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她惊呼一声。


    来人倏地覆掌压在她嘴上,捂灭她短促的呼叫。


    面前人缚着眼,一身丝缎鸦青长衣,流光蕴润,悄无声息,仿佛是空无中无来由化出来的。


    他手掌收了,缓慢竖起一根修长食指,立在她唇前。


    “嘘。”他道,“乖乖,别叫。”


    她惊得急喘两下。离得那么近,她瞬间听见自己嗵嗵的心跳,往旁瞥了两眼,笑乐园内仍是空无一人,石栏杆上蹲着的威严的小石狮子,却好似一齐睁开了眼,冥冥盯视过来。


    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怎么在这?!”


    他倾身下来,沉重的影子骤然倒下来罩住她,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不肯见我。”


    太近了,唇鼻几乎彼此衔接。


    这种距离,他们习惯接吻的。


    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紧忙搡了搡他:“放开!你放开!”


    趁他尚未将她抓在手


    里,她闪身自一旁窜出来,运功使力在空中踮了两下脚尖。


    倏地,腰间一股不由分说的力,捕住她,骤然往下,她织金的裙摆花一般漾开,未等分辨,背后已经抵上了镂花窗棂,硌得她背脊一阵酸痛。


    步摇珠子打在她脸侧,顾怀瑾垂首逼近她鼻尖,唇上血色近乎艳丽。


    “什么叫彼此放过。”他语气极柔,“说。”


    她整个人僵在雕窗上,浑身硬得如一块木板,满脑子都是窗内是否有人。


    倘若有,哪怕只有一个——两人就完了。


    “你别在这……”她手上愈发用力,挪开身子,堪堪将窗子避开,一面扭头去望那小太监的去向,“放开!那个人是常达的眼线,我得去……”


    “我安排的。”


    他两手抓着她肩膀,轻描淡写。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


    半晌,睫毛扑闪半天,惊怒又有点难堪地偏过头,长吸一口气。


    “你究竟在这做什么?!”她用气声斥他,“皇上那闹得鸡飞狗跳,你把他一个人撂在摄政王手里,你不管他,他还能剩块骨头吗?!快回去!”


    “我满脑子都是你,我回去有什么用。”顾怀瑾压抑着喘了一口气,“什么叫彼此放过。”


    她望着他。


    他一脸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偏执神色。


    不答,今天这件事就过不去了。


    她在心里斟酌了再斟酌,定夺了再定夺,最后开口:


    “彼此放过,就是结束了。”


    抓着她肩膀的两手骤然用力,她几乎感觉他五指掐进了她胳膊里,她皱眉忍了一下,一抬头,见他伏低下来,凑到她双唇前。


    本该接吻的距离,他气势几乎慑人。


    他缓缓道:


    “你都没有问过我,就认定我们结束了?”


    她听见自己吞咽了一下,距离太近了,近得她唇上有些发麻。


    唇间的呼吸相连,仿佛两人一同衔了一根看不见的弦,那弦的两端越发绷紧,她和他再不愿,也还是不知不觉地,牵扯在一起。


    她的身体,想接吻。


    她慌忙叼住唇瓣。


    柔软的唇在齿间揪扯,那一瞬,顾怀瑾苦抑良久终难自持,骤然逼近她唇畔贴上去。


    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偏着头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浑身一阵一阵发麻,她满头冷汗气喘吁吁,咬着牙掐了他一下:


    “这里是紫禁城!”


    顾怀瑾沉默着任她,眉目间一丝情绪也无。


    只是,他喘的,她快听不下去了。


    “你快回去!”她羞臊得简直浑身哆嗦,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还当是他的四象塔吗?!“摄政王是什么脾气,皇上又有什么本事?常忠被摄政王拦下了,常达无召入不了宫,你再不回去弹压局面,皇上若疯症发作,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怎么,你也要我回去镇着。”他摩挲着她手腕,“那就见我。眼下,我可是有一大堆话,得好好问你。”


    南琼霜筋疲力竭地闭了闭眼。


    不是再因私事耽搁大局的时候了,笑乐园内离不得他,他出来这一时片刻,里面不知已是怎样的情形。


    她再将喉咙里的忐忑焦躁咽下去,点了点头。


    他道:“出宫找我。”


    “什么?”


    “我知道你从他那得了令牌。”


    她愣怔一瞬,不敢相信地反复打量他:“你怎么知道?”


    他不答。


    她忽然如梦初醒:“清涟远香究竟怎么回事?何时跟你的线人有了往来?雾刀呢?”


    他只模棱两可地给她一句话:“出宫找我,再说。三日后。”


    ……


    一想到要同他当面对质天山上的一切,她就头皮发麻,不论如何不想应。


    “三日后,来见我。”顾怀瑾温柔捋着她碎发,将那些与步摇珠串相勾连的发丝一一理开,曲着食指刮她面颊,“若不来,别怪我满紫禁城逮你。”


    威胁的话,可是语气温和从容,好似哄劝。


    她无计可施地长出了一口气,良久,终于纠结着眉头道:“……好。”


    手中忽然被他塞了一包东西。


    他道:“瓜子仁。”


    话落,顾怀瑾终于退开,行至日头底下,那一身丝缎长衣顿时亮得仿若往下淌水,他声音被风轻轻送进她耳边:


    “最近不是爱吃这个?昨晚指甲还劈了。”


    她惊异抬眼,不敢置信。


    庭院里,人却已经失了踪影。


    凭空化出、随风而去。明明没在她身侧,却如影随形,仿佛片刻不曾离身。


    为什么她的事情,他都知道。


    南琼霜望着树影空摇的寂寥的庭院,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一直在。


    从未放过片刻。


    一个踪迹莫测、无言窥伺、难以摆脱的鬼。


    *


    笑乐园内,一片狼藉。


    南琼霜再度心惊胆战地踏进笑乐园的门槛时,金砖地上已经多了不知多少碎瓷片,牌桌大喇喇掀翻在地,满地的牌与瓜果皮屑。


    宫人们无人敢上前拾掇,贵人们脚踏着一地花白的瓜子皮,踏得咯吱作响。


    嘉庆帝已经被人扶到了椅子上,头歪在椅背顶端,浑浑噩噩,呼唤不应,几已灵魂出窍。


    毛琳妍尚且无虞,所谓无虞——是人至少还没进冷宫,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撅着屁股跪着。


    她一旁,常忠满脑袋油亮的汗,直跪着朝上头的人抱拳。


    上头,李玄白叉着两脚坐着,手肘拄在扶手上,玩着自己耳坠,语气漫不经心,可是,她从未见李玄白脸上有那种表情。


    何止是动怒。


    倘若这里不是紫禁城,而是当年的天山,只怕这两人浑都不剩了。


    她头痛欲裂,再朝里面看去。


    顾怀瑾怡然自得坐在窗边,端着一盏茶,水汽氤氲,他慢慢悠悠拿杯盖刮着茶沫。


    她只觉太阳穴砰砰直跳,扶着额头。


    诚然,常李双方相斗,坐收渔翁之利的便是他顾怀瑾,可是,他这姿态,是否太作壁上观了点。


    李玄白撑着腮,摊手笑道,“你们也别跟本王哭天喊地的了,九五之尊,扯着嗓子哀嚎,本王可受不起。这样吧。不就是孝顺之情跟姐妹之义么?好办。”


    他手指一一在地上人面上指过:“贵妃思念义姐,常将军思念姑姑,皇上思念母妃。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进去团圆吧。”


    他鼓掌两下:“来人,尽数打入静思轩!”


    地上毛琳妍慌忙抬头,常忠浑身僵直。


    顷刻上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拽起跪在地上的毛琳妍和常忠,便要拖下去。


    窗子底下,顾怀瑾不屑嗤笑一声:“摄政王口气未免太大。只关贵妃娘娘还不够,还要将常将军打入静思轩?”他将茶盖轻轻扣在茶盏上,叮一声,“一时置气,后患无穷。其中利害,摄政王不消三思,想必就能明白。”


    未等李玄白开口,那一头嘉庆帝恍恍惚惚醒了,眼缝倏地一开,哆嗦着干裂的唇,朝天一指:


    “若是……若是连妍儿也要关入静思轩,那就……也关了朕!”


    李玄白笑了一声,“您急什么。本王说‘尽数’,本也涵括了您。”话毕,骤然将手中折扇一把投在地上:“好!请皇上入静思轩!”


    南琼霜心里咯噔一下。


    将皇上关入静思轩,岂非软禁?他是想借今日之局,破罐破摔,直接取了玉玺吗?!


    李玄白单手拄着腮,吊儿郎当晃着脚。


    时机尚未成熟,他今日并无夺位之意。


    但眼下,区区一个疯子,一个女人,一个蠢货,也敢借着常达的势到他面前大闹。他若不给两分颜色瞧瞧,以后他坐在摄政王的椅子上,难堪时候还多着呢。


    锦帘一掀,外头忽地入了一大片金戈侍卫,乌压压地分列而入,个个身佩长刀,高挑魁梧。


    金戈侍卫,乃是李玄白的私卫,皆是李玄白亲自从近侍亲军中擢选而来,不在人多,贵在精。


    李玄白的大太监吴顺,袖着手,低眉顺眼地自行列末尾随进来。


    南琼霜心中一哂。


    她就说金戈侍卫怎么放着大明宫不守,刚刚好好在笑乐园外,叫他手一挥就进来了,原来是吴顺跑出去放的消息。


    不知常达府上,眼下是否得了消息。


    “摄政王。”顾怀瑾终于轻轻将茶盏搁在窗台上,负手站了起来,背过身子望着窗外,“当日定亲王晋爵,便对顾某说,皇上体虚抱病,摄政王脾性暴烈,要顾某在紫禁城之内,多多拘束劝诫。”


    “拘束?”李玄白含笑将这两个字在唇间嚼了一遍,“有能耐拘束本王之人,还没生出来呢。顾先生还是先顾顾自己吧。半个官衔也没有,凭一张嘴,在紫禁城中出出进进的,李氏已经给足了你面子。”


    顾怀瑾含笑转身,颔首得客气,“摄政王,今日顾某劝您,本分行事,莫要胡闹,您是听,还是不听。”


    李玄白兴致盎然地歪在椅子上看他:“你也配如此同本王说话?”


    眼神同金戈侍卫示意,手轻巧朝窗边人一指。


    南琼霜愈看愈急。李玄白今日是气得到了顶了,他原本就是那样一个无所顾忌的放肆性子,兴头上来,该做不该做的他全要做。


    金戈侍卫在此,若想破局,必得拖延时间,等到宫中其余亲军调集过来,方能与金戈侍卫一拼。


    他明知道李玄白是这样的脾性,怎么还同他往上顶?


    两个高大侍卫缓步过去,行至顾怀瑾身侧,抱拳:“顾大人,多有得罪。”


    顾怀瑾只是漠不关心,回身一哂。


    “本王知道你的无量心法了不起。区区几个侍卫,拿不下你。”李玄白终于慢腾腾站起了身,眸光随意扫过地上冷汗满面的常忠和毛琳妍,阴厉一笑,“但是,本王要拿,你敢抗命吗。”


    他断喝:“拿下!”


    其余的金戈侍卫顿时出列,齐刷刷疾行过去,长腿大步,立时将窗边的人团团围住。


    顾怀瑾心不在焉,理了理袖摆。


    南琼霜气得几乎要昏过头去。


    这人究竟在做什么。连嘉庆帝和常忠都被金戈侍卫架了起来,再抓他一个,不过是顺手的事!


    她是宫妃,不论如何不易出面,见远香已经回了她身边,她附耳过去道:“去通知公孙红,给常达放个消息,说紫禁城内闹得无法收场……”


    忽然一片脚步声直直奔来,响亮齐整,井然有序,未等她口里的话说完,笑乐园的锦帘兀地被人一把掀开,两列身着玄天紫锦服之人鱼贯而入,人人佩刀,人人魁梧健硕,冷杀肃穆,煞气逼人。


    笑乐园内,众宫人低头避让。


    常忠眼睛霎时亮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扶起晕了头的毛琳妍。


    嘉庆帝听闻异响,福至心灵地睁开了眼,一看,喜得连连鼓掌。


    唯有李玄白脸色,一瞬转为狰狞难看。


    锦服长刀,飞鱼纹饰,宽肩窄腰。


    顾怀瑾的,飞鱼卫。


    “佩刀入宫,剑拔弩张的,是要干什么。”李玄白冷笑一声,“是要杀了本王吗。”


    顾怀瑾客气地应:“顾某不敢,无非是有些话,要对摄政王说。”


    “说话归说话。调来这么大一帮子人,几乎将整个飞鱼卫尽数调入宫中了,这是要说话的架势?!”


    “顾某不多请些人来陪摄政王喝茶,摄政王架子这么大,顾某说话,您肯听么。”顾怀瑾好整以暇站定在李玄白身前,飞鱼卫指挥使适时搬来一张木椅,放在他身后,他悠然坐下:


    “顾某的话,摄政王方才听不下去。不知眼下,是否愿意听上一二。”


    金戈侍卫毕竟人少,飞鱼卫一入了笑乐园,几乎站满了整间房。李玄白再锋锐,也不得不审时度势。


    他咬着牙笑了半晌,手紧抓着椅子扶手,抓得手背青筋隆起:“有什么话,说。”


    “摄政王爱母之心,顾某并非不体谅。但皇上爱母之心,顾某也不得不动容。”


    对面,李玄白翻个白眼,嗤笑一声。


    “故而,此事其实有折中斡旋之法,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折中之法。皇上都干嚎着给本王架到列祖列宗面前了,本王可未看出皇上给我留了什么折中之法。”


    “皇上思念母亲,除了放常太妃出静思轩,未必没有其他方法。”他道,“摄政王不妨允准皇上入静思轩探望。”


    “常太妃入静思轩,永世不得出,亦不准人求见,这是先帝的令!”


    “先帝。”顾怀瑾闻言笑了,“先帝亦曾说过,要兄友弟恭,彼此和睦,您听了么。”


    满室飞鱼卫一齐跪下,房间内玄天紫色,骤然矮了一大截。


    李玄白倒是笑了。


    他这人,事情做了,也不怕人说,并不会恼。


    “今日皇上失态恸哭,百官必定议论纷纷。您即便不肯放太妃出静思轩,但允皇上前去探望,也算给百官一个交待。”


    李玄白想了片刻。


    “好。不过今日,可得说清楚,是皇上不念先帝的令,逼本王破了祖制。”言毕,剜了嘉庆帝一眼。


    嘉庆帝顿时灰白着脸望向顾怀瑾。


    “可是,先生……”


    嘉庆帝一开口,南琼霜就捂住了脸。


    皇上要的是常太妃自静思轩中出来,而不是他得以进去探望。兜了这么大一圈子,嘉庆帝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怎么肯。


    此般做法,确实安抚下了李玄白,但嘉庆帝必然不甘。


    而顾怀瑾,说到底,是嘉庆帝的臣子。


    “太妃是否能放,归根结底,是当年谢贵妃一案,真凶是否另有其人的问题。”顾怀瑾缓声道,“若有,太妃自然能放。若没有,想必常将军和贵妃娘娘,以及定亲王,也不会再拿此事烦扰摄政王了。”


    “正是,顾先生所言正是!”常忠赶忙叩头。


    “至于贵妃娘娘,顾念皇上怜母之心,本也无过。若要入静思轩,实在是无妄之灾。”顾怀瑾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放下,杯底与托盘相击,清脆的一声,“贵妃娘娘如花似玉,莫名在脸上挨了您一脚,您也该消消气了。”


    李玄白垂眸,懒洋洋地想了半晌。


    最后,觉得确无什么吃亏之处,置之一笑。


    “如花似玉?”


    他搓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朝远处角落里的人,对上眼神。


    南琼霜一瞬明白他在想什么,翻个白眼,懒得理会。


    “那么,查案,谁来查。”李玄白坐回椅子里翘着脚,“本王事务繁多,懒得理会。你肯吗?”


    顾怀瑾不说话。


    这些破事,与一山二虎的时局无害亦无益,不过嘉庆帝个人失母之愁,他压根不爱管。


    他毕竟不是当年天山上,任劳任怨为人负责、心甘情愿帮人兜底的顾怀瑾了。


    嘉庆帝眼泪汪汪地眨着眼睛望他:“先生……”


    顾怀瑾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愿为吾皇效劳。”


    第142章


    “我有件事想问你。”


    时已盛夏。蝉鸣喧杂,热浪滚滚,树叶绿得近乎鲜艳。日光自彼此交叠的树影间筛落至雕窗内,摇落几圈圆圆的淡金光斑。


    李玄白将奏折合起来放到一旁,日光婆娑地投在他膝间,他玩着耳坠,指节在案上叩了叩,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南琼霜刚刚敛裙落座,垂着眼睫理裙摆。


    “什么事?”


    他饶有兴致又意味深长地撑腮看她:


    “你在无量山上,跟那个姓顾的,究竟如何?”


    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瞬。


    “你特意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李玄白不答,一双恣肆艳丽的狐狸眼,浑不在意地向上勾着,面上依旧嬉笑,可是那眼底,沉着些幽幽晦色。


    他往嘴里塞了块雪花酥:“你跟他和好过吧。我都瞧出来了。”


    南琼霜手


    中动作骤然一顿,片刻后抬起眼朝他笑:“说什么呢。”


    “你定然是同他和好过。笑乐园那天,你二人坐在我对面,我瞧得清清楚楚。”李玄白灌了一口茶,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着数,“同时笑,同时摇头,同时抬头,同时叹气。闲着无事的时候,食指会在桌上敲两下。坐久了,换个姿势,也是一齐换同一个姿势。”


    “虽然如此,两人彼此都不理会,貌合神离,仿佛从未认识过。”


    “事事默契,但形同陌路。”他摊开手笑,“这其中怎会没有文章。”


    南琼霜听得心里一片凉。


    他们两人,当日笑乐园的牌局上,甚至只说过一句话。


    “说吧,在他的无量山上,都做过什么,到哪一步了。”李玄白笑得一派轻松,只一双眼不错眼珠地睨着她,“亲过?”


    南琼霜面上一丝波动也无,缓缓地摇着团扇。


    亲过?


    何止。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日子。


    困在他双臂间、天花板被挡得看不见,他的闷喘一声声在耳畔响彻,她如随水浮萍般无措,抱他的背脊,仿佛抱着救命的浮木。


    半点儿距离也没有的日子。


    对面李玄白抱着膝盖,似笑非笑地盯她。


    她骤然一个激灵。


    她究竟在想什么?


    “没有。”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搁下扇子,剥着瓜子,“他恨我恨得要命,把刀横在我脖子上要杀了我。是我说,宫妃死在山上,他无法交代,无量山必然要受牵累,他才罢休。不过,依旧咬着牙对我说,早晚有一日,要将我活剐,之后,再碎尸万段。”


    她越说越觉得好玩,不由笑了起来,“恨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和好。”


    李玄白十指交叉成一座小塔,大拇指搓着下巴,沉沉思索,笑得似是而非。


    南琼霜直望着他眼睛,不躲也不避。


    “罢。”良久,李玄白长吸一口气,搔了搔头,“紫禁城内的贵人,他便是再恨,一时片刻间,也奈何不了。不过,自此以后,你需得小心些。”


    “德音小不小心,安不安全,”她一双眼睛弯成月牙,一半奉承,一半揶揄,团扇在案几边缘笃笃笃地磕,“全系于表兄一身哪。表兄管我,我就安全。不管我,我就只好死了呗。”


    李玄白一阵忍俊不禁。


    他这人,喜人奉承,但不喜阿谀拍马之辈。阴阳怪气地捧,在他耳朵里倒有趣。


    “行了行了,求人的时候,好话就一箩筐了。”他咽了口茶,“当日笑乐园内……”


    窗外远香忽然道:“娘娘。”


    两人的话顿了。


    南琼霜回头从枝叶摇曳的镂花窗棂内望出去:“什么事?”


    远香自殿外疾步行入,脚步轻得如一阵风,附在她耳侧:“皇上召您去紫宸殿。”


    紫宸殿内,丝丝阴凉。


    因着嘉庆帝有疯症,宫人们更加不敢怠慢,最大最好的冰块一缸一缸地送入殿内,即便坐在窗下,也是凉意沁人。


    南琼霜甫一进去,便见一道玄衣的颀长身影立于嘉庆帝龙榻前,嘉庆帝许是刚刚起身,那人负手对他说着话,醇雅嗓音在寝殿内飘摇回荡:


    “……皇上有此奇谋,自然是好。不过下回,至少还请知会顾某一声。当日若不是……”


    她抬步跨过门槛,紫宸殿内静得惊人,她低低开口,也有些回音,“臣妾给皇上请安。”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一张不带多余情绪的脸孔,疏离淡漠,拒人千里。


    她道:“见过顾先生。”


    顾怀瑾颔首,又转回了头:“若不是此前您同顾某略提过几句,顾某为以防万一,早将人调来紫宸殿附近守着,当日之事,还当真不知如何做结。”


    “朕并无逼迫摄政王退位之意,不过是思母心切……”嘉庆帝喃喃辩解。


    南琼霜自己坐在窗下,竖着耳朵听着。


    “摄政王并非是用孝悌之义逼迫得了的性子,这并非臣空口夸谈。”顾怀瑾缓沉吐字,一面回身向她伸手一邀,广袖扫过地砖,“珍妃娘娘乃是摄政王的表妹。皇上若不信,大可问问珍妃娘娘。”


    南琼霜忽然被点了名讳,不由抬起了头。


    特意将她召来紫宸殿,是为了劝诫嘉庆帝?


    若如此,是顾怀瑾叫嘉庆帝将她召了来?


    她搁下了手里的青葡萄,一路行至顾怀瑾身侧与他并肩:


    “皇上,表兄的性子……确非孝义与大道逼迫得了的。四书五经上的东西,在表兄那,全是空谈。他那人性子最是桀骜难驯,难以拘束,凡事最恨人逼迫。越与他顶力相抗,他越不肯给甜头吃。若真想从他那求点什么,便绝不能逼迫他。”


    “正是。”顾怀瑾略微偏头颔首,“娘娘当真了解摄政王。”


    南琼霜隐约从这话里品出一丝古怪味道,想了片刻,住了嘴。


    “敢问娘娘是从何处而来。”顾怀瑾淡声问,“今晨皇上晏起,顾某未敢惊扰,本想求娘娘伺候皇上起身,未成想,派人去了娘娘宫中,说娘娘亦不在。”


    南琼霜略微嘶了一口气,斟酌半晌,终于掂量着字句道:“是从大明宫中来。表兄有事唤德音一叙。”


    “正是。自从娘娘与摄政王认下了表兄妹情谊,情义日笃,阖宫皆知。”顾怀瑾抖了抖宽大袖摆,刺金的忍冬纹丝光流淌,“大早上的便在一处叙话,娘娘有如此好的一位表兄,顾某当真羡慕。”


    南琼霜眨着双睫,无话可应。


    “皇上,”他转回去,苦口婆心对嘉庆帝道,“摄政王念着他那位谢氏的母亲,对他这位年少多舛的表妹,亦是处处爱护。您身边有珍妃娘娘,又何必携着常将军和晟贵妃一道,对摄政王咄咄相逼。说不准,娘娘一句话,您所求之物,摄政王便允了。”


    南琼霜倏地抬起眼来瞄着他。


    这人依旧八风不动,一派从容自在。


    “顾先生莫要抬举臣妾了。”她强笑着,“表兄那种纵肆性子,谁敢说当真拿得住他。”


    “娘娘啊。”他含笑应。


    她心脏嗵嗵直跳,没接话。


    “皇上方才说,笑乐园内惹了摄政王不快,心中不安,望顾某这几日入宫,时时陪同。”他礼貌垂首,“实则,珍妃娘娘在此,当日龃龉,怕是摄政王早已忘了。皇上实在不必如此多虑。”


    “顾先生。”她听不下去了。


    “便是摄政王当真不肯轻放,您亦不必惊慌,唤娘娘再去大明宫中一叙便是。”顾怀瑾笑得平稳,“形势危如累卵,顾某依照宫规,无法时时在宫中陪伴圣人。依顾某之见,不妨叫娘娘与大明宫多多走动。白日走动,夜里也走动,以备不时之需。”


    “顾先生。”她受不了,又追了一句。


    “先生言之有理。”那一头,嘉庆帝眼圈下两团乌青,显然是自那一日后未曾睡好,“不过,即便是亲兄妹,亦有男女大防,何况表兄妹。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会想想。”一面对她道:“德音。”


    她恭恭敬敬侍立听命。


    “笑乐园内这一场,听说妍儿吓得病了。她在宫中寂寞,你得空时,去看看她啊。”


    她心中厌烦,耐着性子笑道,“是。”


    “还有,先生。”嘉庆帝抬手对顾怀瑾道,“琳妍病了。琳妍是我母妃的义妹,金枝玉叶,交予旁人,朕不放心。”他一字一字道:“琳妍的身子,就交给先生了啊。”


    南琼霜绞着帕子的手顿了一瞬,抬眼望向那容颜如玉的人。


    他未厌也未恼,只平稳如常地道了声:“是。”


    *


    菡萏宫内。


    远香再递了一张字条过来。展开,又是那一手端正的楷书:


    “明日府上一叙。”


    她骤然想起白日里,他平和如常地应下景仁宫的差事,仿佛日日见毛琳妍也无所谓,替毛琳妍诊脉亦无妨,每日每日关心她的身子也不会嫌烦,似乎——他根本就不讨厌毛琳妍这个人。


    或许是吧,他倒是没有讨厌毛琳妍的原因。


    但是她,不喜她。毛琳妍曾将她用来针灸的银针换成毒针。


    虽然毒针一事,发生时,顾怀瑾在他的无量山上,他或许并不知情。


    但是,她仍旧心头不快。


    她一向自诩豁达有气度,并非那心胸狭隘之徒,但是事关……事关他,有些时候,她明知不该计较,还是计较。


    夜已深了,烛花毕剥。


    她将那纸条合上,连看都未再看一眼,搁在烛火上,洇着了。


    见面?不见。


    反正,什么都没干,就叫李玄白瞧出了异样,他们本也不该再纠缠了。一点也不该。


    她在妆镜前恹恹坐着,长睫在昏沉灯火下梳出几根纤细的影,落在她眼眸里。她乌黑缎发披了一身,百无聊赖地任远香和清涟替她梳头。


    阴影里,一只脚倏地踏入庸黄的烛火中,牵出一道漆黑的影,口中喷薄着热气,仿佛一条狂戾的恶犬:


    “南琼霜。”


    南琼霜懒洋洋一寸寸抬眼。


    见了来人,顿时一哂:


    “唷,回来了?”


    “雾刀。”


    第143章


    来人缓缓自墙角的暗影中现出整个身形。


    依旧是高大如山的一个人,然而却瘦多了,颧骨直愣愣


    自皮肤底下支出一个角,衣裳亦破败不堪,原先合身的衣裳,现如今已是兜在了身上,空荡荡的。


    她见了他那副惨样,不免一愣,笑了出来。


    “哎唷,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死狗似的。”忽地一愣,他右边袖子空管子一般往下垂着,她挑着眉毛品了一瞬,愈发笑了起来,“你的右手……怎么回事?”


    “我他娘倒想问你呢,南琼霜。”他走近来,左手二话未说先锤在她妆台上,敲得整张台微微震颤。


    清涟、远香不管外务,亦不曾杀过人,一时惊惧瑟缩。


    她手一挥叫两人下去,一面玩着头发笑问:


    “你自己落到人家手里,还好意思回头怪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只知当日叫你同门内联络,你说上面应了,给我换个人杀。结果,未等我跳船,船被贼人劫了,我们一行人被姓顾的救下,直接去了山上。至于你……自从上了无量山,可就没有一点消息了。”


    她嘶了口气,深深笑着:“怎么。到了无量山上,被他发现,落到他手里了?”


    “你他娘的少放屁!我怎可能被他发现!”雾刀一口牙磨得嚓嚓的,“分明是你在山上叛了咱们,什么都告诉了他,不然,我怎会有今天!”


    “你究竟在放什么屁。”她嫌厌笑了,“他压根没认出我,我毫发无伤地下了无量山。你落到他手里,倒是带了一身伤回来。若有人叛,到底是谁?”


    “他怎会未认出你?!”


    “你是怀疑咱们往生门的本事?”她睨他一眼,懒懒梳着头:


    “姓名不同,性子不同,我身后甚至还有清河谢氏。层层筛选入了宫的秀女,又得圣上宠爱,这两天,摄政王也一口一个表妹的叫着。谢德音的身份,与楚皎皎是八竿子打不着。长得再像,他也不敢说,珍妃娘娘,与当年天山脚下的一个船娘,是同一人。”


    “即便如此,他当年爱你爱得整个人跟有病似的,你在他眼前,他又如何能不察觉。”他嘿嘿笑着,“少诓我了,我聪明着呢。”


    南琼霜顿时忍俊不禁,丝毫不给面子地笑了两声,“他若认出了我,我怎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雾刀无话可说了。


    “他不知道我是谁,眼下还一声一声娘娘的叫着呢,若还不信,你去问清涟和远香。”她慢腾腾搁下了梳子,转过身来,两腿叠在一处笑望他,“至于你呢,落到他手里了?”


    眸光缓缓停在他那空荡荡的袖管上,勾唇:“并且,丢了一只手?”


    雾刀面上神情变幻非常,仿佛一阵疾风刮过,天上云翳奔涌,地上晦明交替。


    良久,他嗵一声软着双膝跪在她面前,余下的那只手上去扒她的膝盖。


    “姑奶奶,姑奶奶您行行好,您给我留一条命吧,啊。我雾刀怎么也算陪了你这么多年。”他眼角蓄起点……眼泪?咧着嘴道,“您就给我留一条命,别跟上面说,我雾刀好好伺候你,成不成啊。”


    南琼霜骤然见他矮了一大截,方才还需仰着头看他,忽然这人就低到了她肩膀——他这人高的,即便跪下,还到她肩膀——吓得往后让了让。


    雾刀从未想过有今天。


    两天前,他眼睛一睁,忽然惊觉自己脑子空空,除了隐约记得点她的新差事在紫禁城之内,旁的都不记得了。


    眼睛再一扫,自己浑身的伤,身上剧痛,右边胳膊断了一截。


    面前人,是他当年在天山上的老相识。


    除了姓顾的,他身边什么人都不剩了,没有她,连她那两个侍女也没有。


    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审。但他不知,姓顾的都问过什么,他答过什么。


    往生门的规矩,他最清楚。跟丢了是一条,暴露行踪是一条,落到人家手里又是一条,受审再是一条,再加一条——他或许已经吐了口儿。


    光这最后一条,就已经够他受门内三十三道酷刑。


    “姑奶奶,姑奶奶,我雾刀求您了,真是求您了。”他小眼睛里泪光婆娑,跪行着爬过去抱住她两腿,给南琼霜吓得连连闪避:


    “我这么多年,对您是忠心耿耿啊。您叫我跟门内商量什么,我都帮您商量,我带了您这么多年……您若要换个新人,还得从头教他,哪有我这奴才使唤得省劲儿啊。”


    “你不想我跟门内禀报?”她拧着眉头玩着梳子,“这可是包庇。你犯了错,我如何能瞒着上头,向着你。这么大的疏漏,我便是想帮你,也不敢哪。”她叹了口气,“我明日会如实禀报。”


    “姑奶奶,姑奶奶,您可千万别!”雾刀脸上的汗跟他那点眼泪俱是亮闪闪的,“您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用得着咱们的地方,我雾刀上刀山下火海,也给您办!”


    “我最近没什么想要的。”她转着梳子,“不若这样吧。形势太紧张,我也怕姓顾的认出我,你去时时刻刻盯着顾……”故意将话截一半,去瞧他脸色。


    他果然满面死样。


    她装着嫌他无能“啧”了一声,偏过头。


    雾刀果然愈发跪了两步,上前抱住她的脚:“姑奶奶,别人都行,真的,别人都行。除了那个瘆人的男的!”


    她揉着眉心,“那你去盯着常达。把他府上,何人往来,有何事发生,常达见了什么人,两个儿子关系如何,一并探查好了,日日向我禀报。”说着,补了一句,“一山二虎,局势太险,我身在其中,却没有定王府上的线人,总觉得不稳妥。”


    “是是是。”他连着应,如蒙大赦地龇着大牙笑了半晌。


    “行了,没别的事,你下去吧。”她皱着眉头抽出腿来,“给你抱了,我得去洗洗。”


    “慢着。”他忽然抬起头来,一排尖细的犬牙参差,“我整日在定王府,谁盯着您啊?姑奶奶不愿意我盯着您了?”


    她揪着他头发,劈手上去,掣了他两记大耳光。


    “我包庇你,已是大错,真不知我方才怎会心软!”


    “慢着慢着,您您您,您听我,您听小的说完。”雾刀连个屁也不敢有,“姑奶奶要小的去盯着定王,自然可以。只是姑奶奶这边……”


    “我当然会杀了那疯子。一个疯子,我何必心软。”她道,“至于顾怀瑾,我当年就不曾手软。从前他全心全意爱我,我都不曾收手,如今,又怎么会收手。”


    “您说的是。”雾刀道,“一点好心,提醒您,洛京里头,同僚多着呢。七杀前堂主正在大明宫前,清涟远香二位,在您身侧。您离赎身只差一步,别给自己找麻烦。”


    她登时扬起手来,又要再扇。


    “行了姑奶奶,小的领命。只要您好好地把咱们的差事办了,我不在您跟前烦您。您要的


    消息,我日日给您送回来。就一条,”他剩下那只手挠着脸,嘿嘿直笑,“您别跟上头说啊。”


    雾刀走了,隐没入黑暗之中。


    谁知,翌日深夜,她刚打发走的人就又回了她的菡萏宫。


    她正坐在妆镜前梳发,雾刀不知自哪冒了出来,毕恭毕敬地虔诚跪下:


    “姑奶奶,上头有了新的吩咐。”


    她挥手将清涟远香两人打发下去:“说。”


    “据说,公孙红那边出了点麻烦,搬救兵呢。”雾刀腆着脸笑,“您离她最近,本事也大,门内说,要让您协助她。”


    “帮不了。”她闭目养神。


    “这回呀,上头说,您若是能帮那公孙红一把,门内就算您当年天山赊下的那半个任务,也圆满了。”


    她闻言慢悠悠睁开眼。


    倘若能把当年欠下的账补上,倒还值得她想一想。


    只是,身为宫妃,她出宫已是冒险。从李玄白要来那块出宫令牌,原是为了去寻从前赎身的同僚,打听打听他们近况如何。若只是为了半个任务……


    她捏起妆台上的小铃铛,在指间玩着:“今天你去定王府,都打听着什么了,先同我说说。”


    “今日首先将府上各色人等大致摸了一遍。”雾刀剩下那只手搔着头,“从婢子到马夫再到贵人,都跟了片刻。”


    “所以呢,有无有趣之人。”


    “定王脾性暴躁,一言不合便撒开膀子骂人。不论是他的幕僚、副将还是儿子,都整日挨他打骂,十分惧他。”


    “他那两个儿子,面上和气,实则不怎么对付。常达偏心次子常平,常平生得英俊些,人看着更机灵。长子常忠就蠢且色,一屋里好几个美眷,晚上屋里头那声儿啊,可有意思了。”


    说着,他剩下那只手捂着嘴吃吃地笑。


    南琼霜瞥他一眼,“姓顾的怎么就知道砍你胳膊,没在你裤裆里跟一刀?”


    雾刀不敢顶嘴,搔着头赔笑:


    “公孙红在府上处境不太妙。她在常达常忠二人中周旋,两边勾搭,结果常忠那厮欲蹬鼻子上脸,皇上前些日子又给常达拨了几个美女,她几乎混不到常达眼巴前儿了。不仅如此,还叫常平瞧出了些端倪,眼下焦头烂额,她那教引亦发愁啊。我俩本想得空喝一杯……”


    “行行行,说公孙红。”


    “小的去找她教引打听了。说公孙红除了刺杀常达以外,还要窃走常达的军务密函。前些日子,常达唤几人进屋弹琵琶,她借弹琵琶之机拿了密函,不想漏出了点马脚,叫府上一个瞽叟听见了动静。那瞽叟年轻时一手琵琶冠绝洛京,听了便对常平说,贼人必是京中最擅琵琶之人。眼下公孙红正火急火燎,找人顶罪呢。”


    “我又不精于琵琶,便是找我,也没用啊。”她阖眼揉着太阳穴道,“别说了,说点别的。可还有什么新鲜事?”


    雾刀想了半晌,又道,“噢,还有。定王府上有个咱从前的同僚,原是七杀堂中人,几年前做够了数赎了身,在定王府上当厨子呢。”


    她徐徐睁开眼。


    雾刀如数家珍地对她献忠:“不过,此人好相与。若是姑奶奶想应下定王府的差事,也可去同他说说,借一把力。”


    她缓慢转着眼珠,指间勾着那串圆滚滚的铜铃,来回晃着把玩。


    良久,她道,“好吧。去回门内,说这半个任务,我接下了。”


    “还有,姑奶奶,公孙红要我给您带个话儿。”


    她缓抬起眼帘,漫不经心地听。


    “她说,协助,可以。若是要抢了她的功……”雾刀深深低头,“别怪她擎着她那把九宝琵琶,飞针连发,劈头盖脸地,敲碎您的银牙。”


    *


    翌日,清涟远香照旧为她梳妆。


    远香伶俐,细细通着她的长发,一面道,“娘娘,昨日本应去顾先生府上一叙,您却整日歇在宫中,当真无事么。”


    她想起这回事,有些头痛地长出了一口气。


    昨日,该去见也未去见,今天,他非进紫禁城抓她不可。


    她指尖挑起妆台上的两串铃铛,对她们二人道:“我一会,要再去趟大明宫。你们二人不必跟着,便在我这菡萏宫候着我吧,我去问摄政王讨要个琵琶师傅,很快便回。”


    “可是,娘娘……”


    “无事。若是顾先生来,以他的性子,不论如何,不会在宫中为难你们的。他若问,便扯个谎,说我去景仁宫中,探望贵妃娘娘。”


    她含着笑,望着远香不安神色,和颜悦色将那两串小铜铃铛分别递到两人面前,“这两串铃铛,是赏给你们的,戴在发上好看,来。”


    浑圆的小铃铛串着红绳,泠泠响着,搁进了二人掌中,线绳盘曲起来。


    两人满腹狐疑,面面相觑,彼此望了又望,欲言又止。


    于是,等到顾怀瑾气势汹汹地自紫禁城外杀进来,连设巧计瞒着菡萏宫所有人猝不及防地杀入菡萏宫,见到的,只是两个发上缀着小铜铃铛的侍女。


    大明宫内,李玄白正在前朝议政,殿内唯有南琼霜一人。


    大太监吴顺打听到她最近爱用些梅子冰酥酪,叫小厨房速做了一碗,端在她面前。


    她捧着那瓷碗,眯眼望着窗外晴好暑色,心满意足地搅着汤匙。


    逮逮逮,整日里猫逮耗子似的逮她。


    都已经叫他捉着过一回了,还能再叫他捉着第二回吗?


    想也别想。


    天底下光他一个顾怀瑾有心眼?


    她南琼霜不愿见,谁也别想逼她见。


    瓷勺搁在碗边,“叮”一声。


    她抬起长睫,翻个白眼。


    叫他大老远的,赶去景仁宫内,给毛琳妍诊脉吧。


    她也没想到的是。


    远香和清涟见了顾怀瑾,从未想过一向得体自若的顾先生,脸上竟会有如此神态,一时将她的话全忘在九霄之外,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道娘娘去了大明宫。


    第144章


    六月份的天总是多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便灰云密布,天边一片铅紫色,黑压压地挤在黄澄澄的琉璃瓦上。


    眼看着西边的乌云撵上了红墙,吴顺提了一把姜黄的油纸伞,跟出大明宫来送她。


    她对摄政王说,近来喜爱琵琶,听闻定王府上的曲欢姑娘一手琵琶精妙绝伦,想请她入宫教习一二。


    曲欢,便是公孙红。


    李玄白并没多问,或许是也知不该多问,抓着茶杯咽了口茶,允了。


    允了,便将她赶了出来。他才下了朝,一众官员候着觐见,没有容她说闲话的空。


    才出了大明宫的庭院,天上便砸下簌急的雨来,噼啪打在伞上。吴顺替她撑着伞,伺候她一路绕过御花园被雨浇得湿透的假山,尖细的嗓子问:“娘娘,咱们去哪啊?”


    她缓着步子避过阶上的小水坑,想了片刻。


    回菡萏宫,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顾怀瑾逮到。


    去紫宸殿,嘉庆帝前些日子在笑乐园内吓得有些痴傻,她若去了,劳心劳力,低声下气地伺候个没完,说不准,还得耐着性子听他恸哭。


    她确实非要他的宠爱不可,可是,当他哭哭啼啼唉声叹气地抱怨个没完时,她也不愿往他跟前凑。


    想到这,她忽然道,“听说贵妃娘娘那一日之后吓得病了?如今怎样?”


    吴顺额鼻上有一道蜈蚣般的疤,开口声音却一股奴才味,谄媚笑道:


    “回娘娘,贵妃……吓破了胆啦。听说这几天,在景仁宫里边儿蓬头垢面,听了咱们摄政王的名字就嚎,白天也嚎,夜里也嚎。前些天,皇上进景仁宫探望了一回,叫娘娘的疯样给吓出来了。这回,恐怕又要失宠咯。”


    “那摄政王如何。还气吗?”


    “摄政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笑乐园内这一出,贵妃娘娘的安生日子,是再也没有啦。”


    她听着,微微一哂。


    吴顺跟着道:“这些天,就靠顾先


    生日日问诊开药,给她吊着精神呢。”


    她步子一滞:“顾先生每日都去?”


    吴顺低着眼赔笑:“不每天都去,也不行啊。娘娘快吓疯了,离不开人。阖宫谁敢跟咱们摄政王对着干哪?跟摄政王对着干,就是这个下场!”


    离不开人。


    她将这几个字又在心上嚼了一遍。


    莫非不止每日一回问诊,还日日去景仁宫中陪她?


    她深吸一刻,没说话。


    曲径一拐,前头景致变了,是一个人。滂沱大雨,竟未撑伞,一人茕茕在雨中孤行,远远看去,白色的雨帘将他浑身玄黑都浇成了灰色,袖摆湿漉漉黏在手臂上,从头到脚一派淋漓。


    衣裳深黑,脸色雪白,整个人色彩相衬得太极端,仿佛一盘肃杀的棋。


    她的步子登时顿住,往后又退了半寸。


    他怎么在这。


    怎么不撑伞?


    两人隔着重重雨帘,一时都未彼此问安。一旁树叶被雨水打得哗啦作响,簌簌摇动,顾怀瑾站在雨里,缚着双眼,静静面朝着她。


    许久,两人仍是不问安。


    吴顺不知这阵诡异的沉默究竟是何深意,心下惶恐忐忑,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顾先生,您别在雨里头走啊。您上伞底下来。诶哟,您瞧瞧,今儿怎么就只带了一把伞!”


    南琼霜眼睫惊乱地扑扇两息,避开眼睛。


    雨声中,面前人缓步慢行过来。


    “娘娘这是要去哪。”


    未等她答,一只清贵修长的手,滴答着剔透水珠,伸进伞底,接过了伞柄。


    南琼霜不安地瞥见伞沿抬高了一些。


    “若顺路,不知可否与顾某共用一把伞。”


    不打算由她,还偏要问。


    吴顺小心窥着两人冷冷神色,识趣地自伞底下退开,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淋雨随着。


    南琼霜冷着嗓音道:“本宫去紫宸殿。”


    “顾某一同。”


    “不必,叫吴顺再给先生取把伞吧,先生这哪是去紫宸殿的路。”她往一旁避了些许,肩头蹭了些雨丝,“先生要去景仁宫,本宫不好误了先生的事。”


    他不知道她为何阴阳怪气。


    昨日,他以为想问的事终于能问,许久没见的人总算能见,惴惴又期待地等了她一天。


    她未来,他难以合眼,又怕她深夜突然来了,整整熬了一夜。


    眼下,两眼生痛,昏昏沉沉。


    若要阴阳怪气,他认为,也该是他。


    “景仁宫的事,娘娘不必担心了。敢问娘娘,还记得允诺过顾某些什么吗。”


    她直视着眼前的路,假装没听见。


    “从前,娘娘答应过选我,不放弃我,答应过回宫之后一切如常,答应过不与他见面,不与他私会。答应过到我府中见面。”他语气淡得仿佛闲话,“这些话,娘娘有一句当真么。”


    她只是不答。


    “明明失约在先,还要顾某巴巴地过来找。来找了,还算计着法子躲我。”他口吻平静,“娘娘是想怎样。”


    她的肩与他的胳膊撞了一瞬,她顿时更往一旁靠了些许。


    “想一刀两断。”


    雨声淅沥,他许久未开口,握着伞柄的手攥紧了,伞柄硌着骨头。


    她,未免太不讲情理了。这许多年,他何曾对不起她,他们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


    “娘娘是以为,顾某从前是好脾性,这般几次三番地待我,顾某也不会不满么。”


    她未答,迈着步子。


    不说话,他更觉得她心不在焉。


    “一刀两断,可以。”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可以平稳地说出这种话,“不过娘娘知道,我约娘娘府中相见,是想要问什么吗。”


    还用猜吗。


    她如今不想再演了。她从前那些底细,他若要问,她会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


    只是,即便她肯坦率,依旧会为那些事难堪。


    她不想听见她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从他的口里说出来,特别是他。


    顾怀瑾不知道她是逃避,只是恨她的善变和薄情。


    “娘娘若连问都不肯让顾某问一句,说来说去只有一句一刀两断,那顾某也不会说什么。”他不去看她,她步摇底下的珠串不时打在他手臂上,他从未想过她的东西也会叫他这么烦,“原本,隔着天山,我也不该再同娘娘纠缠了。”


    她吸了一口气,笑,“你说得对。”


    顾怀瑾不说话。


    她笑吟吟地又逼了一句:“我也不知顾先生究竟在纠缠什么。”


    顾怀瑾轻轻地喘气,玉白的手指被伞柄硌红了。


    她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仿佛他是一个叫人骗了卖了杀了,还不知醒悟,涎着脸追在人后的蠢货。


    良久,他只有简短的一句:“娘娘想好了要断吗。”


    她绕着帕子,不自觉屏了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想。可是她的头脑早已得出了不容置疑的正解,而她的话,已经泼出去了。


    “娘娘真心想断,顾某也不会再纠缠。”他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说了句自己也不知真假的谎,“娘娘若在四象塔上便说明白,顾某也早就放了。”


    他垂下眼瞧她,明知不该在乎,再期待便是丢脸,还是期待她的表情。


    她面无表情。


    多么薄情的一个人,他心里一阵后知后觉的了悟和绝望。他们不是同路人,他们相差太远,他再多爱也打动不了她也留不住她,继续下去,他只是个笑柄。


    “娘娘去紫宸殿吧,替我给皇上带个好。”他将伞尽数倾在她头顶,自己一个人撤身站进雨里,“顾某刚从紫宸殿回来,不回去叨扰了。”


    她惶然抬起眼,他一走,仿佛她身旁漏了一个漩涡般的洞,不仅空着,还要把旁边的一切卷入吸干。


    顾怀瑾默然无言地走了。


    她站在伞下,满目泫然。


    “娘娘,顾先生怎么走了啊?”吴顺弓着身子替她擎伞,狼狈得鼻子底下都是雨水。


    她冷冷道:“不顺路,你别管他。”


    “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不撑,回去人不得浇坏了啊?”


    “他自己爱浇。”她眼圈红了,但昂着下巴,“他有病。”


    *


    紫禁城之内,李玄白的令最快。


    她上午刚刚去同李玄白讨要了公孙红,到得申时初,公孙红就已入了宫。


    公孙红模样变了。从前在往生门内,她是出了名的鲜艳醒目,何止是奇装异服,她喜欢的,是隔着八百里地,都能叫人一眼瞧见她公孙红。


    今日入宫,倒是一副规规矩矩的乐伎打扮,连总留在额际鬓间的几缕碎发都梳进了发髻里,端正谨肃。


    “奴婢曲欢,拜见珍妃娘娘。”


    南琼霜倚在菡萏宫的香木贵妃榻上,懒洋洋往下瞥了眼,见公孙红一脸谨小慎微,觉得煞是有趣,挥手屏退了旁人。


    “起来吧。清涟,远香,奉茶。”


    “拿点桂花糕。”公孙红叫住远香。


    南琼霜撑着腮嗤笑一声:“把我这当你的地方了。”


    公孙红自是不答,两三步上来挤到贵妃榻边缘,自己坐下了。


    “要你学琵琶,没多少时日,好好学啊。”她吹着茶沫道,“还有,把你这张脸遮上。府上女人本来就多,我快烦死了。”


    “我是会一点琵琶。”平日这时辰正是她小憩的时候,她强撑着精神谈事,阖着眼睛,“但不精。你需要我会到何种地步?”


    “须得超过我。”公孙红艳丽的红指甲衬得瓷盏白得刺眼。


    南琼霜在榻上安心合了眼:“那你别想了。”


    “起来,干活。”公孙红眼也没抬,她是艳丽姝媚的长相,捏着茶盖的时候,习惯翘兰花指,整个人如一朵冶艳的芍药,“我把那头的事先跟你说说。”


    “那日,常达喝了点酒,兴致上来,从府外唤了六个乐伎,加上我,共七人,进他的房间跳舞弹琵琶。谁知他喝着喝着就醉了。我早打探到他的密函,一向放在他房间中的铁匣子内,便趁


    着跳舞之机,偷偷将匣子换了地方。”


    “等到七个人曲子弹罢,常达醉酒未醒,我们七个便悄悄摸摸退了下去——那个猪头三醉酒后会发疯杀人的。我悄悄带着铁匣子出去,拿了信函,却转身撞见常达府上养的一个老头子。”


    南琼霜睁开眼:“老头子?”


    “老头子。”公孙红颔首,“常达府上养了许多能人异士,各有奇处。这个老头子,眼睛瞎了,但因着眼睛瞎了,耳朵灵敏异常,连两只苍蝇飞的声音,都能辨出分别来。”


    “那日,我们七个,衣裳上饰了些金链子金片子。许是叮叮当当的被他听见了,后来他便对查此事的常平说,拿了密函的人是七人中的一个。”


    “那也不过是七分之一。”南琼霜拄着太阳穴,“如何就能说是你。”


    “我本也这么想。可是谁知,那个老头子,不知又叫他听着了什么,说我撬锁开铁匣子的手法,若会弹琵琶,必是洛京第一好手!”公孙红怒得一跺脚,“简直莫名其妙!”


    南琼霜皱着眉毛听着。


    “若如此,常达把这几个乐伎,加上你,召起来,一通拷打,不就完了。何必费什么麻烦。”


    “什么呀。”公孙红把她搁在榻上的纨扇捏在手里,悠悠而自矜地扇,“姑娘我在府上这许多日子,定亲王便是想动我,也得问问他自己的心,答不答应呀。”


    南琼霜嫌厌翻了个身,懒得跟她再聊下去。


    “并且,烟花柳巷本就鱼龙混杂,今日在这里做乐伎,没准明儿就死了。当日六个乐伎,再去找,只找见了四个。”公孙红道,“常达本就怀疑那六个乐伎中混入了居心叵测之人,这下,疑心更重了。所以,我便对他说,设局将那窃贼引出来,引出来,再慢慢审。”


    南琼霜略微一笑,她总算懂为何公孙红非要她学琵琶了。


    “你该不会要常达贴了告示,在定王府内比拼琴艺吧。”她笑。


    公孙红十分欣慰于她的一点即透,拎着扇子朝她点了半晌:“没错,我劝常达放出消息,说那密函是假的,又央常达在定王府内办了一场琵琶大会,力寻洛京之中琵琶圣手。如此,那窃贼若要重新下手,必定借此机会入府。届时,谁是状元,谁便是窃密函之贼。”


    真是烂主意。


    南琼霜长嗤一声,翻了个白眼。


    “那么,我去你那,纯粹是给你顶罪。”她懒怠掀起眼帘,“我怎么跑?”


    “你别担心。”公孙红含笑抱起了她那宝贝不已的九宝琵琶,慢悠悠拨了几个音,“逃跑,我回头有好法子给你。我们今日,先学琵琶。”


    *


    公孙红是琴痴,得了琵琶,就抱着不撒手。


    南琼霜素来对琴啊乐啊唯有一点叶公好龙的喜爱,听听看看可以,若要自己学,学个一个时辰便头晕耳鸣浑身不适。这些年,为着办差杀人,她只略微习过两首曲子。


    可是这点临时抱佛脚的琴艺,在公孙红耳朵里,无异于铁锯锯木,指甲挠门。


    最初,公孙红抱着体贴之心与包容之意关怀她的力不从心。后来,为了维护她在洛京琵琶圈子的名誉和声望,她比南琼霜本人还要废寝忘食。


    “往后你出去,一碰琵琶,人家都要问你,从谁学的。”公孙红笑盈盈咬牙,“这种东西,冠上我公孙红的名号,老娘一生清誉毁于一旦。回去练琴!”


    南琼霜力有不逮,唯有涕流。


    当日,公孙红越教越奋不顾身,直到宫门即将下钥,清涟和远香几次三番好言好语相请,方才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了。


    “今晚练琴!明日我查验!”公孙红走三步退两步,双目充血,“若你明日并无进步!我赏你戒尺吃!”


    公孙红终于走了。


    南琼霜哀叹一声,瘫倒在桌上趴着。


    “娘娘……”远香忧心忡忡地端了晚膳上来,一并摆上瓜果点心。


    她有气无力,挥手叫她下去。


    趴在桌上歇了半晌,她耳畔那些嗡嗡作响终于退去,人累得只剩半条命,靠在椅子里剥瓜子。


    指甲将花白的瓜子壳撬开,忽然指甲也跟着一软,劈了。


    她兀然一怔。


    那个人复又涌上心头。


    “顾某不会再纠缠。隔着天山,顾某本也不该再纠缠了。”


    她长叹一声,头搁在椅背上,用手腕挡住眼睛。


    或许她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或许那东西很重要。


    或许她知道她有错,或许她知道她做错了。


    但她就是,不敢选,也不敢信。


    别做梦吧。在失去一切之前放弃一切,好过坦诚交代后,被人放弃。


    她木木地把那瓜子仁放进口里,始料未及地被瓜子的尖端扎破了舌尖。


    却忽然看见,远香方才拿上来的,不止晚膳和瓜果。


    还有一张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


    她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带着点虚张声势的不耐神情,拿过来,打开看了。


    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是墨写的两个大字,墨蘸得饱、顿挫有力,潦倒、匆促、强装体面。


    两颗红红的、深深的圆点,大得仿佛葵花,缀在两个字底下,晕开。


    那么大,不是眼泪,是他的血。


    两个字:“乖乖。”


    她惊疑不定地瘫在椅子里。


    第145章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复那张字条。


    顾怀瑾再也没来找过她。


    最初,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还有点的可耻的期待,以为这么久以来,他从未真的肯放手,即便嘴上说着要放,最终还是会来找她。


    可是,一连许多天,他真的不再来了。


    他甚至鲜少进宫。


    即便是奉诏进宫,伴在嘉庆帝身侧,也是能不与她照面,就不与她照面。


    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甚至在那天以前,她从未想过他会因天山和李玄白以外的事冷落她。


    可是,如今,他见了她,跟没见到一样。


    比当年天山脚下初见,还更冷漠些。


    她知道一切是她自找。


    也知道,她的痛苦不正确,她做的事正确。


    所以,她逼着自己找事做。像此前她应对人生里所有痛苦一样,轻轻拿起、轻轻放下,让痛苦自然地流经她。


    同样的痛,一个人既可以难以自拔,也可以轻轻过、轻轻放。


    她用琵琶填满自己。


    刚巧,公孙红对她的琴艺一百八十个不满意,她遂顺理成章,日夜不停地勤练,练得没出几日,指腹就破了皮,斑驳得仿佛受潮起皮的墙,好了又破,破了又好,不知不觉,起了茧子。


    忙起来,她有事做,就无暇犯蠢了。


    公孙红日日抱着琵琶进宫,盯着她练琴。一曲《昭君出塞》,花了十天半个月死磕,每天从早练到晚,练到十个指腹都破皮出血,夜里洗面时都火辣辣的疼,她仍不肯放。


    她好似一向习惯痛,不痛,反而不安。


    她原本便有底子,又这样苦练,且苦练那唯一的一首,不久,琴艺便有所进步,连公孙红那样一向在琵琶上倨傲又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撇着嘴感叹“咱们极乐堂真没孬种”。


    “这算学会了么?”她在看弦的间隙里抬眼看她。


    “不算。”


    南琼霜心烦意乱地按着弦。


    “到底要练到什么地步。”


    “需得超过我。”


    “我说过,你别想了。”


    公孙红噗一声把瓜子皮吐到面前的瓷盘里,“你先练吧。反正,日子尚久,练到什么地步,算什么地步。”


    她耐着性子道,“既然我弹不好,你便也弹得差些。两厢衬托,我才赢得过你。”


    “叫我弹得差些?!”公孙红柳眉倒竖,一派受了辱的模样,“我倒也得有本事弹得差!”


    南琼霜翻个恶狠狠的白眼,懒得理会,手上紧着拨弦。


    “对了,有一物要给你。”她自袖中掏出一枚


    圆滚滚的棕黄丸子,托在掌中。


    “马粪?”她瞥了一眼。


    “我呸!”公孙红手里瓜子皮往盘里一掷,咬牙切齿,“臭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拿过来的!”


    “到底是何物。”


    “凤鸣丸的解药。”公孙红继续嗑瓜子,“我就说见你第一面,你那嗓子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回府一打听,原是叫常达逼着吃了凤鸣丸。”


    她默然不语,继续拨着弦。


    她这嗓子,这么久以来她已经习惯,加之时日久了,药效渐消,又在四象塔上狠狠叫过——


    她噔的拨错了一根弦。


    “弹什么呢?弹什么呢?怎么弹的?”公孙红手里戒尺在桌上拍得啪啪的,“重头来!”


    她心浮气躁地从头开始。


    “说到常达。”她一面垂眸看着弦,一面望她,“常太妃的事,常达如何打算?”


    “在想法子呢,四处找人。”


    “找谁?”


    “我不知道。”公孙红垂眼拣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这等机密之事,那猪头三谨慎得紧呢,谁也不说。”


    攻心刺客,要的就是那些不肯对旁人说的情报,若是打听不来这些,还能干点什么。


    南琼霜带点讽嘲之意,朝她挑挑眉毛,一哂。


    “笑什么笑。常达府上可是乱了套了!你不知道,他们父子三个,两个都是色魔,裤裆里那点物件片刻也离不了女人,脑子里的东西,防女人跟防他爹似的!”


    “我听说你在定王府上并不顺利。”她望她一眼,“你要小心些。”


    “还成吧,不过一群男人。”公孙红抿着桂花糕,碎屑在口脂上沾得凌乱,她将那点粉屑舔进口里,“你知道的,我们这群人,哪有把男人当人的,全是玩物。”


    南琼霜望着地上的菱形石砖,出神弯着唇笑了一瞬,没说话。


    “即便府内新入了些女人,也无大碍。若说手段,谁比得过我们极乐堂。”


    “你拿人家当玩物,小心将自己玩进去。”她没想到自己有点语重心长。


    公孙红凉凉笑了一声。


    “你也是见过常达常忠的。你会爱上这两个猪头三?”


    她无言,指上又拨了几个音。


    “遇上猪头三,反而是命好。”


    公孙红不明白她究竟在跟她打什么机锋。


    南琼霜无意解释。


    “你从哪听说我在府上境遇不顺的。”公孙红叼着块糕,嘴唇鲜红糕点杏黄,斜着眼睨她,“啊,我知道了。仑烛。”


    仑烛是公孙红的教引。


    公孙红冷冷笑了一声,“四处造谣,这帮太监。”


    南琼霜噗嗤一声笑了:“太监?”


    “你知不知道他们管我们叫刺客里的妓女?”她懒洋洋将口里的糕咬下来,捏在指间,“一帮美人儿在侧也硬不起来的家伙。还比不上你宫里这群太监呢,至少人家不行,是因为东西没了。”


    南琼霜笑个不停,公孙红按着耳朵道,“你看,你看,这太监正在我耳朵里叫唤呢。我说错了半点儿?”


    “老娘是妓女她爹!婊子指望着恩客过活呢,我们不指望!”公孙红拍着桌子跟仑烛隔空对吵,“婊子没男人不行,男人没老娘不行,老娘没谁都行!你可给老娘搞清楚了!落在老娘手里,没死是老娘放他一马,死了也算赏他面子!”


    “行行行,你小点声。”南琼霜笑得舒畅,一时不察拨了一把乱音,“外头有人听着呢,别吵。”


    “找死,这帮没根的东西。”


    她笑得说不出来话了。


    “行了,今日先练到此处吧。天也黑了,过会儿该下钥了。”公孙红将膝上软垫放到一旁,起身告辞,“今儿我先走了。你好好练啊!”


    她坐在罗汉床上朝公孙红摆手,仍然笑得坐不起身,强道,“清涟,远香,送客。”


    公孙红走了。


    殿门一关,她才发觉外头已然暮色四合,傍晚的天空是黯淡的蓝,隔着窗绡,颜色分外沉些,宫灯点上了,在红绸灯笼罩子里一跃一跃。


    她静静倚在身后的禾绿软垫上,将怀里的琵琶放到一旁,长叹一口气,缓慢搂住了自己。


    宫里静得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煌煌灯火里,她阖着的双睫,虫翼般抖动良久。


    慢慢的,洇出一点晶莹的泪。


    她怕是把自己在爱里困住了。


    顾怀瑾确是个值得倾心的人。


    那也不代表她要为了他,患得患失,妄自菲薄。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更远的地方要去,更多没见过的、没体会的,要去见、去体会。


    倘若这条路上,刚好可以有他顾怀瑾,那就有。


    如果不能,那就没有。


    反正……


    只要她还是她自己,那么,南琼霜没谁都行。


    南琼霜没谁都行。


    *


    之后的日子,公孙红日日来,两人日日练琴,日日闲话,彼此陪伴,倒也不寂寞。


    她们两个,虽说在极乐堂内是同僚,但往生门内何曾有过交友之说,再熟识,彼此也称不上什么。


    倒是这两日,渐渐有些熟络。


    每日公孙红一来,菡萏宫的宫门白日里便紧锁,谁来求见也不开,唯有附近能听得些断断续续的琵琶声。


    渐渐的,阖宫都知紫禁城内最受宠的珍妃娘娘,闭门不见人,日夜痴迷琵琶,不分白天黑夜地弹,连摄政王传话来想见面一叙,都被她借故挡了回去。


    菡萏宫外,据说,顾怀瑾日日去景仁宫中问诊。


    毛琳妍的病渐渐好了,人又有了娇艳模样,时时去紫宸殿中陪伴。


    嘉庆帝感念她当日笑乐园内奋不顾身为他求情,待她格外好,进贡的缎子宝石首饰也紧着景仁宫挑,景仁宫挑完了,才交给御用监分给各宫。


    眼看着,是又回了荣宠巅峰。


    此消彼长,景仁宫起势,便是她菡萏宫失势。她早已是毛琳妍眼中钉,这样下去,景仁宫的矛头,早晚要对准她。


    这个道理,南琼霜不是不懂。只是这一头分身乏术,过些日子她还要出宫办差,眼下巴不得菡萏宫无人来,也就这样任由下去。


    顾怀瑾再不来见她了,连张字条也没有。


    她最初尚有些落寞,忙久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琵琶大会的日子渐渐临近。那一曲《昭君出塞》她已弹得滚瓜烂熟,虽说在公孙红耳朵里,仍得了“呕哑嘲哳”四字,但到底不至相差过于悬殊,只要公孙红肯屈尊低就,“洛京第一琵琶手”之称,她也不算靠不上边。


    曲子练得熟了些,两人就开始日日在宫中商讨当日的细节。


    商讨来商讨去,发觉其余事项倒还好说,只是逃跑这一条,十分难办。


    常达府上蓄着一支锐不可当的精兵,名为福余三卫。据说,个个以一当十,是纯血的女真精兵,乃是常达花重金自北


    疆雇佣而来。


    当日,她帮公孙红顶了罪后脱身,逃跑时,追杀她的定是这帮猛兽一般的女真人。


    她是极乐堂出身,原本就不精于武功,要从这些人手底下逃跑,务必精心设计好路线。


    要摸出最好的线路,上上之策,是实地勘察。


    两人于是定了日子,到定王府上见面。


    临去定王府上之前,南琼霜思虑再三,到底怕嘉庆帝一个回马枪杀入她菡萏宫,杀得她措手不及,决定同大明宫打个招呼。


    李玄白坐在案几对面,忙着批折子,分不出神抬头看她,口里道,“我不管,你爱去便去。左右那疯子若抽风,我帮你兜着便是了。唯有一条,”他举起蘸着朱砂的毛笔指着她,“可别到外面给老子惹事。”


    南琼霜耸耸肩。


    帮人顶罪之后脱身,算惹事吗?


    “不准拿着我给你的令牌招摇,不准拿着你皇妃的头衔闲逛。凡事低调,别给我惹麻烦。”李玄白将折子展开,“还有,事事小心。没了。”


    她求人便格外懂得卖乖,歪了下头,“谢过表兄。”


    “另外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他又道,“早些回来。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召见你。”


    她揪着李玄白面前的葡萄,“皇上最近不是宠爱毛琳妍吗?”


    李玄白看她一眼:“毛琳妍压得了他的疯症吗?”


    其实,整个紫禁城,都拿嘉庆帝的头风和疯症没办法。得了无量山的麒麟草,确乎安生了些日子,可是何时再发作,谁说得准呢。


    她也并非“压住了”嘉庆帝的疯症。


    她只是胆子比旁人大些,敢给他下药。


    她嚼着葡萄道,“顾怀瑾在,又何须我。”


    李玄白忽然抬眼,似乎很诧异,“你不知道?”


    她愣住了。


    “我不知道什么?”


    “哦,他。”李玄白拿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漫不经心,“前些日子,功法反噬得厉害,天天吐血呢,进不了宫了。”


    第146章


    琵琶大会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七。


    去常达府上踩点的日子,定在大会三日前。


    七月初四,南琼霜打听来嘉庆帝召了毛琳妍去笑乐园内玩牌,将清涟远香两个留在宫中,命她们在宫中叮叮当当地弹琵琶,自己独自去了常达府上。


    定王府并不容易进。刚巧,嘉庆帝曾允诺给常达父子三人拨十二个美女,七月初四正是那批美人进府的日子。


    南琼霜提前找人疏通了关系,混入了这一行美人之间。


    公孙红早得了消息,特意从常达手里要来了交接这些美女的差事。于是等她入了定王府,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装模作样拿腔作态的公孙红。


    公孙红在定王府上的模样,与入紫禁城的模样大有不同。在常达府上,穿得也鲜艳,鬓发也慵散,一支金凤步摇插在云鬟之间,凤嘴底下衔了一颗皎白的珍珠,一搭眼瞧过去,便知在府上过得滋润。


    南琼霜与她对视一眼,略微垂眸一哂。


    公孙红心知肚明,将唇角那点笑嘻嘻硬板下去,从队列最前头缓缓走来。


    “生得好的,身条儿软的,嗓子甜的,去伺候常二将军。”


    “懂事儿的,嘴巴严的,眼睛不随处乱飘的,去伺候定王殿下。”


    “至于常少将军——没有。”


    “你呢,”她笑吟吟踱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柄玉如意,点上点下地查验她的身条,被她半垂着眼帘睨视一瞬,“生得差,条儿太瘦,性子太冷,弹琵琶仿佛抓背,——还是跟我吧。”


    其余美女各自领了命散了,南琼霜懒得理会她这副贱兮兮的模样,抬起眼来缓步往前走。


    “皇上赏的美女,怎么常忠没有?”


    “不跟你说了么,上回笑乐园那档子事,回来,让他爹兜头一顿臭骂。”公孙红道,“说是,逼谏摄政王不说,还逼谏未成,失了气势,丢人现眼。”


    “眼看着美女入府,那涎脸□□半个手指头都碰不得,他竟然肯?”


    “他不肯,但他不肯又如何?”公孙红无所谓耸耸肩,“惹了他老子。他老子一句话,他得在地上跪三天,还女人呢。”


    南琼霜想起常忠那一副见了女人骨头都酥了的模样,心里有点好笑。


    “跟我来吧,我带你见见大会当日的厅堂。”


    常达的定王府极尽豪奢,王府之内,处处仿照嘉庆帝的皇宫落成,便是她在紫禁城中住惯了,乍入定王府,仍是觉得眼花缭乱。


    “常达这厮……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瞧瞧吧。”公孙红领着她一路往府中深入,“九进院落,琉璃绿瓦顶,头顶是海墁天花。金丝楠木做梁柱,金砖地,内置铜管,冬日可烧炭取暖。藏宝楼、大戏楼,还有前面那座花楼,眼不眼熟?”


    南琼霜闻言望去。


    蓝天底下,一座飞檐阁楼,静静落在园林中。


    她一看便明了。


    完完全全照搬了紫禁城揽月楼。


    这座王府,岂是“奢”之一字足以涵括。


    处处僭越礼制,欲与皇城相匹。


    常达造反,早晚的事。


    南琼霜提了一口气积在肺腑内,有些气郁。


    往生门的差事,叫她身不由己卷入了风云最中心。此次办差过后,她又会身在何处。


    还会有命从紫禁城中出来吗。


    “我们去金丝楠木殿。”公孙红全然不知她在思量些什么,领着她绕过假山与垂花门,一路行过聚宝池和争妍园,径直往内走,到得一处楼内,跨过门槛。


    甫一入了楼,扑面便一股木材香气。满眼金碧辉煌,八角华灯自天花板高高悬挂下来,朱红流苏垂得仿佛上头挂了一片红色的棚。满楼的玻璃灯琉璃灯,处处雕花漆画,宝瓶金砖,八根金丝楠木巨柱撑起整座楼阁,木纹如山水金丝,日光一照,仿佛金河。


    南琼霜看得几乎屏息。


    “那个猪头,格外好面儿,要开府款待宾客,必是拿出最天上少有地上无的东西,出来显摆。”公孙红笑盈盈将人往里领,“所以呢,当日琵琶大会,就定在这座殿内。”


    区区一个王爵——纵然冠着“王”字,依旧是个爵位——可是,竟堂而皇之地将自己园林中的一座,命名为“殿”。


    眼下,殿内木工侍仆进进出出,大殿中间一个即将修竣的高台,奴才们踩着细高的木梯在高台四周垂挂灯笼彩带,各司其职。


    “当日,众人在这台上比拼,台下全是宾客。定王会在二楼的雅室内待客观赛。”公孙红一面走一面道,“大会是打擂比拼。你就只会弹那一支曲子,你别比了,我在台上先守擂。等到无人再上台,你便上来,挑战我。”


    “我会给你放点汪洋大海,免得你担不起‘洛京第一琵琶手’的名号,我俩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待到尾声,谁胜谁负,台下众人心中有数,这时,我会向你发难。”


    南琼霜狐疑朝她看去。


    “你会武功的事,要叫常达知道?”


    公孙红捏着扇子按在心口上,叹了口气,“府上女人太多啦。那两个猪头色胆包天,进女人仿佛商贾进货,我不露两手,怎么叫这两人高看我?”


    “定王本就提防你。”


    “猪头缺可用之人。”公孙红懒散摇着纨扇,“前些日子,他用惯的一个亲卫没了。我在他身边时日已久,并且,理由我也给自己找好了。”她一只眼眨起一瞬,朝她笑,“门内给我编排了新身份,专用来向他解释,百密无一疏。”


    南琼霜一时无言。


    人若想信什么,不该信,也会信。常达若急用人,确实可能会信她。


    “我出手后,你将我挡下。你我过个两三招,常达必然命福余三卫暴起抓你。那帮女真人一出动,我便朝你肩颈斜刺一剑,你旋身躲开,借势踏着二楼栏杆蹬出窗外。”


    “窗外是长安街,往东是皇宫,往西是市集,往南是乌衣巷,往北是仙女湖。仙女湖上游人甚多,我会备好舟船,命人在湖上候你。等到上了船,你便更衣熄灯,将大会上的衣裳沉入水中,假扮游人。等到搜查收尾,你便立即回宫。”


    “说的倒是容易。”南琼霜耸肩嗤笑一声,“一大队女真人追我,我跑得快还是那帮女真人跑得快?那伙人性似豺狼。”


    “知道你比之那古稀老妇跑快不了多少。”公孙红白她一眼,“不消你亲自跑,替你找了个高人。”


    “高人?”


    “不止这位高人,还有后手给你留着哪。”公孙红神秘兮兮含着下巴笑望她,“还记得苍牙吗?”


    南琼霜略一怔忪,眼眸里倏地泛起一点亮光,又赶忙将那些喜色按捺下去。


    “是从前七杀堂内的那个?”


    “正是。”公孙红缓摇着纨扇,绕着她踱步,绯色衣摆在地上摊开,“如今人家不叫这个名儿了,有了姓氏,唤作李崖。几年前他做够了数,赎了身,在这定王府内当厨子呢。”


    她手中纨扇在她


    锁骨上点着,眨眨眼,“李崖好说话。你若有本事,求他在厨房之内做点手脚,来个围魏救赵。”


    南琼霜等的就是此人,装着略一思量道,“他在哪?”


    公孙红嫣然一笑:“我带你去。”


    此时已过了饭时,厨房内忙碌已歇,暂还未到为下一餐备菜之时,厨子们午睡的午睡,喝酒的喝酒。


    日头正盛,晒得地面暖烘烘的。公孙红手在眉眼前支了个小棚,指间拈着帕子,一路径直朝厨房内走来。


    院中厨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乘凉,见来人乃是定王身边几已要飞上枝头做侧室的曲欢姑娘,忙不迭起身问好。


    公孙红瞧都懒得瞧一眼,挥了挥帕子算应声。


    厨房内,李崖正拿着抹布擦拭桌台,见了来人,紧着弓腰道:“见过曲欢姑娘。”


    公孙红含笑抱着肩膀,上下睨他。


    那种眼神,李崖一看,心中便有数。


    公孙红轻道:“跟我来。”


    绕过院墙,到得一方无人处,便见结了绿果子的李子树下,站了一个窈窕婀娜的人。


    阴凉底下,那人回过头来。


    李崖轻轻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便了然。


    南琼霜见他眼神倏地转变,自然也知这人明白什么。极乐堂中人,个个容貌出众,为免祸起萧墙,她们同男人打牌时都须得戴上帷帽。如今蓦然露出脸来,引人注目,傻子也知道她奉于极乐堂。


    南琼霜开口:“极乐堂,南琼霜。”


    李崖亦颔首,只是初见如此容貌之人,心中除了惊艳,竟是畏惧,一时未敢说话。


    南琼霜倒是从容自在,开门见山:“敢问仁兄从前是在七杀堂中侍奉?”


    李崖忙不迭开口,同她对视一眼,顷刻低眉:“啊,是。”


    “叨扰仁兄了。几日后,我同公孙姑娘要在府中办事,不知能否得您相助?”


    李崖垂着眼盯自己鞋尖,盯了许久,嗫嚅着,拿不定主意。


    往生门的差事,俱是险而又险,他好不容易从往生门中脱了身,在定王府中扎下根来,万不想再卷入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中。


    “我……姑娘。”他抬起眼瞟了一瞬。


    南琼霜一双月湖般的眸子,含着雪光,一眨不眨,一瞬不错地凝望他。


    蝶翼般的美丽的长睫,在眼底投下点脆弱的影。


    他整个人仿佛被雷从中劈开。


    她眼神那样认真,仿佛眼里除他以外,再无旁物。


    他几乎招架不住。


    貌如嫦娥,质若冰雪。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成了。


    这就是……极乐堂中人。


    李崖惶惶退开半步。


    南琼霜见他这神色,便知他为何后退——不敢同她讲话的男人多了。


    她倏尔换了副柔和神色,和颜悦色同他笑,“自然,阁下赎身不易,我们也不想叫您为难。您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们也并不会多言。只是……”


    她含着笑贴近了一步,手缓缓地,在他手腕上,一搭。


    李崖骤然觉得心脏急跳,几乎要撞破了胸腔冲出来,更加不敢抬眼对视。


    “……只是,倘若您肯帮。”她轻轻吐字,带点讨巧的尾音,“我同公孙姑娘,都要感激您呀。”


    李崖满头大汗,一低头,惊见自己足上的草鞋露出半截脚趾,平时不觉怎样,眼下却羞耻至极,紧着将脚趾退出来,“姑娘……”


    “呀,您这儿是怎么了。”


    他未及去看她所指是何处,骤然感觉她温软的指腹贴在自己汗涔涔的颈子上。


    一阵明昧不定的暗香。


    他差点跪下去。


    “是伤吗?”她置身事外地歪着头问。


    “不不不不是,胎,胎胎,胎记。”


    南琼霜了悟,捻着帕子在下巴上点着。


    他脖子上那一块黑迹,她还以为是往生门放人前,做下的手脚。


    其实,往生门门风残酷,她也确实疑心他们是否真的肯放人。


    也曾怀疑过,他们是否明面上将人放了,背地里用蛊虫或傀儡术之类,暗地操纵人心智。


    可是李崖,看起来,倒算正常。


    倘若是被邪术操纵之人,当呆滞木讷,问也答不了两句。可是这人,瞧着没有傻样,还知道明哲保身,见了她,还有闲心紧张。


    她含着笑,心里思绪万千,一双秋水眸子,定定朝他深情望着,不再多言。


    李崖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了。


    没多久,他整个人赤红,汗流得脸上水亮亮的,太阳穴青筋蠕动,支支吾吾道:


    “成,成。小的就为二位姑娘尽绵薄之力。”


    南琼霜弯着眼睛笑了:


    “那真要多谢您哪。”


    第147章


    公孙红自从将她领去见了李崖,便消失不见,许是去忙自己那一摊子事去了。


    南琼霜为了等公孙红那个卖着关子的“高人”,一直在定王府上留到深夜。


    月上柳梢头,定王府内灯逐渐熄了。金碧辉映的园林蒙上夜色,趾高气昂的贵人和井然有序的奴才们一齐陷入凝夜紫色的沉睡。唯有公孙红的寮舍内,幽幽点着一盏灯。


    南琼霜已经在公孙红房内等她多时了。


    夜渐渐深了,她已经离宫整整一天,菡萏宫中没有她本尊,她总是不安,拄在桌上扶住了头。


    雾刀的声音忽然自寂静中化出来:“南琼霜。”


    她抬起头:“怎么。”


    “公孙红托仑烛给你传信,叫你去碧波池旁的醉仙亭中一叙。”


    深夜,定王府只在路旁点了一行灯。灯火之外,俱是森森的黑暗。


    雾刀在她耳朵里替她引路,她用面纱蒙上脸孔,有意避开亮处,一人在角落中踽踽独行。


    醉仙亭不在灯火繁盛之处。公孙红挑这个亭子,想来是费了心思的。一路上,巡夜的侍卫极少,路过的奴才更是寥寥无几,她一路走,并没遇上什么人,心中稍安。


    不远处,隐约有水波声传来。


    她顿下脚步,凝神细听。


    似乎不止是潺潺水声。


    间杂着细微人声,大笑、拍桌、胡吹、碰杯之音。


    她心中一惊,将挂在耳上的面纱再掖得紧了些,闪身躲入灌木的影里。


    一面用传音入密唤:“雾刀,前面是谁?”


    雾刀:“常忠跟他兄弟。”


    “他兄弟?”


    “一个唤作徐卫的,在常忠手底下做事。”


    她眼睛眨了两下,仔细分辨黑夜里的人声。


    “他们两个在醉仙亭内?”


    “并非是醉仙亭内,醉仙亭离这还远着呢。你轻点,麻利点,从旁绕过去便是了,那俩人都醉了。”


    常忠喝醉了?


    男人一旦喝醉,即便是系紧了脖子的吊死鬼,嘴里也能吐出点东西来。她行刺多年,不知多少消息是从酒


    盅里套出来的。


    “两个人都醉了?”


    “我瞧着,一个醉得深点,一个浅点。姑奶奶,您要干嘛?”


    “谁深谁浅?”


    “常忠深,徐卫浅。我的姑奶奶,你琢磨什么幺蛾子呢?”


    “我去听听。”她当机立断改了方向,自灌木之中向两人方向潜伏过去,“你替我放哨。”


    雾刀自从被她拿捏了大把柄,凡事都不敢再忤逆她,听话得跟条哈巴狗一般:“好嘞,好嘞。”


    她猫着身子,敛住衣摆,悄无声息地自树丛枝叶之间蹚过去。


    大老远的便一股酸臭的酒味。


    彼此重叠遮掩的枝叶外,常忠徐卫两个俱喝得满脸通红,彼此拍着桌子叫嚣海吹,一面吹嘘,一面碰杯,偶尔相对着打酒嗝,牛叫一般。


    她隔着面纱,还是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要我说,我爹也太……他娘的偏心。我他妈替我姑说话,哎,只因那是我老子的妹妹,是你自个儿的妹妹!结果怎么着!替我姑说话,倒还成了错儿了!这他妈皇上赐给我爷仨的美女,送到府上了,我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莫非我是狗娘生的?!”


    “我的将军啊,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将军是想磨练你,看重你,才罚你。他待你严苛,是为日后将福余三卫传于你啊。”徐卫倾身压在石桌上,语重心长一句句劝,“少将军,您万勿怨恨定王。”


    “福余三卫?福余三卫,我他妈还敢想吗?!”常忠手中竹箸啪一声拍在桌面上,差点将桌上的花生米震翻,“不都得背着我给那小子啊?女人也是,钱也是,兵权也是,我同你讲,若长子并非老子,而是那小子,封爵不给铁券,那老东西绝不会准!”


    “少将军,您莫高声!”徐卫越听越怕,他喝得少些,总归比他清醒,慌忙四面环顾,“当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深更半夜。”常忠拍着肚腹笑起来,又打了个恶臭的酒嗝,“今儿晚上啊,他俩房中,不得消停!皇上赐的美女送来了,他爷俩儿哪有闲心在外逛啊!一会儿尿都撒不出来了!”


    言毕,一阵捧腹大笑,对面徐卫听得简直遍体生寒,拱着拳求他住口。


    “要我说,那些娘们儿,都……都不成。”常忠喝得鼻头通红,迷蒙着小眼睛拿筷子敲碗,“这些年来,我瞧着漂亮的小娘们儿,就……就俩。一个呢,是我爹房里的曲欢。再一个,就是那宫里头的……珍妃。艹,改日老子当皇上,一怀里抱俩,今儿搞这个,明儿艹那个!”


    又一阵狂放大笑。


    南琼霜骤然被人点了名讳,生出些荒诞之感。


    “我的好将军!”徐卫仓惶站起身捂住他的嘴,“这话岂是能乱说的!将军喝醉了,可莫要在外吹风了,快回房歇息吧。”


    “我没醉,我醉什么……我没醉!”口里逞强,声音却愈来愈微弱,末了咚一声栽倒在石桌面上,没声息了。


    徐卫站直身子,浑身冷汗直冒,在夜风里吹了个透彻寒凉。


    缓了许久,他终于叹息一声,收拾了桌上酒盏碗筷,搀扶着人事不省的常忠,栽栽歪歪地将他拖出桌椅,循着石桌旁小径走了。


    她被树丛枝叶层叠遮掩的视野里,只余一张杯盘狼藉的石桌。


    待到两人确已走远,南琼霜站起身。


    常忠果然与她所想无异,色而贪。


    色且贪之人,极宜利用。


    不过,那个徐卫,似乎也有些问题。


    南琼霜在泛着酒气酸味的风里泠然站着,风将她长发扬起些许,她眼眸里一片含霜映雪般的冷静。


    他将常忠自灌木前边拖走时,有一样东西,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别在腰间的,佩刀。


    那佩刀的刀鞘,镶金嵌玉,镂花雕画,富贵奢侈,哪里是他这个品级的军士,用得起的。


    可惜,夜色太深,那鞘上的纹饰,她未及看清。


    她捋了捋鬓间碎发,叹了口气。


    “雾刀,去醉仙亭。”


    醉仙亭正在碧波湖畔。是时,银月如刀,高挂中天,夜幕一片青冥蓝色,清辉自上头迢迢洒落,拢在湖水上,映得湖面一片粼粼碎闪。


    醉仙亭的剪影在夜里格外漆黑。亭中一个长发女子,发间一支金凤步摇,独自坐在石桌旁斟茶自酌。


    身侧,一个高挑清隽、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面朝着湖水抱臂站着。逆着潋滟月色,瞧不清楚细节,只见得宽肩窄腰、腰细腿长,两条长腿,微微岔开,整个人如竹如松。


    南琼霜步子立时一顿,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方才走近。


    “我来迟了。”她道。


    公孙红拿着茶杯转着玩,见她来了,笑弯了眼睛:“确实迟了。瞧瞧我给你找了谁来?”


    湖面银光潺潺,来人闻言,缓慢旋过了脸。


    南琼霜惊得怔在原地。


    那人不说话,高马尾,半垂着眼帘。一双艳而威的凤眸,眼尾凌厉上勾,锋锐到近乎轻邪。


    锋芒毕露,雌雄莫辨,淡淡一个回眸,已是气势逼人。


    确实是她。


    云瞒月。


    公孙红笑:“你是什么来头,人家是什么来头,叫人家在这一番好等。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不必了。”云瞒月开掌一拦,兀自撩摆在石凳上坐下,“我同霜儿本也熟识。”


    南琼霜立在亭子底下,半晌没说出话。


    云瞒月,乃是与她同一批入往生门受训的幼童。当年百人大逃杀,唯有一人可以入选受训,她和这云瞒月在最后关头相逢,彼时她已是强弩之末中的强弩之末,浑身犹如一个濒临散架的破烂木器,而她,正杀得容光焕发,意犹未尽。


    若不是那一年胭脂堂主相中了南琼霜的容貌心性,自高阶之上遥遥点了她的名,她便是再有手段骨气,也要死在这云瞒月手底下。


    “你……”南琼霜心中不止是意外,几乎诧异到有些好笑,“就为了助我脱身,你把云瞒月都给我调了来?”


    云瞒月乃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习武根苗,七杀之内,无人可匹,包括那以一当十的墨角。为了制住她,往生门独独为她配了三个教引——实则,也只能求个心安。


    “不是助你脱身,是助我事成。”公孙红用茶氤氲的热气熏着脸,她不知打哪儿听说的,坚信热汽有益于养颜。


    “门内给我的令,是蛰居洛京之中,何处需要,便来相助。”云瞒月朝她摊开手,引她入座,“故而,并无不可。”


    南琼霜每回见了这尊女人身的杀神,心中都有些惴惴。杀神若是男人,便不足为惧,男人总有弱点。只是女人身的杀神——


    清贵、俊朗,杀人不血刃、刀下不留情。


    云瞒月虽奉于七杀,身上却有种类似攻心刺客的魅力——针对女人。


    南琼霜有点局促,坐开了一点。


    “如今夜已深了,正适合你们二人去踩探路线。当日琵琶大会在金丝楠木殿举行,届时我会首先发难,与她过上两招。数招之后,福余三卫必然出动,南琼霜便踩着二楼栏杆,旋身而出。你便在二楼窗户旁守着,见她飞来,抱着她冲出窗外,先去乌衣巷尽量将人甩开,待到跟着的人所剩无几,便上仙女湖。”


    又对南琼霜道:“我在仙女湖替你们二人备了船只,舟头有一只白莲花灯。舟中有寻常衣衫,你入了船,即刻更衣熄灯。”


    云瞒月:“我会在旁替你撑船,隐入游人之间。常达若搜遍了乌衣巷,仍然要封锁仙女湖,便循水路退避;若不封,便寻个无人处上岸,我护送你回宫。”


    “目前而言,还算可行。”南琼霜拄着下巴,“不若我们先去金丝楠木殿附近,将这路线走一遍试试。”


    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颔首。


    于是便去了金丝楠木殿附近。


    常达本就把握兵权,十几万大军候在山海关外,京中宅子内,自然也有不少常家军把守。


    一行人避着守夜军士,悄无声息跃上了金丝楠木殿的琉璃瓦顶,伏在瓦上,尽量隐去身形。


    夜色里的洛京城,一片屋檐相连,绵延无尽。街道上已是无人,寂寥无声。


    云瞒月眺望片刻,扭头对南琼霜道:“我先带你走一遍。”


    南琼霜颔首。


    趁这边并无守军注意,两人骤然起身,足尖轻点,轻轻巧巧踏在风中。


    云瞒月武功极高,不似那些长于拳脚、疏于轻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她轻功也格外好。揽着她,在夜色中也能奔跃如雨燕。


    足下街景一刹一刹转变,方才尚在远处的酒楼,下一瞬牌匾就逼在眼前;方才还模糊不清的没套马的马车,转眼就落在身后。


    她随着云瞒月的脚步蹬挪跨越,夜风扑鼻,两人拐了又拐,终于行至乌衣巷尽头。


    窄巷尽头,一片霍然开阔,正是月色下漆黑茫茫的仙女湖。


    仙女湖上一片幽暗。


    到得仙女湖,已是不必再跑。南琼霜踩在屋檐上,腿脚已有些软,往旁稍稍趔趄一步。


    云瞒月抬起手臂,由她扶住。


    方才奔得太急,不觉如何,这时兀地停下来,她才发觉心脏已是跳得厉害,人喘得喉咙几乎干涩,连肺都隐隐作痛。


    “还好吗?”云瞒月忧心忡


    忡地伸出胳膊,兜着她背后护住。


    她捂着胸口点头。


    这些年,因着办差,她几回出生入死。不仅别人给她下毒,她自己也给自己下毒,身子早已经坏了。


    极乐堂的差事,办仍能办,但打,已经不能打。狂奔,也勉强。


    “我无事。”她气喘吁吁地将喉咙里的涩痛压下去。


    云瞒月微微摇头,揽住了她的肩扶稳:“你一向太强求你自己。”


    南琼霜望着澄明月色,一时无言。


    “最近还好吗?”月亮底下,云瞒月的侧脸英挺而俊秀,“许久没与你一同办差了。”


    她不由想起皇宫之中那一篮子事。毛琳妍又复了宠、常太妃之事尚不知会如何、嘉庆帝开罪了摄政王、顾怀瑾……


    她皱了下眉:“还好。”又道,“你是否又长高了?”


    云瞒月哑然失笑。


    她身量高,几乎快与顾怀瑾一般高了,远远看去,比男子还气势逼人。


    云瞒月望着她苍白脸色,想起几年前两人一同办差,她还不至因为狂奔几步而气喘至此,环着她后背的胳膊又兜了兜:“当真还好?我瞧着你身子似乎更差了。”


    她无话可答:“我无事。”


    月色底下,云瞒月偏首凝望她,神色认真得几乎有些痛心。


    当年她们逃杀场初遇,她便知这个女人,生得病弱貌美,然而心性坚不可摧,是以即便是她云瞒月,也始终高看她一眼。后来,又同她一道办过几回差,更惊觉她身上有种常人难匹的豁达通透,不由怜惜。


    “霜儿,你一向办差太不要命,何必如此。”云瞒月叹息一声,“将身体底子造作尽了,便是赎了身,抑或坐了堂主之位,又能如何。失手几回,又能怎样。”


    南琼霜捂着心口平缓呼吸,许久未言。


    她一向不与同僚交心,但云瞒月太强,强到毋需勾心斗角,她对她总会少几分戒心。


    “说到堂主之位。”南琼霜道,“你打算如何。”


    “男人们扶不上墙,无人打得过我,堂主不当也得当,早晚也得当。你呢?”


    “我打算赎身。”


    云瞒月唔了一声:“也是条路子。不过,若如此,你还是别坐副堂主之位为好,否则,肩上有担子,怕他们不肯放人。”


    “确实如此。”


    云瞒月又道:“我听闻你在同那公孙姑娘争夺副堂主之位。”


    南琼霜嘟囔一声:“也不算吧。我一心要走。”


    “只怕你无心争,人家有心。”云瞒月捋了捋她背上的长发,“公孙姑娘,你还是提防些为好。”


    南琼霜默然不语。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南琼霜偏首:“什么?”


    云瞒月自怀中掏出一匹长绸,奉到她手上。


    她接过来,才见那牛乳般的白缎子,月色底下闪着细碎的光,触手滑腻异常,似乎是特殊的丝线编织而成,风一吹过,拂动若水波。


    “云翳锦。”云瞒月道,“公孙姑娘的绝技,在于九宝琵琶之中的十八道暗器。其中最毒的一道,名为暴雨梨花针。若出此招,万针齐发,骤如暴雨,常人躲闪不得,唯有一死。你的武功,是用丝线的,更是难以抵挡。”


    南琼霜捧着那长缎子,一时神色沉重。


    云瞒月说得对。暴雨梨花针克她的蛛罗丝,公孙红若动杀心,她恐怕难有活路。


    即便两人在菡萏宫有些近似友谊的东西,但情谊,谁说得准呢。


    同僚就是同僚。


    “这是我办差收缴来的。云翳锦织法与材质俱有讲究,质地细密,银针难以穿透,你若不嫌弃,刚好给你。”


    南琼霜垂眸思量半晌。她其实不爱受同僚的好处,每回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想着还人情。


    “收着吧。绸带、水袖一类的武器,我不喜亦不擅,你若不收,我也只有交给藏刃司。”


    她抿着嘴唇考虑片刻,还是应下:“如此,谢谢你。”


    云瞒月顿时笑起来。她欣赏她已久,还谈什么谢不谢的。


    “试试吧。”她道,“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女儿家,甩这些长得鼻涕一样的东西,还能甩得又美又准,我也只有叹服。”


    月色底下,南琼霜将那云翳锦随手挥开,那白练登时泛着碎光横上夜空,在夜风里款款飘零。


    “都是自小在门内练的。极乐堂与你们七杀不同,七杀堂中人,习武在一个‘精’字。”她轻描淡写抬起手一接,那缎子便乖顺聪明地一截一截奔入她掌心,“极乐堂的,原本也不指望武功多高,习武是为救急,力求什么都会点,拿来便能用。”


    她一动作,云瞒月便担心她失足踏空,架着胳膊护着她的腰,一面仰头感叹:


    “确实好看。果然,这些女儿家的兵器,还是得在你手……”


    “里”字尚未说完。


    云瞒月消失了。


    她身侧登时空空荡荡,静若虚无。


    南琼霜一个激灵,仿佛有东西自她尾巴骨钻入骨髓,寒颤得猝不及防。


    忽然,身后、背后,贴了什么东西。


    她脚下登时踏空,人往后一栽。


    骤然撞在身后的东西上。


    头顶喷薄着低低的喘息,腰间倏地捆了两条手臂,她肩膀蓦地压下一股力,什么东西搁在她肩头,滚烫的呼吸倏地扑在她颈间。


    顾怀瑾头搁在她肩膀上,弓下身子,额头蹭着她耳畔。


    “乖乖,这又是谁。”


    第148章


    皇宫内雨中一别,顾怀瑾原本是打定了主意,欲遂她的愿,一刀两断的。


    那张沾着血的字条,连半句回复也无,他更加笃定了要断。


    毕竟,他从未欠过她什么。而他,被欺骗、被辜负、被忽视、被冷落,从始至终。


    他的姓氏不许他爱一个窃山的仇人,他的心法不容许他爱一个如此凉薄之人。他已经爱她爱到血肉模糊,为了她,他的自我已是一片废墟,他但凡聪明一些——就不该再爱下去了。


    遑论,还有雾刀那些不知真假的话。


    倘若那条狗说的都是真的。


    倘若那条狗说的都是真的,他把天山之祸,放过得太容易了。


    天山之仇。


    他合该恨她。


    所以,他再也不去见她了。想她也不见,想她到梦见她也不见,吐血也不见,明知他吐血她就会让步也不见。不该爱了,就是不该爱了,再爱下去,负山负己——别犯傻了。


    谁知,这般刻意磨炼自己心性,却在窗边,一仰头,望见她在月亮底下。


    她蒙着面,那又何干。她在迢迢夜色里,身影纤如蒲草,他蒙着眼,还是能一瞬辨出她。


    她在月亮底下,朝着人笑。


    他多日未见、日思夜想、白日憎怨、梦里深吻的人,在遥遥月亮底下,朝着人笑。


    她还记得有几天没见他了吗。


    还记得连面都不肯让他见吗。


    她竟敢对那人笑!


    “乖乖。”他发觉自己难以自制地微微战栗,手臂几乎勒进她腰身中去,头伏在她肩上,额头厮磨她耳畔,脑海里却全是撕咬开她颈脉的绮.念:“这又是谁啊。”


    怎么他才刚刚放了没两天,就有人垂涎三尺地恭候着了。


    恭候他退场腾地儿?


    怎么这么……招人爱啊。


    南琼霜太熟悉他,他这个样子——怀里热得吓人,心脏咚咚锤砸胸腔,拥着她,力气用得怨而戾,几乎已经不能算拥抱——同当时无量山重逢,完全一致。


    她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瞬,便对远处迎面飞掠而来的云瞒月大喝:“别过来!”


    “乖乖。”顾怀瑾紧拥着她,一字一字咬得极轻,仿佛响尾蛇的轻摇,“谁啊,这么在乎。”


    “你若是这么在乎……”


    南琼霜惶然惊疑地见自己脸侧伸出一只手,正对着自月亮底下奔过来的云瞒月。


    “……我杀一个,是一个。”


    “怀瑾!”她顾不得在云瞒月面前避什么嫌,回身抱着他往地面一扑。


    顾怀瑾一只脚撑在身后堪堪稳住,玄黑刺金广袖在她视野中飘摇一瞬。


    云瞒月的朱璎戟刚挥了半个圆满的弧,顷刻当一声被格住,人人都不及看清究竟是何物打了过去,她忽觉脚下悬空。


    再有反应,眼前已经是青冥蓝的夜空。


    云瞒月习武十余年,唯有自己吊打旁人,从不曾被人压制到这地步,翻滚着卷下屋檐时,心里除去怒,更是惊。


    此人是何来头?!


    “乖乖。”顾怀瑾慢条斯理地将她长发缠在自己指间绕着,一边玩弄,一边柔声,“方才若不是你扑我那一下,弹飞的就不是那戟,是他的脑袋了。”


    察觉她嘴唇不断哆嗦,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将她脸孔推过来朝向他,他好脾性地问:


    “想看吗?想看,便给你看。”


    南琼霜忍怒忍得浑身发抖——他那难以言明的怒火和渴欲,明晃晃地支抵在她后腰,叫她更加恼火三分,她恨恨一推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顾怀瑾温和而耐心地喃喃一遍,噙着笑,轻轻附耳:


    “——你在杀他。”


    “顾怀瑾!”


    连名带姓地唤他。


    好,好极了。


    他含着点笑意,去嗅她颈窝。


    是不是倘若他死了,她就知悔了,就能知痛了,就能知道她在折磨他了?


    想到她跪坐在他尸首旁哭天恸地,痛不欲生,他就五内畅快。


    “乖。”他紧紧拥住她,明知那头不可小觑的云瞒月已经自屋檐又腾身上来,他却只是陶醉而痴然地偏首望着她,“我若去死,你答应么。”


    她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


    只是对那个复又飞上来的人道:“快走!我没事,你快走!”


    “快走?”他再朝云瞒月空伸出一只手,依旧凝望她,“还想走呢?”


    眼看着,顾怀瑾周身气劲缓缓涡旋,震颤起来,屋顶的碎石跳个不停,南琼霜忽地转过头,给了他几个字:“不答应,别胡说!”


    顾怀瑾怔忪一瞬,那点不祥的微笑登时滞在脸上。


    “霜儿!”那头,云瞒月擎着长戟自夜色里腾跃奔来,戟下红缨艳得似血,“你躲开些!”


    顾怀瑾笑了。


    叫得真亲。


    南琼霜只听他那一声冷笑,便知大事不好,忙道:“怀瑾!”


    云瞒月长戟在空中一划,锋锐的刃折射出青色寒月,一闪。


    顾怀瑾的衣襟袖摆旋即飘摇起来。


    云瞒月的长戟被第一块石屑叮一声打得偏弯之时。


    南琼霜的话终于出了口。


    “住手,她是女人!”


    四下蓦然静了。


    一切骤然止歇。


    顾怀瑾无风自动的广袖缓缓垂下,空气依旧微微震颤着,震得人脸腮发麻,空中炸碎的瓦屑,却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


    云瞒月手中长戟在空中一划,归回身后,雨燕一般停在对面翘起的檐角上,“你们二人相识?”


    “他不会伤我。”——但未必不会伤你,南琼霜急道,“你快走!”


    云瞒月当机立断转身,手中长戟向空中信手一抛,登时窜上一个黑影接在手里,几人一瞬缩成几个黑点,不见了。


    “还真是有来头呢。”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好身手,洛京城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身后跟着的苍蝇也多。”


    “她与旁人不同。”云瞒月的教引,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与其说是监视,不如说是伺候。她目送云瞒月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回头挣开他:“放手。”


    顾怀瑾两手几乎绞着她的腰,绸带底下的唇毫无血色,平平抿着,头搁在她肩上,贴着她脸侧。


    一呼、一吸,拂着她耳垂和碎发里的一截脖颈。


    他在思量是否要一口咬下去。


    或者,干脆咬断得了。


    “放开。这里太高,人家一抬头就瞧见了。哪都可能有我的同僚。”她偏首瞧了瞧他,伸手摸上他的脸,“听话。”


    顾怀瑾默然偏开头躲过她的手,却还是带着她的腰将她牵下了屋檐。


    一落地,南琼霜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


    长安街,顾府。


    恰恰好好,在他宅邸的正前面。


    一说到长安街,南琼霜猛然想起,夜已深了,耽误不得,菡萏宫中已经整整一日没有一位娘娘。紫禁城规矩比别处多上千倍,处处都是眼睛,越耽搁,纰漏越多。


    她将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我回去了,已经出宫整整一天,再不回去,我怕出事。”


    顾怀瑾自从无量山回来,刚得了片刻与她独处的机会,牵着她正欲往府内走,谁料她竟然又来变脸无情这一套。


    她何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冷静地、平静地想。


    他不如死吧。


    这个念头,这些天,或者这些年以来,他动过无数次了。


    他若死了,天山之祸他就可以放了,她就知道何为痛何为悔了,她就明白他是怎样束手无策地爱过她,爱到宁愿用自己一死,报复她的负心。


    这种女人,不叫她肝肠寸断,她永远不会在乎他。


    顾怀瑾弓下身子与她脸孔平齐。


    南琼霜忽地对上他被黑绸缚住的双眼。他额头眉骨生得俱高挺,眼窝深邃,绸带覆眼,其实是绷在眉骨与鼻梁上,眼窝处微微凹陷下去。


    她看着那对浅浅的凹陷,莫名觉得,是对上两个嗜人的漩涡。


    未等他开口,她几根指头覆上他惨白干裂的嘴唇。


    两人心脏仿佛被同一根线牵着,俱是咯噔一跳。


    “又吐血了?”她声音轻轻。


    轻的,叫他心上好似被一条小蛇咬着。


    他恨她一语一言就可以动摇他的恨。


    “我吐不吐血,与娘娘何干。娘娘多潇洒啊。”他苍白的嘴唇翕动,“答应过的事不做,应过的约不来,每日每日往大明宫跑,我的字条,连一个字都懒得回。”


    “娘娘也不必在此假模假式地关心我了。”顾怀瑾一面说,一面笑,“只想问娘娘一句,我若死了,娘娘是否就畅快了?”


    她不论如何不明白他为何想到死。


    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愣愣望了他半天,欲说什么,还是一个字没有。


    顾怀瑾快意的、欣慰的,仿佛亮出奖章一般,撩开了自己袖口。


    牵着她的手,覆上自己手腕。


    南琼霜指尖甫一触到他的手腕,当即哆嗦了一下。


    干涸的、结痂的、粗粝的,割伤。


    又长又深,仿佛被利刃深深嵌入过,豁开一点断面。


    “看,新的。”


    南琼霜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一时也不知道是惊怒还是悲伤,只感觉血液倏地冲上头顶,眼前的东西一瞬看不清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她难以支撑地眯了眯眼,泪水被眼睫夹落,“就因为我说要一刀两断?”


    她快倒下去了。


    这反应,他满意。


    顾怀瑾扶住她,爱昵捧着她脸颊,心满意足笑着:“对。”


    疯子。他这人,做出的事,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僵在原地,胸口急促起伏,人犹如溺了水一般喘不上气。


    究竟想要她怎样?


    “你真的知道你在同什么人谈情说爱吗?”良久,她只有这一句话,“你了解我什么?当年的事,你又知道些什么?你没完没了地追着我说爱,不过是因天山上的事,你知道的太少了。”


    他想死,或许是因为苦恋不得,或许是因为明明不该爱,却放不了手,痛愧煎熬欲死。


    那多简单。她有办法把他那些爱,变为纯粹的恨。


    恨她,总好过寻死。


    她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和痛快:“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不是想问我,雾刀说的东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


    “那么,我


    就告诉你。”


    她嘴唇抖个不停,眼神却坚定如两柄雪锋:“三日后,我有事出宫。等我事情办完,会来你府上。当年的事,我会全告诉你。等到你听完,你就知道,你为了我这般要死要活,有多蠢了。”


    她走了。


    顾怀瑾望着月色底下冷茫的街道,觉得自己亦是寒冷又迷茫。


    这么多时日没见,他不提,她甚至不晓得他想要亲一亲。


    *


    琵琶大会当日,南琼霜忙得什么都抛在脑后,什么都顾不得。


    寅时便起了身,安排清涟在榻上装病,又叫远香给大明宫送信,倘若出了什么事,求大明宫替她转圜一二,转头又乔装打扮拿着令牌出宫,一路面纱遮面,悄悄混入闻风而来排队入府的乐伎之中。


    等到王府门口的门卫搜过了她的身,记下她的名姓,便与在王府门口对着常忠抛媚眼的公孙红心领神会地一道向前,尾随她,入了一间无人的窄室。


    门一合,室内黯淡的日光下,灰秃秃的榻上,摊着一条了不得的裙子。


    凝脂白的蝉纱裙,慕云紫的撒花羽裳外披,层层叠叠的纱错落垂掩,缥缈似雾。羽裳外披上,织着片片金屑,落花刺绣白雪一般纷纷,里头的裙摆,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所织,但见一片细闪跃动,仿佛雪光。


    便是这般陋而旧的暗室,光线昏昧,这裙子竟也琼光四射,华贵逼人。


    南琼霜有点哭笑不得,走去捻着那裙子:“我一条裙子,你怎么这般出力。”


    “你弹得太差,穿得再寒碜些,我便是想叫你夺魁,也怕底下人不答应。”公孙红喜滋滋拨着自己耳坠,“何况,我同定王说,想要两条裙子,人家也不肯给我差的呀。”


    南琼霜笑了一声,不欲坏她兴致。


    “先上妆打扮,过会我再给你拿条璎珞过来。璎珞同眉心坠,你要哪个?”


    “随便。”


    梳妆打扮是公孙红的爱好,不论是打扮自己,还是打扮别人。


    公孙红转身出门,扒着门边丢给她一个飞吻:“今儿定王有贵客来呢,一会,我来替你化。”


    南琼霜将面纱除去,解下肩上麻褐色的披风:“贵客?”


    窄室外头,奴才们有条不紊忙碌着,轻手利脚在金丝楠木殿里里外外跑上跑下。


    大殿之内,彩灯花饰早已垂挂完毕,一派花团锦簇富丽堂皇。高台平整光洁立在大殿正中,前头数十张圆木桌,上百张高背椅,桌桌备茶、瓜果、饴糖、糕点。


    常达一向奢侈招摇,嗜脸面如命,今日琵琶大会在整个洛京都贴出了告示,必是拿出最好的东西,做最上上的招待,以求洛京遍传定王好客、王府气派之名。


    一楼是京城之内稍微有头有脸之人的坐席。初露风头的才子、欲求赏识的谋士、京中有名的雅士、结交广阔的商贾,俱被安置在一楼。


    二楼,则是整个齐宋都叫得出名号的达官贵人,譬如宰相王茂行之孙、纨绔子弟李景泰。


    这些贵人,得以在二楼独享一张圆桌,向下俯视观赛。


    雅室,却仅有一个。


    玛瑙珠帘彼此相碰,雅室之内茶香袅袅,日光自雕窗一格一格筛进室内,映得茶水的热汽腾卷着向上。


    杀伐无常、煞气逼人、跺跺脚整个洛京都要震一震的定王常达,亲自替面前人斟了盏茶,恭敬颔首:“您请。”


    常达对面,一截鸦黑袖摆被一人敛起,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从容将那盏茶接过。


    “可还能入口?”常达恭恭敬敬道,“顾先生。”


    第149章


    顾怀瑾呷了口茶,淡道:“尚可。”


    “今年清明新产的君山银针。”常达抓着茶盏吸了一口,口中啧啧,“本是贡茶。可惜今岁所产不多,本王又格外偏好此茶,遂截了朝廷贡物史,尽数由定王府包下了,皇宫之中是没有的。”


    顾怀瑾晓得他言外之意,不欲在小事上纠缠,置之一笑。


    “听闻顾先生一向不喜热闹,以琵琶大会之名相邀,多有唐突。”常达又殷勤替他将茶斟满,“鄙王乃是粗人一个,不懂名士雅兴,也就只能拿这些次品待客了。”


    “您太谦虚了。”顾怀瑾敷衍着应,无所用心地往底下看着。


    楼下,宾客满堂,几十张圆桌俱坐得满满当当,一齐抬头朝台上望着。人人锦衣华冠,玉带金刀,便是尚且无人赏识的落魄士人,亦穿了最体面气派的衣裳来。奴才们端茶奉水穿行于其间,宾客们谈笑风生,彼此结交恭维,一时热闹非凡。


    台上尚且无人。一面山水花鸟锦屏立在台上,算作背景,丝竹管弦声自屏风后悠悠奏着,台上以宝瓶鲜花置景,一盆一盆芍药牡丹沿高台四周摆放,一片鲜妍繁华。


    “今日琵琶大会,来的俱是京中闻名的琵琶高手。顾先生若不嫌弃,可多留些时辰,看最后是谁人夺魁。”


    顾怀瑾倚在栏杆上,啜着茶,未接话。


    他今日来常达府,乃是因定王几次三番相邀、嘉庆帝几次三番相求,并无什么听琵琶的雅兴。如今,他厌世亦厌人。


    “定王今日邀顾某造访,所为何事,不妨开门见山吧。”


    常达一笑。这位名头极大的国师先生,不喜说废话打官腔,亦不会留情面陪人兜圈子。


    “顾先生直爽。本王一介武夫,一向不懂如何同花言巧语之辈相处,今日见了顾先生,有一见如故之感啊。”


    顾怀瑾闻言,曲着手肘搭在栏杆上,靠着椅背懒怠笑了笑。


    “今日请顾先生前来,是想问问您,小妹幽禁于静思轩一事,皇上意下如何。”


    嘉庆帝的态度已经何其明显,常达如此问,不过是问他顾怀瑾的意思。


    “皇上难舍其母,几次三番要顾某想法子将太妃放出来。顾某见之动容,愿为皇上驱驰。”


    常达心下松了口气,脸上茸茸胡须随着颊肉动了动,笑着,“难为顾先生为小妹费心。不知顾先生……”


    话未完,雅室珠帘忽然被人捞起,进来一个毕恭毕敬的奴才,手中端着个木托盘,托盘之中,一顶月牙白祥云纹宝饰锦帽。


    “大人,您前些日子从锦绣阁定制的帽子。今日做好了,给您送来。”


    “狗奴才!”常达眼睛一瞪,“本王正同顾先生谈事呢,不长眼睛的东西!”


    那奴才登时头伏得更低,后颈上起了一层凉凉的汗:“您说过,要奴才们做完尽快给您送来……奴才们……”


    “狗脑子,难道是本王叫你没深没浅?!没眼界的东西!”说着,劈手将木托盘扯在手中,锦帽往自己头上一戴,举着托盘劈头盖脸地往那奴才脸上砸,“滚出去!”


    木托盘顷刻被砸得从中破开,劈为两半,那奴才滚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诶哟诶哟哼哼着,又想多殷勤表现,跪在地上将木屑一一捡起。


    没想到,捡到常达脚下,又被他一脚踹在肩上,“还不快滚!来人!打杀了!”


    奴才立时抬起头来:“大人!大人您行行好,您饶小的一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大人……”


    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士,一人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将那人架走了。


    那人的哭声渐渐远了。


    顾怀瑾静静观赏着眼前的闹剧,毫无情绪,仿若没看见一般。


    对面,常达将头上帽子正了正,对顾怀瑾道:“前些日子,在锦绣阁定的帽子,是京中最好的绣娘亲手所绣。不知顾先生看着,觉得如何?”


    顾怀瑾似笑非笑,歪在太师椅中,散漫转着茶杯。


    白帽子。


    王上一个白字。


    常达之意,昭然若揭。


    他心中道,只是可惜那个奴才,想必是得了常达的令,特意要他在两人对谈时端了帽子进来。可惜,并未提前猜得常达之意,一味顺从听话,成了一座过河便拆的桥。


    他叹息一声:“王爷,衣不裹素,冠不饰白。用月牙白的锦缎做帽子,想必是被那油嘴滑舌的卖衣郎骗了。”


    常达笑意在脸上僵滞一瞬,眼珠子转了转,倏尔又翘着胡子笑开。


    “是是是。本王最厌那花言巧语之辈!来人!”朝外一喝,“将锦绣阁中那卖衣郎给本王带进府来!本王找他算账!”


    顾怀瑾心不在焉听着。


    到底还要在他面前演多久啊。


    当日,笑乐园内,他顺口一句“皇上需换个人辅政了”,不想,还真被人惦记上了。


    又是君山银针,又是月白锦帽,又是打杀奴才伙计。


    可惜,他顾怀瑾绝无向常之意,巴不得常李双方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他又含了口茶,朝一楼高台上望去。


    台上,大会已开始了,乐伎轮番上台弹奏,个个窈窕多姿。


    他没兴趣,复又转回目光,听着常达自作聪明的试探。


    忽然,余光瞥见,一楼屏风后,闪过一个暮山紫的影子。


    他倏地坐直了身子,凭着栏杆朝下望。


    常达见他一转散漫神色,十分在意的模样,忙拱手笑道:“今日这些妓子,顾先生若是相中了哪个,下了台,本王即刻给她赎了身


    ,送到先生府上去!银子定王府出!”


    那一抹婀娜纤影,只在视野里闪了一瞬,便隐入死角之中,看不见了。


    她只要在这,即便距他甚远,他心中还是挂了事,仿佛一根绳上忽然系了结,硌得他难受。


    “顾先生。”


    顾怀瑾未答。


    “顾先生。”常达见他出神至此,心中纳罕,又唤了一声,跟着往一楼看去。


    却不知他在看何人。


    说到底,他蒙着眼,竟也能看得清吗?


    “失礼。”顾怀瑾回身呷了口茶,“您继续说。”


    “当年小妹投毒一事,可疑之处甚多,只是宫正司有笔墨记载,难以翻案,被摄政王屡次拦下。”常达吸了口茶,一阵呲溜溜的响,“不知顾先生有何高见。”


    顾怀瑾手指在桌上闲闲敲着:“当年之事,不论真凶究竟是谁,总归是摄政王的母妃中毒身亡。他不会放,意料之中。”


    “可是那摄政王当真是个心如豺狼之徒!连皇上伏在地上嚎哭,都能丝毫不顾,不为所动!”


    “他就是那么个脾气。”顾怀瑾不咸不淡地接。


    “如此,难道小妹就要在静思轩之中,为一个死人思过,了此残生?!先生!”常达道,“摄政王不过要一个真凶!”


    话说到此,弦外之音,顾怀瑾也明白。


    真凶是谁,对摄政王重要,对常顾双方,不重要。


    只要推出个真凶来,替常太妃顶罪,又有详实严密的证据叫摄政王心服口服,常太妃出静思轩指日可待,嘉庆帝与母亲团聚,亦是水到渠成。


    只要嘉庆帝又得了母亲,他这宗差事便了了,他再不会拿此事烦他了。


    只不过,伪造证据,推无辜之人出来顶罪。


    这种事,即便他历经天山之祸,心性巨变,仍是觉得,能不为之,就不为之。


    “那定王的意思是。”


    “本王之意,欲寻真凶,容易。只是需要先生在紫禁城中,替本王打点。”


    “定王何不去寻晟贵妃。”


    “琳妍一介女流,她的手,如何伸得到宫正司!”


    顾怀瑾唯余叹息。


    这桩事若是不了结,嘉庆帝必然会不满,他毕竟是人臣不是反贼。


    常达之言,是最容易,或许也是最可能的法子。


    见顾怀瑾只是喝茶,默然不语,常达一时拿捏不准,半个身子倾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盯他神色。


    顾怀瑾一双眼睛被黑绸子蒙着,常达心里暗骂,狗娘养的,连半点表情都没有,不知此人心中在想什么。


    良久,顾怀瑾道:“您继续说。”


    常达悬起的心倏地一放,连声道,“可去御用监中随意挑一宫人,买通他身边人,罗织罪名,伪造证物,交给您审。拿了证词,直接定他的罪,为小妹翻案。”


    顾怀瑾一哂:“您安排顾某,安排得真是不客气。”


    常达的嘴登时堵住了。


    他拥兵多年,军伍之中人人对他言听计从,何曾有过被人讥讽的时候。


    “那你的意思是?!”常达兀地拍桌而起,眼睛瞪得老大,桌子登时一颤,茶盏彼此相碰,一楼二楼的贵客霎时全诧异望过来,“找个宫人顶替,此乃最速最易之法!先生亦领了差事,难道先生非花老大的劲,彻查陈年旧事?!”


    雅室外守着的奴才们,一齐惶惶跪下来。


    台上琵琶之音都停了,奏乐的乐伎惊疑不定抬头望着。


    顾怀瑾只是噙着点笑,望着他暴怒。


    常达一贯喜暴起翻脸,常人禁不住他暴怒,往往即刻便屈服。


    可惜,顾怀瑾并不吃这套。


    他伸出两根指头,轻描淡写往下比了比。


    四周空气忽然涡旋腾卷,雅室之中的一切,仿佛波浪一般扭曲起来,珠帘彼此噼啪相碰。四面八方的宾客,台上比赛的乐伎,无不惊疑不定仰着头,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忽然,面红耳赤、眼睛瞪得大如铃铛的常达,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仿佛站不动了。


    双肩被压得微陷,似乎有着千斤顶。


    两人沉默对峙,不动声色。


    忽地,咔嚓一声巨响,地板陷下数寸。


    殿内一阵惊呼。


    常达一双眼瞪得眼白是眼白,眼珠是眼珠,没有片刻,膝盖一软,重重顿坐回太师椅内。


    太师椅咔擦一声响,裂了几道纹。


    他砸在椅子里,呼哧呼哧地惊喘,冷汗直冒。


    顾怀瑾随意自斟了盏茶。


    无量心法。


    常达亦是习武之人,曾听闻江湖之上难得一见的无量心法,说是内功玄妙,如有隔空御物之术,常人难匹。因着修习太难,几近失传。


    没想到,这时候,却遇上了个心法大成之人。


    真他娘的该死。


    这碍事之人,若是想,今日有本事就地格杀了他。


    “我的意思是,”顾怀瑾半分怒气也无,闲话一般,“定王好好想想。若是真凶确为常太妃,你又待如何?”


    常达怒得胸口一起一伏,急促不停,末了,狮子鼻皱起,一张脸凶相毕露,“先生的意思是,要本王求你?”


    顾怀瑾靠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敲了半晌,散漫一笑:“差不多。”


    常达怒得两掌在扶手上骤然一拍,欲再起身。


    压根没站起来。


    空气扭曲波动起来,顾怀瑾淡淡相劝,“定王好好歇歇吧。”


    常达坐在太师椅内,整个人涨得赤红,仿佛一只渐渐熟了的大红虾。


    忍了再忍、再忍又忍、又忍更忍之后,太师椅扶手被他捏得碎为几片,七七八八零落垂地。


    他动怒时,嗓音犹如猛兽喉咙里的低鸣。


    “先生究竟想怎样。”


    顾怀瑾缓缓道:“定王所言,确实有理。不过顾某办事,有顾某的规矩。”


    他道:“此事我会处理。”


    “您是打定主意严查下去?”常达心中打鼓。


    常家人脾性一个赛一个的不好,下毒之事,常太妃未必做不出来。


    顾怀瑾知道常达在担心什么,置之一笑。


    真凶究竟是谁,在乎的只有李玄白,他顾怀瑾根本不在乎。——或者说,李玄白越不高兴,他越高兴。


    他只是不想叫无辜之人顶罪枉死。


    顾怀瑾笑:“不会查到太妃身上。”


    常达不明白顾怀瑾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更不明白他那个容易为之的法子,他究竟为何拒绝。


    末了,他终于道:“那么,先生想要的是。”


    顾怀瑾吹着茶中热气,朝一楼高台上看去,一时无言。


    良久,他道:“宫中禁军,有一支,在常何常将军的手上。常何亦是您常家人。”


    “是。”


    “大明宫的金戈侍卫,乃是摄政王亲自从亲军之中擢选而来。”


    “若如此,”他将茶盏放到唇边,“顾某有一事相求。”


    *


    琵琶大会入夜仍未结束。


    因着瞥见了那一抹暮山紫的影子,顾怀瑾硬生生在定王府捱到了夜里。


    他等的人,及至大会接近尾声,都未出场。


    台上渐渐有了一个独占鳌头之人。红纱蒙面,眉眼秾艳,一袭绯红霓裳曳地,怀里斜抱一把漆花嵌宝琵琶,涂着蔻丹的纤纤五指,拨弹如飞。


    模样气定神闲。然而音色浑圆清脆,如玉珠落盘,便是外行人,也听得出功力高深。


    “此人乃是我府中的曲欢姑娘。”常达巴不得顾怀瑾留在他定王府中,殷勤陪客,带点得意之色朝他介绍,“她的琵琶可谓一绝,人亦生得美。不瞒您说,达乃一粗人,旁的鉴赏不了,唯有这美色,尚可鉴赏一二。先生您若是也好这一口……”


    说着,拿眼睛试探地瞄他。


    顾怀瑾犹自闲望下去,未发一言。


    常达自讨没趣,也知对坐了一日,自己有些松懈,失礼又失言,闭了嘴巴。


    桌上茶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常达半是谄媚,半是炫耀,将府上所有名茶一一奉了上来,请顾怀瑾品茶。


    台上,那红衣女子当心一划,一阵铮然之声。众宾客一阵拍手叫好,候在高台一侧的对手,黯然垂首,颓丧地下了台。


    雅室珠帘又被人拨开,一个奴才拎着


    茶壶进来,恭恭敬敬为常达倒茶。


    常达含着自得的笑:“此乃今岁新产的雪中凝香。乃是由……”


    话未完,那奴才手一抖,茶壶嘴歪了半寸,在常达茶盏之外注了一小颗圆圈,赶忙偏回来。


    “狗奴才!”常达暴喝,茶桌一阵吱噶的响,原是他两掌往桌上一拍,将桌拍裂了,“此等珍品,你也敢倒错!拖下去,剁了爪子!”


    “定王。”顾怀瑾终于看不下去,淡淡拦了句。


    常达忙道:“让您见笑,您见笑了。”说完,伏在桌上,将那小滩茶呲溜吸在口中,咂摸两声,“雪中凝香,名副其实,有奇香,先生尝尝。”


    顾怀瑾望了他半晌,很是震惊。


    末了,到底是一个字没有,继续往台上望。


    华灯之下,终于有一个熟悉影子,上了台。


    他心中猛地一跳。


    那人蒙着面,肩上披着一袭烟紫色云纱羽裳,内里一条月色般的白裙,头上一圈圆月型的水银色璎珞,眉心坠下一颗大而圆的明珠。


    抬步缓行,曳地的羽裳涟漪一般迤逦开来,层层叠叠的幻梦一般的紫,缀着明灭不定的金屑金片,仿佛黎明时明昧重重的山雾,飘渺而出尘。


    入了夜,台上灯火原本已盛,她浑身璎珞环饰,甫一上台,四下里光如碎雪,难以逼视。


    原本喧哗热闹的一楼,骤然鸦雀无声。


    片刻。


    众人仿佛被人掐住脖子,又猛然松开,倏地舒出一口气,一阵谈论私语声。


    顾怀瑾只在二楼朝众宾客遥遥看了二三眼,便受不了,向后靠回椅子里,心烦意乱地望着天花板。


    对面常达亦扒着栏杆往下看,短短的脖子抻得老长,人几乎坠下去。


    顾怀瑾:“定王,在看什么。”


    常达竟没听见。


    顾怀瑾曲着手指,重重在桌上磕了两声。


    常达回过神来,意外发觉这位连针锋相对,都心如止水的贵客,竟然有些没好气,不知自己是何处招惹了他,忙道:“您说,您说。”


    顾怀瑾再不说了。


    一楼,那红衣女子静立在舞台边缘候着,台中间的人轻捻琵琶弦,乐声如流水般丝滑淌出。


    琵琶之音,与箫声笛音不同。箫声若丝,是旖旎而不断的一根,琵琶之音则如圆珠崩弹,一颗一颗,尾巴带些残影。接连速拨,便如激流撞石,涟漪圈圈套叠,层层余响;单音拨出,便如枝头鸟鹊啄破圆果,饱满清脆,果浆迸溅。


    台上,南琼霜手指翻动如蝶,半点儿游疑紧张也无,将这大半个月以来所练,从容弹出。


    声如急流过石,湍急激切,透亮清澈,不久,一段尽了。


    一旁的公孙红抱琵琶在怀,铛的一声拨划,续接下一段。


    公孙红这一段,谱子更加激越,一声一声如携刀逐月、大漠奔马,正如四下辽远广阔,急奔的马儿后蹄几乎踏上前蹄,间不容隙,不容喘息。


    台下众人听得直屏息。


    南琼霜坐在舞台正中的椅子上,垂眸凝神。


    忽然,公孙红一个揉音。


    琵琶曲戛然而断。


    台上飕飕飞来两只旋转着的残影,疾如出弓之箭。


    到得她面门,南琼霜倏然一个旋身。


    两只飞镖分开又合并,自她飞旋起来的长发底下擦身而过,彼此撞击,擦出一点火星。


    公孙红已然抱了琵琶,又弹下一段。


    南琼霜圆圈旋尽,足尖刚刚点地,便闻身后一阵破空之声,二话没说,原地腾跃弯身,游鱼出水般奔向天顶华灯。


    两只飞镖嗖地自她腰下空旋而过。


    她折腰下落,足尖在地面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转身捻指出手,二三根闪着光点的蛛罗丝骤然自她指间引出,四下钉在舞台置景之上。


    一根丝线,游蛇一般,直直钻向公孙红面门。


    未等打中,她眼睫轻眨一瞬,偏头旋开。


    那丝线刚刚好好钉在她面纱之上,随着她一偏首,缀金红纱翩然飘落。


    公孙红一张姣好面孔,登时如山雾散尽的山花,清楚显豁地,显露于众人之前。


    极乐堂中人,俱是露面便能引得街道水泄不通的美貌。这般大喇喇露脸,台下宾客一时全呆了,连领了命自殿外急奔进来的福余三卫,个个都僵滞一瞬。


    南琼霜似笑非笑在台上静候片刻,容她一个惊艳众人的空当——公孙红上台前说,“琵琶圣手之名可以给你,老娘也必须出点风头”——等了一瞬,旋即出手引线,闪着光的冰丝一根自她身后横钻而过,一根明晃晃直穿在她颈前。


    公孙红垂眸睨了一瞬,片刻未游疑,蛇一般一个扭身自两线之间钻出,下腰及地,手臂倏地伸至一旁摆花的柜子底下,唰地抽出一柄三尺青锋。


    南琼霜骤然连退数步。


    面前剑锋寒光劈头盖脸四面削来。


    她手掌开开合合,五指勾勾弄弄,台上宝瓶盆栽一只一只被她的丝线钉破炸开。


    丝线四面横穿,在她面前勾成一个难以逼进的阵,剑刃叮叮当当斩在她的丝线上又噔一下弹开,她镇定自若地穿线收线,旋身偏开。


    福余三卫已经四面逼上了舞台。


    南琼霜一个收掌成拳,四面八方闪着光的丝线顿时在她掌心缩为一点。


    忽然,劈面而来一只旋出残影的飞镖,眨眼间逼至她鼻尖之前。


    她一个闪身旋过,眼前又一道白花花的剑光。


    这一剑,会定在她颈侧半寸处,是全剧终的暗号。


    南琼霜挪步半寸,眸光并未在那剑锋上瞧一瞬,转头朝二楼窗口处眺望。


    云瞒月在窗子旁叉着腿抱肩。


    忽然,未等她旋身闪避,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自台上轰然炸开。


    第150章


    一切嗡鸣振动,殿内彩饰吊灯摇摇欲坠,头顶华灯的流苏荡成半圆的弧,整座大殿一齐弹跳着上下震了三寸。


    舞台上陷出一个天坑般的大洞。


    嗡鸣声久久不息。


    等到烟尘木屑散尽,地板的颤动渐消,台下乐伎和堂间宾客终于有胆子扶着廊柱桌椅,怯怯朝轰鸣声的源头望去,便见雕花栏杆扯断一半的二楼,地面几已倾斜,烟尘之间,绝然立着一个居高临下之人。


    黑绸覆眼,宽袍大袖,立在断栏之前,仿佛驾云临空的仙人。


    那仙人,愠色已极,周身仿佛蓄有滚滚激雷,噼啪炸开。


    南琼霜这时才看见,原来他从始至终在二楼观赛,从始至终在二楼看着两人斗琵琶斗武。


    若如此,便可以解释了。


    顾怀瑾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剑逼到脖子。


    她抬首往另一侧二楼的窗子眺望一眼。


    云瞒月见此惊变,只分神朝顾怀瑾望了一瞬,即刻便朝她招手。


    二楼,常达一声断喝:“抓住她!”


    披盔戴甲的福余三


    卫顷刻自高台四面跨步登上来,一阵甲胄之音。


    南琼霜再顾不得左顾右盼,旋身退步蓄力,便要登入空中。


    忽听得烟雾之中,公孙红一阵恨得切齿的沉骂:“怎么,原是跟姑奶奶玩螳螂捕蝉呢。跟别人商量好了算计我是吧,小*崽子!想要副堂主之位?!”


    剑锋一挑,烟尘倏地破开,公孙红一柄青锋骤然刺在她眼前,她猛地一个下腰,堪堪避开。


    那剑唰地抽回,又自黄烟木屑之中穿刺而来,她用丝线挡得慌忙,一旋身,正见公孙红自烟雾之中穿身而出,脸上神色狰狞凶戾,一把九宝琵琶抱在怀里,手在琵琶凤凰台处,一按。


    她顿时从袖中掏出一物,一展。


    一阵骤雨般的瓢泼银针。


    云翳锦哗啦一声螺旋着展开,罩在她周身,又被暴雨般的银针扎得凹陷扭旋。


    她扯着那锦缎旋身几回。


    云翳锦渐渐被银针缀得难以旋动,几乎缠绕在她身上。


    九宝琵琶之内蓄的银针连发两瞬,忽而上头又一阵飓风般的咆哮声,生猛掼到一楼殿内,砰一声撞在墙上。


    满殿碎石零落,人人躲避。


    烟尘再破开的时候,琵琶之内银针已尽,大殿墙上扎了满满当当的银针,华灯摇晃,光影乱动,满墙光点针影齐刷刷摇摆。


    南琼霜再无心恋战,趁公孙红回头望着银针去向,踮足飞身,轻手利脚在二楼另一侧尚且完好的栏杆上借力一蹬,人如雨燕一般在空中转了几周,直钻去二楼窗子旁。


    窗户旁边,云瞒月等候多时,手臂打开,跨步蓄力,只待倾身一接,借势出窗。


    对面,顾怀瑾却神色阴晴不定,朝着这边,无声开了掌。


    南琼霜在旋转的空隙之中遥见他沉怒不已地抬起手来,心中登时一凉——这人恐怕又要疑心,她要随同僚脱身,不告而别。


    果然,未待她能有所动作,身形一滞,飞身之势渐消,她在空中僵定一瞬,转而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朝对面拖去。


    眼睁睁地看着云瞒月离她越来越远。


    “拉我!”她急道。


    云瞒月二话没说,一个纵身。


    她怎么也没想到云瞒月一个纵身便能逼到她眼前。


    云瞒月顷刻就蹭到了她的鼻尖。


    她心中兀地一跳。


    顷刻,手腕被人扯住。


    未等她再反应过来,忽地便往前一个疾冲,忽地向后的力便剥落下去,忽地就到了窗边,忽地眼前就不是地面而是屋檐,忽地一片黑暗夜色。


    云瞒月:“抓紧!”


    她已完全赶不上,被风吹得呼吸都不得法,吊着步子跟了两步,即刻被云瞒月扯着手臂举在空中,随着她的去势,脚不沾地地跟着飞。


    云瞒月带着她逃跑,实则就是拿她当纸鸢放。


    她被风吹得头昏脑涨,身不由己地飞上飞下,别提帮不上忙,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身下街景一道一道过,屋檐一片一片闪,哪条路是哪条路,哪里是乌衣巷,已经全然不知。


    定王府金丝楠木殿内,顾怀瑾立在栏杆断裂的光秃秃的二楼,神色晦暗难明。


    披盔戴甲的福余三卫将领江强拨开珠帘,朝常达拱手禀报:“王爷,末将已派出三十骑兵急追。”


    常达撩摆坐回太师椅内,朝顾怀瑾阴郁背影,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


    “若有消息,速禀本王。”


    江强:“是。”


    “能留活口留活口。”常达啐了一声,“本王倒要看看,哪里来的狗杂碎,敢到老子头上动土。”


    “是。”


    一众福余三卫领命下去了,甲胄哗啦声渐远。


    常达坐在椅上,自斟了一盏雪中凝香,闲话一般道:“顾先生,与那女人熟识?”


    顾怀瑾久久未答。


    他并不知,今日她与同僚在此,所为何事、有何目的。也不知方才两人相斗,是否是演戏。


    只是,带走她的那人,便是当夜,与她一同在屋檐上站着的那人。


    她用来护身的那匹白绸,亦是当日,从那人手中接过的白绸。


    那人或许会护着她。


    可是,往哪儿去。


    “顾先生。”


    他恍然回过神。


    一回身,便见常达擎着茶盏,两腿打开,手肘撑在膝上,滋溜滋溜喝茶。


    声音倒是如常,可是常达那神色——满面络腮胡被鼻息吹得一卷一卷,狮子鼻皱出了褶,阴厉凶狠,黑眼球瞪得几乎从眼白中挤出来。


    他登时知道常达在怀疑什么。


    方才出手救她,常达怀疑他与刺客有染。


    他唇边勾起一点笑,扑了扑袖摆。


    “确实熟识。”


    他缓缓道:“当年天山之祸,欺骗顾某、背叛顾某、几乎要了顾某一条命的,细作女人。”


    “您若逮了她,务必给个消息,告知顾某。”他笑,“顾某,认你这个人情。”


    未等常达再答话,珠帘又被人哗啦撩开,江强再度单膝跪地抱拳:“王爷,后厨走水!”


    “后厨?”定王猛地盯着江强,想了想,又转着眼珠朝顾怀瑾望去。


    顾怀瑾置身事外地倚在椅子里,手肘拄在扶手上,身形修长,长腿交叠,漠不关心。


    常达:“烧到哪了?!怎会忽然走水?!”


    江强为难地朝顾怀瑾瞥了一眼。府中私事,外人在此,他不敢禀报,怕常达以后翻脸不认,秋后算账。


    顾怀瑾顺势告退,客气颔首:“定王事务繁多,拨冗相邀相陪,顾某已是感激。既然您有事,顾某先告辞了。”


    常达正等他这句话,自然不会相留,一抱拳,沉声应:“改日再会。”


    *


    自定王府出来,他径直去了那一夜,她和那……男人一般的女人,停歇过的屋檐。


    立在高高檐角之上,屏息凝神,阖眼谛听。


    夜风轻轻拂动他的长发和衣角。车马杂声和长街喧哗之中,一点清脆的、微弱的,铃铛声。


    他倏地纵身奔入夜色,朝那铃铛声直直跃去。


    可是,其实,他也不知还该不该去见她。


    在她脚上绑了铃铛的那天,她出了无量山。她那条神出鬼没的恶犬,落入了他手中。


    他在无量山上,酷刑相待,没日没夜地审了他三天。


    审到最后,也不知是那条狗更煎熬,还是他更煎熬。


    天山之祸,他不知道的还是太多了。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条狗被他五花大绑捆在刑架上,浑身遍体鳞伤。血滴滴答答淌下来,在地面上蓄起一小滩。狼狈到这个地步,嘴还不肯松半分,问他往生门的内情,依旧是紧咬着犬牙,嘿嘿笑:


    “要报复我们往生门?先收拾收拾你那个叛徒女人吧。”


    顾怀瑾手中鞭子啪一声抽在地上:“我没有问她的事。”


    雾刀大笑:“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住口!”他也不知为何,心里忐忑不安,本能地不想听。


    “我只问你,往生门究竟在何处,内部如何架构,里面都有些什么人,何种机关。”


    “这些事,您去问您那女人不就全知道了吗?你俩相好,人家肯定说啊。”雾刀头发散下来几缕搭在额角,眼神虚脱涣散,呼呼喘气,但笑着:“我跟您说点她不会说的。”


    他登时扬鞭要抽。


    雾刀笑:“她爱那个姓李的爱得不行,您知道么。”


    雾刀心满意足地见他手臂顿了一下。


    噼啪两声,那鞭子又抽到他脸上,打得他脖子几乎折断,鼻梁骨巨酸无比,眼泪往外喷薄。


    可是一抬眼。


    面前男人脸色刷白。


    这就有意思了,雾刀当即咧着嘴笑开:“她爱那个男的,一直没跟您说。我怎么知道的,您知道吗?”倏地压低声音,轻轻跟他耳语:“当年,那男的下山前,给她留了定情信物。”


    顾怀瑾浑身紧绷:“什么信物。”


    “一对玉佩。”雾


    刀呵着气笑,“一半儿红的,一半儿绿的,两块都跟鱼一样,可拼到一起。”


    顾怀瑾霎时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是阴阳钥。


    这条蠢狗,这都不知,还要来挑拨离间。


    雾刀见他并未反应,甚至从容不迫地又将鞭子卷在手里,举得老高,急道:“哎哎哎,您别着急,我没说完呢。当年那男的怎么出山的,您知道吗?”


    顾怀瑾手中的鞭子登时又顿在空中。


    雾刀眯着眼睛直笑:“她掉下瀑布后,意外发现了条出山密道。是她给他指的路。”


    “放屁!”


    顾怀瑾劈头盖脸地抽下一鞭。


    一阵令人胆寒的呲啦声。


    雾刀面上登时一道宽而深的血痕,汨汨往下淌血,然而却更开心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她回来述职时亲口所述。述职时所说一切,往生门都会回头派人调查,她差事已经了了,这点小事何必再撒谎。所以……”


    又一记鞭子,飒飒生风,抽得他肩上皮开肉绽。


    雾刀终于一声痛吼。


    顾怀瑾嘴唇紧紧抿着,只感觉头脑里一阵嗡鸣,人有点眩晕。


    当年阴阳钥失窃,他就曾怀疑过是李玄白的手笔。


    倘若这条狗说阴阳钥是李玄白留给她的,那么,当年确实是李玄白偷的。


    可是,李玄白拿了钥匙,却没有任何动作,反而将钥匙给了她。


    然后径直消失了。


    这条狗说,她知道一条出山密道。


    他当年执掌全山,自然知道,她坠下的那座瀑布,下游的河,附近确实有一条路可出山。


    雾刀:“所以,那姓李的小子偷了钥匙,还被她放下了山。这都是她亲口……亲口跟审录司说的。”


    “闭嘴!”又是狠厉生风的一鞭。


    他嘴上怒吼,心里却隐约有种感觉。


    他说的是对的。


    说得通。


    为什么她要放这个贼人下山?


    他不敢往不好的地方想。


    或许是为了拿到阴阳钥,交还给他。


    可是。


    即便是为了把阴阳钥还给他。


    她也该来找他。


    让他这个当年的少掌门来处理,让他抓了他,关入逝水牢用刑拷问。而不是,私下将人放了。


    明知道他窃走阴阳钥,阴谋对天山不利,为什么要放他下山?!


    她在那个时候,远在兰阁乞巧夜之前,就已经同天山的敌人站在一起,或许,已经想着叛他了。


    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水面咕噜咕噜淹没了他的耳朵,他在水下,听所有声音都遥遥,听不清晰。


    “我的话,您真的得信。”雾刀半边舌头从嘴里歪出来,舔着面上的血,啧啧品着,“后来,我俩回往生门,大家一起打牌。有一回她输了,有人好事,问她行刺这么多年,有没有对谁动过心。”


    顾怀瑾手中的鞭子捏得愈发紧,手腕上筋骨绷起。


    “她说有。”


    顾怀瑾面无表情。


    “说是,那个姓李的小子。说俩人很像,该过的过,该忘的忘。”


    雾刀大笑:“这是她亲口所说,小的一字一字听得真真儿的!那您说,差事都了结了,大家伙在一起打牌,她还有必要说谎吗?!您……哎唷!”


    一阵惨烈的痛呼。


    “满口放屁,不会闭嘴,我教你闭!”


    “您别!”雾刀犹自嬉皮笑脸,“才说了这么两句,您就听不得了。我多告诉告诉您,免得您被那女人骗,是好事儿啊。”


    他咬着牙道:“我只是问你往生门的内情。”


    雾刀赔笑:“我同您说说她和那姓李的,头一回见面的情形吧。”


    “我问的是往生门的内情!”他鞭子复又高举起来。


    雾刀连缩都没缩,鞭子呼呼笞过来,眼看着到了他头上,他道:“第一回见面,俩人就亲了!”


    那鞭子顿时定在原处,没甩出来。


    真好笑,雾刀看着面色死白的面前人,简直乐开了花。说是拷打他,不知道受罪的是谁呢。


    良久,顾怀瑾倾尽全身力气,终于吐出几个字:“……你说。”


    “第一回啊,她路上杀了颂梅,顺便路过了那小子的住处,刚过去就被人家逮到了。然后,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拽着人就亲了一口。”雾刀笑,“可都是实话啊。她主动的,她上去亲的,给那小子亲懵了。不信,您去问那小子!”


    顾怀瑾一直奇怪李玄白究竟是何时相中她的。几乎是两人头一次碰面,他便觉那姓李的待她不同。


    那竖子那般狂傲,怎会轻易对一个女人上心。


    原来。


    他也早已想过,他们两人可能有些什么。或许亲过,不止一次。


    可是,即便想过他们两个接吻,也未想过是她主动。


    他们第一回见面。那么早。


    那么早,就亲过了。


    他浑身发抖:“……怎么亲的。”


    “就,嘴对嘴呗。两人小嘴儿一撅,么么两口。”雾刀嘴唇撅得跟朵牵牛花一般,啧啧啧啧啧的嘬个不停。


    顾怀瑾许久未说话。


    良久,他道:“……滚。”


    “什么?”雾刀竖着耳朵贴过去。


    “我说,”顾怀瑾道,“滚。”


    轰隆一声巨响,那一回,他力没收住,几乎将整座山狱震塌了,差点将那条狗活埋在里头。


    “您别生气,还有呢。我要跟您说的事还多着呢。”


    雾刀晓得他不会真的杀他,嘻嘻笑着。


    顾怀瑾已是完全麻木迟钝,拿着刑具,虽然神色不露,犹保留些一山掌门的威严,可那威严已如破庙的牌匾,震慑不了什么精鬼。


    雾刀越发得意,狞笑着:


    “您可怜她脆弱,您知道她自伤过多少回吗?多少伤是她自己装出来的。从最开始劫匪绑架就是演戏,后来她跌下台阶、烫伤手、被箭射穿,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没人逼她。”


    “您见了她就动心了吧?她见您第一面就用了椿药。有一种有异香的木头,香气催人动情,可是那木头原本是剧毒之物,她为了勾.引您,身子也不顾,日日夜夜地用毒木熏香!您还真以为自己是爱她?!”


    “那女人,看着很可怜是吧。可是你心疼她,有没有想过是被人利用了?!她利用你的善心,阴谋对天山不利,搞垮了整个天山。您真的不恨吗?你最初,只是好心,最后,却让整个门派,因你而亡——你真的不恨吗?”


    顾怀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最初,真的,只是好心。


    后来,门派倒了,因他而亡。


    不要这样想。他对自己道,不要这样想。不要被这条狗挑拨离间。要相信她。


    顾怀瑾嘶了一口气,竟然笑了:“那是因为你们逼她。但凡她有得选,她绝不会背叛我。即便最初抱着恶毒心思接近我——后来,也是被你们所逼!”


    “我们逼她?”雾刀觉得他好笑得不可思议,“我们逼她?我的天呐,那是她自己选的!”


    “她当然可以选你,对你坦白,背叛我,叫你们整个天山抓我。可是,她选了吗?没有!她不信你,信我,信我们。你真的觉得她站在你那边吗?”


    “我了解她。她就算动过什么蠢心,脑子也还不蠢,你知道你的结局是什么吗?是被她忘了!你知道她们这群婊子,有多少男人追捧吗?你想得出来吗?!爱她们的人太多了。她们在乎得过来吗?她们那种人,不拿情爱当回事,今天说爱,明天就能杀,全他妈是演戏!她说爱,你也信?”


    顾怀瑾一个字也答不了了。


    雾刀笑着啐了口:“艹,也真是他妈开了眼了。婊子腿一合就能下手,嫖客哭得鼻涕三尺长……”


    他话没说完。


    顾怀瑾斩断了他的右手。


    现在,他想,只砍他一只手,


    到底还是轻了。


    顾怀瑾孤身一人在夜色里飞奔,直奔那铃铛声而去。


    可是,那铃铛声已经太轻、太微弱,虚幻得仿佛前尘往事,或者,是一种不祥的招魂的铃声。


    他是个虚无缥缈、戾气未尽的怨鬼,不知前路是什么,只知道奔着那铃声而去。


    如果可以,他真想好好哭一场。


    原来,他们之间,不止是那一年的兰阁乞巧夜。


    此前的许许多多个夜里,暮雪院中静谧的晚上,月亮出岫,蝉鸣依稀,他在榻上点灯批公文,她趴在他膝上睡觉,心里想着的,却是要利用他的善和爱,骗得他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吧。


    那条狗,到底说对了一点。


    他因为一点好心,害了全山,整个天山毁在他手里。


    他倾尽全力想保的、比生命更看重的,因他而倒、因他而亡。


    只因当年,待她的一点善心。


    她逼他成了细作帮凶、门派叛徒、灭山罪人。


    他还是太傻了,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两个,早已不该在一起,原本就不该在一起的。


    即便她是被逼的,他也不该就此放过。


    但是,他。


    他又想到死了。


    先问问她吧。他在心里道,还是先问问她。


    仙女湖上,游船如织,舟舟明灯煌煌,夜与水失了边界,上下对称着辉煌潋滟。


    他孑然一身,立在岸边,望见湖中心,一只船首点着白莲花灯的船。


    南琼霜刚刚才入了船内。


    两人在乌衣巷内左折右返、东迂西回,来来回回绕了不知多少路,终于将那队无比精猛的福余三卫甩得七七八八,方向一折,上了仙女湖。


    公孙红备的船早已等候在岸边。


    云瞒月牵着她,撩开船篷底下的竹帘,猫着腰入了船内。


    船内未点灯。


    云瞒月侧身隐在船壁后,撩着竹帘,目光警惕在外逡巡,环视片刻,终于撂下帘子,严丝合缝地挡在门口。


    一回头,南琼霜双手撑地跪着,喘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走过去,单膝点地着蹲下,一只手在她背后帮她顺气:“还好吗?”


    南琼霜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如今身体已经太差,不动尚可,一动便支撑不了。方才舞台上已经同公孙红斗过,又差点被顾怀瑾搅局强留,她拼着一口气才逃出来,又被云瞒月抓着胳膊在窄巷里一阵翻腾跳跃,此时已经跑得眼前一片黑,耳朵里一阵尖锐的耳鸣。


    裸露在外的地方,仿佛被虫细细咬过,又痛又麻。


    她大口喘着,摇头:“还好。”


    云瞒月叹气:“你身子当真太差了。从前,我带着你这么跑,你绝不会喘到这地步。”


    她脸色苍白,虚脱地闭了闭眼:“今时不同往日。”又对云瞒月道,“没时间了,我晕得很,你帮我瞧瞧换的衣裳在哪好不好,我看不见。”


    “在船尾,我看见了,你别急。”云瞒月回身环望一圈,眼皮一搭,惊见她衣裳褪了,露出大片雪色脊背,明晃晃的,叫她心里咯噔一下,“霜儿,你……”


    南琼霜全然不觉有何不妥,犹自往下脱着外裳,内里的裙子系带被她解开,那条月白的裙子倏地往下滑落,她回头:“怎么?”


    云瞒月不敢看了。


    沉默着替她解发上璎珞和钗饰。


    忽然,云瞒月手上一顿,直起身子,抬头四望。


    南琼霜狐疑回过头,立时被她一根食指竖在唇间。


    她刚刚褪下的外裳,被云瞒月缓缓地,披回一半,挂在肩上。


    云瞒月:“有人来了。”


    然后,船,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两人登时相视一眼,站起身来,缓缓退至另一侧的门边。


    云瞒月展开手臂,悄无声息地挡在她身前。


    “把衣裳穿好。”


    她沉默无声地将外裳拢在身上,交叠着盖住胸前。


    眼前垂下的竹帘,随着船的晃动微微摇晃,不时露出丝缕的夜色和水光。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那竹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