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来人长发如墨、宽袍大袖,玉雕一般的脸孔上缚着一根鸦色绸带,向后没入瀑布般的发里。


    俊美无俦,面无表情。


    是顾怀瑾。


    两人登时一齐愣在船尾。


    南琼霜忐忑望了眼云瞒月的神色。


    云瞒月挡在她身前,虽也认出他便是那日屋檐上忽然出现那人,却仍拿不准他出现在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警惕未消,她侧首对南琼霜低语:“你再退开些许。”


    对面,顾怀瑾闻言,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悠哉转着手上白玉扳指。


    退开?


    谁是外人,这女人竟无半分自知。


    他越过云瞒月,似笑非笑地朝她身后人挑眉:“娘娘。”


    南琼霜不知为何,只觉这人今日又有几分不善的威压,远远相隔,都叫她有些忌惮。


    顾怀瑾愈发笑了:“娘娘,这副打扮,同这女人做什么呢。”


    她才想起自己衣裳已经褪了一半,里头那条长裙早已经委在地上,唯有双肩挂着那条云纱羽裳的外披。可那外披,原本便只是一层纱,交叠着拢在身上,越发能看出里面空空荡荡、影影绰绰。


    顾怀瑾从见云瞒月第一面,已看她不顺眼,即便知道她是女人,也看得出她并非寻常的女人——或许,感情这一块,也不寻常。


    如今,她又这副样子,同这女人在一处。


    他好脾性笑着,一面玩着扳指,一面想,他当真得死一回。


    他死了,比他活着,更能牵动她的心吧。


    云瞒月沉声:“敢问阁下何人。”


    顾怀瑾才注意到她这个人似的,终于肯认真望了她一瞬,和颜悦色笑着:


    “滚。”


    南琼霜嘶了一口气。


    这人在生气,火还不小。到底在气什么?


    她轻轻拍了拍云瞒月的背:“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云瞒月诧异回身:“可是,福余三卫在此,追兵不久便会……”


    “顾某会处理。”顾怀瑾将话截下,十分礼貌地让出门口,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滚。”


    云瞒月不明就里,望望身前人,又望望身后人,忽然有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这两个人,一见了面,便隔着她,遥遥成了同一战线,她反而成了那个被剔除在外的外人。


    不仅这男人如此作想,连她也是。


    她难以理解:“霜儿?”


    南琼霜只是重复:“我当真没事。”


    神色坚定,胸有成竹,不似作假。


    云瞒月只略略思忖了半息。


    她今日来,原本只是为了帮南琼霜一个忙。既然人家不需要,也许还嫌她碍事,她也不便在此不识抬举。


    她讥诮勾了勾唇:“好。”抬步便走。


    南琼霜一见她那神色,便知她有些下不来台,一把抓住她胳膊,“哎。”


    云瞒月止住步子,侧首望她。


    南琼霜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惴惴抿了抿唇,“今日谢谢你。回去……能解释的,我会同你解释。”


    顾怀瑾愈发挑着眉毛笑开了,只觉这形势当真有趣。


    她有那么多事亟待向他解释,那么多他放不了、咽不下、叫他受尽折磨的事,亟待她解释,可是,她连看看他、见一面都不肯。


    就连他呕着血,给她传了字条,她都可以若无其事,装没看见。


    结果,人家这一点难堪,她就注意到了,就在乎了,抓着人家要解释。


    他发了疯死了,她都不会看一眼吧。


    真心狠啊。


    爱这种女人,他只是个蠢货、笑话、贱骨头。


    云瞒月略有点气,但还远不到记恨的地步,听了这话,便也释怀:“无妨,人都有点自己的事。我们这些人,无法同人解释的事多了,我怎会挂怀。”


    顾怀瑾在一旁听着,只是笑。


    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嫉妒之外,还恶心她清高,他笑着鼓起掌来。


    他这一鼓掌,连南琼霜都闹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安的直觉愈演愈烈,瞄了他一眼,赶忙推着云瞒月后背将她推走:“快走吧,一会追兵来了。”


    云瞒月一头雾水地被她推出了船,帘子一掀一撂,人不见了。


    舟中顿时只余两人。


    当是时,舟中并未点灯,唯有舟外月光水光随着船的摇动不时被抛入船内,在船壁上映出几根粼粼的影。


    四下幽暗,顾怀瑾英俊脸孔上刚好映了两圈波光,高挺的眉骨鼻梁居中一隔,一半幽亮,一半晦暗。


    南琼霜当真有些不安。


    ——他,不对劲。


    她吞咽了一下。


    沉默得太煎熬,她朝他伸出手:“怎么了,过来。”


    顾怀瑾没听见一般,遥遥站在原地,从容自若地自袖中掏出一把宝石匕首,在掌中玩着,揶揄着笑:


    “金兰之交,感天动地。”


    阴阳怪气得太厉害,南琼霜摸不准,心惊胆战地没接话。


    “娘娘,那女人并不当您是金兰之交。”顾怀瑾笑着将匕首在掌中转了


    一圈,“她与我是同样的。”


    南琼霜怔忪一瞬,意外之余又带点意料之中的原来如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顾怀瑾闲话一般笑着:“所以,您同她做什么呢,穿成这幅样子。”


    南琼霜望着他,只觉他虽然神色如常,人却已经到了某种危险的边缘,仿佛一个快要爆炸的皮球,一根针,就足以毁天灭地。


    她心里一种莫名的紧急感——再不把那把刀夺过来,就来不及了。


    朝他走过去,伸出手:“刀给我。”


    顾怀瑾笑吟吟地避开她的手,抱着双臂,将那匕首拄在肩膀上。


    “怀瑾。”她心脏吊到嗓子眼,这人不知在图谋什么可怕的东西,柔着嗓音去拉他袖子,“听话,把刀给我。”


    “难道娘娘以为,”他悠闲自在地将匕首尖端抵在肩上,“顾某是三岁孩童,竟会被一柄匕首误伤吗。”


    “若是伤了,”他笑着将刀鞘以大拇指推开,缓缓露出里面一截森寒的刃,“自然是……有意为之。”


    刀刃尽数自刀鞘中亮出来之时。


    南琼霜当即便道不好,飞身欲扑。


    未等她将那把匕首夺在手里,脚下小舟,不知撞到了什么,猛地弹起数寸。


    她惊呼一声,一个不稳,栽歪着往前。


    直直跌进他怀里,撞在他胸口上。


    顾怀瑾也未料到,被她搡得退了半步,支着步子稳住,由着她扑在身上。


    没理会,也没推开。


    可是,即便抓着他的衣襟袖摆,她方才已跑得体力不支,只稳了一瞬,霎时又两膝一软,脱力地坠下去。


    他根本没想再扶她的。既然已经抓住了他衣裳,自己站起来便是。


    谁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接在怀里。


    他被自己的一部分背叛,无可奈何地将人托着腰搂着,带着她站直站稳,两手绕过他后颈,圈住自己脖子。


    不冷不热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是会武功么。”


    袖手旁观的关怀,聊胜于无的爱护。


    他语气太冷太平,冰得她难以适应,气喘微微,抬着头望他。


    顾怀瑾瞧不出一点动容之意。


    一旦围上他那条绸带,这人便是一副油盐不进、六亲不认的神情。即便这么近,鼻尖几乎蹭着鼻尖,彼此交换鼻息,他依旧一派八风不动,仿佛丝毫不肯用心。


    她不喜欢他这幅样子。太陌生、太冷漠、太置身事外。


    她咬了咬唇,挂在他颈后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手一交叠,刚刚好好,摸到了他发间的绸带。


    她略一思忖,问也没问他,顺手将他那黑绸解开。


    那滑凉的缎带,甫一飘散着解开,南琼霜便愣住了。


    那双眼睛,比他冷峻神情,更陌生。


    眼底通红、血丝密布。那双一贯温和朝她笑着的、清澈含情的桃花眼,竟然凉薄讥嘲、冷眼旁观地垂眸睨她,明明咫尺之距,却仿佛隔着迢迢千里,遥远、寒凉、漠不关心。


    他何曾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这就是她要的吗。


    她霎时遍体生寒,泪水在眼底慢慢摞成两堆,积在睫毛里。


    她没资格哭了,她是最不该哭的人。


    她看着他那双红得吓人的怨鬼般的眼睛,轻轻问了句:“最近没睡好吗。”


    “怎会。”顾怀瑾弯着眼睛朝她笑起来,如今,他即便是笑,也同她熟悉的样子不一样了:


    “托娘娘的福,日日酣然入睡、高枕无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等到起了身,便去大明宫门口偶遇娘娘,回头蘸着朱砂跟娘娘写几个毫无意趣的字,再听娘娘说些价值千金的承诺,日日如此,可谓充实。”


    含恨的话。


    可是,说一句,头便往下压一点,语气跟刀子剁骨头一般,却每个字都欲往她唇上咬,说到最后,半分没碰上,却好似已经叫他含在唇中了似的。她张张唇,才错愕地发觉,原来没有吻上。


    他……


    如果是恨,未免离得太近了。


    她手放在他肩上,缓缓抓皱了他的长袍。


    顾怀瑾根本没有想吻她。


    越说越近,越恨越近,不过是因为,他自视太高,离她太近,他忘了人若想戒什么瘾,首要的一步,是忌惮对方,不将那东西放在眼前。


    他一只手上来,捧住她的脸,戴着扳指的手,轻轻刮了刮。


    物是人非啊。可是为什么她长相和神情还一样。


    她奔跑的气喘仍未停,嫣红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喘得他坐立难安。漂亮的唇珠、漂亮的唇瓣、漂亮的唇角,里面一点软软的可爱的舌,为他定制的毒药。


    他旧疾复发。


    又是这样,他阖着眼在心里骂,又是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来找她对峙,一句话还没开始对,先抱着亲上了。


    顾怀瑾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吻她,就像南琼霜也并不明白何以他一边怨恨,一边接吻。只感觉自己被他按在怀里,他俯首不由分说地压下来,唇几乎是报复地将她唇瓣含在其中吮着,舌狠狠绞缠,她被他兜在臂弯里,头仰得几乎折断。


    吻得这么凶,她已经难以相信这是爱。


    可若说是恨,这又是一个吻。


    他的眼泪,红红的,圆圆的,一颗一颗,砸在她脸上,滑落下去。


    她不消睁眼,也知道是血,带着腥气。


    她是不是逼他太过,太不在乎他的感受了。


    他何曾欠过她,不论是天山还是无量山,他对她有恩啊。


    她双腿控制不住地又软下去,人又软绵绵地往下坠了几寸,被他一把兜住。


    他睁开眼,惊愕里带着点讥嘲:“你哭什么,不是一向只有我哭么。你也在乎?”


    话跟刀子一样,可是话音落了,又阖着眼追来,手托着她后脑勺往前送,鼻梁抵着她鼻梁,愈发贪婪地轮换方向,用力到,连彼此鼻梁都硌痛了。


    她慢慢浑身都开始发抖。仿佛千千万万只蚂蚁从脚底下爬上来,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爬上两腿又爬过两腿之间,一路往上翻山越岭,直到绕上她颈项,将她全身淹没在麻痒之中。


    她忍得痛苦。


    湖上四面忽然传来些断续的声音。


    男人们的喝令:“福余三卫,奉令搜查!”


    她恍然回过神来——这是在做什么,说要换衣服再把旧衣服沉进水里,结果至今衣裳还未脱完,遑论销灭痕迹。


    她慌乱将他推开,紧着在他肩上敲了两下:“来人了,我衣裳还……”


    顾怀瑾终于睁开眼,往身后竹帘睨了一瞬,冷冷嗤了一声。


    他那种不屑神情,她一时看愣了。


    从前他是最温厚的。哪怕无量山上,也还认得出,是天山上那个人。


    她忧心忡忡,顾怀瑾却只是拥着她盘腿坐下,自己靠在船壁上,将她放在腿弯里,又将她在臂弯里放倒了。


    再度埋首吻下来。


    他已经太多日子不曾见她。无量山前,相逢不相认,十天八天的他尚能忍,无量山后,就完全忍不了,遑论她天天在大明宫附近晃。


    负心的女人。即便她亲累了,他还没够,又何必在乎她的感受。


    南琼霜实在有些受不了,从前他生气时,吻得也有点叫她招架不住,可是今天这人简直是胡作非为,她一面躲他,一面挣扎着想去收船板上那条堆在一旁的裙子,谁知,头顶的人一手压下她的肩,一顿:


    “别动。”


    她霎时察觉有人上了船。


    下一瞬,门口微微摇晃的竹帘,连声招呼都不打,兀地被人撩开。


    露出女真人凶煞横戾的一张脸。


    他们福余三卫,顶着女真人面孔,又有定王的号令,为所欲为横行霸道惯了,尽管未带敕令,也未同什么人打招呼,定王的名号在那,私闯民宅搜查平民,谁敢不从。


    他抡开帘子跨只腿进去,大喝:“福余三卫,来拿人!速速……”


    “下船”两个字尚未出口。


    那女真人已经牙关打颤,咬紧了嘴。


    竹帘往上腾卷飞起又荡悠着垂下,打得门口噼里啪啦,来回露出一点里面


    的景象。


    船里头,那位方才在定王府雅室之内,被目无王法的定王常达殷勤款待的贵客,支起一只腿闲坐其中,怀里仰靠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墨发瀑布般垂下,丝缎般泛着光泽,迤逦盘在两人身侧。皮肤甚白,被顾怀瑾玄黑衣袖盖着,黑的黑,白的白,更显动人心魄。


    层层叠叠的墨潭般的大袖里,露出一截雪白惊人的纤细小腿。


    不近女色的人,俯首压吻,吻得难分。


    窥见外头的动静,这位大有来头又难以揣测的国师先生,终于缓缓、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女真大汉心惊胆战地同他对上眼神,更加心惊胆战地发现,今日,他没带绸带。


    一贯马背上凶悍奔杀之人,竟被慑得动不了了。


    顾怀瑾慢条斯理地环臂拢袖,将那截小腿,珍爱地盖上。又将那女子脸孔捧在掌中,爱惜地推向自己怀里,不给人看。


    倒是笑了。


    “看什么呢?”


    “得,得罪……”他已结结巴巴。


    下一瞬,轰隆一声,门口整个空了,竹帘被平平抛掷出去又打回门框,唯余一点湖上昏暗夜色。门口的人,连个影都寻不见。


    余下军士在木船之中,提心吊胆地听见,舟中人,淡淡发了话:


    “滚。”


    福余三卫屁滚尿流地撤走了。


    南琼霜如蒙大赦,昏头昏脑地勾着他脖子坐起身来,将手中东西,用力朝舟外一抛。


    咚一声,一物落水。


    顾怀瑾面无表情地追着看出去,终于发觉,是他那把匕首。


    容忍他如此吻她,原来又是骗,又是有计谋,心中早有了打算,借他失态,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勾唇笑了笑。


    面前人大功告成,如释重负,若无其事将后背长发拨出来一些捋顺,“好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今日来不是为了问雾刀的话么。问吧。”


    顾怀瑾像头一次认识她一般,含笑来回端详她。


    怎会这样可恨,这样负心。吻过了就抽身而退,没事人一般放任他痛苦,连一点幻梦也要给他捅破击碎。


    他就是她用后便丢的一个东西。


    她一点也不觉得要负责的。一点也不觉得。


    “好,那我问。”他想,还真是心死了好,一边问一边微笑,“他说你第一次见面,就对我下了椿药。是真的吗?”


    第一句话就已经问得她难堪。


    南琼霜面色不显,或许承认得从容会比较不丢脸,她干脆道:“是。”


    “好。”他愈发觉得这一切好笑,手顺着她交拢的外裳滑进去,在她皮肉上缓缓推着摩挲,“我说我怎么一见了你就受不住呢。”


    假的,并且下作。


    南琼霜咬着牙,听见心里的东西叮了咣啷砸碎了一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由下至上塌碎下去,她无力回天,只想维持一点面上的尊严。


    她不哭,只笑,不发抖。


    “那椿药有毒?”


    “对。”她执拗微笑,死不悔改。


    “拼了命也要勾.引我,手段了得,决心了得,你不得手谁得手。”


    她笑得仿佛得了表扬:“对。”


    “现在呢,现在还在用吗。”一想到或许是因为药物,他心下稍安,他也没有那么无可救药吧,手伸下去拨开了层层花瓣,深探进去采撷花蜜,“也在用吧,我知道。”


    她忍着道:“没再用了。”


    顾怀瑾一阵沉默,动作停了。


    那他是为什么。


    太可笑了,一听见她没再用那种东西,他心里竟然是一种被抛下了的不甘。


    他道:“好,那么我放心了。少拿着你那种东西到我旁边来,有什么花招,全对着皇上使去,反正我没用了!”


    南琼霜一时有点错愕,怎么这话说的怨气冲天?


    他一旦动怒,事事变本加厉。未等她搞明白,一点深深的麻痹的战栗从身体里炸开,诡谲叵测地蔓延上四肢百骸,她被那点不怀好意地给予逼得难以开口,只听见他在上头,好脾性地追了一句:“那条狗还说,你事事骗我。装弱,装受伤,装爱我,扮可怜。”


    她叼着唇瓣,额头有气无力靠在他脖子底下,手将他衣领抓皱了。


    又是他那种自创的刑。


    “是。”


    他更加无法容忍,深恨着勾起指节。


    她神色又渐渐漾开了,贴在他下巴底下,仿佛一朵泡在水里泡开了的花,艳丽悱恻,身不由己。


    他喜欢这种方式。这个样子,她会听话。


    他许久未言,专心致志地磋磨报复她。南琼霜再怎么难以集中,久而久之也觉得有些不对,仰着脖子睁开半眯的眼睛。


    竟见他,眸光灼灼,痴涎迷醉,凝望着她。


    那种眼神,堪称迷恋。


    她在混沌中,有了一丝电光火石的了悟。


    他爱她这种时候的脆弱。


    他爱她顺从,爱她非他不可,没他不行。


    这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他何以格外偏爱这种方式。


    他喜欢掌控她。


    他天生是个掌控欲极强的性子,只是从前太温柔,太好说话,以至于一切都叫他掩在谦谦君子的面具下,连她这种人精,都难以发觉。


    其实,他凡事说放,又哪有真放了手的。自少年时便执掌全山的人,习惯凡事把关,凡事兜底,喜欢事事把握在掌心里。再怎么客气谦让,最后还是不动声色接过一切,全由他定夺。


    他喜欢控制,又喜欢奉献。所以,他一边给,一边磨。


    南琼霜想通的一瞬,立时觉得有趣极了。


    顾怀瑾,从前那样端方,竟然怀着这种心思。


    难怪他喜欢这种刑。难怪他管她叫乖乖。难怪他一边威胁,一边溺爱。


    一边供养、一边掌控,他才习惯,他才心安。他自来就是这种人。


    可是。


    南琼霜忍下脑子里汹涌的春潮,痴愣愣地拨过他的脸,逼他对视。


    他这个人,怎么知道,她刚刚好好、恰恰好好,吃这一套的。


    吃这一套,且只吃这一套。


    她喜欢掌控,也喜欢被掌控,喜欢宰割他人,也喜欢任人宰割。若是对她毫无招架之力的,如那李崖一般,她拿下了便觉得无趣,玩玩就丢了。若是一味掌控她——她不会被人一味掌控,非你死我亡。


    他是如何知道,她喜欢这套把戏的。


    倘若他本不知道。


    顾怀瑾,他们天生一对。


    顾怀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她忽然从未认识过他一般,郑重其事、着迷又陶醉地望着他,心里一点久旱逢甘霖的纾解。


    他真心笑了一点:“干什么,看我。”


    未等他得到回答,神色倏地一滞。


    南琼霜笑着,一只手捧住他的脸,与她鼻尖相抵,一手下去,缓缓地解开他的玉带,拨开了他的衣摆,收紧五指。


    顾怀瑾当即心神不宁地嘶了一口气,绷直了背


    ,望着她,窒着呼不出来。


    南琼霜含着笑,去摸他干裂的唇,满足又心疼。


    真是老天爷送到她身边来的。


    倘若她猜的对。


    他这种人,不会满足于单纯的掌控吧。


    她半阖起眸子,眼里一丝异彩,歪着头,从他唇旁迤逦吻下,停在他喉结旁,轻吐了四个字:


    “怀瑾,乖乖。”


    第152章


    顾怀瑾不明白她何以忽然用这种爱昵的称呼唤他。


    他愣怔了一瞬,望着她。


    她的眼神,与这两字相应,是同样的珍视和怜爱。


    仿佛很在乎、很心疼、很爱他似的。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呆呆地落下泪来。


    他慌忙垂下眼帘。


    就两个字,他内里就化成一滩水。这些日子的恨意、怨气、嫉妒,反复坚定过的深仇大恨,她两个字,偃旗息鼓。


    她如果真的肯管管他,他什么都能放啊。


    面对她时,他真的太贱了。


    还不知道她又打的什么算盘呢。


    他蓄起一点冷笑,终于又有力气抵挡她的凝望,抬起眼来看她。


    南琼霜手上使了点力,缓缓地圈着手指推拿着,一面轻轻、轻轻地凑近了,停在他鼻尖前。


    若有似无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在他面上撩拨。


    他心浮意乱,口干舌燥。


    他忽然发觉,连她呼出来的气,他都想凑上去吸两口。


    他自以为若非中了伎俩,不至于病发至此,愈发冷笑起来,手指往深处钻:“你究竟又对我使什么了,说。”


    “什么?”她仰长脖子,难以言语,呜咽了一声,深处一阵发酸的异物感,她头昏脑涨。


    什么“使了什么”。她眼下唯外头一件几乎透明的云纱外裳,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顾怀瑾是打定了主意,以为她用了什么手段,阴沉叵测地望着她,仿佛她失态,他根本不屑参与。


    她最讨厌他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从前就恨他能装,现下更厌他能装,用了点指甲环着刮了一圈,笑道:“说什么呢。”


    对面人立时压抑着低叹了一声,嘶着气强道,“你……”


    话没有了,他皱着眉仰长脖子强忍。


    南琼霜看得,几乎有点入迷。


    他生得真好看。


    情念烧心、难以自拔时就更好看。白得如玉的人,面上蒙了一层浅浅的悱恻的粉,鼻梁凝着点细密的晶莹的汗,身不由己地蹙着眉低喘时,秾糜痛愧,仿佛一个破了戒后自恨、却又欲罢不能的堕仙。


    “用了什么,什么也没用。”她捧着他脸孔,一面感慨,一面凑上前去,鼻尖蹭他的鼻尖,低低地哄他,“亲亲好不好,乖乖。”


    好。


    她这样温柔,他完全痴了,一只手拢住她的手叫她再快再紧些,垂着眼偏首凑近。


    真到了她唇畔,才惊觉自己要做什么。


    他骤然睁开眼,堪堪止住。


    又上当了,又是骗局。


    等他真吻上去,她就又会抽身而退、扬长而去,然后,鉴赏他的痛苦,欣赏他的失态。


    要他吻她,这女人会有这么好心?


    他撤身回来,汗涔涔地拉开距离,往后倚在船壁上,连声低吁,恍惚了片刻。


    整个人沉醉痴迷,手上却还殷急不停——她的手掌,太软太柔,倘若不挟着她,他非被她折磨死不可。


    朦胧间,他睁开一丝眼缝,惊见黯淡月色之中,她瑰丽面孔在水波的光里明灭,双眼一点亢奋的、兴致盎然的光,心里猛的一个激灵。


    他强撑着冷嘲:“看什么呢。不是说要一刀两断,怎么还要跟我做这个。”


    她缓缓地、轻轻地逼近了。


    他心惊肉跳。她连呼吸都带着女妖一般的魔力。


    她弯着眼睛笑:“乖乖不喜欢?”


    当然喜欢。


    她不准他见面的日子里,不知有多少回,他唯有一边想着她,一边做这种事,才睡得着。


    可是,他带点讥诮的浅淡笑意,睨着她,什么也没说。


    承认了又能如何,她会管吗,会在乎吗。不还是任他像个万蚁噬心满地打滚的可怜虫一样,冷眼旁观。


    她不会顾及他任何,所以他再也不在她面前表露任何脆弱。


    顾怀瑾笑着:“我无所谓。”


    南琼霜立时不甘。


    这么多年以来,入过她掌心的男人,没有一个有本事说她“无所谓”。


    “真的吗?”她循着摸到了他命脉之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一个点,好整以暇地用指甲逡巡威胁,当即他便咬着牙闷哼一瞬,头高高仰起,颈上迸出一根青筋。


    淡绿色的、劲勃的青筋。蜿蜒地同他锁骨连在一处,随着喉结滚动,若隐若现。


    他几乎叫了一声。


    “什么呀。”她心满意足笑起来,轻轻在他那根筋上啜吻,“冠冕堂皇,还当你多能忍呢。”


    顾怀瑾怒得嗤笑起来,缓缓攥紧了拳。


    玩他,是吗?


    “行了吧。”他咬着牙笑,一丝冷气被他嘶进齿间又吐出,他喷着吁喘,一把抓住了她双肩,“还要耍我多久啊,乖乖。”


    下一瞬,强弱逆转,胜败轮易,不及惊呼,她骤然被按着往下一倒,只看见船壁和船壁前的人倏地旋了上去,再定睛,只有夜色里黯淡的船顶,和……一张覆上来,挡住了眼前船顶的脸孔。


    南琼霜怔了片刻,没反应过来。


    她挂在身上的外裳,也被他拆糖纸一般掀开了,他好整以暇地伸手进来,来回摸她的腰身,指腹在她腰窝里打转。


    他爱她,不止她这个人,还有她这具身体。


    幽暗的船内,一点月光自湖面反射进来,映得舟中人面孔一半明亮,一半幽暗。他坐在船中,将人放倒了,却还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他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除下来,缓缓套在中指上。


    一直套到指根。


    南琼霜不知为何,直觉不好,提心吊胆地吞咽了一下。


    “乖乖。”他笑,“玩够了吧,该我了。”


    “你等一下……”她当真有些胆颤,支着手脚欲往旁躲一躲,顷刻便有一只手扣在她腰间,按得她浑身发烫,她一个哆嗦,“等一下,我会说的,你不必……”


    “‘你会说的’。”他笑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否是真的。”


    南琼霜忌惮地眨了一下眼,揪着外裳的衣襟问:“戴戒指干什么。”


    顾怀瑾朝她一哂:“弹琵琶。”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叵测神色,未等再问,顷刻尖叫一声。


    “我先问。”他单手支在她身侧,俯身凝望她,手上不慌不忙地将琵琶弦轻拢慢捻,“阴阳钥失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平躺在船板上,尽管兵荒马乱,脸上却还带点揶揄笑意,“这么多年了,你们天山连这点事……”


    顾怀瑾当心一拨。


    四弦铮然。


    她被这一阵突兀乐声震得原地弹起,急促惊叫一声,头脑发蒙着就要躲。


    顾怀瑾笑吟吟地按着她肩膀,迫她入座,一面奏乐,一面低首下来,额头在她耳畔厮磨:


    “乖乖,说。”


    那一下,震得她腿脚发软,她搡着他的肩膀,左闪右躲地扭着避他,却不论如何躲不开,连声哀道:“好了,好了……我说。当年,一半叫宋瑶洁拿了,一半在摄政王手中。”


    “后来呢。”他重起一段。


    “后来……”她愈发被那激切曲子感动得泪眼潸然,不得不将手指含在齿间咬着,顾怀瑾假惺惺地替她拭泪,她道,“后来,我把这两半阴阳钥都拿在手中,交给了你。”


    原来当年藏在公文中的阴阳钥,是她还回来的。


    “代价呢。”他不冷不热地问,曲段渐趋高昂,他指法好,愈发拨得紧了。


    “代价……”她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要她在这样的曲子里分神答他,头晕眼花,神思涣散,“代价……帮宋瑶洁开了九曜逆轮,帮摄政王下了山。”


    “九曜逆轮?!”他一惊,“九曜逆轮也


    是你开的?!”


    “别吼!”如今她最受不了他凶她,“也是我关的。要不是我关的,不知道要烧成什么样呢。”


    他震惊又心有余悸,默了许久,愈发觉得头一次认识眼前人,惊疑不定。


    “为什么要开,又为什么要关。”他续上前章,见她已经听得招架不住,好耐性的缓拨,“又为什么要放那人下山,一并给我吐出来。”


    “宋瑶洁遭遇的那些事,你一直在天山上,慧德竟瞒住了你吗?”她在连连乐声中勉强道:


    “慧德凌虐她,宋瑶洁将他杀了,就在慧德要去漱玉斋中教她佛法那天。宋瑶洁恨他至极,连带着恨天山,自然就烧了山。若不是我顾及你,同她讲,‘杀了慧德无妨,何必迁怒天山’,你们天山灭得还要更早呢。”


    顾怀瑾不论如何没想到,当年那场山火,竟有如此内情。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他们天山,竟然是给一个细作保下来的。


    他心中愧怜,望着她旖旎面庞,愈发受不住,低首下去吻她。


    “那么,摄政王呢。”他望着她被自己吮吸得红艳艳的唇,心中瘙痒,又起一曲,“为什么放他下山。”


    她愈发没有力气,一曲连着一曲,再好的耳朵也听坏了,瘫在坐席上半阖着眸子哼着,“……不放他下山,给你知道了,他不得死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逼问出了什么,顿时四弦嗡鸣,几乎绷断,声如裂帛。


    “怎么,窃走阴阳钥,你还不舍得让我处置他!”


    她被那惊响吓得又是一声尖叫,浑身发抖,难以抵挡地咬着唇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说错话了。


    至少这件事,她该瞒下的。或者,应该委婉些。


    都是因为……


    顾怀瑾又惊又怒,拨弦拨得几乎已看不出手法,唯有一点翻飞的残影,一手按住坐立难安、抓心挠肝的贵客,不由她放肆离场,“你就这么向着他?担心他?怕他死?怕我对付他?从那时候开始,就与天山为敌,包庇窃贼,私心偏袒他,是吗?!”


    她答不了,自身难保。


    顾怀瑾沉声:“说话!”


    她说个屁!


    她无力抓住了他奏乐的手,腰软胆寒,狼狈淋漓,“你别,戒指……”


    那戒指,刚刚好好,被他抵在琵琶上一个点。弹奏时,噪音尖利,她实在是听得受不了了。


    至少把那戒指撤下。


    “回答我,乖乖,回答我。”顾怀瑾躬身压下来,额头逼到她额头前,鼻梁与她鼻梁相抵,声声字字,厉厉催逼,“为什么放他。为什么偏袒他。为什么同他整日搅合在一处。为什么同他认什么表兄妹情谊。你明知道我最厌他!”


    “怀瑾!乖乖,你……”她无他法,急着解脱,叠着声去亲他——他这人一旦吻上,便容易服软些。


    顾怀瑾顷刻偏首迎上来,未等触及,已垂眼开了唇。


    汹涌的吻,呼吸若潮,舌缠如浪。


    谁知,趁着唇舌交缠,他愈发按着她颤抖的肩,将她一寸寸强压回原位,不准她起身,更不准她动弹半分。


    再分开时,嗓音哑得叫人心燥,抓着她肩膀的手,愈发筋骨凸起,“说啊,为什么放他。说啊!”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只是为了救李玄白而已。


    她闭着眼强忍着乐声造次,偶尔迸发出一两声喝彩,可是任他怎样逼迫,也不答了。


    顾怀瑾不甘又不甘、惊怒再惊怒地拷打许久,也未得她只言片语,再不愿相信,心中也如明镜。


    好,好,好。原来她偏袒他至此。


    他那般看重的天山,于她而言,竟还没有一个李玄白重要!


    他愈发觉得自己所爱非人,心中含恨,憋闷得几乎头晕眼花。搭眼一看,面前人半分愧色也无,悔意更是没有一星半点,还趁他气得眼前发黑,鬼鬼祟祟地往一旁偷挪。


    他怒得简直笑出了声。


    好,好,好。


    他噙着最后一点好耐性的笑,一把将人扯回来,骤然沉首下去抵退她额头,逼得她再度平躺着仰首,一面道,“除了阴阳钥,还有哪些事骗过我。我一一问,你一一答。”


    第153章


    “那条狗说,从前你跌下台阶、烫伤手、被机关中的箭射穿,桩桩件件,其实都是自导自演,有意为之。”他声色冷寒,“是吗?”


    她垂下眼凄凉笑了一声,这些腌臜事,到底还是从他口中听见了。


    她打定主意要去疴刮骨,不计代价,利落道是。


    顾怀瑾手上动作滞了一瞬,长发自肩上披垂而下,与她华贵无匹的云纱羽裳一同盘堆在她身侧,看不清脸上表情。


    他许久未说话。


    良久,他撤出手来,双手撑在她身侧,深吸一口气,些微打着晃,“用这些事骗我,是为什么。”


    她答不了。


    利用他的善心作恶,利用他的信任作祟。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最后,利用他的爱,骗得他直接导致了天山覆灭。


    天山因他的错误而倾颓,她不必想,也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是为了让我爱你吗。要我放松警惕,被你牵着鼻子走。要我心疼你,怜惜你,时刻牵挂你,你知道我心软……故意用这一点,来对付我。”


    她不说话了。


    这时候,忽然想起天山上,暮雪院里那些日子。山上寒凉,她夜里总睡不稳,他怕她冷,夜夜都抱着她睡。到后来,他在,她才能安睡。


    暮雪院落英缤纷,朝瑶峰气象万千,那些鸟鸣啾啾、蝉鸣依稀、月亮从冰裂纹雕窗外笼罩大地的夜晚,不知有多少,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少年人的第一次心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和谋杀。


    “说话。”


    她眼里蓄起两堆泪,抿着唇,缓慢地、重重地、点了头。


    两行泪,汨汨自眼角淌下。


    好。


    顾怀瑾吸了吸鼻子,笑了一瞬。


    他好似并没多大反应,平静如常地笑着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利用我当年的爱和心软,一剑杀了我么。”


    她答:“是。”


    好。


    他无话可说,继续笑:“从最开始,就是明知我这个人心软、心善,糊涂、好利用,专门为我想了一套法子,自伤自虐,叫我信你么。”


    “是。”


    “所以,皎皎,我待你一番好心,你想的全是利用。只等我爱你爱得发疯,便大功告成,背叛我,取走镇山玉牌,是么。”


    皎皎。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太遥远。连她自己听起来,都仿佛黄纸上洇了一颗泪,晕出一团模糊、泛黄、潮湿的影,一捅即破,背后是空无。


    她仍是道:“是。”


    他说:“皎皎。这样待一个爱你的人,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这句轻轻的话一出口,她顿时含着泪明白。


    他们不可能了。


    他抬起头,从竹帘的歪斜的缝隙里,遥遥望出去,望着远方湖水和月亮。


    出神地、轻轻地、呢喃出声:“皎皎,你有没有想过,当年,还是杀了我比较好。”


    他眼睛里反射着湖面上的月色,两团痴然的、惨白的、空洞的光。


    “杀了我,门派倒了,我也算殉了山。即便黄泉之下,依然有愧,总归要比现在好许多。”


    他愣愣将眸光收回来,望着她。


    她双颊潮/红,悲愧含泪,他望着她悲伤,也没有一点波澜,“至于你,也就心无旁骛地,继续走你该走的路,做你应做的事,没有人纠缠了,对不对。”


    她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些话,必然要引向一个结论去——她最害怕的那个结论。


    她咽下恐慌:“不行。”


    顾怀瑾怔忪的眼睛一眨,恍惚回过了神。


    他问:“那么,我凭什么活着呢。”


    “什么叫‘凭什么活着’。”


    “门派倒了,我凭什么可以活着呢。”


    他歪着头,茫然得像个孩童:


    “凭你爱我吗。但那不公平。其他人不曾得到你的厚待,就活不下来。是我轻信,他们是被我害死了。其实,最该死的是我。我一己私心,拖累了全山。又因一己私情,自己捡了条命。我是最该死的,可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他痴痴望着自己摊开的、什么也抓不住的手掌,痴痴地念:


    “我是最该死的,可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他问:“皎皎,你当年,既然要杀,为什么不杀呢。”


    南琼霜望着他哀凉的、平静的面孔。


    他绝望而麻木,麻木到有了种孩童般的懵懂。望着她,没有责备、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千帆过尽以后,惨祸已成往事,他只是想问问。


    她咽下泪:“因为我爱你。”


    他木然眨眨睫毛:“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到底是得了这句话。


    “我没有要跟你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应当轻松,坐起身子,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倒去安慰他,“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叫你不再同我在一起。因而今日,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那条外裳披挂在她肩上拖曳,金屑闪动,在他眼里,美得仿佛仙娥。


    她连这种话都说得自如,他想,半点红尘不沾,怕不是


    真是个仙子。


    她的手缓缓收紧,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并在她掌中,温柔而认真,“怀瑾,天山之祸,错不在你,在我。你要恨,也不该恨你自己,该恨我。”


    他望着她坦然神色。


    她觉得,自己语气还算沉着,表情还算冷静,不至于叫他瞧出来。


    她轻轻劝:“恨我吧。”


    顾怀瑾什么也没说。


    忽然。


    他倾身过来吻她。


    她始料未及,被他一下子压得往后倒下去。他手按在她背后,承住她,缓缓地托着她往下,将她放倒在船板上。


    膝盖顶开她双膝,扣着她手腕贪婪深吻。


    吻像嗜人的海洋。


    他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吞吃下去,两人合为一处。


    “好。”良久,他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已经吻得双唇晶莹、脖筋虬起,手指挑开她外裳,粗糙的掌心环着她腰身一路碾磨,到最后,终于取来了一旁的一只捣臼。


    公孙红爱花,犹喜碾磨花瓣,以碎末制作胭脂,此时放了一只捣臼在舟内。


    南琼霜亦喜欢这些花儿粉儿的,他晓得,于是拿过来,触及了最芬芳之处。


    他杵入其中,缓缓地捣。


    “那么,我今日问一次,也只问这一次。”


    南琼霜闻着那扑鼻花香,听天由命地闭了眼。


    “你同那人,到底是怎样。”


    “那人?”她被熏得眼底泛泪,苦苦招架。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面对她,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更不愿听。


    “什么叫‘怎样’。”


    “你爱他吗。”


    她骤然感觉花瓣被那研磨杵捣得七零八落,一阵实实的、笃笃的响,她慌张失措地惊叫一声,不得不抓着东西稳住了。


    他是真抱了决心来的。


    她慌忙斡旋:“不爱,当真不爱。”


    “那你爱的是我?”芬芳熏人,他怕殃及池鱼,将她膝弯扶上了自己肩膀。


    她纤细足踝上,一根纤细红绳,吊着一枚金铃,在他耳侧,响得人心焦。


    他忽然缓了片刻的攻势,她见缝插针着平缓,润润干涩的喉咙:“……对。”


    他轻笑了下,侧首在她腿上一吻。


    铃声歇了两瞬,顷刻又摇起来,碎碎泠泠,在小舟中,萦绕不息。


    “你说爱我,我真的能信么。”他愈发磨得急了,这个问题,他思念若焚的这几天来,已经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停,他稍微一想便含恨,“你早就说过爱我。在天山上,就一直说,一直说。可是,到现在,几分真几分假,我都不知道!”


    “我当真……”她几乎快被那异香药翻了,身上一阵销魂的酸涨,闪躲无门、百爪挠心,“我当然……!不然当年,又为何留你!”


    “既然爱我,”他冷哼一声直怼进捣臼正中,锤得捣臼四壁几乎涨裂,“又为什么放他下山!”


    她尖叫一声,半个字也答不出了,嘶着嗓子抽气,眼前大块大块的颜色彼此相融着洇在一处,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说啊。既然爱我,为什么放他!”


    又是一记重舂。


    她高喊一声,手塞进齿间,咬着自己掌缘,强自平缓。


    他不甘,紧跟着刀剑相加,步步紧逼,一时整艘船随着他动作打晃,击水声、捣花声和着铃声交叠漾开,“说啊!为什么放他,又为什么说爱他,为什么天天去大明宫晃,为什么天天在我眼前去大明宫晃,我不在眼前,你岂非住进大明宫了!”


    她实在受不了,神思涣散茫茫,唯有哀蹙着眉连声嘘叹:“没有……你别……”


    “你对他到底是如何!”铃铛一阵哗啦作响,给摇得几乎绕着红绳兜转,“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我问过你千百回了!到底是如何!你今日不给我个答复,你休想——”


    话骤然停了。


    今日若不给答复,往后连问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仿佛给人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泪落如雨。


    “你若不给我个答复,”他只僵了半瞬,再度歇斯底里地狂摇,血泪四散飞溅,打在她脸孔上,她几乎心痛得要死掉,“你若不给我个答复,我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我……”她根本说不出话,耳鸣又晕眩。


    “你知道的,我只会问一次,只会今天最后问一次。”他忽然停下来,一字一字,郑重其事,“不论你如何作答,答案我也只会记这一天。明天之后,二人再无干系,所以真话假话,都不重要,我只是要个回答!”


    她的眼泪登时从眼底决堤而出,两侧分流下去,灌满了耳朵。


    “我没有爱过他,没有爱过。不管你要听真的假的,答案就只有这一个。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听得这句话,仿佛溺水之人得了口烟,末路之人得了种安详的死。


    他轻轻喘着,快虚脱一般,满头大汗,眼底一点水光。


    这种痴狂时刻,他眼圈一向是浓郁的粉。玉雕般英俊的人,带了点秾丽之色。


    真好看啊。


    他当即气势汹汹地追着她唇吻来,索吻到她头脑嗡鸣、溃不成军。


    停了半刻,两人都心知没有余裕再闲话——就这一晚上,就只有这一晚上,再多就没有了——他复又拾起那杵,连捣如急雨,捣臼中花瓣早经受不住,黏软如一滩香泥,他心急火燎丝毫顾不得,“那么,我再问你,你真同那人亲过吗?!”


    她呼吸和神智一同僵滞一瞬。


    雾刀,那条死狗,连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都告诉他了。


    是咬定了他过不去、想不通,故意把这事告诉他的。


    那条死狗。


    顾怀瑾眼见着她倏然变了眼神,再傻也知道是何意,心中轰隆一声巨响,仿佛被一道惊雷自天灵盖齐齐劈开,两行血珠从眼底喷薄而出:


    “你亲过他?!你当真亲过他?!”


    南琼霜登时抽抖得连扶都扶不住,自己都未发觉,已经一阵叠声的失控的哀呼,身前人亦大吼得失态,“你真亲过他?!为什么亲他?为什么?!亲他做什么?!为什么亲他!凭什么?!你——!?”


    “你回答我。说不说!到底为什么,怎么回事!凭什么亲他,为什么亲他,你自己想要去亲他的?!见了面就亲了他?!那时候我还——”


    他还,连“皎皎”两个字都不敢叫。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


    如果是伎俩,他会想死。如果是爱,他会更想死。


    “骗子。轻佻、自私、心狠、随意、花心、骗子!”他落着泪大骂,“初见他就亲了他!?你若爱他,我早就放手,何苦处心积虑骗我至此!亲他,你凭什么亲他!”


    “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吗!我有多想你!我想你!你日日去大明宫闲逛,我要见你一面,难如登天!我那么想你……那么想你……我不顾天山的事想你想得发


    了疯,我图什么!你凭什么!你们两个究竟凭什么!还不如一齐死了好……负心的东西,早点死……”


    身下人不答,始终、始终、始终,不答。


    小舟摇得左□□斜,几乎沉没,湖水一波一波拍击船身,舟内铃响如狂风刮过高树,舟中沉喘、闷哼、高呼、惊叫交叠纷杂,只是谁也不吐字,谁也不说话了。


    终于,一声尖利的猫儿似的哭叫,捣臼中花瓣碎得不成样子,花液四溅,染得捣臼四壁一片旖旎薄粉,舟内芬芳得叫人无从落脚,小舟的摇晃终于停了。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地各自披了衣裳。


    心照不宣地,彼此背对。


    南琼霜扶着船壁堪堪站起来,刚一起身,顷刻两膝一软,半分支撑不住,跪在地上。


    顾怀瑾遥遥在门口站着,冷静自若地理袖摆,半步也未动。


    他宽袍大袖,一身玄衣,一言不发地,绑上了那根黑色绸带。


    南琼霜半点儿表情也没有。


    她走去船尾那堆早摆在那的夜行衣旁——原本她应该换了这衣服回宫的——蹲下身,自衣服中的暗囊里,掏出了两颗东西。


    脚步声一下一下,她走去他身侧,平摊开手掌,将那东西递给他。


    顾怀瑾面无表情地垂首望了一瞬。


    中间实、外圈虚,光一折射,流光溢彩。


    是他当年,拿本命珠给她打的,那对耳环。


    他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还给你吧。”她声音又轻又静,柔和得仿佛天山上夜风的低语,“重要之物,所托非人。”


    所托非人。


    月光寂静,水色滟滟,他回天乏术,只觉孤寂已极,闭了闭眼。


    良久,他道:“确实所托非人。”


    言毕,掀帘走了。


    唯余竹帘在门口轻轻垂荡。


    她定定望着他背影消失在竹帘后,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那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却仍托在她掌中。


    她将手掌合拢,倏地落了一颗泪。


    重逢又如何。


    擦身而过。从此擦身而过。


    南琼霜不知如何是好。拨开竹帘,走出船外,透了口气。


    抬眼一看。


    洛京城中,张灯结彩,花灯满街,原是又一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第154章


    琵琶大会那一夜过后,南琼霜孤身一人回了菡萏宫。


    她不是不难过,虽然她并不肯哭。


    既然这一切她早已料到,那就不要意外。既然这一切都是她要的,那就不要诉苦。


    既然早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美梦,梦醒时,就不要太自怜。


    困在梦里的人比乞丐还可怜。


    她知道自己会很快把他忘掉,就像当年。


    南琼霜擅长失去。


    只是,之后许久,她控制不住地出神。


    有时,说着说着话,看着手里的瓜子就走了神。


    有时提笔抄几个字,清涟在一旁替她研墨,她陡然从那墨中瞧见他的倒影,再一定睛,又不见了。


    有时,到了入睡的时辰,她坐在床榻边,清涟远香两个将两侧床幔取下,她望着那紫藤色的纱缓缓披垂下来,忽然就听见他在身后低吟。


    一声一声,压抑、粗重、喑哑的,低吟。


    她现在很怕这种幻听。一旦听见,心烦意乱不说,梦里也没个消停。


    那一夜,她同他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她没有一点后悔。


    唯有这一件。


    明知坦白后便是今日这个结局,当日,她不该任由他索取。


    ——太痛快了。


    明明已经不该再纠缠,身体却纠缠得痴狂淋漓,人几乎死掉,等到回了菡萏宫,头脑都还是懵的。


    那种近乎灭顶的感受,恐怕这一生,也难有第二次了。


    要她如何忘掉。


    她默然无言地转着手上莲花宫灯——这灯通体白玉雕成,八瓣花瓣拱合出一个开口的尖顶,在手中转动,光便从莲瓣的镂刻中筛出来,在她脸孔上悠悠兜转,她百无聊赖玩着,叹了口气。


    忽然,一个声音自角落的阴影中化出来:“南琼霜。”


    如今,雾刀再神出鬼没,她也不怕了。她兴致缺缺地将那灯搁在桌上,手一挥,叫清涟远香下去。


    “怎么。”


    “跟姑奶奶回来述个职。”雾刀谄媚笑着,小眼睛眯起,如两把短小的镰刀,“再跟您报告报告定王府上的事儿。”


    “嗯,说吧。”她抱着双肩翘起脚。


    “定王府那边,公孙红的嫌疑消了不少。如今定王满城抓那紫衣女子呢,画像告示贴了外头满墙,福余三卫挨家挨户地搜。小的把消息报回门内,门内已来了消息,说姑奶奶那半个任务就此算填补上了。”


    他涎着脸笑,“您差事刚办完,小的就将消息报回门内了,您说,小的办差还算利索吗。”


    她冷冷睨了他一眼。


    从前那般神气,芝麻大点的事也要恐吓威胁她一番,结果落了点把柄在她手里,整个就变成了条赖皮虫。


    她似笑非笑:“少废话,说事。”


    “哎,哎。还有哪,琵琶大会当日,定王府后厨走水,烧掉小半个院子。眼下定王那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王府内正闹腾呢。”


    她撩着眼皮:“李崖办的?”


    雾刀赔笑:“正是。”


    她颔首:“替我跟人家道个谢。”忽然又想到:“公孙红怎样?”


    当日,顾怀瑾出手救她,闹得那么大,公孙红定然是以为她同顾怀瑾串通好了,等着在大会上阴她呢。


    雾刀:“气您呢,说要您好看。”


    她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虽然想同公孙红解释,但此事关涉到顾怀瑾。她同顾怀瑾的关系,早已是纠葛难断、难以说清,若要解释,恐怕连她此行目的,都得对公孙红坦白。


    一个同僚,几日友谊,还不够她推心置腹。


    若要误会,也由她误会去吧。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她又拿起桌上木梳,一下一下通着头发,“听说云瞒月在洛京城中待命,何处需要,便赶来增援。倘若我想叫她来,如何同她联系?”


    雾刀阿谀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往生门为防细作们彼此勾结,联合叛门,一向不许众人私下联络,全由教引们往来传信。但他,日日被她安排在定王府,不在她身边。


    雾刀搔搔头:“姑奶奶,您问这个……”


    “有时我需要云瞒月。”她叠着双腿,“还是说,你想叫门内听着点什么东西?”


    雾刀挠着颧骨,汗涔涔地看她。


    她居高临下,手里一把木梳,食指好整以暇地从第一个茬摸到最后一个茬,挑了挑眉。


    雾刀终于弯着眉毛道:“您去棋盘街玲珑棋社内,寻一个名为吕薄的伙计,那就是咱们上头的线人。您去同他说,请调云瞒月,门内若允,就会给您派来。”


    “如此。”她支颐坐着,“好。倘若我日后……”


    “姑奶奶。”他突然打断,“您该不会对那云瞒月有何非分之想吧?”


    南琼霜登时剜他一眼。


    雾刀顺从闭了嘴巴。


    她将那木梳往桌上没好气一扔,啪嗒一声,“没事了,你下去吧。”


    雾刀喏喏应着,直着膝盖站了起来,屋内登时被他映出一座巨山般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她心念一动,忽然追道:“等一等。”


    “姑奶奶还有吩咐?”


    “我想再见见那李崖。他在定王府内,说不定日后有事可以求他。你去定王府,同他带个消息,就说,明日,我趁他外出采买,同他当面道个谢。”


    第二日,南琼霜披上披风,戴上白纱帷帽,用李玄白给她的那块出宫令牌,出了宫。


    直奔菜集。


    李崖在定王府上,领的是厨子的差事,一日要出去采买两回。没有公孙红的照应,定王府她进不去,府外相见,最容易、最自由。


    李崖正在一间肉铺前等她。


    当是时,正是早上卯时,集市上行人纷纷、摩肩接踵。清晨的空气新鲜沁鼻,路上叫卖声、吆喝声不绝,刚摘下来的新鲜的瓜果,大喇喇摊在地上,浑圆鲜艳。


    南琼霜一抬眼,便见那垂挂着大半扇红彤彤猪骸骨的肉铺前,李崖提着两串褐红血肠,眉飞色舞地同那屠夫砍价。


    她低着头径直撞过去。


    李崖正说得起劲,唾沫横飞,忽然给人一把撞在身上,登时恼了,手中铜板稀里哗啦往那屠户手里一抖,抓着她的胳膊便喊:“你他娘的瞎了眼了!撞了人还想走,老子今儿同你没完!”


    一边说,一边扯着她,将她拉走了。


    那屠户气急败坏地在身后吆喝:“哎,哎,谁准你自个儿抹零了!回来!回来!”


    两人头也未回。


    疾走开几步,绕过一个弯,李崖松开她的胳膊,沉着声音:“南姑娘。”


    南琼霜四下瞥着,这条路上,行人渐稀,再无人紧跟着脚挨着,便道:“今日我来,是想同您道个谢。”


    李崖颔首:“小事一桩,您何必亲自前来。”


    南琼霜略微笑笑,扶了扶帷帽。


    今日她来,自然不是真为了


    同他道谢,而是为了再见见这位赎了身的同僚,仔细瞧瞧,他身上是否有何异常。


    往生门门风诡谲,也许明面上将人放了,背地里施展邪术控制人心智,也未可知。


    她道:“李兄赎身之后,日子过得还好么?”


    “哎呀,赎了身可比在门内卖命舒服多了。”李崖感慨一声,“在门内,日日把脑袋吊在绳子底下干活。赎了身,定王再暴戾,只领个小差,掉脑袋,也掉不到咱们头上。”


    “确实如此。我们这些人,被大风大浪折磨惯了,什么刺激之事也无兴致,只想找个安分差事,过几天平静日子。”


    “正是,正是。”李崖颇为感慨望她一眼,今日她容貌掩在帷纱后,真叫他自在了不少,不必战战兢兢,连话也多了,“总有人说,我们这些人的本事啊,若肯从个军、做个幕僚,没一个不会出头的。可是,咱们这些人,哪还会求出头。跌宕了半辈子,就想安生安生。”


    南琼霜含笑不语。


    “李兄身子如何?当年旧疾……”


    “好多了,几已痊愈。人呐,只要精神头好,身子骨没有差的。”


    “听闻您当年办差时曾不慎中了蛊虫,”她带点意味深长的笑,“如今,也无大碍了?”


    “后来办差时遇上了一个巫医,名为鬼祝,经他看好的。如今已完全好了。”


    巫医鬼祝。


    这名字,她熟悉。当年顾怀瑾为救她,打破山规强开藏龙池,为此挨了七十鞭子……


    她忽地心里一梗,想不下去了。


    那时,她为给他治伤,编了个由头解释她缘何通晓些医术,用的便是这鬼祝之名。


    “巫医鬼祝,当真有这个人吗?”


    李崖讳莫如深地点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然而当真是奇医,妙手回春。”


    她隔着牛乳白的帷纱,默然不语,再度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


    实在是没瞧出任何异常。


    面色红润,眼神清明,闲谈时话也接得自如,每一句都答得自然,半分痴傻之态也无。


    至于身子,看起来亦是正常不过。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终究没瞧出什么异常来,悬起的心缓缓放下,颔首:“既然李兄过得不错,我们这些昔日同僚,也就安心了。我宫中仍有差事,不便擅离,来同李兄道过了谢,便先回宫了。”


    “您千万莫耽误了正事。”李崖拱手,“往后定王府中若有什么事,门内人手转圜不开,南姑娘尽可来寻我。”


    南琼霜闻言,本已转身欲走,忽地又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帘。


    “尽可来寻我”?


    往生门内,人人利己,与自身差事无关的事,谁会上赶着沾染。何况,他已经离了门,赎了身。


    好不容易脱了身,不该明哲自保吗?


    她回身,隔着帷纱,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去。


    李崖却不躲不闪,半分心虚忐忑之意也无,从容如常地同她作揖:“您快请回吧。”


    南琼霜默然,眼睛掩回层叠的白纱之后,叫人瞧不清晰:“如此,真要多谢李兄的热心肠了。不过,还有一事想要问您。”


    “京中局势动荡,不知哪日便会忽然变了天。我孤身一人办差,实感无依,不知李兄可否还有相识的赎了身的同僚?若有,能否介绍一二,若有什么事,也好多借一把力。”


    李崖想了片刻:“确实有的。有一人已经赎身三年,如今正跟着京中一个戏班子,满京城唱戏呢。”


    南琼霜笑:“哪个戏班子?”


    “名为彩庆班,专唱昆曲的。”


    南琼霜笑吟吟颔首:“那么,真要感谢李兄了。”


    同这李崖见完,她便回了宫。


    因着忙琵琶大会的事,她已久未去嘉庆帝面前说话。毛琳妍自从笑乐园内为嘉庆帝舍身求情,便格外得嘉庆帝青眼,这些日子又无人同她相争,一来二去,荣宠日盛。


    嘉庆帝赏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进了她景仁宫,御用监的好东西也一波一波地往里送,就连南琼霜在宫外办差,都已听得民间“只闻景仁日隆,不闻菡萏花残”。


    眼看着,菡萏宫中新送来的花愈发惨败灰萎、枯枝少叶,南琼霜心中再不耐,也晓得,是时候拢拢那喜新厌旧、无心国事的疯子皇帝了。


    她终于去了紫宸殿。


    这些日子,明知失了宠,早该去紫宸殿内卖弄笑靥,然而一拖再拖,始终不情愿去。


    一来,是她对嘉庆帝实在无半分情意,无非耐着性子哄他。


    二来,是嘉庆帝身边,常常有那人陪同。


    自从琵琶大会那一夜过后,她已许久未曾与那人当面相对。即便在宫禁中碰面,也不过远远相逢。未等照面,两人中的一人,往往便拐了方向,心照不宣,背道而行。


    其实在她心中,他们两人断得算和平,至少在她一方,心中并无怨怼,不至于如此避如蛇蝎。


    可是,或许他不这样想。


    大概他是真的怨,真的恨。


    知道他大概不愿见她,她也不愿上赶着往他面前凑。


    只不过,差事在身,有些事她不愿也得愿。


    她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嘉庆帝。


    七月的天,酷暑难耐。她站在紫宸殿檐下的阴凉里,掏出一方帕子拭去鼻尖粉汗,大太监王让掀帘进去禀报,片刻,王让出来,躬身往里请:“皇上让娘娘进去哪。”


    她颔首,刚跨过紫宸殿高高的门槛,便听见里头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清润而沉雅的人声。


    她心里兀地一紧,揪着裙摆顿了顿,肺腑间一股烦躁升腾起来,她强压下去。


    见了又能怎样,有什么好怕,他又不会吃人。


    她举步行入。


    那声音在高阔的大殿内幽幽回荡:“顾某查阅了宫正司当年旧案,又审遍了当年关涉之人。只是时日已久,当年的宫女许多已出宫婚配,说是审遍,证人也并不多。若要再审,恐怕还得多需些时日。不过……”


    她自花鸟金屏风后垂首显出身形,那人的话音顷刻断了。


    她一颗心随着他的沉默吊起来。


    嘉庆帝抬首,大老远朝她伸出手:“德音,这些日子总不见你,快来。”


    那人不置一词地远远看着。


    如今,她不必看他,也知道他在何处,也知道他在看她。


    她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躬身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顾怀瑾挪开了视线,垂首饮茶。


    “快来,快来。”嘉庆帝接过她的手,引着她依偎在自己身侧,“前些日子,听说你迷上了琵琶?练得如何了?”


    她没想到这些日子不见,嘉


    庆帝待她竟也不见冷漠,顺着他的势柔柔倒在他身上,眉眼弯弯:“德音哪里是有长性的,喜欢了几日,就不喜欢了,眼下已经扔进了库房,搁着落灰呢。”


    “你呀。”嘉庆帝忍俊不禁摇着头,在她鼻尖点了点,“凡事就只是玩玩。玩完,就扔了。”


    顾怀瑾忽然搁下了茶杯,撩摆起身:“皇上要务在身,顾某不便叨扰。常太妃一事,改日顾某进宫,再与皇上详议吧。”


    说罢,推开椅子便行礼欲走。


    “先生,先生!”嘉庆帝急着伸手挽留,“寡人今日无事,先生留步。我母妃的事拖不得,还请先生留下详议。”


    顾怀瑾默然不语着回身,玄衣大袖,人如焦黑的荒山般压抑。


    南琼霜知道他在注意她,虽然她未抬头,他未摘绸带。


    他的在意像暴雨前潮湿的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裹得她浑身沉重,惴惴窒息。


    可是,她又有一丝得意。


    她若无其事地去牵嘉庆帝的手。


    顾怀瑾站在原地,克制地不去望她,良久,终于对上嘉庆帝焦急脸孔,缓了片刻:“皇上不是同娘娘有体己话要说么。”


    “体己话何时不能说!”嘉庆帝急慌慌一拍桌子,朝顾怀瑾心急火燎地招手,“先生快请坐。寡人再如何昏聩无能,也不至为美色失智!”


    一番话,说得顾怀瑾更加沉默。


    南琼霜未看他,望着嘉庆帝,似笑非笑地将鬓角碎发掖到耳后去,落在他眼里,多少带点挑衅之意。


    他当即打定主意,复又落了座。


    坐在两人对面,他自觉比从前更加冷漠,沉着脸喝茶,心里决定不论她同谁亲近,他再不会在乎半点。


    他等着瞧她失落。


    她却接过了嘉庆帝手中一个玩意,翻来覆去地摆弄:“这是什么?”


    “鲁班锁。难解的玩意,朕摆弄了半日,也未解开。”嘉庆帝环着她的肩膀,由着她委在自己身子和身后软枕的夹角里,回首朝着她笑,“朕同顾先生有事要议,你先自己解解闷。”


    她一颗心全扑在那鲁班锁上,心不在焉地点头。


    顾怀瑾忽然笑了一声:“鲁班锁繁琐复杂,娘娘解得开么。”


    南琼霜绝没料到他会当着嘉庆帝的面主动同她讲话,开口时舌头在口腔里绊了两下,强装惬意:“先生怎知我解不开?”


    “便是解得开,”他一哂,呷了口茶,“娘娘有解开的耐性么。”


    “先生怎知我没有?”她腾地一下坐起身,挺直了背。


    “顾某瞧着,您可不似解得开的样子。”他淡声讥讽,“想必,该是玩了两下,便以没长性为由,转头扔了。”


    她简直想不通他当着嘉庆帝的面,嘲讽她解不开一个鲁班锁,究竟是何意。


    是得知她同李玄白亲过,咽不下这口气,有意给她难堪?


    “娘娘什么不扔啊。”他慢条斯理地感慨,缓缓叹息:“那把紫檀木打造的琵琶,便是一手精妙技艺的曲欢姑娘,也无福试用。娘娘倒好,拨了两天,扔进库房落灰了。可知琵琶不可受潮,多雨季节,更加不能入库?还是娘娘不在乎?抑或是,”他笑了一声,咽下一口苦茶,“我齐宋,国库充实太过,叫娘娘无半分惜物之心?”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与他对望,不知他夹枪带棒地同她吵什么。


    嘉庆帝更是难以理解,与她大眼瞪小眼相视一瞬,想开口劝阻,话到嘴边,终于住嘴。


    他自顾自往下说:“若不惜物,没长性,玩心重,趁早远离了珍贵物件,免得平白糟践东西。反正最后也是要扔,何必拿好的叫你糟蹋?你就全扔罢,尽数扔下,等到国库真空了那一日,您就晓得您今日造的什么孽了!若是——”


    “先生。”嘉庆帝倾身,面色关切,“先生,您怎么了?”


    顾怀瑾流弹般的话终于断了。茶盏掐在手里,捏得虎口都抻得薄了,淡淡泛着白,胸口一下一下连着起伏,他灌了口茶,强压下心头火气。


    “无妨。只是才同您提及,近岁国库空虚,定王那边又刚封了爵,讨禄米已讨了五六回,再见如此浪费之举,实难忍耐。”


    他嗓音已经平静得仿佛公事公办:“方才说过,充实国库,无非开源节流。如今官制冗余,正该合并职效相类之部、裁减冗杂无用之辈。但除去在外节流,宫中亦该以节俭为风。是以娘娘此举,着实不该。”


    南琼霜见他七拐八拐地指桑骂槐,最后还给落在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上,气得简直笑了。


    刚欲回头去望嘉庆帝脸色,嘉庆帝转过来一张诚挚面孔:“先生说得对啊。”


    她气得脑子里嗡一声,将那鲁班锁往桌上一丢。


    “那就按先生说的办。裁减冗员,大行节俭之风。”


    顾怀瑾:“六宫月银也需减去一些,以上行下效。”


    南琼霜气得长嘶了一口气,面上强装着平静无波。


    顾怀瑾愉悦望着她不虞神色。


    不是牵手吗?牵啊。不是靠着吗?靠啊。


    负心的、没良心的东西。


    玩心重、没长性。


    她也有脸说!


    “那好,往后我没银子了,若缺银子——”她倏地推椅起身,起了身,才想起当着嘉庆帝的面甩脸色,着实不该,但也无路可退了,“往后我缺银子,便从大明宫出。反正表兄在大明宫内,顾先生再想拦,也拦不了我什么。”


    顾怀瑾一口茶登时呛进嗓子里,按着胸口猛咳一阵,惨白着脸色,直不起腰。


    “德音!怎么好如此任性,顾先生说的在理!”嘉庆帝登时昂起头瞪视她,“快同顾先生赔不是!”


    南琼霜仿佛头上顶了紧箍咒,怒气冲冲地抽气,死也不肯开口。


    若是平时,为了差事,她什么都能忍下。但是,他给她受的气,她就是无论如何不想忍。


    谁都可以给她受气,就他顾怀瑾不行。


    她在原地发着抖急想片刻,眼珠一转,两行泪骨碌碌从眼底滚下,她抽噎着捏帕子拭泪:


    “臣妾不过是玩了几日琵琶,没等学成,放回库中而已,何至于给臣妾扣什么蛀蚀国库的高帽!也就是表兄不在,先生才敢如此给我受气——”


    她通红着眼睛瞪他。


    顾怀瑾当即仿佛被人卡住喉咙,什么刻薄之辞也没有了,只是心灰欲死。


    她哽咽着,“待我去寻表兄评理,反正,就算人人不站我,表兄也会站我!”


    说罢,垂着泪掩面跑了。


    偌大的空旷的紫宸殿内,一时无声。


    嘉庆帝坐在殿内,不知为何,隐约觉得自己成了个被排除在外的人。


    其余两人,吵得莫名其妙,哭得莫名其妙,他想弥合,两人却明面之下自有一套交锋,而他,进不去,也听不懂。


    他惊疑望着对面的人。


    顾怀瑾缚着绸带,仍是瞧不出任何情绪。可是,今日,他却觉得,往常高山一般难以仰望的人,内里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山崩。


    第155章


    “反正,就算人人不站我,他也会站我!”


    顾怀瑾做梦也没想到,这句话从她嘴里出来,他成了那个“人人”。


    有朝一日,她身边有了一个不论如何都并肩的人,而两人同仇敌忾鼎力对抗的,竟然成了他顾怀瑾。


    她当真要同那姓李的一道对付他吗?


    顾怀瑾简直不敢想。


    夜已三更。府内人语声俱绝,路旁灯盏俱已灭了,唯他院中花园内错落着几座石灯,各自幽暗明灭。


    清朴典正的顾府,一片死寂。


    顾怀瑾独自一人立在窗前,卸下了绸带,负手往外远眺。长安街与皇城一墙之隔,举目一望,明黄琉璃瓦在夜色底下黯淡,一片片接连着相衔,连到天际。


    那片金黄


    海浪的某一个波涛底下,就有她。


    或许在安睡。


    睡得安稳吗?


    怕她睡不稳,但一想到或许她酣然睡下,心里又恨。


    他半分也睡不着,连着几夜几夜地睡不着,倘若她睡得好,凭什么。


    ——“反正不论谁不站我,他都站我!”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头痛欲裂,一个恍惚,撑着墙扶住了额头。


    这种话,她竟然也说得出来。到底是谁真对她好的,是谁一心一意向着她的,这么多年,眼珠都不错地呵护爱护,她一夕之间就弃如敝履,人家给一点好,她就挂在心头念上了!


    他为何小题大做,为何拿话呛她,她真不懂吗?!


    何至于……何至于红着眼睛落着眼泪同他喊。


    哭什么,她同那姓李的亲过,还不准他恼吗?


    哭什么。


    他麻木绕去桌前,衰疲地拉开椅子坐下,缓缓用手捂住了脸。


    哭什么。


    竟然有一天,他将她说得哭了。


    他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叫她伤心的人是他。


    别哭了,他想。


    如果去哄她,她会准吗。


    很想见见她,哄哄她,亲亲她,跟她说他言重了。


    可是,眼下他们这样的关系,他真的还能去吗。


    是他亲口说的,他们不能在一起。


    他悠长、悠长地抽了一口气,良久,筋疲力竭地吐出。


    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道理总是知道得容易,贯彻得难。心比头脑难驯服,头脑明事理。


    心敌我不分。


    明明放过自己,他才能活下去,可是,他几乎被自己的心逼死了。


    其实,那句豪言出口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这种话,讲起来豪迈,但代价哪里是他承受得了的。他逞一时英雄,图一时聪明,转头就把自己害入了水深火热之地。


    以致今日,逞强也无法,示弱也不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他头愈发隐隐作痛,仿佛有人拿了一根长铁钉,撬进他颅骨,另一头拿铁锤梆梆梆地敲,敲得他牙关震颤、神魂俱碎。


    真的该爱她吗,她倾覆了天山。


    可是不爱她,他哪里说了算呢。


    为什么他会爱一个仇人,一个细作,爱得发了狂呢。


    这么放了手,等到她一点也不爱,他——


    他不敢想。


    为什么条条路都不通,条条路都给他堵死了。门派已倒,无半分转圜之地,他苦等了五年的人是个轻佻的负心的细作,他保门派不得,保爱人也不得,两头苦求两头悲望,两头求不得,两头不着岸。


    人生何以苦痛如斯。


    他沉默着垂泪,坐上床榻,掀开衾被。


    将榻上她的旧衣裳拿过来,抱在怀里。


    她在四象塔上穿过的旧衣。


    太可笑了,他人生至今所有灾厄,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可是,走投无路之际,他含着泪想到的,竟然还是这个人。


    空空荡荡的白衣,被他拥得紧了,软萎在他怀里,像一个被扼死了的无力的幽灵。


    依稀带着她颈间的软香。


    他慰足地低低喟叹,阖目深吸,贪婪又痴然。


    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伤他最深,但她一件旧衣裳,还是给他慰藉。


    他对自己的无耻和软骨已经见怪不怪,波澜不惊。


    “乖乖。”他喃喃地念。


    无人应答。


    “乖乖。”他又念了一遍。


    依旧一片死寂。那身白衣是四象塔上她的幽灵,那个温柔、娇俏、爱撒娇、时时带点狡黠的她的幽灵——可是幽灵不说话。


    他薄红的泪掉落两颗,很快洇开了,他想拭去都来不及。


    他遂垂睫放肆地吻。


    密密地、轻轻地连吻。仿佛她在,仿佛吻的是她的肌肤,仿佛她纵容且享受,像她从前那般。


    他陶醉而沉溺。


    是啊,她穿着这身衣服的时候,还整日甜着嗓音唤怀瑾呢。


    短短几日。


    他低低地笑,喷出两行红泪。


    又慌张扭过头,怕她的衣裳沾染上。


    他到底耍的什么威风?门派已倒,正如人死不可复生,他怎么竟为了亡者对故人放了手,他苦捱了五年等得几乎发了狂的故人——闹得现在,人在眼皮子底下,却界限分明,见了他仿佛没看见,看见了,也红着眼睛针锋相对。


    早知如此,无量山上,是否放了她比较好?


    他已经不清楚,是看着她再度游逝于掌心来的痛苦,还是日日相见却毫无瓜葛更痛苦。


    他自视太高,此时才知无法毫无瓜葛。


    他将那衣裳铺在枕上,伏身缠吻。


    外头打更声响了。深邃的夜,孤寂的影子,孓然一身在青紫色的夜幕里穿梭,脚步声依稀。


    还带着一点声响。


    一点叮铃铃的响动,许是打更人挂在腰上的钥匙。


    他病发一般想起了那金铃。


    金铃的声音,自那一夜以来,久久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昼也响,夜也响,清醒时也响,做梦时也响,碎碎泠泠,叮叮当当,伴着她一声一声缠绵的告饶哀呼——


    怀瑾——怀瑾——怀瑾……


    他受不了,焦渴燥热,连连喘着,解开了腰带。


    仙女湖舟上那一夜,快彻心扉,酣畅欲死,他浑身骨头都酥得仿佛被虫蛀空,轻轻一动,稀里哗啦地往下流碎末。


    他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回想。


    那晚太傲慢,憋着一股火起身走了,眼下才知悔恨。当时不肯多要几次,现在再想,又有谁可怜你?她那般有主意的个性,怎会由你胡来?


    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最痛苦和最欢愉,全是她给的。蚀骨之爱和锥心之痛,自厌之渊和快感之巅,全都凭依于她一己一身。她想抽身而退,或许是想成全他,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她早已是动动手指就能令他痛的一个人。


    他五指收紧,学着她往常的方式推拿,又无可奈何地发现,他这东西,早被她惯坏了。


    想同她翻脸,却发现,他自己的一部分不肯认他。


    他无可奈何仰在枕上,拿过她的衣裳覆在鼻尖,手上攥得那衣裳一团凌乱,一面抚摸下去,急切安抚。


    半阖着眸子,他迷醉地、恍惚地想。


    小心些,别弄到她衣裳上了。


    睡得晚,醒得却早。今晨不知什么时候才合了眼,到了寅时,鸡还没叫,他又惊醒了。


    天色漆黑,毫无睡意。


    他早早起身更衣,打算入宫。


    嘉庆帝是不上早朝的,素来晏起贪睡。不等到嘉庆帝起身,他不论如何没有由头见她。


    他算着时辰,捱着时辰等,头脑又重又涨,仿佛塞满了泡了水的棉花。


    生生熬到巳时。


    他终于得以入了宫。


    一路阳光晴好,可惜再好的太阳晒在他身上,也同他没关系,他浑身发冷,候在紫宸殿外,叫守在门口的王让往里通报。


    王让抬眼皮,小心瞧了他一眼,吓得往后撤了半只脚。


    他冷声问:“怎么?”


    王让哈腰:“哎唷,先生昨晚是否没睡好啊?您瞧您这脸色,得小心自个儿身子啊。”


    他不耐:“少废话。滚进去通报。”


    王让似有为难:“先生,珍妃娘娘在里边儿呢。”


    昨日两人一场不快,珍妃娘娘落着泪一跺脚走了,今日便传得阖宫皆知。娘娘与先生皆是皇上跟前儿最最要紧的人,这两人看不对眼,谁敢叫两人往一块凑?


    顾怀瑾只一挑眉:“那又如何?难道女色在侧,皇上便要将太妃之事置之一旁?滚进去。”


    王让不敢忤逆,连声应着去了。


    他站在门外,不自觉地摇摇晃晃,堪堪撑着墙,稳住身形。


    来见她干什么。就算见了她,还能说什么。说什么能有用,还有机会说吗。


    他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想好,浑浑噩噩地就来了。


    不知道怎么办,就先来见见她。


    看一眼也好。


    不多时,王让拨开殿门前的玛瑙珠帘,躬身相请:“先生,皇上要您进去哪。”


    紫宸殿内,她正和嘉庆帝相对而坐,桌


    上一盘棋,黑白交杀,错杂纷乱。


    她今日一袭天水蓝的外裳,孔雀蓝绣花长裙,臂间一根景泰蓝丝缎披帛。深深浅浅的蓝迤逦在地上,瀑布般的青丝垂挂着金丝珠链,明灭着没入发间。


    面朝着棋盘,捻着棋子,犹自不动。


    他知道是她,也知道她知道是他。


    但她不回头。


    蓝色真衬她。


    顾怀瑾吞咽了一下,走去她身侧不远处站定。


    并未贴近半分,身上已经噼啪过了电,一直麻到腰身之下。


    他强稳心神。


    “顾某给皇上请安。”


    南琼霜背对着他垂首坐着,指尖搓着枚白子,搓得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他只要在她身旁一站,她整个人便被他波及,仿佛他是个要将一切卷入的漩涡,她轻轻碰个边,就逃不开。


    他昨日还没事找事,当着皇上的面讽她来着。


    一想起昨日的事,她便气,低头一看,她的发丝在殿内的过堂风中轻轻摇着,并且似乎——是往他的方向招摇的。


    她心里一惊,啪一声把那白子丢入棋盒。


    嘉庆帝看了她一眼,抬手叫顾怀瑾起身,对她道:“珍妃,见了顾先生,连句话也没有?先生是朕敬仰依赖之人,连朕都不敢失礼,你怎么这样没规矩。”


    南琼霜一凛,心知是昨日得罪了顾怀瑾,嘉庆帝怕他撂下挑子不干,上赶着笼络他,遂缓缓起身,转过来微微一拜:


    “顾先生。”


    虽则是彼此相对,可是不情也不愿,头也不抬眼也不睁,仿佛连瞧他一眼都懒得瞧。


    他隔着绸带,静静望着她。


    她固执地不肯抬眼对视。


    顾怀瑾忽而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嘉庆帝为她不肯问安而斥她,他哪里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谁巴巴地来求。


    他来求了,她肯赦吗?


    声名煊赫的人低三下四,福身行礼的人高高在上。


    没人知道他在她面前穷途末路。


    他喉结滚动:“娘娘不必多礼。顾某一介微身,娘娘乃一宫之主,顾某怎么好受娘娘的礼,皇上言重了。”


    “是臣妾的不是。”她终于还是没看他一眼便转回身去,朝着嘉庆帝行了个规整的全礼,话说得利索:


    “昨日同先生起争执,是臣妾一过;负气离去,是为二过;打了把名贵琵琶又弃之不用,奢靡无度,是为三过。臣妾知错。方才求皇上引戏班入京一事,请皇上万勿入耳。臣妾自知有愧,不敢奢求。”


    说完,含着眼泪又行了一回礼,捻着帕子拭泪:“臣妾回菡萏宫思过去,请容臣妾告退。”


    嘉庆帝听她低声下气一番话,心内欣慰,挥手将她斥下。


    他期待又满意地望向顾怀瑾。


    顾怀瑾面色更加苍白几分。


    他不明就里,心中惶恐:“先生……”


    顾怀瑾背对着她。即便他背着身,蒙着绸带,他仍是知道,她视他不见,擦肩而过,一路往殿门口缓行。两人越来越远,她的香气越来越飘渺,她出去了,云淡风轻。


    顾怀瑾强撑着身形,只庆幸今日入宫缚了绸带,泪全兜在绸子里。


    无情无义的狠心的人。


    *


    南琼霜今日到紫宸殿来,原是为了央嘉庆帝请彩庆班进宫唱戏。


    没想到,才说了两句,就碰见了那人。


    昨日他才给她扣了浪费无度的高帽,她不必提,也知道当着他的面,彩庆班是定然进不了宫,于是干脆不提了,脱身出来。


    她径直去了大明宫。


    李玄白刚刚下朝,朝服未更,坐在殿内忙里偷闲喝了盏茶,刚打开折子,便见吴顺引了她进殿。


    见了她,他饶有兴致挑挑眉毛:“怎么,听说昨日你被那姓顾的气哭了?”


    南琼霜懒懒朝吴顺瞄了一眼。李玄白当即会意,挥手叫他下去。


    她没好气地落了座:“我也不知他什么毛病。”


    “究竟是怎么了。”他笑着翻折子,“你并非眼皮子浅的人,他也并非牙尖嘴利之徒,怎么会为了把紫檀琵琶,当着皇上的面,一个怒斥,一个痛哭。”


    她不说话,手里执一柄红鲤纨扇,心烦地扇着。


    他意味深长地笑问:“当真交恶到了这地步,连在皇上面前,都忍不了?”


    她登时知道他在试探什么,借坡下驴,将纨扇劈手砸在桌上:“你也不听听他昨日说的什么话!从无量山上下来,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下山愈久,看我就愈不顺眼,‘放过’二字,可是他亲口说的,如今又来找事!”


    李玄白一阵笑。


    她倾身过去:“你说他到底发的什么疯?我不过是玩了两日琵琶,没学成,放进了库房罢了——他这也要挑理!当着皇上的面,说要行节俭之风,一字一字跟我说要扣六宫的月银,人话?!”


    李玄白端着茶盏啜了一口,被她逗得笑了,呛了两声,以拳头抵着唇。


    “许是五年没见你,以为你已死,再见面,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计较。可是,见你一日日还活着,活的还挺好,复又开始不平。”


    她翻了个恶狠狠的白眼。


    李玄白笑着理毛笔的毛,“无妨,银子不够从我大明宫支。他欺负你,难道我会容他?”


    她等的就是李玄白这句话。


    “表兄,求你件事。”


    李玄白从黄澄澄的折子堆里抬起头来。


    南琼霜坐在对面,带点狡黠,欲言又止,笑吟吟地用食指绕着头发。


    她这副居心不良又拿腔作调的模样,李玄白熟悉。


    他似笑非笑用毛笔杆敲了敲桌子,往她面中一点:“没好事。”


    “我想请外头的一个戏班子进宫唱戏。”她两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成一张网,下巴乖巧地往手指上一搁,朝他甜笑,“行不行嘛。”


    李玄白含笑瞪她一眼。


    “我就知道。你这人——无事不登大明宫。”


    李玄白答应得很痛快。


    彩庆班没几日就进了宫。


    戏班子入宫唱戏,是后宫的大事。女人们被困在红墙绿瓦里终日无所事事,能听几把新鲜嗓子,都是好的,遂齐聚戏楼听戏。


    飞仙楼乃是紫禁城中的戏楼,六宫粉黛齐聚一堂,争奇斗艳,台上一曲《桃花扇》,唱的缠绵悱恻。


    南琼霜无心听戏,手里剥着花生,目光只往那生角脸上看。


    李崖曾说,从前往生门中的一个同僚,赎了身后,正在这彩庆班中演生角,生得白净周正,名唤孙汾。


    若是生角,便正是台上这人。


    她回身,对侍在身后的清涟远香二人轻道:“等到一曲唱罢,将这生角留下,我有几句话要说。”


    两人一齐道:“是。”


    忽然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长腿跨过门槛,一人身着明黄朝服大摇大摆晃进来,不顾众人惊愕目光,兀自在南琼霜身旁站定。


    台下众妃嫔一时齐齐起身行礼。


    李玄白自如压了压手掌:“都平身吧。”


    吴顺殷勤将李玄白往厅堂正中领,正中央的毛琳妍急急起身让座,李玄白却手指往南琼霜身侧一指,“就这儿吧,不必折腾了。”


    众人都始料未及。


    南琼霜忙琵琶大会那一阵,已同嘉庆帝疏远了,前几日又开罪了顾怀瑾,嘉庆帝当着众人面疾言厉色地斥过她没规矩,这几日来,她已是声势渐消。


    后宫中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她又有失宠之态,事事短着她,就连听个昆曲,也是毛琳妍在正中,她在远远的边缘。


    李玄白看出这态势,心知肚明,没多说什么,只撩摆在她身侧坐下。


    她面前很快奉上了最好的瓜果。


    她噙着点笑剥葡萄:“你怎么来了?”


    “下了朝,不想批折子,你这有好玩的,凑凑热闹呗。”


    她笑着摇了摇头。


    “昆曲,有意思吗?”他翘着脚歪在椅子里,拈着一把樱桃,一颗一颗揪进口中,“吱吱哇哇的,哪里有赛马好玩。改日我带你赛马去。”


    南琼霜笑而不答。


    飞仙楼毕竟不是大明宫。摄政王可以口无遮拦,她还是谨慎些为好。


    “今岁这些樱桃不错。今年的贡品,有些着实有趣。”他拨了拨她的衣袖,“我那来了批新贡的丹药,你要不要瞧瞧?”


    “丹药?什么丹药?”


    “朱砂膏。”他掌中掂着一枚红艳艳的樱桃,“有这樱桃这么红。据说服下可以长生。”


    南琼霜嗤笑一声:“长生是诅咒。”


    李玄白讶异抬起眼:“不识好歹呢,怎么。”


    她有些好奇:“什么样的?”


    李玄白刚待开口,忽然吴顺走至两人身后恭敬躬身:“摄政王,顾先生求见。”


    南琼霜心里咯噔一声,紧着垂了长睫,面上不显。


    李玄白果然瞥了眼她的神色,被她若无其事回望过来。


    他没瞧出个所以然,手指在桌上敲着,面上不耐:“问他什么事。”


    “说是,谢贵妃当年的事查出了些许眉目,要同您述告商讨。”


    他母妃的事。


    李玄白烦躁灌了口茶。


    兜了这么大一圈子,不过是要把那常达的妹妹放出冷宫。常达一人他已厌烦至极,后宫里已经有一个毛琳妍,难道还要再多一个常褚秀,领着皇太后的名头,高居他头上?


    他道:“人在哪?追到


    飞仙楼来了?”


    人或许就在楼下,门外。南琼霜一颗心愈发吊起来,缓缓剥着葡萄。


    吴顺:“人在大明宫等着呢,等了好久了。”


    李玄白:“叫他在外边等着。”


    吴顺:“可是先生……”


    李玄白冷冷睨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有。


    吴顺登时闭了嘴:“是。”


    李玄白思及此事便心浮气躁,余下时辰,连句话都懒得说,靠在椅子里,并非爱听昆曲,无非消磨时间。


    南琼霜瞧出他是故意将顾怀瑾晾在外头,不免望了眼窗外。


    七月末,正是酷暑。日头炙烤着大地,晒得一切都泛白,宫道上石砖油亮,脚踩上去,隔着鞋底都微微发烫。


    他那一身黑衣裳,要他在这种太阳下等着?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偏过头,心乱如麻。


    良久,一场戏终于唱罢,伶人们下了台,嫔妃们散了场。


    李玄白再无理由拖下去,撩摆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摆驾大明宫。


    唯有那孙汾,被清涟远香二人引着,引到飞仙楼下。


    南琼霜站在戏楼底下绿荫繁茂的回廊内,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


    那孙汾立时恭敬行礼:“贱民恭请珍妃娘娘金安。”


    飞仙楼因是戏楼,位置远僻,妃嫔们一散场,更加清幽无人。


    清涟远香在不远处守着,南琼霜四望一圈,见周遭并无异常,轻声道:“孙兄不必多礼,不知您可否知道定王府内的李崖?李兄与我相熟。”


    这话一出,孙汾当时便知她是何意。观她样貌神态,不需她自报名号,也已猜出她隶属哪一堂、哪一司——极乐堂出身的女子,顾盼间自有一番别样风姿,便作揖道:“原是极乐堂内南姑娘,有失远迎。不知您今日在皇城之内……所为何事。”


    话说一半,但她晓得,他并非问她此行是何差事,而是问她,为何在皇城之内自报家门。


    她笑而不语,略过未答。


    她欲问他赎身后的近况,又怕问得直白,在清涟远香二人面前暴露心思,决心用些模棱两可的话诈他:“孙兄机敏,自然知道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孙汾一拱手:“孙某赎身已久,门内诸事,恕难奉陪。”


    南琼霜一时沉默。


    李崖那般热络,她一直疑心其中有诈,以为他是借着赎身之人的身份,编造谎言,替往生门来诓她。


    可是,倘若要骗她,这些赎了身的,为何还态度不一?


    她硬下嗓音,笑了起来:“这是门内的命令。奉不奉陪,由不得你。”


    哪知孙汾又是一拱手:“恕难从命,言尽于此。”


    半点不肯退。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嘶了口气。


    若是赎身后受过往生门胁迫,被她这样搬出往生门的名号下令,即便疑心有诈,口气也不该这样硬。


    她笑:“怎么,你赎了身,我们门内就使唤不动你了?你有几条命,几颗脑袋?门内辛勤培育你十余年,你赎了身便翻脸不认人,可有半点感恩之心?可知往生门最恨背信弃义之徒,这点人情,你不肯给,便是叛门!”


    “南姑娘还请莫要这般声色俱厉。孙某早已赎了身,并非门内之人,门主已经签过字,画过押,谈何叛门。”


    孙汾客气颔首:


    “孙某当年毕竟执掌藏刃司,即便姑娘近年来接了极乐堂堂主之位,也犯不着如此同我讲话。若说赎身后照旧为门内卖命,在前任门主手下,尚还可能;可是,自从前些年换了新门主,渊素门主宽怀,此等事情已经不会再有。”


    南琼霜越听越惊异,面上强装平静无波,心里却愈发七上八下。


    门内换了新门主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极乐堂隶属外务司,她办差事一向拼命,一年之内没几天在往生门中,并不了解这位新门主。


    藏刃司隶属内务司,内务司众人成天到晚驻扎在往生门内,他又是一司之长,有机会常同门主接触,是以口气如此强硬笃定。


    “我不知姑娘是抱的什么目的,或奉了谁的命令,来此逼问孙某。但孙某既已赎了身,门内之事便再不会沾染。姑娘若有不快,大可去找渊素门主如实相报。若并无他事,恕孙某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


    南琼霜恍然明白,孙汾此人与李崖不同,李崖原是七杀之内一个寻常刺客,一个五大三粗的话多的壮汉,孙汾却是藏刃司之长,为人敏锐机警,也许还同门主有私交,不会三言两语便被她带着走,更不会被人相逼便屈膝服软。


    他语气如此坚定,仿佛拿准了往生门不会因他拒绝而追杀他。


    莫非赎身一事,当真可行?


    她急迈一步,上前将他拦住:“罢。前司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手上偷偷将几锭银子塞入他手中,她绽开一个极乐堂中人的笑,“多有得罪。但洛京中局势紧张,门内人手不足,不知您可否知道京中还有哪些赎过身的人,可否帮衬一二?”


    掌中银子一捏,孙汾轻轻垂了眼。


    赎了身,哪里都好,自由亦是真自由,只是银钱当真难赚。


    这几锭银子,够他几月的工钱。


    他思忖片刻,道,“其实紫禁城中便有一位,您未曾听闻么?”


    第156章


    “紫禁城之内?”


    “正是。”孙汾颔首,“如今似乎是宫内一位掌事姑姑,姓李名慎舒。至于具体在哪宫之中侍奉,孙某就不清楚了。”


    一


    个掌事宫女侍奉在何处,皇城之外的人,自然无法知道得准确。


    她笑着答:“多谢您相助。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您万勿挂怀。”


    孙汾恭敬行礼:“姑娘一腔为门内尽忠之心,孙某怎会挂怀。天下攘攘,皆求往生。”


    南琼霜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一圈。


    天下攘攘,皆求往生。


    这是往生门内,众人的接头暗号。


    一个赎身之人,将事不关己四字奉为圭臬,可是,忽然又念起了门内的暗号。


    究竟怎么回事?


    孙汾再未多说一个字,最后对她缓缓施礼,低眉告退。


    她盯着他那张白净面孔,再怎么想看透,竟也看不明白。


    孙汾的身影在茂密的树影尽头消失了。


    南琼霜在原地,抱着肩膀斟酌了许久,拿不定主意。


    良久,她走出回廊,对守在回廊入口处的清涟远香二人道:“走,去紫宸殿。”


    去紫宸殿,是因前些日子刚被嘉庆帝厉声斥过。皇上责骂宠妃,这种事,上午话音刚落,下午阖宫皆知。她前些日子忙于琵琶大会,本已圣宠不稳,若再不补救,只怕就彻底失了势。


    现在去,那人刚好在大明宫,不会来紫宸殿误她的事。


    她急急在树荫阴凉的回廊之中穿行,清风带起她垂下的袖摆,她一路往紫宸殿直奔。


    得快些。倘若那人谈完了事回了紫宸殿,他什么都不做,干干地在那杵着,她一身妩媚手段就难以施展。


    到了紫宸殿外,王让弓着身子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低眉顺眼地出来,替她撩着玛瑙珠帘:“皇上要您里边儿请。”


    她小心翼翼提起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紫宸殿内一如既往的凉意沁人。因嘉庆帝有疯症,殿内时时点着安神香。


    她甫一缓步自屏风后面行出,抬眼一望,当即心里一紧。


    大殿之内,那人背影如一座兀然的焦黑的山,负着手,静静立在紫宸殿的鎏金蟠龙藻井之下。殿墙上一幅千里江山长卷,远远衬在那人前面,江山与人尽是一派水墨颜色,画外人如在画中。


    他怎么在这?


    他只要在这,她就仿佛鞋底硌了枚石子,痛但不致死,不致死但不得惬意,身不由己地在乎,想不察觉都不得法。


    她咬着唇瓣,硬着头皮缓行至他身后,隔着老远就停了下来,朝坐在长案后的嘉庆帝福身:“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顾怀瑾听她的脚步声,早已辨出来者是谁,又听她脚步停在他身后,他连后背都麻了一瞬。


    她来了,她在这,很近。


    但不能回头看她。


    说是一刀两断,可两人情浓时,彼此倒不至于这般在意。一旦断了,她靠近一步,他就忍得受不住。她只要出现,就迫得他患得患失。


    他身不由己地滚动着喉结。


    “起来吧。”嘉庆帝对她仍是不咸不淡,自顾自玩着一只九连锁,并无多余的话。


    “先生这几日怎么入宫这样勤?从前,朕央先生进宫,先生都不肯,如今却左了性子。今日更甚,朕还未起身,便听闻先生在殿外候着了。久眠方能养身,先生何不晏起?”


    夜夜煎熬,谈何晏起。


    他不是来见他,是来见他的女人。


    “今日入宫,是因常太妃一事查出了眉目,欲往大明宫中议论商讨。不想,摄政王下了朝并未回大明宫,说是直奔飞仙楼了。顾某在大明宫外久候不得,便不候了,转而来了紫宸殿,想来瞧瞧皇上。”


    “摄政王得了通报,已经回了大明宫。先生若要求见摄政王,眼下正合适。”南琼霜蓦地发话。


    她的声音,不远不近,顾怀瑾心里颤了一下,蹙着眉头压抑。


    想听她说话,想她同他说话,但不想听她用叫怀瑾的嗓子撵他走。


    好不容易对他说上一句,竟然是这种话。


    他受不了。


    他冷声道:“已经去过,他既不见,便不见了。日头这样大,莫非还要顾某三番两次地跑?”


    南琼霜:“摄政王的令是叫您在大明宫外候着,您本可以去偏殿暂坐,何须三番两次地跑?”


    怎么,他撂了那姓李的一回,她就如此舍不得吗?


    这么多日子不见,他心神俱裂,她只知道心疼那个男的。


    他一哂:“暂坐?摄政王听曲儿去了,戏要唱多久,顾某如何晓得。摄政王是放纵性子,在飞仙楼内连听三天三夜,也说不准。娘娘是想顾某在他偏殿里坐上三天三夜?”


    如此刻薄地贬李玄白,她听笑了:“摄政王何至于听个戏听三天三夜?”


    好像他是个无事生非的尖酸之徒,好像他是个嫉妒到神志不清的小人,惹她发笑。


    他若无其事地冷笑:


    “摄政王的性子,阖宫无人不知。只要他痛快,旁的什么都不顾。今岁国用不足,度支告匮,定王封爵,又讨要了巨数的禄米。这些事情,摄政王不是不知,却犹在这关头纵容娘娘任性。这般随心所欲之人,他听上曲子,谁知道要听多久!”


    说完,又接着讽:“外头饿殍遍地,宫中歌舞升平,两人同在台下听戏,却是和美异常。又焉知,孔尚任的《桃花扇》,今日是在台上演,他日不会在台下演!”


    南琼霜愣愣听着,简直难以置信。


    因为琵琶之事给她扣个空虚国库的高帽,还不够,又要因为一个戏班子说她祸国是吗?!


    她咬着牙,当着嘉庆帝的面,又不敢同他再甩脸色,笑道:


    “后宫不得干政,便是德音有错,也是事事得了表兄首肯。”——先对嘉庆帝说,她身后便是摄政王,再对着他冷笑,“先生若有大能,自然有法子应对表兄,又何必处处为难德音。今日彩庆班的戏,表兄下了朝也去听了,莫非先生要说我们表兄妹一同误国?”


    顾怀瑾控制不住地捏着指骨,咯吱咯吱,白玉扳指硌在骨上。


    她要引戏班子进京,本想求皇上,就因为他在,没有求。转头,去求了李玄白。


    那小子就允了。不仅予取予求,两个人还一起看戏。


    她冷冷笑了一声:“眼下表兄正在大明宫中候着,先生一腔丹心,何不快去?表兄等着听您高论呢。等到表兄也认了错,德音自然就认。”故意笑吟吟补了一句:“不然,表兄一向纵着德音,表兄不觉德音有错,德音贸然认错,反倒是给先生找麻烦。”


    顾怀瑾开始微微打晃。


    他纵着你?


    到底是谁纵着你。


    到底是谁纵着你!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扶额,强自平复,头晕目眩。


    不过,别再同她吵了。不久前刚刚吵过,她至今对他一点好脸色也无。他哪里有她能捱,到最后,全是自讨苦吃。


    她犹自笑吟吟地报仇:


    “近些日子,先生是愈发怪了。从前,先生见了德音,多一个字也没有。眼下,琵琶也好,戏班子也好,事事都能指摘德音两句。不知先生是否同大明宫起了龃龉?德音有一半是大明宫中人,故而先生——”


    “一介宫妃,竟斗胆说自己身在大明宫。”他微笑着,直发抖,气从肺腑里呼呼地出,“——用心不忠、寡廉鲜耻!”


    “大明宫是德音娘家人!谈何廉耻?!”


    偌大的紫宸殿,高声相对,声音在藻井的穹窿里幽幽回响。四下里宫女太监齐齐垂首跪下,连嘉庆帝在上头,都听得瞠目怔然。


    顾怀瑾是他的救命稻草,南琼霜背靠大明宫。


    两人相争,争得几乎撕破脸皮,他实在拿不准偏向哪方。


    “先生、德音——!”


    “再是娘家人,亦该顾忌男女大防!日日往大明宫中去,成何体统!”


    “不是先生说,要德音常同大明宫走动吗?最好日日走动、夜夜走动,这话岂非先生亲口所说?!”


    顾怀瑾胸口匆促起伏,怒得咬牙,那是他负气的话!


    “先生、德音!”嘉庆帝指节又叩了叩长案。


    两人俱是面红耳赤,气喘声嘶,一齐转过头来看他。


    相似的怒容,相似的动作,同时间。


    嘉庆帝忽然有种感觉——这两人相互怨怼也默契。


    “何至于此!先生,何至于此!”嘉庆帝摊手拍桌,明黄广袖从红木长案边缘扫过,“不过一个戏班子,并不费多少银两。既然是摄政王点的头,依朕之见,便别计较了。”


    “德音得摄政王偏纵,是好事啊。朕得摄政王表妹为妃,大益于兄弟和睦!您此前亦说过,要德音与大明宫多多走动,犯不着为些银两坏了与大明宫的情谊,您说呢?”


    “皇上。”南琼霜红着眼眶开口,“德音常往大明宫中去,您是否也觉得德音用情不专?”


    嘉庆帝手一挥:“朕并非小气多疑之人。”


    顾怀瑾疑心他含沙射影。


    “皇上都未当德音不忠,不知先生心急个什么!”


    南琼霜当真是在含沙射影。


    顾怀瑾背过身去,长吸一口气。


    忽然,紫宸殿外头一人撩帘进来,弓着身子行到她身侧,原是李玄白身边的吴顺:“娘娘,摄政王得了一些丹药,唤您去大明宫中瞧瞧呢。”


    南琼霜抬眼望了一眼嘉庆帝。


    嘉庆帝正急欲将这两人分开,见了吴顺,如逢甘霖,挥手:“快


    去,快去!”


    顾怀瑾一个字也没有,负着手偏开头,连见都不愿见。


    ——“皇上都没当我不忠,先生急个什么劲!”


    说得好。


    都已经说到这地步,她还是爱往那男人身旁凑,那就去,他不拦着。


    从此以后,他再也、再也不拦着!


    他理理衣摆:“今日顾某失言失礼,心内惶恐,请皇上容臣告退。”


    说完,拂袖而去。


    南琼霜望着他出尘背影,心里恨得直翻白眼。


    总是这样。面上一派高旷,话全冠冕堂皇,当着皇上的面用暗语吵架,用只有她听得懂的话打机锋。又是为国,又是为嘉庆帝,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她与李玄白的那个吻!


    ——她只气他用官腔报复私仇,不知他这番报仇回去,还要蹂躏她的旧衣。


    *


    李玄白正在大明宫中闲坐。


    今日新贡的朱砂膏刚刚送进宫来,他觉得有意思,折子都摊在一边没批,先打开了盒子瞧来瞧去。


    朱砂膏鲜艳赤红,质地柔软,以手指一蘸,指腹俱是印泥般的大红色。


    赤色主昌,乃纯阳之色,据说,服下朱砂膏,可延年益寿,坐化金身。


    他搓着指腹,半信半疑。


    吴顺弓着身轻轻走近:“摄政王,珍妃娘娘来了。”


    李玄白手一挥:“叫她进来。”


    南琼霜刚自外头日光暑气中掀帘进来,眼睛还未适应殿内的光,便听李玄白在里头叫她:“过来,瞧瞧这个。”


    “什么?”


    走近些,方看清他手上拿着枚小小的圆盒,里头东西是极正的红色,她挑着眉毛嘲:“怎么,表兄爱玩胭脂了。”


    “什么胭脂,不识好歹的东西。”他抱着肩膀朝她鼻尖一指,她肩膀瑟缩一瞬,见他只是吓唬她,她又弯着眼睛嘻嘻笑,李玄白道,“听说你又同那姓顾的在紫宸殿内吵架?皇上定然是向着那姓顾的,你又给架在那下不了台了吧?将你支到我这大明宫来,还不感激。”


    南琼霜听他是打听到消息,特意给她解的围,笑得像只偷着了耗子的猫,举着纨扇遮去一半脸孔,会心地窃笑。


    “好啦。什么好东西,这会儿提了两回了。给我瞧瞧。”


    遂将那圆盒拿在手里,对着雕窗外的日光照。


    有了光,那赤红色的东西,泛出星星点点的金闪。


    “道士们说,是以珍奇异宝炼就,泛着金彩,是为金丹。”李玄白道,“整个齐宋,唯有这么一小盒。”


    她嗤笑一声:“这么珍贵?但你那手指头一片鲜红,你这一抹……”


    吴顺忽然又擦着碎步走至二人身侧,恭敬一行礼:


    “摄政王,顾先生在外头求见。”


    李玄白长长一声嘶气。


    南琼霜垂眸望着那小圆盒,一派若无其事,心里七上八下。


    一刻钟之前还说要走。


    那时,他听说她要来大明宫,不仅忽然松了口,还说要走,她还以为他真要放了。


    她指腹擦着小圆盒的边缘摩挲,垂着眼睫,心全在李玄白同吴顺的话上。


    “问他什么事。”李玄白叉着腰,神色不耐。


    吴顺哈着腰,像只虾:“说是,关涉到常太妃与谢贵妃当年旧事。”


    南琼霜静静地等。


    他进不来,她自在些。他若进来,她就报复。


    整日没事找事,非气死他不可。


    李玄白厌烦地长叹一声,终是一摇头,手朝殿外虚虚招了招,“让他进来,让他进来。早晚也得谈。”


    吴顺领了命,溜溜小跑着出去了。


    南琼霜从纨扇后面朝他假笑,推辞:“你们二人谈事,我不便在场,先回去了。”


    “你回去什么。”李玄白转身已在长案后落了座,拍着自己身侧位子,示意她来,“人家就是奔着你来的。你走什么?整日同你吵架,给我在这气他。”


    南琼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一抬眼,吴顺已经领着人,绕过了殿前玄关的金屏风。


    他一派事不关己,高旷冷然,八风不动地往殿内缓行。


    南琼霜站在大殿正中,不偏不倚正着跟他打了个照面,隔着纨扇,上下睨他。


    他瞧她跟没瞧见似的。


    顾怀瑾听见她对李玄白笑的那一声了。


    南琼霜见他这般冷漠,亦憋着气敛了神色,提着裙摆,从容自他面前走开,堂而皇之地走去另一个男人身侧,拢裙入座。


    两人并肩。长案两侧,一侧坐满,一侧无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致对外。


    顾怀瑾依旧事不关己。


    他从容如常落了座。


    “见过摄政王。”未行礼,人已坐下。


    李玄白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含笑上下端详他一圈,终于没发作,将手上小圆盒丢给南琼霜:“我们两个先谈,你自己瞧瞧,想不想要。”


    南琼霜因为他坐在对面,正装着心不在焉,仔细琢磨那小盒子,这时错愕抬起头来:“不是说全齐宋只有一小盒?这么宝贵的东西,给我?”


    故意全心去望他,以叫那人半分也误会不得。


    “给你又有何不可。莫非你以为我赏不起?”李玄白勾着唇角睨她。


    顾怀瑾在对面,总觉得这二人在装腔作势地演戏——平日他们或许也这般,但他在此,这两人就格外夸张些,热络些,以示感情好。


    心里霎时更烦了。


    吴顺恭敬奉了茶上来,顾怀瑾拈着茶盖啜茶:“顾某今日来,是为常太妃当年之事。”


    李玄白眉梢一挑,十指在面前交叉成一座小塔:“你说。”


    “这些日子,顾某遍查了宫正司卷宗,又查了当年仵作的记载,还去宫外遍寻了当年涉事之人,一一问询审查。一来二去,总算有了些眉目。”


    李玄白静静听着,一半心思在身旁的人身上。


    她漫不经心研究着那朱砂膏。


    “当年宫正司查案,以常太妃在谢贵妃饭食中下了砒霜作结。因有宫女证词,说看见常太妃宫中侍女夜半潜入尚膳局内,在谢贵妃份例的生燕窝中下了粉末。翌日,谢贵妃毒发。”


    “宫正司藏卷记载,贵妃娘娘‘喉腹剧痛,满地翻滚,吐泻交作’,进而‘面唇青紫、七窍流血、十指黯黑’。仵作以银簪探喉,银簪发黑,遂疑为砒霜。贵妃娘娘种种症状,亦与砒霜致死相类,是以当年以砒霜结了案。”


    “然而,前些日子,顾某寻得当年验尸的仵作所居之处,前去拜访。一问才知,当年结案匆促草率,以至虽有尚且不明之事,亦草草结了案。”


    李玄白:“何事尚且不明?”


    顾怀瑾一字一字:“贵妃娘娘死后,齿关发蓝。”


    南琼霜倏地抬起长睫。


    砒霜绝不会染蓝人的牙齿。


    这么些年,她在外办差,林林总总的毒药奇药听过许多,但可能将死人牙齿染蓝的毒物,只听说一种。


    李玄白撑腮:“那么,先生以为,何物能叫人死时带着一口蓝牙?”


    顾怀瑾:“是江湖上的一种蛊,名唤传脉。”


    “传脉蛊?”


    “以血脉相传。施蛊者与受蛊者需是血亲。不仅下蛊要由血亲下,解蛊也需由血亲解。”南琼霜淡声接,手指拨着耳垂底下的翡翠珠子,“先生是告诫表兄,真凶大约在谢氏之内。”


    顾怀瑾捧着茶杯:“正是。”


    这两人突然一唱一和,莫名其妙,李玄白听了便心烦。


    他笑:“那么,当年那么多证人,又都是怎么回事?”


    顾怀瑾叹息:“一一问过。时过境迁,有些仍不愿说,但有些已经开了口。开了口的,说当年被人买通。再往下问,就不敢说了。”


    南琼霜听着,心下无聊,拿来案尾的核桃和钳子,自顾自夹核桃。


    李玄白瞥了她一眼,对顾怀瑾笑道:“先生不是一向善于处置细作?怎么审那些人,便怎么审这些人,何来不肯开口之说?”


    顾怀瑾只是含笑。


    摄政王同他是多深的交情,他为何要为这姓李的脏了


    自己的手?


    他巴不得摄政王诸事不宜,早赴黄泉。


    他客气颔首:“顾某难堪大任。”


    李玄白瞧他那自得神色,便知他是故意不肯出力,冷笑一声。


    手上接过了南琼霜的核桃钳。


    南琼霜夹核桃正夹得顺利,忽然被李玄白劈手将钳子夺了去,连带着面前盛核桃壳的瓷盘也被他一并撤走,懵头懵脑地上下瞧他。


    李玄白殷勤替她将核桃一一夹开,剥出一片一片完整的核桃仁放在掌中,偏还不肯倒在果盘中,非要她以手来接:“给你。瞧你夹得那样子。”


    南琼霜晓得他在演什么。


    用眼角余光一看,顾怀瑾不动声色地啜着茶,茶杯贴在唇上,望着窗外。


    他是有意不往这一侧看。


    他不想叫这两人得逞。


    她偏要得逞。


    她软着声音笑:“谢谢表兄。”


    顾怀瑾犹自望着窗外天色,呷着清茶。


    她将那核桃仁放进齿间,含恨咬碎,咬到了嘴唇内侧一点嫩肉。


    痛得她啧了一声,一个激灵。


    顾怀瑾骤然回头一瞬,被绸带缚着的眼窝黑洞洞的,毫无情绪。


    只看她半眼。没等真与她对视,就草草偏开了。


    她却忽然福至心灵。


    试探性的,动了动脚。


    脚上有金铃。细微的,米粒大小的,唯有武功大进到他那个境界、才能听清的金铃。


    顾怀瑾眼下最怕听见那铃声,他骨头又会酥掉。


    他若无其事地灌了口茶。


    李玄白将剥出来的核桃仁一片片搁在掌心里,继续道:


    “那么,那传脉蛊其余的症状,亦与砒霜致死的症状相似?”


    “正是。传脉蛊以施蛊者的精血饲成,历经七七四十九天……”


    她又动了下脚。


    顾怀瑾的话倏地断了,断面都齐整。


    她从李玄白掌心拣出一片核桃仁来,还带着他皮肤的温热,她笑吟吟地顺口问:


    “先生怎么了?”


    顾怀瑾喉结难耐地滑动一瞬,她笑着将核桃仁咬碎,咔嚓一声。


    李玄白被挡在她的游戏之外,不得妙义,但依旧觉得有趣。


    他揶揄他:“好好的,你喘什么?”


    顾怀瑾忽然觉得这地儿不能待了,再不能久待。


    他道:“府中有事,恕难奉陪。”然后惶惶告退。


    两人望着顾怀瑾落荒而逃的背影。


    李玄白志得意满地将核桃钳往桌上一撂:“瞧瞧,气走了吧。剥个核桃便受不了了。”


    南琼霜乐不可支。


    第157章


    顾怀瑾仓惶起身走了。


    南琼霜没想到一颗金铃,就逼得他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一时心中怒火也消了,带点得意,绕着头发玩。


    他那个人,从前多么克己。暮雪院内两人抵着额头躺在一处,他都不肯亲一下。


    如今,连她脚踝上的一点铃铛声,竟也听不得了。


    她轻哼一声。


    李玄白:“这一小盒朱砂膏,你要不要?”


    戏台下的观众走了,戏也不必演了,他一边夹着核桃,一边将核桃仁拣进嘴里,嚼得咔擦咔擦响。


    她笑意中有点戏谑,“我不要。你同我们这种人说长生?”


    李玄白有点意料之外,惊异地睨了她一眼,笑:“你们这群人怎么?”


    她将那小圆盒盖好,递过去:“命短啊。”


    李玄白万没料到她给他这几个字,更没料到这种话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愣住了。


    手上钳子停了两刻,半晌,他垂着眼,沉默着,一颗、一颗地夹核桃,再递到她手心里。


    她满不在乎地放进齿间咬着。


    奢丽非凡的大明宫,龙涎香自金猊香炉中袅袅逸散。


    他其实有许多东西想问。


    但这些事,既不是无关痛痒的几两月银,更不是聊以消遣的戏班子。倘若他开这个口,便是抽干了潭水挖潭底、拔出了树干瞧树根。要把她所有面纱全部揭下,只怕她不会允。他若问,他们只能到此为止。


    这是两人无人提也不必提、不曾约也不必约的规矩。


    他说不上是唏嘘、怜悯抑或敬佩,或许都有,只是沉默着夹核桃。


    忽然,他嘻嘻一笑:“那亦不错,说不准等到我去黄泉底下,你已在下面混得出人头地。到那时,就是你罩我,而非我罩你。”


    南琼霜登时笑得难以自持,手上拎着纨扇敲他肩膀:“你这人……”


    李玄白此人,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付之一笑。


    他这种荒唐的豁达,真是同她很像。


    她不喜欢被人可怜,他这话接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倒合她心意。


    她咯咯笑着拣桌上核桃仁,端架子:“难哪。短命之人,个个健忘。今儿感情好,明儿就忘了。等到你到底下找我,谁知道我还记不记得你?”


    李玄白拿食指一下一下点她:“没良心的。”


    “那可没办法。”她搓着自己圆圆的翡翠耳坠,“命短,健忘是自保。原本就已活不长,难道还抓着过去的人事不放?别说你,便是那帝俊之臣,拿我当广寒仙子,我该忘还是忘。”


    “诶,诶,敢拿广寒宫宫主自比呢。”李玄白听得直笑,拍拍掌中核桃碎屑,手抱在脑后,“这么说,你真将那男的忘了?”


    南琼霜鸦青的长睫停了一瞬,倏地,一双含水眸子笑开,弯如圆月:


    “自然。”


    “说忘就忘,轻而易举?”


    南琼霜敛裙起身,理着裙摆:


    “说忘就忘,轻而易举。”


    李玄白懒洋洋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仰首端详她。


    她起了身欲走,正站在镂花的雕窗前。窗外绿意盎然,大团大团的海棠花在枝上攒动,轰轰烈烈地给她衬景。


    她却浑不在意,眉目间一点极冷的艳色,既不装腔,亦不自得。


    一派平静,云淡风轻。


    她将那小圆盒撇回去:“这东西我不要,你若不相中,赏他人吧。”


    他笑了:“你怎知我不相中?”


    她已经踏出几步,听了这话,回眸一哂:


    “少装了。你这人,什么都能忘,什么都能放。不惧生死,不惧人言,只怕乏味。长生,你会觉得有趣?”


    李玄白登时笑开,一句话也说不出,前仰后合,只得鼓掌:


    “好,好,好。有意思。”


    她笑着将臂上披帛拢好,抬手朝他摇了摇纨扇,算告别:“今日无事,我先走了。”


    出了大明宫,被殿外的日光刺得眼睛晃了一瞬,南琼霜才看见,顾怀瑾仍未走。


    两人在大殿外头正正打了个照面。


    见了她,他雪一般白的脸上半点情绪也无,一根鸦黑绸带横亘在眉眼之间,忧郁败颓,仿佛一盘倾覆进雪地里,苍凉无人问的棋。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两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南琼霜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要走了。


    他的发丝被大殿内的穿堂风吹起,擦过她手臂,痒痒的。


    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眷恋。


    南琼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样想,只是骤然转身回来望他。


    顾怀瑾在幽冷的、哀茫的风里,轻轻说了一句话,被风送来。


    他道:“你还真是懂他。”


    入夜。


    整座菡萏宫都熄了灯,唯有妆台前点了一支明烛,被丝绸罩子罩着,明明灭灭,混混沌沌。


    到了入睡的时辰了,清涟远香两个照例替她在面上敷着花膏,她在妆镜前的玫瑰椅上百无聊赖靠着,阖着眼睫。


    今天在大明宫内那些话,恐怕全叫他听着了。


    短命、健忘云云。


    其实她有点心烦。这些话,叫他听见,估计他会往心里去,特别是她健忘这一节。


    半晌,她又睁开眼,手指在扶手上敲着。


    罢。


    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一别两宽,他提的。


    他有什么身份要求她不忘。她忘得快,他不该更满意?就算他不甘心,也没办法,他们毕竟已经断了——他提的。


    她略有些困了,烛火跳得她昏昏沉沉,于是半阖着眸子,打了个哈欠。


    殿外忽然有一道急急的嗓子:“快给娘娘传话,给娘娘传话!”


    她眉头一皱,在镜中往殿门看:“怎么了?”


    殿门开了,进来一个弓着身子拿着拂尘的影子,是王让,小碎步紧着倒换:“珍妃娘娘,娘娘,您快去紫宸殿吧!诶哟,皇上头风发了,正在里边叫着您呢,您赶快去呀!”


    夜已深了。整座紫禁城一片幽森漆黑,沉默的宫人们手执宫灯,列行在前,凄凄照亮一小片圆。


    这种杳夜,这种暗灯,仿佛人要淌着水过冥河。


    南琼霜坐在轿子里,四面蟋蟀蝉鸣叫得她心慌,竖着耳朵仔细一辨,紫宸殿方向一阵极其凄厉的哀嚎,断断续续、扭曲尖嘶,隔得这么远,依旧听得见。


    手肘拄在扶手上,她支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祸福相依。福是,今夜之后,圣宠会再稳些。祸是,今夜,势必殚精竭虑、兵荒马乱、不得安宁。


    一行人正急匆匆地往紫宸殿赶,忽然身后又一道模糊的声音,紧赶慢赶自幽邃的宫道奔来,寂静的深夜里,喘息和高喊声格


    外突兀:


    “娘娘,珍妃娘娘,您留步!摄政王说,有急事,要您先去一趟大明宫!”


    是吴顺,已跑得气喘不匀,踉踉跄跄。


    “急事?什么急事?皇上发头风,什么事急得过紫宸殿?”


    吴顺撑着膝盖喘了两下,走到她面前来:“摄政王说,千万叫您先去一趟大明宫!什么事,摄政王哪会跟奴才们说呀,您得到大明宫亲自问去!”


    南琼霜坐直了身子,只觉李玄白今夜莫名其妙。


    这种时候,倘若不直奔紫宸殿,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她绝没个好下场。即便不出差错,等到嘉庆帝清醒过来,也必得同她离心——皇上那边正发着病,她怎么能往大明宫去?


    她手一挥开,不由分说:“去紫宸殿。”


    吴顺三两步挡在她的轿子前,满头大汗着下跪:“娘娘,摄政王那头令下得严,要娘娘去紫宸殿前,务必先往大明宫去,耽误不得啊娘娘!”


    她手指在扶手上心烦意乱地敲了两下:“你去告诉摄政王,等皇上病情稳定,我马上便去。”


    “娘娘,摄政王叫您即刻就去!马虎不得!”吴顺的汗从黑帽底下狼狈淌下来,湿了眉毛,“摄政王还说,即便皇上那头日后不满,有什么事,他都给您担着!非要您现在就去!”


    “到底有什么事……”


    她烦躁叹了口气。


    李玄白那厮脾气太大,无人压得住他。嘉庆帝虽然是个疯子,在李玄白面前到底还是个鹌鹑。倘若日后她不得圣心,有摄政王在背后撑着,嘉庆帝不论如何不会太冷落她。但若得罪了摄政王——事情会变得十分艰难。


    她刚同顾怀瑾一刀两断,相当于亲手弃了国师这张牌。眼下手中的牌,除了她的容貌手腕,就只剩摄政王这一张。


    她心烦地闭了闭眼,叹息:“去大明宫。”


    大明宫内,明灯煌煌。


    李玄白格外喜爱明亮,是以寝宫名唤大明,夜夜灯火通明。殿内有一座巨型枝状烛台,落地接天,蔓延满墙。风一过,满墙烛火明灭摇动,殿内光影婆娑,看人如隔着千千影。


    李玄白换了身闲适寝衣,端着盏烛,神色散漫地转过身,搁在窗下长案上。


    因着本要入睡,他一贯束成高马尾的长发散在背后,垂着眼。锋锐嚣利的五官被烛光晕得柔和许多,艳丽五官映出些深邃的影,随着烛光,扑朔明昧。


    桃花一般的唇,眼下一颗泪痣,闲惬奢艳,自己倒是毫不在乎自己这张脸。


    他这样子,南琼霜从未见过,一时有些错愕。


    李玄白见她亦是错愕。今夜她一点妆也没有上,眉眼间一派寒素,比往日更像一尊冰雕。


    她只是皱着眉催:“到底什么事。”


    李玄白隔着烛盏朝她伸出手掌:“出宫令牌。”


    她一愣:“什么?”


    一点橘色的幽幽的烛光在他眼底跳动,他眼里情绪难辨,摄人心魄:


    “外头出了点事。所以,出宫令牌。”


    “我本该去紫宸殿,你不管不顾地下急令把我召来,就是叫我不准出宫?”她实在难以置信,“谁说要出宫了?”


    李玄白不答,只是笑着朝她张开手掌。


    她忽然隐约觉得不妙。


    她坐得正了些:“外头出了什么事,你先说。”


    “楚皎皎。”李玄白忽然笑了,手拄在案上,悠哉玩着自己鸽血红的小耳坠,“给你那个令牌,是因我纵着你。我不愿给,便收回。你想与本王讨价还价?”


    不由分说的口气,不由分说地拿身份压她。


    李玄白何曾如此?他一向是只要不扯他老虎尾巴,他能任她在脑门上蹦跶的。


    南琼霜坐在对面,愈听愈疑,愈听愈往后靠。


    李玄白倾身在案上,噙着点难明笑意,往前伸着手掌。


    一盏烛火,突突地跳,映得他英俊脸孔忽明忽暗。


    她的心像烛火一般忐忑不安。


    “到底什么事。”她今夜有点忌惮他,“你不肯说?”


    李玄白含笑点了头。


    不肯说的,便不能问,这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南琼霜望着他黑漆漆的幽潭般的眸子,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一字未吐。


    他不肯说,问也无益。


    令牌是他给的,强留也留不下。乖乖交了,等宫外风头过去,说不定还能回她手里。


    同他这尊大佛硬碰硬,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只犹豫了半刻,便定了主意,抬起长睫:“我出来时没有带在身上。你派吴顺去取吧,叫他与我的侍女同回。我先去紫宸殿了。”


    话毕,提着衣摆便要起身。


    对面李玄白懒懒半垂了眼帘:“不准去。”


    南琼霜拎着衣摆的手倏地一顿,愕然抬首。


    “什么?”


    “不准去。”他那颗小耳坠在烛火里鲜亮如水滴,他一派懒散,“回你菡萏宫去,好好歇息。”


    南琼霜怔在原地,满心不可置信。


    紫宸殿闹成一锅粥,他亦知道嘉庆帝发作起来必须她陪,可是他竟要她回菡萏宫?


    李玄白伸了个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手朝吴顺一挥:“去取令牌。”


    吴顺点头哈腰地到了她身侧,伸手将她往外引:“娘娘,请吧。”


    他下了令,便抱着肩膀垂首,懒得看她。


    南琼霜难以理解地深深看了他半晌。


    末了,一言不发起了身。


    同他这嚣狂性子的人相处,重要的是,千万


    不可硬碰硬。


    她拉了拉肩上外披:“我不去,紫宸殿中谁在侍疾?”


    他抬首望着天花板:“毛琳妍去了。”


    她最讨厌偏向她的人,同毛琳妍沾边。


    李玄白观她已如对镜自照,一瞬便知她心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胳膊上敲着:“放心吧,你若失宠,我给你撑着。今夜的事,你别管,回去好好睡觉。”


    她站在那,仍沉着脸,不说话。


    良久,她道:“我只问一句。宫外起火,会不会烧进宫内?”


    他答:“不会。”


    “你确定我不会因此而遇险?”


    他道:“确定。”


    南琼霜半信半疑。他答得太笃定,反而叫她心里发虚。


    他却忽然开口:“听话。”


    烛火盈盈,映得他锋锐五官耐心而柔和。他望着她,眸色温柔,声音那样轻,她登时明白,这两个字,已经是他在……求。


    他服软,也不过就是这地步。


    再不见好就收,注定一场空。


    她垂眼:“好。”


    李玄白终于放了心。


    “吴顺,跟着娘娘回去。”


    一行人复又出了大殿。堂皇的大明宫被她抛在身后,青紫色的夜幕里,满殿灯火,也不过一点缥缈的微弱的光。


    吴顺擦着步子,满头大汗地跟在她轿子一旁。


    寂静的紫禁城中的深夜,杳无杂声,仿佛一头巨兽闭紧了齿关,人在宫道上穿行,犹如在巨兽的肚腹内行走。


    唯有一点鸟啼、蝉鸣和紫宸殿遥遥的哀嚎。


    月色惨白,映得南琼霜搁在扶手上的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她不知怎么,心里慌得厉害。


    总觉得出了事。


    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慌忙,高高弹击着两肺,又失重地落回去。她伸手按着心口,忽然觉得胸膛里空空如也,一切都空空如也。


    莫名其妙地全空了,她什么也抓不住。


    到底是怎么了?


    她道:“吴顺。摄政王今夜怎么这时辰还没歇下?”


    吴顺挑着八字眉赔笑:“回娘娘,摄政王今夜批折子批得晚了些。”


    “批折子?”她挑眉轻哂,“表兄通宵批折子,本宫忧心他心急上火,一向嘱咐尚膳局给他送碗银耳莲子百合粥。久而久之,本宫不必开口,尚膳局也晓得往里送。方才本宫怎么没见桌上有那粥?”


    吴顺无话可答,只是赔笑。


    她接着道:“况且,他那神色,懒适厌倦,哈欠连天,眼睛都还红着,眼见是睡下了又给叫起来的。”


    吴顺笑着应是。


    南琼霜嫌厌一挥手:“狗奴才,半点儿真话也没有!”


    吴顺咧着嘴假笑,弯出一口齐整的牙:“娘娘体恤咱们摄政王,怎么骂奴才们都成。”


    南琼霜望着吴顺那张在月色下,笑纹堆满、却不见半分笑意的谄媚的脸,幽幽无言。


    半晌。


    她抬手朝随在身侧的菡萏宫太监指了一圈,最后点在吴顺身上:


    “把他给我抓起来,捂住嘴。”


    “诶,娘娘……”吴顺大惊失色,下半句话还未吐,顷刻给一只手掌噎进牙堂子里,人倏地往后一倒,倾翻了。


    南琼霜:“看好了,万不能让他给我跑了。”手一抬,朝哀嚎声源头远远眺望:“去紫宸殿。”


    紫宸殿里亦是灯火通明。


    殿外已是一片慌乱无序。


    宫人们手持宫灯,在殿前列行守着,大开的殿门之内,宫女们鱼贯出入,一碗碗棕黑的汤药被慌里慌张地端进去,西域进贡的最好的安神香被捆成小臂粗的一把,系着黄丝带呈进殿内。


    殿内,惨呼哀叫声不绝于耳,间还有毛琳妍失态的啼哭。


    南琼霜在殿外立了一瞬,便觉里头形势大约不好,嘉庆帝闹得太厉害,恐怕这回病发得严重。


    嚎得这么瘆人,恐怕顾怀瑾和王茂行都得连夜入宫。


    四下里一望,却觉得不大对劲。


    忙忙活活的,唯有一些宫人。皇上嚎得这么惨,别说顾怀瑾,御医都哪去了?


    她无暇细想,提着裙摆便要往内走。


    忽然又顿住脚步,回身一望。


    吴顺正被她宫里太监扭剪着双手,动弹不得,口里塞着七八方帕子,呜呜呀呀地说不了话。


    她扫了一眼那制着吴顺的太监,轻声道,“放了吴公公吧。”


    那太监不明就里,不敢违背,迟疑着松了手。


    吴顺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大汗淋漓地呼哧带喘,汗从太阳穴成条淌下:“娘娘……”


    “回去告诉表兄,我没有听他的话。”她半回过身子,唯留一点侧首的眸光分给他,“倘若他要怪,怪德音便是。倘若他不准德音侍疾,非要他亲自来紫宸殿,德音才肯走。不然,德音是不肯置皇上于不顾的。”


    说完,她提着裙摆径自往紫宸殿内去,头也不回,“去吧,对表兄说吧。”


    她的声音,散在紫宸殿痛苦的号叫和温柔的夜风里。


    吴顺不敢耽误,撒开步子扭着胯,火急火燎地往大明宫狂奔。


    远香清涟二人随在南琼霜身后,并不懂她究竟是何意,彼此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


    南琼霜神色纹丝不动,从容跨过了门槛。


    把吴顺放回去,也是因为她忌惮李玄白的脾气。


    面对摄政王,小事尽可有商有量。但他再三下过的令,硬碰硬,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能同李玄白对着干。


    亦不能乖乖听话,回菡萏宫。


    阳奉阴违,先斩后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反正她斩了,他那头早晚也有人奏给他,不如由她来奏,以示悔改服软之意。


    但求他日后往她身上打板子,能念着她这份自首之心。


    她沉默无言地过了紫宸殿的玛瑙珠帘,殿内苦药味扑鼻而来,涩得人心里发闷。


    她一路朝金黄纱幔的龙床缓行过去。


    层层叠叠的缀着金片的床幔中,一个人影凄凉卧在正中,周围锦枕龙衾暄软得仿佛云团,他陷在中间,几乎压得厚厚的衾被翘起来。


    人太憔悴,枕衾太繁丽,衬得他像夹在其中的干瘪的枣核。


    毛琳妍坐在龙床边缘,身子跪伏到嘉庆帝枕边,正哀哀啼哭。


    金幔中的人已经虚弱得声嘶,唯有一声一声的呢喃:“德音……德音……”


    她心里一凛,急急奔去,撩开床幔时已经落了泪,“皇上……”


    嘉庆帝听见她的声音,勉强睁开一丝眼缝,黢黑的眼圈,朝她伸出一只手:“德音,救我……”


    “皇上,皇上,臣妾来了……”她心中笑,男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不过是头痛,一面泪落如滚珠,“臣妾来迟了……您今日怎么发作得这么严重……”


    “朕……朕……心中郁结啊!”嘉庆帝头歪在枕上,眼缝一开,竟哗哗淌出一条小溪般的泪,“你可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今日……”


    话未等出口,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咳得他几乎在床上打挺。


    她正急着问,毛琳妍一阵大叫将她挤去一旁,嗷嗷嚎哭,似乎誓要比嘉庆帝的号叫更凄惨,以证忠心。


    “皇上!您这嗓子已经哑成这样,旁的事情,您就先别想了!还是经管好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外头出了什么事,皇上?”她含着泪绞帕子,“您可别吓我。您今夜……”


    今夜已经十分反常。嘉庆帝病发至此,紫宸殿内竟然只有一个可怜兮兮的赵太医。从前皇上一发病,乌泱泱跪一地御医大臣,今日,这些人都哪去了?


    王茂行也不在。顾怀瑾亦没来。


    顾怀瑾的无量心法刚好可缓解嘉庆帝的头痛,这疯子素日就依赖他,这时候,怎么不召他进宫?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想。


    她不敢深想,哽着脖子将那念头吞进胃里,心脏狂跳。


    龙床上,嘉庆帝眼皮发乌,眼下青黑,恍恍惚惚抬起一点眼皮,满头大汗。


    吐着字,眼睑里一根莹莹泪光,往下流淌。


    他嚎哭道:“德音,顾先生自戕了!”


    第158章


    南琼霜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出来,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听见自己轻轻呼吸。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良久,丝绸罩子里的灯火跳动一瞬。


    映得她忧郁面孔,一半清醒,一半迷茫。


    她眨眨眼,只觉得虽然有光,但不够亮。万物隐在幽黑的夜色里,万物一样迷茫。


    她倒还平静,冷静而自持地轻声问:


    “顾府那边……有人去了?”


    嘉庆帝:“御医们都在顾府呢。王相也去了。朕下了口谕,务必将先生救回来,不计任何代价!先生是朕肱股之臣……”忽地又呲着牙抱起头来,“好痛……朕头痛啊……朕头痛……”


    “救回来”。


    人还没死。


    她抖着身子喘息,又把所有战栗全压下去。


    毛琳妍急急推开她,下去抚嘉庆帝的脸:“皇上,您歇歇,旁的事您先别想了,您歇歇。会有办法的……”


    南琼霜吸了吸鼻子,方才熟稔落着泪的人,忽然一颗眼泪也不掉了,只是张着口微微喘气。


    不知不觉,耳边叮一声耳鸣,全身的血咆哮着涌进大脑,冲得她眼前一片漆黑,她跌跌撞撞地摸了张椅子,仓皇坐下,勉强呼吸。


    连双手都麻痹了,头晕目眩。


    又是这样。


    她没有


    杀他,他就自杀。这个人——


    他早就有这种念头的。


    是她疏忽了。


    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在皇上的寝宫里,当着皇上的面,为有私情的男人落泪,心里猛然一激灵,腾地一下弹起来,两步就要软倒在嘉庆帝床侧——既然是宫妃,倒也得倒在皇上的床边——忽然却听见殿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干什么。”


    李玄白依旧穿着他那一身闲适的丝缎寝衣,不紧不慢,自朦朦胧胧的金色纱幔后踱出来。


    望着她,一双恣肆狐狸眼,狠狠压在剑眉底下,威慑迫人,狠厉不善。


    他何曾用这种眼神瞧过她。


    他今日是真动了怒。


    她明知该服软,还是一点一点支撑着膝盖,强自扶着床站起来,一双眼,凄而怒,眼底蓄着两汪执拗的水光,一字一字: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准我来紫宸殿。”


    烛火无声跳动。


    李玄白挑着眉梢,嗤笑一声。


    那一声,他笑得太轻,叫她感觉她所有的感受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些轻如鸿毛之物,当即心中一片冰雪。


    就算这男人爱她,他也未必在乎她。


    她怎么会期望他照顾她的感受。他这人与顾怀瑾不同,倒与她像绝——即便她爱顾怀瑾,她在乎过顾怀瑾的感受吗?


    李玄白或许爱她,但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们当真相像。


    如今,再在李玄白身上吃亏,她也唯有一点恶有恶报的自嘲,偏开眼,只是笑。


    “本王不准你来紫宸殿,是知道皇上今日发作得厉害。你眼皮子浅,见了受不了。”


    他居高临下,嗓音缓怠。


    南琼霜瘫坐在地上,无力支撑,抬起脸来看他。


    他那双眼睛,平静淡漠,望着她含悲,半点动容也没有。


    她却电光火石般,悟了他话中之意。


    ——那是当着嘉庆帝和毛琳妍,有意为她圆场的一句话。


    她一瞬愕然,匆匆回过头去望着床幔之内,只见毛琳妍一双眼,正不动声色地在她面上打量。


    两人对视一瞬,毛琳妍若无其事地偏开眼。


    她心中后怕。


    是她失态了,竟然在紫宸殿内为了顾怀瑾两腿发软,泪眼滂沱。


    他动了怒,还是下意识帮她遮掩。


    可是。


    他要走出宫令牌,不准她来紫宸殿,又是为何。


    是有意捂住消息,不准她知道?


    南琼霜再感恩他替她圆场,也咬着牙不愿看他,闭了闭眼,扶着床边,再度站起了身,哀哀朝床幔中的人含泪行去。


    毛琳妍正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听见她起身,装模作样地抚着嘉庆帝的脸颊,一边安慰,一边落泪。


    “去哪。”李玄白吐字:“给我过来!”


    她止住脚步,背对着身后震怒的人,筋疲力竭地平缓呼吸。


    ——眼下不是同摄政王计较这些的场合。


    李玄白又道:“皇上疯症发作时,曾以宠嫔的大腿骨制琵琶,此事你不是不知!既已有人侍疾,本王不愿你冒险,叫你安安分分地回宫歇息,哪知一番苦心,你全不领情!”


    这又是说给毛琳妍和嘉庆帝听的话。


    她暗忖片刻,回过身来,屏着息在李玄白面前站定,垂首顺从道:


    “德音眼浅,辜负表兄一番心思,求表兄责罚。”


    大殿内的宫灯亮得昏聩,正正好好立在两人正中。


    一人高,一人低,一人垂首,一人负手而立,咫尺但迢迢。


    “责罚。”李玄白冷哼一声,“是该责罚。”


    他盯视着她,字吐得极轻,眉梢突地一挑:


    “滚回你菡萏宫去。”


    深夜,月明星稀。


    深更半夜的出菡萏宫侍疾,没想到去大明宫转了一圈,又去紫宸殿内折腾了半日,最后兜兜转转,又回了她自己的菡萏宫。


    夜里的菡萏宫静得不合时宜。


    宫外出了这么大的事,雅致的庭院竟还依旧雅致,万事万物,一派清幽怡然。


    花草树木当真是无情之物。


    她浑浑噩噩地,幽灵一般飘进了菡萏宫,甫一跨过门槛,仿佛被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不仅倒下,更乱七八糟地碎了一地。


    远香清涟两个忙手忙脚将她扶起来。


    她不愿当着人哭,更不愿当着人崩溃。当着往生门家养婢的面,如此失态,已经叫她难堪,她推开两人,手一挥叫她们全下去,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直奔贵妃榻而去,枕着玉枕,阖眼歇了一刻。


    那种叫人头晕目眩的、汹涌的血潮,终于稍微平息。


    她总算有余裕想想她方才做了哪些蠢事。


    当着嘉庆帝的面为那人哭了;六神无主的模样被李玄白亲眼看见;软着腿脚站也站不起来,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也叫那人瞧见——冷眼瞧见。往后想强词夺理,说两人没有什么,恐怕也难了。


    倘若他知道她同顾怀瑾已经有过何种关系,他是否还肯庇佑她?


    她缓缓捂住脸。


    可是,为什么这种时候,她心里首先涌上来的,还是她那些差事。


    他快死了。


    是因为什么。


    因为天山之祸,他终于还是想不开?


    可是,她都已经放了。既然放了手,他总能慢慢想明白,该恨谁,该爱谁。只要他肯恨她,把一切推到她身上,他总可以放过他自己。


    她都已经愿意成全他,还能怎样,还想要她怎样?


    她已经连人生里唯一一点光亮都肯放!


    她将头埋在臂间,泪哗哗地从眼角奔涌下来,积在鼻梁窝里,蓄出一点小水潭。


    ——这个死脑筋的,究竟想要她怎样?!


    她并膝侧身蜷在贵妃榻上,搂着自己,瘦削的肩头突出一块骨头,硌得她自己都痛了。


    若要去顾府,现在恐怕不是好时机。


    眼下,大约太医院所有太医全在他府上,说不准还有摄政王和定王的眼线。她贸然前去,只怕他床前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仅见不得面,还有可能暴露踪迹。


    现在去顾府,绝非聪明之举。


    只是。


    她倏地爬起身来去寻夜行衣。


    不能事事全求聪明。她此时才明白,不能事事全求聪明。


    心有心的选择。


    倘若他真就从此赴了黄泉,连最后一面也没叫她见着,她就算从往生门中逃了,也没法从顾怀瑾三个字里逃开。


    临终之人,哪会等她。


    她像个慌不择路的穷途之人,泪眼婆娑地在放夜行衣的抽屉里摸索,不敢惊动两个宫女,咬着嘴唇屏着息,但再压抑,鼻腔里依旧有声音。


    但能怎么办。


    她一向不爱落泪,落泪全是做戏,今日才知何为泪如泉涌。


    忽然,宫殿外头一阵沉重的甲胄之声,齐整划一,急匆匆地从远处小跑过来。


    听声音,是入了庭院便分为几行几列,从月亮门一直铺到庭院角落,几步一人,将整座菡萏宫围守了起来。


    她骤然从黑茫茫一片的衣柜中抬起头。


    怎么回事。谁闯了她的菡萏宫?


    她胡乱用帕子擦了脸,轻轻将柜门合上,吱呀一声。


    蹑手蹑脚贴到墙边,她借着墙掩去身形,悄悄自雕窗往外窥视。


    一个一个,尽是佩刀侍卫,人高马大、宽肩窄腰,雄赳赳地负手叉腿在她窗下一立,夜色里,仿佛庭院里筑了两圈乌压压的栅栏。


    庭院正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侍卫,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四面巡视。


    腰间挂着不知什么令牌,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她推开窗子,朝那领头的喝:“何人擅闯我菡萏宫?”


    那中间的领头听到声音,边迈步边抱拳,几步到了她窗下:“末将张度,奉摄政王之令,携金戈侍卫,护娘娘周全。”


    “金戈侍卫?”李玄白怎么将金戈侍卫调到她宫门口了?


    她按着窗框:“何事不周全,又何须护我什么周全?”


    张度垂首:“近日京中局势动荡,摄政王恐娘娘有虞,命金戈侍卫守卫菡萏宫。”


    守卫?


    她一听这说辞,当即心如明镜。


    摆明了是软禁。


    为什么。就为不准她出宫?


    她冷笑,“‘守卫’?你们不明不白地闯进我这院子,将我这宫中堵得水泄不通,问也不问我,把宫中的门全部堵死,你们管这叫‘守卫’?”


    张度不语。


    她道:“都给我滚出去!不管是摄政王的令,还是谁的令,都给我滚出去!”


    张度:“娘娘恕罪。”口里道着恕罪,却半分也不歉疚,腿往后一撤,就自顾自欲回去巡视。


    “站住!”她竭力把喉咙里的颤抖压下去,装着声色俱厉,“本宫没问完,谁给的你胆子给本宫撂脸色!”


    “属下不敢。”张度转回身来颔首,“金戈侍卫得摄政王诏令,奉命死守菡萏宫。宫中人不准出,宫外人不准入。属下是奉命办事,不敢不从。若有开罪娘娘之处,还望娘娘宽恕。”


    死守。


    她按着窗框的手不自觉一扣,磕得手掌生疼。


    她咬着嘴唇内侧一点嫩肉,冷笑:“摄政王可说了要将我禁足到何时?”


    “摄政王无意将娘娘禁足,一切只为护娘娘周全。”


    她愈发笑了一声:


    “周全。好,周全。他要这般护我到何时?一日后?三日后?”


    张度抱拳:


    “摄政王并未给一个确切日子。只说,待京中局势稳定,一切便可如常。”


    她听着,咬着后槽牙笑起来:


    “即是说,什么时候放,还不知道呢。”


    张度不答了。


    她才明白,李玄白在这节骨眼上,将她强押进了一个天光不进的笼子,铁了心将她关起来,派人层层把守,怕她去寻那不知何时就要撒手人寰的人。


    他知道他们二人恐怕有什么,知道顾怀瑾出了事,她恐怕心神大恸。


    就是因为知道,才这样,下了死命令关她。


    她从未如此切身地尝到他那强横脾气的滋味。


    她亦是难以被人控制的脾性,越被强迫,越怒、越不甘,只觉身上百般不爽,愈发冷得厉害。


    她强自稳着嗓音:“叫摄政王过来。”


    张度从未想过一介宫妃,竟然敢以如此口吻对摄政王下令,当即不屑道:“摄政王忙于政事,得空自会来宫中陪伴娘娘。”


    毫不遮掩地敷衍,连口头允诺传个话都不愿。


    她全身骨头咯吱咯吱地摇,夏夜的寒凉渗进骨头缝,白着脸,再没有一句话。


    张度见她并无多余吩咐,一扭头走了,依旧四面巡逻。


    金戈侍卫全是李玄白的亲卫,是他亲自从亲军之中擢选而来。这些人,个个有本事,又得摄政王青眼,直接为摄政王效力,除了李玄白的令,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奴才。


    他们不会卖她半分面子。


    南琼霜恨恨关上窗,砰的一声,震得满院树叶摇晃。


    她脚步虚浮着走到贵妃榻旁,甫一动弹,又是满身血液冲进脑子,怒得满眼昏黑,恍恍惚惚地两手往前摸索。


    清涟远香二人早已进了殿,侍在她身侧,见她这副模样,慌忙将她扶起来,搀上贵妃榻,一面帮她顺气。


    她靠在玉枕上,晕着头强自缓了一阵,才想到她这副模样,落在清涟远香眼里,又不知是何种意义,头痛欲裂着撑起身子。


    哪里都有人,哪里都被人监视。不是被毛琳妍窥视,就是被李玄白试探,不是被李玄白试探,就是被这两个婢女揣测,她想独处半刻,都无法。


    她道:“去给我沏盏茶。”


    远香喏喏去了,清涟依旧侍在她身侧。


    她已经没有力气计较身旁有无人监视,气息奄奄地趴在榻上等。


    清涟见她脸色难看得可怕,轻声道:“娘娘,莫气坏了自己身子。即便顾先生自戕而亡,您那半个任务也已经补上。嘉庆帝依旧心悦你,便是被关上一时半刻,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她缓缓攥起拳头,指节绷得都透明。


    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咽气,她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一言一行,都在重重眼线之下。


    她阖着眼,心神交瘁,没有半点力气。


    不久,茶来了。她缓缓伏起身子,靠在围栏上垂着眼吹热气,刚在唇中过了一口,忽然又听得阴影角落中化了一道声音出来。


    雾刀:“南琼霜。”


    她已经无悲无喜,监视她的人已经如此之多,再多他一个又如何,只是疲着神色不答。


    雾刀大跨步从阴影中迈出来,蹲在她脚下:


    “姑奶奶,给您报告个事儿。您这回的差事,有一个快不成啦。那姓顾的快死了。”


    她听着这些字,已经木然,掀着茶盖不说话。


    雾刀见她不言语,还以为她是漠不关心,“您别这副模样呀,姑奶奶。便是琵琶大会将您那半个任务补了,这半个差事,也还有银子拿呀。白送到嘴边的银子!你我二人要一同分的!姑奶奶您——”


    她吐字已如幽灵一般,眼睛睁着,可是木木地哪里也不看:


    “……把你听见的,都给我说说。”


    雾刀忽觉她神色有异,愣了一瞬,倏地,眼珠一转,仿佛白捡了猎物的野兽,已是一种阴险的惊喜:


    “姑奶奶,这么晚……怎么还没歇下?”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她无力管了。


    她道:“嘉庆帝头风犯了。本该去紫宸殿内侍疾……不想被摄政王软禁了。当年招惹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雾刀喜着神色来回琢磨她,仿佛一条狗,饿着肚子,却捡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喜不自胜地围着,咻咻地嗅。


    她不得不聚起一点心神:“……姓顾的怎么了。”


    “哦,那姓顾的,快死了。”雾刀眉飞色舞,“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今儿夜里自己割了腕。发现的时候,血已经淌了满床。眼下他府里头全是御医,人乌央乌央的,但我瞧着他血都流干了,脸都发绿,怕是不成啦。”


    她睫毛颤了两下:“那我又能怎样。”


    雾刀一拍手:“您若有什么止血药,我给他送去呀!门内是要您杀他,但动手的令还没下来,他这时候死了,我这银子!……不是,我们俩的银子!可就没着落了呀!”


    “……我没有。御医全在那,宫中若是有什么秘药,定然也都给他送去了。若说奇药,我手里的药,能好得过宫里的?蠢货。”


    “那您说怎么着?就放着他死了,银子飞啦?”


    “你一日日,就惦记着你那点银子。”她捧着茶盏,虚弱冷哼一声,“给我滚回顾府探消息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定王和摄政王定然都会派人打听。顾府……”忽然,话一顿,她迟钝的眼珠一动,眼神忽地聚起点亮光:


    “雾刀,去把云瞒月给我调来。”


    “云瞒月?”


    “……那姓顾的体质特殊,修的心法也特殊。但除了我,他未对他人讲过。割腕失血,旁人束手无策,但我有法子。”这都是瞎话,怕雾刀发觉她对顾怀瑾的情意,故而诓他,“只是,我出不去。摄政王亦爱我,不准我出宫探望,派了自己的亲卫来,将我软禁在宫里。是以,倘若你想那姓顾的该死的时候再死,得把云瞒月给我叫来。”


    雾刀煞有介事地努力思考了一阵,依旧没绕过来,因此觉得她此计甚妙。


    他嘻嘻笑道:“好,小的这就去。”


    雾刀领了命走了。


    南琼霜再也支撑不住,仰着面倒在贵妃榻上,气若游丝地喘气。


    一波一波的人,一波一波的眼睛。她应付完这个,再应付那个,已是强弩之末。


    真累啊。


    清涟远香两个,见她这副模样,都是惊疑交加,面面相觑,上来替她扇着扇子:


    “娘娘……”


    她眼下最厌被这些人围着。没人知道她为何有这么多眼泪,偏偏她一边悲痛,还要分神出来演戏。


    “……你们说,摄政王软禁了我,皇上会不会疑心我们二人的关系。晟贵妃是否就此更加得宠。我是否没有出头之日了?”


    两人忙道:“娘娘,您千万别这么想……”


    她阖着眼,眼泪滚滚淌过太阳穴:“我都已经得了嘉庆帝的心,却又失去了。男人心,最是不可靠。这回失宠,又招惹了摄政王……”


    她不说话了。


    她把她所有眼泪和失态都用冠冕堂皇的话解释过一遍,才能放下心来肝肠寸断。


    菡萏宫内一时唯有她低低的抽泣。


    清涟远香两人垂首默在一旁。


    “我问你们。”她忽地从贵妃榻上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又忌惮着门外侍卫,用气声骂,“既然你们已是顾怀瑾的人,他有这种打算,你们二人竟半分口风也未透给我?!”


    两人匆匆对视一眼,惊疑跪下,“娘娘,娘娘,您冤枉奴婢啊!”


    “冤枉。”她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再算上他,是真拿我当傻子。”


    “一个宫外之人,手伸到宫里头传字条,这种事,若无我身边人接应,根本无半分可能。再有,那一日飞仙楼听戏,我才刚从飞仙楼迈出来,到了紫宸殿,他就已经知道摄政王与我一同听了戏,听的还是《桃花扇》。我前夜爱吃些瓜子,他隔日就知道。夜里多咳了几声,他也知道。”


    “如此详察入微,面面俱到,若不是你二人给他通气,他如何得知?!细论起来,约莫是去无量山时,中途被贼人劫了船,又被他救下,你二人


    就此听了他的话,给他办事。——我早就瞧了出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们二人!”


    她骤然抓起茶杯掷在地上,碎片哗地迸溅,她忽地又悔闹得太大,压低声音:


    “只知把我的事捅给他,竟不知将他的事告诉我!这么大的事,皇上头风发作,头痛欲裂!摄政王吃一个将死之人的醋,我一夕之间被软禁!”


    “奴婢……奴婢并不知摄政王亦对您……会因此软禁您……”


    “你们不知,就可以揭过了?”


    二人泣道:“即便顾先生心存死志,我们二人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先生又怎会对奴婢们说这些?”


    忽地,殿门被从外叩了两下,张度听见里头的动静,隔着门喊:


    “娘娘,出了什么事?”


    她恨道:“与你无关!”


    张度:“娘娘,莫慌,稍安勿躁!”


    她不知这人究竟在自说自说些什么,骂:“滚!”


    殿门倏地被人从外踹开,淡蓝色月光登时在门口印出一个箕田(梯形),一人叉着腿站在两门正中,朝里面抱拳:


    “多有得罪,属下奉命,护娘娘安危!”


    南琼霜登时惊愕诧异地回过头来,眯起眼。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却见张度回身将殿门吱呀一声关了,穿过一扇一扇雕花的月光的影,大踏步走来,方才那种傲慢神色,已然一变。


    他行礼抱拳,压低声音:


    “娘娘,顾先生临去之前,有几样东西,要属下交给您。”


    第159章


    南琼霜一时错愕。


    清涟远香两个亦没料到,彼此对视一眼,回过头觑她的眼色。


    她拿不准此人是真是假,胳膊依旧搭在贵妃榻雕花的围子上,没说话也没动。


    冷着神色打量他。


    张度站在她幽幽的眸光里,半点心虚回避之意也无,坦坦荡荡迎着她的视线,手自衣襟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递在她眼前。


    南琼霜垂了眸。


    一个轻轻的、扁扁的包裹。外面一方雪白丝绢,刺着梅花。


    那丝绢呈在她眼前,她当即险些落泪,堪堪止住了。


    她甚至不必认识他的手帕。


    所有他随身携带之物,她不必见过,就知道是他的东西。


    一切都有他的气息。


    一颗泪悬在睫毛上,她嘴唇在齿间咬了又咬,缓缓伸出手,接过来。


    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口吻道:“他还有什么对我说的。”


    张度:“没有了。”


    她解下了外头的白丝绢,神色冷淡,眼底水光已经积得潋滟。


    “唯有一句。”


    张度朝她鞠躬。


    她手上拆着外面的纸,听着。


    “顾先生曾想最后见您一面。但亦料到此事之后,摄政王会派亲卫软禁娘娘,因而要对您说,‘不要为难’。”


    她咬着舌头,嘴里已经有丝丝的甜味。


    “先生说,‘不必为难,不必强求。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


    他自己在那边咽气,叫她在这里明哲保身。


    她道:“好了,下去吧。”


    张度行了个礼,大跨步下去了,甲胄之声渐远。


    吱呀一声,殿门关上了。


    殿内静得连皮肤底下血管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南琼霜看着那尚未全打开的纸包,忽然有种前途未卜的恐惧。


    若看了里面的东西,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演下去了。


    她木木地想了片刻,末了,对两个侍在贵妃榻旁的侍女道:


    “你们两个,同姓顾的串通一气,知道这在门内……会判什么罪吗。”


    她语气已经太平、太轻,仿佛一个女鬼,森森地往外吹字。


    清涟远香两个听得毛骨悚然,缩着肩膀低头:“奴婢……”


    “往生门最忌叛徒。”她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地威胁:


    “你们将我的情报泄露给他,就算倒戈。……我不管你们二人有何理由,有何苦楚。本该替我办事,却半路被我的猎物收买了去,这种事……我回去向审录司一报,你们二人,会死得惨绝,连乱葬岗上的狗……都懒得看一眼。”


    “娘娘,奴婢……”两个人登时含着泪跪下,巴巴地仰着头望她,“奴婢们确实不该,但当时被顾先生所救……”


    “被他救过,就可以叛吗。”她苦笑,她被顾怀瑾救过无数次,她还没有叛呢,“被他救过,又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笼络,又伤了记忆。所以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她苍白着脸笑了,“你们就没想过,我南琼霜是极乐堂内,最风光的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班门弄斧……莫非是活腻了?”


    清涟垂着头,哀哀打着哆嗦,不说话。


    远香兀地抬起脸来,面皮都涨红了:“娘娘,您若是肯……您若是肯……”肯什么,她终于还是没胆子从嘴里吐出来,默不作声地跳过了,“我们二人,到您赎身那一天,都只为您驱驰,只帮您说好话。就算门内问什么,咱们也不说!”


    两厢缄默,这是远香的要求,也是她的筹码。


    南琼霜靠在贵妃榻上,打量着面前人。


    远香难以自控地发着抖,可是一双眼睛坚定灼灼,被叛门之罪逼到了头,显出些偏激的亢奋。


    她冷笑一声。


    敢拿“就算门内问什么”这种话来点她,或许这丫头已经品出了些苗头。


    罢,她今晚失态太过,被瞧出些什么也正常。


    她道:“这么聪明,那是最好了。”又偏开头看着清涟的后脑勺:“……她答应了,你呢?”


    清涟:“奴婢不敢!奴婢……即便您赎了身,奴婢也不会跟门内透露半分!”


    “聪明人,好说话。”她虚弱又疲惫,手指在那纸包上打着圈,“……记住,倘若我日后赎了身,却因为什么话,被咱们门内……又抓了回来。——谁也别想好。记住了吗?”


    “奴婢们记住了!记住了!”


    南琼霜终于敷衍完这二人,手往旁一挥:


    “下去吧。”


    两人退下,大殿之内,静若无波死水。


    她终于有勇气将那小小的纸包裹打开。


    里头,一张折叠着的纸,还有一些沉甸甸的小玩意。


    手一倾斜,那些小东西随之滑动,挤在角里。


    她未管,先拿出了那张纸,打开。


    他端正典雅的小楷。


    她胃里突地一跳,手开始哆嗦。


    浅蓝色的月光底下,信笺微微泛黄,开头是以墨写就的四个字:


    “霜儿如晤。”


    “卿卿启信之时,瑾已夙愿得偿。”


    “当年兰阁一夜,玉牌失窃,阖山倾颓。吾一向以公为重,酿成此祸,痛愧难当。无颜苟活,遂求解脱,但求卿卿勿念。”


    “今日之举,固宜早为之。然当年含雪峰一别,神魂恸碎,难以自当,非再见卿卿不可,遂厚颜苟活多年。如今再逢卿卿,卿卿顺意安康,怀瑾此心终于能放,黄泉之下,亦能安息。”


    “望卿卿勿以怀瑾之去为悲。天山亡于吾手,于情于理,早该以身相殉。怀瑾亦于公私情理之中苦熬良久,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夜夜难寐,实难再继。今日殉山,是吾夙愿。唯有往生,方得解脱。”


    “天山之祸,本为吾之过,非卿卿之失,吾未曾责卿卿也。护佑天山,是吾之本分,吾不能效,以至门派没落,实难怪旁人。你我之间,无非卿卿更善履职,并无对错。怀瑾软弱轻信,以至败于往生门之手,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此非卿卿之过,求卿卿万勿自责。”


    “天山之下初逢卿卿,吾未曾悔也。卿卿怜我爱我,保我救我,怀瑾不胜感激。当年怀瑾受罚,卿卿撑舟顺水而下,眉目雅艳,疏柔如水,自那以后,我因卿卿,方知世上何为情。是恩非怨,是情非仇。纵然今日长诀,吾为地下一鬼,亦念卿卿。”


    “卿卿不必以我为念。”


    “自此以后,九泉之下,遥佑尔安。”


    “怀瑾绝笔。”


    南琼霜伏在贵妃榻上,手死死按着心口,明明人在陆地上,却溺了水般窒息,竭力往肺里抽气。


    她筋疲力竭地,强撑着,掏出了那包裹里其余的细碎物件。


    一枚戒指。中间一颗流光溢彩的透明珠子,他的本命珠。


    一把梳子。当年兰阁之夜前,乞巧节集会,两人结发的那把梳子。


    她抖得眼泪往下乱抛。


    最后一个东西,细细的、薄薄的、纤长的,一枚小木片。


    她拿出来。


    就着月光,是用朱砂写的四个红字:


    “半缘半劫。”


    第二日,金戈侍卫依旧没有撤去。


    侍卫在菡萏宫所有门前把守,往窗外一看,回廊底下一排齐齐的黑衣背影,高得几乎蹭到灯笼底下的流苏。


    南琼霜侧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窗外的一线天。


    一点蓝蓝的可怜的天,被床幔掩着,雕窗筛着,屋檐压着,又被金戈侍卫的背影遮着,映在她眼里,已经是一派灰暗无力。


    窗外一片喧哗的蝉鸣。花草的叶轻轻在夏风中摇动。


    花草树木当真是一切如常。


    她望着窗外,像一条在海滩的小水洼里搁了浅的鱼,巴望着大海。


    一夜无眠。很累,但睡不下。


    没有消息。雾刀还没回来复命。清涟远香与她一同被软禁,出不去。


    张度再无消息给她了,再见她,又是一脸傲慢不耐。


    可是,即便有消息,李玄白也不准消息传进菡萏宫吧。


    就连紫宸殿,都再没来找过她。


    她仰躺在榻上,人已经迟钝得有些呆愣愣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殿外送了午膳进来,搁在她眼皮子底下。


    倒依旧是新鲜珍奇的一桌,并未因她的境遇而有所减损,甚至还更丰盛了些。


    远香清涟两个站在榻前,忧心忡忡地劝了她半日。


    她轻飘飘地下了榻,走去桌前拿了酒壶酒盏,轻飘飘地从摆满佳肴的桌前绕过,再度上了榻。


    她原本不喝酒的,滴酒不沾。恐用了酒,说些不该说的话。


    只是,眼下,不用些酒,日子太难熬。


    她忽然想起袖中尚有些用剩的蒙汗药,混在酒里,一口服下,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已经又是深夜。


    殿内又掌起了灯。


    菡萏宫中依旧寂静一片。外面大约已经乱成一团麻,她被孤身禁足在殿里,好像被一切遗忘了似的。


    这时候,晚膳又从殿外送了进来。因她醒得迟,晚膳送得也迟。


    桌上一盘一盘山珍海味摆着,角落里宫灯的光黯然摇曳。她捏着象牙箸,只是神思惘然,懒洋洋的,不想动。


    两个侍女连声在一旁劝:“娘娘,您多少用些吧。您自昨儿夜里便一粒米也未进……”


    她将象牙箸往桌上一拍:“不想吃。”


    “娘娘……”


    “这些菜,都是摄政王吩咐做的吧。”她垂眼,长睫在昏暗的光里刮下一丝一丝的影,“往日都还没有这么好的饭食。怎么?软禁了我,倒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殷勤了?”


    远香忙回头往外头瞧,在唇间竖起一根食指:


    “娘娘,您小声些,外头全是摄政王的人。”


    “摄政王。”她笑了笑,“给他听见了又怎么。倒是叫他来啊!把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关在这里,门不让出,人不让进,皇上发了头风,也不准我去看!也不知用的什么由头关我,不知犯了什么错要关我,不知打算关到何时!”


    “娘娘……”


    她咬着牙笑,“就这么把我的菡萏宫封死了,连个话也没有,连露个脸解释两句都不肯。把我一个人软禁在这!难道他关了人,都不给我两句话的?!本宫究竟犯了哪条宫规?!”


    “娘娘……您……”


    她抓起桌上的小酒盏,奋力往殿门口一掷,小酒盏啪地一声炸碎:“别劝了!”


    清涟远香连忙跪下称是。


    她怒得气喘吁吁,眼睛望着地上两个忐忑不安的宫女,耳朵却竖着,静听外头的动静。


    糊着丝绢的雕花隔扇门外,一排排挺拔身影背对着殿内,肃穆无声。


    忽然,被酒盏碎片击出一道浅痕的门的另一侧,一个身影匆匆出了列,跑去传话。


    南琼霜放了心,木然望着桌上鲜美佳肴。


    宫外究竟怎样,她简直不敢想。


    倘若他真出了事……


    她一点也不能想。


    她扶着额头,一面捶自己太阳穴。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过是叫雾刀去传个话。


    云瞒月得知她求援,定然会来帮她的。以雾刀的脚力,寻得云瞒月不需两个时辰;请调云瞒月,大约也不需两个时辰。


    算起来,今晚,她不论如何都可以出宫。


    她又躺回榻上,强迫自己多休息,以免苦熬着精神头。


    雾刀:“南琼霜。”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望着那自阴影里缓缓化出来的影子。


    “怎么样?”


    “您的吩咐,小的去办了。”雾刀狗似的蹲在她床榻边,“可惜,不赶巧,云大人这会正忙别的差事呢,找不着人,没法到这边来。”


    南琼霜面色无波,手在身


    侧,抠破了自己掌心。


    “如此。”她挑挑眉,“没事。外头有什么消息?”


    心缓缓地悬起来,下面就是锋利不眨眼的铡刀。


    “乱了套啦,这可是乱了套啦。”雾刀扒着她床边嘿嘿笑:


    “那姓顾的一死,局势不得大变?各方都各自打算呢。疯子皇帝天天叫那老王头进宫,病发得快死啦;定王那厮派常忠去了山海关外调兵,自己在京里把着福余三卫,等下一步呢。姓李那小子,动作隐秘得多,小的这几天没往皇宫里跑,不过,小的猜测,大约也在调京畿的大军呢。”


    南琼霜晃着心神从头听到尾,没听到她非听见不可的那几个字,全身发麻。


    “什么叫‘姓顾的一死’。”她终于筛出了点东西,迟钝的眼珠聚了点焦,“姓顾的还没死?”


    “没呢。”雾刀笑着。


    她心头云翳訇然打开。


    “但快了。”


    南琼霜身上一片冰凉。


    “不打紧呀,姑奶奶。您不是有法子吗?治那人的法子?”雾刀挠着颧骨,“您要云大人来,不就是想出宫吗?那好办呐!小的带您出宫不就得了?”


    南琼霜望着雾刀得意神色,竟然听得愣愣的。


    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什么她才想到。她是蠢吗?


    她道:“你都少了一只手,还能帮我出宫?外头可全是摄政王的精兵——”她容光焕发,食指戳着他鼻尖威胁,“——你若是敢同我说大话,害姑奶奶我漏了马脚,别说银子,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小的明白,小的当然明白。小事嘛,这点……”


    “给摄政王请安。”


    李玄白的声音:“娘娘无事?”


    外头侍卫道:“娘娘一切安好。”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南琼霜再回过头来,榻边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殿内灯火昏沉,她心情不虞,宫里只点着两盏乏力的矮烛,晕黄黯淡。


    李玄白站在大株大株的流苏底下,一张桀骜面孔,被摇曳的光映得格外矜贵,面色阴沉,一只手掀开垂下的纱幔,隔着房间内一切,与她四目相对。


    两人谁都没说话。


    良久,还是他走近,先开了口:


    “听说你在闹。闹什么。”


    没看她,自顾自抓着她的茶盏喝了口水。


    她红着眼睛瞪他,胸口兀自起伏。


    他轻飘飘往外面摆满饭食的圆桌上看了一眼,冷笑,“听他们说,还闹上绝食了?”


    绝食?


    她亦冷笑,“我不过近日没胃口。”


    李玄白冷哼一声,站起了身,往殿里摆着菜肴的桌边走,“过来,好好用饭。”


    南琼霜依旧在榻上,没有动。


    李玄白半垂着眼:“过来。”


    这尊大佛,脾性放肆得太吓人,连她也忌惮。


    她慢吞吞地下了地,拖着步子往桌旁走。


    李玄白站在桌边,叉着腰环望一圈,哼了一声,“享不了福的东西。专给你做了一大桌子菜,是半筷子也没给我动。”一面从容将她搁在碗上的象牙箸捡在手里,一面对清涟道:“叫人做些清炒虾仁、白灼菜心、松仁玉米,赶快送来。”


    又撩摆径自坐下,拣着桌上的蟹粉狮子头吃。


    远香声如蚊蝇:“王爷,那象牙箸……是娘娘用过的。”


    李玄白笑着顿了一瞬,犹自夹菜,盯着南琼霜,缓缓将狮子头放进口里。


    南琼霜眉尾一跳。


    远香当即垂着头退开,腿脚一软,险些跪下。


    李玄白:“今日,本王与娘娘的话,谁长了耳朵,就是不想长脑袋了。”


    清涟远香仓皇跪在地上:“奴婢明白。”


    他手一挥:“都滚下去。”又道:“张度。”


    张度板着神色进殿行礼。


    “金戈侍卫尽数退至院外,给我把守着大门,不准靠近。”


    张度领了命,肃然行了个军礼,大跨步出了殿。


    他懒散问,“怎么个没胃口法?是听说那男的出了事没胃口,还是被本王禁了足没胃口,抑或是忧心皇上的头风,没胃口?”


    她只是问:“他怎么样?”


    李玄白最厌明明他就在她眼前,她却一心在乎另一个男人,嗤笑一声。


    她红着眼:“我问你他怎么样!”


    李玄白玩着耳坠,眯着眼睛睨她。


    “我问你,为什么关我,凭什么关我,你拿什么由头关我?!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派兵软禁我,就不怕流言四起,说你我有私情?”


    “流言?”李玄白晃着腿,“本王何曾畏惧流言。”


    “你不畏惧,难道我也不畏惧?你是摄政王,我是宫妃!流言漫天,你倒是手里有权柄,我落在皇上手里,不知道要被如何磋磨!”


    李玄白笑了一声:“我若想保你,谁能磋磨你。楚皎皎,你不是辨不明形势,明知道本王是一山二虎之局中胜算最大的一方,你这般聪明,竟不知该站哪一队?你何苦一而再再而三,为一个姓顾的冷落我?你瞧瞧你昨日在紫宸殿内那样子!”


    他越说语气越冷,象牙箸往桌上一拍:


    “你瞧瞧你昨日那方寸大乱的样子!一点魂儿都没有了!明知那疯子和毛琳妍同在,你竟失态至此!那个男的对你就这般重要?!若不是我帮你遮掩两句,你跟他那点子破事当时就能给那疯子听了去,你还能有命在菡萏宫里质问我?”


    她当即给说得哑口无言,讪讪地轻喘。


    “连我都给一直蒙在鼓里呢。”李玄白凉凉笑了,站起身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抱着双肩,“一直对我说同他没什么,我才护你至此。若不是亲眼见了你那样子,我还真就信了你跟他没什么!”


    她听笑了,“怎么,你像个捉了奸来兴师问罪的男人。”


    李玄白听了,不怒反笑,吊儿郎当地歪着头俯视她。


    南琼霜不躲也不避——真是奇怪,她是最知道李玄白此人的脾性的,可是,眼下她竟只想顶撞他,直接气死是最好。


    他笑着:“我问你,你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同我又是什么关系。”


    南琼霜越听越好笑。真要同她讨要名分吗,堂堂摄政王?


    她有那么多男人,称得上是正宫的就有两个。但再怎么排,也排不到他李玄白呀。


    她不答,笑:“你觉得呢?”


    李玄白:“你既然钟情于他,竟还一并钓着我。怎么?本王好利用?”


    “非也。”她眯着眼,轻轻吐字:“我躲不开呀。”


    李玄白难以置信。


    她犹然笑着:“是谁追着谁,你别忘了。”


    “在天山上,就是你追着我。从天山上下来,还是你上赶着追我。我逼你了吗?勾.引你了吗?给你下了下作的药吗?没有吧。是谁抓着谁不放?”


    她笑得轻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沿着他下巴摩挲——她那种独一无二、不屑的亲昵之态,语气轻得像山里的精魅:


    “你追着我,对我献殷勤,还怪我利用你。摄政王,天底下没有不需代价的美人心吧。”


    “你既然懂这个道理,”他一拳击在圆桌上,满桌菜肴叮当碰撞,“竟还一面仰仗我,一面对他人用心?!”


    “别气嘛,表兄。”她道,“谁答应你做了这些,我就爱你?”


    她笑得眼睛弯弯,绕着胸前发丝,“你这么帮我,我都不喜欢你,难道能怪我吗?你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找缘由吧。”


    “楚皎皎。”李玄白气得直笑,他这辈子,还从未被人如此扯着老虎尾巴玩耍过,“你是不想活了吗?”


    “对呀,我是不想活了。”她眼里一点亢奋的光芒灼灼,“不是同你说过了吗?我命短。你招惹一个亡命之徒做什么。你就算想移我九族,我都没有九族给你杀呢。我们这些人,尽是刀尖喋血之徒,有谁会怕死!”


    “好,好。想死是吧。很好。”他拿起桌上一只小酒盏,咔一声在掌中捏裂了,酒液霎时哗哗从中淌出来,手掌缓缓打开,沾着血的瓷片嵌在肉里,他递到她眼前,“赐你个全尸。不是爱他吗?跟他一样死法。割腕!”


    南琼霜拿过来,二话不说就翻开手腕。


    李玄白不及阻止,刚一定睛,白花花的瓷片已经竖着卡在她手腕上。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好,好。小兔崽子——”他咬牙切齿地笑,一把钳住她另一只又往下施力的手,朝外唤:“——传太医!”


    南琼霜一言不发,急促喘着,只是铁了心同他硬来。


    李玄白拳头抵着唇,一面冷笑,一面点头,信誓旦旦,“你也想死,他也想死。这么一对苦命鸳鸯,本王若不成全,还真是造了孽了。”


    说完,他咬着牙,一面微微哆嗦,一面急急慌慌绕圈踱步,很忙似的。


    南琼霜梗着脖子等他发落,就是不肯服软。


    她那神色,两人已经如此默契,李玄白如何不懂。


    她不是不知他的脾气,她就是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李玄白几乎将一口牙咬碎。


    末了,他狠狠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小兔崽子,真是惯的。”


    “想死?没那么容易。”


    “上静思轩一边治伤,一边陪那疯婆子去吧。”


    太医来了。他一撩摆,抬步跨过门槛:


    “来人,将珍妃打入静思轩!”


    第160章


    静思轩中陈旧寂寥。


    一切都灰秃秃的,褪了色。整座殿内以素白布幔隔断,将正殿、配殿、寝殿草草一隔。那是沉甸甸的扎实的料子,挂了满殿,打眼一看,仿佛缟素。


    窗框潮得扭曲了,崩裂开半截;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床帷亦是以相同的料子做成,一走一过碰一下,就摇人一头的灰。


    南琼霜一向喜洁,这时候,也被逼得没办法,小心翼翼地垫着帕子在窗下坐。


    窗外,是幽僻又狭窄的庭院。里头一棵不高不矮的树,一面沉闷的高墙。墙下,是李玄白那些佩刀的金戈侍卫。


    她叹了口气,目光从窗外转回来。


    从菡萏宫里,被拖到了这鬼地方。


    她也不知与李玄白那厮对着干是否正确了。


    昨夜那般气盛,好似粉身碎骨浑不怕,实则还是气晕了头,出了昏招。


    一时意气之争,代价就是冷宫禁足。不仅更难脱身,甚至连一片干净的坐的地儿都没有,还要与一个神神叨叨的疯子——共处一室。


    南琼霜转而望着正殿里头,对着窗子干坐的女人。


    常太妃已经老了,因着常年在冷宫之中不得见人,日日连头也不梳,乍一看去,人仿佛顶着一团在灰尘中滚了半天的柳絮。


    她每日,什么也不做,就只拿一张凳子,坐在正殿的窗前,弓着腰,巴望着外头。


    窗外唯有一堵墙。


    南琼霜端起桌上的瓜果——就这盘果子,还是李玄白别别扭扭,着人给她送来的。若不然,这静思轩里连一碟果子也没有。


    她走到太妃面前,轻轻将果子放下,搬了张凳子在她身侧:


    “太妃,我陪您说说话吧。”


    常太妃不答也不看她,浑浊的眼珠映着点外头的光。


    她捡起一只梨,自顾自替太妃削皮。


    “您莫忧心了,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呢。您当年的案子,国师也已经重新查过,其中确实有疑,皇上正要给您翻案呢。”她将那削过了皮的雪白的梨子递到太妃眼前,“不久,您大约就可以从此处出去了。”


    常太妃一个字也没有,眼珠没有动过一瞬。


    “晔儿……”


    晔儿便是嘉庆帝。


    “晔儿……听娘的……那狂妄小儿务必得杀……秦王不除……”


    李玄白做藩王时,封号为秦。


    南琼霜拧着眉叹了口气。


    “秦王不除……你的皇位,坐不稳哪……”


    南琼霜再将那梨子往前递了递:“太妃,宫中的事,您就别烦心了,有人替咱们烦心着呢。您不若先用个梨子?新送来的砀山贡梨呢。”


    常太妃劈手一掷,她眼前忽然一阵残影,下一瞬,手中一空,偏头望去,那梨已经咚一声砸在地上,滚落开来。


    “本宫乃翊坤宫之主,皇上的宠妃,一宫的主位!势利小人,贱东西,竟敢拿洋番芋敷衍我?!滚开!”


    她眼里一片癫狂。


    南琼霜与她对视一眼,几乎疑心她要动手,无可奈何,起了身。


    常太妃无法交谈。许是在冷宫之中磋磨得太久,她不仅口齿不清,神智也失常。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试着同她说话。前三次,次次如此。


    本想从太妃口中打听些常家李家的旧事,看这架势,是不可能了。


    南琼霜遂回了自己的偏殿,在窗下的炕上垫了帕子,一个人坐着。


    雾刀再无消息了。张度亦不在此,被调去戍卫李玄白的大明宫。清涟远香亦被李玄白勒令留在菡萏宫,不准跟出来,看这架势,是有意叫她吃吃苦头。


    她冷哼一声,摸着腕上纱布。


    一面要她割腕,真割了腕,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包扎好了,又将她丢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话撂得狠绝,咬着牙说要杀了她,眼睛一睁,又是他着人送来的饭食瓜果。


    一面放狠话,一面舍不得,她倒想看看两人里是谁捱得过谁。


    “姑奶奶。”


    一回首,雾刀正从白花花的床幔后头走出来。因着此处连个宫人都无,他连匿影术都懒得施展,大喇喇走到她脚底下蹲下:“您怎么给打发到这儿来了?要小的一顿好找。”


    她朝正殿眺望一眼,常太妃在里头痴痴呆坐着,她道:“你滚回去。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疯,什么时候不疯?”


    雾刀笑:“就是个疯子,我盯了你俩几天啦。”


    南琼霜上下打量他一圈。


    她就知道,即便给他下了令,这条狗也未必会整日按她的吩咐做事。毕竟,他在哪,不在哪,她察觉不了。


    “有什么消息?”


    雾刀一只手偷偷上去,捡走了果盘里的一只小番茄,在齿间咬着:


    “顾府那头形势定啦。”


    她面色淡淡地听他说,指甲渐抠着自己指腹。


    “那姓顾的没死。”他嚼着,“救回来了,咱们不消担心啦。”


    她转开眼神:“可惜了。”


    雾刀:“可惜什么?姑奶奶,那是银子诶,白花花的银子!”


    “你懂什么。”她叹气,“他当年便与我有过节,如今我们又在同一个人手底下。即便他爱我,难道我日子就消停得了?不如早些死了算了,我宁可不要这些银子。”


    又看着他:“还有呢?”


    “姓顾的没死,京城里那些猫儿啊耗子啊,暂时都消停了。常忠从山海关回来了,大军仍在关外没动;姓李的京畿的军队也没动静。疯子皇帝听说他给救了回来,精神头也好了,又往赌房打牌呢。那老王头,宰相吧?天天耗在顾府,叨叨叨叨地劝他,跟他嚎啊,扯着嗓子。那姓顾的整日安抚他。”


    南琼霜闭上眼。


    这种时候,会有些羡慕王茂行。


    可是,他既然没事,她便没有理由,要雾刀带她出宫了。


    很想见他,但还是怕说多错多。


    “形势安定,就是最好了,旁的我什么也不求。”她道,“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雾刀嘿嘿笑:“是。”


    “依旧在定王府给我盯着,每三日回我身边一趟,述职。”


    “还有一件事,姑奶奶。”


    她道:“你说。”


    “小的听那疯子皇帝说,疯老婆子的案子查明白了,常达给姓李的施压,姓李的不情不愿地准了。那老婆子很快就能出来了。您可得想法子从这破地方出来呀,可别等着老婆子走了,冷宫里就剩您一个了。”


    顾怀瑾既然没事,不可能由着李玄白软禁她。


    她轰苍蝇似的轰他:“行行行,不消你提醒,赶紧滚。”


    雾刀满脸堆笑,喏喏应着走了。


    过了没几日,门上的封条果然被人撕了下去,静思轩不知多少年不曾打开的殿门终于一开,满殿碎裂发霉的地砖终于见了光,进来一个格外端庄的掌事宫女,立在两门中间豁然日光里,朝殿内两个灰扑扑的人行礼:


    “奴婢李慎舒,给珍妃娘娘请安,给太妃娘娘请安。”


    李慎舒。


    南琼霜听了这名字,当即认真瞧她。


    孙汾口中那个赎过了身、如今在宫中侍奉的同僚。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李慎舒四十上下,是极沉稳和蔼的长相,时时带点妥帖有分寸的笑,既守礼,又不卑不亢,说话时,字吐得和缓又坚定,连耳朵底下的小坠子都不会动一动。


    谁瞧,都看得出是宫里有资历的大宫女。


    “摄政王下旨放太妃娘娘出静思轩,请太妃搬去钟粹宫。尚宫局特派了奴婢为娘娘贴身服侍数日,替娘娘梳洗更衣。”


    “放了太妃?那我……”


    李慎舒对上她希冀目光,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神,朝她垂首行礼。


    南琼霜心里一瞬了然,冷嗤一声。


    连常太妃都放了,竟然还要关着她!


    她翻个白眼,回身一看,李慎舒已经走去太妃身边,恭恭敬敬地弯着身子同她说话。


    她越看心中越烦闷,一转身,自己去窗下坐着去了。


    这一服侍,就是好些天。


    常太妃原本该搬去钟粹宫,可钟粹宫已是多年无人居住,若要住人,还需拾掇些日子,故而这些天,太妃依然住在静思轩。


    南琼霜日日看着李慎舒前前后后地伺候着常太妃,那多年不再梳妆的人,得了人照料,鬓发也精致了,脸上也光洁了,一日日地容光焕发起来,又想到自己连两个婢女都在菡萏宫住着,她自己却孤身一人被发派了这地方,心头的火每日愈起。


    又一日,她实在憋得太心烦,去了太妃跟前坐。


    李慎舒正在太妃身侧恭敬侍立,见了她,屈膝行了礼。


    她问:“太妃这些日子还好么?”


    本是问的李慎舒。可是未等李慎舒答话,那往日神色呆滞的人,竟然动了动眼珠:


    “你是晔儿的女人?”


    南琼霜一怔:“是。”


    这些日子,许是有了一线出冷宫的希望,太妃的疯症竟然好转了些许。


    太妃:“晔儿还好么?”


    “皇上……皇上身体尚安。”


    “尚安。”太妃轻蔑笑了一下,挑眉问她,“你是哪一世家所出?”


    她垂了头道:“清河谢氏。”


    “原来是与那谢兰依同出一门。”太妃笑,“既然如此,也少诓我了。我们常家世代有癔症,你一个谢氏女,是否整日盼着我的晔儿死?”


    她微笑而和善地如此说。


    南琼霜听得一愣:“您……”


    “我问你!你整日守在我的晔儿身边,是否天天盼着我的晔儿死!”


    她那双眼睛,与前些日子不同,倒是不浑浊也不疯癫了,是一种清醒的怨戾。


    恐怕谢氏与常氏当真结了仇。谢贵妃之死,常太妃当真脱不得干系。


    李慎舒急道:“珍妃娘娘,太妃身体抱恙,您还是……”


    南琼霜起了身。


    刚欲回她自己的地方,静思轩紧闭的门忽而又开了,吴顺弓着身子往里进,见了她,格外热络:


    “娘娘。娘娘!”


    她一见是吴顺,便知所为何事。


    她笑:“摄政王打算放我出去了?”


    吴顺行礼行得头及地:“摄政王刚才说,已经禁足娘娘数日,想来娘娘这些日子,定有所悔悟。只要您情真意切地写封反省书,摄政王看了感动,就能放了您!”


    反省。


    南琼霜冷笑一声。


    反省?她有什么好反省?她同李玄白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敢认。


    要捂着消息的是他,禁足她的是他,连最后一面都不准她去见的也是他,把她打入冷宫的也是他!倒要她认错?


    她踢着吴顺的屁股,把他踹得蹦着跳出去:


    “滚!有本事叫摄政王就如此关着我!”


    ——反正嘉庆帝身边,常达已经安插了毛琳妍。她这颗皇上身边,摄政王阵营的棋子,到底要不要,叫他自己掂量着办吧。


    两日后,吴顺低眉顺眼地进来,对她说:


    “过些日子,为贺常太妃出静思轩,宫里头要大办酒宴。喜庆日子将近,摄政王有旨,还请娘娘回您的菡萏宫吧。”


    回了菡萏宫,消停了两天。


    顾怀瑾一直未进宫。据说,是一直在府中调养。


    日子一晃,就到了宫宴当日。


    嘉庆帝盼常太妃出冷宫,已经盼了多年,如今终于如愿,特意下令将宫宴安排在乾和宫,以示重视。


    南琼霜因着心中一直盼着见顾怀瑾,去乾和宫去得格外早。


    到了乾和宫外,尚未到入席的时辰,一众廷臣在殿外恭肃候着。


    早到的嫔妃们不愿在殿门口干等,大多三三两两地在御花园内散步解闷。


    她不愿去人多处,又想起两人时隔五年再相见的那一回,是在御花园的荷花池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荷花池。


    荷花池旁,杨柳依依。


    却没有她想见的人。


    她四面环望了一圈,半点熟悉的影子也没见到,心里烦闷,绕着池边瞎走。


    荷花池旁,便是一座假山。


    她想清静些,叫清涟远香二人留在外头,自己进了假山中,手里捻着帕子,百无聊赖地一路摸着山上的太湖石。


    一边走,一边发呆,却忽然听得山石背后的声音:


    “大哥,你前些日子领命去关外练兵,感觉如何?那些军士可还服你?”


    “那是自然。像我,自小跟着咱爹练兵的,我多大岁数,咱们常家军就多大岁数!这些年来我跟着咱爹马上征战,杀敌也有二十年了,年纪虽轻,老将!谁敢不服?”


    一面说,一面拍胸脯。


    自得而自大的声音,带点醉醺醺的油腻的鼻音。常忠。


    她当即缩在山石背后,藏起身影。


    “是是是,常少将军真是咱们军中宿将,若要以战功排序,定王第一,第二定然是您!想当年铁马邑一战……”


    熟悉的声音,紧赶着应和。徐卫。


    “嗨,铁马邑,那都不用提。说最近的,前些日子京中……那人出了事,京中稍微一动,咱爹就派了我去山海关外练兵。若无我,咱爹能放心在京中观察局势吗?”


    “那是自然。不知当日爹爹要您去关外,怎么跟您说的?”此人应是常忠的弟弟常平。


    “咱爹说,我常忠‘志勇性刚,有吾余风’。去山海关外领兵,他唯信得过我,也只能交给我。”


    一阵呵呵的得意的笑。


    所谓“去山海关外领兵”,应是指顾怀瑾割腕后,各方各自做准备,常达派了常忠去山海关外待命。


    “那是自然,少将军!常家军早晚都要传到你手。何止常家军!倘若日后……”


    说到这,徐卫不说了。


    那意思,她明白。——倘若日后,定王夺了皇位,皇位,也得传给他常忠。


    果然,常平不说话了。


    父辈遗产,往往引得兄弟阋墙。


    常平却道:


    “平一向笨拙,不得父亲欢心,只恨自己虽有个常字的姓,却无常家的勇。往后大哥练兵,能否带带我?平绝无与大哥相争之意,只是,想学些本事!”


    常忠一阵大笑:


    “好兄弟,那是自然!自家人,若还避着自家人,唧唧歪歪,小肚鸡肠,岂非叫人耻笑!”


    山石背后,和睦融洽。


    南琼霜却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常家军、定王府、福余三卫。也许未来还有把龙椅。


    这些东西,这个常平,是真打算拱手相让?


    何况,他那些话——


    无半分顶撞之意,字字都在夸,句句都在捧。然而,又实打实地要到了东西。


    说这么好听的话,究竟是心里的话也好听,还是打着点别的算盘?


    她拈着帕子掩去唇边一点窃笑,信手刮着身侧的太湖石,转过一个弯。


    一抬头,刚刚好好与常忠一行人对上。


    她怔了片刻,勉强挂起一点和善笑意。


    对面三人一齐行礼:“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笑得全然事不关己,一派天真自然地道:“常少将军几个,也在御花园内散心?”


    对面,常忠自是众星捧月,站在正中。身侧两人,徐卫行着礼不敢抬眼,常平乍一望她,见她在碧绿丝绦底下温柔浅笑,心里突地一跳,吓得撤了一步。


    常忠望着她,脸上一副呆滞神色,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


    常忠没说话,其余二人也不敢开口。


    南琼霜好意提醒:“少将军?”


    常忠不应,涎水几乎从嘴角淌下来。


    她再道:“少将军?”


    “诶,娘娘,娘娘。”回过神来,他已是满面燥红,人中很快出了汗,油亮油亮的,“娘娘……上回见面,还是笑乐园中呢。久未见您,您贵体可安?”


    大概整个洛京都知道她被摄政王软禁了吧。这常忠,已是不知说什么好。


    她含着笑:“尚可。您正要往乾和殿去?”赶快滚吧。


    “噢,没没,我们哥儿几个在此处闲逛呢。娘娘今日也这般好心情,往御花园内走啊?”


    一边说,两步就跨过来,竟然胆子大到与她并肩。


    她错愕望着他,再一看,徐卫与常平两个,不敢阻拦这色魔,竟然识趣地背过身,默不作声地沿另一条小径走了。


    她鼻子底下顿


    时一股色欲熏心之人的臭气。


    “少将军这是做什么。”她淡淡道,“紫禁城内,岂非失礼。”


    常忠挠着头嘿嘿笑:“娘娘言重了。小的也没想做什么。不过是见娘娘在此散心,怕娘娘闷得无聊,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她恶心得厉害,二话没说提着裙摆就转过眼前的拐角,径自往前疾走。


    常忠步子一迈就追了上来,汗湿的手背,擦过她的手。


    他是有意为之。


    南琼霜心里一阵反胃。


    “娘娘,娘娘。您别走啊,我想同您说说话。”他已经开始喘.息,牛一样深深地呼气吸气,“您知道的,我爹是定王,日后是要将那疯子扯下来的。我爹夺位以后,便传给我。您跟着我那窝囊堂弟做什么?您不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他越说越急,字和字几乎连在一起,空气里一股微妙的酸味,南琼霜方知他喝了酒,“好娘娘,您听我说!您跟那疯子好,能有几年活头?形势一变,您就是那覆巢底下的娇花!左右您也是一枝花,插哪不是插,谁插不是插,您何苦吊死在……”


    南琼霜劈手一掣,抡圆了胳膊赏他一个大耳光。


    打得他腮肉悠悠摇晃。


    他心里太急,整个人红得如一颗寿桃,嘴角一点说话急了带出来的白沫,被她扇得愣了神。


    南琼霜心里顿悔。


    此人是一山二虎之局的关键人物,不能轻举妄动,亦不能随便得罪。


    她这一巴掌,是否会左右时局?


    却见常忠张着口粗.喘半晌,抬起头来,眼里已是一片泥泞欲望,鼻尖油得锃亮,又将另一边脸侧来:


    “您,您……这边也来!求您!”


    南琼霜仿佛坠入一潭酸臭黏稠的呕吐物之中,迈也迈不开步,甩也甩脱不开。


    “你少给我——”


    “世子。”


    一道清润嗓音。


    海棠树的花瓣飘落两片,粉色的,打着旋儿,从她眼前缓落。


    她鼻尖底下登时一股再熟悉不过的、令她心安的气息。


    她眼睁睁看着常忠变了脸色。


    那人在她身后,浅浅道:


    “世子有何贵干?”


    常忠抖着嘴唇退开一步:“顾先生。”


    顾怀瑾淡声应。


    “世子事务繁忙,竟也有空调戏宫妃。”他笑,“若还想要脑袋,请回吧。”


    他只要站在她身后,她就心安。


    她心惊胆战地轻轻呼吸。只要他在,空气都会带一些他的气味。


    知道他就在身后,她情不自禁地想往后靠。


    对面,常忠见着这尊大佛——因他一人想不开,整个洛京跟着蹦三蹦的大佛,不敢招惹,慌张又悻悻地走了。


    假山之中,顿时只余二人。


    时辰已将近傍晚,浅橘色的残照穿过柔软的杨柳叶投在假山上,映得玲珑巧妙的太湖石一片金光粼粼。


    她垂下眼,惴惴转过身。


    她这些日子牵肠挂肚、提心吊胆,日也思、夜也想的人。


    他更瘦了些,晶莹皮肤绷在骨上,几乎透明,俊逸的骨相完全水落石出。人白到了脆弱不堪的地步,简直要人疑心手指一捅,这人便能对穿。


    倒是依旧高而挺拔。


    可是,正是因为挺拔,衣裳愈显得空荡,什么也不做,已经衣襟带风。


    她眼圈登时就红了,抿着唇,想摸摸他的脸。


    他却忽然道:“……瘦了。怎么了?”


    她一股热泪立时积在眼底。


    “怎么了”?“怎么了”?


    他倒还有心思问!


    顾怀瑾望着她眼眶嫣红,扑扇着睫毛泫然欲泣,自然知道她为什么瘦了。


    他要问这句话,这几个字,已经筹谋了很久。


    就是要这样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问她。然后等她明白,真不要他,他想不开,他会死的。而他死了,她也绝不可能自由。


    他想不明白究竟该不该再爱她,也不知道假如不该,他能怎么办。


    他想知道怎样能补偿天山,除了殉山,他不知道能怎么办。


    他不知道她这样负心,她究竟爱不爱他,也不知道假如她不爱,他能怎么办。


    所以他寻了死。


    爱又放不下仇,恨又放不下情。想放手,舍不得;不放手,软骨头;放了手,才发现她身边早有人排着队,等他腾地儿呢。


    他能怎么办。她叫他怎么办。她给他留别的路了吗?


    想来想去,唯有自戕。


    ——一箭三雕。


    他不必再爱了,他对得起天山了,她会永远记住他了。


    他抱着近乎恶意的期待,期待她崩溃,期待她后悔。


    只是,真的见到她含着泪,仰着头,一派委屈,小心翼翼地看他。


    他还是替她痛苦。


    “好了,乖乖……”他道,“我不过是……”


    “你不过是?”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残存了最后一点理智,用气音诘问,“你不过是?你不过是什么?割腕?放自己的血玩?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顾怀瑾!你有什么事过不去,要拿自己的命过?!我对你说过,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好了,乖乖,你……”他去握她层叠袖摆中的手,她的手凉得叫他心里咯噔一声,他心疼又痛快,“你……你被关进冷宫了?跟他吵了架?为什么?”


    他带一点深深笑意:


    “你不是最了解他性子的?怎么会同他吵架?我当你永远只会哄他。”


    “我什么时候哄他?!”她瞪着眼睛。


    四下无人,顾怀瑾将她冰凉的手放在掌中摩挲,去摸她柔软的手指,摸到一颗圆滚滚的东西——他送她的戒指。


    从前给她打的那对耳环,一天也没见她戴过。


    他带了点会心的笑。


    “什么大事,这么急做什么。”他笑,“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不是逼着我……”他有点哽咽,“不是逼着我断吗?”


    突然话一顿。


    两个人的呼吸齐齐滞住一瞬,电光火石地撒开手。


    王茂行的绯色官袍自假山幽径之中显出来时,两人袖摆的摇动仍未停。


    如今,王茂行太担心他浸在天山之祸中瞎想,整日整日地尾随他,说得好听是陪伴,说得不好听——是骚扰。


    两人心惊胆战地各自偏开眼。


    王茂行捋须顿足:“唉,顾先生!”


    南琼霜心里毕竟有鬼,讪讪退开一步,又恐此地无银三百两,悄悄挪回半步,不敢看王茂行。


    王茂行却两步过来,拉开顾怀瑾,正正盯着她面上看了一眼。


    看得她心里一激灵。


    看什么?露了馅?


    她惊疑不定地朝王茂行望去,方才眼里蓄的泪,刚刚好滑落一颗。


    王茂行唉声叹气,甩着袖子跺脚:


    “顾先生,以老臣之见,娘娘毕竟是皇上的爱妃,您再看她不惯,又何苦追着她讥讽!唉……您才刚刚自鬼门关回来!”


    南琼霜和顾怀瑾默不作声地,彼此对视一瞬。


    心里忽然都明白。


    两个魂牵魄缠、日日深吻、抵死难分的人,此时,在外人眼中,是一对针尖对麦芒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