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他这幅姿态,给她看得笑了,“洛京?为什么无量山上不跟了?”


    雾刀不说话,赔笑。


    “到了洛京,这男的不在你身边,我才能过来。反正你早晚也要回洛京,小的干脆到地方等您。”他笑眯眯,“您可千万别跟教引司说啊。”


    “我跟不


    跟教引司说……”她噙着一丝笑,“要看你的表现。”


    “您瞅瞅,您说这话……多生分呐。”雾刀又往窗外上下瞥一眼,确认无事,走近来谄媚,“你跟这男的待了这么多天,究竟叛没叛,天知地知,你知他知。但门内呢,就信我一句话。您说说,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我究竟叛没叛,”她道,“门内多派几人跟他一阵子,自然清楚。何况,他若是得了内情,焉有不报复的道理。没来寻仇,就是没叛。”她食指朝他一指,“要我不同教引司讲,你拿什么来换。”


    雾刀嘿嘿笑:“您说,您说。”


    “你去跟门内商榷,”她拄着腮,“说,顾止既然也在洛京,我会顺手将他杀了,以圆我当年第三个任务。问问审录司是否同意。”


    “好说,好说。”他搓着手转身往窗边走,此时正是黄昏,四象塔外千重山尽在一派金辉之中,他的背影夹在几根橙黄的光线里,走了两步。


    忽而又顿住脚步。


    他折回身来。


    逆着光,她只看见他笑着,两排尖而细的牙,嗜血而狡诈:


    “眼下,那男的武功大进,若要杀他,没有教引能跟得了你了。”


    “主动要杀他,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教引跟你,跟烦了,甩不开?”


    她一下将瓜子皮捏得刺进手指里。


    “猪头。整日乱揣测!倒还不知是谁的过错捏在谁手里!”她将一把瓜子往盘中一摔,“既如此,你等着瞧好吧。等日后回了门内……”


    “姑奶奶您小点声!”他食指慌忙竖在唇间,嘘声,“塔底下全是人!”


    她一把将干果盘狠狠摔在地上,咔擦一声碎响,碎片飞溅间,她抬起手来,食指逼点着他鼻子,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


    雾刀屏息被她盯视着,终于缓缓收起了满口狞笑的牙。


    “成。回头我问问审录司那帮人。至于肯不肯,就是他们的事了。”


    他转身开始往外走,两手交叉抱在脑后:


    “不过,南琼霜,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也是念在你多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又冰雪聪明的份上。”


    “你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动不该动的那份心,做不该做的那份事。”


    “毕竟,你自己也晓得,从前天山上,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呢,即便是真情,又有多少是对楚皎皎,多少是对南琼霜,多少是对七乌香木。”


    “你见他第一面,便用了催情的毒木,耳环、发梳,甚至连指甲都用毒木染过。若无这些□□,他当年对你,还能剩下什么,还真不好说。若叫他知道……”他回头嬉笑,“你见他第一面,便对他下了□□,他会如何作想,就更不好说。”


    她垂着眼眸,将榻上散落的瓜子皮屑一一捡起,面无表情。


    “何况,你本人是什么脾气,又对他装出来个什么脾气,你自己明白。倘若他知道,你行事只求速取,为此能自伤自伤,能下药下药,能杀人杀人——”


    他歪头一笑,“他那种装蒜脾气,不知要说什么。”


    她毫无情绪抠着自己指腹,“说完了吗,说完滚。”


    “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啊。”雾刀咯咯直笑,“你瞒着他的事可多着呢,不会忘了吧。当年,颂梅是谁杀的,阿松是怎么死的,姓李那小子偷了钥匙,是谁放他下山的,山火又是谁放的。你跟姓李那小子见第一面——”


    “闭嘴!”


    她吼得双肩一震。


    “你自己也清楚吧,外人再怎么艳羡极乐堂,说到底,极乐堂也是往生门内的窑子,你们是刺客中的妓女。妓女只要钱,不动情,若真谈情,就太好笑了。”


    她骤然抬起眼,喘得发抖,瓜子皮扎进指腹,只剩半截。


    他摊开手摇头,一副遗憾作态,“何况,妓女待客,还叫恩客呢。你们呐,以身侍人,到头来又杀之,比之青楼里那群婊子,更加是婊子,你这么聪明,总不至于以这种身份,去跟从前的目标纠缠不——”


    一片叮当炸裂之声。


    “给我闭嘴!”她声嘶力竭,地上瓷碟噼里啪啦碎溅一地,她伏起身子,拿着那本话本子卯力朝他一抡,大骂,“狗东西,血口喷人,找死!我今天非杀了你!”


    塔底下传来黑衣侍卫一阵交谈攀墙之声,脚步声倏地由远及近蹿上来,“娘娘!”


    “告诉你塔底下有人,叫你小点声!”雾刀仓惶窜到窗口,恶狠狠往窗内啐了口痰,“我就知道,你果真叛了!出这招他妈阴我呢!小崽子,你竟然敢!?”


    话音未落,人爬出窗外,看不见了。


    南琼霜一个人在塔内,一双眼亮得铮然凄寒,眼底通红,从指尖到足踝细细地打着哆嗦,抖得几乎坐不起来。


    良久,她闭上眼。


    两行泪,汨汨自她睫毛底下颤抖着淌下来。


    *


    “我听说有人上了塔。别人没这个本事,是那只苍蝇来过了?”


    顾怀瑾甫一进来,便去窗外看了一圈,见确实没人,方绕过地上的碎瓷片瓜子皮,撩摆坐在榻边。


    南琼霜坐在榻上,见他坐到身侧,垂眼将头偏向榻内,盯着衾被上的波浪纹。


    “怎么了。”他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他伤你了?”


    她声音恹恹:“没有。”


    “他又逼你做什么。”他笑,“杀我?”


    “没有。”她躲开他覆在自己背后的手掌,“先把地上收拾收拾。满地的瓜子皮,那个死东西,还在地上吐了口痰,我看了恶心。”


    顾怀瑾走去窗边,往塔底下了令,一面冷笑着嗤了一声,“胆大包天的东西。只敢趁我不在,到你面前来撒野。他来干什么?”


    “要回洛京等我。你在这,他就跟不了我,说要直接回洛京。”


    顾怀瑾到窗边木椅上落座,手里拿着桌上毛笔,在指间咻咻转着,一面笑,“还打着你的主意呢?怎么,回了洛京,我就收拾不了他了?”


    她心烦意乱,靠在床头倚着脑袋,闭目养神。


    “这就是那个雾刀?当年挑拨你我二人,最后逼你下手的那个?”


    她皱了眉头,“嗯。”


    “如此,来了正好。前些日子,我打开封山门禁,还怕他跟不上来呢。不想,有点本事,自己找上门了。”


    咔擦一声响,狼毫毛笔被他噙着笑单手折断,啪嗒两声掉在地上:


    “来了就别想走了。老熟人,远道来送死,安能叫他碰壁而归。”


    他拍着掌中木屑,漫不经心一挑眉:


    “乖乖,你想他怎么死?”


    南琼霜只是阖着眼,不说话。


    “怎么了,乖乖。”他复又走来,坐在榻侧,手臂环过她的背将她揽过来,吻她的额角,“怎么不大说话。”


    她依旧没回,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一呼一吸轻浅,垂睫出神。


    雾刀那些话,不可怕。


    可怕的是,她也觉得,有些地方,他说得对。


    刺客中的妓女。以身侍人,而后杀之。


    若这么说,她比刺客中的妓女还更可笑些,不仅侍奉到了床榻上,侍奉的,还不是当下的目标,是昔年旧敌。卖了身子,也讨不到好,抓着当年一点虚无的情爱没完没了,她焉知若没了七乌香木,他们之间还剩什么。


    一直以来,她是不是太蠢了?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怀瑾调来的侍女一步步登上了石阶,脚步声自塔内狭窄幽深的廊道传上来,一声一声回响,终于到了石阶尽头,敲了门。


    顾怀瑾:“进来。”一面揽着她的肩,抵着她额头相蹭,“乖乖,怎么了。”


    她垂着眼仍没说话。


    他叹息一声,被黑绸蒙住的鼻梁与她的鼻梁辗转磨蹭数下,唇下来寻她的双唇。


    刚贴了一瞬,便被她推开。


    他愣住了。


    二三侍女列行垂首进来,人人不敢看榻上情景,皆刻意偏着头避过,沉默着各司其职。


    她朝那些侍女努了努下巴,对他使个眼色,撇开他的手。


    顾怀瑾什么也没说,坐直了身子,独自平心静气缓了许久。


    最后,缓缓拿过她的手,扣在掌间摩挲着。


    “都动作快点。收拾完,滚下去。”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认真看她出神的神情,还是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轻声问,“那个狗东西气你了?”


    她合上眼轻叹一声,顾忌着房间里的侍女,皱了皱眉。


    “你今天去哪了。”


    “去了玉心石窟上刻心法。”他另一手,团团揉着她后腰,手指在她腰窝里打转:


    “无量心法难寻可承之人,上一任朱掌门找个传人,找了快五十年。他临终前,要我许诺,说务必将心法传下去。但我不能担保有生之年也能寻到这么一个人,于是想将心经刻在山上石窟中,不管有无传人,心法总可以传下去。”


    “你一天之内满山跑,这么赶,不怕出事么。”她摸着他的白玉扳指。


    他笑:“心疼我了?”说完,又来贴她


    的额头。


    被她缩着肩膀躲开。


    他僵着身子顿了一瞬。


    半晌,朝打扫着的侍女偏头,不耐斥道:“动作快点,收拾完了没有。”


    她急急道:“那口痰给我好好拖一下。恶心死了。”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真是张狂。不把他的狗嘴撬开,牙一颗颗打掉,全身筋抽出来给你做把琴,算我无量山待客不周。”


    戾气逼人的话,听得南琼霜愣了一下。


    这些日子整日缠绵,天天相对着说情话,她还以为他与当年并无太大的变化,谁知,他对旁人,竟然是这幅样子。


    确实,不全是当年天山上那个人了。


    顾怀瑾见她一愣,登时有些发虚,回首一瞥,侍女们刚巧打扫完毕默默列行退下,他搂着她等人全出去,脚步声刚在石阶上响起,便将人按在床围子上,俯首吻了下去。


    “乖乖,”他将绸带解下来,露出一双蝶翼般的睫毛,一手托住她后脑,唇上品吮着,含着她的唇珠,“我说这种话,吓到你了么。”


    吓到我?


    她阖着眼,不免笑了。


    他越阴厉,他们就越像。


    从前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她虽然也爱,但毕竟与她本性相差太远,若非有任务在身,她根本不敢接近,怕相形见绌。


    “别怕我,乖乖。”他吮着她唇瓣,愈发进去缠她软软的舌,“我这一面不对你。只是他欺负你,我才狠些。”


    她恍惚想起方才还觉得不该再纠缠,一颗心绞痛着沉下去一半,另一半,却还是放纵自己去迎他的吻。


    “别骂我。上回你那两个侍女……你竟然因为那两个往生门的骂我。”他一边说话,一边啄她的唇畔。


    这话听得她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委屈呢。”


    “我杀了他,你让么。”他不依不饶地从唇往下吻,啄她的颈侧,“他在山上,跑不了。”


    杀了雾刀?


    她被吻得朦胧旖旎的眸子,顿时清明一瞬,双睫一颤,抬起眼来。


    第132章


    杀了雾刀。


    这件事情,她不是没想过。


    倘若真杀了,自然是大快人心,即便她仍是不得自由,但胸口多年的郁气,至少还得以舒展一口。


    可是。


    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倘若雾刀死了,最好的方法是她即刻出无量山,趁着无人监看,天高路远,从此自由自在,随意去留。


    但是,假如她不能出无量山,而回了洛京。


    那么,雾刀死或不死,根本没区别。


    洛京有那么多往生门的同僚,光菡萏宫内,就有清涟和远香,大明宫外,有墨角,紫禁城外,又有公孙红。抛开紫禁城,洛京街上,说不定又有多少往生门的眼线——一国之都,天子脚下,所有能人,全聚集在一座城里。


    人人都想跑,往生门内,何人不求自由。光她一个没有教引,其他人容许么?


    不需多久,她没有教引的事,便会被同僚上报往生门。


    她不仅会有新的教引,还要一道一道往门内禀报情况,解释缘由,说不定还会被中途提审,押回来解释四象塔上的一切。


    只要不能自无量山径直脱身,雾刀死了,便是后患无穷。


    她搂着他的背脊,手覆到他脸侧,容他吻着自己脖颈,一面摸着他的脸:


    “如果杀了他,我最好撇下这一切,直接逃走。从此,做天地间一尾鱼,谁也找不着我。”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问:


    “你让么?”


    顾怀瑾自她颈窝里抬起头来,一双过分漂亮的清泉般的眼睛,镜子般倒映出她的脸孔。


    渐渐地,他眸底洇旋起一些浓墨般癫而戾的痴气,那些痴气又被他巧妙掩在一贯的克敛雅隽后,勾了勾唇,半阖着眼到她唇上温柔落吻:


    “乖乖,你做梦。”


    声音轻得,仿佛哄她。


    果然。


    她无奈笑笑,阖上眼迎着他的亲吻。


    分别五年,重逢才几日,这个回答,她不动脑子也猜得到。


    但凡她说想走,哪怕只是提一嘴,他就会吻得格外凶些,逐渐将人按倒在榻上,压着她,推高她的下巴含她的舌。


    她被他拥在怀里按在身下,只得抱着他的背脊囫囵受着,仰着头,渐渐颈椎都受得酸了。


    不止是唇被含着。眼下他似乎对她整个人都有欲.望,边吮边缠,不肯放过。


    她紧抓着他背后的衣衫,抓得他衣裳一团皱褶,脑子里澎湃的汹涌的浪,一波高过一波。


    却好似忽然在激烈的浪声里,听见了什么。


    无比熟悉、无比清楚、极其不祥。


    一阵狞笑,锯齿般的牙:


    “——南琼霜。”


    南琼霜骤然睁开眼,放开他的唇,惊喘连连。


    “怎么了?”顾怀瑾略撑起身子,看着她。


    她凝神谛听了片刻。


    声音却又没了。


    她吞咽了一下,抓住他胳膊,急望着他:“雾刀在不在?”


    “谁?”


    “雾刀。就是那个……”


    “不在。”他斩钉截铁,曲着指节刮她的脸颊,“这么怕他?”


    “真不在?”她抓着他胳膊摇了两下,“你再仔细瞧瞧。”


    他依言阖上眼感觉了片刻,仍然是一片空茫茫,睁开眼,见身下人一脸惊惧疑切,难免心疼,大拇指摩挲着她脸侧,“没有。”


    她倏地松了一口气。


    他温声哄她:“别怕,我在这呢。”懒懒笑了一声,“不过一条狗。”


    她尽力平复胸中的疑惧,缓了许久,仍是觉得危而又危。


    “你怕成这样……那么,抓到就宰了。”他去吻她鼻尖,“免得你害怕。”


    “别杀。杀了麻烦反而多了。”


    她推开他,坐起来。


    即便方才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她也无心再吻下去了。


    “那么,抓了便拷打。”他见她害怕,仍然将她搂在


    怀里,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后背,“好生聊聊当年之事。”


    ……


    南琼霜垂下头,只感觉心里一片地方,越来越凉,冰得她五体麻痹,筋脉扭结,缓缓抓紧了身下床单。


    聊聊。


    聊什么。


    雾刀会把所有事全说出来。


    第一次见面,她便对他用了催情的毒木。此后几乎每一天,她都将那些七乌香木制的耳环和发梳戴在身上,他日日夜夜闻着香木的气息,很快便对她动了情。


    为了讨他心疼,她自导自演过无数回。她是一个为了勾.引男人不惜自伤的女人,为使所求之人对她动心,什么都肯做。


    为了达成她的目的,她做过不少事。杀过颂梅、阿松因她而死,为了拿到阴阳钥,纵容宋瑶洁放火烧山且替她保密,顾怀瑾至今还蒙在鼓里。


    她忽然想起,他说那个劫船来接她的同僚的话——“行事残酷无道,他们有什么信用。”


    是啊,“行事残酷无道”。


    但是,她也是一个“能下药下药,能杀人杀人”的人,她跟她的同僚,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尚未发现这一点,而已。


    遑论,当年李玄白窃走阴阳钥,她明知他是窃贼,却亲自放他出了山。


    遑论,她见李玄白第一面,就主动上去吻了他。


    ——即便他能宽宥她被往生门逼着做的所有事,她对李玄白的那个主动的、轻浮的、完全意在勾.引的吻,他也绝不可能宽宥。


    倘若他得知全部的实情,他们就完了,真的完了。


    她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难堪。


    她做攻心刺客多年,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刺客中的妓女”。大多数时候,她毋需以身侍人,相处几日,他们便任由她驱驰。


    可是,自从爱上他以后,她似乎刺客不是刺客,妓女不是妓女,良民不是良民。


    若说刺客,她手软了;若说妓女,她动情了;若说良民,她偏偏又是个“刺客中的妓女”。


    千不该万不该碰了情爱,到头来,将自己落入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境地。良民是早已做不成,刺客原本做得好好的,现如今,却连刺客都做不成了。


    她缓缓地捂住脸,“不必了,别抓他。放他走吧。”


    只要雾刀在,顾怀瑾就可能得知一切。


    还不如让他走。


    “放他走?”


    他垂首,见她面上神色如风吹流云般匆匆急变,偏着头,仔细分辨她的情绪:


    “怎么了,乖乖?”


    “没事。”她冰凉的手将他推开,如今他一认真看她,她就不自在,仿佛马上要被他看透了似的,顷刻就收回手捂住脸,“我们什么时候回洛京。”


    回洛京吧。回洛京,她不会整日在他身边,他就难以有机会接触雾刀,她从前的事,就会永远埋在雾刀肚子里了。


    何况。


    她瞒过他太多事情。她的过去,她的个性,他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一份爱,掺杂了这么多阴谋与隐瞒,真的能算爱吗。倘若他甚至从未认识过她,他的爱,真的能算爱吗。


    或许,她不该再在这种情爱里沉沦下去了。


    “回洛京?”他道,“怎么忽然这么想回洛京?”


    他将人往怀里搂了搂,却被她一把挣开,她避开他的眼睛道,“早就该回去了。皇上来了那么多封诏令,再不回去,就是抗命了。”


    他牵着她的手,大拇指爱怜在她手背上抚摸了再抚摸,垂下眼,没说话。


    “皇上近些日子,确实催得急。”


    良久,他终于开口,叹气:


    “我今日起了一卦,确实是该回去的日子了,拖不得。再不回去,恐怕会触怒天颜。今早发上无量山的诏令,几乎在字里行间威胁,说要调亲军到山前迎接。言下之意,我们二人不出山,亲军便一直在山门等候。”


    “虽说大抵是皇上心急激愤之言,但言已至此,已经没什么余地。再拖下去,恐怕对你我都不好。”


    他俯低身子,从下往上小心看她恹恹颓然的脸孔,伸出手在她脸上摸着,轻轻问她:


    “我们,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也在心中斟酌过许久,始终没有一个妥帖的定论。


    她答不上。


    “你呢,打算怎么办。”她不去看他,摸了摸他的手,睫毛颤了两下。


    顾怀瑾闻言,弓低身子抬头凝望她的眼睛,眼里两点灼灼的光,良久,轻声道:


    “我放不开。”


    “怀瑾。”她望进他眼睛里,被他眼底那种痴色惊得怔了一下,“我回宫,就是宫妃。我同皇上……”


    “我知道你是做戏。即便答应了我‘再想想’,一时半会也脱不开。”他指腹轻轻在她脸颊抚过,将她颊侧落下的碎发挽到耳后去,“我明白的。”


    “那么,我得同他……”她皱了眉头,后面的话,连自己都难以出口。


    刺客中的妓女。


    “你不……你不吃醋?”


    顾怀瑾笑了,脸色发白,盯了她半晌,手指轻轻去摸她的眉毛:“你说呢。”


    她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


    他是什么脾气。从前天山上,她同李玄白多说两句话,他就受不了。


    “那你……”


    “我可以忍。”


    他答应得太干脆,一时听得她怔住了。


    他一双潋滟桃花眼半阖起来,屋里夜已深了,点着烛火,他眼里映出两颗橙黄的火星,炽热灼灼,仿佛将那眼眸里一贯的冷潭水都点燃了:


    “是我不放你出山,是我强求你回洛京。所以,你继续做你不得不做的事,这没什么。”


    他两只手从她腰间环上她背后,缓缓收紧,头埋进她颈窝里依恋嗅着:


    “只要,你多哄哄我,我就好了。”


    她在他怀里,一阵鼻酸,几乎落下泪来。


    顾怀瑾因为爱她,受了无数的委屈。


    她欠他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那么,我若要取皇上性命,”她两只手从他腋下穿过,摸着他宽厚的背,“你……”


    “我不管。”他笑了,玩着她后背的长发,“他并不是个做人君的材料。”


    她被他拥在怀里,一时默然。


    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假如他允许她堂而皇之地与嘉庆帝做戏,且打算对她的任务袖手旁观,那么,即便出了四象塔,她也未必非跟他分开不可。


    只要,能够掩人耳目。


    她有意不去想雾刀的话,轻轻仰起头去吻他的喉结,“那么,我们不必一拍两散,像如今这般,也并无不可。”


    他听着她这话,方才肺腑之内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了下来。


    “好。”他笑起来,“那就先如此。今日发上山的诏令,命我们五日内赶回。我先派人安排车马。不论如何,你我还有五日时光……”


    他话放轻了,迷离着眼凑近来,呼吸拂在她面中,小动物般与她鼻尖相蹭:“还有五日……我们……”


    “你省省。”她拢好衣领,“今天真不要了。一天天的,没完没了……”


    “那你说,回了洛京,还怎么……”他又将她放倒在衾被里。


    门忽然被叩了两声。


    她慌忙推开他,坐起身来,拉好衣裳。


    侍女垂首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一只青花白瓷碗,恭恭敬敬奉到她面前。


    她一看那碗,顿时一个字也没有。


    山楂冰圆子。


    第133章


    顾怀瑾笑着将那只碗端到她眼皮底下,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


    “不必为了一个狗东西发火。乖乖,消消气。”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乱成一团麻,抿紧唇,偏开头。


    是她太傻了吧。


    南琼霜这个名字,他刚刚知道了十几天。即便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现在言爱,也太早了。


    答案就放在眼前,她自己假装看不见。


    她……或许已经错了太久了。


    “刚巧我有令牌。皇上忌惮摄政王,恐深夜生变,特许我自由出入宫禁。我可以常常去见你……”


    “别来。”她一口打断,“那是紫禁城,你一个臣子,怎么好来特意见我?”


    她不留情面的口气,听得他愣了一下:


    “不是去你的菡萏宫。皇上凡事都指望我陪着,我去他身边,刚好就可以见到你。”


    “见到我又怎样?”


    他不明白她何以忽然咄咄逼人:“……不怎样。我没说要怎样,只是想见见你。若是没人,可以跟你说会话。”


    “宫里哪里有没人的地方。”她躲开那一勺山楂,“别来。我们本就……”


    “本就什么。”


    “我们本就……”她带点恼怒,与他对视一眼,才见他也冷了神色,她话又断了,“我们本就……”


    他不语,凉凉看她半晌。


    末了,将瓷勺往碗边一搁,清脆的叮一声,他偏头将那碗冰圆子放到一旁,“霜儿先说吧。哪些事你容许我做,哪些事不容。哪些事你觉得无妨,哪些事算我纠缠。”


    她缓缓将身下床单揪在手里,掐入掌心。


    纠缠。


    他用这个词,她心里也痛。


    但是……


    她或许早已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从前的南琼霜,忘乎所以得太久了。


    她道:“我们……面上和私下,都不要见了。私底下有雾刀盯着,面上有整个紫禁城的人盯着。即便两人因故碰面,最好也假装不识,站都站远些。”


    “站都不要站一起?”他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何至于此。即便是避嫌,未免也矫枉过正了。”


    “站都不要站一起,话也不要说。”她道,“皇上本就有疯症,何必惹他。”


    “若如此,”他抬起头望她,“你我与断了又有什么区别。”


    心酸的眼神,几乎将她看痛了。


    她无法回答,偏开脸。


    “别这样。”他两手将她捧着腰揽过来,一边与她贴着脸磨蹭着,一边柔声哄,“我容你在我面前演戏,已是不易。你若是连见都不肯见我,”他吻着她耳垂,叹息,“


    ……我怎么办。”


    “怀瑾。”他刚欲再往下落吻,忽而被她一把推开,她道,“别再见了。紫禁城人多眼杂,对两人都不好。”


    “怎么了。”他望着她,只觉她方才还亲切熟悉,忽然就变了一副陌生神色,疏离得令他不敢认,“不是方才还说,不必断掉。”


    “我仔细想了一下。紫禁城不比别处,一朝行差踏错,何止自己要搭进去,连我身后的清河谢氏,和你的无量山,都难以保全。”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不过是两人情爱,不必拿这么多东西冒险。”


    “‘不过是两人情爱’?”他缓缓直起身子,看进她眼底,“我又没有当真要你冒险。不过是想见见你,说说话。你怎么就能同他说话,还湖上泛舟?”


    那天,他果然看见了。


    南琼霜轻叹一声,收回被他拉进掌中摩挲的手。


    他愣住了,忽而笑起来,“怎么,如今连碰也不准碰了。”


    “不要过多接触,对我们都好。”她道,“即便相见,也不要对视,连话也不要说。除非皇上吩咐,否则,不要有任何交集。”


    他含笑盯视着她,“对。然后,你就可以跟他湖上私会,宫宴上一同谈笑,他被皇上用剑指着,你还要去替他解围。”


    她一时无话可答,忽然细腕上缠了一只手,用力之大几乎叫她吃痛,她刚想拨开,那只手不由分说向上抓紧了她胳膊,将她一寸一寸,扯到他眼前。


    “没有。”她望着他那双黑茫茫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我对他半点心动也没有。”


    他眼神沉沉,摇了摇头。


    半晌,一丝怒意也无,温温柔柔又不容反抗地将她强揽入怀里,“不行。”声音轻轻,一根食指竖在她唇间:“我说,不行。”


    睫毛黑沉沉压着,那双眼,晦暗阴郁,幽深怨戾,看着她。


    仿佛深渊。


    “怀瑾……”


    他当真不一样了。从前的他,怎么会有这样森森的眼神。


    “做梦。”他凑近,她忽而感觉双唇被他含进了唇间,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着她错愕的脸,半阖下来,“你别想了,乖乖。”


    “我会去找你。想做的时候会做。你躲我也没用。不管在哪。”


    “皇上?我何曾惧过他。自称一句臣,不过赏他两分薄面。他若不招惹我,我保他的皇位。他若坏我的好事,夺我想要的人,别怪我拿他饲虎作乐。乖乖,你要晓得——”


    他睁开眼,眼里一丝旋墨般的迷恋,黑而旖旎:


    “——我容你同他做戏,愿意看着你们卿卿我我,不是惧怕他,而是惯着你。”


    “所以,乖乖也别太得寸进尺了。”他轻轻在她唇上啜吻,“好么。”


    她被他覆在背后的手掌按得又贴进了他怀里,任她如何推,也推不开,刚喘了两下,他又循着她颈侧落吻,密密地往下啄,剥开了她的领子。


    “怀瑾……!”


    “还有,乖乖。”他一面吻,一面剥,半睁开眼睨她,“你今日不对。那只死苍蝇,还跟你说什么了?”


    “只说了要回洛京等我……”她又被他按在了榻上,忽而两手被交叉着扣住,高举过头,“你别……还有几天就回宫了!”


    “除了这句,还有呢。”他埋首进她怀里吻着,不管她如何哄劝也不顾,“还说什么了。又逼着你做什么事?”


    “没有逼我做什么。你等一下……!”


    “你不说,便是他威胁你,不准对我说。”他道,“是不是。”


    若是,还好了。


    雾刀的话,她此生都不希望顾怀瑾听见。不是雾刀不准她说——而是她自己,死也不想说。


    “你方才说,不准我杀他,是为什么。”


    “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往生门各部各司其职,相互制衡,他忽然死了,后面一大堆麻烦事——”


    他在纷杂吻痕之间又吮出几团红痕,“那么,我抓着了,给你留个活口回来,你喜欢么。”


    “你别!”她惊慌睁开眼,“别去找他!放他走吧,别留他在这了。”


    “怎么,你这么怕他。”他笑了一声,“当年天山之祸,我怨你只有一分,恨他九分。他来了我无量山上,放走?”


    他替她将衣领合拢了,倏地披衣起身,玄黑长衣鼓扬起来又飘然委地,衣摆的暗金刺绣丝缕流光,“即便是你替他求情,这条畜生,我今日也必不可能放走。”


    “乖乖,你在塔上,若得闲,给他挑条链子吧。”他系好了绸带,回身一哂,“免得日后做你的狗,拘束不了,惹你烦心。”


    顾止走了。


    南琼霜独自一人躺在榻上,从未如此忧心忡忡。


    雾刀,到底跑了没有。


    倘若他被顾怀瑾抓住,即便不死,也要受一番惨无人道的酷刑。


    雾刀那个人,虽说忠于往生门,但更加忠于自己。只要顾怀瑾刑用得重,重到他认为叛门也不过如此,他定然什么都说了。


    甚至,可能还不需拷打。只要他察觉了她对顾怀瑾的那点情意,那么,单纯为使她美梦破灭,他也愿意说。


    如果雾刀真落到了顾止手里,什么都完了。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不过,她带点自虐般的快意,想,他得知一切,未尝不是好事。


    危楼一般的爱。根基不稳,半真半假,夹杂着太多蒙骗和隐瞒。或许,这种爱,本也要有破灭的一天。


    如果早晚也要破灭,不如趁尚未酿成大错,早日结束。


    她侧躺在枕上,手揪着胸前衣襟,只觉胸中血管牵连着心脏,一扯一扯地痛。


    四象塔内,夜深了。


    整个夜里,她竖着耳朵听塔底下的动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地等了半夜,几回误听见他要塔下侍卫开门的声音,一骨碌坐起来,抱着被子等了半天,才知是听错。


    提心吊胆地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倒在衾被中,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睁开眼。


    窗外晨光熹微


    ,时辰还太早,天青得生涩,几根金光捅破晨雾,映得无量山千重峰一片茫茫金辉。


    窗下,木椅上坐了一个人。缚着绸带,静静斟茶。


    她心里突地一跳,仿佛行走在悬崖边的人,一瞬踩空,终于坠了崖,一阵胃酸。


    “怀瑾。”


    “嗯。”他声音倒是温煦如常,“醒了?”


    神色太体贴,声音也好脾性得过分,她愈发七上八下,不知是他一贯的那种温柔,还是风暴前不善的宁静。


    她推开衾被,缓缓坐起身,听见自己心脏嗵嗵直跳。


    坐起来,才看见,地上扔着一个巨山般的大块头,手被扭绞着剪在身后,浑身绑着胳膊粗的铁链,缠得跟只蛹一般,脸着地,气息奄奄地阖着眼。


    “这么大一头畜生,一直跟在你身边,我竟然不曾发觉。”他吹着杯中热气,水汽蒸腾起来,掩住他晦暗不明的脸,“真不明白我当年在干什么。”


    “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你现在又知道多少?


    她没敢问,垂下眼,静静等他说话。


    “不过,他善于潜伏,却没什么内力。”他拈着茶盖刮茶杯,“似乎是只能躲,不能打。怎么回事?”


    她盯着地上死狗一般的人,捏紧了膝上衾被,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默。


    当着雾刀的面,她如何敢说。即便他晕着……


    即便他晕着,她也怕。


    她咬了咬唇,“你把他挪出去。他在我面前,我……我说不了。”


    他有点诧异:“他几乎气绝,你还是怕?”


    她挣扎着摇摇头,往床榻深处缩了缩。


    顾怀瑾长叹一声,搁下茶碗,修长的手伸去窗外,啪一下,打了个响指。


    少顷,云垂会意,从塔底下上来,恭恭敬敬将雾刀拖出房间。


    顾怀瑾起了身,坐到她身侧,将人揽过后背搂在怀里,下巴搁到她头顶,握着她胳膊的手,大拇指一下一下轻抚着。


    “拖到塔底,拴住,门锁紧。”他下令,“人若是跑了,你们一个也不用活。”


    她依偎在他怀里,被他层层叠叠的袍袖裹着,略略抬头,便看见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一时心安得有点鼻酸。


    他是不是还没从雾刀那听说什么。


    “好了。怎么怕成这样?”云垂将门关了,他立时垂首下来吻她眉心,耐心哄着,“没事,没事,我在呢。”


    她颤抖着双睫,叹息一声,才发觉自己细细打着哆嗦。


    要在雾刀面前泄露实情,她不论如何,难以心安。


    “乖乖,”他道,一面捧着她的脸摸着,去吻她的眼睫,笑,“怕什么。谁敢来,我保你。”


    她红着眼睛往他颈窝里钻,抱住他不肯撒手,有点哽咽。


    “别怕,别怕。说吧,怎么回事。”他拍着她的背。


    她抓着他的袖子,终于压低声音开了口:


    “往生门内,刺客与教引相互牵制。刺客们能打不善藏,教引们会藏不善打。他们这群人,自小就被废了练武的气脉,会招式,没内力,专精轻功与匿影术。”


    他笑了一声,“没内力。怪不得我当年发觉不了。”


    她点点头。迟疑一瞬,还是忐忑开了口:“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第134章


    “什么也没说。”他摸着她的腰,摸得她腰上热乎乎的,“我哪知道他如此羸弱。这么壮的家伙,我没收力。谁想,一掌就差点拍死。所以,没来得及。”


    她终于放下心来。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要审他吗?


    “这要问你。”他垂首下来蹭着她的头,“你想怎么办?如果杀了他,有诸多麻烦,那就留着。”


    “关键在于,即便他死了,我很快就会有新的教引。雾刀带了我十几年,至少我们知根知底。他脑子笨得很,我若想要他做什么,略施小计便是了。并且……”


    “略施小计”。


    他忽然听得笑了。


    当年的皎皎,天真单纯。不想,正主竟然是一个机心巧妙之人。


    单纯固然不坏,冰雪聪明,却是更好。


    他揉揉她的脸,凑近去贴了贴她的双唇,吻得她一愣。


    “干什么。说话呢,别亲。”


    他声音含笑,“没忍住。你说。”


    “并且,他平日负责与线人往来联络,这些事,门内为控制我们,从不允许我们插手,我也不知他上头的线人是谁。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杀他。如果可以,要他为我所用。不过,这要稍微难些。”


    她一条一条说下去,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计数,忽然抬起眼来问他:


    “你们天山当年的忘忧散,你还知道方子吗?”


    “忘忧散啊。”他笑,“有。”


    “那就用忘忧散。是不是能消除三个月的记忆?”


    她话一停,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偏着头贴到了她鼻尖前,近得呼吸相织,懵了一下,“做什么……”


    他忽而下来含她的唇瓣,温软的唇两相黏合。


    她怔住了,“到底要做什么……先不要亲!”


    “乖乖,”他抽出手臂,就势将她放倒在榻上,俯下身子压着她含吻,吮着她的唇瓣不放,“这么聪明,从前怎么都没叫我知道。”


    “我跟你说了先不要亲!”她压低声音推开他,“倘若他醒了,这塔里所有的声音,他全听得见。”


    “听到又如何,还不是要用忘忧散。”他不管,故意下去又啄了一下,才摸着她的下颏,“说吧。”


    “忘忧散刚好可消除三月的记忆。我入宫,至今刚好两月有余。那么,不妨叫他失忆,让他脑子空空的回到我身边。然后我告诉他,此次任务,不仅是要杀皇上——”她食指在他胸口一点,“——还要杀你。”


    “杀我?”他挑着眉毛,笑出了声。


    “要杀你,他就无法阻止我去找你。你在我身边,他就无法时刻随在我身侧,我想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好。”他看着她用楚皎皎的脸,做着楚皎皎远远做不到的事,觉得分外新鲜有趣,“那我们见面,岂不方便多了。”


    “这件事,最万无一失之处在于,”她笑,“雾刀也怕往生门。他发觉自己失了记忆,必然不敢声张,因为他不知自己是否走露过什么。等到他拎着个空脑子回来找我,以他那性子,必然还要疾言厉色地诈我一番呢——”


    她捂着嘴嬉笑一声:


    “然后,我三言两语就戳穿他失了忆,他没办法,自此多了个把柄在我手里。并且,只是告诉他,多了个任务,而非换了任务。如此,上头线人给他的指示,也不会叫他生疑。而我——”她得意一笑,“就自由多了。”


    他埋首进她颈窝里笑了一阵。


    她一番话,字如连珠炮,句与句之间几乎没有间隔,不必费力深思,便是周全的主意,有点叫他惊讶。


    “那就这么办。”他在她锁骨上轻轻落吻,惹得她身上一阵痒。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她捧起他的脸,认真望进他眼底,“清涟和远香呢。”


    他笑起来,“你说呢。”


    “我怎么说?”


    他撑起身子,笑着按揉她纤细的锁骨,“拷打了一阵,各自吐出了一点东西。不过,她们二人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并不知道太多。怕她们怨恨你而生了异心,所以,”他直笑,“也早用了忘忧散。”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你也想到了?”


    他道:“自然。”


    “还好你没有杀了她们。”


    清涟与她生得像,实在是她绝佳的替身。有清涟在,她才能无所挂碍地行动。


    他倏地又按住她吻下来,被她偏头躲过,她一把上去捂住他的嘴,“说了别亲了,话没说完呢。我们回宫——”


    “回宫一切如旧。”他被她捂住下半张脸,黑绸覆住的睫毛微微眨了两下,不容推拒也不容置疑,“我想你时会去找你。平日见面,礼貌点个头便是,私底下见面……”他轻轻拨开她交叠的


    衣领,“……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她长吸一口气,叹息。


    “你就不能忍个几月?”


    “不能。”他斩钉截铁,“莫非我忍得还不够?”


    她没话可说了,扶额叹了一口气。


    忽而门被叩了两下。


    云垂在门外急急道:“掌门,有要事禀报。”


    顾止闻言起身:“什么事。”


    云垂:“皇上派来的亲军,今晨抵达了无量山,正在山门前等候。”


    南琼霜缓缓自榻上坐起,推开衾被,与他对视一眼。


    云垂:“统领亲军的常何将军说,京中局势紧张,摄政王与皇上不和,皇上下旨,今日务必请掌门和娘娘回宫。”


    她两手撑在背后,轻轻呼吸,只想了片刻。


    “先回去吧。”她抬起眼,“圣旨送到了山前,不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了。”


    他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我回不去。忘忧散的方子不可外传,交予他人去办,我不放心。”


    “那我先回去。”她伸出细腕,要他将手铐解开,“亲军都派到了山前,皇上恐怕已是龙颜大怒,再拖不得。你我今日至少要先回去一人。”


    顾止垂着眼睫,半晌,一句话也没有,一个字也未吐。


    最后,终于悠长一叹,自袖中摸出一把小钥匙,咔一声,解开了她双腕上的铁铐。


    她转着手腕站起身来,白衣迤逦着随她下了榻,拖在地上。她往窗子底下看了一眼,道:“叫他们把我那日上山的衣裳拿来,派两个侍女上来替我梳妆。你之前搜走的那些玩意儿呢?”


    “什么?”


    他回身看她。她站在窗前,窗外一片苍碧色的茫茫群山,天色更亮了些,映得她白衣有些泛蓝,她毫无心伤地垂首往外看。


    又是这样。


    只要她想起她的任务,想起往生门,想起洛京的那些事,她顷刻就会把他抛到脑后。


    即便以后在宫中日日相见,恐怕,四象塔上的她,他也再见不着了。


    “我的戒指、暗器和药丸。当日长生泉内,你从我身上搜走的所有东西。”


    他压下心酸,握着刚从她腕上解下来的两只铁铐,一下一下难舍地抚摸着,“云垂。将娘娘的东西都取来。来个侍女,替娘娘梳妆。”


    “是。”


    “我们回去之后,”她按揉着因一直被锁住而泛红的手腕,去镜中仔细检查了肩颈的吻痕,“一切以大局为重。你顾你的一山二虎之局,我顾我的任务。”


    “你到底……”他回身看她。


    他话不消说完,她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我还得想想。回了宫……再给你答复。”她坐到镜前,镜中明明都映出了他的脸,可是,她只顾着拿发梳梳头,连在镜中看他一眼,都懒得顾及,“关键在于,往生门是否会守信。此事确定了,叛与不叛,我才能下决心。眼下,我拿不准,须得多方探听些消息,方有定论。”


    “不过……”她的梳子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他真受不了她那种界限分明的态度。


    她叹了口气,“不过,当年天山之祸……是我欠你。即便我不叛,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给你。”她将梳子搁到桌上,转身去戴云垂递来的蛛罗丝的戒指,“只是,不能现在就给。”


    他默然站起身。


    云垂当即垂首退下。


    他的身影映在镜中,长衣如墨,人仿佛一道阴沉而难缠的影子:“霜儿。倘若你不叛,即便你将一切都告知于我,我也无法同你在一起。”


    房间内一阵整理首饰衣物的窸窣声,无人回答。


    她站起身来。侍女们环绕着她为她更衣,她只是垂着长睫,由着她们将她的白衣褪下。


    她那种沉默,如今,他隐约明白。


    倘若她不想叛,即便要以两人一刀两断为代价,她也还是不会叛。


    她是爱他。但她,不会容许情爱,动摇她的任何决定。


    虽然,白衣褪下,她满身吻痕斑驳,密密麻麻。


    他胸中一阵难以出口的淤塞和不安,走去窗边,难以自控地抓着木椅的椅背,带点自虐的快感,拿木头狠狠硌着指骨。


    “今日我先走了。”珠花步摇一支支插进她逐渐挽好的发间,她对着镜子检查两侧珠花的高低,“回宫,说要两人如常,也千万记得大局为重。若要冒险,便先不要见了。紫禁城不比别处……”


    “你不准见他。”他骤然打断,语气近乎粗暴,“不准跟他私会。同他少来往。跟我顾忌着大局为重,不准我见,怎么天天同他湖上私会?”


    “我同他……”她听出他语气不对,“我同他什么也没有。何况,紫禁城内,皇上占一小半,其余一大半,全是摄政王的。下人们最懂得投诚,皇上又待人残暴,不得民心,谁会为了皇上得罪摄政王?于大局无碍,自然无妨。但你我……”


    她回身看他一眼,“你我同是皇上的人。稍有不慎,谁也没个好。”


    他今日才明白,她这个人,做事,只讲头脑,不讲感情。


    他笑起来:“我并非问你如何敢天天同他见面,而是问你为何同他见面。”


    她在镜中眨了一下眼,缓缓戴上了翡翠耳坠。


    为何?


    她鲜少能有个不必演戏又脾气相投的朋友,加之他地位高、权柄在握、又不对她端贵胄架子,她为何要连朋友也不做。


    她没接话,梳妆完毕,站起身来。


    “我同他当真什么也没有。并且,一切以大局为重,摄政王的支持,能得到手,为何不要。”


    她最后理了理裙摆,侍女们列行鱼贯而出,她将金环一只只带上,刚一抬眼,从镜中见到他走去,无声地合上了门,“怎么关了门?”


    腰间忽然箍了一圈手臂,接着双足就腾空了,她惊呼一声,骤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重重摔在凌.乱的衾被里。


    “你做什么?!”


    她翻身刚要坐起身子,倏地被他按住肩膀锢在榻上。


    炙热的呼吸喷在她鼻尖,步摇的珠子打在她脸上,她一下失了声。


    面前人缚着眼,唇角带笑。


    “娘娘,可真是要回宫做娘娘去了。”他一手拨乱她裙摆压下来,她心惊胆战地察觉他的虎视眈眈之心——她还身着皇妃服制,惊得脚趾一阵抽`搐,“你做什么!我满头的珠花……”


    “这种事不关己的官腔,娘娘还要跟我打多久啊。”他慢条斯理地滑了一只手进去,吓得她腰身一颤,“不是娘娘在我床上哭着说要我的时候了,嗯?”


    “你……!”她不敢轻举妄动——一头珠花,别了许久才别好,只抓着他宽大的袍袖,“你放开!亲军在外面,常何我是面熟的,你现在同我——”


    织花缕金的长裙铺在榻上,随着渐被抬起的膝弯如花一般打开,两只膝盖吊在他两肩上。渐渐地,她一阵骇然,“顾怀瑾。”她几乎是警告,“别误我的事,眼下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倘若你真……”话忽然断了,她咬着唇畔强自忍受,他不管不顾在底下深吻着,舐得她浑身如被蚂蚁啮咬,她再清醒,还是抵挡得艰难:“你……”


    忽然又是云垂不近人情的淡漠嗓音。


    “掌门,常将军拿着圣旨,执意入山。山门前的弟子阻拦不得,眼下,常何将军已经候在塔下。请掌门……”


    声音就在门外,她心里一抽,仿佛被人当面瞧见了似的,惊慌撑起身子。


    转眼就又被他按下,不计后果地用力吻。


    她在榻上偏着头,手指咬在嘴里,强耐着不出声。


    门外是暗卫,塔下是亲军。床上是乖乖,床下是娘娘。


    这个念头甫一在她脑中炸开,她几乎忍不住了。


    她强咬着牙没开口——云垂既是暗卫,倘若她同他说话,云垂自然是听得见的——一面攥着拳咬在口里。


    既然非要这样……都到了这一步……那就忍过去,快一点。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啊!


    忽然,他一只手掌摸上她雪白的小腿,接着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手掌一扣。


    咔哒一声。


    他唇上的动作蓦地停了,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她后知后觉地疑惑睁开眼,一见到他唇上那些莹润的水渍,羞得几乎要烧起来。方才那般不愿,谁知他忽然停了,她倒有点空落落的,“怎么?”


    他的手,自她小腿挪开。


    一根纤细的红绳,拴在她脚上,中间缀着一串黄金铃铛。


    “娘娘戴个铃铛吧。好听,好看,以后再将腿吊在臣肩膀上,铃声动人,更添趣味。”


    她长嘶一口气咬在齿间,心里冰凉。


    什么叫腿在他肩膀上。他知不知道门外有云垂?!


    “掌门。”


    她心里突的一跳。


    眼下不是计较有无人听见的时候了。她抓住他袖子,“不行。我是刺客,倘若一动作便有声音,我怎么——”


    “铃铛之音细微,便是臣也需凝神谛听,方能察觉。”他礼貌颔首,“娘娘不必担忧。”


    “你给我带这个是做什么?”她扯住他胳膊,惊怒地瞪他。


    云垂:“掌门,常何将军在塔下几番催


    促——”


    “自然是为了,时刻知晓娘娘身在何处。”他终于舒了心,站起身来朝她伸手,“不然,娘娘今日不肯见,明日不肯见,臣有事启奏,又到哪里去寻娘娘呢。”


    “你,”她冷笑一声,顾忌着门外人,压低声音,“你方才……就是为了给我戴这个?”


    “不然,以娘娘的脾气,会准吗。”他笑了一声,倏尔又沉下脸色,“臣最后劝告娘娘一句。不准同他私会,不准同他见面,不准找他求助,不准依赖他。”


    一句连一句,句句重音,仿佛刀连着剁在案板上。


    “否则,别怪我罔顾与他昔日同门情分,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她坐在榻上,肺腑之间一口气悬吊着,落不下去。


    假如同意与他在一处,就要放弃摄政王的庇护,此事,是否值得。


    她或许会再想一想。


    她无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走去妆镜前,理了理方才被震歪了的珠钗。


    云垂:“掌门,娘娘——”


    她提起裙摆:“先下塔吧。”走了两步,又回身同他道,“雾刀那厮,最好不待他醒来,便用下忘忧散。你不晓得他们这种人,有多能逃,多会藏。”


    他听着,面无表情。


    她骤然转身,他还以为有体己话要对他说。不想,口一开,一句留给他的也没有,心里一股憋闷烦躁。


    云垂退出四象塔在外候着。两人一时无话,各怀心思,下了塔。


    却在塔底门口,瞧见了被扔进黑暗里的、蛹一样的大块头。


    一口刷白的尖牙,即便塔内晦暗,依旧白得森森。


    南琼霜心里突地揪起一块。


    雾刀醒了。


    他笑着,口中喷着酸臭的热气,不怀好意地,在她脸上睨了一眼。


    “你这崽子,果真是叛了吧。”


    她登时步子被钉在原地,瞬间开始发抖,一阵失重的恐惧,一步也迈不开。


    顾止一步跨出,静静负手,长衣垂地,挡在她身前。


    雾刀抬起青紫的眼皮,见他将南琼霜珍重护在身后,一派万夫莫开的模样,嘴角咧得更开了。


    那个笑容,南琼霜有一瞬间的直觉。


    大事不妙。


    她飞针拈在指尖的一瞬,雾刀狞笑着开了口:


    “唷,这么护着。当年,那个姓李的小子,为跟她下山私奔,偷了阴阳钥,放火烧了天山。最后,是你身边的女人,给他指了一条密道,放他走的。”


    他嘴唇翕动:


    “放火烧山的罪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她网开一面。啧啧,多么深重的情分呐。就更别提,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


    嗖的一声,银针刺入他哑穴,声音断了。


    雾刀哑着嗓子笑着,一阵一阵喷气,额头抵在地上,一双眼往上翻着眼睛瞧她,笑得一抽一抽。


    “乖乖。”面前的人平静回身,“第一次见面,是如何。”


    南琼霜站在他身后,只听见脑袋里訇然作响,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动。


    再一细听,塔内却仍静悄悄的。


    结束了。


    话说到一半,虽然被她截了,但那根欲盖弥彰的银针,已经是答案。


    她不能告诉他的事情,太多了。


    她垂下眼绕过他,一言不发,木然迈步,推开了四象塔的门。


    门开了。外面一线晨曦,越来越亮,越来越宽,斩入塔底,劈开两人。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她踏出了四象塔,把他一个人独自留在塔里。


    后来,常何将军见了嘉庆帝,便对嘉庆帝感慨,说珍妃娘娘“念皇上已极,甫一见臣,乍然落泪”。


    第135章


    雾刀许久没有回来。


    她鲜少有摆脱了教引的时候,忽然之间没了人盯着,倒还有些不适应。


    可惜,人在紫禁城中,这么好的脱身之机,也只能白白错过。


    她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摇着团扇。


    时节已入了夏。洛京夏日炎热,紫禁城中憋闷,红墙之中,近乎酷暑。窗子底下的草丛中,捂着一大群嘈杂的蛐蛐,微弱的夏风携着庭院中的热浪拂进屋内,熏得人昏昏欲睡。


    远香悄无声息地奔着她走来,见她阖眼歇着,转身又走开。


    “什么事。”她拿扇子边缘抵着腮。


    “娘娘。顾先生派人传了字条来……”


    她眉头一皱,倏尔睁开眼。


    “顾先生?”


    “是。”


    她眼珠转了转,没多言语,伸手接过了那张折的方正的纸条。


    捏在手里,却没立即打开:“下去吧。”


    远香喏喏应声,转身退下。


    南琼霜手肘支在榻上,一面摇着团扇,一面朝门口望着。


    远香提着裙摆,自牡丹鹦鹉鎏金立屏后绕过,恭顺而沉默,身影消失了。


    她捻着那张字条,在指间意味深长地搓着。


    她的人,是何时开始,与顾怀瑾的人联系上的?顾怀瑾又是如何将消息送到远香手上?


    这里可是紫禁城,而他,甚至还未回洛京。


    远香和清涟两个,自回来以后,被忘忧散消了无量山上的记忆。她不想叫她们二人发觉自己失了忆,只告诉她们,当日她们上船后遭人劫持,晕死过去。再醒来,便被顾怀瑾救了,在无量山上休养了几日,之后就随她回了宫。


    因着失忆这一条原本便要对她们瞒着,她们二人身上的奇怪之处,她也不好径直问。


    也许,是他,在她们身上做了点手脚。


    也许,是说了些,他没同她商量过的话。


    一想起他这个人,她心中便乱得很,揉了揉太阳穴,打开了纸条。


    “顾某三日后返京,邀娘娘宫中海池乘舟一叙。”


    雅正矜贵的楷书。下面又多添了一行略微连促的字:


    “诸多疑窦,要问娘娘。”


    她胃里一阵发酸的失重感,疲惫地将纸条又合上。


    要问她,问什么。


    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雾刀至今未归,耽搁在无量山上这么久,八成是已经被顾怀瑾审过了。


    他那个人,往生门的内情,必然是最后才肯吐。内情之前,吐出来的,肯定是她的底细。


    她是如何居心叵测地设计与他见面,居心叵测地自伤以求上山,居心叵测地哭、居心叵测地笑、居心叵测地关怀备至,恐怕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连她做成了的其余三个任务,都用过哪些手段,哪些毒计,恐怕他也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等他听完了,便会胆战心惊地明白,他的枕边人,是怎样一个毒妇。


    她带点破罐子破摔的笑,将那纸条一点一点撕碎了,撕得如棉絮一般,泼进化了一半的冰里。


    事情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


    没什么好问的,她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过去五年,她早在他面前演累了。如今,即便他会惊骇忌惮,她也就是如此,不会辩解,也不会再演了。


    这就是她原原本本的真面貌,爱喜欢不喜欢吧。


    但求他得知一切之后,不要怀恨,坏她的事。


    她下了榻,走去桌边,恹恹地拿笔蘸墨,裁下字帖的一块,一笔一画地写:


    “从前诸事,德音已倦于申辩,先生不必多问。


    多年恩怨,掺真半假,各有难处。


    万望彼此放过,相互成全。”


    彼此放过,相互成全。


    四象塔上荒唐了那么多日子,恨人又自恨,又含着泪原谅,最后,还是回到这八个字。


    是她得意忘形了。因为他余情未了,自欺欺人着将当年之事揭过,她就也以为真的可以揭过。


    其实,哪里有那么简单。最初既因阴谋结缘,后面再动什么真心,也不过云烟之上垒砖块,何止不稳固,还会跌的四分五裂。


    他们之间,早系着通不开的死结。


    早断掉,早解脱。


    她垂眸看着自己笔下的字条。


    这样写,一刀两断之意,应是显而易见了


    吧。


    她将字条依样折好,“远香。”


    远香恭敬如常地走了进来,将纸条接过,收入袖中,附耳:


    “娘娘,摄政王召您一叙。”


    大明宫内,凉意丝丝。


    李玄白行事向来奢侈,入了夏,数他问御用监要的冰块最多。一进殿,便见殿中摆了十二口四足瑞兽铜缸,个个堆满了冰块,盛夏晴日,也阴凉得仿佛落雨一般。


    李玄白在矮几面前盘腿坐着,几上奏折堆得一派凌乱。


    “叫我来做什么。”她在矮几另一侧敛裙落了座。


    他自黄澄澄的奏折中抬起眼,太阳光照在奏折上,映得他脸上也黄澄澄的,他眼底带着点金黄的反光,笑:


    “回宫这么久了,也没想着过来见见我?”


    她古怪一笑,自己斟了盏茶,揶揄他:


    “想我了?”


    他答得利索:“那是自然。”又翻着折子问,“他在山上强留了你十几天,若不是顾忌着局势,我也不会容他这般放肆。十几天,还好吗?”


    还好吗?


    她噙着抹意义难明的笑,茶盏端到唇边,望着庭院内的奇花异草,一时没出声。


    什么叫“还好吗”。


    死倒是没死。


    只是,最初的几天,把这辈子憋在心里的眼泪,一口气哭干了。


    后来,嗓子又叫干了。


    就连现在,她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身织金缕花的蝉纱长裙,满头珠翠宝钗,其实皮肤上,还全是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吻痕。


    不知怎么,一想到身上红痕遍布,又想到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被李玄白在案几对面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脑子里就嗡一声。


    仿佛被人看进衣裳里去。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拉了拉领口,将颈上的吻痕藏住。


    “还好。他其实是专门带我回去算账的。”她叹息一声,“什么麒麟草,全是胡扯。我早同你说过,他认出了我,你偏不信。”


    “他认出了你,结果没动你,”李玄白拿着紫砂壶给自己斟茶,听了这话,抬起脸来瞪她,茶满得汨汨漾出来,“将你骗上了山,又将你原封不动地放下山来了?”


    她捂着脸再叹:“自然……没那么简单。也是拷问过的。”


    “拷问?他伤了你?”


    “他……”她难以启齿,“伤倒是没有伤。不过,跟伤了也差不多。”


    “你没事?”


    “总而言之,可以算是没事。”她不愿再说下去了,“你别问了。”


    李玄白止了话。


    她素来有许多不能开口的。她那些不愿示人的秘密,与他那些鬼神难言的权术心计一样,是他们不成文的默契。


    “那么,下了山,你们怎么样?”他自果盘里拣了颗绿葡萄,阳光底下,那葡萄映出玉珠般的质地,“是一别两宽,还是不共戴天,还是冰释前嫌,死灰复燃?”


    他那眼神,仿佛猫见着耗子,饶有兴致而假装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在唇间挤了颗葡萄。


    ……她如今见颗葡萄被挤得脱了皮,光溜溜地入人双唇,都会脸红心跳。


    她捏着茶盏,轻描淡写,“结束了。”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她道,“当年爱恨,一笔勾销,两人从此再无瓜葛。”


    她偏过头,一脸心不在焉。


    那种表情,李玄白一看便知有问题。


    一笔勾销,她勾销那姓顾的或许容易,可那姓顾的,因为她,门派都倒了,他肯轻易一笔勾销?


    他若是肯,那绝对有东西,还勾销不了。


    他没好气地一笑,心里道,没骨头的东西,一面道:


    “那是最好。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素来心眼小。如今你们二人缘分尽了,彼此都肯放,是再好不过。不然,这紫禁城里,你偶尔借一把他的力,我不会说什么。但你受我的好处,他一定不肯。若是旧情未了,你便不得不从中择一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睨她:“你说是也不是?”


    南琼霜恍然笑了,垂眸。


    相识多年,李玄白这厮,已经清楚什么话可以打动她。


    她道,“你呢?这段时间,洛京城中如何?听说你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


    李玄白嗤笑一声,“还说呢,疯疯癫癫的蠢货。你知不知道他那个丧心病狂的母亲?”


    “常太妃?”她仔细思忖着,缓缓在口里搁了颗荔枝,“我早就想问,既然是皇上的生身母亲,缘何至今还是个太妃?”


    “他那个母亲,”他嗓音不屑而轻慢,曲起一边膝盖抱着,“常达的妹妹,没干过什么好事。我的母妃,当年就是遭了她的暗算,中毒身亡的。后来东窗事发,她便被先帝贬入静思轩,直至今日。她还想当皇太后?”


    他含笑将手中荔枝核掼在瓷盘中,当的一声响,“留她一条狗命,算本王慈悲。”


    “就这么一个恶妇,那个疯子,想我将她从静思轩中放出来。”他抱着肩膀冷笑,怒得食指指指点点,“放出来,下一步更待如何,是不是还要封皇太后,入慈宁宫?简直匪夷所思。这件鸟事,近些日子,他同我提了一遍又一遍。你说他是疯了才蠢,还是蠢极才疯?”


    她皱着眉头,指间拈着一颗葡萄,一点点剥着皮,“皇上本已经做了两年的皇帝,蓦然被你们二人自上头拽下来,哪里会心甘。眼下即便放权,心气还高着呢,不过畏惧你们二人,才在笑乐园中消磨时光。”


    “他自来是如此。权柄没了,胃口犹大,也不瞧瞧自己一口牙还剩下几颗。”他笑,日光自雕窗里投进来,映得他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一闪一闪,“要放常褚秀,没门。本王在这大明宫中一天,她就得在静思轩中待一天,死,也得死那。”


    嘉庆帝只要活着,其他事,她不怎么在乎,轻轻摇头,“常达大将军呢?当众讨封,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如何了?”


    “封了王爵,没给铁券。”他抓着茶杯喝了一口,“没有封地,不能世袭。禄米,稍微多给了些。”


    “‘稍微’?‘稍微’,他也肯?”


    “不肯又如何。数百年来,从无异姓诸侯王的先例。他还想如何?”


    “那他……”


    “他应了。”李玄白一哂,摊开手,“别管高不高兴,痛不痛快,他应了。他若是不痛快,以后,也只能用长矛冷箭叫他痛快痛快,再多要,也没有了。”


    她端着茶盏贴在唇上,垂眸缓思,一时没说话。


    一山二虎之势,本就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是惊涛骇浪。


    她如往常一般跑来大明宫与他说话,真的无妨么。


    顾怀瑾是早警告过她,不准她同李玄白往来的。如今,她那张字条一送出去,他们两人便算一拍两散。倘若顾怀瑾记恨她,到嘉庆帝面前告她一状,说她与摄政王纠葛甚密,她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宫中毕竟人多眼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常来大明宫的事,就会入了嘉庆帝的耳朵。


    她捻着耳朵底下的翡翠珠子,深思着道,“我总觉着,风波又要起了。以后我还是不来了。即便这宫中人人忌惮你,我们相见,总是危险。”


    “怕什么。你同那姓顾的断掉,也要同我断掉?”


    她拿不定主意,未答。


    “谢德音,你的‘谢’字,是清河谢氏。”他折扇敲着案几边缘,“我的母妃,亦是出自清河谢氏。若论起关系来,你还是我的表妹。遑论我们二人,一个年少时被送出京城,上天山历练,一个年少时走失,多年后才被本家寻回来。血缘之亲,经历又相似,同在宫中,惺惺相惜也是自然。即便有人在背后嚼口舌,那又如何?本王坐在这,那疯子敢怪罪你?”


    她垂下头沉思良久。


    少顷,轻叹,“罢了,罢了。”皇宫之中权势最大的主,连个压得住他的人都没有,仰仗他,远比推开他要值当。


    她站起身,理着裙角,“即便念着什么表兄妹情谊,德音也不能在摄政王这久待。今日不过是来叙叙旧,德音先告辞了。不过,”她走出两步,兀地转回身望着他,


    “德音还有一事相求。”


    李玄白啃着贡梨,狐疑眨眼:“什么?”


    她道:“表兄能准我偶尔出宫么?”


    “出宫?”他垂睫思忖片刻,意味深长一哂,“唷,这么忙啊?”


    她也不瞒他——经历天山之祸,李玄白闭着眼睛也知道她来紫禁城内要做什么,笑,“是啊。”


    “不是不可。但别叫那些整日念叨宫规的嬷嬷知道。”


    他耗子似的将那梨啃得嚓嚓的,“过会,我身边的吴顺会给你送去令牌。但你记住,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出了宫,要做什么随你,但少顶着皇妃的名头在外面晃荡,出了什么事,我可管不了。还有,”他手指朝她一指,一双狐狸眼恣肆眯着,“令牌给了,以后叫你来,你就来。若出什么事,我兜着,嗯?”


    她听了,悠缓一笑,款款福身,“德音知道了。往后,任凭表兄差遣。”


    自大明宫中出来,已是申时。


    傍晚,暑气渐消,日头终于缓缓挪到了西边,被高高红墙和纷繁枝叶挡着,不烤人,余晖却仍灼目。


    御花园中并无一人,静悄悄的,唯有些鸟啼蝉鸣。曲折回廊之外,一大片纷繁的花丛,落日余照自树影花廊之中筛过,一斑一斑照在花草之上,金光婆娑。


    南琼霜静默在回廊中走着,一面走,一面观花,远香无言地随在她身后。


    这个时辰,在御花园中漫步,是因无事可做。


    如她所料,她失宠了。


    自无量山上回来,刚一入宫门,她便觉阖宫宫人待她与从前不同。


    从前鞍前马后的小顺子不见了人影。


    她的菡萏宫,伺候的人少了一半,窗棂上都落了灰。


    酷暑时节,御用监该拨来的冰块却迟迟送不来,远香去御用监一问,方知她的份例,大多被景仁宫借故截走了,连招呼都无人跟她打一声。


    景仁宫,便是晟贵妃的居所。


    宫人们传,当日她走后,晟贵妃便在宴上靠一支掌上舞复了宠。她走的这十几天,嘉庆帝同晟贵妃鹣鲽情深,恩爱得紧,日日黏在一处,连用个午膳,也要你喂我我喂你。


    后宫之中,原本便是她二人势头最大。一山倒了,顷刻便改换靠山,也是宫中的人之常情。


    她手搁在回廊的木头栏杆上,一面深思,一面散步。


    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前头回廊内一阵欢快的女子笑声,御花园内幽静,那笑声便格外引人注意。


    她循着曲折回廊拐了个弯,余晖大盛,刺得她眼睛眯了一瞬,她用手挡去前头的日头,才看清花丛中的人影。


    刚一看清,便冷笑一声。


    真是冤家路窄。


    毛琳妍正带着二三侍女在花丛中扑蝶,一身水红织金百蝶长裙,曳然蹁跹,日光底下,缀着的金片子闪着光,亮得叮当作响。


    她站在回廊的阴影底下,静静地看。


    毛琳妍乃是常达的义妹。据说她出生时,阴差阳错被稳婆抱错,在常将军府上养了十五年,十六岁时,才被人发觉并非常老将军亲生。之后,她便改了毛姓。


    虽然如此,但她毕竟在常府中养了十五年,有多年情分在,日后,依旧被常府认作了义女,后来更借常达的势,入宫侍奉嘉庆帝。


    南琼霜倚在廊柱底下,望着花丛之中活泼雀跃的那抹红影子,笑得幽深。


    毛琳妍在繁花之中跳两步,便抬头往日光底下的半截回廊中瞥一眼。瞥一眼,见没人,又扭着身子,找着角度,重新跳。


    南琼霜掩在阴影里,越看越想笑。


    这条路,是从笑乐园回紫宸殿的必经之路。每日嘉庆帝打牌乏了,欲回紫宸殿,定然会路过御花园的这一截长廊。


    在这跳来扑去,给谁看呢?


    遑论穿着满身金片子的衣裳,专往余晖的光斑里跳。


    这些夺人眼球的小伎俩,南琼霜十年前就玩得腻了,瞧一眼便看得透,越看越觉得有趣。


    毛琳妍在百花之中扑了半晌,一只蝴蝶也没扑着,脸上的胭脂都融化了些许,一身粉汗,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又往日头底下的半截长廊中望了眼。


    这一看,终于注意到了那树荫下的半截回廊中的人。


    被她盯得一瞬发毛。


    树荫底下,笑得悠然的人徐徐行了礼,先开了口:“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是你?”毛琳妍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头上犹别着那支被她斥过淫邪惑主的桃花簪子,骤然想起当日她在紫宸殿外雨中长跪,而南琼霜怡然自得当着她面进殿侍奉的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咬着牙强压下去。


    南琼霜只是温和笑着。


    毛琳妍自花丛之中敛好裙摆,抬步跨了出来,羞答答绞着手帕,不敢抬眼似的:“姐姐自无量山上回来,气色差了许多啊。”


    柔弱作态,这一套,南琼霜也熟悉,挑着眉毛笑了:“姐姐较我入宫更早,侍奉皇上也更久,一声姐姐,真是折煞我了。快不要如此相称。”


    “那妹妹,脸色如此发白,可是无量山上吃得不惯,住得不惯?还是忧心皇上?”她拉住了她的手,“若是皇上龙体,妹妹大可不必担忧。皇上同我日日在一处,我整日亲眼看着呢,气色好得很。妹妹还是多多挂心自己。”


    南琼霜脸上的笑弧越发深了。


    “我倒是想挂心。只是,御用监那帮奴才们,办事不力,该给我菡萏宫的冰块不肯给,这盛夏天,叫人如何睡得安稳呢。”


    “妹妹,心静自然凉。”毛琳妍执着她的手摇着,“景仁宫中七口铜缸,堆满冰块,可是,哪里够用?老天爷叫天儿热,哪是人做得了主的?若不是皇上夜夜打牌也要我伺候,熬得我睡不下,我也要失眠呀。”


    她笑起来:“还得是贵妃姐姐处事有方。不知姐姐伺候皇上打牌,皇上输赢如何?”


    毛琳妍笑得尴尬,嘴唇都黏在了牙花子上,不说话了。


    嘉庆帝从前偏爱南琼霜,便是因她格外懂得记牌、打牌,会出老千。她一在,嘉庆帝赢的自然赢,便是要输的局,也有转圜的余机。


    她笑着附耳,擦着她茸茸的碎发,轻声道:


    “……姐姐。今日十五,皇上礼佛,不打牌。”


    “姐姐着一身艳丽长裙,光下扑蝶,自然娇憨妩媚。可惜,伯牙仍是难遇钟子期,怕是只能孤芳自赏了。”


    话说完,她倏尔抽身,转身抬步。


    刚欲踏上回廊的石阶,背后人轻笑了一声。


    “皇上何时打牌,何日打牌,妹妹还真不如姐姐我知道的清楚。两日后,皇上的八字犹宜□□,皇上特意召了我义兄入宫同乐,我自然是要陪同的。不知此事,妹妹晓得么?”


    南琼霜站在回廊前,带着一点笑,没说话。


    毛琳妍信步绕着她慢慢踱着,“想来妹妹身子骨弱,不会晓得。皇上一向疼惜妹妹,此后能由我代劳的,悉数都会由我代劳。莫说


    侍寝侍疾,便是妹妹这身衣服——”她揪起她一点刺金的袖摆,“——也是照着我去年喜欢的式样,给妹妹打的。皇上那个人呐,眼里看什么都一样。若不是去年见了我穿着好看,也想不起来给妹妹做一身同样的。”


    “至于我这双鞋。”她提起裙摆,日光底下,一双织金绣鞋同她裙摆一样金光粼粼,鞋面绣着一双宝翠蝴蝶,蝴蝶触须缝着两对翡翠珠子,“是皇上前些日子,新赏给我的。此乃川西的贡品,是以百金难得半匹的蜀锦缝制,有价无市。皇上说,我生得娇媚,与蝴蝶格外相衬,是以赏给了我。”


    “我亦曾同皇上提过,说妹妹远赴无量山替皇上取药,此等珍品,难道不该留给妹妹吗?可是,皇上只说,妹妹文静腼腆,与蝴蝶怕是不怎么相衬。此事真是奇怪,妹妹性子也算可爱的,如何称得上文静呢?怕是皇上记岔了,还当是别人。”


    这话说完,她拈着帕子,掩唇一阵笑,“妹妹别介意,皇上小孩子脾气,总是记岔。姐姐记得你就好了。我知道,皇上顾不上你,你寂寞。过些日子,”她握住她的手,眉眼里一派得意的挑衅,“皇上又允诺替我打一支嵌东珠的蝴蝶簪子。到时候,我戴了簪子,找你解闷去。”


    南琼霜听了她这一席话,乏味得不知说什么。


    她其实,并非想要嘉庆帝独宠,只想要他一半的心,一半的爱。


    可是,这毛琳妍,总视她如眼中钉,仿佛有她无我,有我无她。


    她笑得无味,刚懒洋洋地想要回话,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妍儿。”


    她一转身,一身明黄龙袍的人站在日光底下的半截回廊里,朝这边伸出了手。


    “皇上!”毛琳妍惊喜交加。


    她站在树荫底下,只觉冷意刺骨,屈辱地渗进骨髓。


    今日十五,他也出来打牌了?!


    甚至,明明看见了她,眼里却仿佛只有毛琳妍,看她,如看一件死物。


    这就是帝王心。


    毛琳妍登时撒开她,雀跃着奔跳进他怀里,圈住嘉庆帝的脖子,搂得他弓了腰。


    嘉庆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看了她一眼的,是毛琳妍。


    那种眼神,放肆、不屑、乖张、得意洋洋。


    那意思是——“亲眼看看,皇上选谁?”


    她站在原地,怒得几乎发抖,久久未动。


    不叫这个男人再度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算她南琼霜十二年白干。


    远处,一抹玄黑衣角静静观望着这一切。倏地,又隐入树影之中,不复踪迹。


    第136章


    七月十九,正是毛琳妍说“皇上的八字犹宜马吊”的日子。


    嘉庆帝嗜牌如命,翻着老黄历攒局。适宜玩牌的日子,定要玩牌,不适宜玩牌的日子,也玩牌,用八字算得适宜玩牌的日子,更是非玩不可。不仅要玩,宫中还得喜气洋洋,阖宫上下不准说兵险匪灾之事,只准说吉利话。


    南琼霜懒怠倚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听着外面丫头奴才们一口一个“托您的福”“龙恩浩荡”,越听越觉得有趣。


    外头,清涟缓步过来,“娘娘,您要的钓竿与纸片。”


    她接在手里,散漫瞟了一眼。


    那本是根寻常鱼竿,她叫清涟在钓线底下缀了块白色的小纸片,那小纸片便吊在钓线底下,一提便动。


    远香自殿外进来,手中端着一叠红艳艳的贡桃,摞成一座小塔:“娘娘,御用监没有咱们的冰块,这些贡桃,放久了怕是要坏了。奴婢挑了些熟透了的,娘娘先可这些吃吧。”


    殿内热风熏得人昏昏沉沉,她半阖着眸子:“又是景仁宫的人,把咱们的东西截走了?”


    “是。问过了御用监的李公公,说是,得了皇上的令。”


    嘉庆帝。


    她不由一阵笑:“好。”


    远香:“除了贡桃,连娘娘爱吃的荔枝,也给景仁宫截走了。奴婢今早去一看,仅给娘娘剩了些小的青的,硬得跟石头子儿一般。娘娘若是准,奴婢直接扔了?”


    她倚在罗汉床的围子上,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不必。下午再去领,就该有什么有什么了。说不准,景仁宫的东西,你还可领一些回来。”


    “娘娘?”


    她一抬手,“先下去吧。”


    远香与清涟对视一眼,清涟颔首下去,远香又道:“娘娘,皇上说您自无量山归来后,气血虚乏,食欲不佳,吩咐赵太医过来为您请脉。请娘娘在菡萏宫中候着,不要随意走动。”


    “我食欲不佳,不是因大热天的,连冰块也没有一块么。”她含笑在指间捋着胸前长发,“假惺惺的。行了,知道了。”


    “还有一事。”远香自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恭敬奉在掌中。


    她一见那严丝合缝的叠法,心里便咯噔一下。


    听天由命地接在手里,在指间搓着。


    “下去吧。”


    远香恭顺地垂首退下。


    她心烦意乱地将那纸片在手中捻了半天,阖着眼,心里一片冰凉的忐忑。


    不安、烦躁、难以面对。


    在心中缓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小小的纸片展开。


    一看,便手肘拄在围子上,有气无力扶着额头。


    是那人的字。今日不是正楷,而是行书,风流俊秀。


    但只有两个字。


    “何意。”


    她心里一抖,哀叹一声。


    *


    巳时,日头尚不太大,掩在高高的澄黄的琉璃瓦下,照得一切明媚纷繁。


    暑气倒尚未上来,南琼霜提着裙摆,拿着清涟备好的钓竿,钻进昨日晟贵妃跳来跳去的花丛中,挑了一块被日光照亮的地方。


    她等的人尚未来。


    她站在几步开外的树荫里,静静等着。


    终于,自紫宸殿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高声阔谈。


    中间,还有一把娇甜的嗓子,女人的嗓音,陪着咯咯直笑。


    南琼霜耸了耸肩,将那钓竿底下的纸片甩在空中,手握着钓竿,在蝴蝶翩跹的花丛之上,信手一挥。


    嘉庆帝今日心情格外好。七月十九,是顾怀瑾回无量山前给他专门挑的黄道吉日。今天早上甫一睁眼,他便见窗棂上歇着一只大黄蝴蝶,叫来身边的王让一问,王让说是大吉之兆,“福气临门”。


    等到穿戴齐整,欲直奔笑乐园,又见毛琳妍专挑了一身蝴蝶式样的衣裳,配那双蜀锦翠蝶绣鞋。他更觉巧妙,只道今日被吉兆萦身,是大吉中的大吉。


    遂起身直奔笑乐园。


    走在回廊内,又有一只蝴蝶随在他身后。


    毛琳妍娇笑起来:“呀,皇上,又一只蝴蝶。皇上今日可真是有福,这么招蝴蝶喜欢的人,臣妾还没见过呢。想来皇上今日定是旗开得胜,臣妾这一身裙子,也不算白穿了。”


    嘉庆帝仰头一阵畅快大笑,“非也,非也。今日若是赢了,多亏爱妃这一身百蝶长裙。”


    负手转过回廊曲折的拐角。


    刚一转过,步子便停了。


    毛琳妍满肚子的吉利话顿时也堵在肚子里。


    她昨日在此扑蝶作态的花丛之中,有一个人。


    那人今日一身栀子黄缕金蝉纱长裙,臂上一条庭芜绿绸缎披帛,满头璎珞宝石,正独自一人,在光下花间。


    满身环佩叮当,光芒耀眼,粼粼闪动。


    若只说身段,在她眼里,也没什么。


    只是。


    那女子手中执着一支长竿,在花间信手挥舞。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嬉戏间,惹得御花园内几十上百只彩蝶萦绕着她周身流连飞舞。斑斓蝶翼在日光下映得朦胧碎闪,她在其中,仿佛跃下凡尘玩闹的仙子。


    怎会有如此巫术。


    毛琳妍简直看得目眦欲裂。


    花中人又木竿一挥,满园彩蝶在她身侧旋出一道翕动扑闪的虹,她一面玩,一面赏,伸出一只手掌向上接着,长发被微风拂动。


    一只蝶轻盈落在她掌中,惹得她弯着眼睛笑了一瞬,之后,手掌一托,又将那蝶送入缤纷的洪流里。木竿再在花丛中旋转着挥舞一回,钓线抛上高空,蝶群在光下盈盈闪动,自她足底,螺旋绕着她周身翩跹。


    花也动,蝶也动,花中人的璎珞也动。满园错彩绚烂,瑰丽纷繁。


    廊下一行人不由自主地驻足止步。


    嘉庆帝一时看得忘了声音。


    南琼霜作态作得够了,担忧日头底下站得太久,一会面圣,脸上的妆要融化,适可而止地收了钓竿。


    只聘聘婷婷地,站在花间,留一个欲语还休的窈窕背影。


    她都不必看,便知她身后,嘉庆帝是怎样一眼倾心、垂涎三尺。


    男人,不就是图个皮囊吗。


    毛琳妍的表情,她倒想亲眼看看。


    毕竟,全是她的主意、她的心思。


    御花园,她挑的地儿。蝴蝶,她所得意之物。守株待兔、矫揉造作,亦是她的主意。


    她真想看看,这个昨日才大获全胜、耀武扬威、叫她屈辱难


    堪一整晚的主,今日,会是什么表情。


    她笑意幽深,缓缓抬起眼帘。


    却隔着雕花的回廊,径直与树荫下的一个影子相对。


    长衣如墨、发如漆缎、缚着绸带、面无表情。


    顾怀瑾。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羞耻之意骤起,满面滚烫,脚下一软,讪讪转回身。


    ……当着前夫的面,得意洋洋地同新人玩弄手段、摆弄姿态,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尴尬之事啊?


    他不是说两日后才回宫吗?!


    眼前一行人中,忽然响起一人的高声笑赞。


    李玄白今日也在——应嘉庆帝的邀,在这大好的日子前来赌牌——绕过憋得红彤彤的毛琳妍,一面拍掌大笑,一面凑到嘉庆帝旁边吹风:“神妃仙子,当真是神妃仙子。瞧瞧,清河谢氏,净出此等水灵人儿。”


    南琼霜只觉背后另一人阴恻恻的目光,几乎将她插个对穿。


    熟人煞有介事地替她自吹自擂,固然是好心。可是,他越夸,她越恨不能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嘉庆帝负手在后,直望着她,一步一步,做梦一般恍惚,朝她走近。


    她装着羞赧,低眉颔首。


    背后,那人的注视久久不散,阴潮惊人。


    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


    他很想把她拖回他的四象塔。


    这个念头一出,她浑身发毛,急急往前跨一步,乖顺行礼,“珍妃谢氏,恭请圣安。”


    嘉庆帝伸出手扶她起身:“德音啊。这些日子,朕久未见你,”话说一半,她直起身子,望进他眼睛里去,视线交错,他的话顿时断了,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半晌,才艰难续上,“……不知你近些日子可好。”


    “回皇上,”她硬着头皮在眼中蓄泪,顾忌着身后人,半晌,才攒出一小颗,“日日见不着皇上,德音如何安好。自从臣妾从无量山上回来,便不知何处惹恼了皇上,只得日日在宫中抄经……”


    身后的视线,悄无声息撤去了。


    她浑身神经骤然松懈下来,眼睛不住落泪,口里却松了一口气,捻着帕子掩唇:


    “臣妾无事可做,才在这御花园中戏蝶。不知是否惊了皇上圣驾,”越说,越发柔柔地往地下瘫倒,“……倘若惹了龙颜不悦,万望皇上宽恕。”


    嘉庆帝心痛不已,手忙脚乱地弓下身子揽她,她正含着泪花、柔若无骨地软倒下去,余光惊见一抹玄黑身影自不远处回廊踱步而来,一言不发停在嘉庆帝身后不远处,静默注视着她。


    她两只膝盖立时蹬直,直挺挺地站稳了。


    “哎,今日是皇上的大吉之日,你再怎么喜极而泣,也需得有个度。”李玄白抱着肩膀开了口,“不过,这么一大帮子蝴蝶,你是打哪引来的?”


    “并非是引来的。”她拭着泪道,“德音也不知它们缘何会来。”


    “好啊,好。”嘉庆帝鼓掌大笑,“蝴蝶乃是吉兆。朕自今日晨起,蝴蝶之兆不断,眼下,又有了一位懂得引蝶的爱妃。今日之局,焉能不胜?”


    他回身问顾怀瑾:“顾先生,请问,神妃引蝶,此兆何解?”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站在嘉庆帝对面,不敢抬头。


    顾怀瑾缚着黑绸的脸不动声色,不知在看谁,也不知是怎样神态。


    明明中间隔着九五之尊,却仿佛只有两人对面站着似的。


    顾怀瑾阴晴不定地沉默了许久。


    良久,他轻笑一声开了口:


    “蝴蝶,与褔迭音近,乃吉祥之物。娘娘是皇上的爱妃。那么,娘娘引蝶,便是娘娘引福,可解为……”


    嘴唇翕动,一字一开:


    “鸾凤和鸣,天作之合。”


    第137章


    “好,好!爱妃引福,天作之合。今日亦是朕大吉之日,笑乐园内,福上加福,诸位可得承让,承让了啊。”


    嘉庆帝朝李玄白等人客气拱手,一步跨来牵起她的手腕。


    顾怀瑾垂首一瞬,眼睛缚着,也不知是看还是没在看。


    她心惊胆战地被嘉庆帝拉到了身前。


    顾怀瑾正在嘉庆帝身后半步。


    她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即便与嘉庆帝对面站着,满脑子也是纸条上那两个潇洒匆促的字:


    “何意。”


    如今,只要离得近些,他什么也不做,她也觉得他咄咄逼人。


    嘉庆帝执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欣慰拍着:“德音啊,朕今日要到笑乐园内玩个痛快。你身上的福气,可得借朕一用啊。”


    她帕子掩着鼻尖,羞涩笑了。


    一抬眼,却见昨日洋洋得意、趾高气昂的毛琳妍,远远地被冷落在了众人之外,一身精心挑选过的百蝶织金长裙都黯淡了下来,灰秃秃的,不甘而狼狈。


    南琼霜终于心情好了些,低眉拭泪的间隙,朝她挑眉。


    嘉庆帝回身握了一下毛琳妍的手:“妍儿,你今日就先回景仁宫。笑乐园内人太多,嘈杂。你近日苦夏,睡得不好,快回去歇歇。莫忘了过会,赵太医还要为你诊脉。”一面又对王让道,“朕着人打的蝴蝶簪子呢?”


    “皇上,”毛琳妍两步款踱过来,一抬眸时,眼已红了,哀哀戚戚扒住嘉庆帝的小臂,“那支嵌东珠的蝴蝶簪子,您说过了要赏给我的。琳妍期盼了好久,您……”


    “一支簪子而已。你若想要,朕再赏你便是。”皇上连眼都未瞥,便将胳膊抽回来,一面对王让道,“簪子取回来,送去菡萏宫,蝴蝶与珍妃最相配。”


    毛琳妍脚一软,几乎跪在地上。


    再转眸看向她时,眼底几乎含着血。


    南琼霜微笑福身:“谢皇上。”


    不过。


    她垂首,一面静静盘算。


    赵太医要为毛琳妍诊脉?不是说,赵太医要来菡萏宫么?


    嘉庆帝牵着她,转身便绕过僵在原地的毛琳妍,径直往笑乐园内去。


    随行的浩浩荡荡一行人,沉默随在两人身后。


    她装着不知,“皇上今日要做什么去?”


    “去笑乐园。顾先生算过,今日是朕的好日子。”


    “同摄政王一起打牌?”


    她回身朝李玄白看了一眼。


    未等看清,余光一瞥,顾怀瑾一言不发地正随在她背后,仿佛一个阴魂不散的鬼。


    她顿时如芒刺背,悻悻转回了头。


    既然是天子谋臣,不跟在皇上身后,跟在她后面做什么?!


    她再也不敢往后瞧。


    “正是。这种大日子,非得叫上皇兄不可。”嘉庆帝笑着一摊手,“不然,樗蒲不曾叫上皇兄,马吊牌又不叫,皇兄还要以为,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南琼霜笑着应是。


    这时候,便把宫宴之上公然讥讽,诱使他当众发了疯症的事按下了。


    嘉庆帝其人,虽有疯症,然而清醒时,也知何时该退,何时该惧,何时该割城让步。


    “德音,身子最近如何。”嘉庆帝牵着她的手,在掌中拍着,“


    朕吩咐顾先生去菡萏宫内为你诊脉,不想竟在御花园撞见了你。不是特意对你说,在宫中好好候着,不要四处走动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


    “顾先生为我诊脉?”想到他就在她身后静静听着,她浑身不自在,“不是说赵太医来诊吗?”


    “原本确实如此。方才,朕与琳妍几个在紫宸殿内谈话,顾先生说赵太医医术最高明,你刚刚自山上下来,舟车劳顿,应叫赵太医为你诊。谁成想,刚传了令,琳妍便说身体不适,求朕派赵太医到景仁宫中去。”他道,“是以,朕本想叫顾先生代赵太医去菡萏宫,回头再来笑乐园。”


    这话一说,她什么都明白了。


    顾怀瑾知道径直来见她,她必然借故躲开,于是故意在嘉庆帝面前称赞赵太医的医术,引导嘉庆帝下令,派赵太医来为她诊脉。


    毛琳妍一向与她作对,她听见了,哪里会肯,定然是回头便将赵太医截下了。


    如此,皇上的令传了,却因毛琳妍撒娇而改了。倘若她老老实实留在宫中等人号脉,等来的,必然是顾怀瑾。


    他算准了她会避而不见,也算准了毛琳妍的脾气,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设局逮她。


    她心里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庆幸。


    身后,顾怀瑾一言未发。


    他这个人,从前那般端方温润、坦荡磊落,如今,心思深得难以揣测。


    怎么,这架势,是不逼她独处,不罢休吗?


    她捻着帕子一笑,“德音的身子,怎么就这样坏了,要劳烦国师先生东奔西跑的。下次,皇上欲使顾先生陪着玩牌,叫顾先生安心在笑乐园内陪着便是。”又道,“顾先生在无量山上耽搁了许久,不知是何时回京的?”


    “回娘娘,昨日才抵京。”


    他的嗓音,丝毫无异,她心里一跳。


    昨日?他昨天来的消息,还说三日后回宫。


    原来,那条消息,也是假的。


    大概也是为使她放松警惕,以待今日捉她。


    她不由生出一股忌惮之意,往前疾走两步。


    这人,不会她不肯见面,便要绕着紫禁城日日堵她吧。


    一拐弯,花影摇动的回廊尽了,日头底下,是金碧辉煌的笑乐园。


    一行人遂入笑乐园内入了座,南琼霜自然而然地坐在嘉庆帝身侧。


    牌桌之上亦有尊卑,李玄白身边的大太监吴顺,弓着身子,替李玄白拉开了她身旁的座位。


    顾怀瑾坐在嘉庆帝正对面。


    南琼霜心里如释重负,刚松了口气,一抬眼,见一个圆头圆脑红脸的人,欣喜异常地朝她行礼,一双眼睛夹在憨笨的肉里,小如枣核,却瞪得精光四射:


    “微臣常忠,见过珍妃娘娘。”


    她坐在位子上,一时愣住了。


    这人,方才一直随在顾怀瑾身后,可是,他生得太普通,又跟在最尾,一言不发,她还以为是跟在后面的仪仗。


    “常忠,常大将军的儿子。”李玄白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叩,歪在椅背,“怎么这时候才来同娘娘行礼。”


    来人抱拳,一阵谄媚的笑:“娘娘一直同皇上说话,微臣哪里敢近前啊。”


    他那笑容,南琼霜忽然想起了,这个常忠,她曾见过。


    当日,顾怀瑾回宫的接风宴上,她坐在上头,曾与他对视一瞬。


    “原来是常将军。”她微笑颔首。


    招呼过了,常忠这厮却仍站在原地,既不退下,也不落座,似乎想多说几句,腹中却无点墨,尴尴尬尬卡在她面前赔笑。


    “常将军?”她品出一丝不对。


    顾怀瑾啜了口茶:“常将军请入座。”


    她微微嘶了口气。


    李玄白含笑睨了顾怀瑾一眼,意味深长地叩着桌面,“坐下,坐下。”


    常忠手忙脚乱地拉开嘉庆帝另一侧的椅子,嗵一声坐下,掏出手帕擦他满脖颈的汗。


    宫人终于将马吊牌奉上了桌,摆在桌面正中。


    她虽在桌上,但只陪,不打。嘉庆帝头一个抓牌。


    抓第一张时,神清气爽;第二张时,意气风发;第三张时,渐露难色;第四张时,眉头紧锁;第五张时,抬眼瞟着顾怀瑾。


    南琼霜一见嘉庆帝那神色,便知不对。嘉庆帝此人,嗜牌如命,偏偏又没有这个命,臭牌篓子一个。想来,即便是算着八字挑日子,手气差,还是差。


    她拿着团扇,凑过去柔柔替嘉庆帝扇风,一面倾身过去,若无其事地瞧他的牌。


    嘉庆帝顾不得她,根本没发觉。


    她一看,心一凉。


    怎会有人手气臭到如此地步。这就是他的八字吗?


    无怪乎坐上了皇位,也要被人拉下来。


    她瞧完了,又收回身子坐直,晃着团扇。


    慢慢悠悠地,贴在椅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李玄白那侧偷瞧。


    李玄白正心灵手巧地将所有牌展成一个扇面,聚精会神地捏着下巴。


    她一看,叹息一声。


    行了,这位命是真好,无怪乎没有皇位,硬抢皇位。


    只是,不能如此。


    今日嘉庆帝,是因她引蝶有福而要她陪同的。假如她坐在此处,他却输了个落花流水,说不准毛琳妍会拿准此事,告她一状。


    她手肘撑在桌上,叹了口气。


    复又靠在椅背上,拿着团扇,鬼鬼祟祟掩在眼睛底下,偷偷摸摸地往旁边瞅。


    忽而,身上一哆嗦。


    她毛骨悚然地抬起头。


    顾怀瑾面朝着她,唇平直抿着,缚着双眼,不动声色,不近人情。


    如今,他一句话也不必,一个字也没有,她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不准她太注意李玄白。


    她心里轻嗤一声。


    少管。


    既然知道了她的底细,他定然不会再接受她。


    男女情爱,她从未看重过,更不会强求。


    他对她说的那四个不准,也就毫无效力了。


    能怎样?这里可是紫禁城。


    她带点畅快的笑,无声息瞥他一眼,收回眼光,在心里琢磨一遍,一手搁在嘉庆帝腿上,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在他腿上,写了几个字。


    第138章


    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嘉庆帝,倏地一怔。


    南琼霜纤长的指尖在他腿上缓慢勾勒,一个字。


    “文”。


    嘉庆帝攥拳在桌上敲了两下,啪地甩出一张牌:“文钱,主门。”


    李玄白心烦至极地“啧”一声,靠着椅背伸长了腿。


    这厮,一手金灿灿的好牌,奈何花色不匹。出手,舍不得;不出,无牌可出。


    他仰头扶额,哀叹一声。


    南琼霜捏着瓷盘中的玫瑰糕放入口里。入口即化,她笑而不语。


    众人依次出牌,又轮到嘉庆帝。


    南琼霜缩着肩膀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无辜懵懂、不关己事地转着眼珠子。


    眼神在李玄白的牌上落了一瞬。


    苍蝇似的嗡一下弹走。


    李玄白丝毫未察,只觉命苦。


    他以为是天意。


    “摄政王打得不顺?”她用帕子接着玫瑰糕的碎屑,笑个不停,一面悄悄在嘉庆帝腿上写字,“人有生不逢时,莫非牌也有生不逢时?”


    李玄白翻她一眼,懒得理会她揶揄之辞,烦得“啧”一声。


    忽而,电光石火之间,品出一丝滋味。


    他理着牌的手指顿了顿。


    候了片刻。


    福至心灵地瞥眼过去。


    与正往他牌上轱辘眼珠子的南琼霜,心有灵犀地对视上。


    李玄白怒得扯起唇角,笑了一瞬。


    身旁人一双眼睛倏地弯成两泓月牙,老老实实抬起眼睛,团扇掩面,坐好了。


    对面,顾怀瑾拿着茶盏喝茶,饮毕,慢条斯理地往桌上一撂,当一声。


    牌桌上其余四人,齐齐抬头望他。


    “失礼。”他淡声道,“没拿住。”


    南琼霜嘶了一口气,往嘉庆帝身边靠了靠,没理会。


    嘉庆帝心思根本不在其他,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梗着脖子咯咯笑了半晌,嘴角挂上耳根,把手里的牌哗地往外一抛:“没了!朕出完了!我就说么,今日乃朕大吉之日,顾先生算的卦,定然是不会有错。”


    “是啊,正是。万岁爷吉星高照,所向披靡啊。”常忠抱着手朝嘉庆帝赔笑。


    “行了,你。”她正满面春风地拿团扇为嘉庆帝扇着小风,李玄白一见她那得意神色,气不打一处来,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朝常忠那侧一指,“你给我坐一边去!别上我这来。”


    “摄政王息怒。”她哀哀戚戚地抽出帕子拭泪。


    桌上,常忠和嘉庆帝全然不知发生何事,顾怀瑾虽然心知肚明但一言不发,整个笑乐园内以为大事不妙,鸦雀无声。


    嘉庆帝连连抬眼觑顾怀瑾的神色。


    顾怀瑾面沉如水,犹自不理。


    李玄白一见她掏帕子,更是憋得牙痒痒:“你少给我来这套。坐过去!”


    嘉庆帝掏出明黄色的手帕,急慌慌擦着额上冷汗,一面对她笑,“德音,你就坐朕另一侧吧,挨着常将军,啊。”


    满桌人忌惮不已,唯有她一个忍俊不禁,抿着笑道,“是。”


    遂坐在了嘉庆帝另


    一侧。


    再来一局。


    嘉庆帝意料之中地,又抽中一手臭牌。


    嘉庆帝倒霉,便是南琼霜跟着倒霉。倒霉的人会习惯一切,倒霉又聪明的人并不会怨天尤人。


    她如法炮制,一脸不问世事懵懂无辜地,把眼珠子贴到常忠的牌上。


    李玄白似笑非笑地隔着牌桌盯视她。


    常忠的牌也臭。


    南琼霜烦躁不已,瞥了一眼,恨还不如没看,看了也无用,平白无故地蹭了一身汗臭——常忠身上有股隐约的酸味。


    她坐回椅子,听天由命地揉着眉心。


    一眼瞥去,却见嘉庆帝一头冷汗仍在不住地往外冒,捏着牌扇的手,也细微打着哆嗦。


    “皇上?”她捏着帕子,一下一下扶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可是身子不适?”


    嘉庆帝垂着眼,冷汗颤颤巍巍地凝在睫毛上。她手掌按着他后背,错愕地发觉他整个身子都在抖,忙偏过头去仔细分辨他的神情。


    嘉庆帝没理她。


    “顾先生……近日还需回山吗。”


    南琼霜一颗心慢吞吞地吊起来,转过头去看那寡言的人。


    “山上近日无事。”


    “那,那顾先生住在城南的宅子里,可还方便?”


    “城南僻静,诸事皆宜。”


    “诸事皆宜?朕看未必。城南嘈杂,各路人马皆从此处出城,先生喜静,想来城南不是个好住处。”嘉庆帝将手里的牌一放,放到一半,忽而顿住,小心将牌翻过来扣在桌上,“这样吧,朕的意思,顾先生搬到长安街来。”


    长安街,正在紫禁城门前,三两步即可入宫。


    南琼霜倏尔明白了嘉庆帝的意思。


    对面,李玄白亦心领神会,懒懒笑了一声。


    方才,李玄白随口斥她那一句,他们两人是彼此心中有数,但嘉庆帝并不明白。


    她是嘉庆帝的爱妃,李玄白当众责骂她,嘉庆帝便以为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心中不安。


    如今,一有风吹草动,嘉庆帝撒丫子就要躲在顾怀瑾身后。


    这些意思,顾怀瑾如何不懂。


    此前,嘉庆帝就几次三番提过要他搬到长安街来。


    长安街才当真是闹市。每至节庆,爆竹的红皮子要在门前积上三寸,人挤得连门都推不开。夜至丑时,街上也时时有策马之声,车声辚辚,搅得人不得清净。


    他侍奉嘉庆帝,是为还无量山老掌门的人情,并非心甘情愿,择良木而栖。因而,嘉庆帝再无他不可,他也始终不肯松口,搬至长安街上。


    不过。


    他隔着绸带,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那个人……


    前些天,还满身他留下的印子,粉艳艳的。


    那些印子,想必还没消掉吧。


    欢爱的痕迹尚未除,欢爱的人先忘了。


    他心不在焉地将青花茶盏握在掌中,大拇指一下一下刮着杯身。


    “嚓”一声,茶盏破开。


    嘉庆帝惊站起身:“来人,别将先生烫了!替先生换茶更衣!”


    “不必。”顾怀瑾浑不在意甩去手上滚茶,晶莹水珠自他修长的指骨滑落,他面色是冷玉般难以接近,“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顾某搬去长安街便是。”


    “唷,不是说了好几回,让你住宫门口,你嫌吵,不肯来吗?”李玄白懒倚在木椅中,吊儿郎当晃着脚,“怎么,今儿一说就来了?”


    南琼霜坐在椅子里,事不关己地咬着玫瑰糕,接着小瓷盘捻去指尖碎屑。


    忽而,有一种感觉。


    被人注视着。


    阴冷、偏执、不肯罢休。


    她毛骨悚然,一激灵抬起眼来。


    顾怀瑾缚着绸带,不知在看她,还是没在看。


    她慢吞吞将哽在喉咙里的玫瑰糕咽下去。


    这人,自从她那张一刀两断的字条递出去之后,两个时辰便来一张字条问她“何意”,似乎她不答,他便歇斯底里。


    到底想如何?若说听了雾刀的话,难以接受,径直断掉便是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顾怀瑾一言不发,唇紧抿着。


    良久,他简短道,“为皇上分忧。”


    “长安街上许多宅子,顾先生尽可以随意挑选。”嘉庆帝冷汗涔涔,“不过,都说皇城根下福气最旺,朕想……”


    “皇上若肯,顾某愿搬去从前周大人旧宅之中。”


    这位周大人,南琼霜亦有所耳闻,说是先帝时的一位重臣,数次力挽狂澜救天下太平,甚得帝心。不过,最后因故获罪,菜市问斩,那宅子自此便空了下来,无人居住。


    那所宅子,刚刚好好,在紫禁城的承安门门口。


    “好!既然如此,朕即日便着人修缮周氏旧宅,先生有何要求,尽管说便是。”


    “顾某无甚要求。”顾怀瑾礼貌颔首,“皇上肯赐宅,已是圣主隆恩。”


    南琼霜心中有些惴惴难安。


    他本就有宫禁令牌,如今,又搬来了皇宫门口。以后,莫非她随意在宫中走走,便可能迎头撞见他?


    她想平平安安地同他断掉,怎么这样难啊。


    “顾先生这是素来无所好,不然,皇上几次三番赐宅,要是我们呐,早答应了!”常忠咧开嘴笑,手里倒腾着自己那一把牌,“微臣爹爹近些日子封爵,皇上赐了所宅子,那屋子呀,太漂亮了!房梁顶有外面那天香楼那老高!”


    天香楼,乃是洛京城内最有名的销金窟。


    南琼霜万万没想到此人会在专说吉利话的紫禁城里提及烟花柳巷,捻着帕子蹭下巴。


    “哦?给常大将军一所漂亮宅子,你高兴了,大将军高兴吗?”李玄白笑得意味深长。


    “爹爹也高兴。不过爹爹还说,”常达一双小眼睛忽而转向刚松了一口气的嘉庆帝,涎着脸笑起来,脸颊肉成了两个红团子,“倘若皇上还肯赐些美娘子,我那风流倜傥的爹爹,想必会更念圣恩呐。”


    李玄白单手拄在桌上,眸子里含点促狭笑意,看好戏似的往嘉庆帝身上瞟了一眼。


    刚讨完王爵,讨完禄米,见再实际些的讨不来了,便又来讨些小的。


    常达此人,心性贪婪,难以餍足。如此一步步贪下去,早晚有一日会三足失衡,那么,谁摔在地上,就不一定了。


    这个道理,嘉庆帝自然也明白。


    但是,他卷入其中,坐的是双方必争的位子,手中又别无长物,只好两面低头,以求在混乱中求得一隅安身。


    他擦着冷汗,一面点头一面笑,“田宅既是小事,女人,更是小事。不知常大将军和常将军二位,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南琼霜在一侧听着,微微摇了摇头。


    常将军府上又要去女人了。公孙红办事未免太差劲,至今还未将二人抓在手里。


    眼下好了,新人入府,想必她更焦头烂额了。


    她叹一口气,眼一瞥。


    常忠的牌漏了出来。


    南琼霜喜不自胜,装模作样地将喜色压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在椅背上,递眼神偷瞟。


    这一瞟,竟与那枣核般的小眼睛对上。


    她唇角的笑顿时僵了一刻,复又礼貌勾唇。


    “我爹爹喜欢骚的。至于我,”常忠直勾勾涎视着她,一双眼半点儿不肯挪,鼻子底下也出了油,积在唇线上,一字一字:


    “我喜欢对我笑的。”


    第139章


    下一瞬,常忠痴妄神色缓缓僵在面上:


    “娘娘,您怎么不笑了?”


    南琼霜转回头来,按着心口顺气,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一面又挂上了笑意。


    未待开口,顾怀瑾在一旁轻啜了口茶又放下,淡道,“常将军,失态了。”


    对面李玄白两手抱在脑后,瘫在椅子里蔑笑一声:“倒还挺会挑。”


    常忠不知桌上这两位大人缘何一齐冷言冷语,左瞥一眼,右瞥一眼,搔着头望向嘉庆帝。


    嘉庆帝却端起茶盏,笑得眼下纹路炸开,“常将军不过是玩笑罢。牌桌戏言,常将军不当真,朕自


    是不会当真。来,出牌,出牌!”


    说着,将手上牌挑了几张,往面前一撂。


    常达干笑两声,探出身子细瞧,看了一眼,方知嘉庆帝那一把牌竟是针对着他出的,啪一声拍在自己圆滚滚的脑壳上,“万岁爷手气上佳。今日是万岁爷大吉的日子,万望您手下留情啊。”


    说完,唉声叹气地将手中余牌摊开在桌上。


    李玄白隔着牌桌,讥诮笑了一瞬,搓着下巴,话里有话地朝她睨着:


    “不是,我说,怎么今儿谁坐你旁边,谁输啊?”


    常忠呵呵直笑:“与娘娘无关,我比不上圣人时运。”


    李玄白冷笑一声,朝对面最难以接近的人,遥遥一指。


    南琼霜心里突地一揪。


    “顾先生素来是嘉庆帝肱骨臂膀,以本王之见,你们三位坐一起吧。”他笑吟吟抱着肩膀,兴致盎然朝她挑眉毛,“也好压压这桌上龙气。免得其他人,牙都输没了不是?”


    南琼霜一时哑然。


    他突发疯症?


    明知道如今她见顾怀瑾最不自在,他一在她身边,她连谈笑都收敛,浑身哪哪不得劲。


    却故意将顾怀瑾调到她身边来?


    未等她反应,身旁顾怀瑾已经拿着杯盏站到常忠身侧,候他起身。


    她顿时连侧首都不敢了,正儿八经坐直了身子。


    如今,顾怀瑾只要与她同在一间房内,即便人山人海,她也一眼便知他在哪。


    遑论,离得这么近。


    她忐忑仓惶地听见他从容落了座。


    四象塔上依偎在他怀里便会嗅到的气味,顿时萦绕于鼻尖。


    她倒吸了一口气。


    “继续打吧,来。”李玄白笑得一派神气恣意,摊开手,“来,从头抓牌,再来一局。本王非要瞧瞧今日能否赢一局。”


    顾怀瑾一言不发。


    重新抓牌。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嘴唇在齿间纠结咬了许久,最终还是跟个树墩子一样老实地坐直。


    别说偷窥顾怀瑾的牌。


    连嘉庆帝的牌,她都无心去看了。


    这人,刚从雾刀那里不知道得知了多少,八成攒着一肚子刻薄情绪,又屡次要见她不得,不知现在有多怨戾勃怒。


    倘若在四象塔上,她这几日东躲西藏,已经够他再古怪笑着,上一晚上的刑了吧。


    一想到那些他衣冠整齐坐在榻边、眉目带笑地拨进她肉身深处,还要管她叫“娘娘”的日子,她就脑子里嗡的一声。


    “娘娘。”


    未有反应。


    “娘娘。”顾怀瑾又唤了一声。


    她一哆嗦:“什么?”


    李玄白在对面深深笑着,得逞又得意。


    “您的团扇。”顾怀瑾拈着她的扇子递到她眼前,“掉在地上了,怎么没瞧见。”


    她接过来,垂首不去看他,声音弱得如蚊蝇:“谢过顾先生。”


    扇柄上,许是她的错觉,还带着点他指腹的温。


    她将那细细的团扇柄攥紧了,硌得手指微痛。


    情未断,但欲一刀两断,她根本就不该再靠近他。


    “王公公,备碟瓜子。”顾怀瑾朝王让吩咐,又朝窗外偏首,“外头什么声音。”


    一桌人齐齐抬头。


    嘉庆帝满腹狐疑:“并无什么声音,许是顾先生听错了吧。”


    南琼霜也并未听见什么,侧着身子朝窗外探了一眼。


    她一动。


    顾怀瑾登时盯视着她。


    那样近的距离,当着众人面直勾勾凝望她,尽管隔着绸带,尽管只有一瞬,她也惊得失了呼吸。


    她眼睁睁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两下,之后,控制不住地轻喘。


    他喘什么?


    顾怀瑾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吞了一口凉茶。


    她不敢轻举妄动了,浑身僵硬着坐直,连桌子底下的脚,都本本分分地收好。


    这一动。


    顾怀瑾当即又稍微偏首,不去望她,只欲盖弥彰地望着她面前那碟玫瑰糕。


    她终于明白了。


    是她脚上的金铃。


    “朕亦听见了,似乎有谁在哭。”嘉庆帝回身将王让唤来,“去瞧瞧,谁在宫里头哭呢。朕都吩咐过了,大吉之日,不准有丧气事。”


    王让连声应:“诶,奴才这就去撵走这个晦气的!”


    “别撵走。叫过来,朕要问问他,这大吉之日,他哭什么。”


    王让应着下去了。宫人奉上一碟瓜子,众人复又抓牌打牌,桌上人除了他们两个,一齐谈笑,屋内一时热闹。


    不多时,人领了上来。


    王让:“回皇上的话。哭了的,是尚膳监的太监小德子。据说,他母亲三日前走了,这小德子年岁尚小,难以自控,在笑乐园外头嚎啕呢,惊了皇上。”


    说完,朝那哭哭啼啼的小太监眼睛一瞪,一脚蹬在他屁股上:“滚过去谢罪!”


    小德子被蹬得连连踉跄,两步就晕头转向地倒在笑乐园的金砖地上,窝在地上叩头: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小的才刚来宫中半年,不晓得宫中规矩如何,冲撞了皇上。是因母亲急病去世,心中哀痛……”


    “急病去世?”嘉庆帝搁下了牌,“你抬起头,慢慢说。”


    “奴才是万江人,家中贫寒,母亲重病却没钱医治,故净了身入宫伺候。奴才本想多挣点银子,补贴家用,给家母治病!不想,才入宫半年,三日前收到家里的来信,说是……”他越说,越说不下去,哭得眼睛被眉毛和脸颊夹在一起,哗哗往外淌泪,“说是……说是家母已经去了……”


    “皇上,奴才想孝顺她老人家,可是她老人家没等我啊皇上……”他跪在地上咣咣叩头,“可是她老人家不肯等等我啊……”


    王让竖着眉毛,抡起拂尘朝着他屁股蛋子又是一下,“嘿!叫你见着皇上你还没完了是吧!叫你跟皇上谢罪,你上皇上这来哭丧来了!带下去,带下去!”


    南琼霜一头雾水,在桌上众人面上环顾一圈。


    嘉庆帝脾性向来不算好,从前是酒醉后杀了宠嫔,拿人家大腿骨打琵琶的,怎么今日这样好性儿,放着牌不打,耐着性子听个太监哭?


    李玄白亦不知这几人在搞什么名堂,单手撑着腮,叉着腿听着。


    顾怀瑾在剥瓜子。


    好看的、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一粒一粒地剥。明明是用惯了右手的人,剥出来的瓜子仁,却全搁在左手边,拿自己的帕子垫在底下。


    她复又回去听热闹。


    却忽然感觉,手背,被人缓缓、轻轻地蹭了一霎。


    她一股激灵自全身的骨头缝里蹿上来,冷而酥,有点发麻。


    他将瓜子仁朝她手边推了推。


    她惊得连眼都不敢眨,余光都不敢瞟,手放在桌上指节蜷了又蜷,微微咬着唇。


    那一头,忽然一阵呜呜的恸哭,仿佛一只动物吃了什么咽不下去,哽着脖子吞咽。


    她顾不得他,莫名其妙地转回头去。


    只看一眼,吓了天大的一跳。


    嘉庆帝忽而涨得满面通红,掩面哀哭,一面哭一面痛彻心扉地锤着自己胸脯,他本就瘦,这一锤,简直满屋都听得见他腔子里的回响:


    “丧母之痛,天下一同!何止是你,便是朕是九五之尊,亦是如此!王让,下去!留他慢慢说!”


    王让连连道是,滑着步子赶忙退下。


    “皇上,前些日子,奴才还梦见她老人家给我托梦了……说是,要我,要我多给她烧点纸钱!”小德子抬头,面上已是眼泪纵横,“但咱们紫禁城里不准随意烧纸……”


    “朕特许你出宫一日治丧!”嘉庆帝明黄的宽袖一挥,又掩面拭泪,“你个奴才,丧母之痛,已是如此,朕作为皇上,焉有不痛的道理!朕的生母常太妃,自多年前被贼人栽赃,已在静思轩内思过了七年。这七年,朕如何好过!”


    李玄白饶有兴致地凝神听了半晌,听到这,终于明了,拄着腮会心冷笑。


    南琼霜也心如明镜。


    嘉庆帝最近不知怎么,一门心思想将


    他那先帝时便已经做了活死人的母亲自冷宫中放出来,为此,不知使了多少气力,拉着众人,在李玄白面前演戏。


    眼下,常忠要管常太妃叫一声姑姑,自然会帮着他;顾怀瑾亦在场,不论李玄白如何暴怒,总还有个可镇住他,叫他不得不忌惮的主。


    常顾双方俱在,李玄白再如何落拓行事,也不得不受双方掣肘。


    恐怕,这丧母哭嚎的小太监,是嘉庆帝早置于棋盘上的一着棋。


    她屏着息,悄悄瞥眼过去,觑了一下身旁不声不响的人。


    顾怀瑾仍在替她剥瓜子。


    她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顾怀瑾我行我素,仍是懒得管。


    那一边,嘉庆帝哭嚎得更加惨绝人寰:


    “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尔等泣母泪下。可是朕!朕为天下万人之上,区区孝顺之心,却难得成全!当年贼人作祟,陷害慈母;是朕无能,多年以来,未能为母亲伸冤!母亲自来体弱,静思轩僻寒幽邃,这么多年,朕不知母亲是否安好。一国天子!欲与慈母相见而不能,何其不幸!”


    他一面哭,明黄广袖一面在空中呼呼地挥。


    笑乐园内宫人们跪了一地,王让亦涕泗横流,哆嗦着嘴唇为嘉庆帝顺气,“皇上,您别哭了,当心自己身子……”


    “太妃入静思轩思过,是先帝的令。你才当朝几年,便想罔顾先帝之命?”李玄白顺手拿了一块雪花酥在口中嚼着,懒懒靠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敲着,“并非本王不准,是先帝不准,可别怪到本王身上来。”


    “朕并非责怪摄政王之意。”嘉庆帝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擦着,“只是母亲当年入静思轩,事情便是疑窦丛生……”


    “疑窦丛生?”李玄白冷嘲一声,曲着食指在桌面叩了当当两声,汹汹抱起肩膀,“常太妃左右的宫人,在尚膳局内动了手脚,在我母妃的饭菜中下了毒。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当年的证词也有,就在宫正司的文牒上!怎么?如今你拉着说得上话的这几人,在这儿跟老子逼我?”


    他越说,越笑起来,眼睛压在眉毛底下,愈发像一头艳丽却发狠的凶兽:


    “告诉你,本王既不准,天底下能逼本王回心转意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莫说先帝遗命在此,便是先帝他老人家从皇陵里边儿爬出来,赦免她——!”


    他声音倏地放轻,一句话,轻轻落下:


    “本王在这,常褚秀,也得死在静思轩。”


    常忠急忙起身抱拳:


    “摄政王,当年之事,确实疑云密布。姑姑再如何脾性娇纵,总也不至于叫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去尚膳局中做手脚。这种手脚,随便一查,不就查着了?若不帮姑姑翻这个案,当年谢贵妃之死,真凶就逍遥法外!若是这样,您母亲的冤仇可真就报不了了,摄政王!”


    “栽赃?宫正司文牒上,当年证词清清楚楚!你们一个个空口白牙地就说栽赃?!”李玄白拿起桌上茶盏,嘭的一声掼在地上,碎瓷片哗啦飞溅,王让吴顺俱是惊呼一声,“此事不必再提了!谁再心疼那个毒妇,便去静思轩中陪她!”


    嘉庆帝嚎啕着朝王让递眼色。


    王让当即会意,溜溜地提着袍子就往外跑。


    李玄白性子一向狂傲锋锐,难以拘束,今日当着常顾双方的面逼得他撕破了脸,若再不事成,恐怕以后也没有余地。


    不论如何,嘉庆帝需搏一搏。


    李玄白见了他那一眼,当即咬着牙冷笑,“莫说你去寻那王茂行,便是那把老骨头动员满朝文官,到承安门门口跪地进谏!本王说了不准,还是不准!谁敢妄议,到断头台底下议!”


    南琼霜听了许久,也知这其中的事,她一个刚刚入宫两月的宫妃,不宜置喙,可是事情再闹下去,恐怕难以收场。


    她站起身来,对暴怒的李玄白柔着嗓子开口:“摄政王,您……”


    “摄政王。”顾怀瑾拍拍手上的瓜子木屑,终于开了口。


    “怎么。”李玄白嗤笑一声,“你又有话要说了。”


    “太妃……”


    话音未落,外头王让急匆匆拨开笑乐园的锦帘:


    “皇上,晟贵妃求见。”


    第140章


    毛琳妍今日来,概因一个时辰前还春风得意地伴君左右,一个时辰后便在嘉庆帝脚底下碰了满鼻子灰,心中不甘。坐在景仁宫内,半个时辰这一口气还咽不下去,终于还是急慌慌地不请自来。


    一来,便见一向得体的大太监王让火烧屁股似的往外跑,几乎撞在她身上。见来人是她,第一句话也不是告饶谢罪,慌忙往内带路。


    她一进去,瞧见笑乐园内情形,人便呆了一呆。


    嘉庆帝蹲地嚎啕,哭天抢地。


    南琼霜围在他身边,惶急替他拭泪顺气。


    常忠满头大汗地在地上叩头,人对折成了一个被子卷。


    牌桌上仍坐着两人。


    一人事不关己气定神闲,朝宫人回身要了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一人抱着肩膀叉着腿坐,不论面前如何鸡飞狗跳,兀自懒散轻慢地窝在椅子里,一派厌倦凶戾。


    见了来人,李玄白拨了拨耳坠,那颗招摇鲜艳的红宝石顿时闪出残忍的光。


    “啧,又来了个姓常的。你们常家,将紫禁城包下来算了。”


    “皇上这是怎么了?”毛琳妍慌忙凑上前,一把将南琼霜搡开,揉着他的心口安抚。


    南琼霜本也懒得应付这个涕泪满脸的人,刚好得了清净,蹭到一边袖手看着。


    王让:“回贵妃娘娘。皇上触景生情,想求摄政王将太妃放出静思轩,摄政王不肯。”


    李玄白又往嘴里放了颗荔枝——他这人便是如此,人愈恨他气他,他愈要悠闲自在,嗤笑一声,“又叫了个来说情的。也是安排好了的吧?告诉你,没用。”


    他食指轻巧往外一指:“不想死,滚出去!”


    常忠和一个毛琳妍,加在一起,或许比不上一个常达,但总比没有强。


    嘉庆帝登时咧丧着脸朝她伸出手:“妍儿,快替朕说说情,替你义姐说说情啊!”


    毛琳妍左看一眼嘉庆帝,右看一眼神色不善的李玄白,权衡一瞬,提着裙摆扑通一声跪下。


    她身家性命,全系于嘉庆帝一身,摄政王再有大能,她也只有一个主心骨。


    南琼霜见她二话没说跪在李玄白身前,当即便笑了,用帕子掩着唇。


    李玄白不答应的事,求?


    求也没门。


    “摄政王,当年义姐之案,可疑之处甚多。摄政王忙于前朝政事,或许不知。可是琳妍久居于深宫之中,曾经听闻,当年谢贵妃薨了,先帝龙颜大怒,尚膳局涉事人等,一一投入诏狱。那些奴才,世代贱籍,如何受得了此种拷打!自然是一拷打,人家要听什么招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李玄白怒得越发笑出了声,“你说说怎么办。宫正司的文牒不作数,证词不作数,你们一个个在这哭天喊地的,就做数了?”


    他口中荔枝核吐进掌心,往瓷盘中劈手一掷,那盘当一声崩裂:


    “你们一个个又跪又嚎的,就做数了!她害死我母妃,她就是被人栽赃陷害?我母妃呢,死了就死了?!本王告诉你们——”


    李玄白怒得浑身哆嗦,手指朝地上伏身叩头的众人一一点过,“别一个个在本王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除非本王母妃半夜托梦,告诉我当年真凶并非常褚秀,否则!”


    他笑:


    “谁愿去静思轩中陪她,谁去。便是要去宫门口找根绳吊死,本王也不拦着!”


    “摄政王!”毛琳妍回身看一眼嘉庆帝的脸色,嘉庆帝大嚎仍未止,她心领神会,赶忙嚎啕起来,跪行过去,摸他的膝盖:


    “爱母之心,人之常情,皇上不过孝顺而已,又有何罪过?!举朝若知摄政王为太妃之事,惹得皇上抢地恸哭,百官作何想,百姓作何想?!摄政王不体恤常家,也要体恤百官,体恤皇上!”


    “孝顺?”李玄


    白将这两字咬得切齿,“正是。孝顺,人之常情。皇上之孝,是攒了这么大一个局,诱本王前来,叫本王允也不是,不允也不是。那么,本王为人子之孝,便是不允也不是,但也不允!本王最后说一遍!谁再胆敢替常褚秀求情,谁入静思轩陪同!”


    毛琳妍又回身觑了嘉庆帝一眼。


    嘉庆帝已经伏倒在地,掩面痛哭。


    她吞咽了一下,四面环顾。


    常忠已经起了身,伺候嘉庆帝,意图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大太监王让蹭着步子鬼鬼祟祟往门外退,转头便要出去请人,李玄白骤然拧头过来断喝:“站住!我看今日谁敢走!”


    角落里,南琼霜袖手旁观,神色晦暗难明,不知在想什么。


    毛琳妍垂首想了一瞬。


    她这一辈子,都绑在嘉庆帝身上了,嘉庆帝高兴,她才有活路。


    眼下,那个贱人倒是躲到一旁明哲保身了。此时她若再替皇上往上头顶一顶,便算表忠心,到时与她两厢衬托,皇上必念她今日之功。往后,她的恩宠,又岂是劳什子引蝶术可以夺走的?


    何况,顶着“常”这个姓氏,她不信摄政王真敢一口咬死,和他们对着干。


    她大哭着扑上前,抱住李玄白一条腿:


    “摄政王,您就行行好,成全成全皇上吧!皇上在臣妾的景仁宫,因太妃之事,夜夜难眠……皇上,皇上可是您的亲弟弟啊!您居于高位,一言一行是举朝典范,若落了个残害手足之名……”


    “混账!”李玄白勃然大怒,一脚蹬在毛琳妍脸上,踹得她仰首栽倒在地,咣一声巨响,“残害手足?!杀母之仇,若能容忍,本王白白姓李!来人!”


    吴顺当即上前:“奴才在。”


    “将这泼妇拖下去,打入静思轩,无召不得出!”


    “摄政王!”毛琳妍整个人如被惊雷劈过,满脸泥灰,狼狈往前爬了两步,见李玄白已经腾一下站起了身,转而又跪爬到嘉庆帝身前,泪流满面:


    “皇上,您救救臣妾,救救臣妾!皇上!”


    那一边,南琼霜独自一人站在黯静的角落里,漠然而无动于衷。


    乱成这个样子,倒方便她做事了。


    她早听说,当年,常太妃宠爱她这个儿子,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想来,母子感情深厚,以致今日,嘉庆帝仍惦记着放她出来。


    不过,她亦不曾想到,李玄白那种脾气,嘉庆帝竟真敢拿着孝悌之义逼他。


    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常达晋了王爵,嘉庆帝见李玄白松口,以为他开始肯对常氏退让,于是想借常氏的名头,逼李玄白一把。


    那么,嘉庆帝,对常家是又忌惮,又依赖。


    有意思。她笑了一下,转着自己头发丝玩。


    原来这个疯子,被常达一碗酒毁了身体和精神,却仍挂念着自己姓常的母亲。平日里怕常达怕得腿都站不直,到头来,自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拿了两个姓常的人当挡箭牌。


    只是,这些,与她全无干系。


    她站在无人在意的静谧的角落,宫人们逃的逃、跪的跪,四下一片混乱哭嚎,她一个人,目光静静在人群中逡巡。


    李玄白下了令,要将毛琳妍也打入静思轩。


    毛琳妍是常达戳在宫中的眼睛,她要入冷宫,常达怎会同意。


    常忠必然会派人传信告知自己爹爹,急唤常达入宫。


    但是。


    如果除了常忠的人以外,还有人意图向外传信,那可就有意思了。


    倘若有。


    八成是常达,藏在宫中的眼线。


    她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好整以暇地候着。


    屋内跪了一地仓惶无措的宫人,个个打着哆嗦。


    眼线,到底有没有。


    混乱之中,终于有人发了话。


    “摄政王。恕顾某直言,您未免自作多情了。”


    顾怀瑾含着点倦于理会的不屑,笑,“贵妃是皇上的贵妃。贵妃如何处置,是皇上的家事。莫非,摄政王除了摄政,还欲摄皇上?”


    屋内少数几个尚敢站着的人,听了这话,嗵一声跪下。


    南琼霜轻轻撤身,将身形掩在山水屏风后,朝候在门外的远香和清涟,使了个眼色。


    倘若要往外送消息,务必要快。否则,紫禁城内,李玄白的令比汗血马还快,等到李玄白的人真拖着毛琳妍关进了静思轩,常达便是入了紫禁城,想再救人,也难了。


    她躲在屏风后,屏息凝神,观望着地上一群宫人。


    果然,角落里一个平脸细眉的,抬起脸,耗子一般左右环顾两圈,缓爬起身,往外急奔。


    她立即对远香使眼色。


    远香旋即会意,立马跟上。


    “家事?”屏风里面,李玄白嗤笑一声,“既是皇上的家事,也别拿出来惹本王厌烦!吴顺,拖下去,打入冷宫!”


    里头毛琳妍哭声更盛。


    又一个宫人从里头冲出来,一边踮着脚疾行,一边回望。


    她又对清涟望了一眼。


    清涟颔首闪身。


    “都给我站住!本王今天话放这,谁敢出去送信,谁掉脑袋!”里头不知又摔了什么东西,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常忠!”


    里头顾怀瑾叹息:“摄政王,贵妃何辜。”


    “怎么。”李玄白笑,“贵妃娘娘,你很在乎?”


    南琼霜百忙之中朝屏风内瞥了一眼。


    “并非是在乎娘娘,顾某是在乎皇上。”顾怀瑾慢悠悠将衣上落的瓜子屑扑下去,“摄政王这般喜欢东拉西扯,不仅失了自己的脸面,更叫皇上颜面有损。若如此,皇上或该换个人辅政了。”


    南琼霜在屏风后听得一愣。


    怎么,莫非他赞成常达晋爵称王,是想给嘉庆帝换个摄政王?


    倘若他真欲与常达联手,摄政王的宝座,李玄白究竟能否保住,确实难以预料。


    忽然,屏风内又一行细碎的脚步声。


    她蓦地侧耳聆听。


    一个生得白白细细的小太监,提着长袍,一溜烟自屏风内跑出来,顷刻便没了影子。


    她在原地纠结犹豫半瞬,终于揪着裙子一跺脚,抛下屏风内一地鸡毛,闪身追了出去。


    笑乐园外,几乎没有宫人了。


    人人都听得园内巨变,胆子大的跑了,胆子小的进去跪着,老实没主意的躲起来哭,精明的侧着耳朵偷听。


    那小太监专挑着无人处往外偷溜,她一路跟,也并未撞上什么人。


    笑乐园因是皇上常来之地,宫人们打扫得勤,满园花红柳绿,地上连半片树叶也没有。人一少,太整洁,反而显得冷清寂寥。


    忽然,一拐弯,前头靛蓝色长袍的影子消失了。


    她紧追两步跟上。


    光洁平整的庭院,纤尘不染,鸦雀无声,青白石的地面投着太阳光,映得人眼前白花花的。


    笑乐园中心的哭嚎怒吼声,远远传来,一叠一叠,仿佛涮笔水洇在纸上,染出一点淡色的印子。


    人呢?


    南琼霜喘着气,发上步摇坠下的宝蓝珠子,衬着笑乐园朱红欲滴的雕窗,鲜艳又突兀。


    忽而,她惊觉,身后,有一个人。


    那人低低道:


    “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