说漏过什么?”
公孙红收网那夜,她出去办差,确实被李慎舒看见了。不过,那与云瞒月又有何干?
一个猜测忽地翻涌入脑海。
当夜她中软骨散,云瞒月为叫人帮她解毒,曾给过她一块菩萨玉牌!
一切忽地串联在一处,豁然开朗。
不过,若是如此。
那个问题,她更有必要一问了。
她望着远方,夜色里紫禁城的琉璃黄瓦连绵不断,叛军的火把照亮了宫道,她心里急切,声音却轻:
“那么,七杀堂中幼子有三百,如此能人,却专来教导你。究竟是因为你天资高、根骨佳,还是……”
话音断了。
这个问题,系乎她这十二年心血,真要问出口时,反而不敢问了。
良久,她垂下眼眸,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悠深的影。
她问得云瞒月怔住了。
南琼霜的声音化入风里,轻得像呢喃:
“往生门的新门主,是你吗?”
有三刻功夫,云瞒月一字未说。
最后,她弯起眼睛,未答也未应,朝她温和微笑。
*
齐宋禁军分为南北两军,北军驻扎于宣平门,南军驻扎于建春门。大明宫居于皇城之北,距宣平门尤近,此时李玄白已经拿着禁军虎符,亲至宣平门,合了兵符,调了北军。
归降的福余三卫、常家军,与北军一同随在李玄白身后。
李玄白亲披了盔甲、亲佩了长剑,亲身上马、亲打头阵。
数百骁骑营精兵一同望着最前面朱红蟠龙披风的人,心内一阵敬肃。
以李玄白的身份,本不必上马亲征,可却偏偏身先士卒,纵马立于众人之前。
众人屏息凝神,等他号令。
今夜生死攸关,月色沉沉,无人说话。
忽地,李玄白勒疆驭马,那汗血宝马乍竖起两蹄长嘶,他一身烈烈披风在夜色中燃烧如火,长剑朝远远的明黄殿顶一指:
“定王受国恩而擢显位,不思犬马以为报,反怀安史之心!圣人蒙难,孤摄政监国,岂可旁观!速往紫宸殿,护圣驾周全!”
欲宫变夺权,务必控制嘉
庆帝。要么挟持,要么软禁。
只要嘉庆帝在手,褫夺王爵的圣旨可以发,废除他摄政王名号的诏令也可以发。当务之急,是将这活玉玺收入囊中!
大军在深沉夜色中往紫宸殿的方向疾奔。
紫禁城在祸福难料的黑暗中静观一切。
西北长街,正是从宣平门至紫宸殿最短、最快之路。
马蹄声嘚嘚,一行人欺身伏在马背上,奔过这条路,转个弯,尽头便是金碧辉煌的紫宸殿。
忽然远方一阵震天的马蹄踏地声,威势迫人,连地面都微微震颤起来。
李玄白勒疆刹住马,马一声长嘶,他未回头,一抬手。
身后禁军齐齐勒马止步。
面前已是平坦空荡的西北长街,这条街的正中,便是整座皇城的中枢——紫宸殿。
黑夜里,他缓缓眯起一双狐狸眼。
西北长街的尽头,现出一片火把的光,照得长街尽头红彤彤的。火光下,常达的常家军铁甲森寒,纵马急转一个弯,在长街另一头显出身形。
多毛如狮的常达,面红耳赤,喷着热气,贴在马背上,骏马狂奔。
徐卫纵马护卫在常达身侧,贴伏着马背疾驰,一手高举,大喊:
“清君侧,诛逆贼!清君侧,诛逆贼!”
整座紫禁城喊杀声排山倒海。
李玄白老远看清了来人,神色纹丝不动,驱着马往前上了两步:“反贼常达,胆敢作乱犯上!”
常达吁一声勒住了马,那马止步不及,犹往前蹿了两步,他气喘吁吁地切齿狞笑:“小赖皮蛇,在你爷爷头上坐了两天,真披了龙袍装真龙了?!敢挑唆吾儿,老子早该把你按在尿桶里溺死!”
“溺死我?”李玄白不怒反笑,手往前利落一挥,身后诸将中有人丢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咕噜一声砸在地上:
“老畜生,好生瞧瞧!”
余血四溅。
常平在不祥的夜色里犹自惊惧绝望。
常达看了一眼,当即怒目圆睁,浓髯粗眉乍起,满目通红。
他身后的常家军哗然大骇。
李玄白攥着马缰,笑得残忍而自得:
“外甥没被你弄死,倒拿你儿子去泡了尿桶了。泡个三月,给舅舅做酒。”
他嬉笑,一字一字:
“老贼,你也有今日。”
徐卫冷汗涔涔倾身下去,拎着常平的头发将人头扯到手里,递给常达。
常达捧球般将那颗头在掌中掂量细看了半晌,一边看,竟一边流泪,呜咽如猛兽哀嘶,半晌,仰天狮吼一声:
“吾儿,吾儿!——方才一别,如何转眼就!”仰首呜咽了半晌,忽地,喉咙里滚动得已如滚雷,一双眼如豺狼般残暴,乍扬起双板斧,朝天一挥:“泼崽子,老子今日不剁了你个腌臜畜生,枉负我儿!!”
板斧朝前一劈:“给我杀!!”
李玄白唰一声拔剑出鞘,剑如白雪。
忽地一声女真语响破长空。
常家军刚提剑纵马半步,余光一瞥,惊见四周无人动弹,骇得冷汗淋漓,仓惶又勒了马。
令已下,为何不动?!
常达如常家军一般惊惶,仓忙四顾,手中板斧横空乱劈,唾沫飞溅:
“怎么!老子的命令都敢不听了吗!”
对面,李玄白毫无错愕,一哂,从容自若地又收了剑。
常达身后的女真人犹自勒着马,任常达如何咒骂,依旧不为所动。
唯有马儿喷鼻踏蹄。
缘由也很简单。福余三卫原本奉常达的命令入紫禁城,不想兵分两路后,转头就见自己弟兄归服了敌方。
不过为几两银子,谁欲与自己同吃同住的同乡人兵刃相待?!
至少先弄清弟兄们为何归服。
李玄白偏首对身侧的女真人附耳吩咐:
“方才本王对你们说过些什么,你们是如何想的,又是为何归服本王,一五一十地,拿你们的话,跟这些弟兄们说。”
双方女真人隔空交谈了几个回合。两方都无通晓女真语之人,稀里糊涂地攥着马缰听。
剑拔弩张的一刻,双方和平得诡异。
李玄白自始至终带点胸有成竹的笑。
常达宫变,既带了常家军,又带了福余三卫。福余三卫固然骁勇善战,可是他们一半的弟兄归服了他,另一半当真会对这些人拔刀相向吗?
谋生而已,无关忠诚,何必自相残杀。
遑论,他是皇上亲封的摄政王,宝册、诏书皆有,又有监国摄政之大印,放着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主子不从,却去从一个乱臣贼子?
背井离乡谋生之人,谁欲趟这场浑水。
常达只等半刻,已经屈辱愤恨交加,他真金白银地供着这帮异族人,朝堂上的骂也挨,白花花的银子也掏,就连这伙人劫了国公府,他都二话不说地擦屁股,无非图他们兵强将勇!可是如何,用兵之时,竟无人从?!
他大喝一声,扯过身后一个女真人的马缰,把那马一下拽得趔趄,趁马上人慌张,板斧劈头一斩!
人头飞旋落地。
“谁敢不从,有如此贼!”
李玄白当即反其道行之:“若从本王,既往不咎!”
哗地一声,女真人齐齐弃刀。
双方都未曾预料到此种结果,一齐目瞪口呆。
李玄白身侧的女真副将驾着马退开半步,两方女真人亦随着他让到两侧,齐齐在墙根底下站开一排,操着不熟练的官话朝双方抱拳:
“摄政王,定王,冒犯了。大金无意参与二位之争,请容我们中立,自保。”
常达怒目瞪得几乎从眼眶中凸出来:“本王养你们千日,岂容你们自保!动手,给我杀!”
常家军登时拨转马头,齐齐朝退至一旁的女真人挥刀,却听常达身侧一人大喝一声:
“千钧一发之时,真要自相残杀吗!”
众人霎时一同朝发话的人看去。
徐卫。
他本是常忠的副将,为人稳重谦逊,又经验老到,故而今晚被常达带入了紫禁城。
常达心中亦是一凛。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人死不可复生。
这伙女真人临阵倒戈,已成定局,再同他们纠缠,不过自废力气而已!
此时已间不容发。
常达拨直了马头,手中门板大小的板斧直指向对面高头大马上的人:
“常氏军听令!”
常家军暴喝如海啸:“在!”
“我儿与诸君肝胆相照、情同手足!今为此小儿所害!”
“不杀其威风、斩其头颅、断其筋骨,不足告慰我儿!”
“诛此小贼,为我儿报仇!!”
常家军齐喝:“是!!”
呼喝声排山倒海,马蹄声和刀剑摩擦声铺天盖地而来,长街尽头的大军转眼就杀到眼前,与长街另一头的禁军厮杀起来。
两军交融乱汇。
李玄白的福余三卫亦缴了械立在一旁,身侧唯有十数金戈侍卫和蓄势待发的北军,眼下北军全冲入敌军四下挥刀砍杀,李玄白自己也被铁盔红缨的常家军团团包围。
他浑也不顾,拔剑就驭马强冲。
挡者杀,杀者更杀!
常家军亦是骑兵,他纵马冲入,眼前顷刻四五柄大刀纷至旋来,他挥剑左右一格,飞身自马背跃起,一闪,折身剜得一人颈血旋溅如泉,飞身在下头人脸上一踏,雨燕一般纵身往前,恰恰好好落回马鞍。
刚落一瞬,四面刀尖又齐齐刺来,他牵着马缰折腰一仰,倒得与马背平齐,又弹腰坐起,长剑在众刀拼成的点中哗地一拨。
刀刃四散。
一开掌,本命珠齐齐自他掌中钻出,小陨石般四散开去,面前大汉浑然不觉,龇牙咧嘴着猛杀。
他头顶两团乌黑的阴影,未等抬头,面前大汉直直半跪下去,两颗石狮子大的流星锤咣当一声砸在骏马两侧。
李玄白动动手指,将嵌入大汉脑子中的本命珠收回掌心。
收回来,本命珠尚温热黏腻,腥味扑鼻,他将那珠子捏在指尖嗅了一会,嫌厌万分地将上面的东西甩去,忽地抓着马鬃往旁一闪,一根白刀突刺至马背之上,他本命珠嗖一声旋飞出去,嗡一下钻入身后人的耳朵。
那士兵惊恐万分地惨嚎一嗓,大刀顷刻掉了地。
他轻哂着复将那珠子收入掌,一抬眼,忽见面前一人纵马拎刀而来,那刀不高举,故意垂在身侧竖刃。
那是为斩他面中而来!
他蓦地五指使力,欲直腰坐回马上,谁知混乱之中他正揪着马鬃,那马骤然吃痛,竖起蹄子来长嘶,他一时只觉身不由己,万千颠簸,地在天上,夜在地下,无数马蹄劈头盖脸踩到他眼前,他不及分辨,长剑在地上刮得吱吱作响,忽地,腰间一阵力。
一个禁军拎着他的腰带将他提回马背之上:
“北军统领肖奇前来护驾!”
禁军构成十分复杂,各部各有统领,并非全数驻守于宣平门。方才他调北军,不过调了当值的一部分,这时过了片刻,其余北军亦汹涌赶到,紧随众人向前拼杀。
李玄白端坐马上缓了会呼吸,四面一望,常家军和禁军厮杀得一团混乱,四面兵戈相接,刀锋和枪尖吱噶摩擦,士兵们喊杀的喊杀,嚎叫的嚎叫,兼有溅血声、刀入皮肉声、马嘶声、和痛苦不堪的嘶叫。
夜色底下,火把已灭,混乱之中几乎分不清敌我。
他回身惊见一柄寒锋朝他腰间横砍,铛地提剑一挡,震得虎口发麻。
看不清啊,究竟是哪一方占了上风?
常达又何在?
他收紧马缰,于厮杀的洪流中勉力靠了点边,竖着耳朵细听。
远方一点狮吼般的动静。
这等粗蛮嗓门,是他那暴虐无道的舅舅没错!
他登时咬了牙,攥紧缰绳,提剑往人流中疾冲:
“杀常达!斩杀此贼,吾重重有赏!”
乱流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暴喝:
“杀常达!杀常达!”
李玄白纵马挥剑乱砍,面前刀刃斜横有如龙舟长桨,他左右拼杀而过,卯力往常达跟前猛冲。
诛杀此贼!这欺侮他、蔑视他、逐他出京、困他于天山的老贼!
他、连同他那个丧心病狂、目中无人的亲妹、他那虎毒食子的亲母!
杀了此贼、再杀其妹,他那被拘于天山的七年,才算不负!
却听乱局之中常达一声惊吼:
“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李玄白登时勒紧马缰,眯眼往前看去。
常达手中拎了一个身量不高之人。夜色太深,看不清晰。
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那疯子皇上落在这老贼手里了?真落在这老贼手里了?!
若是如此,大事不妙!
皇上在他手上,谁敢妄动?不慎弑君,遗臭千古,往后各朝言官一人一句,山一般压在他背上万载,他就是愚公,也移不了!
常达挥着那人挡在身前,又喝了一遭:“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李玄白忽然大喝:“不足为信!杀!”
他手里有个屁!若有,早以之为盾!
满街禁军人人惊愕,不知所措。
李玄白复又伏在马上往常达声音来处狂奔:“逆贼满口胡言!不足为信!杀!”
众禁军见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当即士气振奋、感动奋激,齐齐扬着手中兵刃大喊:“杀!”
李玄白压低身子急急纵马,心中冷笑。
连狐假虎威这招都使出来了,想来是福余三卫主动缴械后,常达带入宫中的人手不够了。
这里可是紫禁城,大批禁军驻扎在此!
他常达的常家军再勇猛,毕竟也有穷尽;紫禁城中,禁军全听他号令!若要耗,且瞧谁耗过谁!
不过,能不打毕竟还是不打,当务之急,仍是掌握紫宸殿那位——
他收紧马缰,偏首往长街一旁的紫宸殿看去。
紫宸殿在茫茫夜色下辉煌肃穆。
这里面的人,只要能入他的手,他马上便控制了整座紫禁城,饶是姓常的再怎么负隅顽抗,也再无翻盘之机!
他下定了决心,朝身旁一个金戈侍卫大喝:“随我来!”
忽地,声音滞在嗓子里。
一柄长剑,直直刺入他左肩。
面前人气喘着盯视他,呼吸重得简直如抽搐,四目对望,唰一声将剑拔出。
他未觉痛,只觉胸前渐渐一股暖流包裹全身,热得发麻。
忽地,身侧又一柄长剑横来,噗一声扎入那人左胸。
那人顷刻歪着脖子倒下去。
他才看清,此人身着金戈侍卫的黑衣。
李玄白此时才混混沌沌地明白,方才那一下,已经被他身边侍卫格挡了一回,不然,那一剑必刺入他左胸!
四下里一阵慌张惊呼:
“摄政王!”
“摄政王您怎样!”
乱战之中,几人瞥见他这边的情况,霎时惊得面如菜色,匆忙应对完眼前的刀剑便惶惶簇拥至他身侧。
却见马背上的人神色自若挺直了腰板,倨傲一哂:
“本王穿了软甲,刀枪不入!废物东西,也敢趁乱倒戈!”
禁军见他中了剑,原本心里一片冰寒,却见他没事人一般神采烨然,简直金刚不坏、如有神通,不敢相信之余又多几分“此人莫非天命”的迷信,愣怔一瞬,齐齐放声大呼:
“天佑吾主!天佑吾主!”
李玄白剑尖朝紫宸殿高举:
“速来十人,与孤前去紫宸殿护驾!”
他是否刀枪不入,自己最知道。事已至此,趁还能动作、血未流干,趁早绑了紫宸殿里那疯子!
“大内禁地,诸位在此吵什么。”
众人闻声一齐抬头,惊见一人长身立于高高红墙之上,衣袍翩然,玄衣大袖,黑发黑袍黑绸带,仿佛一团飘忽不定的鬼影。
立于浓稠夜色中,好似一团化入夜幕的墨。
长街远处,仍是一番混战,众人并未听见墙上动静,犹自拼杀正酣。
顾怀瑾鼓了两下掌,声音借着内力荡开,在长街之中回声悠悠。
于是所有人骇然之中回身遥望。
那夹道高墙之上的小黑点徐徐开口:
“听闻二位近来不睦,定王殿下遂携亲兵,自皇极门杀入皇城。不知此行,意在皇上,还是摄政王?”
常达粗声大吼:
“自然是这狼子野心的假猢狲!”
“那么,定王殿下师出何名?”
常达冷笑:“此竖子小儿屡屡僭越、目中无人、藐视天威!自是包藏祸心之徒!今上秉性宽厚,如何能留此人在侧!达今夜入宫,无非为诛小人、清君侧!”
李玄白切齿嗤笑:“说得倒真是好听!深夜骗开皇极门,携私兵入皇城,于皇上寝殿前作乱!此举何意,常家军心知肚明、常达心知肚明!”
“那么,”墙头上的人淡声开了口,“摄政王之心,摄政王自己是否心知肚明?”
李玄白哑然一瞬,随之一笑。
他的心思,他不掩饰。要夺玉玺、要坐龙椅,他坦坦荡荡。
他挑眉:“自然。你有何高见?”
顾怀瑾轻哂:“顾某无甚高见。不过要劝摄政王,休要五十步笑百步。”
“晓得各位眼下正忙着,顾某唐突了。不过有一事,务必叫二位知道。”
他黑绸底下两片唇险恶地弯起来:
“宫门已锁。今夜,二位所欲之事,势必不成。”
嗖一声,一支急箭猛刺向高墙上的人。
弓弦嗡嗡。
墙上人信手竖指一划,那箭霎时偏了方向。
再一眨眼,那刁钻毒箭,已经被他夹在两指之中。
他将那支长箭在掌中盘转玩耍。
“皇上的蛊已解,下蛊之人为定王,证据确凿。定王这谋逆之罪是脱不掉了,烦请您省省口舌。”
“至于摄政王,”忽地自常家军方向射来一阵密密箭雨,他一开掌尽数截住,那箭于是悚人地浮在空中,无所凭依,顾怀瑾头也不回,“连您自己,都不欲辩解,倒是磊落。”
“说来说去,二位俱是反贼。”他俯首环视,“拥戴反贼之人,无非图拥立之功。可惜,今夜必定无功,常家军诸位,必受凌迟之刑,兼夷九族矣。”
宫墙底下的常家军听得肝胆俱裂。
姓顾的怎么敢说的如此笃定?!
“皇上藏身之地,二位掘地三尺也寻不得。玉玺亦已被顾某妥善保存。皇上不倒,玉玺不易,诸位在皇城中闹翻了天,也是无用。”
“诸位尽可在紫宸殿前大闹。不过,今日卯时,圣上必定亲临金銮殿议政。”
“或许有人欲从顾某这撬个口子。”他微微歪了头,掌中那支箭遂悬浮于他掌中,指南针一般打转,“顾某恭候。”
常达、常家军、福余三卫和众禁军齐齐看得唏嘘胆寒,惊疑忌惮。
顾怀瑾本是江湖高人。他的武功,非是这些出身行伍的军士可以相提并论,乃是一种玄妙的心法。
“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为告诫众军士,乱臣贼子并无胜算,皇上宸极稳固,诸位若聪明,当尽早择主。”
他脸上笑弧缓缓扩开:
“众将士,不论出身常家军、金戈侍卫、抑或禁军,斩落定王或摄政王首级,赏五百金,协从谋逆之罪不究。”
又道:
“福余三卫,挟兵刃入大内,已是反逆。不过,若斩得二人首级,论功行赏,与诸军同。”
福余三卫本已退至长街尽头,靠着墙根抱膀站着,听见前半句,面色俱沉,听见后半句,眼睛都快掉出来,挠着下巴彼此对望。
立时有几人提了刀欲往街中钻,被领头按着肩膀强压下。
顾怀瑾目光轻轻往长街尽头一瞥。
正是为了今夜,他才力排众议,大费周章地留女真人在京中。
贪财却不忠之辈,最宜剿贼。
李玄白和常达各自被禁军和亲军包围着,同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身边再无侍卫了。
——所有军士,望着
他们,仿佛望着两个金灿灿的猪头。
第179章
李玄白当即攥紧剑柄,硌得手掌生痛。
一瞬已是冷汗淋漓,他面上却依旧威势逼人:“谁敢!”
黑夜里,众禁军望着他,齐齐一哆嗦。
李玄白挥剑往墙头上一指,大喝:“有斩落常达与顾止首级者,本王重赏六百金!”
长街中犹自一片杳静。
众将士回身沉默地望他,一打眼看去,四下里一片密密麻麻的眼睛。可是夜太黑了,只看得到眼白,看不见众人眼珠。
众人幽幽望他,仿佛冥冥鬼火。
李玄白心脏惊悬,紧惧一凛。
那姓顾的武功太强,当着众人面截了箭雨,这些人尽是行伍出身的军士,哪里见过这等武功?!
随意展露了些内力,惊得下面人难以置信,迷迷糊糊地信他!
信他的人,势必咬定今夜嘉庆帝宸极不倒,那么,必定全为他卖命!
李玄白眼睛缓缓半眯起来。
紧锁宫门、瓮中捉鳖,使常李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姓顾的端地好阴!
一抬头,那黑袍身影凭空散去了,宫墙沉默地在夜幕下高耸。
忽地背后一阵飒飒风声。
李玄白匆忙旋身一挡,挥剑一格。
当的一声,剑身嗡鸣震颤。
姓顾的那句令一下,他即便有禁军随身,也再不安全了!
当务之急,是杀入紫宸殿,将那疯子把在手里。
他下定了决心,回身一拨马头,又见一道白刃呼啸着劈头斩来,他扯着马缰一闪,忽地左肩一阵揪扯的剧痛,他躲避不及,又一剑斩在右肩上。
沉重的一击,先于劈裂之痛的是压来的力。
他给斩得往后仰了一半,那剑砍入他盔甲,吱噶地与他银盔相摩擦。
他倒仍未痛,只觉肩上麻且热,心知众人全大睁着眼睛盯视他,咬得牙关崩碎,也未哼出一声,紧绷着下颌骨狞笑:
“本王早说了胸前穿了软甲,我倒要看看,今夜作乱犯上之人有几多!”
话毕,眼一扫,乱军之中一人长发浓髯,夜太深,也辨不清敌我,他浑也不顾,劈掌薅过那人长发,拖到眼前,唰地横剑一斩,割菜一般斩了首级,他扯着那人头发高举,狞笑大喝:
“常达已死!首级在此!”
四面大乱,有未听清的犹自狂呼砍杀,听见了的齐齐抬头张望,却见众禁军簇拥之中,身披蟠龙披风之人傲然立于马上,手中拎着一颗浑圆头颅。
李玄白又喝:“常达已死!首级在此!”
长街另一方向,常达粗蛮的暴喝依稀可闻。
可是眼下已经太乱,各样情景情报纷至沓来,人人不及深思,纵是听见了常达的声音,也并非人人都识得破他的障眼法,慌里慌张地四顾。
李玄白出此计,便是要这样一个人人反应不及的时机。
他倏地拨转马头,退出长街,纵马狂奔而出。
众军士全在此。姓顾的令一下,这些人全不可信了,他的亲卫都有可能杀他!
此地不可久留!
不若绕路兜去紫宸殿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找找那疯子!
他一路纵马长驱,绕出西北长街,兜着圈子在宫道上奔驰。
身后随了几人,不知敌友,听马蹄声大约有十余人,他不及回身看,勒马急转过一个弯。
墙角转过,一弯钩月清寒。
月亮下,正正是一把弯弓,拉得满圆,箭头直指!
常达听见顾止之令,亦是如此打算,带着人,绕了路打算兜圈子杀进紫宸殿,却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
他不知墙角对面转过来的是谁,但也顾不得了,来便杀之!
李玄白刚窜出墙角两步,便见一星箭头直窜而来,天大的胆子也慌了半刻,未等看清,已往右拉了缰绳,却身子一歪。
摔在马背上,脚下一空。
竟是慌中出错,脚从马镫中脱了出来!
那箭飕地破空而来。
李玄白简直不敢感受身上是否有疼痛之处。
却见纵马急奔来的人面色惶骇,急急慌慌地从背后取箭,抖着手往弓弦上搭。
常达骂得唾沫四溅:“蠢东西!”
李玄白心内狂喜,没射中!
他骤然勒马急转,也不欲往紫宸殿赶了,慌张蹬进马镫中——他忽然想到,常家军是常达精心训练的精兵,一同在大漠风沙中生死与共十余年,非是顾怀瑾一句轻飘飘的“有赏”,便会轻易背叛的!
就算叛,也还没到时候!
但他的人呢?禁军,他今日才第一次调动,便是金戈侍卫,平日与他也不过打几个照面。这些人,待他之忠心,远不能与常家军待常达相比!
一阵寒风悍然自头顶削过。
李玄白骤缩了脖子,回身一望,果然是一个身着金戈侍卫黑衣之人!
甫与他四目相对,那人脸孔恐惧得已经扭曲。
李玄白刚欲挥剑回斩。
那人一个不稳,灰败着脸歪下马去。
马蹄踏得那人如一堆废砖。
李玄白转了方向,回身对所有随行来的人大喊:“都去紫宸殿护驾!”自己却往御花园直奔——御花园多花草假山,又有御湖,能藏身能远观。
眼下这时候,他身边再无可信之人,已不是常达的对手,先寻个地方藏身,再伺机寻找嘉庆帝,方为上策!
身后随他而出的军士不明了他的算盘,亦怕跟着他,被常达身边的甲兵所杀,忙不迭骑着马跑了。
御花园中空无一人。
方才九曲黄河灯阵的铜柱和宫灯犹未撤去,只是已经尽数熄灭了,飘荡在铜柱顶端,仿佛一盏盏缟白灯笼。
富丽堂皇的紫禁城,一片狼藉。
他四望一圈,周遭依旧一片喊杀声,御花园中却依旧冷清,有听见动静的宫人四散奔逃,但园中究竟没有一个甲兵,他略微放下心。
他下了马,在马臀上一拍。
那系着锦绣马鞍的马儿长嘶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去。
方才太慌乱紧惧,此时稍缓一口气,他才发觉身上已流血流得发冷,左右肩都伤了,所幸未伤及前胸。只是,一呼一吸已经剧痛,抬手已经痛不可耐。
他紧咬着牙,拖着步子往前走。
常达:“找那小贼是否在此!”
他心里突地一跳,牙咬的咯吱作响,忽然生出一股拼死也不甘的力,拔起脚步就往前狂奔。
甲胄磕碰之声和疲惫混乱的粗喘声在耳中轰鸣。
马蹄声渐渐逼近,眼前假山近了、更近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身上痛便也任他痛,不论如何,势必藏在假山之中!
“大人,属下方才真瞧见摄政王往这方向去了……”
“找!”常达吼得林鸟惊飞,“给我四处找!”
假山之中,层叠峰起。因着全山皆是太湖石造景,处处有石窟窿。这等地势,固然适宜窥察敌方,却也不适宜藏身。他紧憋住一口气,猫低身子,寻了一块稍微完整些的石头,躲入死角。
常家军的铁盔红缨在石窟窿中闪烁而过,约莫有六七人。
他心下冰凉。
他身侧一个人也无,这残暴畜生竟有如此多的人肯服膺!
他恼恨且不甘,愈发屈下膝盖,想两手撑在膝上半蹲。
一撑,痛彻心扉。
他险些咣啷一声栽倒在地。
竟忘了左右肩皆伤了!
左肩被一剑捅穿,右肩被剑斩得皮开肉绽,两边血汨汨而下,染得他前胸后背一阵温暖。
他背靠着假山粗喘,胸前盔甲随着胸膛微微起伏。
那几个常家军大概在御花园前绕过一圈:“回大人,不见摄政王踪迹!”
“怎么不见!我亲眼看着那小贼策马往这狂奔!再给我找!”
李玄白已喘得喉咙干涩,头盔之内湿了一头汗。
六七个常家军复又四散开,往御花园深处各自搜寻。
他手紧扒着太湖石嶙峋的凸起,匀着呼吸,凝神听头上铡刀缓缓升起。
倘若被发现,必死无疑。
常达带了六七个人,他眼下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两只乌皮靴踏着薄脆的落叶,停在假山入口。
他听见自己血液唰唰冲上头顶。
落叶被踏碎,一步一步,窸窣作响。
那两只皮靴踏入了假山、走上了小径,往里深入了。拐过了第一个弯——
循着曲径一直向前走,到了一个分叉路。
往右——
妈的,偏还就在右边的岔路!
距离他藏身之处仅有两道山石之隔。
如此距离,若鼻子灵些,恐怕已经闻得到他身上血味。
这样不行。
李玄白恶狠狠地咬着嘴唇。
一垂眼,这才惊觉脚下已经积了小血潭。
他脑子里一句高喝响彻天灵盖——这样不行!
往远处一望,前面是一道曲折回廊,回廊外面,是一片死寂的御湖。
夜色里,湖面昏暗茫茫,浑浊一片,一眼望去,已不知是天是水。
李玄白冷汗涔涔,吞咽了一下。
那两只乌皮靴已经转到了下一个转弯处。
再往前,距离此处,便只剩一道山石。
再不走,来不及了!
他当机立断,甩开膀子便使轻功往前飞身,双肩一阵剧痛,他浑也不顾,凌空跃步,沉重的甲胄彼此磕碰出一点声音,未等守卫听清,人已窜出好远。
直直飞向那花藤下的回廊。
他轻手利脚地一点足尖。
双肩一瞬痛得他眼前发黑。
他狠狠眯眼一瞬,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乌皮靴果然已经转到了他方才站过的位置。
他转瞬又提着气往前飞身。
“大人!此处有血!若是摄政王真在此,当负了伤!”
扑通一声,他一头栽入湖中。
冰凉湖水四面八方沁入他盔甲,湖水中,甲胄沉重如巨石,沉沉压在他两肩。双肩顿时痛不可当,他闷哼了一声,不论如何忍住了,冒出水面喘了口气。
常达:“当真是血。”冷哼一声,“我就知道,禁军的符虽在他手里,却不是他亲手带的兵,谈何忠诚!恐怕那国师的令一下,身边人即刻就反了他!”
一撩衣摆:“给我搜!”
“是!”
初秋的御湖,夜里已是寒凉彻骨。全身冰在湖中,没片刻就冷得浑身发麻,他又早失了不少血,转眼间已是冷得难以忍受。
却听常家军在御湖边奔跑传话:“传大人令,遍搜御花园!”
冷,冷死了也得忍!
他扒着近岸的石头,小心自芦苇丛中揪了一截芦苇,叼在嘴里以换气,沉着而缓缓地没入湖面之下。
常家军举着火把,在石桥上来回奔跑巡视,火把的光映得湖底一片浑浊的锈绿。
他叼着芦苇管,一声不响地往头上看。
因着在水里,肩头的血无法凝止,一刻不停地往外涌流,融在浊绿湖水中。
他愈发往桥底避了避,躲入阴影之下。
“禀大人,御花园中并无摄政王身影!”
常达:“湖!给我搜湖!”
“是!”
他心里一阵肮脏无比的臭骂,太阳穴砰砰直跳,人却已经有些晕眩。
其实失了这许多血,方才便已经开始头晕,不过一刻不停地生死一线,他甚至都未发觉自己虚弱。
此刻,他这身子终于已是强弩之末,想忽视都忽视不得。
他靠着近岸的石头,隐在桥底阴影里,略微出了些水面,以便呼吸稍微自在些。
以为还能多撑些时候,不论如何欲逼自己多撑些时候,腿也掐了唇也咬了,可是,很快,四面士兵传呼声模糊不清,湖水一波接一波推绕在身侧,他渐渐身子都随着水波摇动,一晃一晃,连常达的粗吼,都迷离混沌。
常达的声音仿佛隔着水面:“……小崽子,今日便是他死期……!”
渐渐地,一切杳灭无息。
光和影轮转几回。
而后不知是何时何地,面前光景一页一页地翻,忽地余晖自漏花窗中斜穿而来,映得壁上那幅东海观音像印着花纹。观音像前,摆着一对人高的青花宝瓶,一张红木方桌。
他爹爹坐在桌前理着字帖。
常达在屋里溜溜转圈子,一面走,两只胳膊歇斯底里地扬着:
“小崽子!我早就说了,那崽子克我们褚秀,性子又凶犟,尽早将他送去田庄为宜!”
他爹爹叹气:“达兄,褚秀在他屋里摔了,是她自己不小心。玄白毕竟是我儿,是小皇孙……”
“皇孙又如何!莫非你唯这一个儿子!”常达骂得唾沫四溅,“明知他是个克母的八字,却还留他于东宫之中!这下好了!褚秀一双膝盖摔坏了,若是好不了,你我走着瞧!”
他爹爹只装忙,不抬头。
常达:“早跟太子爷讲过,留那崽子作甚!我这妹妹,全家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达是最爱护这个妹妹!太子爷既欲借达之力继承大统,也该好生对待我这妹妹!”
他爹爹摇着头,却一言不回。
而后忽地又是他扒着门缝,窥见常达与常褚秀密谈那日。
他娘膝盖的伤好了个七八分,犹哭哭啼啼地在榻上坐着,连吹点风都要哭叫。
常达摸着她的脸,挺大个汉子,细声细气地哄了一阵,最后啐了一口:
“逆孽障!早死了完事!家门瘟神,偏还是个泼猴脾性,腌臜泼才,顽劣瘸犟!连他那间房都克你!”
常褚秀含着泪对他道:
“阿兄,这泼猴岂止是克我,前些日子,不知跟谁学了点拳脚,晔儿叫他打啦……此子决不可留!给他放出去,晔儿也清净,褚秀也安心!”
“他竟敢跟晔儿比划拳脚!?”
“打得可狠呢。那崽子不知从谁那得了把竹蜻蜓,晔儿见他有,自己没有,便从他那抢了来,结果,叫他好一顿拳脚相加!”常褚秀大哭,“你去瞧瞧晔儿,阿兄,你自己去瞧瞧……狂悖东西,褚秀是留不得他!”
“以你之意,给他放哪为佳?京郊庄子?”
常褚秀大叫:“京郊哪行!那岂非说回来便能回来!那崽子最爱抢晔儿东西,晔儿有什么他要什么,日后太子即位……”
两人顿时心有灵犀地住了口。
日后太子即位,东宫只能有一主。
“香江尽头,有一山名为天山,山上常年封禁,机关遍布,不与外人互通。把那崽子送上天山,对太子爷说是历练习武……送到山上去,说不准自己就作没了。”
常达附耳,粗糙浓髯蹭着女人耳廓,“即便死不了,上了天山,下山亦难,少说可以困他个七八年。即便他有命回京……我们的晔儿,
也已立了太子了。”
他食指顺着女人脸孔边缘一路刮下来,女人抿唇含羞地笑,常达手指一挑,“到那时,为兄会倾力辅佐我儿登基。”
而后光景骤然变幻,余晖投在观音像上,观音面容未变,那光的矩形却已斜了。
他爹爹依旧沉默地理字帖。
“我不要上天山!”他扯着常达的衣角,近乎撒泼耍赖地撕咬,锤他的膝盖,“我不要上天山!凭何李晔能留在京里,我却要去那鸟不拉屎之地!”
常达提腿,一脚将他抡飞出去:
“因你乃煞星种!”
他后脑勺磕在地上,哭都没有眼泪,嘶着凉气艰难望着桌前的人:“爹爹!”
常达一屁股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撩摆叉腿:
“太子爷,汝之大事,达必倾力相助。旁的事,达都不求,唯有这一件,望你依我!”
他爹爹于是更加沉默。
爹爹终究是没有依,常达为他的去留与他爹爹争执许久。
直到皇祖病危,暗流涌动,东宫将易主的流言传得漫天。
爹爹为足登九五,什么都依了。
十三岁那年的冬至日,天下鹅毛大雪。
他一个人上了天山。
那一年,他还小。
人人都知道他是不得太子和太子妃喜爱,被逐出洛京的。
寄身东宫的流浪狗,也是流浪狗。
是以,一朝皇孙,远上天山,无人相送。
唯有一个人。
那人不过一个贫民出身的孩子,无半点钱财权势,在他身边的人眼里,是看一眼都嫌脏的贱民。
却是这唯一的一个人,立在冰天雪地里,白雪满身,鼻尖脸颊都冻红了,郑重其事地和他说:
“小殿下,你有本事,又有大志向,是一定会回京的。”
他执拗立在风雪里,眼神如孤狼般狠厉不驯,一哂,斜望着东宫辉煌的殿顶:
“我若回来,绝不会只回这东宫,要上那金銮殿。”
那孩童垂首:“待您回来,我愿以您为吾主。”
他半垂下长睫,眼眉落雪,淡漠冷疏:
“你要想好。我若回来,常家人,非死绝不可。”
“当真。”那男孩耳尖冻得通红:“我愿做您的刀。”
他望着那男童认真但稚嫩的脸。
两个人是一样的稚气未脱。
可是,人心何等善变,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他未放在心上,一个人上了马车。
他未想到,恰恰是七年后,九曜逆轮开了,天山大火,他趁乱从一条小道,下了天山,返了京。
回到洛京,物是人非。
他爹爹已经登了基。
李晔已成了太子。
常达给他新择了一个母亲。
父亲继承大统,他成了皇子,亲弟弟一跃入主了东宫,他甚至有了一个新母亲。
所有这些事,连个上天山给他送信的人也无。
新的母亲倒是叫他体会了些母爱。谢贵妃为人温和宽厚,并不轻信什么克母之言,待他视如己出。知道他喜吃东坡肘子,每日吩咐小厨房给他做一份;知道他本性顽劣不驯,也不强扭着来,凡事都问问他的主意。
可是谢贵妃只陪了他两年。
据说,据说,是因他那个生身母亲,惧她得宠太盛,阴谋杀之。
从那天起,常家所有人,他发誓屠戮殆尽。
李晔登基那年,他去寻了多年前唯一一个挚友。
多年前,远赴天山,唯一一个来相送的人。
年少时,两人曾一起设局将李景泰那厮骗入湖中,呛了一肚子浑水;也曾背地里阴过常达,叫他茶中有虫、竹箸沾粪、酒中有马尿。也曾高坐酒楼之上,一边吃酒,一边划拳,输得连雕金嵌玉的刀鞘都赔给了他,最后两个人一同长街纵马,大笑不止。
只是人心太善变。时隔多年,他已无法确认他那句“愿为您的刀”,是否还如初。
没想到,秦王府的暗室里,那人单膝跪地,腰佩长刀,恭恭敬敬地垂首:
“吾心如初。”
“愿为吾主利刃、愿为吾主宝刀。愿为吾主之眼、耳、刃、盾。”
“丹忱不改,此心昭昭。”
“此心昭昭”。
他那时性子已经更加凉薄多疑,手扣着圈椅的扶手,无可无不可地问:
“岁月暌违,何以你此心不改?”
那人抬起头来。多年不见,他稚气已退,轮廓锋利显豁,皮肉紧绷于骨骼之上,坚毅持重:
“多年前,国公世子欺凌我,是您向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报此仇。”
“世子欺凌我惯了,人人都瞧不起我。您皇孙之尊,却纡尊降贵,俯交微末。垂青之恩,自当赴汤蹈火相报。”
“但为吾主,万死不辞。”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自此以后,他潜入定王府中,做了常忠的副将。两人只有书信交集,再未见过一面。
再见他时,李玄白唯有惊愕。
天微微亮了,淡金色的晨曦将天幕染成微绿,御湖边垂杨依依,他不知何时竟然上了岸,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连直起脖子的力气都无。
徐卫扶着他的背,卸去他的胸甲,一下一下按压他的胸膛:
“摄政王,您贵体如何!”
他力已不逮,吐了几口浑水出来,口中咸腥生涩,头晕目眩。
一低头,一只酒葫芦凑至唇边。
徐卫:“您且用些酒!”
酒入喉,苦辣满肺。
徐卫三下五除二除下自己一身铠甲,一一换上他沾着莲叶的甲胄,将他的披风系在颈上:
“常达被福余三卫追得奔逃半夜,女真人几将常家军杀了个干净。常达直奔紫宸殿而去,不知皇上是否在紫宸殿内。您速去紫宸殿,再耽搁,只怕功亏一篑!”
他木然望着徐卫替他披戴上常家军的铁盔。
“这身盔甲,只可防常家军常达,防不了女真人。您务必小心!”他替李玄白最后系了头盔下的小绳,“已是生死存亡一刻,多年经营,在此一举!”
忽地传来几声遥喝:“摄政王焉在?!搜!”
徐卫披戴好了李玄白的银盔铠甲,晨曦下,那身精良的银盔熠熠生辉:
“今日一别,恐不能再见。卫别无所求,唯望吾主行汝之大道,践汝之九五!”
他双手合于胸前,躬身至地,深深一拜:
“但行尔道!逐尔志!履至尊!勿反顾!”
“卫今拜别!”
话毕,徐卫起身上马,长鞭一抽,骏马急急向前,绝尘而去。
唯有一袭朱红蟠龙披风壮烈似火。
李玄白木木地平躺在湖岸边,静静望天,望了有三刻。
半晌,强撑起身,栽栽歪歪地趔趄着步子,仰头将酒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
倏地将那酒葫芦信手抛入湖内,手背抹去面上汗水。
挚友和爱人都离他远去。
再无彷徨的余裕,再无回头路。
他举眸朝紫宸殿望去。
黎明的日光里,紫宸殿的金顶壮阔恢弘。
殿前的金陛长阶已是尸首横陈。
这么多年的蔑视、冷眼、苛待、不公。这么多年的不平之气。这么多年的不甘、不解、不忿、不屈。
所有这一切,终于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
肩头犹自淋漓淌血,湖水腥臭不堪,他提着长剑,不闻也不顾,一双眼只死死盯视着遥遥紫宸殿。
紫宸殿高居皇城之顶。
殿前长阶漫漫,金陛淌血,蜿蜒而下。
环望四面,绫罗满身的贵人惨死于乱刀之下,雕梁漆画的回廊上红血喷溅,四下里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和马蹄声,白玉桥下的金水河已是赤红,河边尸首堆积成山,得宠的大监、无主的猫狗堆叠在一处。
就连宫道上,也是尸首遍布。
李玄白攥着剑柄,血泪满面,太阳穴青筋暴突,一步一步,缓行上了长阶。
天子之路,绝无反顾。
他已决心如铁。
这么多年……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拳脚打骂之仇、私通其母之仇、远谴天山之仇、佐立奸生子为储之仇。兼虎毒食子之恨、为母所弃之恨,桩桩件件,今有报矣!
他终踏上了玉阶最后一级。
紫宸殿大门洞开,殿内一阵喊杀哀嚎之声,李玄白踏着门槛,最后回身遥望一眼。
天已大亮!
孰胜孰败,孰王孰寇,今日一昭!
第180章
紫宸殿内已是一片荒诞狼藉。
大殿之内早已被常达搜过,遍寻嘉庆帝不得,又气急败坏地打砸过。眼下,已是满地的典籍字帖、笔墨纸砚。八仙桌四个桌脚杵在天上,仙鹤大宝瓶支离破碎,壁上的千里江山长卷被扯了下来,八角漆画宫灯和一双对联亦被扯落在地。
众军士手足无措地呆立在殿门口。
殿中,两人跑得比耗子还欢,绕柱相逐。
嘉庆帝全然不知今夜发生何事,只知自己灯阵遇刺后中了毒,痛得满地打挺、吐泻交加,而后便昏了过去。再一睁眼,一片死寂漆黑,他最惧孤身一人置身黑暗,吓得牙关跟打快板一般,跌跌撞撞地下了榻往前摸索,摸到一面墙,于是一边哭喊,一边乱摸。
摸了半个时辰,也不知摸到什么,咔哒一声,密室墙开了。
与大殿正中,提刀四顾的常达对视了个正着。
常达千辛万苦折返回紫宸殿,又搜一回,仍没见着嘉庆帝的影儿,气得肝胆欲裂眼珠崩突,正欲提着板斧狂劈一番以泄愤,密室门缓——缓——地开了。
嘉庆帝望着他,正是探出头的耗子撞见猫。
双方相见,两两无辜,双双懵了。
常达甲胄披着,双板斧拿着,满地凌乱,双目血红,嘉庆帝便是泻了一晚也知道常达此时在此是为何事,嗷的一嗓子拔腿便跑。
常达:“堵住门窗!绝不容皇上出殿!”
拎斧拔腿便追。
常家军虽在当场,却不敢真对皇上动手,全冷汗淋漓地堵着门窗看着。
大殿地砖光滑,鞋底摩擦地面,两人跑出一点吱吱声。
嘉庆帝甩着袖子哭喊:
“舅舅饶命!舅舅饶命!”
常达半个字也无,顿足狂奔如一头癫狂犀牛。
两人绕着柱子狂奔有快十圈。
形势太紧张,两人你滑一脚我滑一脚,吱吱响个不停,人人全聚精会神地瞧着猫捉老鼠。
无人注意一个常家军打扮的甲士,提着剑,一步一步迈上了长阶,入得殿来。
那人蹑手蹑脚跨过了门槛,越过众人,站在殿柱旁边。
两人一边狂追一边打滑,忽然殿内一阵尿骚味,嘉庆帝一脚一个水鞋印,廉耻也顾不得了,滑得手舞足蹈。
见了此人,他神魂俱裂地往一旁摆手:“躲开些!躲开些!”
常达抡着腿飞奔:“不杀你!不杀你!”
忽地在晶黄水渍上滑脱一脚,滋溜一声,岔出一条腿来。
一旁的人手起剑落!
嚓的一声!
一颗浑圆之物陡然甩飞出去,一边抛旋,一边洒血,咚一声落了地,咕噜噜打转。
紫宸殿中,落针可闻。
唯有嘉庆帝一头雾水地兜着柱子转圈圈。
片刻,殿内爆发出一阵凄怆的惨呼:
“将军!”
“定王!”
“我的将军!我的主子啊!将军!”
五大三粗的男人,哭起来声若排山倒海。
嘉庆帝气喘吁吁地扶着柱子站稳,惊魂未定,跑得想呕。
挥剑
人去了铁头盔,抱在怀里,高马尾俊烈一甩,掷盔在地:
“苍天有眼,终诛此贼!”
嘉庆帝一见他,滋溜一声又在尿里滑了一脚,换了根易守难攻的柱子,一边倒退,一边摆手:
“别杀我……别杀我!阿兄!别杀我,朕求求你……你要什么,朕都……”
李玄白步步紧逼,朝嘉庆帝伸着手:
“皇上,您来!本王并不想弑君!”
嘉庆帝连连摇头,已是面如白纸泪流满脸,把着殿柱嘟囔,“别杀我,别杀我!你要什么,朕都答应!皇位!皇位我不要了!阿兄!”
他顿足大哭:“皇位给你!”
得这四字,李玄白心中何止是惬怀,愈发和颜悦色伸着手,缓步靠近:
“我不杀你,弟弟。本王怎会弑君!”
嘉庆帝见他步伐缓缓,似是并无取他性命之意,愈发哭嚎:
“阿兄若说真的,将剑丢了!”
当啷一声,李玄白掷剑在地。
偌大的紫宸殿内回声阵阵。
李玄白平和伸着手。
嘉庆帝望着他,胸脯急促起伏,满眼血红,歪着脑袋静静打量了他半晌,又兔子似的躲回殿柱后:“朕不相信!你怎会不想杀我!”
李玄白自知十拿九稳,已经松懈下来,一笑,“皇上乃一国之君,又是本王亲弟弟。百姓不会爱戴弑君之人,文武百官更不会。遑论还要担个残害手足之名。皇上不过爱在笑乐园里打会牌,我这做兄长的,何必赶尽杀绝?”
嘉庆帝扒着殿柱,一边卯劲蹭去足底水迹,免得跑起来再滑,一边急喘着窥望他。
李玄白依旧好脾性地等。
常达已死,他是摄政王,只要嘉庆帝肯伸出这只手,他便独掌大权。
今夜这场荒谬惨剧,就此了结;他多年野心抱负,终于得偿。
嘉庆帝打着哆嗦望他,犹豫再犹豫。
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吧。做傀儡皇帝亦比做亡命鬼好。
终于,他抖着胳膊,缓缓伸出手。
“——原来摄政王也在此。”
顾怀瑾轻描淡写地抬步跨过门槛。
大殿之内熹微的晨光倏地黯淡了,长阶之上走来数十人,各个人高马大肩宽腿长,腰佩长刀、衣绣飞鱼,齐齐立于殿前,门口仿佛竖了一排乌压压的栅栏。
众侍卫环立于大殿墙根下,顶天立地。
嘉庆帝立时拔足狂奔,一时没踩稳,扑腾着胳膊飞转回来人身后,被他大袖挡得严严实实。
李玄白心脏当即一绞,连脚趾都冰寒。
都这时候,偏这时候!
只差一步!
就只差这一须臾,他就能控制了这疯子皇帝,叫这姓顾的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眼下……
他默默数着飞鱼卫的人数,越数心越沉。
——逃不开了。
莫说姓顾的本就一身武功,常人难匹,便是只论他带来的这些飞鱼卫,他今日也逃不脱!
他同这姓顾的本就有宿仇。这男人恨死他了,为了她的事,日日夜夜地嫉恨,他从前在天山上就以逼得他吃醋为乐,今日落在他手里,哪还会有性命!
前一秒夙志得酬,下一秒性命不保,这形势陡然转下,他不甘愤恨已极,急火攻心。
忽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他退开半步,手往下压,示意顾怀瑾暂别动手,讥笑但小心翼翼地道:
“别忙啊,大清早的。”
“不若我们做个交易。”
*
南琼霜被云瞒月夹在胳肢窝底下,已经在宫墙上来回奔波了一夜。
即便是被拎着跑,她也已经脚麻了,不知这尊大佛究竟是哪来的精力,竟能在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的茫茫宫城之中,一刻不停地遍搜三遍。
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挠着眉尾。
昨夜她被云瞒月和李慎舒救下,未等两人细聊,雾刀腾地窜出来,火急火燎地非要她去办门内的新差事不可。
新差事,护摄政王驾。
可是,摄政王去哪了?
两人在宫墙上跳了一夜,就差将那些军士一一掀开头盔瞧了,终是没见着李玄白的人影。
她抬眼瞥了一下云瞒月的神色。
还好,她神色尚无不耐。
南琼霜心里始终有些惶恐不安。
这位被她搬来帮忙的大佛——乃是往生门的新门主。
她早就奇怪。
往生门乃是受人委托,安排人手,替人办事。譬如她被安插在嘉庆帝身侧,是因为有人欲买嘉庆帝的性命;常达身边混了个公孙红,也是因为有人欲置常达于死地。
那么,事情就奇怪了。
常达身边有公孙红,李玄白的金戈侍卫里混了个墨角,菡萏宫里有她一个南琼霜。
顾怀瑾身侧呢?
他这般位置的人,欲买凶杀之的人不会少了,何以他身边无人?
顾怀瑾已经中过极乐堂的暗算,必不可能重蹈覆辙,倘若要再下手,最佳人选,应是出自七杀。
七杀之中最惊艳,云瞒月。
何以云瞒月一直京中待命,四面驰援,无所事事?
差不离的原因只有一个。
云瞒月并不是能轻易调动的七杀堂刺客。
况且,她奉命去定王府上杀常达那日,未免太悠哉了。
铠甲也不披,朱缨戟也不拿,拎着把白折扇上了战场。
墨角将定王首级之功看得何等重要,那可是攸关七杀堂主之位的大事。
云瞒月纵是有太上老君的本领,若真拿七杀堂主之位当回事,也不会如此随意罢?
脚下琉璃瓦顶一片一片地过,天已破晓,天顶仍黑隆隆的,东边掀开了一条金缝。
南琼霜望着日出,满天金云映在眼里。
既然云瞒月是新门主,那么,她要赎身,更加有希望了。
从前,因着往生门门风太酷虐残忍,虽说五个任务可赎身,她也是一半信,一半不信。
但新门主的担子落在了云瞒月头上,事情骤然有了一个大转圜,先前的猜测或许要一把推翻。
也许孙汾说的是真的。
也许真能平平安安地赎身出来。
因为——
她抬头望着揽着她的人。
领子被风吹得摇动,云瞒月的碎发在白玉红抹额上轻拂不停,天微微泛蓝,晨曦映得她清澈眸底一片晶亮。
云瞒月最是坦荡磊落。
“杀戮道,菩萨心”。
她不会强扣想赎身的人的。
“有了!”云瞒月忽然道,“似乎是摄政王。在紫宸殿里!”
两人骤然落下
半尺,她胃里顿时一阵失重的酸意,双腿一下被风掀起,再一垂眼,倏地已至紫宸殿的雕花窗子外。
殿内犹黑,隔着木花纹,一方形单影只,嚣张自若,一人立于黑压压一群大内侍卫之前,面沉如水。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云瞒月折扇不知怎么一转一剜,砰一声,那雕花窗棂炸为两半,木屑擦着两人发丝衣角而过。
未待窗棂碎片坠地,两人足尖踏地,在双方之中霍然插身,拂袖而立。
飞鱼卫和常家军顿时一阵大骇。
这半路杀来的人,竟是貌美病弱的珍妃!
南琼霜旋身站稳,一抬眼。
李玄白高马尾已经塌下三分,灰泥满面,铁铠甲边缘滴答滴答往下掉着血珠子,英俊眉眼衬着猩红的血,艳丽凶恶。
此等态势,于他已是绝境,他眉梢那点不屑笑意犹自不减。
再一转身。
顾怀瑾无言立于云瞒月身前,乌黑绸带底下一张脸孔白且凛冽,一言不发。
殿内已是一片大乱,满地烛台倾倒,常家军、飞鱼卫和禁军将双方团团包围,四处尿液血泊,两人脚边一具无头尸首,肩宽背阔,一颗马球般的头,血漫成一片沼泽。
她不必想,也知道是谁。
那么,只要拿下了李玄白,顾怀瑾今日便大功毕成,可以身退了。
于他,成败在此一举。
她小心将目光转回面前人面上。
四目相对,她挡在李玄白身前,顾怀瑾望得她芒刺在背。
她闪烁着眼神,半刻,干脆转回身去,朝李玄白使了眼色。
李玄白见她突闯进来横插一脚,正洋洋自得地笑睨着对面那人,忽地见她回身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她身前那女人一瞥。
他于是会意。
她带了人来救他!
南琼霜在最风口浪尖的一刻横插一脚,唯有一半是为奉往生门之命。
另一半的心思,是她无法对顾怀瑾明言的。
多年情分,彼此照应。从天山到洛京,两个人脾性相投,互相遮掩过多少事,没有情爱,也有恩情。
知道他与顾怀瑾斗得你死我活,可是正如兰阁之夜留他一命,今日,她亦不想李玄白死。
多年相知相助,总不能叫他帮忙都帮进狗肚子里去了。
殿中静得连众军士紧张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顾怀瑾已如一座气势骇人的沉默的刀山。
她头皮发麻地顶着他的视线,细细感受着身后人的动静。
走吧,快走吧,今日便是最后一别了。
云瞒月可于千军之中带他破阵而出,一旦他出宫,顾怀瑾会即刻以嘉庆帝之名发下一封诏令,废黜他摄政王的名号。
从此以后,虽则是与权柄无缘,至少性命可保。徜徉山水也好,纵马江湖也罢,总好过落于顾怀瑾之手,成王败寇,命丧黄泉。
顾怀瑾静默无声地凝视她,几近窒息。
他呕心沥血谋算了多少个日夜,多少夜里辗转不成眠,终于逼得他这不共戴天的死敌命数将尽。
可是,这场及时雨,竟然是她下的!
他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骨骼咯吱作响,仿佛骨头架子蛀空了,皮囊再威势逼人,也摇摇欲坠。
南琼霜只是半垂着眼睫,不与他视线相接。
军士中有些机灵的,瞧着这三人,多少品出些不对,来来回回地在三人面上瞟。
半晌,顾怀瑾开了口:
“敢问娘娘站在摄政王身前是何意。”
嘉庆帝从顾怀瑾身后弹出个仓皇脑袋:
“珍妃!不是你顾表兄妹情谊的时候了!还不给朕过来!”
南琼霜讥笑了一下,她都光明正大地用轻功夹在两人之间了,这疯子皇帝,还没明白吗?
顾怀瑾横臂将嘉庆帝挡回去,前迈一步,只有两个字:
“娘娘。”
南琼霜有些窒息。
殿内人人惊惶,风雨飘摇,他周身一股沉郁绝望之气,生生克制到面上半分不显,轻轻吸气:
“娘娘可知……你可知,方才,他同我说过什么。”
“他早与往生门有往来,早可以叫你赎身出来,却袖手旁观。若非他今日自己走投无路,求我放他一马,他仍未想着助你脱身。”
“你竟然还同他站在一处。”他问,“你要救他?”
“我不是同他站在一处。”见他脸色已经惨痛太过,南琼霜简直于心不忍,“是因为……”
她深深朝云瞒月背影瞥了一眼,把一切都推卸下去。
顾怀瑾紧抿了唇,艰难润了润嗓子。
白着脸匀了片刻呼吸,越过她,深吸一口冷气:
“摄政王之请,恕顾某不能允。”
“摄政王窥伺神器,逼胁亲弟,恶贯满盈,大逆不道。这种人,如何能留在皇上身侧,非刑勠不足以安社稷。”
“至于娘娘与往生门,顾某心中有数,自有办法,毋需摄政王忧心。”
话毕,玉山般的身影掩去殿门口矩形的黎明,他负手回身,吩咐:
“带下去,押入诏狱。”
果然。
南琼霜心里一块重石咣地下落,紧着给李玄白递了一个眼神。
云瞒月亦是了然,一只手按上李玄白的肩膀。
他正正伤在肩上,痛得歪了一下,谁料,却好死不死地站着不动,嗤笑一声。
南琼霜恼了三分,半回过身瞟他。
这人究竟搞什么名堂?!
事已至此,常家军失了主子,满殿都是他顾怀瑾的人,皇上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跟在他身后,此时此地,他要保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简直不知好歹!
尽早与云瞒月出了宫便是了!你又能活,顾怀瑾又能功成身退,旁路生什么枝节!
却听李玄白散漫道了一句:
“皇上,你当真信得过这姓顾的吗?”
大殿之内,回声悠悠。
满殿军士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李玄白依旧笑得自若。
南琼霜一瞬明白他此话何意。
瞬间冷汗满身。
顾怀瑾虽有权,可是,那是因嘉庆帝肯放权。嘉庆帝若与他离心,他必然当场倒台!
这疯子皇帝若倒戈,满殿禁军和飞鱼卫,兵刃所向,必然更易!
天破晓但未大亮,大殿凄凄笼罩在难以揣度的黑暗中,人人头戴铁盔,被盔甲罩上一层沉沉阴影。
人人都看不清五官。
李玄白半边脸孔染血,半边脸孔隐于黑暗,星星点点的血滴子溅湿眉睫,仿佛面上开了朵彼岸花。
狰狞、妖艳、不祥。
嘉庆帝脚步打着滑,顿了一瞬,迷茫地折身回望。
李玄白徐徐笑开,继续道:
“就这么跟着这姓顾的走了,结局如何,你细想过吗?”
“福余三卫是他强留在京中的。结果如何?正是女真人意图行刺。常达的王爵也是他一意孤行封的。结果如何?带兵杀进宫了。”
“不仅杀进了宫,还闯入您的寝殿,拎着大斧头追着您劈呢。”
嘉庆帝扯着顾怀瑾的袖摆,不敢与李玄白对视,猫着脑袋朝背后摆手:
“先生有先生的打算,朕不追究。”
“皇上。”顾怀瑾半回过身,长发披垂下来,露出一点英挺轮廓,“今夜正是福余三卫逼得常家军溃不成军。一群贪财之徒,骁勇善战,却不忠诚,最宜引入翁内,助您捉鳖。”
“正是,正是。”嘉庆帝赔着笑望他,“朕信先生。”
“便是姓顾的早有谋划,他这计划,也未将您的安危考虑其中。”李玄白捻着小耳坠讥笑,“他不知常达欲对您不利吗?没料到女真人也许会行刺吗?他在乎吗?您昨夜遇刺,一半是因他放任。若是早将福余三卫逐出京去,您昨夜烂肠破腹之痛,根本也不必受。”
嘉庆帝笑弧凝在脸上,片刻,咬着牙,唇角却愈发往耳根底下扳去,摆着手欲出殿。
李玄白不紧不慢地追了一句:
“况且,您仍没发觉,这姓顾的瞒过你多少吗?”
嘉庆帝跨着门槛的腿,终于停在半空。
顾怀瑾脚步顿止。
李玄白复又冷嘲一声:
“宫中大乱,他将您放在紫宸殿后的密室之中。您殿后有密室之事,您自己知道吗?他知道,他同您说过吗?”
“常达攻进宫中,虽是因密谋行刺之事败露,又焉知没有他从中运作。若是他有意促成,挑得两虎相斗,这么大的事,他同您知会过吗?半个字也没给您透漏,才叫您误打误撞出了密室,刚巧与常达相对!若无我,您或许早已命丧双斧之下!”
嘉庆帝背影僵得仿佛拓印在殿门之中,连袖角都一动不动。
“再者,珍妃身份有疑,您在一旁瞧了这么久,也该瞧明白了吧?他早知珍妃会武功,有身份,伴您身侧,其心可疑,可是,同您说过半个字吗?”
“他瞒着您的事究竟还有多少!您当真能信他吗!?”
嘉庆帝的呼吸愈发粗重,呼哧作响,气喘如牛。
“皇上。”顾怀瑾终于全转过身来,与嘉庆帝正面相对,“摄政王不过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欲加无谓之罪,使你我离心而已。您弃我不用,落在他手中,一定是个软禁至死的结果。今日杀了摄政王,您才能在龙椅上高枕无忧。”
李玄白只嗤笑一声,“‘高枕无忧’。他在朝中,您真能高枕无忧吗?李景泰那厮同您打樗蒲,您赌输了想给他个官儿做做。已经过了这么久,给成了吗?他在您手底下,您这皇帝,只怕也如傀儡一般!”
嘉庆帝倏地抬头望着顾怀瑾,呼呼喘气。
顾怀瑾终于皱了眉:“皇上,二虎剿尽之后,顾某本也不欲再过问朝堂之事,唯欲归隐无量山。皇上若担忧顾某专权,顾某今日可在此给皇上一个保证。摄政王身死之后,三日之内,顾某离京。”
“说得倒真是好听。可是,他瞒着您的事已经有多少,您真敢信他吗?!”李玄白又笑,“告诉您吧!他与珍妃之间,有多少事,您知道吗?”
嘉庆帝骤然折身回来望着李玄白,双目发红,浑身微微抽动。
“珍妃是他相好,两个人在宫闱之内私通已久。”
“早在天山之上,两个人就情投意合,三书六聘订过婚!我在天山上与这姓顾的乃是同门,是以我全知晓!”
“即便在宫中重逢,两人也未断情,在您眼皮子底下还要眉来眼去。珍妃上无量山采药,根本是姓顾的编的说辞,两人在无量山过的是何种无耻日子,我都不敢想!”
嘉庆帝一句一句听着,太阳穴青筋嘣嘣地跳,每一句都如短刀刺入耳朵,吱噶作响。
他的女人当真被人沾染过!
皇位,他不敢硬争,谁僭越无礼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竟连一个女人!也要抢!
连他区区一个谋士,无权无爵无军的谋士!也敢给他如此难堪!
李玄白手中长剑朝顾怀瑾斜斜一指,“您若不信,大可叫人去江湖上寻他当年那未婚妻的画像,一看便知!”
顾怀瑾虽未动作,脸孔却已经苍白如纸,一触即破。
嘉庆帝腾地抬起脸来死死盯视他,眼鼻口都几乎要喷血:
“摄政王所言为真?!”
顾怀瑾:“皇上……”
嘉庆帝歇斯底里如狂吠:“朕、问、你,摄政王所言为真?!”
“摄政王此言不虚!”常家军失了主子,急着投诚,七嘴八舌地插进来,“此人自戕时,口里曾经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们主子听闻,派人去查此人昔年往事,有混过江湖的弟兄找来了那女子的画像,确与珍妃长得一模一样!”
顾怀瑾于是半个字也没有了。
嘉庆帝瞪视着他,呼哧带喘,目眦欲裂。
整个大殿之内唯有嘉庆帝一抽一抽的吸气声。
他喘得如一头血管爆裂的牛。
李玄白自得笑着,缓缓朝嘉庆帝伸出一只手:
“皇上,您是九五之尊,万民之主。您一言,可以让这满殿飞鱼卫抓我,也可叫这姓顾的顷刻倒台,沦为丧家之犬。”
他轻轻吐字:
“您真要把手中权柄,放给一个欺瞒主上之人吗?”
“皇上!”顾怀瑾急急道,“后宫艳闻事小,此时并非争论谁秽乱宫闱、谁通□□乱之时,难道要在这般关头,要顾某为此妄言,剖腹自明吗!”
“此时错信奸人,功亏一篑!摄政王亲军已至洛京城下,若不除摄政王,您永无宁日!”
嘉庆帝猩红怒瞪的双目,缓缓眨了一瞬,眼珠浊黄,幽魂似的朝李玄白瞥去。
“他要您废我,非是为了您皇位坐得安稳,而是为将您掌握于他一手之中。”李玄白话吐得不疾不徐,“皇上身子不好,说到底,不过是他辅佐您,抑或我辅佐您的问题。我可是您亲哥哥!”
顾怀瑾冷笑:“这时候倒论起亲情来了。待到摄政王位子坐稳了,可就未必顾忌手足之情了!”
“对,手足之情是无用,可是姓顾的连这点手足之情都无呢。”李玄白只是笑,“即便我这摄政王的名号保住了,也绝不会动您一根手指。我敢对着宗庙祖宗发誓!我若要杀您,方才就杀了,怎会等到这姓顾的横插一脚!”
嘉庆帝听闻此言,蓦地凝视着李玄白,久久不错眼珠。
南琼霜紧张得手掌麻了一半,浑身如坠冰窟。
殿内落针可闻。
“您即便除了我,还是要落到姓顾的手里,不然便是落在姓顾的一党的手里!朝中连老相王茂行都是他的人!他已欺骗您至此,您真能信他吗?!”
李玄白再向嘉庆帝重重摊开手掌,“我对着苍天祖宗发誓!摄政王名号若保住,皇上待我有恩,便是亲军临城,我也绝不赶尽杀绝!到时,我在前朝操劳,您在笑乐园享福——”
嘉庆帝混乱癫狂的眼睛里,忽地蓄了点光亮。
笑乐园。
其实,两人争得太乱,他又是个不灵光的东西,听得浑浑噩噩,只有三分进了耳朵。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金銮殿未必有笑乐园舒坦。
为了一张龙椅,他已经经历过两回大乱。
第一回,几乎被人自龙椅上拖下来,兵临城下。那一日,连他最宠爱的大监都弃他而逃。
然后是一山二虎之局,常达一碗毒酒。他就此癔病不举。
后来,又是刺杀,穿肠肚烂之痛。
后来,又是宫变。边尿边绕柱奔逃。
后来,又要重回那个位置。九五至尊、万民之主——
穿肠肚烂之痛、癔病不举之苦。如履薄冰之劳、舔颜谄媚之辛。
被舅舅举着双板斧,绕着柱子劈。被宠爱的后妃日夜监视。唯一一个信任仰仗之人,到了今日,才知连他,都是一个弃他背他之徒!
那把椅子觊觎之人太多,没本事的人只会被它吞噬。
一个逃都无处逃的位子。
历经风雨,他害怕了。
他只想回笑乐园打一辈子牌。
片刻,嘉庆帝轻轻、轻轻地摇了头,在满殿军士众目交汇之中,麻木呢喃:
“朕不想当皇帝了。”
“朕不想当皇帝了。”
“朕不想……”
他流着眼泪和李玄白说:
“朕若逊位,皇兄能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么。”
李玄白含笑颔首。
南琼霜望着众人簇拥间那抹压抑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顾怀瑾完了。
殿外天光终于大明。日头从地平线蹦出来,天上风卷云涌,渐渐地,晦云尽散,一切都清楚、明朗、显豁。
大势已定。
日光投入殿内,李玄白所站之处,正正好好被阳光截出一块。
对面,雕花窗棂筛出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影,压在顾怀瑾身上,奢丽阴森。
嘉庆帝掩面垂泪,一步一步走至李玄白身侧,数年隐忍苦斗尽放,连带抛却帝王傲骨与野心,手轻轻朝顾怀瑾一指:
“飞鱼卫,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