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常太妃年轻时,性喜豪奢。嘉庆帝思母心切,此次为太妃而办的宫宴,本想格外奢侈些,却又想起顾怀瑾最不耐繁奢满眼,他怕又惹得这位大人不快,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原定一百零八道菜削减为八十八道。
是日,乾和殿内贵宾云集,前朝重臣、近支宗室、王公命妇、后宫女眷悉至。
常太妃一身珠华宝翠坐在上头,干瘪的脸颊已经丰润了些许,又有了些当年的艳丽威严之态。在她身侧,嘉庆帝、李玄白一齐坐在正中高台上。常达、毛琳妍因与常太妃是一家,自然坐在下方的首位。
南琼霜坐在稍远的下方,倒有些庆幸不必离上头太近。
上头,李玄白拄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宴席发呆。
她已许久没见他,上回那般唇枪舌剑地指着他脑门讥讽,连她都有三分后怕。
这厮脾性毕竟是一等一的暴戾,虽然也偶尔心软,偶尔舍不得,但她
此次是真将人惹着了。待到他回过味来,要如何治她,谁说得准。
如果可以,她万万不想与摄政王打照面。
何况,顾怀瑾正坐在她身侧。
她垂下眼,拿着桌上精致的鎏金小酒盏,装模作样地转着看,一面偷偷地以余光觑着身边人。
顾怀瑾比她高出许多,并肩坐在她身侧。
不知为何,只要他在,他什么也不做,她就仿佛被他笼罩着似的。仿佛他周身有种奇妙的气——见了他,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就同他纠缠不休,你包裹我,我包裹你。
她喜欢他在身侧的感觉,即便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雅乐奏过,茶礼行过,酹酒礼行过,众人齐声念过祝词,宫宴终于算开了场。四下里一阵祝酒声、丝竹声,黄云缎包裹的食盒流水一般端入了乾和殿,传膳太监吊着尖细的嗓子唱膳,她捏着筷子,诸声全入不了耳。
一点咯啦、咯啦的声音,是他的筷子轻轻碰着珐琅碗。
经历了前几天那些肝胆俱裂、肝肠寸断的日子,他只是坐在她身侧默然不语地吃几口饭,她都会心安。
她叹了口气,夹了片桂花鱼片在碗里。
然而,又放下。
四面一看,一排排尽是整齐列行的佩刀侍卫,个个叉着腿负着手,人高马大、肩宽体阔,仿佛在大殿四周筑了一圈乌压压的藩篱。
这些人,有刀鞘上挂着金狮子头的金戈侍卫,有披着常氏虎甲的常家军,有腰间悬着飞鱼令的飞鱼卫。
贵人名流云集,三方大人物齐聚一堂,戍卫大殿之责,谁也不敢全权交予另一方,最终三方各自带人,以求不弱于人。
几月前顾怀瑾回宫的宫宴,三方还未彼此戒备到这地步。
想来,是前些日子他割了腕,人人都嗅到些不寻常的味道。
三方对峙之局,或许要松动了。
可是,要她动手的令,居然还没有下来。等到局势变了,她要下手,或许也没有那么容易了。顾怀瑾又身在局中,一朝宫变,成王败寇,说不准就是个菜场身死的下场。
即便说,他最终除掉了摄政王和常达——嘉庆帝那般玩物丧志,自视甚高又有疯症,重夺了权柄之后,他还容得下这尊大佛吗?
说不准狡兔死、走狗烹。
她越想越不知前路何在,坐在宴席之间,仿佛悬崖之上走钢丝,头痛欲裂地叹息一声。
却忽然有种感觉。
垂在身侧的手,被人一点、一点地牵着,握在手里。
温热的触感、极轻的力。
他拨开她层层叠叠的袖摆,微微地、轻轻地,勾住了她的手。
顾怀瑾缚着黑绸的脸波澜不惊。
两人的小指和无名指松松勾合。
众人饮酒谈笑,彼此恭维、相互攀交。
她全副心神落在自己两根手指上。
盛宴之上、众人之间,丝竹管弦声不断,人人推杯换盏,他竟然连她一声叹息都听了去。
说来也怪,方才还那般心慌,他用两根手指牵一牵她,她就好了。
并且,还有些眼酸,很想抱着他哭一哭。
她呼吸都屏了一瞬,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抬眼,只见圆桌对面,李景泰眉飞色舞地同常忠遥遥敬酒,王茂行正跟同僚摆手自谦。
人人自得其乐,把酒言欢。
她轻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勾紧了他的手指。
又心中惴惴地朝嘉庆帝看去。
高台之上,嘉庆帝正附耳同毛琳妍说话,两个人笑得和和美美。
桌子之下,顾怀瑾大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粗粝的指纹在她手背上缓缓碾磨,缱绻、珍爱又眷恋不已的,徘徊不去。
仿佛很想她似的。
不是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她眼睫颤抖,又恐桌上人瞧出端倪,神色懒倦又恹恹,用另一只手捏着筷子夹菜。
顾怀瑾渐将她整只手都收在掌心里。滚烫的大掌,盘揉着她手背上四个支出来的骨节,大拇指一下一下刮着,像哄她。
她垂下长睫,轻轻呼吸。
应没有人看得出吧。人人都在谈笑——袖摆这样长,他的衣袖比她还长,桌布也曳地,这点不能为人知的动作,谁也瞧不出吧。
她又从容自若地环视一圈。
却忽然见,高台之上的常太妃,朝下面使了个眼神。
下方,常达若无其事地最后吃了口菜,撂下筷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南琼霜心里登时道了一句不好。
不论这两人商量了什么,总不会有好事。
前些天,因摄政王不由分说地将她软禁在静思轩,宫里宫外不知传了多少谣言。有说她得罪了摄政王、在摄政王跟前失了偏宠,两人自此势如水火的;有说嘉庆帝惹得摄政王不悦,闹得头风发作都不准珍妃侍疾的;还有说她日日往大明宫行走,惹得摄政王起了别样心思,与嘉庆帝争风吃醋的。
凡此种种,虽是捕风捉影,但人言毕竟可畏。若是常达一心想将她除去,她八成闹不了什么好。
何况,常达确有除去她的动机——她毕竟背靠大明宫。
若无她,嘉庆帝身边唯有一个毛琳妍,紫宸殿于常达,便是掌中之物。
常达忽然朝着高台上的嘉庆帝遥遥抱拳:
“皇上,惊闻您前些日子龙体抱恙,臣心中忧切,夙夜难安,只盼能为圣上分忧。刚巧,前些日子,驻守山海关外的常家军击溃了几支蒙古人。蒙古人惧我齐宋,归顺投降,献上琳琅西域珍宝以示诚意,其中,有一味鹿血丹。”
嘉庆帝正与毛琳妍搂着腰谈笑,闻言回首:“鹿血丹?”
“正是。”常达垂首行礼,“此物乃西域奇珍,可祛风湿、益精血、补肾阳,活血祛寒有奇效。臣听闻圣上素有腰膝酸软之症,又有寒气侵体,常受此扰,遂愿以此物奉予圣上。”
宴席之中,人人不敢面色有异,若无其事地听。
南琼霜在心里微微一哂。
从前,常达一碗药酒给嘉庆帝喂下去,嘉庆帝就此精神不行,人也不举。如今再给他献药,嘉庆帝敢用么?
何况,是这种“补肾阳”的药。
当着满堂宗室大臣,给嘉庆帝献壮.阳的药,这常达倒挺敢开口。
果然,上头嘉庆帝脸色一顿,才干巴巴道:“定王用心至此,朕十分感激。只不过……”
常太妃倚在座位里,轻飘飘问:“……什么‘只不过’?”
嘉庆帝要死要活地非救自己母亲出来,便是因忌惮常达,希望自己母亲能在常达面前说两句话。不想,竟被自己母亲将话截住。
他心凉了半截,斟酌再三,白着脸道:“……爱卿事事念着朕,朕感激之至,焉有拒绝之理?王让,收下。”
王让喏喏接过。
常太妃蛾眉半挑:“皇上,这鹿血丹,你想如何用?”
南琼霜在心中笑,太妃竟然连服了药后皇上想幸谁都要问?
桌子底下的手却忽然被人用力一捏。
她装着往他后面的人身上看,偷觑了眼他的脸色。
顾怀瑾侧脸英俊润朗,啜着酒,一派云淡风轻。
她面色如常地转回头。
抓她做什么,又不是她想上龙床。
顾怀瑾不是不知道她不想上龙床。
但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她寸.缕不着地被送上他人的床。
他就受不了。
他有意用手腕磨蹭她,叫她摸到他腕上缠着的纱布。
南琼霜确实摸到了。轻轻一触,手就一哆嗦。
她酸酸地攥住了他两根手指,垂下眼。
上头,嘉庆帝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如何作答,嗫嚅着道:
“自然是母亲要孩儿如何用,孩儿便如何用。”
常太妃冷哼一声。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摸着他手背,想学他的方式哄哄他,忽然却见自己视野里,常太妃正正与她对上了视线,一眨不眨。
“那是最好了。晔儿身边人,务必对皇上忠诚。”太妃一字一字咬得干脆,仿佛剁菜成丁,“不忠之人,断无再承皇恩之理!”
南琼霜方知这是在对她发难,坐直了身子。
却又被顾怀瑾松松
牵住。
他神色半分未动,握了握她的手。
南琼霜明白,那是告诉她,不会有事。
她双肩又松懈下去,靠在椅背上,懒懒摇着纨扇。
方才被太妃盯视着怒喝,她差点起来回话。现在一想,人家都未指名道姓,若自己撞到话头上,岂非对号入座?
她不理,不动声色地端起小酒盏饮着。
常太妃又望着她道:“侍奉君侧,乃是皇恩浩荡。若有哪个敢秽乱宫闱、枉负天恩,以齐宋律,当绞!”
“秽乱宫闱”四字一出,顾怀瑾意味深长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当绞”两个字,听得她一笑。
吓唬她呢。
想来,是听说她素来与顾怀瑾不合,近来又不得摄政王的意,琢磨着法子,想将她从嘉庆帝身边除去。
不过,“秽乱宫闱”。
两人的手在袖中彼此牵勾。
常太妃见她只是礼貌含笑不应,兀地在桌上一拍,食指绷得弯翘,直指着她:
“大胆珍妃,还敢不认!”
当下宾客齐齐一惊,连高台正中的嘉庆帝都未料到这形势,一激灵,惊愕地来回巡看。
四下诧异目光之中,南琼霜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
“臣妾不知太妃所指何事。”
“还要狡辩?”太妃冷哼一声,“静思轩中,你我同居一处,事事哀家都听得真切!铁证如山,无可置疑,你还敢大言不惭、藐视天恩?”
她垂首,依旧道:“臣妾不知太妃所指何事。”
“不知?好,不知!”太妃大喝,“哀家且问你,静思轩中,同你讲话那男人,究竟是何人?!”
满堂宾客一阵短暂的寂静,面面相觑后,彼此暗使眼色。
“静思轩之中从无外男。”若有,许是雾刀——那日他大喇喇走出来跟她说话,果然叫太妃看见了。她暗自咬牙,“臣妾搬去静思轩之后,静思轩由摄政王的金戈侍卫层层把守。金戈侍卫俱是摄政王信赖的亲兵,断无失察之理。太妃何不问问值守静思轩的侍卫?”
常达却冷笑一声,缓缓撂下酒杯,一双虎目朝高台上睨着:
“金戈侍卫,是摄政王的近侍,本领高强,自然防得住外贼。”
“但倘若,那叩开静思轩之人,正是摄政王本人呢?”
殿内一阵惊骇之声。
众人听太妃发难,原本带了些听宫闱秘闻的好奇之心,听至此处,方知是常李双方之争,且自己是太妃拉来做听众的,无不大惊失色。
李玄白听了这话,倒没一点反应,只是笑了一笑。
今日他颇反常,安安静静地用膳,安安静静地歪在椅子里,既不惹人,也不恼人。
常达:“京中都传,珍妃娘娘借表兄妹之由,日日进出大明宫,往来自由,宫人习以为常。焉知即便是亲兄妹,亦该顾忌男女大防,区区表兄妹,怎可频繁往来!珍妃早与大明宫有私情,是以皇上发病,珍妃娘娘欲往紫宸殿侍疾,摄政王为此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将珍妃打入静思轩!”
南琼霜笑问:“定王是说本宫与摄政王私通?”
定王顿首:“正是!”
南琼霜往高台之上看了一眼。
李玄白遥遥与她对视,捻着耳坠,笑而不语。
不仅不欲解救,还要瞧好戏。
她冷笑,同摄政王私通?
却忽然感到袖中的手,被那人,含着点不甘的嫉恨,套了个东西。
他的白玉扳指。
曾经放到她体内,将她弹成一把琵琶的扳指。
缓缓地,被他套上她中指,撸到她指根。
含糊其辞的威胁。
他不喜欢她看他,不喜欢听人说她同李玄白有私情,更不喜欢听人说她被关入静思轩,不是为了他。
南琼霜竭力不去想那扳指曾经沾过什么东西,有过怎样的触感。
大庭广众之下,手指相勾倒也罢了,拿出他那枚扳指做什么?!
她哆嗦着呼吸四下看了一圈,只见宾客大多呆若木鸡,置若罔闻。
装听不见——是因早已听闻,并不为奇。
原来人人都猜她与摄政王有私情。
亲密无间的人最清白。
势不两立之人才是奸夫。
她勾唇笑笑:“既然如此,太妃可有确切的日子,确切的时辰?摄政王是有起居注的。太妃说出个日子,拿着起居注一对,此事是真是假,不就水落石出了?”
常太妃当日只是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亦怕给出一个确切时间,反而弄巧成拙,话说得模棱两可:“哀家被摄政王禁足冷宫多年,身子早就不好了,又怎会记得什么日子!”
南琼霜含笑:“太妃身子如何不好?”疯子的话,不作数。
常太妃最忌讳人家知道自己疯过:“昏昏沉沉,迟钝嗜睡。”
南琼霜无法当着众人说太妃疯过——那是大不敬,语塞了一回。
李玄白早瞧这得了势便声色俱厉的常太妃不顺眼,又听她装模作样地粉饰脸面,嗤笑一声。
常太妃听了他那一声讥笑,大怒:“哀家不仅听得静思轩中有男人的声音,还确确实实看见了那男人的样貌!那男人朱紫锦袍,衣饰四爪蟒,傲慢倨妄,言行骄逸,若非摄政王,还能是谁!”
殿上金戈侍卫一听此言,个个惊怒交加,未待得令,急急拔刀,殿内一阵刀剑出鞘的嚓嚓声。
宾客一时惊骇四望,彼此相觑,有的冷汗涔涔起了身,借口净手,溜之大吉。
这样无端被骂,李玄白也只是散漫冷嘲一声,拄着下巴,不肯插话。
南琼霜道:“既然太妃一口咬定摄政王曾潜入静思轩中与臣妾私会,臣妾空口无凭,无从申辩,不如请静思轩中侍奉太妃的慎舒姑姑出面对质吧。”
不多时,李慎舒被请入了乾和殿。
李慎舒手拈着帕子交叠在小腹,依旧笑得妥帖守礼。
常太妃坐在高台之上,缓声道:“李慎舒,哀家问你什么,你如实答就是。”
李慎舒低了头:“是。”
常太妃:“你曾入静思轩侍奉哀家。哀家问你,你在静思轩时,可曾在殿内听见什么?”
李慎舒:“回太妃的话。静思轩内僻静,珍妃娘娘不多话,殿内往往只有鸟啼。”
“那么,”常太妃倚在高椅中,“你可曾在殿内见过谁?”
问这话的时候,她葱根般的食指支着太阳穴,懒洋洋挑了挑眉。
她敢在众宾云集的宫宴上公开发难,自然是有备而来。常达早给了她金银,要她买通这掌事姑姑。
人人都说这李慎舒是守矩有分寸的,她还以为买通她,要花些气力。谁知,她一开口,李慎舒便含着笑收下了。
李慎舒声音稳而沉:“回太妃,没有。”
意料之中,南琼霜微微一笑。
常太妃惊得
坐起了身子:“你再同哀家讲一遍?!”
李慎舒垂首:“回太妃,没有。”
“什么没有!”太妃戴着护甲的手指朝她颤颤巍巍指着,“什么没有!听也没听见、看也没看见?!”
李慎舒只是道:“确实并无外男出入静思轩。”
嘉庆帝也瞧出他母亲今日的意图——无非是叫他身边仅剩个毛琳妍,心里本能地觉得危险,开口阻拦:“母亲,证人都说德音是清白的,此事便算了吧,许是母亲听错了。”
常太妃刚欲再开口,嘴唇哆嗦两下,被金戈侍卫亮出的白花花的刀刃晃了眼睛。
她却咬了牙,鲜红朱唇被叨进齿间,挤得变了形,手掌狠狠在桌上一震:
“不行,事关宗室血脉,此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李慎舒入静思轩时,哀家已经得了摄政王的赦令,彼时,珍妃已在静思轩中关了几日!即便李慎舒阴差阳错地没见着,也不能作数——哀家见过!”
南琼霜笑:“太妃是说,慎舒姑姑入静思轩之前,摄政王便曾潜入静思轩中,与臣妾私会?”
常太妃红艳艳的唇圈起来:“贱妇!你敢不认?!”
李玄白坐在上头,再怎么赌气不肯开口,终于还是明刀暗枪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听到此处,是再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太妃,外头人都说你疯了。现在一看,是真疯了吧?”
又歪着头睨着李慎舒:
“你说。初入静思轩服侍太妃时,太妃精神如何。是正常,还是失常。”
李慎舒这回略有为难,斟酌着措辞:
“回摄政王,太妃……最初,确实嗜睡疲乏,言行有异。”
“嗜睡疲乏”是顺着太妃说。“言行有异”是顺着摄政王。
南琼霜心里道,人精。
她瞧到机会,当即发话,一口咬死:“臣妾初入静思轩时,常常听见太妃对着窗外的鸟儿说话,有时,夜里还撞见太妃对着墙唱歌。太妃说听见我同外男说话,又私会外男,不知是否将树上的鸟儿当做了什么男人,又凭空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常太妃怒得身子渐倾在桌上,朱红的蔻丹掐进掌心,身子绷得直抖。
却再无话可说。
摄政王开了口说她疯了,便已经给她定了性。那是紫禁城内最有权势之人,她还能怎样?
她拿起桌上小酒盏,一饮而尽,沉着脸色,朝阶下的常达,递去一眼。
常达今日已经开罪了摄政王,是退也退不得,铁了心要将这颗皇上身边的眼中钉拔除,抱拳:
“那么,敢问摄政王,若非争风吃醋,当日软禁珍妃娘娘,究竟所为何事?”
李玄白似笑非笑地低头,拄着腮,遥隔众人,望进她眼里。
挑了挑眉。
南琼霜已经懂他到何种地步,他那意思,她如何不明白。
他是问:想我说吗?
她隔着迢迢千里被他用一个笑威胁着,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盏。
知道李玄白气她气得不行,但她还是赌,他不会说。
他还是会替她遮掩。
因为如果是她,她的选择,也是这一个。
果然,李玄白只是懒洋洋笑着,任谁诘问,犹自不理。
常达见他懒得理会,心中不止是怒,更觉受辱,灌木般茂密的胡须被鼻息吹得一动一动:
“摄政王不答,究竟是何意?!即便是表兄妹,亦不能如此猖狂!一宫娘娘,闲来无事便往表兄的寝宫中跑,摄政王与皇上又是亲兄弟!倘若出了差错,污了龙脉,一招狸猫换太子,我齐宋大统绝矣!”
堂中宾客万万没想到,定王敢当着众人、皇上、顾怀瑾的面同摄政王撕破脸,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借口离席。
乾和殿中渐渐空了三分之一。
常达:“此事宁可错杀,不能轻放!否则大统究竟在谁手中,皇位又在谁手中,如何分明!珍妃既有私通之疑,该杀!”
话毕,大喝:“来人!”
一旁披着虎甲、蓄势许久的常家军高声齐呼:“在!”
常达:“剥去嫔妃服制,殿外杖杀!”
南琼霜没料到李玄白还未开口,常达就敢当着他的面同她来硬的,未待反应,肩已经被冲上前的常家军按了下去,人差点倾在桌子上。
李玄白遥遥望着她,见她都到了这地步,都不肯递个眼神跟他服软,怒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冷笑,一边点头。
今日这场宫宴,他半点动作也无,就是为了在上面看着她。
看她服不服软,反不反省,求不求他。
谁知,她竟坐在那姓顾的身旁,一派怡然自得,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当真是端着碗吃饭,吃完饭踢碗。
究竟是谁帮她最多?谁最懂她?谁最与她脾性相投?
那死心眼的呆子,半点坏事都做不来,这种人,会有他懂她?!
他一抬眼,又看见。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常达,养的一窝不知天高地厚的兵崽子,二话没说,冲上前,将他都舍不得碰一根手指头的人,押得珠钗乱摇。
她给惊得花容失色。
李玄白坐在金陛之上,觉得今日一切荒唐得可笑。
他片刻不管,这儿就要翻了天了是吧。
他食指曲着,支着太阳穴,半阖一双狐狸眼,缓缓一眨:
“——谁敢动。”
不怒,不重,散漫不已的三个字。
高台之下,气势汹汹的常家军,一齐住了手,吓得肃立。
李玄白在或畏惧、或崇敬、或打量的视线里,众目交汇之处,慢条斯理地翘起了二郎腿,十指交叉,扣在膝盖上。
他打了个哈欠:“说本王和珍妃私通?”
说完,他笑了,望着台下一众惶骇面孔,轻轻吐字:
“——说对了。”
“——珍妃,是本王的人。”
第162章
乾和殿,整个安静了半刻钟。
窗外树枝簌簌。
满殿宾客,僵如木雕泥塑,呆若木鸡。
所有一切尽数静止。唯有嘉庆帝的酒盏,倾倒了,葡萄紫的酒液淌了满桌,滴答滴答,沿着桌缘滴下来。
李玄白百无聊赖地又打了个哈欠。
南琼霜隔着满殿惊愕脸孔遥遥与他对望,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他今日真是疯了。
她刚要辩白,话到嘴边。
又见李玄白坐在众人之上,一副自得之态。
她堪堪想起,紫禁城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无人能同他争辩。他说是,便是。即便不是,也只能是。
——她闭上眼,发着抖,深吸一口气。
终于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也没用。
满堂宾客骇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出,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定王胆敢未得摄政王首肯,公然对珍妃用武。
更无人想得到,摄政王会在众宾悉至的宫宴上,大模大样、毫不遮掩地,将两人秘事公之于众。
宫妃与摄政王有私情,这种事,虚虚实实,半假半真,众人爱听爱传,早在嘴里嚼了千百回。但宫闱秘闻,只能谣传,不能明说。若明说,且是正主来明说——反倒叫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
殿中一向巧舌如簧的言官文人,半个字也凑不出来,良久,借口净手,三三两两地起身告退。
高台之上,嘉庆帝终于反应了过来,半息之内已是粗喘如牛,人从脖子一路涨红到前额,哆哆嗦嗦地指着她:
“珍珍珍珍珍妃……你……”
长嚎一声,手中鎏金酒盏一掷:
“……你竟敢如此!背叛!欺辱朕!”
“皇上!”她惊怒交加,心知说不清了,连眼泪都攒不出来,“臣妾不知摄政王在说什么!臣妾……”
嘉庆帝再抬头时,双目已是血红,太阳穴青筋暴起:
“朕要杀了你!——来人!朕头痛啊!来人……!飞鱼卫!先生!给朕杀了这女人——!”
殿旁飞鱼卫得令,齐齐拔刀,殿内霎时一阵雪影。
嘉庆帝不知从哪找着了一把剑,满面通红地挥着袖子扑过来,众人阻拦不得,她眼见着一只大黄蛾子直直糊到眼前,慌忙起身随其余宾客一同倒退,却听那头一道声音,轻描淡写地道:
“……皇上。”
嘉庆帝病发得浑浑噩噩,举着剑,定在桌前。
顾怀瑾慢条斯理剥着虾:
“摄政王素来口无遮拦,好出狂言,戏弄旁人。”
他缓缓一哂:
“皇上可别被他戏弄了。”
满殿宾客乱如无头苍蝇,闻言,齐齐一顿。
众人仓惶回身。
大殿之中,桌椅倾倒,满地残羹冷饭。唯有中间一人不动如山,一头乌发墨袍,气定神闲地自顾自剥虾,仿佛周遭乱到这地步,也不值得放在心上似的。
话说得轻,众人全僵在原地,屏息谛听。
“摄政王是什么脾气,珍妃娘娘又是什么脾气,顾某不必说,皇上自然晓得。两人性子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一个要琵琶,一个便给;一个要看戏,一个就准,都是奢纵之徒。恨不能用金榻休息、金池沐浴。”
“那静思轩,是什么地方。积灰蓄虫,床冷榻硬。这样的地方,这两人也有兴致偷情?摄政王莫信口开河了。”
他带点笑意,遥遥朝李玄白挑眉,敬了一盏酒:
“何况,摄政王是怎样脾性。若真看中了珍妃娘娘,将人强掳至大明宫行好事,才是摄政王之道。摄政王怎会在静思轩中委屈自己?”
李玄白冷笑一声。
桌前的嘉庆帝,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剑,气喘吁吁地,将那剑掷在地上,当一声。
他觉得此话有理。
摄政王何曾畏惧过谁?连他一国之君,顿地哭嚎,摄政王都能一笑置之——他若有心,还非去静思轩?
顾怀瑾声音沉缓:
“皇上龙体欠佳,还望摄政王心慈些,手软些。莫说这等胡话,戏耍皇上。常言道,君无戏言——言辞轻妄,难为人君,还望摄政王谨记。”
话毕,礼貌一颔首,敬了酒,也不饮,随手搁在一旁。
殿中其余人等也觉顾怀瑾这一番话有理——摄政王多戏言诳语是出了名的,说得多了,谁还能全信?又见嘉庆帝那头已经扔了剑,叠着声叫唤头痛,便知嘉庆帝亦将这话听进了心里,一心只顾自己的头风,各自松了口气。
高台上,李玄白眼里一派幽暗沉晦,好整以暇地歪在高椅里,冷笑,不动。
被他识破了。不仅没气着这呆子,还给他教训了一通。
忽然,他看见,高台下面怡然坐着的人,手里剥着虾,抬起头来。
黑绸底下两片浅红的唇,惬意勾着,无声翕动。
一句话。
摄政王,怎会和娘娘私通呢。
他将那剥好了的虾,放进手边的碗里。
她的碗。
摄——政——王——怎——会——和——
娘——娘——私——通——呢。
王茂行赶到嘉庆帝身边:“皇上,您万勿动怒,顾先生所言在理!摄政王不过戏言!宫规森严,宫闱之中,哪会有这些□□之事!倘若真有,摄政王又怎会明言!龙体至重,皇上,您听老臣一言,听顾先生一言,千万莫因摄政王妄口悬河,损伤龙体!”
李玄白将手中玉箸咔吧一声折为两截。
蠢材!!
他一口恶气噎进喉里,不上不下,紧攥着拳头抵唇,恨恨在指节上咬了一口。
一掌拍在桌上:“好,好。顾先生真是提醒本王了。从此以后,珍妃夜夜宿在我大明宫!”
众人才刚松了口气,听闻此言,又是炸开了锅。
南琼霜大惊,今日这人是没完没了了?!
“摄政王——!”
李玄白高坐蟠龙金台之上,含笑睨她。
顾怀瑾噙着点笑,刚要开口,忽然却听殿内一声极轻的响。
嗖一声。
一瞬之后,只余弓弦嗡鸣。
李玄白呼呼喘着,脸旁一根短箭,直直没入他椅背。
冰凉的箭身,贴着他太阳穴,他垂下眼强作镇定,又冷汗涔涔地抬眼。
对面,常太妃见未射中,下巴卯力,稍偏方向,咬牙又是一箭。
李玄白一颗珠子窜出,当一声,那箭登时偏飞。
那小型弓弩绑在常太妃手臂,她举着胳膊一边抖一边瞄准,一把嗓子尖嘶若利刺:
“孽畜!”
“夺了我儿之位,还要夺我儿的女人!”
“此贼不诛,我常褚秀枉为人母!”
李玄白:“张度!沈墨!”
金戈侍卫二首领出列,大步上前。
常太妃依旧尖声狂笑:
“杀了这孽畜!我今日杀了这孽畜!此贼死了,我晔儿的皇位就保了!”
“残杀手足之徒,你还不死,先帝在九泉下也不答应!去见先帝,好叫他教教你何为伦理,何为纲常!”
“猪狗不如之物,敢在龙椅上高坐!”
一面大笑,一面连发。
金戈侍卫齐齐上前,在李玄白面前分为两列,一时弓箭噼里啪啦四溅,李玄白面前刀影削得翻飞,他一个纵身翻出长案,手一抬,已是七八颗流弹般的珠子萦绕周身,切齿道:
“让开!”
金戈侍卫一惊,并不敢让。
李玄白又道:“让开!”话音未落,珠子有灵识一般迅疾前钻,直奔常太妃面门而去。
常太妃正挤着眼睛瞄侍卫的缝隙,忽而太阳穴旁一阵嗡嗡声,她一回头,苍蝇般的七八颗珠子密密地往脸上扑,她一时懵了。
忽而,所有珠子尽数坠地,叮叮当当,四面弹跃开来。
顾怀瑾收了手,复又用帕子仔细擦拭着五指,不咸不淡:
“摄政王,太妃不可杀。”
“不可杀!”常太妃仰着头一阵癫狂尖笑,仰得后背几乎与地面平行,“你杀不了我!定王在此,你奈我何!福余三卫!常家军!护驾呀!护着哀家!给我杀了这狂徒!”
李玄白夺了金戈侍卫的刀,嚓一声拔出鞘:
“金戈侍卫听令!”
众侍卫声如洪钟:“是!”
李玄白:“今日,必杀常褚秀!”
金戈侍卫齐喝:“是!”
南琼霜在遥远的台下,见上头已经斗得一团乱麻,她没有兵,身上那点武功也不能在人多处施展,悄悄退至一旁。
乾和殿中,宾客不知不觉散尽了。金戈侍卫和常家军拔刀相向,飞鱼卫穆然肃立一旁。常忠、常平、徐卫几个仍在殿内,常达唤了人来附耳几句,那人忙不迭领了命跑了,兴许是回府调福余三卫前来。
一片狼藉之中,王茂行抱着奄奄一息的嘉庆帝跪地嚎啕,毛琳妍伏在地上哀哭,时而爬过去掐嘉庆帝的人中。
要变天了。
南琼霜心里一片冰凉,回身往窗外一望,只见雕花窗棂外树叶沙沙掀动,天上云翳舒卷流曳,湛蓝的明朗的天,渐被窗棂割断、浓云遮掩,看不见了。
要变天了。
她慌忙垂着泪跪到嘉庆帝身边去。
今日这一番,显然是常达和常太妃串通好了,要阴她一着。不想,李玄白一向夸夸其谈,胡说八道,竟然将二人的指摘一口应下。
谁也没想到,谁也没反应过来,嘉庆帝被这一句话气得宿疾发作,抱着头满地打滚。太妃久居于冷宫之中,本就是半个疯子,被他激得又失了常,疯疯癫癫的,竟然当众行刺。
至于那支小弓弩——定然是常达所赠。宫里哪有这些东西。
其中深意,是为叫太妃自保,还是利用太妃,就不得而知了。
忽然,她瞧见,有一人,蹑手蹑脚地从角落中缓步出来,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蓄势待发。
前面,正是抱着肩膀躲在金戈侍卫后的李玄白。
他只顾及面前局势,后方却毫不设防。
南琼霜心里一紧。
李玄白若真丧了命,时局大变,就在今日。
“表兄——!”
这一声,李玄白蓦然回头。
那人刚刚好好与李玄白对视一眼。
南琼霜终于认出那人是谁。
徐卫。
徐卫也想刺杀摄政王?
哪知,李玄白与徐卫目光交接一瞬,面色未变,复又转回了身。
徐卫若无其事地拔刀出鞘,自然而然地混入了乱战一团的常家军中,挤到常太妃身前。
南琼霜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
李玄白都看见了徐卫踮着脚按着剑,猫在他身后,他竟然视若无睹?
他今日怕不是真疯了?
徐卫亦是大有蹊跷,一个整日跟在常忠身后溜须拍马的跟班,他为何要取摄政王的性命,难道大明宫倒了,好事就能轮到他头上?
今日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群之中,李玄白怒不可遏:“一个一个的,哭着喊着要放这疯婆子出来,本王念着你们常氏一家情深,大发慈悲地允了,哪知是算着本王呢!一个常褚秀,也敢跟本王弄刀弄枪。今日常褚秀不死,本王决不罢休!金戈侍卫,就地格杀!”
常家军中分两旁,一人自军士的重重保护之中走出来,浓眉粗髯,面色枣红,是常达:
“摄政王,且慢,还请听小王一言。”
李玄白笑:“我听个屁。”
常达抱拳:“太妃久居静思轩多年,冷宫寂寞,太妃连个说话的人都无,日子久了,言行皆有些反常。珍妃娘娘亦说,太妃多呓语狂言,您别同一个疯子计较。”
“好,我不同一个疯子计较。”李玄白语气骤然转狠,“——你没疯,我跟你计较。张度!”
不待常达发话,常达身后的常家军顿足示威,刀已出鞘。
形势已是箭在弦上,十万火急。
南琼霜看了一眼殿中格格不入的人。
顾怀瑾坐在椅子中,自斟了一盅酒,闲散怡然,自得其乐。
她一瞬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
常李相争,越剑拔弩张越好。最好双方失控,同归于尽。
何况,常达那一方,常忠常平全在场。若真出了什么事,定王府可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千载难逢之机。
忽然,却听常达身侧,一道清隽嗓音:“爹爹,莫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势如水火的双方当即一顿。
南琼霜心中亦是一凛。
众人诧异朝出声的人望去。
那人束着高马尾,眉眼与常达、常忠皆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眼神更清更明,轮廓也更俊朗些,不似常达、常忠浑圆如土豆。身上少酒色财欲,一眼看过去,便知此人尚算干净,并非常忠那般无赖之徒。
常忠的弟弟,常平。
常达如梦初醒,才知刚才差点落得个盘中餐的下场,心有余悸,又从未想到他这小儿子有如此见解,从没认识过常平似的将他打量一圈。
常平恭敬垂首。
常达欣慰又惊艳,拍了拍他的背:“好啊,好。平儿,有谋!”
常忠在背后歪着嘴嗤了一声。
顾怀瑾作壁上观半日,算盘落了空,觉得今日双方是争不起来了,理了理袖摆,起了身。
不慌不忙
地在二人身侧站定。
“定王,摄政王,敢问二位这是做什么。”
他道:“常太妃出静思轩,本是大喜之事,谁知竟闹得如此不快,枉费顾某奔波查案的一番苦心。”
“太妃言行无状,所说的话不足为信。定王空口无凭,无故指摘摄政王与娘娘有私情,是对摄政王和娘娘不敬。摄政王满口胡言乱语,竟将此等大事当做儿戏,随意应下,不仅叫皇上龙颜有失,亦损了您自己的颜面。”
李玄白冷笑:“怎么,二王之争,你个半分官职也不挂的草民,也敢评头论足?”
顾怀瑾手负在身后,一笑,“顾某自然不敢。顾某也不是来给二位断案的,是来告知二位一件事。”
“方才,顾某下了令,宫门提前下了钥。”
“飞鱼卫在紫禁城四门把守,若无皇上手谕,苍蝇也不给放出去。所以,不论是定王的福余三卫,还是摄政王京畿的大军,手都伸不进宫里来。宫中的事,宫里解决吧。”
他慢悠悠笑着:“毕竟,正如方才那位小兄弟所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等好事,送到顾某面前,顾某又怎好驳二位面子呢。”
李玄白心中再不甘,也变了色。
常达忽然发觉他这小儿子大有可为,喜不自胜,替自家妹妹出头的心给分去一半,抱拳道:“小王怎敢与摄政王相争。是因太妃言行疯癫,触怒了摄政王,小王为自家妹妹求情,恳请摄政王留太妃一条贱命。”
李玄白冷哼一声。
常达再垂首以示退让:“只要摄政王肯留太妃一命,今日因小王和太妃而起的流言,小王愿出面澄清。”
李玄白懒懒挑眉:“本来就没有的事儿,本王还怕人说?”
常达垂首不答,只是沉默。
这意思是,他不会再退。
李玄白翻了个白眼。
留常褚秀一条贱命,好过他与定王争得两败俱伤,让姓顾的捡漏。
他狠狠咬了一瞬后槽牙,道:“留她,可以。再进静思轩!”
顾怀瑾淡声道:“放太妃出静思轩的诏令,墨迹还未干呢。朝令夕改?”
李玄白从未如此烦躁,将嘴唇内侧都咬出血来。
他今日刚吃了说话没谱的亏。就连他说了两人有私情,都无人相信,因为他素来信口胡说。
这样下去,说不准有一日,他下令都没人听了。
他道:“叫这疯婆子给我滚出宫去,别在这碍本王的眼!”
常达恭恭敬敬道:“那么,小王接太妃出宫,回定王府居住。”
*
今日这场荒唐宫宴终于散了。
嘉庆帝瘫在紫宸殿云团般的衾被里,眼圈乌黑,眼泪糊着眼缝,咿咿呀呀地哼息。
他在乾和殿内病发得急,实在没精神参与乾和殿内那档子事,王茂行早早将他送回了寝殿,传了太医。
顾怀瑾待争端平息、双方散尽,方才赶到。
一跨过紫宸殿的门槛,便闻见里头一阵药味。嘉庆帝躺在层叠金纱床幔之中,四周华丽的一切衬得他越发枯槁,他低低地念:
“连我母亲……也要害我……连我母亲,也要害我呀……”
王让流着眼泪,跪在床边絮絮地劝:“哎唷,您千万别这么说。太妃是为您才铤而走险的呀!”
“太妃是要我听舅舅的话!”嘉庆帝呜咽着,脸孔都扭曲了,眼泪哗哗淌下,“太妃是要我听舅舅的话!连朕的母亲,都要朕做定王的傀儡……”
王让未及答话,瞥见身旁一截玄黑衣摆,识趣地退至殿外。
顾怀瑾:“顾某给皇上请安。”
嘉庆帝忙不迭起身迎他,撩起床幔,急慌慌地朝他伸手:“来,先生,来!”
顾怀瑾其实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此时也无法,被他牵着,坐到榻边。
“先生,您说,”嘉庆帝支着身子,抽噎得像个孩童,“您说,太妃今日是为何。是为了叫我身边只有妍儿?”
顾怀瑾:“以臣之见,是。”
“妍儿正将朕的一举一动报给定王府?”
顾怀瑾:“八成。”
嘉庆帝两行泪从眼底喷出来:“妍儿待朕那么好,人又贴心……”
顾怀瑾不知说什么好,唯有默然。
“那德音呢?”嘉庆帝慌忙抬起头来,眼里一点悲哀的希冀,“德音也将朕的言行报给大明宫吗?”
谢德音何止要将你的言行报给大明宫。
顾怀瑾难以同他那双含泪的眼睛对视,偏开脸。
嘉庆帝久未得到答复,心如明镜,人终于脱力,嗵地一声砸在衾被里,木木地流眼泪。
“先生,您说……如何是好。”
顾怀瑾:“雨露均沾,双方制衡。”
紫宸殿内再无人说话,唯有瑞兽香炉中安神香袅袅。
窗外起了风。树枝被吹得囫囵,细碎的叶片哆嗦着闪烁,天边浓云涌来又退去,退去又涌来,变幻莫测。
嘉庆帝望着窗外流泪:“变天啦,先生。变天啦。”
顾怀瑾摸着扳指:“太妃刺杀摄政王,便是定王刺杀摄政王。从今往后,确与从前不同了,皇上心里要有所准备。”
嘉庆帝:“过完啦……安生日子过完啦……先生。回不去啦。”
顾怀瑾心里也如一团乱麻。局势诡谲莫测,他入局太深,只怕难以抽身而退。
功不成,定然是身死,功成,也未必能活。
当初为还老掌门的人情,他答应出山,今日一看,未必明智。
嘉庆帝忽然道:“朕今夜召幸珍妃。”
顾怀瑾有点茫然:“什么?”
“朕今夜要幸珍妃。”嘉庆帝又说了一遍,“定王那颗鹿血丹,朕要用在珍妃身上。”
顾怀瑾望着他,没说话,也没动作。
嘉庆帝自己说下去:“不论是为双方制衡,还是为跟摄政王争一口气,朕今夜,要幸珍妃。”
顾怀瑾静静道:“皇上,摄政王不过是顺口胡诌。”
“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嘉庆帝苦笑,脸埋进枕间,“朕的身体,先生是晓得的。倘若珍妃真敢不忠!”他声音骤然狠厉,“朕今夜叫她尝尝瞧不起朕的滋味!”
顾怀瑾替嘉庆帝将被子掖了掖:“皇上,白日刚发了头风,夜里便要召幸嫔妃,于龙体无益。”
“先生莫要多说了。”
嘉庆帝阖了眼,“朕的令,已经传了。”
“先生先为朕针灸吧。”
顾怀瑾直起身子,无言从窗外望出去。
他身影如冬日荒山般寂寥。
雕窗外,树叶翕动,满目纷纷。
*
南琼霜已经得了令,开始沐浴梳妆。
清涟远香两个,陪她沐浴,为她熏香,又为她化妆。她连发上都抹了玫瑰萃出的精露,唇上点了花瓣研的口脂,脸颊用奶皮子敷过,指甲也被打磨得纤而娇贵。
慎舒姑姑守在她身侧——宫宴上,李慎舒没胡乱开口,她回了菡萏宫便将李慎舒讨了过来——一面伺候,一面赞不绝口:“娘娘当真是花容月貌。”
她神色恹恹,懒得应。
做攻心刺客,有这一天,不足为奇。
她也早有觉悟的。
为了她的目的,她不计代价,什么都不重要。
只是。
总是有一个“只是”。
她含着恨,将刚刚磨好的水玉般的指甲咬劈了。
“哎呀,娘娘……!”远香惊呼一声,“才刚打理过的指甲,怎么好……!若是刮伤了皇上怎么办!”
那他就死啊,她心里道。
她道:“无妨。”
远香手忙脚乱地替她重新磨着指甲。
她心里烦得很,啧了一声把手收回来:“别磨了,时辰到了。”
烛光里,妆台上放着一根黄云纹金绸带,叠作一沓,折得整整齐齐,在昏黄灯火里流着丝质的光泽。
嘉庆帝即便服了鹿血丹,也怕自己体虚难堪,为留几分薄面,特赐了她一根黄绸带,要她受幸时缚在眼上。
自然,这缘由是她猜的。王让的原话是:“嫔妃之礼,目无全龙”。
她笑笑,着人倒了一盅桃花酿,连饮三盅。
她平日不饮酒。
今夜饮酒,是怕露馅。
饮毕,李慎舒替她妥帖将黄绸带绑好,她搭着李慎舒的手,一步一步,躺入熏过香的衾被,由着众人将她卷在被子里,送入紫宸殿。
紫宸殿的安神香,她醉了也嗅得出来。
嘉庆帝并未让她等多时。
她缚了绸带的昏黄一片的视野里,隔着黄云纹,殿内烛焰明茫。两三盏华灯,罩子里一点扑朔的光,一个影子撩开了床幔,长发倾泻满身,伏身上前,将她罩在身下。
那一点光也就消失了。
她的泪默默洇湿在绸带里,连她自己都看不见。
嘉庆帝倾身过来吻她,吮她的唇瓣,鼻尖相蹭,一点啧啧水声。
她呼吸间都是酒的桃花香。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吻。吻也不是,不吻也不是。其实自欺会好些,她可以骗自己他是另一个人——但她没有自欺的习惯。
嘉庆帝今夜确是有备而来。
她什么也不必做,他已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他气势汹汹地趴在她颈窝里吻她,吻得她仰着头缓息,手又把着她尖尖的下颌,将她的头拨到一边,一点一点,沿着她脖子吮.吻。
滚烫的呼吸喷薄在肌肤上,叫人措手不及的亲昵。
她其实最耐不了被亲脖子,可一想到身上人是谁,整个人就跟座菩萨似的八风不动。
菩萨的美德是宽容,她因此也宽容他作祟,从颈间,一直、一直吻到她不得不攥着拳头忍受的地方。
她不说话,咬着牙,渐渐也不落泪了。
嘉庆帝一句话也不说。
她不知道他今日何以如此情动。半分撩.拨都不需,上来就要抵着她。见了她,整个人就撒不开手,下面来来回回地蹭,抱着前前后后地亲,像是沙漠里行将渴死的人,骤然见了水源,迫不及待地低头啜饮。
身上落了一片密密的软软的吻,酒也渐渐起了效。
她怕自己过会就酒后失言,先背了一遍:“皇上……”
身上人骤然停了。
所有的吻僵住,他许久未动。
良久,她慌张惊呼一声,险而又险地叼住唇瓣。
他恨恨地压进来,不给她准备半刻。
“皇上……”她的哀呼都绞碎在喉咙里。
身上人俯身下来吻她,接吻。
她掐着掌心同他缠绕唇舌。
紫宸殿。安神香。黄云纹的黄绸带。金纱床幔。云团般暄软的衾被。
处处明黄色,处处绣龙。蟠龙、黄龙、青龙、云龙。
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多到,想骗自己这里是四象塔,也骗不得。
身上人又深入了些许,来了又撤,她身上一阵发毛。
终于,他放开了她的双唇。
一根绸带落在她脸上,他打开她的双唇,把绸带绷到她双齿之间,要她咬着。
一面徐徐造访。
她抻长了脖子,唾液润湿了绸带,蹙着眉强忍。
忽然却嗅到。
齿间的那根绸带,若有若无地,带着点她熟悉的气息。
在龙床上。
第163章
她心里有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但那猜测太惊悚、太骇人,她简直不敢去想。
嘉庆帝仍旧好耐性地索取,低喘着,但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他今日缘何如此沉默。这么沉默,好像在故意佐证她那可怕的猜想似的。
但真是那样,就太难以置信了。
她道:“皇上,您——”
话被堵在喉咙里,她才惊觉自己叫了一声。
这时候,才明白那根咬在她齿间的绸带是何作用。
他故意磋磨她。
因为那一声“皇上”?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如果是嘉庆帝,他不必一句话不说。如果是……
如果是……他,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有胆子做这种事?
她即便有了猜测,仍旧不敢确定。
他要得愈发急切,床幔都悉索地轻摇起来,帘子底下缀着的金片一阵泠泠的响,她只觉脑子里满涨得厉害,整个人都受不住,几乎被撑得从中裂开。
那种感觉,酸胀而痛愉,她不知自己是难受还是享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难以保持理智。
咬着牙强忍,抻长脖颈抓紧了床褥。
一摸,凉而滑的丝绸,刺着金龙。
她几乎被那龙眼蜇得刺痛。
因为眼上缚着绸带,视觉歇闭了,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安神香的薄荷味、床幔窸窣的轻响、脚趾的痉.挛、大腿的筋的跳动、体内他的凸筋的跳动、耳边他难以自拔的低.喘,混着难言的充实感、异物感一齐席卷上她天灵盖,四肢百骸都没入蚂蚁的啮咬里。
知道或许是那个人,她控制不住地,几乎开始享受了。
可是。
刚在极乐的海啸里漂流过两个浪,天上霎时劈下一道惊雷。
假如是她弄错了,怎么办?
或许这个人就是那个疯子。
她登时从疯狂的浪里跌下来。
可是。又是可是。
他们彼此了解,几乎心有灵犀,一件东西,她拿到手,便能知道是否是他的。她会弄错吗?
身上人知道她所有的喜好。所有习惯,所有敏感之处。若无那根绸带,他要她连连哀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了解她的身体,像匠人了解自己的造物。
她真的会认错吗?
但是。
但是,他怎么敢?
又一下重重地舂击。她咬着绸带,叫呼被生生捂在喉咙里,带点焦灼的嘶哑。
他仍旧一句话不说,可是她渐渐连思绪都断了。只要知道也许就是他,她就沦陷其中。
龙帐之中,一时只余两人交织的呼喘。
她也不敢说话。
如果是他……
她希望是他。
但如果是他,他们不能这样。
谁知道嘉庆帝去了哪,谁知道嘉庆帝什么时候回宫?
他很有可能会回来。
就现在。
任何时候,任何一秒。
她眼神失焦地吐出一口气。
假如被嘉庆帝发现,九个脑袋也不够杀!
龙帐抖得更加激烈,金片甩得叮叮当当,烛火明昧不定,她心里越想越怕,拼命睁开眼想瞧瞧面前人,可是逆着烛光,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切,只有紫宸殿嘉庆帝睡惯了的那张床。
她简直要疯了。
越怕,越知道这里是紫宸殿,越知道是嘉庆帝睡惯了的那张龙床,竟然还愈发欲罢不能。
她绷着身子,被给得几乎躺平不得,几回乍坐起来。
身前人按住她的肩膀,沉着地将她吻回去,按在刺着金龙的软枕上。
深深的、贪婪的、陶醉的吻。
疯了。如果真是他,两个人都疯了。
她不敢认。即便知道自己是不会认错的,也不敢认。
她偏着头,听天由命地任他为非作歹,捂住嘴,所有心思都在按捺喉咙眼的曼吟上——即便殿内没有人,殿外也一定有人。
渐渐地,风口浪尖。
忽然,就在这风口浪尖上的一个瞬间,身上人停了。
他缓缓抽身而退。
她登时一股百爪挠心的不甘和空虚,但不敢问。
如果认错,一个字,就够她凌迟而死。
她喘着气,蒙着眼,气喘吁吁地隔着绸带分辨眼前人。
是他吗?
是他。应该是他。
如果是他,停什么停!说不准下一句话那疯子就回来了!
但如果不是他……
那人终于开了口:
“——知道我是谁吗?”
一切终于分明。
南琼霜仿佛沉冤得雪、大仇得报之人一般,痛快地舒了一口气,可一口气之后,便是麻痒嗜人的空虚。
千头万绪,要紧的事太多,她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响,她道:
“快点,你快点。”
她自己也没想到,人会如此折服于肉身。
嘉庆帝说不定就回来了。任何一秒。
她嗓音黏着:
“事已至此,就……快点。”
他低低地笑:“认出我来了?”
她带点恼恨,去拧他胳膊:“你竟然敢拿这种事恶作剧……”
她一把把黄绸带拨开,缀金的床帐之外,被烛火映得昏黄的是华贵无匹的海墁天花,再一环顾,正正是她整日只能搭个边坐的那张龙床,心里一阵焦虑胆寒,理智刚回笼片刻,忽地身体深处滑进了个难以忽视之物,又将她那点清醒搅散了。
墙上的万里江山长卷,默然望着层叠床幔中的两人。
两人交叠在一处,男人尚还能忍耐些,女子已经软着腰陷进身后的明黄色靠枕里,乌发如云,她耸着白腻的肩左右甩头,一根黑绸,咬在齿间。
那一根带子,几乎也勒不住她的低呼了。
她从齿间艰难地、极轻地吐字:
“……他不会回来吗?”
顾怀瑾低低地哄她:
“他在景仁宫。”
“那……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回来?”
顾怀瑾吻去她鼻尖的汗:
“八成不会。”
“你这样……”她低下眼,眼尾红得一片嫣然,“你不是疯了吗?我们不是疯了吗?”
他只是笑:
“从你杀我又坠崖,我早不正常了。”
她没话了,太阳穴突突跳,身体深处也突突跳。
他忽然道:“你别叫,外面有人。”
她很迷惑:“我叫了?”
“嗯。”接着送了一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抵到花萼。
她嘶着嗓子挣扎起来。
“我们……我们怎么能……”她魂飞天外,又哭笑不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你简直是同我玩笑……”
“原本也没想。”他一呼一吸重得喷在她颈间,“原本只是想把你带走。可是,你……乖顺地躺在这,任人宰割,我没忍住。”
她抓着他肩膀,迷迷糊糊地想起,上一回好好说话,还是仙女湖那艘花舟上。
她也很想他。
算了吧,清醒有什么用。他几乎死过一次,她跟魂飞魄散也没两样。
她梗着脖子,喉咙里愈发一阵焦灼的、喑哑的、痛苦又销魂的嘘吟,渐渐人也被送到千夫所指、险而又险的断头台上,风急浪高、摇摇欲坠。
世界可以在这一秒灭亡。
王让:“皇上,您小心着点,夜里黑。”
两人动作一顿。
王让:“皇上,您别着急,贵妃娘娘她不是有意的啊。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您今儿白天才大动肝火,急得自己头风都发了,您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啊,您消消火!”
床上两人对视一眼,霎时抽离,卷身下地。
脚步声急急从窗外传来,嘉庆帝大喝:“狗奴才,闭嘴!”
声音已到了殿门口。
来了,果然来了!
南琼霜脑子里什么绮念都没了,一下地,先软着腿跪了一下,残存着一点理智想寻出个法子来,可是身上余兴未尽,哆嗦着身子想寻个地方躲一躲,脚又软得站不起来。
四下一看,那床将她裹着送来紫宸殿的鸳鸯云被,还大喇喇铺在龙床上。
她战战兢兢地先将那床被子拖下来,将两根绸带急捡起。
嘉庆帝的脚步声已经入了正殿。
回声在四面墙中悠荡。
她浑身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脚步声一下一下逼近。
来了,来了。
她拥着被子,咬着牙,拼命站起身来,伏在床边,将床褥一点点抻平。
嘉庆帝:“朕定要杀了摄政王!”
真的来了。
她拼尽全力,最后拨着床幔,轻轻归回原样,卯出一股力想逃。
忽然膝弯被人一捞。
她打横被人直直抱起,顷刻双腿就腾了空。
不敢多想,她拼命将带来的云被拖走,两根绸带攥在手心里。
顾怀瑾不知怎么带她走的,不知带她去了哪里。里头是一片黑暗,那大红锦面的鸳鸯被终于被拖入了光与暗的分界线,最后一片红色的被角,被缓缓合上的阴影吞噬。
最后一线光明被夹熄时,一点绣着金龙的衣摆,拂上紫宸殿的金砖地。
密室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潮湿而闷窒的气味,发了霉,带点阴冷的土腥气。
只余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无人说话,两人屏息。但太静了,还是喘得彼此都心焦。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动作,两人静静听外头的声音。
嘉庆帝:“晟贵妃是越发肆无忌惮!朕这皇帝当的,是忒窝囊,人人都敢不敬,人人都敢到朕面前放肆!”
声音响在密室里,仿佛隔着水面听人声似的,闷闷的,嗡嗡地盘旋。
听得却很清楚。
这种把戏,她见过。密室内应当放了传音用的三音石。
这是专用来监听天子言行的密室。
她心中一阵忌惮。紫禁城之内,不知道有多少秘密,可是谁也没想到,连天子寝宫,都被人监听着。
墙上一颗豆大的亮光。
密室里太暗了,那一点光就亮得几乎扎眼,她踮着脚凑过去,眯眼一看。
一个专用来窥伺紫宸殿的小孔,孔内装着凸镜。
嘉庆帝身着明黄常服,气急败坏地从凸镜前顿地怒行而过,影子被凸镜扭曲了,仿佛水面上的油花。
这个视野,应是从那面挂着千里江山图的墙上,往内看的。
她忽而想起,有一日她到紫宸殿中侍疾,无意中瞥见那图上有只鸟雀的雀目格外明亮,但光一闪,又寻不见了。
那雀目便是小凸镜。
身上忽然覆了什么东西。
顾怀瑾拎着她带出来的锦被,替她围上。怕她冷,也免得她蹭到密室的墙,嫌脏。
她回身望了望他,可是太黑了,看不清他的轮廓:“皇上发的什么火?”
顾怀瑾:“不知道。”意味深长地一哂,“不过他也该发火。”
她听出他语气里一点快意,心里系着寝殿那边,没理会。
顾怀瑾光滑的两臂又绞住她腰身,从背后拥住她,垂下头轻轻地在她肩上绵吻。
嘉庆帝:“没想到那贱人敢如此无礼!将朕的面子放在地下踩!说珍妃同人有私情?!”
她心里猛地一凛。
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之声,王让:“哎唷,皇上,您这又是何苦!”
“何苦?!珍妃同人有私情,不就是骂朕无能不举,朕的面子往哪搁,齐宋的颜面又往哪搁!”
他歇斯底里:“朕的女人!若同人有私情!朕会杀了她!”
身后人压上来,一只胳膊撑在她身侧,她顿时被搡得趴在密室冰凉的墙上。
未等明白,一尾大鱼又缓缓挤入藕荷深处。
她强耐着不出声。
涨满、咬合、水泄不通。
王让:“皇上,没有!没有!那是摄政王胡诌的呀!”
她憋着气咬牙半晌,还是挤出一声痛苦的哼鸣,捂着嘴贴着墙面。
嘉庆帝哗地又撂了一只宝瓶:
“谁知道有没有,谁知道有没有!不论有或没有,朕不想!听见!人说!”
她受不了,艰难回过头,嚼碎了字,断断续续往外吐:
“你怎么……”
顾怀瑾的呼吸喷在她颈间,上下都热不可耐:
“原本都快……我忍不了。”
她强撑着清明,“我们这样未免太……”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方寸大乱、狼狈不堪地一同滚下龙床,赤着身子捡被子,黄鼠狼一样躲进密室。
皇上就在隔壁,一墙之隔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咒骂她,说她偷情。
她在这边偷情。
身上胀愉得太厉害,她无师自通地绞合吮.吸,趴在墙上,墙的寒意隔着被子沁出来,她脸埋在被子里,强吞下所有呜咽。
一面浑浑噩噩地想。
他如今怎么连这种事都做了。
从前,天山上,他可是躺在一块都不肯亲的。
她艰难道:
“做这种事……你心里好受?”
身后人忽然僵住了。
片刻,他声音像毒蛇一般喷薄恨意:
“原本就该是我的,原本就是我先!我们订过婚了,早就订过婚!分明是他抢我!我又有何要愧疚?!”
她急呼一声,咬住手掌。
他一旦动怒,回回就叫她更难忍,她额头抵着墙,一面咬牙,一面迎他留他,抬起头来长入一口气。
“皇上会不会发现?”她被搡得几乎窒息,心内只有这一件事,“我方才把被子撤了,绸带捡了,床褥铺了,床幔也归好了。一直垫着被子,床上应没有什么。”
话忽然断了,她“唔”了一声,嚼碎了低吟往肚里吞。
“床上没有落下什么,我看了一眼。”
他将她转过面来,正对着他,又俯首去吮她的脖颈。
“但是我来紫宸殿,应有宫人看见了。到时还得从紫宸殿回去……”
“不必。”他的呼吸熏得她耳根滚烫,那么近,光滑的心口相互摩挲,“送你来紫宸殿的是我的人。特意吩咐过……”他皱着眉嗯了一声,“避人耳目。”
他断续道:“皇上想翻你菡萏宫的牌子,被我劝住了,说定王送来的东西,不用在定王想用的人身上,会生事端。”
“但给你的令已经下了。皇上忘了这回事,直接去了景仁宫,紫宸殿空了。我想见你,就安排了人接你。”
她一愣:“你在紫宸殿接我?”
“这座密室……连着顾府。”他道,“顾府是从前一位重臣的旧宅,时人都说他最懂帝王之心,现在一看,原来是偷挖了连通紫禁城的密道。”
“我本想把你从密室带回去,”他苦笑,“没忍住罢了。”
“你想见我,叫清涟她们给我传信不就是了?何必铤而走险?”
他呼着气贴近,口唇已经喘得焦干:
“我传信想见你,你来过吗?”
她心上仿佛被扎了一下。
他轻轻道,“来过吗?你自己说。”
她后知后觉地心里发酸,冰凉的指尖,去摸他滚烫的脸。
他说:“等会回去和你算账。”
掐着她的腰,将她举在墙上,一面将她双膝盘上自己的腰。
她渐渐地又无法言语了。咬着手指,一呼、一吸,无助地仰着头,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却又刚好被别得更深。
嘉庆帝声嘶力竭的咆哮隐约在耳:
“珍妃若真敢同人偷情!朕非杀了她!不留全尸!凌迟处死!”
万蚁噬心,她已不知自己是奔赴极乐,还是早投黄泉。
“晟贵妃也当真是疯了!姓常的当真是家传癔症!莫非朕召幸她,就不能召幸别的女人了?!”一阵剑刃嗖嗖剜风之声,接着又是瓷瓶炸破的叮当巨响,“朕愿意召她!已经是给她十分面子!她竟敢不满?!”
她不期然惊惶呼了一声,赶忙捂住嘴。
“就因为召她之前,先召了珍妃!她竟敢大叫说珍妃与人偷情?!杀了,朕都杀了!——”
“珍妃、晟贵妃、摄政王,杀了!全杀了!”
她心惊胆战,终于再忍不得,流着眼泪哀叫。
被顾怀瑾一掌捂住。
又要咒她,又要骂她,又要杀她,还要凌迟。
她被逼成了亡命之徒,不做不快,至死方休。
终于墙外一阵剑刃劈瓶的暴响。
苦攀悬崖之人,掂着足尖在高崖上岌岌可危,最后一个瞬间,天崩地裂。
她轰然坠下。
世界都委落了,闭了幕。她像垂落的帘幕一般往地下扑去。
被他搂住了。
她脑子里嗡鸣巨响,神思也混沌,身子也麻痹,顾怀瑾扶着她,在她耳边同她说话,她歇了两刻,才听见。
他说:“累吗?”
她昏头昏脑地点头。
他说:“想我吗?”
她依旧点头。
他说:“跟我回府吗?”
她点头。
他笑:“那么,要我吗?”
她点了头。
*
从密室到顾府,是一段狭窄、阴冷又潮湿的路。
顾怀瑾抱着她走回去。
直到坐到了他的榻上,她才渐渐回过味来。
本是去侍寝,兜兜转转,又是他巧施手段设的局,又将她抓回了手掌心。
以嘉庆帝的名义下旨,她甚至没有怀疑一丝一毫。
不过。
她叹了口气。
由他吧。
顾怀瑾已经披好了寝衣,推开门,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一只碗。
碗中热气腾腾,是八宝粥。
她望着他,拽起了被子围身子:“拿件寝衣呗。”
他偏头一望,往枕边扬扬下巴:“榻上有。”
她默了片刻,将那衣裳从被子底下掏出来。
倒是叠得整整齐齐,可是,不知为何,尽是细小的褶子,仿佛整日被揉作一团,皱巴得可怜。
她将那衣裳展开:“是我在四象塔上那一件?”
他不说话,沉默着将桌上墨砚归到桌边,摊开的字帖收起来。
“这都没有洗过。”她道,“拿件干净的,乖乖。”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他手一顿。
她提心吊胆地等。
良久,他未回头,“没有干净的。也只有你穿过,凑合穿吧。”
她的衣裳,他总共没有留下几件。整日放在枕边嗅着,渐渐都没有多少她的味道了。
洗一回,剩下那点,就更没了。
谁知道她会在他这留多久。说不准一翻脸,又走了。
给她洗了,谁来赔他?
她叹口气:“不想穿没洗过的。把你的衣裳给我披一披?”
“那会大得滑稽。”他冷着脸,乐颠颠地拿了自己衣裳出来,又冷着脸披到她肩上。
果然是大得滑稽。
顾怀瑾一言不发地将那碗八宝粥端到她面前,氤氲雾气蒸着她眉眼,他道:
“你一向不好好用饭,晚上吃了没有?”
没有。
听说嘉庆帝要召她侍寝,鬼才吃得下。
她捏着勺子,搅着粥,没答话,浅啜了一口。
心里烦乱又不安。
她不大知道该怎样同他相处。是做情人,还是做朋友?
分开是他提的。也是她欠他更多。
不论如何,她没有那个脸,去求他和好。
可是,临死前来信说“九泉之下,遥佑尔安”的,也是他。
可他现在又这样冷漠,一个字也不肯多。
她心神不宁地搅着粥,把大颗的核桃仁翻出来,后知后觉地头痛欲裂。
决裂之后头一回独处,竟然又是鱼水之欢。
到底决裂到哪里去了?
话撂得那么狠,决心下得痛而又痛,两个人都肝肠寸断,可是,就跟玩笑一样,见了面就无人在意。
现在好了,究竟是陌路还是情人?
她烦躁地掐着眉心。
第164章
顾怀瑾不说话。
将那碗粥端到她面前之后,他就站在桌前,望窗外,不说话。
窗外是一片月色茫茫。
夜幕底下的长安街,屋檐彼此衔接,瓦片泛着冷色,密密麻麻,仿佛鱼鳞。
他迷茫又犹豫。
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再一相见,觥筹交错的宴会上都想牵手。可是真到了独处时,轰轰烈烈地荒唐过,冷静之后,就又发现,两人之间是一片衰冷的废墟。
隔了那么多的阴谋和欺瞒,归根结底,他不该再见她的。
窃山仇人,他至少应为天山守节。
就因为听说她要侍寝。
他眉头缓缓拧起,头痛欲裂地闭上眼睛。
想她,想见她。可是真把她接来,又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相处。
南琼霜也是一样迷茫。他们总是这样,矛盾重重,谁都清楚最好相忘于天涯,可是但凡见了面,就一发不可收拾。
欢好之后,一片荒芜,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难堪。
她心事重重地搅着粥,房间里唯余一点瓷勺碰着碗的声音。
她不知说什么,良久,先开了口: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你的人把我送到了紫宸殿,也未必就没有人泄密。何况,殿内无人,殿外也守着人,就算皇上不在殿内,留守的宫人少,也不会没有。你铤而走险做这种事……”
顾怀瑾寒着脸面朝窗外,没接话。
她望着他:“你铤而走险做这种事,就不怕东窗事发,自身不保?”
月色从窗子里潲进来,将他淌着水光的丝绸寝衣斜切出一片淡青。
她继续说:
“原本,三方之中,前路最不定的就是你。不提一山二虎之局多凶险,暂且算你最后挑得常李二方同归于尽罢,你依然是屈居人下,为人臣子。嘉庆帝的脾性并不是好相与的,即便做了傀儡皇帝,依旧念着龙椅上那点滋味。这样的人,日后重夺了权柄,会容你功高震主?”
顾怀瑾浑不在意似的。
她被他那种无谓态度惹得有点恼了:“你有没有在听?今日头脑一热,等到出了点意外,你就落得个君臣离心的下场。到时,即便你助嘉庆帝赢了,也闹不了半分好。我身份是假的,容易脱身。但是你……”
顾怀瑾望着天色,手上拿了支蜡烛过来,呓语般道:“时局要变了。你觉得,是常李二方先有动作,还是我们的事先败露?”
他半回过身,凉凉望着她。
脸那么冷,好像乾和殿里牵她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即便是事态先变了,无人在乎宫闱里的一点事——嘉庆帝若得了什么风雨,你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顾怀瑾回过身,又取了根火柴,轻轻一划。
哧的一声。
火光照亮他玉雕般的脸,他漫不经心,嗤声一哂。
南琼霜旋即明白他那一笑。
他不在乎。
他是求死之人。
一点鸡皮疙瘩又毛骨悚然地攀上她尾巴骨。顾怀瑾拢着火苗将蜡烛点燃了,房间内晕开一团橙黄的光,她望着他,寒意满身。
“你是什么意思……”她慌起来,眼睫眨动,“你还想……”
他垂下头收拾桌上的字帖,一张、一张、一张地叠好。
右手手腕,缚着触目惊心的纱布。
她霎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留在这了。虽然很想他,也很想他抱着她哄哄她,可是,她在这——又会叫他想起天山之祸吧。
她是他一切痛苦的源头。即便他爱她,她安慰得了他吗?她连安慰他的立场都没有。
他正是因为爱她才痛苦不堪。
她心如刀绞,但沉默地放了碗,掀开了被子,赤脚踩在地上。
不论如何,她打算识趣。
她小心翼翼地站到他面前,垂着眼。
顾怀瑾静静看她。她披着他的寝衣,鸦黑的丝绸一动便潋滟生光,可是穿在她身上,太大了,从双肩蔫蔫地搭落在地上。
在他眼里,就有点委屈巴巴的。
她轻轻说:“我不在这打扰你了,先回去了。”
你看,他就说了,她一翻脸就会走。
“嗯。”他拿出了药瓶解纱布,云淡风轻,“这就要回去了。”
她品出一丝她想听的滋味,但她不敢看他的伤:“嗯。”
顾怀瑾没说什么,只是应:“好。”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唯余一点秋初的蝉鸣。
她说了走,但没动地方。
顾怀瑾没催,也没问。
良久,到底没等到顾怀瑾留她,她转了身:“给我拿身衣服,我回宫了。”
顾怀瑾悠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了一双眼睛。
她琢磨出一点希望:“你到底想不想我留?”
他不答。
他从黄泉门口走过一遭,等她好言好语地来哄他。
可是,南琼霜不相信爱,也就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意义,以为不打扰才是最解语,最体贴。
他终于拿起了那支蜡烛。
燎手掌,面无表情。
火光照得他脸孔英俊而寒凉。
“你做什么!”她猛地一惊,两步上去劈手将那蜡烛夺回来,呼地一声吹灭了,翻着他的手掌看。
泛着血色的莹白的手掌,很快地通红一片,微微肿起来。
“你……!”
一抬头,顾怀瑾只是不咸不淡望着她,置身事外,毫不在意。
南琼霜强闭上眼,忍了许久。
他这个人……
她早晚要被这个人逼死。
她咬着嘴唇,把所有情绪暂且忍下,四面一看,房间角落一只放了些水的铜盆,她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强按进冷水里。
他不心疼他这具身子。
他折磨他自己,跟折磨她也没区别。
她眼睛红了,望着他静静放在铜盆里的手掌,泪水很快洇湿了眼睫: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顾怀瑾由着她牵,不挣扎,但也不抱她,静静站在她身后。
从前,只要在她身后,他一定抱她。
他羽扇般的长睫低垂,喃喃:
“……你很在意?”
“我当然很在意!”她骤然一顿足,再一抬头,两只眼睛已经盛满了泪,她红着眼睛声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一次两次……做这种事……又是割自己,又是烧自己,你到底想怎样,你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没什么话好说。”
他半垂着眼,声音很凉。
她登时搡开他肩膀,恨恨地往他身上一连锤了好几下,他木着脸趔趄了半步也不躲,偏开头,只是望着窗外。
“娘娘不是说要忘了吗,顾某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那是……”她抖着肩膀,声音碎得不成样子,“那是……”
他抬起眼:“是什么?”重复了一遍,望向窗外,“‘说忘就忘,轻而易举。’娘娘真是洒脱。”
“你不要说这种话。”她心虚,低下头,也不知还该不该、能不能再抱他,踟蹰半晌,小心翼翼地去拉他袖子:“是说好了要断掉,我才跟摄政王说这种话的。”
“那你就忘掉啊。”他没一点表情,不看她。
“我忘掉了啊。”
他倏地转过头来盯她。
她终于发觉他最不爱听她讲这种话,吞咽了一下,补上,“……可是发现忘不掉。”
顾怀瑾得了这一句话,又偏开头。
不爱听她说“忘了”,果然他还是放不下吧。
她小心翼翼地试:“乖乖。”
顾怀瑾睫毛抖了一瞬。
那一瞬的颤动,拂在她心上,痒痒的。
她见有戏,连着声唤,“乖乖,乖乖,乖乖。”
顾怀瑾犹自绷着脸,强装不为所动。
这时候知道来哄他了。他不死一次,她绝不肯哄他。
“你别生气,乖乖。”她将他的手掌从水里拿出来,冰凉的手指握着他手腕,“你别伤害你自己,你说什么我都听。”
他听着有趣,笑了一声,“娘娘给了顾某好大的面子。”
她任他冷嘲,也不恼,只是道,“有没有治烧伤的药?我什么也没带。”
顾怀瑾望着她,没说话。
她捧着他的手,近在咫尺,同他对望。
眼睛很漂亮,眼睛里有他。唇就更漂亮,唇珠很好吮,呼吸里带点桃花酿的香。
娘娘。
他很想接吻。
吞咽了一下,他垂下眼。
“有。”
他懒懒地由着她给自己上药,眉目里一片不关心。
她知不知道他很想接吻?这么久没亲过,不要他都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还要他强迫。
她毫不知情,也没心思,一点一点在他渐渐肿起的手掌上洒了药,一面道,“那只手的伤给我看看。”
他满脑子都是接吻,轻轻地:“嗯?”
“另一只手。”
他心不在焉地由着她捉了自己的另一只手,纱布已经解开了一半——方才,她又说要走,他没办法,故意要她看见,遂解开了一半。
她小心翼翼地一圈圈将纱布解开。
一打开,两道裂谷般的长痕。
已经结了痂,中间深深陷进去,仿佛被利刃砍过了似的。
这哪里是割。
她终于扑簌簌落下泪来。
从顾怀瑾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下睫毛被滚下的眼泪压弯了,眼泪淌过她唇边。
她心疼他,他没办法地想接吻。
但他抿紧了唇。
要她主动来亲。
南琼霜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看着他的伤,整个人都有点发晕,又晓得是她逼他走上这一步的,背叛他的是她,要断掉的也是她,她连哭都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哭,强含着眼泪冷静。
她说:“我帮你上药……”
顾怀瑾把药瓶递给她。
不抱她,也不说话。
她落着泪,拧开了药瓶的小盖子,人都有点发抖,颤颤巍巍的。再低头一看,那伤口狰狞又惨烈,见惯了血的人,竟不论如何也受不了,一搭眼睛,视野就被泪水蒙得湿透,还能上得了什么药。
她把药瓶慌乱一放,捂着脸哭了。
他比她当年还下得去手。
能不能来抱她。他来抱,她才敢安慰。
本来理亏的就是她,假如他不来抱,她根本没脸去抱。
顾怀瑾只是倚着桌子,闲闲地拿起了药瓶:
“哭什么,多大的事……”
她都哭成这样,他是铁了心不肯管了?
她灵机一动,捂着脸道,“摄政王……”
身前人语声登时一顿。
“……摄政王怎么。”
她捂着脸自顾自哭着。
“摄政王怎么。”
他又问了一遍,手按上她后腰,把人拢到身前。
“摄政王对我说……”
说到这,有意不说了。
“摄政王到底说什么。”
他终于把她搂到怀里,贴到胸口,垂首望她。
他神色是冷峻的薄怒和强装出来的冷静。
果然。一提到摄政王这三个字,他就拿她没办法。
“摄政王说……不准我出宫,我一直没能来看你。”她落着泪依偎到他怀里去,眼泪把他胸口晕得温热一片: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没办法。刚开始被摄政王收了出宫令牌,还不准我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就一味要我回菡萏宫,连皇上头风犯了都不准我管。我总觉得有事,瞒着摄政王去看了皇上,才知道你出了事。”
“没等我想出个法子来,他就忽然下令把我关进菡萏宫,不准出门,整个菡萏宫都被金戈侍卫把守着。我这时候收到了你的信……”
顾怀瑾垂首望着她发顶,她呼吸和眼泪全扑在他胸口,搂得他能动也不想动。
他不知不觉搂着她肩膀,下巴搁在她头上。
“我这时候收到你的信,哭得差点死掉。但我身边都是人……”她哽咽,“两个侍女也在盯我,金戈侍卫也在外面偷听,雾刀听说你出了事,也回来找我。我一边哭一边演戏……”
“好了,乖乖。”他终于在她耳边哄。
“……我跟各种人演。后来,没办法,我在宫里面大吵大闹,金戈侍卫去给摄政王报了信,他才过来同我聊聊。可是他……”
“他动你了?”他忽然捧起她的脸。
“没有。”她的眼泪顺着流到他手掌里,哭得他心里发颤,“可是他不放我。他那个脾气,谁都知道,认准了就做到绝,谁怎么样也不顾。我跟他大吵了一架……”
“你跟他吵架了?”他噙着点笑,“因为我?”
她抽噎着点头,又把头埋到他怀里,“吵得很厉害,我把他骂了。”
他心里痛快,笑个不停。
“吵完……他就把我关进静思轩了,关了好久,让我跟那个疯子住在一起。”她揪着他衣襟,“我不是不来看你,我是没办法。一直被软禁,我武功又不好,云瞒月有事不在,也不敢跟雾刀多说。我一直很想见你……”
“你一直很想见我?”他认认真真、郑重其事地望进她眼睛里。
“我一直很想见你。”她含着泪,把胳膊从他腋下拿下来,踮着脚环着他脖子抱他,“我听说你出事,就一直很想见你。不是不想来,”她越说越泫然,“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你,我哪里怪你。”他搂着她,额头埋进她颈窝里去,“我何时怪过你,我怎么会怪你。”
“可是你刚才都不怎么说话……”她搂着他脖子,蹭着头,耳鬓厮磨。
不说话是因为,说好了要决裂,无所适从。
他垂下头,两人额头相抵,磨蹭眉毛:
“想我了吗。”
“想了。”
没有犹豫,脆生生的。
她这样子,谁断得了。
他蹭蹭她额头:“那亲一下。”
“不亲。”她就是故意,“你来亲。”
“什么。”他忍俊不禁,喃喃,“这也要较劲。”
南琼霜不答,阖了眼等他。
他不明白,靠男女之情行刺惯了的人,不相信爱,也难以相信被爱,每一步都要试探。
顾怀瑾摇摇头,终于俯首下来吻她。
柔软的、温热的唇。
和缓的、春风一般的吻。
温柔地碾磨,缠绵悱恻。她仿佛久经疲劳的人,蹚进了敷着花瓣的温泉水,被珍而重之地包裹着,熏得人飘飘然。
他垂着头越吻越深,含过了她唇瓣,又去含她软软的舌尖,良久,喟叹一般:
“乖乖,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啊。”她捧着他的脸,他亲得有些意乱,半阖着眼痴望着她,她在他脸上仔细打量过一圈,心里发酸,“瘦了。”
他低低道:“你也瘦了。”
她望着他,心疼又不忍,咬了唇。
良久,她忍泪低下头,“我帮你上药。”
“算了吧。”他将手藏到背后,“你别看了。晚上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喝点粥吧。”
“你也没吃东西呢。”她兀自在他衣裳上蹭眼泪,顾怀瑾瞧出来了,但也由她,她说,“先吃一点吧。吃点东西,才好睡觉。你不是在信里说……”
——“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夜夜难寐,实难再继。”
她咽下泪。
她都不知道他失眠到这个地步。从前在天山上,他一向睡得安稳的。
他上着药,神色如常,“我没
事,乖乖。”
你没事个屁。
你所谓的没事,就是越早死掉,还越好了。
她不管,拿过他的小药瓶把他强拉到榻上,按着他坐下,端起了碗。
他接过了小药瓶,再一抬眼,已经一勺粥送到了眼睛底下,有点愕然。
他笑:“这是做了给你的。”
她很执拗:“你吃。”
他说:“我没胃口。”
她最怕他没胃口。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还要不要活了?
她下令:“吃。”
顾怀瑾拿她没办法,嘴唇沾了沾米汤,刻意略过那颗大核桃仁,瞧她的反应。
她真急了,拿着勺子递到他唇上:“你吃嘛!”
他笑起来。
他是尝到了甜头的绑匪,得了便宜就想再多得一点。
把她那张不近人情的冷漠脸孔撬开一点缝,多难啊。
他刚想去衔那颗核桃,又听她道:“你再这样,我肯定天天出来盯你吃饭!”
他于是把那颗核桃仁可怜兮兮地晾在那里。
“盯我吃饭?”他如今知道怎么对付她,故意笑着,“还是算了。”
“你快点!”那只勺子又往他唇上抵了三分,她道,“你再不吃,我卸了你下巴硬灌!”
术业有专攻的法子,顾怀瑾登时愣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这个身量纤纤的心上人,是往生门里训练有素的刺客。
含情脉脉的时刻多难得,他最怕在这时候想起这些事。
可是还是想起来了。
他敛了笑。
南琼霜见他骤然寒了神色,也明白是为何。他们总是如此——彼此吸引,情难自禁,但又势如水火,互相折磨。
她将那勺子收回来,干干地搅着粥,有点难堪。
不应该叫他想起来这些事。
可是,他困在天山之祸里,经年已久,不是办法。
她忽然道:“怀瑾,你有没有想过向前看。”
顾怀瑾没说话。
良久,他笑,“娘娘又要忘了我?”
“不是忘了你。”他一说这种话,她便知道他又在心痛,搁下了粥去握他的手,“从前的事,什么都好,多多少少,忘一点。”
两人的手彼此交握,他垂眼看着:
“什么意思。”
“要么忘掉一点爱,要么忘掉一点仇。”
他眉梢跳了跳,有点错愕,苦笑起来。
“我知道你最重责任。所以也知道,天山的事,你没法轻易放的。所以,我本想逼你,放下我。”
“如果放下我,你至少不必挣扎得这么痛苦,一心恨我就好了。”
他才明白:“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是因为……”
她没应。
无视他的痛苦,逼着他断掉,最后还要说一句是为他好,未免太矫情了。——何况,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她不想叛。
她缓缓地说:“你知道的,纯粹的爱,或者纯粹的恨,都足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只有爱恨掺杂,爱而不得,恨又无门,人才会自毁。我不想你死——哪怕你不爱我。所以我硬下心来,你从雾刀那里听到什么,我都承认。”
“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就这样去寻死。”
为什么在决裂之后下定了决心?是见到她的真面目,深感爱错了人而心死,还是爱而不得而心死,还是爱而不得又深感不该爱而寻死?
顾怀瑾疲乏地阖了眼,不说话。
“为什么去寻死?怀瑾,爱和仇,任意一边松松手,人都可以活得下去。我那时,为什么对摄政王说,‘说忘就忘,轻而易举’,因为过去的事,没意义。就算比天还大,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意义。昨天的事,就算把自己折磨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改变不了,又何苦去想它。”
“我一向是最看得开的。我以为人人都能看得开,所以才用这种法子逼你。没想到越逼你,你越想不开。可是怀瑾,你何苦如此。无法改变的事,你何苦抓在手里。”
“即便过去一切,是你的错,是你的责任,你也能轻易放下吗?”
他轻轻地、冷冷地问。
“能。”她含着泪,又是她那种如冰似雪的决绝,“明天比过去重要。”
“即便有人因你而死,即便都是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即便无辜的人提醒过你,说你大错特错,你却一意孤行,最后害得无辜之人殒命,自己捡了条命吗?”
“能。”她红着眼,“过去就是过去,明天就是明天。”
顾怀瑾望着她,带一点寒凉,轻哂,“霜儿,那不叫‘明天’,那是‘苟活’。”
他轻轻地、悲而悯地摇头:
“我不是选‘过去’。”
“我是‘殉道’。”
南琼霜终于明白,她劝不了。
他们一个重公,一个重私。一个求生,一个取义。
命如蜉蝣的刺客,和执掌全山的掌门。他们内核迥异,根本是两种人。
“所以,”他爱怜地、珍惜地抚着她的长发,“你凡事都放得快。”
她捂着脸,已经泣不成声。
“真好。”他喃喃,“真羡慕你。我一直……就想洒脱些。”
他将哭得一塌糊涂的人慢慢搂进怀里,良久,什么也没说,下巴搁在她发顶。
胸前被她哭得一派潮湿。
南琼霜依偎在他怀里,虽然由他抱着,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冥冥在她心头盘旋。
——她还是留不住他。
第165章
他想死,不是因为软弱,不是因为纠结,不是因为死心眼。
是因为,他有他的道。
南琼霜的泪全都浸在他鸦黑的丝绸寝衣上。
天山已倒,他一心向死,怎么办。
“乖乖。”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一面摩挲,一面吻她的发顶:
“别哭了,我并不怪你。”
她眼泪登时更汹涌。
他还不如怪她。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说原谅。”她衔着唇瓣发抖,“你说过很多次,我不明白。”
他说:“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
“当年,天山被往生门盯上,早晚也有此一劫。不是你,也是别人。”
“我倒情愿是你。”
他一笑:“至少,你爱我。”
她一字一字哽咽着往外吐,仿佛将死之人吐血沫:
“但是,玉牌是我拿的。”
他手指绕着她的长发,语气很轻,仿佛微风拂过软柳条:
“那是你的职责。奉命办事,别无他选,无关对错。”
“守护玉牌,原本就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你做你的分内之事,我做我的分内之事。我没做好,怨不得别人。”
他牵起她一缕发,垂眸吻着:
“何况,一直没发现你身边有人跟着,是我无能。你有诸多为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一直不察,是我大意。倘若我早发现那只苍蝇,也不会到这一步。”
“你不要这么说……”她泪眼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你不要这么说。匿影术原本就难以发觉……你怎么这样苛求自己。”
顾怀瑾只是寂寞笑了笑。
一山掌门,再苛求也不过分。
没做好的事就是没做好,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南琼霜望着他那点清浅笑意,登时就明白,他听不进去。
他太重责任,过度反思,把她完全摘出来,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有千错万错,他也不肯恨她。
她宁愿他恨她,不要恨他自己。
顾怀瑾大拇指一下一下摸着她肩头,哄她像哄孩子:
“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
“你说不提了,是放下了,过去了,还是只原谅我,不原谅你自己?”
她眼底蓄着两汪泪,非常固执。
顾怀瑾不得不感慨她的一针见血。
他偏开眼神,笑得有点无奈,没说话。
南琼霜的泪堆在眼底,颤颤巍
巍:
“我问你呢。就算你肯原谅我,也不肯原谅你自己,是不是。”
他俯首下来轻吻她湿润的睫毛:
“乖乖,我们不说这件事了。”
她全身都发了病似的打着寒颤,睫毛里蓄着的泪骨碌碌往下滚落,顾怀瑾把她所有眼泪都吻去,却不问她为何而哭。
他一心罪己,一心求死。世上的事,最难敌甘愿二字。
“倘若我把……”她的话断在中间。
倘若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他,他肯向前看吗?
或许,也于事无补。
身负深仇大恨之人,早已死在变故的那一天,余生都是苟延残喘。一旦大仇得报,还是一样的寻死。
天山覆灭,已成定局,既然无法弥补,他只能死在兰阁禁地,再无生路。
她毫无办法地靠在他肩上低泣。
是她把他打碎了。那么爱她的一个人,她亲手把他打碎了。
“不哭了,乖乖。”他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环着她纤巧的背脊,手掌覆在她腰上摩挲,“我不怪你,什么都不怪你,所以我说原谅。我早就想好了要原谅。只不过,你不肯信。”
原来他说原谅,是拿他自己给她顶了罪。
她毫无办法地靠在他怀里落泪,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太硬了,硌得她额头有点发痛。
他这个人一旦认准,决心就跟骨头一样硬,怎样也不肯转圜,硌得她束手无策。
良久,她终于阖了潮湿的睫毛:
“怀瑾,你不要把我想得太无辜了。”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他前襟上,声音已是苍凉而疲乏:
“即便你说,我与此事无关,其实,也不过是自欺罢了。”
“事已至此,我们直说吧……我并不无辜。倘若你不爱我,你一定不会觉得我无辜。你把我的责任全撇清了,不过是因为你还爱我,你想自欺。”
顾怀瑾筋疲力竭地阖了眼。
她是水晶玻璃人,人心看得一派剔透,像一把冰雪匕首,晶亮,锋利,自己不糊涂,也不肯容人糊涂。
他眼帘认命地一合,痛而又痛,却不放手,来回不停地摩挲她的腰。
她声音抖着:
“归根结底,是我骗了你,背叛你,利用你的善心作恶,逼得你成了全山罪人。再怎么说,天山之祸,我脱不开的。即便你非要认为,当年的事,错全都在你自己,可是谁都明白,原因更在我。”
她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把眼睛埋进他长发披垂的颈间,那儿狭小却温暖:“……所以,不要全怪你自己。假如你真的无法恨我,也不要只恨你自己。”
她睫毛蹭着他颈侧,大拇指在他下巴上流连摸着:
“当年的事,我们是共犯。”
我们是共犯。
很重的话,她说得很轻。
顾怀瑾听得有些愣愣的。他不明白,他一直庇佑保护、不愿让她沾上半点罪孽的人,怎么会红着眼睛含着泪,对他说这些话。
她何必帮他承担?
她明明别无他法。
她一双泪眼,悲戚脆弱又光芒灼灼,眼圈泛粉。
他忽然想起那些年天山上的桃花。
良久,他沉默着,握住了她攀在自己肩上的手。
她轻轻说:
“怀瑾,我们一起承担吧。”
他落下泪来。
半晌,脱力地阖了眼,两行泪痕,耳边一阵嗡嗡耳鸣。
她也哭了,嗓音里是浓重的鼻音,湿润的睫毛扫在他颈侧,搔得他心上一阵麻痒,她冷静地哽咽:
“当年,朝瑶峰上,你对我说,什么事都同你讲,什么事我们都一同承担。”
“我自作聪明,没有听。”
“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怀瑾。”她离了他肩头,微微直起身子,望着他悲切脸孔,一颗泪缓缓滑到下巴尖:
“听我的话,我们别重蹈覆辙。”
他吞咽了一下,痴痴地听她说话。
她说:
“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她阖了长睫,浅启了唇,去寻他的唇畔:
“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们一起承担。”
顾怀瑾毫无还手之力,陷进她的吻里。
“一起承担吧。”一起承担吧。这是什么话?
他从出生起,就被要求承担一切,负责一切。他荫蔽所有人,连句怨言都不敢有。
替人撑伞,自己淋雨。
甚至鲜少有人念他的好。他待人太好,人人只说他无趣。
这许多年,唯一一个发现他也在淋雨,肯帮他撑伞的人。
他不会放的。
窃山仇人,他固然不该吻。
但他是毫无生气的求死之徒,最宜溺水,偏要溺死。
他捧着怀中人的脸,鼻梁相抵,喷着呼吸往下压。含吮一会,搓着她鼻梁换个方向,浑身都似有蚂蚁爬。
她一个人就是一场漩涡,他靠近就无法生还。
半晌,她唇被吸得晶莹红艳,他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一只手,却又顺着宽大的寝衣滑进去,兜着她的背脊,将人缓缓平放到榻上,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哄:
“……还想要吗?”
原本没有想要的。
可是,她这样。
他才在密室里餍足,此刻又觉得不够了。
她亲得晕了:“……想要什么?”
顾怀瑾的手指揉着她的腰窝。
她哼了两声:“不要了,刚才很累。”
“好。”他不强求,喷着炙热的呼吸去啄她颈侧:“那闻闻,亲亲。”
她的气味,也够安抚他。
“别亲脖子。”她扭着身子,“会被人家瞧见的。”
他倏地顿了动作:“不准我亲?”
她去搂他:“下面一点。”
他轻笑一声,打开了那在她身上并不合身的他的寝衣,小动物似的用脸颊亲昵蹭了蹭,才珍而重之地覆下去。
吻太密又太软,方才又筋疲力竭地欢好过,她躺在榻上,渐渐就半阖了眼,迷迷蒙蒙地呢喃:
“还有,乖乖,有些事要同你说。”
他在云端,此刻什么都能原谅。
“你说。”
“雾刀那些话……并不是假话。我也不想再对你隐瞒什么。椿药,自伤,谎言,利用,都是真的。我们这些人,习惯利用男人。但是因此,用一个男人,对我来说,跟用一把刀也没区别。你会爱上一把刀吗?”
他停了吻,悬在她皮肤之上半寸,静静地听,身和心一样悬而未决。
“我是吻过摄政王。”
这话比初听时更叫他想杀人。
她手腕搁在眼睛上,强逼着自己坦率,“但我不爱他。那只是我们这些人的伎俩。”
“我明白。”他强忍许久,终于开口,“如今,我也了解你的性子。你哪里
是会一见钟情之人。第一面就吻了,无非是有用。”
“但是,我想问你。”他恨得牙关咯吱响,“同样是要用,你怎么没见面就亲我?”
她听得愣了。给李玄白的那个吻,由她来看,跟玩.弄也没区别。怎么,没玩他,他倒不高兴?
“我……”她哑口无言,“我尊重你啊。”
说完自己也笑了。
“你尊重个屁。”他顿时埋首下去嗦一颗小小的核,“又骗我,又捅我。什么坏事都干了,最后说尊重我?”
她嘶了一声,咬着手指,又被自己逗得笑了,“什么嘛,你也不想想你从前那个样子,唐僧一样。刚见面就亲你,还能有好?”
他真是想放也放不过:“他脾气就好了?!你怎么有的胆子亲他?!”
她搂着他的脖子想了一会:“长得好看,人就胆大。”
“坏东西。”他骤然下去探开了莲花苞,手指搅着其中淡绿色的莲蓬,真有点火,“整日就知道气我。”
她仿佛人在浮舟上,被磋磨得咿咿呀呀,又笑个不停。
“没有嘛。怎么这么爱生气。”她阖着眼把他搂过来,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依旧由他造次,蹭着他耳廓绵声吐字,“就是因为不在乎才敢亲啊。搞砸了,扔了就是了。我多在乎你呀。一心都是你,哪里敢乱动。”
“一心都是你”。
她这人,如果存心讨好,没有一句话不打在点子上。
他给哄得有点发晕,拼尽全力才想起来,她是个精于此道的女妖,冷笑一声:“你整日就知道哄我。”
“不是哄你,是事实。攻心刺客,办差时,说爱也不爱,亲也无心。所以你……”
他更恼了些,勾着花苞深处的花蕊狠拨,她求饶着诶呀了两声,“所以,你都不是我的目标了,我还容你这般,才是真喜欢你。换个旁人……”她哼出一点蚊蚋般的轻响,“……早死了。”
“你是真爱我?”他压着她的额头问。
“是啊。”她困得懒洋洋,大拇指在他唇上揉了一瞬:“不然,你也没命活。”
“就爱我一个?”
“是呀。”
答得很快,很坦然。
他无可奈何,跟着去吻她纤长的颈项——怕留印,轻轻的。
她扭过头,乌发在脸侧团成一朵云,说着累了,结果难以自禁地又享受起来,阖着眼道:
“当年,为了办差,我确实用过一些手段。事情是我做的,不论如何,我全部认下。唯有一点,还是希望你知道——那些手段,我自己也不喜欢。”
“椿药也好,杀人也好,演戏也好。是我做的,但是我也不喜欢。”她睁开眼,寂寞又有点悲凉,手指顺着他的发,“往生门不容善人,只容死人。从前我没得选。”
“不过,赎身之后,这些事我不会做了。”
“所以,从前那些事,你说我轻浮也好,狠毒也罢。我都认。可是如果有得选,我并不情愿做这样的人。”
“玩弄男人,蛊惑人心,说来好听,其实都是自恋而又无事可做之人喜欢的手段。我是早已厌烦透了。天底下,我最讨厌男人。”
顾怀瑾听得笑起来:“说的什么话。”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我说真的。你若是女人,就懂我这句话了。”
他笑着变本加厉:“什么意思,乖乖?”
她哎呀一声,又笑起来,“没说你不算男人,烦人呢。”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去啄她的眉尾,“是讨厌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故意用鼻子去撞他鼻梁,磕他一下,“凡事怀瑾都例外。”
凡事怀瑾都例外。
他没想到,他寻死一次,就连这种话都求到手了,措手不及,懵懵的。
“我说真的,凡事怀瑾都例外。”她又打了个哈欠,把他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所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想一点,多忘一点。然后,今晚,别闹了,睡觉吧。”
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陪你睡。”
*
顾怀瑾究竟何时睡着的,她不大知道。
醒来的时候,他还没醒。
知道他如今难以入睡,她虽然想起早回宫,还是没敢动。
顾怀瑾睡觉也要抱着她,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温热的呼吸,一波一波在她后颈吹着,拂起一点散乱的发。
太久没有依偎在他怀里熟睡,她也舍不得,也依恋,往他怀里窝了窝,又揪着他的袖子闻了闻,又去玩他的手指。
但是,仍是忧心忡忡。
昨晚聊了半夜,哄了半夜,虽然哄得他乖乖睡了觉,她心里还是没底。
抑郁多思、难以自拔之人,她见得多了。或许今天同人聊过,又遇到些好事情,心情会明快些,可是一旦回到他一贯的环境里,就旧态复萌。
一个人若将自己困住了,是没那么容易出来的。
自杀,有一次,就可能有一万次。
说不准,她一走,他就又想起他是罪人,全是他的错,他所爱非人,“公私情理之中挣扎良久”那一套。
她真是头痛,翻了身,正对着熟睡的人。
就算她哄了,他听进去了,又能听进去多久?天山毕竟是倒了。
因为她。
她心如刀割,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描他的嘴唇。
顾怀瑾睡得仍安稳。
他睡着的时候一向好看。睫毛顺而柔软地歇下来,仿佛一对纤巧的小羽扇。鼻梁也高,眼窝也深,转折起落无不合度,整个人仿佛一尊精雕细琢过的神像。熟睡的时候,呼吸均匀得叫人心生爱怜,小动物似的。
哪里都好。
只是,白得憔悴,毫无血色。
太脆弱了。
她心事重重,吻了吻他的唇角。
顾怀瑾一激灵就醒了。
醒来,没有半点应有的茫然迟缓之态,整个人全然是被吓醒——那么轻的吻,也能叫他吓一跳。
她愈发心忧。
他睡得太浅,即便惊醒,也不痴钝,见了她却仿佛吓了一跳似的,缓了半刻才明白,抚着她的脸,冷汗涔涔地额头相抵:
“……乖乖,你在这。”
“嗯。”她搂着他,“睡得好吗?”
他一贯睡不着,已经不知几天几夜睡不着。此时睡了,也不知睡得好不好,做了些什么梦。
可是,眼睛一睁,她竟然在身边。
跟做梦一样。
他没答,深深拥着她,整个人蜷起来,头蹭着她脖子。
这时候,缓缓地想起昨夜。
叫他痛苦不堪的事,一夜之间改变了。他劫后余生之后,来不及庆幸,更加患得患失。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走了?
“我不知道你睡得这么浅。”她摸着他的脸,下巴搁在他头顶,缓蹭着,“以后不会随便动你了,你睡着的时候。”
“以后?”轮到他错愕,他埋在她颈窝里,手足无措地眨眨眼睛。
什么意思,以后她也肯来陪他吗?
他没敢问。
“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出宫令牌被摄政王收走了,要回宫没有那么容易。”她一点一点解开他的手臂,掀开被子下了榻,原本想径直找身衣服换了回宫,忽而又想起他还在榻上坐着,眨眨眼,回身又去抱了他一下,“我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不要瞎想。”
“乖乖。”他坐起了身,忽然道。
她已经又下了地,闻言回身。
他长睫半垂,脸色苍白:
“我们,断吗?”
她顿了一下。
每次他这样,她都觉得他可怜兮兮的。
“你怎么想?”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放手对你更好,还是这样……”
“不断。”他斩钉截铁。
她怔了片刻,“好。”又道:“给我拿身衣服,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着急?大约不过寅时。”他仰着头望她,张开双臂,她于是又走过来,他又环上了她的腰,撒娇似的摇她,“多留一会。”
“我怕来不及呀,乖乖。”她指着窗外,窗子外已是一片蒙蒙蓝,天将亮未亮,鸟儿把枝头蹬得乱摇,“再不走,怕不好走了。”
“别急。”
他起了身,走到墙壁旁,将书柜上一册佛经调了个方向,书脊向内,书页向外。
房间中顿时一阵沉缓的机关运作之声。
片刻,密道门大开,顾怀瑾牵着她的手,朝漆黑的甬道之中指了指,“往左,是紫宸殿。往右,是你的菡萏宫。”
“……我的菡萏宫?”她一头雾水。
“你的菡萏宫。”他俯下身拥住她,没完没了地贴着蹭她脸颊,“或许是当年那位重臣与后宫娘娘有私情,或许是设计密道的匠人想狡兔多几窟。总而言之,紫宸殿、菡萏宫、顾府,彼此相连。”
南琼霜真是愕然。
“所以,别急,多留会吧。”他下巴蹭着她的额角,搂着她双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昨天你那么说,我……”
“等一下。”她打断,食指往幽邃的黑暗中指着,“你早知道这条路可以到菡萏宫,怎么没来找我,非要传字条?”
“我也刚刚发现不久。”他笑,手指把她的碎发理到耳后,“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不要我了。所以就没有去。”
不知道为什么,南琼霜听出来一点温柔的恨意。
顾怀瑾若无其事,弯着眼睛笑着:“怎么不说话?”
她无言以对,摸了摸他的脸。
他蹭着她的手掌笑:“所以,最多只是去看你。没有真去打扰乖乖。”
“你等一下。”她忽地一激灵,有些呼
吸艰难,“什么叫‘看我’?”
顾怀瑾笑吟吟望着她,不语。
她吞咽了一下,后背一层冷汗:“我的寝宫,也像嘉庆帝的寝宫一般,可以被人隔着墙偷窥?”
他犹自笑着。
她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你隔着一堵墙,透过小孔,盯着我看?”
“有时候是盯,有时候是听,有时候,是隔着墙陪你睡觉。”他忽地俯身下来,吮她的耳垂,低低地呵气:“有时候,想做,但你不肯见我……我就去见你。”
“见我……?”
顾怀瑾笑得彬彬有礼。
“……什么叫见我?”
他柔柔地吻她发顶:“看着你做。”
“你……!”
他笑开,温温柔柔地把人搂回怀里,一点也不许反抗,俯下身来,蹭着她脸颊:
“谁都会想做嘛。”
她就说,从仙女湖回来,她总听见些若有若无的低吟。
神经病!
“不是你说了要断的吗,仙女湖上?”
“后悔了。我回去就受不了了。”他胳膊拦着她的肩,食指绕着她长发,一圈圈缠在指上,品味又回味:“放不了,好痛苦。当晚就想你,又想做。只能那样跟你做……你真是好狠的心。”
“你如今莫不是……”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人还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吗?
“不会了,往后不会了。”他强搂着她,细细地吻她额角,“你既然想开了,我又何必做这些事。乖乖,别担心。”
她真是头痛,扶着额长叹一声。
罢。随他吧。
她说:“别的都随你,只是我们在皇宫里,千万记得,不能有交集。”
她一根食指竖在唇间:
“我们两个,不似我与摄政王,若有交集,别人兴许真看出什么来。皇上面前,你只管挑我的刺。你一说,我就哭。我一哭,你继续挑刺,没关系。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才安全些。”
他乖乖点头:“好。”
“明面上做戏,私底下怎样我都随你。怀瑾,”她两手环过他脖子,贴到他怀里去,“就是别胡思乱想。”
他手环过她肩头,一边搂,一边抚摩:“你不要我,我当然胡思乱想。”
“我哪里不要你。”她急得顿了两下脚,“我哪里不要你。我以后晚上来哄你睡觉好不好?”
他从昨夜开始,得到的允准太多,一下又蒙住了。
见他没说话,她抚了抚他的眼眉:“我怕你睡不好。”
他眼珠子若无其事瞥了两圈,再开口的时候,自然带了点委屈之态:
“其实,我胃口也很差。”
“那也来陪你吃饭,好不好。”她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想一点,多忘一点。”
“那你今晚想要什么。”他一口咬定时间就今晚,“白灼虾和黄瓜炒蛋好不好?你肉吃得太少。”
“随你。”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但我先走了。不敢离开皇宫太久。”
“如果你不来……”他带点快意,咬字,“我就死。”
“你别跟我胡说,顾怀瑾!”她气得掐他,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回房间里去,“多大的人,说这种话!”
密室门缓缓关了,他在墙那边笑个不停。
南琼霜真是哭笑不得,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
还能笑,还算好。
原本,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
从前,她宁愿看着他痛苦,也不肯心软,一是为逼他断掉,二是不愿为了情爱,放弃十二年心血。
可是,他竟然拿他自己的命,放在天平的另一边。
她别无选择了。
她的差事和他的命,要论轻重,五年前,她就已经有了答案。
遇见他,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但既然已经纠缠至此,逃也逃不开,断也断不掉,那么,强装无情,也没意义。
再心狠,也只是伤人伤己。
算了吧。
她回身,深深望了那合上的密室门一眼。
多陪陪他吧,多陪陪他。
第166章
菡萏宫诸人,全以为自家主子夜里去了紫宸殿侍奉,没想到一起身,珍妃娘娘在自己榻上躺着,无不惊骇茫然。
宫人们不敢在主子眼睛底下议论是非,虽然不解,也只敢背地里说说闲话,面上依旧沉默做事,一派有序。
只是,整个菡萏宫的人,一齐讶异怀疑,那气氛之诡异,已经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装看不见的。
她自晨起开始,便被所有宫人盯着看。
送净面热水时,一边搁下盆,一边鬼鬼祟祟地瞄她一眼;送早膳时,手里规规矩矩端着餐盘,眼睛东拐西拐地往她背后贴;进来点香的,熏艾的,擦拭宝瓶的,一个一个,临走前都要偷瞥她一眼。
盯一秒,不敢看,偏开。偏开,又瞥。
南琼霜坐在妆镜前,只觉这些目光来回交织成一个密密的丝线阵,她在其中,一会给缠一下,一会给绊一跤,不胜其扰。
她烦躁意乱地向后一靠。
远香站在身后替她梳妆,清涟从旁取来了首饰盒,在她面前打开,“娘娘,今日您想戴哪些,换哪件?”
南琼霜恹恹看了一眼,没兴致,抬眸看了一眼清涟。
这两人倒是一个字也不多问。都是往生门蓄养的武婢,晓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多嘴。
她叹口气,“今日不带,素些吧。”
远香一愣,眼睛一转,依旧没问,只是道:“那您衣裳穿哪件?”
“那件寒月白的。”她道,“宫宴上闹得那么大,今日得去皇上面前请罪,不能艳丽了。”
远香拿出了胭脂:“今天可还打算用些颜色?”
“脸颊上不要扫。”她朝镜前倾了倾,手指在下眼睑圈了一圈,“画在眼下,下睫毛。照着人泫然欲泣的样子画。”又道,“鼻尖也给我扫一些。”
最好,是一蹙眉毛,便楚楚可怜。
嘉庆帝爱她那副娇花一般的脆弱样子,越柔弱可欺,嘉庆帝的脸色也许就越好些。
昨日,被人公然说与摄政王有染,嘉庆帝气得在紫宸殿里乱砍乱骂,往后,她还不知会怎么样。
嘉庆帝那个人,虽然从龙椅上被人撵了下来,但毕竟是坐过龙椅的。权力的滋味,尝过了就戒不掉,他始终存了点幻想,以为自己是那卧薪尝胆的勾践。
这样的人,如何会容人在宴会上大肆揭短。
他或许拿定王没辙,拿太妃没辙,但她的性命,却实实在在地把握在他手里。
她头疼欲裂,想着一会的说辞。
忽然又想到,那个李慎舒,宫宴之后被她讨了来,正在她菡萏宫中伺候。
四下望了一圈,却不见人影:“新来的慎舒姑姑呢?”
远香望了一眼清涟:“诶,慎舒姑姑刚才不是同我们一齐进来了,人呢?”
清涟四下望了一圈,摇头:“不知道。”
南琼霜拿把木梳在妆台上磕了两下:“带她过来,我有些话要问。”
不多时,李慎舒带着她一贯妥帖周到的笑,稳步缓行过来,恭敬行了礼:
“奴婢给珍妃娘娘请安。”
南琼霜转着木梳瞧她,一面打量,一面拄腮,饶有兴致。
李慎舒敛着眉目,微笑低眉,不得她的令,连眼帘也不会多抬半分。
往生门那般目无王法之地,养出来的人,竟会有这般守规矩的,真是奇特。
她想起来她昨日那句“太妃嗜睡疲乏,言行有异。”
多有意思。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怎么解释都成,太妃和摄政王的意思兼有,纯看如何解读,何人解读。
她挥了挥手,“行了,差不多了,都下去。”对李慎舒伸出了手:“姑姑,您坐。”
李慎舒恭顺垂眉,未动。
清涟远香二人下去,也瞧出她的意思,默然不语地带上了门。
寝殿之中,顿时只余二人相对。
“坐吧,姑姑。”她起了身,自己到窗下的罗汉床上倚着去,手中纨扇指了指小几对面的位子,“昨日有劳了。”
“做奴婢的,主子问话,如实作答,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赏识奴婢,奴婢已是受宠若惊,哪里敢与娘娘相对同坐呢。”
南琼霜似笑非笑,摇着纨扇,愈发仔细地打量她。
良久,她敛眉含笑,依旧是一丝破绽也无。
南琼霜暗自赞叹,啜了口茶,一面道:
“如实相对,虽说是应有之义,但能做到的,也没有几人。姑姑肯有什么说什么,本宫才能安然无恙,说起来,本宫是托了您的福。”
李慎舒谦谦含笑:“娘娘折煞奴婢了。”犹自不肯落座。
南琼霜也不欲勉强她,捏着茶盖一圈圈刮着杯缘:
“静思轩中,姑姑侍奉常太妃,处处细致,滴水不漏。本宫见了,真是羡慕太妃有福气。昨日,姑姑又在皇上面前替本宫出言澄清,本宫不知如何报答,遂将姑姑讨了来,想留在身边。不过,昨日太匆忙了些,尚未问过您自己的意思。不知你可有意?”
“娘娘赏识奴婢,奴婢感恩戴德,哪里会不情愿呢。”
“那么,姑姑就算是本宫自己人了。”她倾在小几上,手肘拄着桌面,手里纨扇一下一下摇着,“我有些事,想要问姑姑。”
李慎舒恭敬颔首听着。
“太妃敢在宫宴上公然要姑姑作证,不会是脑子一热就开了口。敢问姑姑,何以拂了太妃的美意呢?”
一边说,一双眼仔仔细细往她面上端详。
李慎舒神色纹丝未动:“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奴婢不过是如实相告。”
南琼霜带点惫懒的笑,搓着扇柄。
往生门出来的,哪有正直不阿之徒。
她不过是不肯说。
她懒得再周旋,干脆将话捅破:“姑姑是想明哲保身。”
掀着茶盖,呷了一口。
李慎舒面色僵了半瞬,复又沉缓微笑。
“三方相争,紫禁城不知何时便要易主。姑姑无意涉足其中,只想自保。毕竟,主子们争得头破血流,又与奴婢何干,伺候谁不是一样伺候。”
“只是,太妃此举,等于强逼姑姑站队。你并无此意,因而不愿。但太妃找上了门,也不是轻易回绝得了的。要么开罪摄政王,要么开罪定王。两害相权,取其轻。姑姑是觉得摄政王一方胜算更大,因而如实作答,是也不是?”
李慎舒只是笑而不答。
“已经开罪了定王,最好就与摄政王的人亲近些,是以,本宫相信姑姑的忠心。本宫是知恩图报之人,你帮过本宫,本宫也不会亏待了你。不过我倒想问问,太妃赠予你那些金银财物,你是如何处理的?”
收了,便是贪人钱财,然后叛主。不收,便是不识抬举,胆量有余,圆滑不足。
李慎舒却低了头:
“方才,拿出五分之二,挑出宫女太监里几个领头的,仔细替娘娘打点了一圈,告诫他们不得妄传流言。”
她掌中悠然转着的扇柄,骤然停在她掌心里。
“皇上久不召嫔妃侍寝,已经习惯榻侧无人,有人,反倒无法安睡。娘娘怕扰了皇上休息,侍寝之后独自回宫,奴婢是亲眼见着了的。”她垂首,“有些好事之徒,不懂娘娘苦心,肆意妄言。奴婢见不惯,呵斥之后,以娘娘的名义施了些恩惠,吩咐下去,不准再谈了。”
又道:“娘娘若有意,奴婢便拿余下的五分之三,打点紫宸殿的宫人。奴婢入宫已久,在宫人之中,也有些积威。”
南琼霜默了半晌,将人又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过一圈。
许久,终于一笑。
太聪明的一个人。聪明得太过,若不是知道她已经开罪了定王,这样的人,她还真不敢用。
“姑姑有心了。”她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搁回小几上,嗒的一声,“人有五脏六腑,心却唯有一颗。姑姑若只有这一心,自然是身体康健。若是一身二心,只怕就命不久矣。姑姑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其中利害,不必多言。”
李慎舒微笑称是。
“姑姑如此为本宫奔走,本宫念你的好。去找远香支三百两银子吧,姑姑应得的。”
李慎舒领了命,恭敬告退。
南琼霜手肘拄在小几上,目送着她渐渐退下去,捋着长发,思量许久。
李慎舒其人,聪明得太过。
过分聪明的人,要么用,要么杀,掌控是掌控不了的,骗也骗不得。
原本想开门见山地问问她,赎身之后,境况如何。可她现在成了菡萏宫的掌事姑姑,日夜在她身侧,倒也不必问了。
李慎舒过得好不好,言行是否有异,她亲自观察着就是。
何况,聪明到这地步的一个人,若能为她所用,真是如虎添翼。
想必,她是往生门的人,过不了多久,李慎舒便会察觉吧。
她甚至不必开口。
倘若往生门真对赎身之人穷追不舍,李慎舒发现她的身份以后,定然会有所动作。
她不必急,等就好。
南琼霜悠悠地打定了主意,抬眼望向窗外。
时已立秋,雕窗外是一片湛蓝的天。
天上流云缓拂,窗下树枝轻摇。才刚初秋,树叶未黄,在太阳底下一片一片闪着光。
她望着树上那些自在的、惬意的鸟儿,长叹一声。
是嘉庆帝起身的时辰了,去紫宸殿吧。
紫宸殿内,平静如常。
殿门口的玛瑙珠帘直直往下垂着,浑圆的红珠子在风里彼此轻碰,一点清脆的响。
王让恭恭敬敬在殿门口守着。见了她,神色依旧是一番恭恭敬敬,跟她道:
“娘娘,您请。”
她满腹忌惮地从他撩起的珠帘底下走过去。
昨日,嘉庆帝发着狂怒骂了她一通,可是,这太监面上是丝毫不显。
越一切如常,她心里越忐忑。
她心事重重地跨过了紫宸殿的门槛。
一入殿,堂皇大殿里的穿堂风便吹得她浑身冰凉。
她整个早上,一直在琢磨嘉庆帝。
虽然顾怀瑾说了,摄政王只是信口胡诌,可是嘉庆帝显然未听进去几分。
这已经不是得宠失宠的问题了,嘉庆帝大概动了杀心。
他原本就有疯症,疯子发起病来毫无道理可讲,她又只是他身边众多女人之一。
从前他爱她,一半是爱她容貌心性,一半是因她背后有个摄政王。可是如今,她和摄政王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他不仅借不上摄政王的力,还因她而受辱。这个疯子,哪里忍得了这些事?
说不准哪一日,就不疯装疯,取了她大腿骨,打一把琵琶。
她头皮发麻,缓步绕过了殿门口的金山水屏风。
殿内,嘉庆帝正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对面,一个沉郁身影拄着太阳穴看书,一身玄黑,不近人情,正是顾怀瑾。
他一旦缚上那根绸带,就不苟言笑,难以接近。
她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近前,福了福身:
“臣妾给皇上请安。”
背对着她的明黄身影一僵。
顾怀瑾搁下了书,抬起头。
她一颗心立时砰砰直跳,高高地扑到嗓子眼。
嘉庆帝转过身。
竟是一个和煦的笑。
他朝她伸出手,眉开眼笑:“德音,快来,朕等了你许久。”
南琼霜倏地怔在原地,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当即软着膝盖跪下去,甫一及地,泪已潸然,捻着帕子哀哀拭泪:
“臣妾……臣妾今日,是来向皇上讨罚的。昨日表兄在乾和殿内大闹了一场,臣妾是百口莫辩,无从述说。人言可畏,德音此生是无颜侍奉皇上了。德音并不敢求皇上原谅……”她含泪叩头,“但请皇上重罚。德音甘愿再入静思轩,闭门思过,了此残生。”
话毕,抖着身子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砸了一地。
嘉庆帝回着身子犹未动作,顾怀瑾默了一刻,心烦意乱地按揉眉心。
嘉庆帝提心吊胆地望了他一眼。
“先生,您莫烦躁。”他倾着身子劝,“昨日一场闹剧,德音心中不安。朕并不怪罪她,三言两语,此事便能说开了。德音并不会在此处多久。”
顾怀瑾语气不耐:“无妨。”又道:“娘娘别跪了。”
“臣妾不敢不跪……”她咬着帕子呜咽,额头又贴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臣妾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定王和太妃,竟要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污蔑!九五之尊,岂容流言玷污!德音虽是无辜,却令皇上蒙羞,不论此事是真是假,都唯有自请离去。德音惟愿皇上万勿动怒,珍重自身……”
越说,抽噎得越厉害,话堵在喉咙里哽得一截一截的,渐渐说不下去了。
顾怀瑾倚在椅子里,一个字没有,若无其事地看书。
眉目里一片似有若无的不虞。
嘉庆帝小心翼翼睨了一眼他脸色,转头就端着笑意将她扶起了身:“德音快起来,地上凉。昨日之事,朕晓得你是清清白白,并未怪罪于你,你别多想。朕同先生有些话要说,眼下没空陪你,你速回菡萏宫歇息吧。”
“清清白白?”她终于站起了身,膝上的裙子跪得皱皱巴巴的,两汪眼泪盈盈蓄在眼底,“皇上并不打算罚臣妾?”
“朕不罚,也不怪罪。”他紧着回身又瞟了一眼顾怀瑾,“先生在此,你先下去吧。”
嘉庆帝是真怕惹了顾怀瑾不悦,恨不得她立刻
从他眼前消失。
顾怀瑾心乱如麻:“娘娘究竟打算哭多久,跪多久?”
“我……”她咬着帕子,刚要开口,嘉庆帝竟站起身,把着她双肩将她转了一圈:
“朕晓得昨日只是误会一场,德音千万别放在心上。德音不是同大明宫交好吗?前些日子为何同摄政王起了龃龉?摄政王的脾性不是好相与的,德音速去同摄政王道个歉才是。朕信你,并不会受奸人挑拨。”
连他那要死要活也非要放出来的母亲,也成了“奸人”了。
她万没料到嘉庆帝是这个反应,越过皇上,遥遥望了一眼桌前的人。
顾怀瑾叉着腿靠着椅背,浑不在意似的,冰寒着神色看书。
她有点迟疑:“皇上要德音与摄政王重归于好?”
嘉庆帝:“正是。”
顾怀瑾轻轻翻过一页。
嘉庆帝握着她的手道:“快去吧,朕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先生也反反复复地劝过朕,朕听进去了。摄政王刚下了朝,人正在大明宫,现在去,刚好有空见你。”
南琼霜不必凑到他跟前,也知道有人正竖着耳朵听。
她总觉得他又有些不大不小的火。
她有点语塞:“同大明宫和好,现在并不是好时机,表兄正恼我呢。”暂且拒绝一下,对那人表个态,再安抚嘉庆帝一番,“等到他怒气消了,才好同他说和,不然,去了也是白去。”
“那么,待到应去之时,速去。”嘉庆帝拊掌一笑,又将她往殿外推,“今日,德音还是先回菡萏宫吧。”
南琼霜愣头愣脑地被嘉庆帝推了出来。
紫宸殿前面的汉白石广场上,一片迷茫的白。
她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被顾怀瑾劝过,于是改了念头,一心信她,还是这副不计较之态,全是装的?
假如是被人劝——嘉庆帝骨子里仍是以一国之君自诩的,他会全然听从某个人的话,一夜之间,改了看法吗?
他昨夜还在寝殿之中发狂。
假如不是。
那么,嘉庆帝面上一套,背地一套,两相割裂,极擅做戏。
她几乎有些胆寒。
或许,此前,是她小瞧他了。
她最后回身望了肃穆富丽的紫宸殿一眼。
紫宸殿的澄黄琉璃瓦,映着午时刺目的太阳光,晃得人眼睛一片花。
湛蓝天色下,金黄的屋脊兽排列成行,将照耀万物的太阳,一口吞吃了下去。
*
嘉庆帝究竟是何意,她后来在菡萏宫中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天。
思来想去,只能猜出,皇上想笼络她。
或许是因李玄白不容常家军动她半点;或许是因李玄白再发火,依然叫人往冷宫里送瓜果;或许是因她半点面子都不给李玄白留,李玄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她。
他想用她,来牵制大明宫,平衡定王府。
嘉庆帝会有如此打算,并不稀奇。可他昨夜还气得歇斯底里,今日就可以演得春风满面,实在是太出乎她意料。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拿他当一个耽于享乐的昏聩之徒,哪知他竟如此会藏,如此能忍。
若非在密室中亲耳听见他字字怨毒的咒骂,南琼霜不论如何不会相信,一个疯子,有如此城府。
或许他不是个疯子。
或许连他的病,也是装的。
如果他是装病,那么,顾怀瑾整日给他治疗,又是在治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多了。
她头痛欲裂地揉着太阳穴。
并且,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放不下。
嘉庆帝说要她与李玄白重归于好,顾怀瑾是听见了的。
他那个人,听见“李玄白”这三个字,就是一派失态,患得患失得厉害,跟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她虽然委婉地说了不去见李玄白,谁知他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
昨天才刚哄好一点,别一会又旧态复萌,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比划。
她从字帖上裁了一小块下来,拿笔蘸墨,打算给他传张字条。
刚在纸上洇了一个墨点,却又停下。
这时候,心烦更甚。
他一直有死志。天山已倒,半分转圜弥补之地也没有。事情在这摆着,她再哄,再劝,只怕也是无用。
噩梦永远在他足下等着他。一个不备,一脚踩空,就是重蹈覆辙,万劫不复。
假如……假如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他呢?
从前不肯透露给他,是她不愿因男女情爱背叛往生门,十二年心血付诸东流。
现在,却怕说了,也劝不了他了。
为了复仇而活的人,复了仇后,还是会自寻死路。
她痛苦地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罢,说了总比不说好,治标不治本,也好过他动不动给自己一刀。
她抬笔在字条上写下:
“君欲知之事,今夜愿如实告知。”
写完,折起来。
又匆匆打开,补上:“勿胡思乱想。”
折得妥帖后,递予清涟。
之后,便是静待夜深人静之时,穿过甬道,秘密前往顾府。
密室的甬道口在她寝殿的大衣柜里。天亮着时,人多眼杂,
不好光明正大地往衣柜里钻。
她倚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初秋的天,心里来来回回地斟酌盘算,欲多回想些嘉庆帝的所言所行。
不知不觉,天黑了。
这本是紫禁城里一个寻常的初秋。
如果,雾刀没有带来那个消息的话。
亥时,菡萏宫已熄了灯。周遭一片死寂,清涟远香伺候她梳洗完毕,替她将纱幔床帏挂了下来。
宫中已是一片黯淡青色,唯有两盏豆大的烛火守着夜,幽幽跳动。
她凝神谛听一阵,四下半点声响也无,于是缓缓坐起身子,撩开了帷帐。
她的一双赤足踩上冰凉的地面之时。
雾刀:“姑奶奶,洛京城,要变啦。”
她骇得骨头一阵颤颤战栗:“嗯?”将床帷一把撩开。
雾刀:“今夜,定王府那边,咱们的人动手啦。”
“公孙红,收网啦。”
第167章
公孙红收网了。
三方对峙之局分崩离析,就在今夜。
静夜无声。不论如何细听,洛京城都淹没在一片死寂里。
一切如常,风云巨变。
她骨头缝里渗出丝丝凉意,一直发毛到齿关。
“那边情况怎样?”
雾刀蹲在她榻边,现出了身形:
“不知道。”
“不知道?”她拉了拉袖子,盖住汗毛直立的小臂,“那边有这么大的动作,你不在那边盯着进展,竟然自己跑回我这?我要你干什么吃的?”
“小的给人撵回来了,不是不想帮姑奶奶盯着。”雾刀挠了挠头,屁股一墩,盘腿坐在地上,“那边忙着呢,没小的插手的地方呀。连个站的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晓得公孙红到底如何计划。不过收网的令下了后,整个洛京内的同僚都得了令,各自原地待命,要是出了什么事,出来帮忙掩护。七杀的大人们更是得了支援令,在定王府外等着呢。门内的意思是,今夜必须取了姓常的狗命。”
雾刀笑了一声,一双小眼珠刻毒逼人,眼里的光仿佛碎刀片:
“所以,今夜所有同僚,一并服从调配。姓常的今晚,公孙红是一关,公孙红失了手,府外的七杀是第二关,天罗地网,苍蝇皆兵,就算他是只苍蝇,也别想跑啦。”
南琼霜:“苍蝇皆兵?”
雾刀流着冷汗冥思苦想:“呃,仑烛那小子教我的一个词儿。”
南琼霜无奈扶额:“……草木皆兵。”
雾刀挠着颧骨赔笑。
南琼霜:“而且也不是这么用的,蠢货。”
雾刀腆着脸堆笑:“小的还没说完呢。今夜所有同僚,全都竖着耳朵听信儿,让谁去,谁就去,不得抗命。所以小的回来找您来啦。”
南琼霜心事重重地捏紧了锦衾。
偏偏是这种时候。跟顾怀瑾约好了要去见他。
他那个人,敏感多思,她不声不响地失了约,谁知道他又能瞎琢磨出什么来?
她道:“你出来时,是动完了手,还是正待动手?”
雾刀:“小的是清场时给撵出来的。时辰定在了子时,这会儿,估计快了。”
“总指挥是哪个?”
“墨角。”
墨角,是七杀堂前堂主。前些日子调度不当,栽在了顾怀瑾手里,害得门内损兵折将,故而被撸了职。
“这么大的事,又是他负责?”她有些不好的预感,这墨角,为人武断刚愎,就打牌的时候会保守些,一旦打起来,是最不赌不快的,怎么这事还是他负责?
她道:“是就外面待命的听他,还是连公孙红也要听他?”
雾刀:“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她心中惴惴,皱着眉头半晌不言。
“你还是去找个地儿给我盯着。有什么事,回来给我报信。公孙红若得了手,京中今夜就会巨变,我必须得捋捋想想。”
常达若是今夜殒命,他的福余三卫究竟归谁所有,常家军归谁所有,山海关外的大军又归谁所有。若是死得不急,或许临终还有遗言,但即便按遗言分配,他那两个儿子听不听,服不服是一说;他的军队听不听,服不服,又是另一说。
若是连半个字的遗言都无,常忠常平究竟如何会如何应对,如何相处,也是难以预测的大问题。大明宫那边会如何反应,更是未知。
若是他不死,京中局势,又是另一番扑朔莫测。
她千头万绪,一时间仿佛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凌乱不堪,找不到线头。
雾刀却咯咯笑起来:“不行啊,姑奶奶。墨大人给小的下的令是回来守着您,万一大人要用您呢。”
“我身体已经差成什么样子,就算七杀死光了,也不会让我一个极乐堂的出去凑数。”她心急,既想安静思索一会,又想偷偷给顾怀瑾传个信,“赶紧滚,别在这耽误我想事!”
“姑奶奶。”雾刀开着腿坐在地上,左手搁在膝盖上晃着,“小的这些日子没守着您,您是一点儿也没念着小的啊。这才刚来,又要小的滚了。”
他咧着嘴笑起来,一口尖细犬牙反着寒光:“怎么?有急事儿啊?”
南琼霜发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面上冷笑:
“少放屁。别忘了你个狗东西怎么跪着求姑奶奶的!日子长了,给你两分笑脸,又掂不轻自己分量了!轮得到你诈我?敲打我?!”
她一竖眉毛,雾刀顷刻一缩,改了一副谄媚面貌:“诶,别呀,错了,您消消火。”又嘿嘿苦笑,“但小的真不敢走啊。上头线人也在这附近,要是墨大人有令,人家到这来找我!我要是接不着令,不是耽误事吗?”
话说到此,南琼霜知道,不能再撵他了。
再撵,他非品出点什么不可。
她将榻上锦枕抓起来,劈手往他头上一掼,咬牙:“那就滚远点,少在我跟前!就是因为你,太妃才非说我跟男人私会!”
雾刀满面堆笑地藏了身影。
他一旦施展匿影术,就跟一团墨化入了水里一般,瞪着眼睛,也寻不见身形。
南琼霜心烦意乱地靠着床架,闭了闭眼。
随时可能有命令给她,雾刀今夜绝不会离开她半步。
这个狗东西,鼻子跟野兽一样灵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难如登天。
她思索半晌,撩开床帷,下了床。
雾刀:“干啥啊。”
她叹气:“这么大的事,睡不着,静静心。”
说着,走去桌边,自一旁书架中挑出一册书来,借着月色摊开,又拿着一支笔蘸了墨。
雾刀不知从什么地方,远远窥着书页上的字,“南无阿弥多婆夜(1)……哆他,什么玩意哆夜。哆地夜他。什么玩意儿。”
南琼霜摊纸悬腕,“傻子,佛经。”
《往生咒》。
将书取下来的时候,她刻意遮住了书脊上的字,又用镇纸盖住了题目。
雾刀是不会发现这经的玄机的。
其他人也察觉不了。
唯有顾怀瑾那般,整日爱拿着佛经读两页的人,才会明白她在做什么。
她光明正大地,一笔一划地写。
“诶哟,几天不见,姑奶奶吃斋念佛啦?有意思。”
她爱答不理:“心里事太多,一边写,一边捋。”
雾刀不说话了。寝殿内唯有一点她衣袖擦过宣纸的窸窣声响。
只是,这点线索,也是聊胜于无,未必派得上用场。
假如今晚没有特殊的令给她,她只能在菡萏宫里守一夜。顾怀瑾若通过密道过来寻她,就会见到她本人,用不上这字帖。雾刀以为他是她的另一个目标,并不会坏她的事。
唯有她真要出宫办差,这字帖才会顶些作用。
以防万一,有备无患。
不过,可能他也顾不上儿女情长了。
定王那边出了事,他定然是焦头烂额。不知公孙红是否能一击得手,倘若得手,时局大变;倘若不得,不知那一王府的福余三卫和常家军,与七杀的精英拼杀起来,究竟孰胜孰败。
不论是哪一方胜,哪一方败,他都无法独善其身,肯定是大半夜的指挥飞鱼卫四面维.稳,以求保得定王一条性命。
定王府若支撑不住,或许会问顾怀瑾借飞鱼卫。若能够应付,街上的动静也够把他折腾起来,他还是要带飞鱼卫追杀刺客,封锁城门。
长夜难卜,他注定无眠。
她轻轻地、心酸地叹了口气。
他昨夜才好好睡了会觉,还被她不小心吵了起来。
早知如此,多陪他睡会。
一页写满,她忧心忡忡地搁了笔,借着月光,放在一旁,换了张新纸。
忽然雾刀又开口:“姑奶奶。”
她望了一眼窗外寂静夜色,外面是一片青寒月光:“嗯?”
“线人来信了。”
她的笔顿时定在空中。
雾刀声音很急:
“那边出了点差错,公孙红失手了。”
“怎么回事?”
“原因没传来。但七杀的人跟定王的人交上手了。”
“谁占上风?”
“正在打。满城的眼睛四面传信呢。”
“要调我吗?”
“没说。就是叫所有人戒备,互通消息。”
“姓顾的有没有动作?大明宫呢?”
“没说,不清楚。”
想来是那边局势太乱,线人们也盯不了太多人。
她心绪更乱,想再抄几个字,却抄不下去了,放下笔转了几圈,
心里却更发虚,最后毫无办法,又踱回了桌前拿笔。
刚又写了两个字,雾刀的声音又响起来:
“又有信了。”
她手一抖,浑身发凉。
“不大妙。福余三卫他妈太能打,七杀的人也顶不住,墨大人准备让其余人撤退了。定王未死,墨大人打算再拼一把,留了两三个高手,跟他一同血拼。”
“他又要赌?”赌.棍就是赌.棍,狗改不了吃屎。
“福余三卫全出来了,满城追咱们的人。咱们的人拼命跑呢。分了四个方向分头跑,已经有一批人出去掩护了。”
“我呢?”
“没说。”
想也想得到,她的身份,远比她的身手更有作用。不到再无一兵一卒可用的地步,都轮不到她出场。
“福余三卫全出来了?”
“眼睛是这么说的。”
那么,府内留的就是常家军。刚刚遭遇了刺杀,定王身侧不可能不留人。
“大明宫呢?姓顾的呢?”
“没说。”
她逼迫自己沉下气来,走去窗边望了会月亮。
隐隐约约,已经能听到外面一些厮杀呐喊之声。
她焦虑不宁地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来,手指按在窗边,捏着。
“又来信了。”
“福余三卫骑着马满街狂追。官兵惊动了,开始封路。飞鱼卫也出动了,跟着追咱们的人。不妙。”
“常达如何?”
七杀究竟死多少人,她不在乎。只要常达不死,局势还能安稳几天。
“没死。墨大人带的高手死绝了,大人撑时间呢。”
果然如此。
“撑时间?”
“我猜是调了云瞒月。”
她冷笑:“这么大的事,前面的人死绝了,才知道调云瞒月?”
“追兵太多,太难逃,第二批人出来掩护了。七杀折了不少人。”
“几分之几?”
“……新消息来了。第三批掩护的出动了。姓顾的征用了烟花铺子,给福余三卫配了烟花,发现咱们的人即刻发射,外头现在跟过年一样。藏不了了,要各人四散逃开,提防包抄。”
“……被官兵包抄了,在长安街。官兵不敌,咱们突围。墨大人仍在定王府等待时机。云瞒月久调不来,原因未知。”
“第四批掩护的出动了。飞鱼卫追上官兵,咱们的人已经破了包围,飞鱼卫紧追。全城宵禁,官兵挨户巡逻,不准私藏刺客。”
“第五批……姑奶奶。”
他的声音顿了一瞬。
“调你呢,姑奶奶。”雾刀自阴影里跨步迈出来,“到你了。”
她嘴唇张了张,意料之外,始料未及,她语塞了。
“要你去朱雀街的国公府附近待命。若有咱们的人,掩护接应,不得抗命。”
她捏着笔杆,匆匆凉凉地抽了两口气,一直冰到肺里。
“我已经打不了了,还要我去?”
雾刀:“公孙红与咱们负责同一处。”
南琼霜轻轻呼吸着缓了半刻,一言不发,走去衣柜旁,翻出了她的白纱帷帽。
这种级别的行动,不容任何人抗命。墨角不是傻子,应该不会将中心的任务派给她。
她换了往日办差常穿的白衣,借着月色对镜戴了帷帽,十指套上蛛罗丝的戒指,腰间配了把剑。
雾刀已经站在窗边等着她。
他知道她身体底子已经极差,要赶去朱雀街,不得不由他带着。
南琼霜回身望了一圈,将地上的锦枕捡起来,塞进衾被之中,又多填了几件衣服进去,尽力装得仿佛有人在其中似的,又将床帷细细理好,鞋藏起来。
雾刀已经蹲了下来,弓着背等她上来:“赶紧的。”
她依言照做。
雾刀站起身子跳出窗外前的最后一刻,南琼霜习惯性地回首检查了一眼。
却见雕花的木门,开了一条细缝。
细缝里,一个人,一只眼睛。
脸色青白,眼珠乌黑,瞪着眼睛窥视。
李慎舒。
*
朱雀街尚未被腥风血雨波及。
洛京城东贫西贵,中央一条青龙街将京城一分为二,东面是集市街坊,西面是贵人府邸。朱雀街,是城西最繁华、最豪奢的一条街,每到上下朝时分,几十尺宽的长街被宝马香车堵得不容人过,水泄不通。
齐国公的国公府正在朱雀街上。
南琼霜趴在雾刀背上,高门大宅在脚下一座一座的过。
贵人们的宅子,门前都挂着圆圆的大红灯笼,但夜色沉沉,几盏灯笼倒显得冷凄。
抬头看去,房瓦黯淡灰冷,月色底下,接天茫茫。
忽然,远方隐约有个在房檐上连连奔跳的身影,雨燕一般。
雾刀跑得气喘:“诶,前边儿那是云大人吗?”
“怎会是云瞒月。没披铠甲,甚至未穿夜行衣。”
“可是那身轻功可真了不得。真不是?”
她拍雾刀的肩,“快跑两步,隐蔽些,我瞧瞧。”
雾刀喘得舌头都吐出来:“跑得太快啦,小的跟不上。”
“要你干什么吃的!”她劈手给了他脑袋一掌,声响得跟脆瓜似的,“跟不上要你狗命!”
雾刀叫苦连天,哀嚎一嗓,咬着后槽牙狂奔。
片刻,那身影距两人尚且隔着五六片屋檐,距离远,那人未发觉。
南琼霜伏在雾刀背上眯着眼睛细看,只见那人动作快得跟风一般,抬步落步几乎不着地,心里越发惊异,再一定睛望去,此人身上只有一件天青色锦袍,束着腰,肩宽腿长。
或许是哪家武功高强的公子哥。
京城里竟然有这号人物,轻功跟雾刀难分伯仲,全京城戒严,他大半夜的跑出来溜达。究竟是什么人?
南琼霜抓着雾刀的衣裳,附耳,“再过去些,从屋檐底下过去,我要看看……”
隔着五六片屋檐,那人转过了头。
南琼霜一下怔住了。
雾刀嘻嘻笑:“我就说了,是云大人!”
“霜儿。”云瞒月有意在空中滞了一瞬——天知道她是如何上一秒狂奔,下一秒停脚,静止着悬空的,“他们把你都派出来了?”
停滞半瞬,雾刀噌一下窜过前面的屋檐,三个人一瞬并肩,一齐疾行。
“你……”南琼霜吞吞吐吐,“铠甲呢?夜行衣呢?你就这么去定王府?”
云瞒月狂奔中气息丝毫不乱,一笑。
“穿锦袍?”她觉得太荒唐,“京中大乱,那边估计跟铁桶一般。你就这样去杀定王?”
又打量她一圈,“你的戟呢?”
云瞒月未披盔甲,未带长戟,没有蒙面。
仿佛要上戏楼听曲儿似的。
“不爱拿,在教引手里呢。”
南琼霜回头一望,半点影子也无,“那教引呢?”
“没跟上,不知道。”
“没跟上?”南琼霜眉梢抖了抖,“你那三个教引,一个也没跟上?”
“腿脚不勤,难道我还要等他们?”
教引腿脚不勤?
南琼霜把所有不知是敬佩还是不安的东西咽下去,“你不戴铠甲,不拿戟,去杀定王?”
云瞒月信手举了个东西起来,是一柄白折扇:“这不有把扇子么。”
……扇子。
拿把扇子,去跟福余三卫火拼,直捣定王的铁窟。
她倒是听说过,云瞒月有把孔雀扇,每支翎羽都暗藏机关,看起来寻常,实则边缘如铁锯般锋利,丢出去可作回旋镖,与之交手,十死无生。
可是,仅凭一把扇子去闯定王府,还是太……
“你知不知道那边的形势?府内不仅有常家军,或许还有福余三卫的精英。飞鱼卫也可能前去支援,你当真什么都不拿?”
“我拿了啊。”她另一只手从身后拿上来,指尖挂着一兜东西,“我买了包子。”
南琼霜艰难地沉默了两刻。
良久,她声音很艰涩:“所以,线人说你久调未至,你是去……”
云瞒月答得很自然:“我习惯用点夜宵。”
南琼霜无话可说了。有些事情,是她无法理解的。
她只能尊重:“好,注意安全。”
云瞒月倒很热情:“你要吗?晚上吃饭了吗?给你?”
南琼霜:“……不,不要了。”
既然她不要包子,云瞒月又负手在身后,“墨角竟然连你都派出来了?这副病弱身子?他疯了?”
南琼霜:“他是不是要跟你争夺七杀堂主之位?”
云瞒月踏步凌空,轻轻一哂。
“他早就该调你,却没调,是想独吞功劳。要不是前面人死绝了,没办法了,他绝不会调你。现在还没死心呢,他还守在定王府外等机会。你不仅要小心福余三卫,还得小心他,千万别螳螂捕了蝉,叫黄雀阴一招。”
“他?”云瞒月散漫笑了笑,“也得有那个本事。”
“我知道你强。”南琼霜忧心忡忡,“就因为强,别人才眼热呢。千万小心,提防墨角,绝不能比提防定王少。”
“好,知道了。”云瞒月一笑,一双艳威逼人的凤眸光芒炯炯,“谢谢霜儿提点。你是什么任务?”
“掩护撤退。”她道,“在国公府附近,跟公孙红一起。”
“你也要小心。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倘若出了什么事,要教引到定王府叫我。”
她冷汗涔涔地咽下“不会武功”四字,叹息,“应该无妨。谁敢到朱雀街造次?即便是福余三卫,到了国公府,也得收敛。”
云瞒月含笑颔首,“好。若没其他的事,我先走了。被你一说,我也怕他抢功。”
说完,足尖一蹬,两人渐渐分开,云瞒月如一支离弦的箭,往定王府的方向去了。
南琼霜跟她聊了半会,头痛欲裂到现在,抓着雾刀的衣裳,捂着额头。
雾刀哈着粗气,渐渐停了下来:
“姑奶奶,到了。”
南琼霜遂低头往下看去。
鱼鳞般的瓦片连绵不断,屋檐高高翘起四角。绿瓦在月亮下是青灰色,小小密密的瓦片中间,立了一个人,红袖红裙红纱帷帽,仿佛一株火苗。
雾刀止了脚步,缓缓从空中落下去,踩在瓦上,咯吱一声轻响。
戴着红纱帷帽的女子,闻声转过了身。
南琼霜从雾刀的背上下来。
屋檐远远的另一侧,有个高大影子支着腿坐在地上,雾刀走过去同那人击拳。——公孙红的教引,仑烛。
两人相对,谁也没先说话。
上回琵琶大会,顾怀瑾出手搅局,两个人真亮了杀招,闹得不欢而散。她知道公孙红是误会了,可是解释,太麻烦,她不爱解释,遂随她误会下去。
但是,再不睦,也是同僚。
她轻咳一声,先开了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失了手,暴露了没有?”
公孙红不大想搭理,抱着肩膀偏开头。
南琼霜隔着帷帽的白纱瞧她,也有点不耐:“什么时候了,这么大的事,说话。”
“没有。”红纱遮住公孙红的面孔,瞧不清她的表情,“没暴露,但出了点差错。”
她不接话,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今夜原本是要毒杀那厮。为此,我给那猪头煮了碗桂花血燕粥,里面搁了砒霜。但是,下毒,又不能亲手给那猪头送去,于是做好了,搁在那。”
“府里头除了军士,就是女人最多。我得宠,有的是人看不惯。于是我那碗粥做完了往那一搁,就有女人捧着我的东西拿去邀功了。”
“常达钟爱补品,千方百计搜罗灵药以求长生,所以那碗粥,我敢打赌,他是一定会用的。我怕牵连上身,看着那女人进了他那屋,就走了。只是没想到,那个邀功的女人,有那么蠢。”
“怎么?”
“听说,是为了勾引那个猪头,百般献媚讨好,将那碗粥,先含了一口在嘴里,要以口渡给他。”
“只是含了一下,何至于毒发?是自己偷着咽了吧,毕竟是碗血燕。”
“谁知道,坏我的好事。”公孙红冷笑一声,“还真是贱到骨子里去了,白送了一条命。”
“原来如此。”南琼霜心神不宁地望着月色长吁口气,“她死了,你没暴露,已是万幸。这些年,哪回行刺会顺顺利利不生枝节的,刺客一行就是如此,刀刃上行走,谁也不知道下一脚滑到哪去。看开点吧。”
公孙红不咸不淡地冷哼一声。
她抱着肩膀:“我问你,上回大会上那男的怎么回事?”
南琼霜知道此事她一直介意,但没想到她问得如此平静,好像还肯听她解释似的。
她不知道解释到何种地步最合适,偏开头望着月色,没答话。
“怎么。还要我开口主动问。不该你来解释吗?”公孙红望着她那张白帷纱后模糊不清的脸孔,越看越觉得她没将自己放在心上,气不打一处来,“我等你解释呢,南琼霜。”
解不解释,很重要吗。
南琼霜不在乎情爱,也不看重友情。谁厌弃谁,谁背叛谁,她都无所谓。这么多年,一切她都看得开。
她仍旧是不说话。
“好,好,真行啊南琼霜。”公孙红气得直发抖,连她那胭脂红的帷纱都跟着哆哆嗦嗦起来,“我还拿你当朋友呢,良心都给狗吃了!我都问你,你还不说,我也真是做梦,还以为能跟同僚交心!”
南琼霜听得有点心酸,也有点惭愧,手指绕着剑鞘的流苏,迟疑了一阵。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想想算了。”
“你不能说吗?姓顾的是你的旧敌,你上回栽到他手里,你不能说吗?就非在这拽得跟个冰坨子一般!”
她一顿:“你知道了?”
公孙红大怒:“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若是不知道,还会回来找你和好?”
和好?
南琼霜这一生还没想过,会有人追着她求她和好——除了那人。
“前些日子,姓顾的不是闹自杀吗?常达派了线人过去探消息,说那男的临终前,除了念叨他从前一个倒霉门派,就是同他爹爹道歉,再要么,就是念叨一个女人的名讳,叫什么娇娇儿。”
“常达不知道那是谁,想从那女人身上找找姓顾的软肋,遂满军营满府地问。问遍了,最后有混过江湖的,说是从前他当少掌门时候的旧情人,因为这个女的,整个天山都覆灭了,他恨此人入骨。”
“这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行当?我一猜就是你。后来常达找来了当年他寻人时散出去的画像,我一看,更确信是你。那是你昔日旧敌,你为什么不说?我当你们两个勾结好了,专来阴我!”
因为她同这个旧敌,并没有公孙红所想的那般清白。
南琼霜默然不语。
忽然,她一激灵,“常达看见了我的画像?”常达也是见过她的,那岂非——
“常达没往那想,以为是巧合。”公孙红染得艳丽的指甲一下一下敲着胳膊,“你当年是什么身份,如今是什么身份,长得再像,没有证据,他也不敢往那想。”
是了,当年她只是天山脚下一个无父无母的船娘。
如今,是皇城之中,天子的宠妃,摄政王的表妹。
“抱歉。”良久,她白帷纱底下逸出一声轻悄的叹息,“我十二岁时差点死在同僚手里,自那以后,对同僚也不大放心。有些事情,连同僚也不会讲。”
公孙红嘁了一声:“拽得要上天呢,任谁误会都懒得解释。你把谁放在心上?”
呛人且犀利。
是她没拿人当回事,辜负人家一点友谊,南琼霜有点理亏,讪讪地一言不发。
“索子!”
她惊了一下,回身一看,雾刀和仑烛两个盘着腿大模大样坐在房瓦上,笑嘻嘻地对坐着,手中各自抓着一把牌,仑烛挑出一张往外一甩,抽得啪一声响。
她刚巧想求个台阶下:“出来办差,打什么牌?”
两个人装没听见,喜笑颜开。
雾刀手里捏着牌,小心翼翼地用齿衔出一张,呸地往外一吐:“做梦!”
牌轻盈飘落,仑烛面如菜色。
公孙红:“我跟你说话呢!少岔开话题!”
南琼霜被人拆穿,像犯错被当场抓住的猫,有点悻悻,局促地舔舔嘴唇。
公孙红:“道歉。我们两个各自道歉。”
她抱着
双臂,虽说是求和,腰板挺得溜直,不肯看她。
仑烛:“万子!”一阵歇斯底里地大笑。
公孙红终于转过了头:“烦不烦人!臭嘴给我闭上!”
“来呀,红祖宗,来打牌呀!这傻子没手了,你看他这德行,有牌打不出来!”仑烛乐得快从瓦上滚下来。
“滚犊子!你爹爹我一只手杀得你屁股开花!”
南琼霜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抱歉。”
公孙红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昂着头,塞了一个东西进她怀里,大跨步走了:“我也是。你的云翳锦还你。”
说完,一步一顿地,走去那两人身旁坐下,回身道:“过来玩会!没人过来呢,大半夜的。”
南琼霜站在屋檐上,四下看了一圈。
朱雀街笼罩在夜色里,没有官兵,没有刺客,没有福余三卫,路面被月光映成青蓝色,一片清冷的宁静。
这一夜,满城腥风血雨,朱雀街,近乎祥和。
第168章
谁都想不到,定王府内血流漂杵,京城之中全面戒严,极乐堂两位翘楚,却在国公府的房瓦上坐着打牌。
墨角给她们二人分配的任务,确实是边缘中的边缘。
长夜漫漫,南琼霜原本觉得今夜平安得太过,惴惴不安了一阵,可是在房瓦上极目远眺了快半个时辰,依旧是半个奔逃的影儿都没见着,在风里吹得也有些冷,无可奈何,坐到了三人之中。
公孙红立时往她手中塞了一把牌。
她一面把牌排成扇形,一面四下环望:
“我们是否太掉以轻心了?”
公孙红捏着下巴,眼睛都未从牌上离开:
“给咱们的活,能有多要紧。你爱盯着,你盯着吧。”
她无可奈何,把着牌,又往下面看去。
屋檐下,正是气派富丽的国公府。齐国公是当年开国功臣,建.国后封了国公,自此以后子孙袭爵,到了今日,更加富贵显赫。遥遥看去,庭院中山水林木皆有之,夜色下湖水泛着光,湖边一排漆画雕花的华灯,在黑暗里兀自亮着。
灯火长明,最是难得。即便是紫禁城之中,天家富贵,到了夜里,假山御湖也不点灯。
可是,这国公府,竟然彻夜灯火通明。
她眯着眼睛,瞥见院子墙根底下,一排隐隐的反光,遂撩开了帷纱,仔细看。
公孙红:“看什么?”
“那是……”她仔细分辨,“国公府里,竟然蓄着这么多私兵。”
月色底下,每座院子的墙根下都列着一行私兵,手中一杆长枪,遥遥看去,齐刷刷的一排雪锋。
因着京中局势不稳,三方对峙相争,无人能一统时局号令天下,即便不准蓄养私兵,也是有令无人守。似国公府这等高门大户,更是怕局势生变,难以自保,全在府内藏了家兵。
“我们坐得这么高,在这打牌,万一叫底下这些兵看见……”
“早看见了。”公孙红捻出两张牌往牌堆里一扔,“他们不会管的。定王府闹得不可开交,这些大人们早就听说了,人人自危呢。只要没闹到他们头上,谁也不想跟着瞎掺和。”
仑烛是独眼,一边缚着白绷带,另一只眼朝她嬉笑:“霜大人一贯是想得多。嗨呀,咱们在这打个牌,难道国公大人不让?又不是要打进他府里头。”
南琼霜揉着眉心思索了一会,终于又看着手中牌,挑出两张撇下来。
话倒是有些道理。即便是蓄养私兵,至多也到不了百人,国公府大约也听说奔逃出来的都是刺客中的佼佼者,若无必要,谁会想和这些刺客硬碰硬。
局势安稳,这些家兵或许会管一管,但如今满京风雨,谁会多管闲事。
忽然,远远的天边尽头,嗖一声窜上一颗通红的火星,哗一声在空中炸开。
深紫色的天空被炸亮了一半。
“来了。”南琼霜丢下牌站起身来,却见其余三人仍是对坐着冥思苦想,“都起来啊?”
“远着呢,姑奶奶急什么啊。”雾刀拿舌头小心挑着牌,“前边有其他人负责。就算往这方向跑,还未必真往这边儿来呢。这边儿,家家都有私兵,要往这边跑也得掂量掂量。”
公孙红亦拿手朝她扇风:“坐下,坐下。”
南琼霜哑口无言。她素来是比旁人更谨慎些,但有时也杯弓蛇影,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多虑了。
仑烛唰地往牌堆里撇了两张牌,抽的底下的牌都跳起来:
“谁敢造次!”
雾刀一张脸黑得跟羊粪球一般。
公孙红仰着腰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活该!”
“姑奶奶,打牌!”雾刀哭丧着脸,“咱俩一伙的!您这不是坑小的吗!”
三个人玩得热火朝天,就她一个疑神疑鬼,她不由也怀疑自己,又担心认真得太过,叫其他人以为自己装腔作势,无可奈何地又坐了回去。
一边玩,却依旧放不下心,四面看着。
国公府的院子里,渐走出来一个身着华衣的人,头戴紫金宝冠,一身云锦袍,光泽细腻,显然是极佳的料子。可是,走得蹒跚踉跄,一条手臂搭在下人身上,若无那人搀扶,简直一步也走不直。
那下人道:“少爷,您何苦喝这么多酒,您也该仔细自己身子啊!即便几位爷跟您赌了,您真喝不了,又有哪个敢逼您!”
那人醉醺醺地晃着手把他推开:“既然……要赌……老子死也得……有面儿!区区几盅小酒……”
下人:“我的祖宗喂,您可别再赌了!老爷罚您罚得还不够吗!”
是李景泰。
曾经借樗蒲,向嘉庆帝讨要官职的纨绔子弟。精于纸牌骰子,骏马梨园,好赌也善赌。
李景泰将那下人一掌推翻:“……滚!再跟我提我老子,我跟你不客气!”
那下人诶哟一声栽了个跟头,李景泰自己叉着胯软着腿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我老子……又是什么好人儿了!我这一身本领,全是从他学的!我好六博,他好花鸟,老爷子好蛐蛐儿,怎么,谁说谁!只准他俩享乐,老子舒服舒服就不行?你别跟我絮叨!”
那下人溜溜爬起来,赶忙上去搀扶他,不敢多嘴了。
“齐国公府,一家三代,全是纨绔。”公孙红冷哼一声,红指甲捏出一张牌丢进牌堆里,“不仅奢靡,还好斗呢,整日在会宾楼里同人赌.博。有时候,赌输了,还赖账。这小子算好的了,他老子,输了还要揍人呢。”
雾刀咧着嘴笑开:“小的也听说了。三代里,老国公脾气最臭,听说年轻时跟人结下不少梁子,特别好面儿,为了面子,什么阴招都使。”
公孙红笑:“改日引得那猪头跟这老头打一架,看看哪头吃瘪。”
南琼霜又往府中看去:“最老的好蛐蛐,中间的好花鸟,小的好赌.博?穷奢极侈的一家子。”
雾刀:“诶,你小子干什么!”
南琼霜狐疑转回头。
雾刀把手里牌扇往房瓦上一撇,那牌飞得七零八落的:
“你小子干什么呢?!趁我们家姑奶奶不注意偷瞧我们牌是吧?!我就说见了鬼了,我们俩没吃着一点甜头!”
仑烛:“你小子可别血口喷人!何时看你的牌了!说翻脸就翻脸!”
雾刀:“没看我的牌,你是不是看我姑奶奶的牌了!你说,你看着我家姑奶奶说!”
南琼霜始料未及:“看就看了,你吵什么?”
“不行,绝对不行!”雾刀一口犬牙参差呲出来,两只小眼珠一齐死盯着仑烛的独眼,“刚才从我们这吃了多少?都吐出来!”
“我他妈不过看一眼!还要全拿出来?看的又不是你的牌!你小子找事?!”
“姑奶奶的牌就是老子的牌,该姑奶奶吃的就是老子该吃的!老子该吃的,谁也别想动一口!”雾刀腾地一下站起来,擀面杖粗的食指指着仑烛鼻子:“你还不还!”
“我呸!”仑烛啐了一口,“你家大人赢钱难道还分你?!”
“你甭管分不分我,没人能从我雾刀眼睛
底下抢我们俩的东西吃!”
南琼霜毫无办法地长叹一声。
雾刀这人,虽然整日惦记着抓她的错处,从她身上咬一口,可是,若有人想从她身上咬一口,他第一个不准。
恶犬也是犬。无人觊觎她时,觊觎她的就是他。但若有外敌,他一向把一口獠牙冲着外人,朝她摇尾巴。小时候,她无力自保,同僚全如猛禽恶兽一般,全是雾刀护她。
一朵烟花倏地钻入夜空之中,砰一声,铺了满天。
这回近得多了。
星星点点的绿光流星似的坠下来,照亮一瞬,复又熄灭。
她一回头,雾刀和仑烛已经掐着领子瞪眼睛,两头斗牛似的搡着对方。
南琼霜:“别打了!有同僚过来了,说不准还有福余三卫!”
“把你那张嘴放干净点儿!别以为你爹爹少了一只手,就没本事揍你了!给我当了多少年的孙子!”
“哦唷,哦唷,手都断了倒还嚣张呢!来,领子给你抓,我倒要瞧瞧你上哪再找个拳头来!”
两人分不出胜负,雾刀松开他领子飞起一脚,仑烛脚一点弹进空中,两人遂在空中拳打脚踢。
公孙红噗嗤一笑:“两个没内功的废物,跟猫打架都打不赢,彼此倒还掐上了。”
又一朵烟花呼啸着升空。这一回,几乎炸开在他们眼前。
银星般的火光零落着坠下。
公孙红终于正了颜色。
“你们两个消停点!”
仑烛:“打我呀!来打小爷!打不死我你是孙子!”
雾刀:“你爹爹我今儿非打得你屁股八瓣——”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住手,闭嘴!”
远处终于响起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悠悠,再一转弯,几个人影投在森寒的路面上,全都伏在马背上疾驰,手中一杆大刀。
“消停点,别打了,过来人了!”
只听那一伙人在街角停了一瞬,有人喊了几句她并不能听懂的话。
南琼霜心里一凛。
恐怕是女真语。是福余三卫!
马蹄声立时奔涌进这条街,纷杂汹涌,势不可挡。
公孙红三两下翻到屋脊的另一面,伏在瓦片上掩去身形。
南琼霜回身一望,这两个蠢货竟然仍在空中撕扯!气不打一处来,也无暇把两人分开,慌忙跟着躲到屋脊背后。
公孙红手指抠着瓦片缝隙,两人正挤在一处,她附耳道:
“要来人了,且会很多。两个教引被他们瞧见了——”
南琼霜惊讶无比:“你听得懂女真话?”
公孙红观察着头顶天空:“我是关外来的,小时候在女真部落里混。他们刚才瞧见了那两个傻子,那俩废物没本事但块头太大,他们以为这边有高手,要所有人到这边来。”
南琼霜在心里狠骂了一句。
“在这先躲着吧,躲过去再说。我们两个怎么打的过他们?”
忽然,又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从街尾响起。
公孙红的红唇几乎在齿间咬出血来:
“被人看见了!”
躲在屋脊后,正对着屋脊一面的人无法瞧见,可是,街尾的人从侧面一瞧,却是一清二楚。
雾刀和仑烛两人终于发觉自己早已置身险境,四下一看,各自主子又不见了,对视一眼,急急飞入四面夜空里,隐匿起来。
但是,教引们的匿影术,几乎是凭空消失。
福余三卫眼睁睁看着天上一片空荡,心里更惊惧忌惮。
领头的一人朝队伍末尾的人高呼了一句。
一连十数朵烟花飕飕升空,霎时在空中炸开,绚烂缤纷、璀璨迷幻、声响如沸。
公孙红:“他们要把大部队调来这儿了!”
南琼霜咬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忽然下面一阵莫名的静寂,唯有一点马蹄踏地和马喷鼻的声音。
两人惊疑交加,对视一眼。
又屏着呼吸,偷偷越过屋脊,朝旁边瞥去。
国公府的院墙上,赫然攀上了几只手,接着冒出三四个人头,几人踩着墙面徒手攀了上来,趴在墙头上。
一面从背后解下弓箭,悄悄搭弓。
箭头在月色底下无声闪着光。
两人心头一紧,即刻旋翻转开,从屋脊背面飞掠而过。
箭骤雨一般,扎在两人停过的地方,嗡嗡震颤。
“先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公孙红蹬着瓦片飞身急攀,两三步就登到了屋脊顶端,手刚扒着瓦片冒头一探,腰上登时缠了一根绸带。
“别去!”
没等她话音落下,一阵箭雨劈头盖脸急刺过来,公孙红只抬眼看着,咽喉就一阵被捅穿了似的痛,忽地眼前景象一变,有人使力猛地一扯,她滚下屋脊翻折下来,箭噼啪地扎在瓦片上,南琼霜站在屋檐底下将她拉回来,“听声音!”
又用传音入密道:“雾刀!”
雾刀自知闯了祸,很是心虚:“姑奶奶。”
“报人数!”
雾刀:“约莫四十人,真了不得。”
公孙红对仑烛道,“打不过,倘若他们不撤退,做好准备联系墨角。”
教引与刺客之间的传音入密唯有两人可以听到,公孙红又对她重复一遍,“我叫仑烛去联系墨角。”
“墨角忙着抢功呢,他顾得上这边?”南琼霜抬头,“雾刀,观察局势,如果福余三卫不撤退,准备联系云瞒月。”
雾刀:“云大人走不开吧?小的去问问别人。”
“问别人根本没用!四十个女真人骑兵,除了云瞒月,谁能有办法?云瞒月若是不来,今天我俩兴许就折在这,但如果不是她,找别人也是白找!”
“墨大人未必不能应付,此次毕竟是他总指挥,小的……”未等说完,又道:“仑烛去了。”
“他去了,你就再等等。”南琼霜横剑别开一箭,心里道,虽然不知那边战况如何,可是,要墨角把云瞒月自己一个人放在那,他肯吗?云瞒月随时会摘了常达的人头。他会放下功劳,到这边来救她们?
“我看墨角未必会来。”南琼霜回身一望,国公府中的家兵听见动静已经执刀逼近,两人对视一眼,“别抱什么期望了。”
公孙红咬牙:“我看未必。极乐堂最风光的就是咱们俩,我们一齐折在这,极乐堂跟灭了也没两样!他敢为了抢功,舍弃极乐堂吗?”
“你怎知他不敢?那男的本就是个赌狗!”
带头的家兵已经逼到二人眼前,拎着大刀一指,白花花的刀刃:
“谁!”
两人横剑在前,俱握紧了剑柄。
身后,院墙外,福余三卫操着怪腔怪调的官话大喊:
“国公大人,定王属下,奉命抓刺客。有二人落进你们院中,国公大人,请配合。”
家兵们一听这呜呜咋咋的口音,顿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领头的家兵抬头望向院墙,惊见墙头已经趴着一排圆滚滚的狰狞的人头,慌得往后退了半步。
“定王的福余三卫?!”
江强趴在墙头上,笑眯眯地弯了眼睛——他本是女真人,为示归顺,给自己取了个汉人的名儿——缓缓地搭了箭,拉了弓,直指着一众家兵:
“定王的令,满城抓刺客,不管藏哪,都抓。国公大人,开开门,行个方便。”
领头的家兵冷汗涔涔,默不作声。
江强再笑:“我们保证,只抓刺客,不会打扰大人。”
三方煎熬地沉默半晌。
南琼霜手心出了汗,握着剑,已经有些滑。
倘若家兵开门,二人腹背受敌。
良久,家兵领头大叫一声:“锁紧大门,不准人进!其余人,抓刺客!”
江强惊愕地怔住。
其实缘由也很简单。女真人在中原名声一向不好,向来靠烧杀劫掠营生,常达引了这一伙女真人做私卫,京中已是怨声载道。国公府内奇珍异宝无数,殷实得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这么贸然开了门,谁知道这伙女真人干不干老本行?
领头的家兵,长枪齐齐朝南琼霜二人一指:
“不过两个女人,兄弟们,抓!”
两人对视一眼,长剑登时与长枪搅在一处,一时院中刀影纷
纷,雪白的剑光削得纷飞,倏尔几支冷箭嗡嗡蹿进院内。
南琼霜余光一瞥,抬步躲开,又猛地抬剑格下一击。
叮一声脆响,剑身蜂鸣。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说这些家兵武功不如她们,可两人体力是大问题,眼下还能过两招,可是能打多久?到时打完这一波,外面还有下一波,再好的人也扛不住。
忽地抬眼一望。
已经有两三个女真人攀上了墙头,颤巍巍地蹲在上面,弓着身子往下跳。
南琼霜灵机一动。
忽而耳畔又一声箭矢破空的风声。
南琼霜旋剑一格,闪到一人身侧,肩膀往前一拱,一个高举大刀过头顶的家兵,霎时往前一扑。
“噗”一声。
一只箭矢没入他胸口。
唯余一点微微颤抖的箭尾。
“大人,勿伤府中人,勿伤府中人啊!我们都是国公的人!”
那领头的一面挥刀,一面哀呼着朝江强抱拳。
江强已经翻墙跳了过来,披盔戴甲,人高马大,听了这话,吊儿郎当地把大刀往肩上一搁,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女真语。
南琼霜飞身过去与公孙红后背相抵:“说的什么?”
公孙红抬剑一挡,笑,“说,‘用中原话说,你们不懂,这回我们可听不懂了’。”
南琼霜咬唇一笑,“好,就这么干。”
公孙红将剑捏着再紧了些:“让家兵往上顶顶,我们撤!”
一回身,月色底下,人头如蚂蚁一般不断从墙那边冒出来,瀑布似的接连不停地往里跳,两人对看一眼,收刀入鞘,倏地腾跃,钻上天空。
地上江强大叫一声,下一秒,地上暴起一阵箭矢的波浪。
公孙红登时提了嗓门,一面笑,一面纵身,朝那伙女真人大喝。
下一瞬,两人倏地翻过前面的屋脊,骤然往下急跃,蹲在地上,一齐弹进一旁的房间之内。
门被撞得破碎,流箭密密麻麻,扎在庭院石板地上。
“你喊的什么?”南琼霜已经喘不匀气,抬不动步。
“我说,”公孙红嘻嘻一笑,“‘这地方有可多好东西啦!快拿呀!’”
南琼霜强撑着桌子站直,一面扶着帷帽,笑得直不起腰。
“你说他们能撑多久?”
“撑不了多久。”公孙红用红帷纱草草擦去鼻尖上的汗,“你说墨角来不来?”
“我说他不会来。”南琼霜望着窗外,这房间应是一间库房,附近一切都简朴,外面暂还没有人影,唯有一片兵戈交击之声,“我叫雾刀联系云瞒月吧。”
用传音入密试了试,雾刀却没有回应,应是已经去了。
“云瞒月?此次又不是她指挥,她不担责,为何会来?”
“她未必来。”南琼霜苦笑了下,“她若不来,我也没办法。”
“你同她有些交情?”
“从前一道办过差。”
“就算如此,她肯为了你我放下那边吗?杀了定王,可是大功。”
南琼霜无法回答,唯有沉默。
良久,还是按住了剑柄,“往生门之中,谁能依靠谁。肯帮个一星半点,已经该感恩。即便她不来,我也谈不上失望不失望。打不过,那就死。”
“我可还不想死在这呢。”公孙红咬着唇壁,“长得这么漂亮,下辈子,可未必还能讨到这种皮囊了。再说——”
话音未落。
一个东西骨碌碌滚到窗子底下。
一阵喷鼻的血的腥气。
一双眼,混沌麻木地,幽幽盯视着二人。
方才那领头的人头。
几个魁梧的影子大摇大摆往这边迈步过来,其中一个仰头灌了口酒,月亮底下,抬起刀来,“噗”一声喷在刀刃上。
“女真人以酒祭刀,这是要大杀特杀了。”公孙红道,“这不能呆了,走!”
那一伙高大影子,堪堪转过转角之时。
两人踏着窗棂往房瓦上猛冲。
南琼霜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跑起来,胸口已经开始钝痛,强撑着踩上房檐,无法控制地一歪。
被公孙红伸着胳膊扶住了。
黯淡夜色下,公孙红望着庭院里,呢喃仿佛呓语:
“我们躲到那房间里,躲了多久?”
南琼霜按着胸口干咳,一时半会顾不上:“大约半刻,怎么?”
一抬眼,却也愣住了。
繁复雅丽的国公府庭院内,一片嘈杂嚎哭,华灯磕磕巴巴地亮着,贵人们开了门想逃,打开门,当即一声惨呼,砰一声又紧锁了门。
庭院中,首级四散滚落,好似载着柚子的马车倾覆了一地。
几个女真人倒是好趣味,扛着刀,将地上人头一颗颗拣了,摞起来。五官的一面朝外,远远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近看,是一伙人。
南琼霜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此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面又一阵弓弦绷紧、弓箭离弦之音。
“快走!”
女真人最擅拉弓射箭,事已至此,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开,今日已是必死之局。
两人再无他路,卯着力往下一跃,不消回头,身后已是一阵飕飕破空声。
噗噗两声。
云翳锦横在空中,霎时被穿烂。
“逃吧!来不及等人接应——”
话未落,生生被截断了。
公孙红咬着牙,一根白色箭羽扎在肩上,被大红衣裙衬得几乎刺目。
南琼霜:“你——”
“先顾眼前吧。”她犹自咬牙切齿地举剑一挥,将面前流箭拨落,“能撑到何时,算何时。”
两人再无话,南琼霜踮着脚跳过去,两人后背相抵。
月色底下,街上仍是一片空茫茫。
拉弓声却停了,再没有箭雨射上来。
南琼霜已经喘得头脑嗡鸣,每回呼吸,胸口都抽搐着疼一瞬,强撑着站直,惶惶四面环视。
却见本不精于轻功的福余三卫,一个一个,踩着瓦片,跟着跳上了屋檐。
十数个人,拎着刀,围成一个松松的圈,一步一步,好整以暇地逼近。
江强领头,一只手按在腰间的葫芦酒壶上,一手把刀身拎到肩上扛着,夜色里,他两条眯缝小眼简直看不见眼珠,嘻嘻笑了一阵,自言自语。
南琼霜靠着公孙红的背:“他说的什么?”
公孙红冷汗已经湿透后背衣衫:
“他说,听说刺客里有伙女人,是生得极美而身手不佳的,今天似乎叫他给碰上了。还一下碰见两个。”
“给他乐坏了。他说——”
“说什么?”
“说,‘抓活的’。‘领功之前,先享受享受,再叫兄弟们享受享受。轮番来——好久没骑娘们儿了。’”
南琼霜终于明白,这十数个人,手并非按在腰间酒壶上,而是各自按在裤腰带上。
四下一阵酸臭腐朽的酒气。
每个人都哧哧笑着,脸红扑扑,眯起小眼睛。
江强终于将大刀从肩上撂下之时。
南琼霜挥袖一洒,半个扇面般的白雾。
“你还有药?!”公孙红又惊又喜。
“有是有,不过地方这么高,有风——”
忽然,对面的女真人,口里正含着一口酒,白雾逼近面前,他□□似的,哇地一喷。
霎时吐了南琼霜一身。
她雪白的帷纱立时洇上了酒沫子和唾沫星子。
未等她暴怒或嫌厌,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异香。
是她刚刚挥出去的,软骨散。
她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
“不要用药。”她抖着声音,“太高了,风大,无法控制。并且这些人……”
江强森寒的大刀无声提起来,比到两人身前,一指。
他啐了一口,歪着嘴,用磕磕绊绊的官话道:
“为了你们两个,我们得罪了国公。回去要受罚的。不好好用用,爷几个,太亏。伺候好了几位爷,你们死得会痛快些。”
话毕,朝其余人瞪目大喝:
“上!”
刀光凛凛,四面人喷着恶臭浑浊的热气,龇着牙笑,迈步逼近。
南琼霜几乎闻见了几人裆里的腥.臊气。
眼前一花,头顶刀光一闪。
她已经毫无力气反抗。
忽地,生死一线,大刀被一道白光猛地一格,锵的一声,骤然震颤嗡鸣起来。
第169章
兵戈相接之声。
一柄白折扇格在雪白刀刃前。
那刀刃锋利得近乎一根丝线,却生生被木头扇柄别住,劈不进半分。
白鲸般的大刀倒是病了似的狂抖起来。
下一瞬,大刀被噔一声弹飞,折扇轻飘飘挥开,扇子底下的人轻哂:
“我就说,定王身侧全是一滩烂泥,原来有些拳脚的,都在这呢。”
云瞒月俊眉狠压着凤眼,眼里寒光咄咄,笑意很凉:
“怎么?放着东家不管,躲到这来耍威风,很有能耐?”
江强一急,官话更加磕巴:
“你,你,什么人?!”
“我的名讳,你还是别问了。”
云瞒月长身立在屋檐之上,周围十数柄炫目的大刀,她漫不经心地整理袖口,“临死之前,想想自己的事儿吧。”
“你小心些!”南琼霜急道,“除去这些,院子里还有不少人!你若应付得来,我跟公孙红去下面……”
“霜儿还是别动了。”月色底下,云瞒月半回过身来朝她温柔一笑,“我没事。”
“好大的口气。”江强将大刀抡上肩头,啐了口痰,“张狂小子,拿你的人头祭我大刀!”
话落,残影一闪,粗白的刀刃破空,劈将下来。
云瞒月单手负在身后,抬扇轻巧一挡。
面前又一道白光斩来,她跳旋着身一闪,看也未看便阖扇往身后一格。
一道刀影嗡的弹回。
她倏地再转扇回来,哗的一声展扇又旋扇,一个快而满的白圆。
石头大的拳头被这一旋嘭的一挡,那山一样的壮汉骤然趔趄,栽倒。
青刃大刀高举猛劈,散着酒气的马刀横斩,锋芒森寒的长枪突刺,大汉中间的人却半分捉襟见肘也无,带点从容笑意,抡臂成圆,挥扇一削。
那扇唰一声脱了手。
四面大刀簇拥着齐刺过来,她负手弯腰,在圆点踮足一落,嗖的借势窜上高空。
衣袂轻飘着缓落下时,噗一声,一个山石般高大的壮汉,仰着下巴,脱力一倒。
白折扇插烂了他的后脑勺。
再一回神,那扇赫然已转回了她手里。
她依旧落在女真人中间,身姿清傲,负着手。
地网天罗惶惶发抖,瓮中之鳖游刃有余。
南琼霜看得心肝胆肺一齐发颤。行刺多年,她见识过的多了,可是,入绝境如入无人之境的,此生还是头一回见。
公孙红凑过来摇头:“太吓人了,我说,太吓人了。”
她赶快去看公孙红的肩膀:“你伤得如何?”
“胳膊动不了。”隔着帷纱,公孙红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屋檐上雨燕般翻跃的人,“不过,也用不着咱们了。这是神人啊,我的祖宗。”
南琼霜扶着公孙红,复又朝几人望去。
几句话的功夫,女真人的包围阵已经溃破开来。
四面魁梧壮汉,唯有中间人一身天青色锦袍,俊秀清逸,折扇开了又挥、挥了又开,悠闲得仿佛富贵公子哥儿。
可是,折扇一转。
女真人的头啵一声就从脖子上掉下来,四面弹开。
热血猛喷,劈头盖脸地狂溅。
南琼霜想破头也不明白,那落叶般轻而无声的扇子,怎么就能刀似的削落人头,还能轻飘飘将人的颅骨插烂——就算是能,她也太从容,太随意,几乎信手一挥。
马尾在背后挥扬,玉树临风地杀人,她连鬓角都没乱。
“那柄扇子,一定大有文章。”公孙红神秘兮兮贴着她,“瞧着是特殊的东西打造的。那么轻,却能穿烂人骨,毫不变形。不知道藏刃司给她分了什么好东西。真是见人下菜碟啊。”
南琼霜叹口气,万没想到她箭头还在肉里,竟有心思议论他人:“当然,她拿着那柄扇子去杀定王的。”
“嘿,你这人好大的面子啊。”公孙红笑吟吟戳她一下,“这么大来头的人,你一叫就来了。”
“我就奇怪她为何不用暗器。那把孔雀扇,里面藏着百道暗器,可瞬时连发。若用了,这些人一瞬就死了,何必拖这么久?”
公孙红一笑:“许是杀人有趣。”
这答案听得南琼霜身上发毛。
她虽然时常杀人,但从不是因为有趣。
女真人愈发被打得落花流水,十数个人,披坚执锐,被一个闲人打扮的逼得节节败退。
包围之势,早已大去。
云瞒月杀得越发恣意。
一回身,面前又扑来一个,目眦欲裂,虎背熊腰。
她未躲,只弯下脖子,那青白寒锋闪着光落了空,她揪过他领子直拉近前,手肘在腰腹重力一锤,掰过头,找准太阳穴。
阖扇以扇尾一敲。
噗一声。
热白的脑浆四下迸溅。
却未溅到锦袍上半点。
她阖眼长立,展扇一挡,脑浆噼里啪啦,全迸在白折扇上。
下一秒,折扇移开,她乍睁开眼,眼里冷光一迸,已出手掐住面前人粗壮的脖颈。
指骨绷起,闪身一格背后攻势,单手一捏,挥手一甩。
那女真大汉登时飞开,轰然跌到街边墙根底下,腰腹折断,脊椎对折。
南琼霜越看心里越发寒。这种杀法,手无寸铁,锐不可当,这还只是——有武器,不愿用。
这里再没什么她须担心的了。
她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回身往院子里看。
一看,愣了。
国公府中已是火光滔天。
膀大腰圆的女真人,肩扛着宝瓶,腰绑着绫罗绸缎,腋下夹着和田玉寿佛和翠玉观音,大摇大摆地挺着肚子往前走,因着绸缎拖了一地,连步子都迈不开,不得不拿用手拎着。连手上,都戴满了宝石扳指。
一个一个,人人如此。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吞咽了一下。
她就奇怪,为何这边溃不成军,其他人竟半分援手也不施,原来是掉进了藏宝库,个个谋后半生去了!
“这些人怕是疯了。”她冷笑,“趁火打劫,国公府也是能抢的?闹这么一场,洛京再容不下这伙人了。”
公孙红一扁嘴:“说不准吧,有定王在上头罩着。他这回遭了暗算,身边是不可能不留人了。这伙女真人是最勇猛的,他不论如何不会撒手。”
定王若不撒手,京中必然是怨声载道,众议纷纷。
日子绝不会太平了。
“但是,这伙人竟然有如此胆量。”
庭院里,福余三卫嘻嘻哈哈大模大样地捧着东西往外走,堂而皇之地明抢。府里女眷紧锁着门嚎哭,家丁们半点不敢与之对抗,执着长矛守在门外,只求护主。男人们更是不敢露头,整个院子里见不着半个出来呵斥的主子,全瑟瑟缩缩地躲在屋里。
偌大的国公府,看着,听着,人人知道,无人敢拦。
公孙红:“毕竟三方对峙,无人能一统。上面无人压得住定王,他们是定王的人,还怕谁?女真人来中原,本就是图钱财。毫无道德忠义之徒,金银珠宝放在眼前,焉有不抢之理?”
南琼霜默然。
女真人一贯以畜牧为生,是因自己地盘不如中原富庶,才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这些人,本也不从儒家四书五经那一套,性情狠厉勇猛,又对此处无家国之情,自然是见了钱财,不择手段。
今日抢够了,后半生无忧,他们压根不怕得罪东家。
忽然面前一阵飒飒风声。
南琼霜惊愕回过头去,慌忙提剑。
公孙红十分惊喜:“诶,来了!”
茫茫夜色里,硕大的玉轮盘下,渐飞过来三个纤细人形,越来越近了,眨眼间,就到得几人眼前。
其中一人,手执一杆细长之物。
云瞒月犹自酣战,目光如炬,百忙之中开掌:
“拿来!”
那人忙不迭双手将那东西奉上去。
云瞒月的,朱缨戟。
一丈六尺的长戟,中间一根锋锐的枪尖,两侧月牙形弯刃寒得发青,刀刃底下,一捧大红流苏垂挂下来,仿佛倒吊了一朵红莲。
云瞒月手中折扇往外一抛,倏地牵戟在掌,双手轮转一圈,那成年男子两人高的长戟霎时运转如风,一划,横在身侧。
戟尖一点白星。
她清俊眉眼带些凛冽杀意:
“躲开些!”
未等两人有暇惊呼,面前人如一支离弦之箭,突地抬步一窜。
骤然一股化劲冲得两人墩坐在地。
一抬头,面前戟尖弯刃已是削得叫人眼花,月亮底下一片七零八落的破碎寒光。
余下的大汉吱哇叫着女真语,手中大刀尚未高举,月牙弯刃一勾,刀顷刻离手。
未等反应,面前突地钻来一点枪尖。
一啄。
半点惨呼都无,喷着血倒地。
旁人横刀过来大着胆子一挡。
戟尖一收一挑,直刺入那人咽喉。
枪尖不及染血,长戟猛地一收。
再转、再挑、再提、再啄。
转眼间,红流苏烧得四面一片熊熊。
南琼霜在旁看着,简直已分不清那红是戟下朱缨,抑或人血。
只见房檐上血溅四处,
红雾喷迸,白铁枪尖在氤氲发腥的血雨之中四下突刺,挣得红雾千疮百孔。
红与白撕咬揪扯,两厢衬托,狰狞诡艳,惨酷无比。
中间的人倒是眉眼带笑,身姿如松,从容翩翩。
——风流倜傥的杀神。
南琼霜看得心惊,第一百八十回吞下喉中冷气。
方才手中唯有一把折扇,这么多人,云瞒月只得一个个过。现在得了她的朱缨戟,这人岂止是如鱼得水,简直是龙王入海,大开杀戒。
别说四十个女真人,这样下去,人数再多一倍,也未必牵制得了她。
片刻,女真人已经被朱缨戟逼得退去了屋檐边缘,无路可走。
她方才用完的白折扇,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南琼霜见也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不仅轮不到她动手,甚至想对她动手的人都跑了,遂放了心,将那柄白折扇捡了起来。
公孙红凑过来一个脑袋,帷帽顶了一下她的帷帽:“究竟是把什么扇子?”
“不知道。”
那扇子上,血迹未凉,还黏着些温热的黏稠的白浆。她不欲细想那白色的东西究竟是何物,两根指头捏着扇骨,拿得老远使劲甩了甩,方小心翼翼地捏着,拿到眼前。
“应是那把孔雀扇吧。可为什么是白的?”
“机关都在哪?给我瞧瞧。”公孙红将那扇子夺过去,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掂量,“这么轻,真的有暗器吗?”
“废话。谁会拿把折扇去杀定王?”
说话间,面前一阵惨嚎。
那一众女真人全被云瞒月砍菜似的枭了首,人头叽里咕噜地滚下屋檐。
唯有一个还活着的,烂泥一样瘫软在地,方才凶神恶煞、不可一世的嗜杀之徒,此刻涕泗横流着抽噎,手脚并用地往后挪:
“求求您……饶我一命!饶我,饶我……求您……”
“饶?”云瞒月长戟立在地上,系着袖口小扣,挑挑眉梢。
“饶我!饶我!那两个女人,我没有动。”女真人语无伦次地摇头,生死关头,中原话更加零碎,“这座府,我也没有抢。听命办事,听命办事,求求您!”
云瞒月搓着下巴思量,手中长戟往旁一搁,有个教引弓着腰双手接下。另一个教引双手奉上杯热茶——云瞒月的教引随时给她备着热茶!
她顺手接过,啜了一口。
公孙红看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南琼霜对她的游刃有余和她教引的毕恭毕敬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把折扇。
公孙红忽然开口:“怎么不杀了?”
一抬头,云瞒月捏着茶杯,朝那女真人摆摆手。那人屁滚尿流地跑下屋檐,蹬得瓦片都飞了,她道:
“以杀止杀,点到为止。”
南琼霜愕然愣怔,低头看那扇子。
白折扇上一幅菩萨像,旁书“大自在菩萨”五字,兼有六字草书在侧,一枚大红印章。
“杀戮道,菩萨心”。
公孙红对她这把扇子好奇非常,嘻嘻笑着献殷勤,拿着扇子捧到她面前:
“机关在哪?能不能给我瞧瞧?我那把八宝琵琶,正想找人改改。”
“机关?”清澈月色底下,云瞒月喝着茶,费解了:“那就是把扇子啊。”
两人顿时一阵静默。
云瞒月更加费解:“怎么了?”
两人彼此对视许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干巴巴笑了。
仑烛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公孙红身后:“您拿着那把扇子去给定王扇风?”
云瞒月笑得有些腼腆:“是为提醒我,菩萨心肠。”
好了,好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南琼霜幼时就恨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现在更恨了,她从来没有说不杀就不杀的余裕。听云瞒月说两句,回回头昏脑涨,她扶着公孙红堪堪站稳,一回身,雾刀也已站在自己身侧,她问:
“抽空回来顾这边,你那边怎样?”
公孙红接:“杀了定王没有?”
云瞒月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回身将茶杯搁在教引捧着的托盘上。
“那边有墨角呢,不必担心。”
“你那边还没办妥,就这么过来了?”南琼霜一急,她最怕耽误了人家大好前程,“墨角若是拿了定王的首级,七杀堂主之位说不定又是他的了!何至于为了这边耽误你自己?”
云瞒月一哂:“总有些事比功劳更重要。”
眉眼清俏,轮廓英俊,声音柔和又叫人心安。
初秋的夜风倏然拂过,枝桠随风而动。
清风无意,木叶有心。
极乐堂一贯玩弄人心的两个女人,怔在原地。
没有人说话。
云瞒月此人,坦荡磊落,耿直率真,说话做事,从不拐弯。
她说话,是没有弦外之音的。
正因为她坦荡,两个听者,才不坦荡。
两个女人一齐热着脸颊垂下头。
半晌,南琼霜轻咳一声,近乎没话找话:
“你来了,那墨角没来?”
云瞒月一笑:“他惦记着功劳,不肯来。无妨,他身手差些,来了,说不定伤及自身。”
公孙红讪讪又乖乖地把白折扇塞到云瞒月手里,嗓音捏得俏生生的:
“你这把扇子,真厉害。”
这是有弦外之音的话,可惜云瞒月听不懂,温和笑了笑。
“别在这耽搁了,你快回去定王府瞧瞧。”南琼霜跨出一步,“若墨角没得手,说不定还能赶……”
话音越来越软,游丝般掐断了。
她像朵从枝头凋谢下来,无力支撑的白花一般,软着膝盖萎倒下去。
被云瞒月伸着手臂接住了。
云瞒月单膝蹲地将她接在怀里。
她始料未及,扑在她双臂间。
一点山茶花的清香。
她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惴惴。
云瞒月清秀面孔忧心忡忡望着她,关切又近乎怜惜,蹙着眉头:
“霜儿,这是怎么了?”
她身子软得厉害。这时候才想起,方才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她挥了一袋软骨散出去,结果没等女真人中招,自己先吸了两口。应是吸入的量不多,此时才发作。
“一点软骨散。”她咬着嘴唇,不知为何,无法看她的眼睛似的,攥着袖子想再起身,“不必担心。公孙红中了箭……”
未等起身,又再软倒。
云瞒月倾着身子由着她再跌在怀里。她眼下是真柔弱无骨,弱柳扶风,倒有些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战战兢兢半晌。
怀中人仍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她只好顺着她的势,向后坐在瓦片上。
南琼霜虽然隐约觉得不妥,又毫无办法,只得软软靠着她胸口,蜷着膝,坐在她曲起的两腿间。
云瞒月见她终于稳了些,捧起她脸颊来,细看她气色。
她微微气喘着,眼圈泛粉,眼皮上一点纤微的粉色血管,仿佛碎了纹往外渗血的瓷器。
脆弱不堪的情态,好似结着露珠的落花。
她心头兀地一跳。
她是一贯英朗阳刚的,这般脆弱之身贴在怀里,她手脚都发麻,生怕怠慢,两手虚虚一拢:
“软骨散中了多少?你这样不行。”
说着,低下头,将腰间系着的一个菩萨玉牌解了,握着她腰肢将她翻了个面,将那玉牌系在她腰间:
“这是我的信物。教引,”她抬头吩咐雾刀,“带霜儿速去玲珑棋社内疗伤。见此牌如见我本人,棋社之内,无人不从。公孙姑娘亦负了伤,教引,也带她回去。此处不必留人守了。”
公孙红肩上鲜血已经染透了衣衫:“墨角没有撤退的令,行动尚未结束,恐怕还不能退。她动不了,你先带她走。”
“我说了不必留了。”云瞒月凤目里威意凛然,“他敢怪罪,我担。”
在场众人都无话可说。
南琼霜从她怀里挣扎起来,见她眉心似乎溅了点红血,捻着袖子替她一拭,“雾刀带我回去便是。你快回定王府,那边……”
云瞒月未料到她此举,这般关怀的动作,过分亲近,若是旁人,她是有点厌恶的。但是是她,她就有点煎熬紧张,一时愣了。
——顾怀瑾做梦也想不到,他带着飞鱼卫奔波半夜,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一抬头,心心念念一整天的人,依偎在一个公子哥怀里,心疼不已地,替那人擦拭额头。
是她疯了还是他不正常了。
她昨天还好言好语地哄他。
她把他的腕伤忘了是吗?!
那一点红血,擦不掉。
南琼霜正在纳闷,忽地云瞒月搂住她腰身旋身往外一翻,她不知发生何事,忽然就双脚悬了空。
再定睛一看,方才那屋檐一瞬已经离得极远。
雾刀嗖一声钻进天空没了踪影。
公孙红伏在仑烛背上,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了夜幕。
低头一望,一身玄黑衣袍的人决然立在宽阔街面之上,身后随着一众飞鱼纹锦衣的飞鱼卫,仰头与她对望,唇紧抿着。
南琼霜心里登时道了一声不好。
“放我下来,你快走!”
忽然,顾怀瑾乍至云瞒月身后,两人四目相对。
顾怀瑾衣襟袍袖轻飘飘在空中鼓扬起来,如瀑长发随风飘垂,来得太急,他只听见最后两个字,英眉挑了挑。
一哂:“……去哪啊?”
云瞒月朱缨戟不知何时已经在手,左手搂着她,卸力往地上落:
“是个劲敌。顾不上你,等我片刻。”
她十分惊恐:“别!我没事,你快走!”
“我走?”云瞒月足尖倏地点到地上。
落了地,她又支撑不住,软得一缕白烟似的,往后栽倒。
“我没事,你千万别跟他打。”飞鱼卫正在两人身侧肃立,她琢磨着措辞,片刻,顾怀瑾轻悠悠落了地,她咬着牙跟他说:“该逃就逃,刺客一途,有谁怕死,你快走!”
云瞒月回身打量他一圈,见此人正是仙女湖上闯入花舟那人,心里纳闷为什么每回同她相处片刻,这男人都浑身戾气地搅局?
顾怀瑾声音沉煞凶戾,一字一字,仿佛从齿关中嚼过了吐出来似的:
“……你伤她了?”
南琼霜冷汗淋漓地劝:“受不受伤,我都不会说一个字!”
顾怀瑾愣了。此刻,终于冷静些许,他方才嗡一下涌上天灵盖的血潮退下去,隔着白帷纱,对上她的眼睛。
虽然软得站都站不住,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凌然,透彻如雪镜。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他莽撞行事了,竟忘了有这么多飞鱼卫在此。
他回身吩咐飞鱼卫中身量极高的一个——竟是云垂,他无量山上的随身暗卫:
“抓住她。”
南琼霜赶忙将云瞒月往外一搡。
云瞒月会意,刚欲转身。
却听顾怀瑾冷笑道:“两个都抓了。”
南琼霜一惊,猛地偏首一望。
云瞒月已经不见了。
唯余顾怀瑾仰头望着夜幕中央,面无表情,神色晦沉难明。
良久,他森森笑了一声。
四面一望,满地脑浆人头,无头尸首乱七八糟零落满地,往日堂皇富丽、显赫辉煌的齐国公府,一片惨烈狼藉。
有幸捡回一条命的福余三卫,个个捧着宝樽抱玉佛,拎着衣摆兜黄金,拔着步子刚迈出府门,对上他,就愣了。
京中这位大人物,他们是认识的。
与自己东家齐名的大人物。从前想不开,给了自己一刀,为此,整个洛京抖了三抖,人人自危。
顾怀瑾歪头,好整以暇地鼓起掌来,笑:
“听说定王的精兵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国公府不知包庇了什么刺客,要定王灭了齐国公的门?领头,出来。”
江强本带着人在房檐上围攻南琼霜二人,中途却见有部下闯进府内劫掠,跟着眼馋,也去大肆抢劫了一番,因此捡回一命。
听了点名,忐忑一抱拳:“属下江强。”
“女真人,起个中原名。”他黑绸底下两片唇弯起来,“学不会中原的规矩,别在中原混。”
兀然抬手,食指中指并在一处,竖在面前。
一阵磅礴的气劲,骤然攒在四周,嗡鸣震颤,地上的小石子都跟着跃起些许。
下一秒,一阵骨头碾碎的咯吱声。
江强的胳膊诡异地向后翻卷扭曲,仿佛一卷绸带。
他登时爆发出一阵凄惨的狼嚎。
其余女真人见自家将领受此折磨,不忿之外,更是大惊——才送走一尊杀神,怎么就又迎了一个阎王!?
顾怀瑾好脾性地笑:“顾某要劝各位打道回府。诸位,可有意见?”
再无一人说话。
福余三卫窥着江强惨白脸色,各个冷汗直冒。他们这些人,不敬道义,只敬武。顾怀瑾的无量心法之名,京中人人皆知。
片刻,福余三卫连句言语冒犯都不敢有,规规矩矩搁下了手中金银珠宝,朝顾怀瑾恭敬行礼,拖着自家犹自惨嚎的将领
走了。
顾怀瑾长身立在国公府门口,一言不发,候着所有女真人离开。
良久,他终于回身,神色冷峻如他那一身黑衣,对云垂道:
“带她回府,我亲自审问。”
第170章
顾府竟然建了一座刑室。
据说,是专门用来审讯细作的刑室。如今,顾怀瑾对细作,是真不手软。
南琼霜两手被吊在两根铁柱上,浑身骨头仍软着,细细的铁铐箍在两只手腕上,硌得她手腕有些痛。
云垂认出她便是顾怀瑾宝贝不已的珍妃娘娘,缝紧了嘴巴,清了其余所有人,亲自将她抱进了刑室,又将两边铁链调得长度适中,才低下头走了。
刑室内未点灯烛,半点光也无,一股潮湿的霉气。
不久,门外有人道:
“继续抓。这些苍蝇,今夜别想逃出京城这三分地。”
“是。”一阵齐肃的顿地行礼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太黑,看不见那人面容,他将门轻轻关了,摸着黑过来解她的铁铐,一阵叹息:“没眼力见的东西,谁准她给你用这些。”
她软骨散的药效仍未褪去,眉眼都耷拉着:“做戏做全套。”
“我的地方,有什么好演的。她犯蠢,你为什么也准?”
一阵咯啦的铁链响声,她腕上手铐咔地一解,胳膊顿时沉重摔下来,他握住她两只细腕,拿手掌摩挲着,“都破皮了。”
“……没事。”她浑身酸软,被他兜着一掂,一翻,就仰躺在了他怀里,头依偎在他胸前,“没受伤,别担心。”
“还说没受伤。”每回她不仔细自己身子,他就一股火不知跟谁发,天山上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等会我亲自查,由不得你敷衍我。”
“真没受伤……”她哭笑不得。
门打开,刑室里倾进一斗橘黄的烛光,照得里面东西亮了一瞬。
森寒的、狰狞的、骇人听闻的刑具,齐刷刷的。
她艰难伸手掩住了鼻子。
她就说这房里怎么一股腥酸味。
半点不打马虎的刑室和刑具,饶是她,看得也不免忌惮。再望向身边人,他侧脸依旧俊雅得如温玉一般,走廊内灯烛一盏一盏,映得他脸孔断断续续地亮,她曲着手指,努力去他脸上蹭了蹭。
“怎么了。”
“那些东西……那些刑具,你平日真往人身上用吗?”
“当然。”
他缚着那根黑绸带时,周身气场沉郁迫人,难以接近,有时连她也不敢认。
“专审细作吗?”
他轻描淡写,“我是变了些,但也不会迫害无辜。”
“……我想象不出来。”
说了会话,她又没力气了,软绵绵地依偎在他脖子底下,“你一直是那么好脾性的,我想象不出来。”
“乖乖。”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门口,顾怀瑾开了门,“你不会以为谁都能像你吧。”
她有点五味杂陈,眨眨睫毛,没说话。
顾怀瑾将门轻轻关了。他自己的房间,依旧是他一贯的简朴布置,木桌木椅木榻木书架,实料子的床幔,靛青色的茶具,简单的轩窗,窗棂不带半点雕花。
他将她小心翼翼搁在自己的床榻上,刚欲将被子拉来给她盖上,她哼着字道:
“……别,先给我找套衣裳。”又补充:“要干净的。”
“没有干净的。”他才不会为她一时兴起洗了他那点可怜的积攒,“你要穿干净的,只有穿我的。”
“可以啊。你不知道,那伙女真人喜欢拿酒喷剑……”
“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他一面翻衣橱,一面竭力将无名火压下去,“谁伤的你。”
她有点尴尬,像做了错事心虚的小动物一样干笑,“没有人伤我……我自己把我自己药倒了。”
顾怀瑾闻言,沉默了半晌。
许久,无奈无法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
天天要人操心。
他拿着自己寝衣过来,坐到榻边,将她扶起来靠在怀里,“不是你们门中翘楚吗,怎么犯了这种蠢。”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她软趴趴地仰在他怀里,任他将自己衣裳剥了去,他撩开了她长发一寸寸地查伤,听她嘟囔着,“当时没办法了嘛。我跟同僚都打不过,知道药雾难以控制,但死马当活马医。结果,果然自己中了招。”
“别的地方呢?”他光顾着检查,从头到脚仔细看过,半点旖旎之意也无。
她无法,推他,“真没受伤,别闹。”
“算你运气好。”他火仍未下去,“一身酒气。怎么,是从那帮女真人嘴里喷出来的?”
她笑得愈发尴尬。
顾怀瑾将她那身衣裳三两下全剥下去,揉成一团往地上一丢,看都不愿再看。
如今他厌人——所有人,只要是活的。
一想到那帮蛮匪朝她吐了口沾着唾液的酒,他就暴躁。
“你在生气吗?”她忽然品出一点滋味,“为什么?”
他凉凉笑了一回。
他气得可多了,她还在这问为什么。
“我同……”她忽然想到不能对他说云瞒月的名字,堪堪截住,“我同那个人什么也没有,别瞎想。人家是女人。”
“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女人。”一提这事,他火更大了,“若是男人,倒还好防了。偏偏是个女人。搂了抱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你当着她面换衣裳,我也不能说什么。是否明日亲了,也是金兰之情,你跟着她走了,也是情同姐妹?”
“我……我如果同她走了,当然是情同姐妹。”她语塞,“不然会情同什么?”
顾怀瑾:“所以你想跟她走?”
南琼霜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觉得这一切很诙谐:“你到底……”
顾怀瑾知道自己是在妄加猜测——假如她真对那女人有意,根本就不会跟他纠缠了,他们之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仍旧有股邪火,在肺腑里翻滚着烧。
他怎么每回见那女人,都觉得不对?
她看她的眼神,分明跟那轻狂小子看她的眼神一样。
欣赏、在乎、怜惜。
偏偏,又是个女人。再越界,他也抓不住把柄。
他像明知自家的宝贵之物在被贼人觊觎,却没钱买把门锁的穷光蛋般,束手无策,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你真的别多心……”南琼霜简直无法明白他怎么会这样想,身上软得连呼吸都累,却一哆嗦一哆嗦地笑了起来,“到底在想什么呢,我真不懂你。只是中了药所以她才抱我啊。而且她是女人……”
她是女人,所以,抱一下怎么了。
这话他最不爱听,干脆打断:“那么,明知道自己身体弱,怎么还出去掺和这种事?”
“不是我要掺和。”她软软地去拉他的手,“是被调出去的。你别生气,我没有不爱惜自己。我多惜命呀。”
“你惜命?”他冷笑,大拇指却抚了抚她手背,“没见过人惜命,还用自伤的法子来骗人的。”
自伤的法子——楚皎皎。
她的话一下塞住了。半晌,惴惴垂下了眼睫。
天山上那些手段,果然,他还是在意吧。
他一言不发,搂着她的背,把自己的寝衣披到她肩上,再环着腰帮她系带子。
南琼霜沉默得愈发煎熬。靠在他怀里,心却像一只舴艋小舟,浮浮沉沉、漂泊无依。
或许两个人只能如此了吧。离得再近,也无法真正靠近。像一只汪洋中的小舟,极其脆弱,随时倾覆,永远靠不了岸。
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怀瑾,你真的想好了要不断吗。”
他最怕想起这些事,也不想再答这种问题。
他不答,搂着她,一点点把寝衣的带子替她系好。
她望着他恍若未闻的、认真的面孔。
一字一字地轻吐:“我可是细作。”
许久。
久到她几乎以为他结冰了,久到她觉得根本不必问了,久到她又开始想起,兰阁之夜她杀他前,问他“门派和我,你选谁”时,他最后的那段沉默。
半晌,顾怀瑾还是不答,也没看她,将她轻轻往后放倒在衾被里,起了身:
“白灼虾和黄瓜炒蛋都做好了,我吩咐热热。”
“怀瑾。”她艰难挣扎着坐起来,长发拢到胸前,“你好好想想,我不勉强。”
又不勉强。她什么都不勉强。
当年的事,他是不知道吗?他若能放,早就放了。
想闭上眼睛糊涂些,偏偏她要逼着他清醒。
良久,他站在桌前,闲谈似的,将摊开的书卷字帖一本本收好:
“我没有拿你当细作。”
“我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认死理,一切都要从道德这两个字里筛过,不仅筛己,也筛人。不仅筛‘果’,还要筛‘术’。”
“我是按仁义道德一丝不苟活过的人。可是怎样?又带来什么?事到如今,我并不认为那有意义。”
“所以,那些,我不遵守,也不在乎了。”他将书卷一册册归入书架,背影如一棵乌竹,“我只认‘果’。”
“椿药、自伤,这些手段,你自己或许觉得下作,但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不拿下作与高尚来评判自己,也不拿这话来评判他人。若说当年的事有一点好,就是叫我从君子幻梦里醒来了。世间的事,没有那么黑是黑,白是白的……”他垂下头叹息,“你不必为你那些手段愧疚。”
“现在,我只认‘果’。结果如何,就如何。你当年,取走玉牌是无奈之举,留我一命,更是抗令。即便你是作为细作上山的,却不是作为细作下山的。所以,我没有拿你当细作。”
“所以,别总拿细作两个字说事了。”他淡淡说,“我不爱听。”
她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忧心。
或许她该感动吧。
可是,一个最看重门派的人,为了她,连这种头都要低。
从前她或许爱看他低到尘埃里,可是如今,他低到尘埃里,她反而不开心。
爱是种共感的巫术,他受伤她也痛,他自欺就是她自欺。
他转过身,眼上绸带已经解了下来,“除了饭菜,想不想喝些什么?”
她没胃口,恹恹地想流泪:“不要,都不要,不想吃。”
“怎么不想吃?”他从书架前走回来,复又坐在她身前,低下头去追她眼睛,一点一点地哄,“你的性子,晚上一定还没有吃饭。又出去跑了一整晚。”
她不说话,偏开头。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
当年的事,介怀的何止是他。
他后知后觉地垂下眼,心中只是无力。
当年的事……当年的事,他也还过不去。
他自顾不暇,她的愧疚,他也爱莫能助。
“不论如何吃一点,听话。”他温温的手指抚着她指尖,弯下腰来凝望她眉睫,“从前的事我们不提了。乖乖,你这么心疼我……我怪谁也不怪你。”
她眼睫倏地抬起来。
对上他柔柔的双眼。
卷曲的、纤长的睫毛,柔软望着她,里面一点自己的影子。
她看见那倒
影的眼睛里很快盈上一层水光,颤巍巍的。
她垂下眼。
“我一直觉得,我太不心疼你,所以你才……”她眼泪大得像葡萄粒,唰唰滚落。
他只是轻轻说:“你没有。”
她眼睫颤抖一下,抿紧了唇。
顾怀瑾捉住她的手,垂睫玩着她指尖,在她的指节上流连打圈:
“我想死,一是因为自认有罪,二是因为你不要我。”
她又惊又委屈:“我哪里不要你!我说断掉是为了你好……”
顾怀瑾相当平静地回望。
她忽然收住了话音。
他那眼神的意思是,那并不会对他好。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没了你,还能好?”他摇着头疑惑,“我真不明白。当年,你一出事,我就快活不了了。后来,你又坠崖,没有半个字给我。你以为我怎么挺过那五年的?不过是为再见你。好不容易捱到再见你,你跟我说要断掉?”
他轻笑了一声:“你早说要断掉,我又何苦熬那五年,趁早殉了门派就是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
真想骂他,可是他悲伤得太平静,像一个苦涩的死湖,她的话顿时都没有了。
她闭了眼睛,筋疲力竭地委到他怀里去,牵着他的衣袖盖住脸:
“我要你,乖乖。就算是说要断掉的时候,也没有真的不要你。那不过是希望你好受些……但是,是我想当然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在一起,比我们分开对你更好,那我们就在一起。”
顾怀瑾拥着她纤巧的背脊,只觉她中了软骨散后,每一寸都得依靠他,整个人软得太可爱、太惹人怜惜,几乎想将她搓成个小团子。
他弯着腰去贴她的颧骨脸颊,一点一点厮磨着蹭:
“不是说要办差,办差吗。怎么,左了性子了。”
她幽幽叹了一声,任他揉捏:
“不然呢。你要死要活的,难道我为了审录司上那一笔,放任你抑郁而终?”
他一阵低低的笑,把她脸颊挤进自己怀抱里,衣袖兜在她脸上,用额头和鼻尖蹭得她天昏地暗的,良久,在她后颈轻轻落吻:“乖乖,好乖乖。”
她扁扁嘴:“酸死人了。”
他怀里很热,呼吸也很热。被他拥着,简直要被他身上的气息催眠了,她含糊不清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他终于放开她,又将她好好倚靠在床头上,牵了衾被盖好,“吃点东西再睡。喝点什么?”
“都行。”
“没有胃口,煮点山楂水?你不是爱吃山楂?”他走去开了门。
她望着天花板,又是怅然。
“……不喜欢。我不喜欢山楂。当年做了一碗山楂冰圆子,你就记住了。其实,那不过是为了用山楂红染得嘴唇艳丽些,叫你喜欢。”
屋里的人又顿住了,静默得像一尊雕塑。
她又提心吊胆了。
他走过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倾身过来吻她。
她惊愕地望着他翕垂的睫毛羽扇。
他额头抵着她额头,将她后脑抵在床头上,歪着头纠缠她双唇,吻得她不得不微扬起下巴迎他。
被他的气息罩住,好闻得叫人眩晕的吻,她又想落泪了。
许久,他终于放开她,她只看见他气喘着开合的两片唇,和滚动的焦灼的喉结,他弯着唇说:“坏呢。”
没有嫌厌,是调侃。
她飘忽着眼神,闪烁着抬眼望他。
他笑得很纵容:“还好是现在叫我知道。要是从前,满脑子仁义道德,忽然发觉你这样,也许还真受不了。但是现在,”他摇着头笑,“都是小事了。”
她强撑着酸软的骨头,倾身过去:“可是我骗了你啊。”
顾怀瑾垂首过去,耳廓磨蹭她耳廓,缠绵悱恻:“那现在呢。”
“现在……不是骗了。”
“现在是真的,就不算。”他在她耳边道,“我只认结果。”
她听得又有点鼻酸。
她最怕他见到的那一面——他竟然接纳。
忽然很想磨着他,一直跟他待在一起,她闷闷地把额头顶在他下巴底下:“不要走了,不想吃饭。你待在这。”
“怎么了。”她忽然闷着头在他锁骨旁蹭个不停,像个撒娇的小动物一样,他哑然失笑,“怎么了,磨起人来了。”
“中了药就是不想自己待着嘛。”她往他怀里蜷,“我不管,你不要去。”
他笑个不停,无可奈何地扶了会额头,任她歪倒在自己胸前,手指绕着她的长发,牵到鼻子底下嗅着。
“不过,乖乖,我有些话想问你。”
他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只手托捧住她脸颊:
“从前,你宁可抗命,也没有对我坦白,是为什么。”
她听得心里渺茫一片。
是啊。
从前,从前。
他语气轻得像给孩童说故事:
“是因为我父母曾在你同僚手里吃过亏,你认定我不会容你吗。”
她听着他嗵嗵的心跳,许久,没说话。
靠着他胸口,正好可以从他的轩窗望出去。顾府里是一片寂静夜色,没有落花,没有山风,没有月亮出岫。
她恍惚看见她下定了决心的那个晚上。
朝瑶峰。
良久,她痴茫茫眨了眨眼:
“我想,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信你吧。”
“不信你,不信天山,不信情爱。”
“你父母已经在前人手里中过计,你因为我们这些人,近乎家破人亡,这是其一。你一心为公,大公少私,这是其二。我一贯谨慎,凡事能不赌就不赌,这是其三。”
“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他低下头望她,她一截琼鼻如冰雪一般,“我爱你。”
她轻轻地、讥讽地笑了一下。
他第一百次感受到,她本性很凉薄。
“什么是爱。”她依偎在他怀里,但轻轻用衣袖遮住了脸,“用了椿药的能算爱吗,用了迷魂香的可以算爱吗。用自伤换来的心疼,知道了真相以后还会心疼吗。挑拨□□,言辞相激,我们有种种手段,可以逼得男人失魂落魄。但玩弄人心得来的人心,可以称为真心吗?”
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抬起头,吹息一般吐字:“能吗?”
没有人答她。
她自顾自说下去: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这么多年,江湖人传‘天下才俊,霜红分之’,可是那又怎样?正是因为见得多了,才愈发不明白了。操纵手段得来的,或许也不能算□□。假如药物和容貌就可以让人被爱——那爱之一字,就太浅薄了。爱不过是一碗山楂冰圆子,二两钱。或者是七乌香木磨的耳坠,三文。我不会在这种不知所谓之物上押任何赌注。”
顾怀瑾静静看着她。
他终于明白,她是一个雪妖。生来凉薄,又有一副美丽皮囊,不谙世事地惹人趋之若鹜,又有一双澄明透彻的玻璃眼睛,不肯糊涂分毫。
擅于被人迷恋,于是她太早勘破情障。
“何况,那时候,你连南琼霜这三个字都不知道,你不过爱我温柔解语、楚楚可怜。我不温柔,也不可怜。你要我怎么对你坦白。坦白了又如何,你能用情如初吗,我们还要共度余生吗?”
房间里夜色如水,月光凉阴阴的,没有人说话。
许久,他说:“我明白了。”
天山上的情爱,终究是一场骗局。
她不会在骗局上豪赌。
她很聪明。
他手指绕着她一缕发,痴醉地放到唇边吻。
她很聪明,看人看事永远一针见血。即便痛苦,即便受伤,最后还是保持自我,鲜血淋漓也绝不动摇。
倘若他有她这一点坚冰似的通透,他根本就不会困在这不可理喻的情爱里,走投无路。
可是,他能怎么办。
她这一点伤人伤己的玻璃刃般的锋利,叫他更欣赏了。
他艳羡她这种通透已久。
他迷恋她,明知自己不可理喻,明知自己色令智昏,可还是毫无办法地溺毙在她的气息里,即便她想救,他也不要活。
他叹了一口气,伸直腿,靠着床架,将人整个搬到怀里,叫她全蜷在他身上。
她浑身软得棉花一样,叫他想起
当年他们带上朝瑶峰的那只白猫,他居心叵测地喜欢不已,蹭着她后颈:
“那么,现在呢。”
现在。
她瞬间有了答案。
但那答案太不可思议,她不敢相信。
南琼霜转回头去望他。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若要全转过去看他的眼睛,势必要用手肘拄他胸膛,她怕他痛,没动。
只看到他线条疏雅的两片唇翕合:
“现在呢,信我吗?相信我爱你吗?相信我不会背叛你吗?”
她躺在他胸膛上,他胸膛随呼吸潮水般起伏。
她认识的那个自己,会给什么答案,她心里明白。
可是。
她心里如滚惊雷,不敢细想,竟然惶惑落泪。
四象塔。绝笔书。本命珠打的耳环。天山之祸,我不怪你。
“信我吗?”
他又问了一遍,轻描淡写地卷起她长发在唇边吻。
她有口难开,煎熬得抿唇。
自从爱上他以后,她常常不认识她自己了。有时候格外脆弱,他不来找她,她就心伤不已;有时候又坚强到发蠢,竟敢笃定他会来救她。
她不明白,无措又迷惑,捂着脸呜呜哭了。
“怎么哭了?”他一掌虚虚拢在她眼上,温热掌心罩下一片狭小的黑暗,仿佛一个能容她躲进去安身的小巢穴。
他的胸膛随呼吸潮水一般起伏。她是水上一只小舟,不知道要被这水流送到哪去了。
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懂爱,或许也害怕爱,她不知道爱会把她送到哪去,爱要把她送哪去啊。
她不熟悉这一切。不懂、不习惯。
但是她说:“好像……信了。”
声如蚊蝇,她毕竟还是害怕。
“什么?”他听见了装没听见,附耳到她唇边。
“我不明白。”她贝齿咬着嫣唇,“但是,好像……信了。”
她愈发在他怀里蜷起腿来,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在他眼里,像只被雨淋了的小猫,可怜极了——她要他心疼,根本就不需要自伤啊。
“不哭了,乖乖。”他拨着她颈侧披垂下来的发,那里被她的体温捂得暖乎乎的,他俯首进那温暖里厮磨又轻吻,“信了就好。我知道,你不容易。从前你不信我,我不怪你。但你信我……我才安心。”
她红着眼睛,呜呜咽咽地用头蹭他脖子,“我信你啊。”
“好,好,那就好。”
他埋首在她暖和的颈窝里,深深嗅着,手拥着她,哄孩子睡觉似的轻拍着,打了个哈欠:
“睡会吧,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