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她其实,很难堪。
她一向以绝顶清醒自傲,爱上一个注定反目的人,于她而言,是种耻辱。
因为这份荒谬的爱,一时软弱,害得自己事倍功半,就更耻辱。
这样的事,若叫上天山前的南琼霜听见了,一定会被她笑,“极乐堂不养蠢人,回去讨饭吧。”
如今,她自己也要被从前的自己笑了。
她抬起眼,一双眸子,脆弱又乖戾:
“那又怎样?我爱你,那又怎样?有什么用?我不明白你逼问我这个做什么。难道因为我心慈手软,你就肯放过我?”
顾怀瑾闭了闭眼。
大拇指按着她伶俜锁骨,来回勾画,许久,没有说话。
南琼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寂静的长生泉内,水汽蒸腾,一切都蓄着水珠,空气重得简直堆塞在一处,白汽慢吞吞地在烛火光晕中腾挪。
顾怀瑾阖着眼睫,不发一言,她几乎以为他在冥想。
许久,远处一颗水珠滴答入水,他睁开眼。
他道:
“……我不管你信不信。”
“其实,我根本没想拿你怎样。不管是报复,还是拷打,还是审讯,还是下毒上刑。”
“所以,你也不必开口闭口要杀要剐,又要赴死,又要用刑。”
南琼霜简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长睫半垂着,清泉般的眸子里,投下一点羽扇般的剪影,眼底一片悲哀红意。
可是,那双眼,再发红,也仁厚,不是野兽一般薄情寡性的一双眼。
他轻轻道:
“我知道你有苦衷。”
“即便你不说,即便没有你在船上那一句话……这五年,我也知道你有苦衷。”
南琼霜简直站不住,人不由自主地抽搐。
“所以……”
他摸着她的锁骨,向上抚摸她的脖子,大拇指一下一下,顺着她下巴尖摩挲着。
“所以,说吧。说你有什么苦衷。”
“只要你告诉我关于往生门的一切,我……我或许可以原谅你。”
南琼霜说不出一个字。
原谅。
她做梦也没想过,他嘴里会吐出来这两个字。
原谅?
原谅?
这种事情,他肯原谅?
不打,不骂,不怨,说他原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还是他经历变故,人真的不大正常?
或者,他知道她爱他——知道她的弱点——故意用这两个字来骗她,诱使她开口?
她——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时候,她一向按最坏打算。一个细作,她靠着这种悲观逃出生天。
她笑了一下,笑得眼泪从眼底挤落:
“少骗我。你用刑倒还能快些。”
顾怀瑾最恨她像刺猬一样,把浑身的刺竖起来对他。
他都说了不想用刑,她听不懂吗?怎么就这么倔,好好说话,不肯听,就那么喜欢你死我活吗?!
“用刑?”他冷笑一声,“怎么用?谁来用?你当我是你,会自作聪明地把心一横,刀枪剑戟上一遍,然后日日夜夜地自己折磨自己?我告诉你——这种蠢事,只有你会做。”
“原谅——你说原谅,也是蠢事。”
她上前一步,眼里泪花点点:
“我若相信,就更蠢了。推己及人,这种事情,没有一个人会原谅的。你不必说这种话来骗我,这么多年,我见过多少背叛,夫妻反目、父子相弃,又有谁是原谅得了的,到最后,不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你以为,你以为,当年,我刺下那一剑的时候,没有这种觉悟吗?!”
顾怀瑾怒得浑身关节咯吱作响,控制不住地战栗,“怎么,我不伤你,你倒不满意。你这人从前就有点毛病,痛起来反而舒坦了,是不是?!你自己爱发疯,还要带上我?!”
“谁发疯?!谁发疯?!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骗我什么,你连这种话都敢说——”
她忽地又带了哭腔,声嘶力竭:
“你知道我什么?!认识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爱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是不知道你在爱我什么,就爱得连门派之仇都能放了!你不过是知道我爱你——用这一点,到我嘴里套话,去报你的仇——用这一点来玩`弄我——”
顾怀瑾站在她对面,听得几乎懵了,僵硬地听她哭喊。
“你当真以为我会信……”
顾怀瑾忽地站不住,趔趄一步,抠住她身侧的水池边缘,指节绷得几乎透明,垂死似的折下身子,强靠在池边。
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
南琼霜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周身的温泉水霎时全红了。她贴在身上的白衣,一瞬成了轻盈的浅绯色。
顾怀瑾靠着池边,一手按在水池粗糙的石面上,一手死抓着胸口衣襟,苍白的发青的五指,掐在玄黑色的衣褶里,仿佛狰狞白骨。
他皱眉,神智被抽走了似的,眼睫开了又合,眼里一片恍惚混沌。
南琼霜在一旁,吓得快成了一个飘渺的影子,两手被铐着,小心翼翼地尽量抬手,拍他的背。
“怀瑾……”
顾怀瑾没理她,忽而眼睛又力不从心地合上了,按在胸口的手痛苦抓着,青筋迸起,哇的又是一口,呕得人几乎扑在水面上。
血缓缓在水中散开。
他停在水面堪堪两寸处,气喘吁吁地闭了闭眼,强自平复。
南琼霜站在他身侧,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说话啊。继续。”他漫不经心地掬起水来漱口,将衣领中蓄着的血涮去,两人周身一大团惨茫的血雾,她脸色死白站在他的血里,仿佛血肉中间一根枯骨。
“说啊。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我玩`弄你。继续。”
“怀瑾……”她发着抖去抚摸他的后背。
被他一把甩开。
他什么时候甩开过她。这时候,才发现,她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能接受他恨她。
她去抓他的袖子,吓得连眼泪也没有了,“……我不说了,怀瑾。是我不好,你,你别……”
“你何必如此。”他笑意里甚至没有嘲讽,只有事不关己的疏离,甚至还有点快意,“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吧,继续说。我玩`弄你,我骗你,然后呢?”
南琼霜看着他死人般的神色,斟酌半晌,半个字也没有了,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我吐口血你就不说了。舍不得了?别啊。你不就是想气死我么。想我死。来啊。继续啊。我玩`弄你,我骗你。往下说。”
“……我说错话了。你别……”她慌张吞咽了一下,往前跨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别生气……”
“其实,想我死,何其容易,你又何必用这些话气我。”他忽然笑了,拣起方才搁上了池边的匕首,玩似的摸上了刀锋,刃上顿时擦了一点红血,他笑着将那匕首塞进她手里:
“来吧?反正我也是该死在你手里的命。你又何必如此!当年心软一瞬,害彼此苦苦折磨五年,你以为我活下来真就好受了?!我巴不得死在那个晚上!你难道当我真想活?!”
她的眼泪又滚落一颗,忍泪忍得面红,拼命把哽咽吞下。
“来啊!杀了我!事已至此,你还手软什么,不是就想我死吗?!既然这是你的心愿——五年前,相爱时,就是你的心愿——我又如何能不满足!反正我没给你杀了,早晚也要给你气死,要么就是被你逼疯,你今日杀了我,我倒还该感恩!”
她挣扎着,匕首刚塞进手里,顷刻就放手,顾怀瑾哪里肯,抓着匕首就再按回她掌心,将她两手握作一个果核似的,刀柄握在她掌中,朝自己胸口刺去:
“来,右边!你记好了!我死了,你倒清净!——你哭什么!”
“你别——”她哭得喘不上气,整个人憋红了,拼命摇头,“你别——你别跟个疯子一样——”
她拼命将那匕首往外拔,实在又拔不动,上前一步,“怀瑾——!”扑上去,用力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顷刻一圈血淋淋的牙印。
顾怀瑾总算气喘吁吁放开手,拳头在唇边抵着平复呼吸,她趁机将那匕首咚一声扔进水里,歇斯底里:“你到底想我怎样!”
“想你怎样?!这不就是你想我对你做的吗?!来啊!你自己试试!少用这种事情来折磨我!”
他在水中开掌,那匕首竟一瞬间嗖一声又入了他掌心,她一看便头晕,脚一软,扑在他怀中歪了一下,“要杀要剐,要杀要剐,没完没了地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你先来剐我一下试试看!”
他又将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刀尖向着自己,刀柄向她。
她闭上眼,几乎栽倒在水里。
他……他到底还想折腾到什么时候。
她已经太累了。这一晚上,已经……太累了,她没有力气再吵架。
她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胸口。
那柄刀子就被顾怀瑾抵在自己另一侧的胸口,她睁开眼,看见刀锋上倒映的自己的面容。
“来啊?”
忽然,隐隐约约地,她贴在他身上,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
“不就是想气死我?!来!”
他这个人,怎么这样。
怎么气成这样,胸口上抵着刀子,可是竟然……。
用刀子抵自己,还……这样抵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个人?
她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握住。
顾怀瑾茫然了一瞬,然后大怒。
“干什么!”
第122章
她几乎有一瞬间哭笑不得。
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出这种法子的。
今夜,她情绪已经快烧干了,除了疲乏还是疲乏。
他,都已经吐了两大口血,还是别再吵的好。
她终于从惊恐中略微缓了过来——他的力气,哪里是她拗得过来的,假如他真要下手,两个她也掰不回来——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
一面温柔地、缓缓地哄他,一面抬起眼睫,轻轻劝:
“别生气了,你消消气,
消消气。我说错话了。”
他眼圈通红,冷笑一声:
“你说错话,你整日说错话。才刚见面多少时辰,又是你看错人,又是我玩`弄你。……别动!谁看错人?!我订过婚的人是个细作!谁看错人?!难道我父母兄长皆被往生门所害,我自己在订婚夜被爱人一剑穿胸——别动!”
他怒得嘭一声又击在温泉中,水霎时四面八方喷炸开,她缩着脸躲了一瞬,更加好脾性地哄他,“镇山玉牌失窃,门派一日倾颓,往生门中人落到我手上,我还要分辨谁有关、谁无关,谁有罪、谁无辜?!你未免太拿我当圣人了!你以为我……放手!”
“好了,对不起。”她真怕他又开始呕血,惶惶不安贴在他怀里,难得摆出点柔软姿态,一面耐心按摩,一面凑到他唇侧,呓语般道:
“别气了,听话。我服软了嘛。你看看你——”
“你这是干什么。”他垂着眼睫,既没躲,也没有笑意,冰寒着神色。
他那副表情,在国师顾怀瑾脸上,应算常见。可是她,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我没干什么。”她指甲刮了一圈,他咄咄逼人的字眼立时全噎住了,一手拥住她,一手撑住了池边,垂下头强忍。
“放开。我没心情跟你闹!”
虽然这样说,他按在她后背上的手,又不自觉勾住了她的腰。
不知为什么,他手掌覆到哪,她鸡皮疙瘩就蔓延到哪。粗粝的掌纹,隔着湿透如米纸一般黏在身上的衣裳,几乎将她熨得麻了,她提心吊胆地将掌心转了一圈。
他撑着池边,强喘几声,闭了闭眼。
“到底要干什么!我在跟你说话!”
如果能靠这一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再好不过。
不论怎样,至少今天晚上,他不能再激动了。
“哄哄你嘛。跟你赔礼道歉。”她很喜欢它的乖顺。
“你少跟我马后炮!先是把人气个半死,回头又……不准动!”
“我没动嘛。你现在好凶。”
顾怀瑾不敢置信地抬眼,“你还记得你刚刚说了什么糟心话吗?!现在跟我装若无其事?!我早晚有一天要让你给——”
话又断了,他搂着她喘着,单手撑在水池边,忍得痛苦。
“我说错了。以后我不说了。你别生气,别吐血。”
“莫非你以为这样我就……”
他又说不出来话了。
怀瑾吃这一套。她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顾怀瑾一肚子火憋着仍未发完,骤然给逼回了喉咙里,心中何其不甘,难道她以为他想要,就会糊涂到任由她胡闹,连那种匪夷所思的话都叫她搪塞过去吗?!
“放开。我跟你说了放开。难道你想一见面……你少招我!”
他嘴里说着这种话,但不知为何,已经将她紧紧抵到了水池的石壁上,一只膝盖,别开她双膝。
一手扶住了石壁,一手抓着她的腰,杀气腾腾地逼到她眼前,两人额头几乎贴到一处,他在她鼻尖半寸开外,长吸一口气:
“——为什么说我玩`弄你。”
她心虚瞥开眼。
顾怀瑾咄咄逼人,悬在她脸前,甚至不由她偏开脸躲避,“说。凭什么说我玩`弄你。你以为……!”他形容几乎狼狈,咬牙强撑,“你以为你做这些事,谁都原谅得了?!谁都肯放过?!没良心的家伙,不知好……歹!”
他垂下头,不知何时,已经喘息得如一个害了病的人,滞重的水汽入了他的肺再呼出来,燥热得几乎沥干了水分,喷在她面上,连带着她也口干舌燥。
这回,他许久没说出话。
水声潺潺的长生泉,热气水珠堆积在一处往上蒸腾。她在他怀里,仿佛被他禁锢了起来似的,燥热闷窒难当,手又被捆着,一时胳膊都酸了,轻轻唤:
“怀瑾……”
“干什么。”他抬起头,抠住水池边的那只手,已经绷得发颤,眼神迷离又阴戾,看着她,一面恨怒,一面涣散。
“……你别气了。”她乖乖地去吻他。
顾怀瑾毫无动容,眼睫垂了一些,但由着她吻。
“为什么说我玩`弄你。”他压着眼帘,“我哪里玩`弄你。竟用这两个,字来……”接着懊恼大怒,锤得水面炸开,“你这才叫玩`弄!”
她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声笑。
顾怀瑾当即阴晴不定地睨着她。
她不敢笑了。
“笑什么呢,刚刚。”他忽而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面上那种强耐自控的神态消失了,好似打着算盘,将挡住山洪的水闸撤走,不怀好意地将撑在池边的手收了回来,缓缓地、不善地,从她尾巴骨攀上来搂住她,两根手臂,仿佛两条有力的蛇,捆住她,摩擦。
她骤然感觉后背压了两只大掌。粗糙的掌纹,拨乱她的理智和肌理。
“你别乱动……”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谁乱动?谁乱动?不是你要的吗?你要什么我不给?”
他开核桃似的,恨恨掰开她的手,扶住她的腰,往上一抬,把她举得更高些,架在池壁上。
她身上一阵战栗。
夜深人静,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她倒是被架了上去,进退不得,骑虎难下。
“说。为什么那样说我。”
她手被捆着,难以平衡,往后仰了仰。
“我说了是我揣测错了……”
“你一向如此揣测我!”他恼恨的一句怒吼落地,一阵惊雷霎时将她从头到脚贯穿,噼啪地从身体深处炸进天灵盖,燎得她睫毛都快烧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是痛苦还是什么,一阵难耐的压抑的低泣,顾怀瑾撑着墙,缓缓地、缓缓地动作,“怎么对你说爱你,也不信。怎么对你说不伤你,也不听。怎么对你说,有事对我说,我们一起面对,也不听,就要当耳旁风!怎么!不信我,你就很聪明!”
“你是不是以为天底下就你聪明!谁也不信,谁也不听,自己一个人背地里乱揣测——连我玩`弄你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就是这样揣测我的!当真是捂不化的没良心的东西——”
她哪里有余裕说话,便是他要骂,也只有气若游丝地任他骂的份。
“当年,你能狠下心下手,不知又自己揣测了我什么!”她在温泉水的颠簸中,骤然听见这句话,仰着头,眼角缓缓滑落一颗泪,“朝瑶峰那段日子,我就总觉得你不对,整日昏睡,神色恹恹,看我一眼顷刻就瞥走,仿佛没我这个人一样!”
“问,也不说,哄,也不听,以为你变了心,可是又看着我莫名其妙掉眼泪——”他说到这里,更加火冒三丈,“你以为,如果对我说,我会叫你受那么多罪!?你以为,跟我坦白我会怪你吗?!如今我都不伤你,你以为当年我会怪你?!非要到了——事情无法挽回——”
她睁开眼睫,由内而外地哆嗦,两行泪滚滚而落,“你别说了——别说了怀……瑾,真的好累,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你理亏了就不想听了!”顾怀瑾气得笑了一声,愈发含恨,周遭的水一波一波哗啦地漾出温泉池,连被架起来的人都身不由己地随水动漾,她脑子里一派昏昏沉沉,只觉这人今天仿佛一条沙蛇,不仅擅于钻潜,还要缠上她的心脏,咬得她陈年旧伤鲜血淋漓。
又一颗泪,颤抖着滑落,随着她的起伏曲折。
为什么只是做这种事?为什么不处置她?
她希望他处置她,不过是因为——假如他现在都不肯动她分毫,那当年,假如坦白,他怎么会伤她?!
如果他不会伤她——
那她刺那一剑,到底是图的什么?!
那么痛的决心,她什么也没得到。
等到失去了,才发现,她想要的,曾经全在手心。
是她自作聪明、自己放弃了。
以她唯一爱过的人的整个人生,为代价。
她哭得难以自抑,尽管所有感官都在揪扯她的神经,她依然只有痛苦:“你别说了……真的别说了……我知道了,你真的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提醒我,当年选错了。
就当仁慈。
顾怀瑾粗`燥地喘:“道歉。”
她含着泪一哂,浓重的自厌和自嘲,“你怎么能只要道歉。”
“这不是在要`你。”他埋首进她颈窝,啮啄她的锁骨,往下吻开,寻一颗核,“道歉。”
她连手指尖都在颤抖,嗓子不知何时已经哑了:“……对不起。”
“说,”他撑着墙,专心等,“‘求你原谅’。”
她不喜欢求人,也一向觉得,她毋需任何人原谅。
顾怀瑾与别人到底不同,她犹豫了一瞬。
她一游疑,他顿时更怒,她不免身不由己、缠绵哀切地惊叫了一嗓,叫得连自己也吓一跳,差点失去平衡栽下去。
他扶住她,怒气仍未消,“求我原谅!”
“求……”她话刚一出口,顷刻又被他揉碎打烂,半天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仰颈嘘叹。
“说,”他道,“求我原谅!”
“你……”他这样子,简直是折磨,哪里有容她说话的份儿,“求你……求你原谅。”
他终于得了他想听的话,阖眼安静了半刻。
半晌,他睁开眼睫:“盘腿上来。”
“嗯?”
“去那边。”
她有点心慌:“你干嘛……”
他不答,搂着她的腰和背,抱孩子似的拥着她,淌过整片温泉,把她平放在入口一级一级低矮的石阶上,让她半边身子,仍然浸在温泉水里。
长生泉本是他的私泉,这次借给她用,他特意叫丫鬟往水中洒了茉莉和玫瑰。密密麻麻的花瓣敷在水面,到了石阶附近的浅水,花瓣就更多,堆得几乎看不出台阶,人躺在阶上,仿佛躺在花丛中似的。
他轻轻地、轻轻地,把她的头安置在石阶上:“这里稳些。硌么?”
这么久,她早已腰酸,神智也有些不清,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的烛火,火焰周围有一团毛玻璃似的晕轮,她喘着气:“还好。”
他将她缚在一起的双手高举过头,再度两手撑在她身侧,心满意足地听见她在耳畔唔了一声。
她动情时的声音,五年前,他就日也思、夜也想,想得抓心挠肝,却一直不曾有幸得闻。
她多会挑时机啊。杀他那天,他终于敢动了这念头,就被她一剑打断,戛然而止了。
觊觎之物,越得不到,越惦念。以为将要得到,得了一半,燥渴未解,被人打断,就惦念再惦念,直至刻骨蚀髓。
他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是做着今日这种梦入眠的,哪怕是他入了空门的那些日子。
他多想啊。
他低下头。身下人仰在石阶上,迷离失神,醉了一般微张着口,蔷薇色的双唇微微翻翘着。粉色的白色的花片堆在她周身,她雾气一般的白衣迤逦下几个台阶,在水里轻漂着,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神色靡靡的落难仙子。
她的白衣规律地在阶上拖曳扯动起来。他去吻她湿润的睫毛:“这种事,想过么?”
南琼霜如今听他说话,只觉得声音遥遥,虽然他就在她面前。
满涨得直发酸,不管是心上,还是别处,都发酸。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就是她那些梦的下文吗?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然后阴差阳错地重逢。
再见面,又是刑具,又是匕首,大吵好几架,什么都没谈拢,什么都没聊出来,莫名其妙地,就先纠缠起来了。
她真的没做错么?真的该跟他……
“想过么。”他垂首下来吻她。
她忍过新的波浪,眉头蹙了一瞬又展开,“嗯。”
“想我了么。”
她眼神聚了点焦:“嗯。”
他含笑下去吮她的唇:“怎么,这种时候,就不会嘴硬了。”
她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伸长脖子呜咽一声,泪花点点:“讨厌。”
他还想跟她说说话。可是,她不知他怎么还有精神说话,她简直要晕了。
他温柔说了许多,她没听见,浑浑噩噩地应,看着天花板上迷蒙的灯烛。
他的脊背,挡住一切,她连灯烛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一圈朦朦的光。
远远的,是水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规律地被带上台阶,拍击着。她恍恍惚惚阖了眼,听见脑海里一阵嗡鸣。
她的心跳。血管的嘣嘣跳动。她的呼吸,还有他的。
两个人的血和爱的潮汐。
她的耳朵,被她自己的血流堵塞了,隔绝现实,围截外界。她莫名有一种感觉,自此,再也不必清醒,整个世界到此为止,就在他的吻里、到头了,再走下去,就是灭亡,所以清醒的人,反而是傻子。
“乖乖。”他忽然唤她。
她迷茫地抬起眼。
“你叫什么。”
“你不喜欢我叫?”她甚至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妥。
他哑然失笑:“我说你的名字。”
她连指尖都麻痹了:“……霜。”
“什么霜。”他去吻她的唇。
知道她大概不想说,那一瞬间,他故意将她抛上空中。
他如愿以偿地听见她慌张又惊惶的呼救。
一点晶莹的泪从她眼角滑过,她颤抖着痉`挛,像个劫后余生的人,神智出窍、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哆嗦着牙关:
“……南琼霜。”
第123章
南琼霜睁开眼,入目是四象塔简陋的床帏。绢纱质地、佛头青色,朴素得近乎沉闷。
如今,顾怀瑾厌烦热闹,厌烦得紧,他的住处,一丝饰物也无,尽是硬直的木器具、木桌,床榻硬得几乎能将人硌痛。
她原本身上就痛,床榻这么硬,就更痛,拼尽全力动了动腿。
疼。哪里都疼。浑身酸软得几乎要散架。
枕边人依旧睡着,呼吸平缓匀稳。
昨晚,在长生泉中折腾了那么一大通,她以为总算好了,谁知这人似乎是五年里憋得狠了,不论如何不肯放过她,石阶之后又是池边,池边之后又是他的密室,她铐着两手被按着又坐又卧又跪,又被他密室里那只吱呀的摇椅晃得脑袋疼,到最后,连哭叫都没有了力气。
那密室的另一端,有一个出口。等到他终于满意也终于泄了愤,抱着半死不活的她从摇椅上起来,就拧弯了墙上那支生锈的烛台,带着她进了另一间房。
四象塔内,他的住处。
长生泉、密室、四象塔,原来是连在一起的。
她又阖眼阖了两刻。眼皮依旧沉着,可是,不论如何,该起来了。
她艰难坐起身来。身上实在太痛了,骨头跟骨头之间仿佛错了位,浑身的筋打了一连串的结,轻轻一动,身体里面,就丝丝的疼,疼得她直嘶气。
她心乱如麻地捂住半边脸。
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啊。
怎么会做这种事情的。五年没见,连句话都不曾说过,隔着城墙厚的血仇和乱麻般的心结,第一回独处,竟然直接到了这一步。
他们两个是不是都不大正常?
她掀开被子。
手臂上吻`痕斑驳。
她面无表情地又把被子盖了回来。
……怎么连手臂都。
她无言看向床榻外侧的人。
他仍闭眼睡得安稳,长睫密实,在眼睑处投下一点锯齿形的小影子。
……他当然累了。
她简直不明白,一个刚吐了两口血的人,怎么会有这个精神头,没完没了地折腾一晚上的。
她也不是不劝,也问过。——“你真的不累么?刚刚还功法反噬了。”
他只给她三个字:“先不管。”
南琼霜捂着脸,疲乏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么做,真的对么。
最后一步,不做还好,做了,两个人可
真就难以断掉了。
她真的该跟他纠缠吗?就算还有爱,就算顾怀瑾对她,似乎也有爱,可是,真的还该纠缠吗?
他们中间隔着的,毕竟太多了。她又有了新的目标、新的任务。
要从往生门赎身,一共需要五个任务。她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嘉庆帝又已经爱上了她,万事俱备,只待收网。
即便算上当年心软放他一马,欠下的半个任务,也不过就一个半。
她在往生门内拼死拼活卖命十二年,总算走到这一步,其中艰难,唯有她自己知道。
十二年的心血,这样下去,莫不是要全断送了。
她揉着太阳穴,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即便说,顾怀瑾还爱她。
可是,连她的名字,他都才刚刚知道,更不要说两个人之间的仇怨了。
危楼一般的爱。
她不明白自己昨夜是怎么放弃了理智、放纵了肉身,心甘情愿地上了这座危楼的。
顾怀瑾在睡梦中朦胧感觉到身旁相依偎的人空了,衾被扯起一角,他睁开眼睛。
身后一个温暖的胸膛靠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皮肤相蹭,光滑地彼此相贴,令人踏实的温度。
她难以抵抗地叹了口气。
顾怀瑾低下头,长发丝丝缕缕顺着她的锁骨垂到胸前,痒得她身上一阵战栗,他密密地吻她的肩头,一面按揉着她的腰。
“累不累。”
“能不累么。”她挺了半晌,终于还是靠进他怀里。
每回,想着该离他远些,他一过来温柔以待,她就难以抗拒。
“昨晚我太没分寸。”他爱昵吻着,又从她的锁`骨一路吻开,忽然一惊,“怎么全是。昨晚我亲的?”
她叹了口气,仰在他怀里,转着他的头发玩,“不是你是谁。”
他顺着去衔她的唇,听见她低叹一声,他道,“今晚不要了。你歇歇。”(审核,亲的是嘴。)
今晚。
她倏地清醒了,推开他,坐起身。
他惴惴而沉默地看着她从自己的怀里坐起,刻意隔开距离一般,挺直了紅`痕斑驳的背。
他其实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在想。
只是,眼下的亲昵太稀罕,或许从此以后都没有了,他自欺一般不想打破。
她道:“皇上只容许我在无量山上待两天。”
他垂下眼沉默。
半晌,掐着她的腰将她拖过来,又开始啄她的背。
她那么自诩清醒的人,一时也由着他没躲,半晌,听见他道:“两天,不可能。”
“皇上说……”
“我会去信。”
“两天以后,你还不放人,摄政王会发话催你。”她打定主意站起了身,将头发拢到右肩,走去镜子前看肩上的咬痕,“他跟我说好的。”
听见这个名号,他也没有发作,苍白着脸闭了眼。
“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顾先生该关心的么。”
她在镜前轻巧地转了一圈,看了看全身的样子,只见全身几乎没一块地方是好的,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有没有药?”
顾怀瑾与她从容如常的眼神对上。
她何以如此平静,顾怀瑾简直困惑。昨夜那般动情又动人,紅着眼圈什么好话都对他说了,眼睛一睁,人又跟个冰坨子一般。
他如今才看明白,南琼霜这个人,唯有哄他和心疼他时,会露出些当年楚皎皎的柔软神态。哄他的话和语气,与当年如出一辙,可是平常的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她清冷,淡漠,傲慢。人生得白皙纤瘦,可是,谁也不放在眼里,谁也不放在心上,看一眼就轻飘飘瞥开,仿佛人人如云烟,过眼即忘。
就好像,昨天那个被他吐血惊得紅了眼眶的人,不是她似的。
“还有,我的药丸、暗器、戒指呢?那些东西,你不能收走。放哪了?”
“没到给你的时候。”怎么这么急着说这些话?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她。
“什么时候给我?”
他偏开头没说话。
半晌,张开手臂:“过来抱一会。”
她看了一眼,敛起神色,自顾自在架子上找药。
“昨晚已经是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爱我?还是不该做?”
“都不该。”
他抿着唇无言。
其实,他如何不明白,她说得对。
昨夜,来长生泉与她对峙,他原本真是想好了,要放下私事,专心逼问往生门与门派之事的。他甚至想好了策略:威逼——那一大桌子刑具;利诱——告诉她可以原谅她。
他满心以为,过去五年,他已将一切都想明白,心志坚强如铁,双管齐下,必定会逼问出什么。
不想,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更加没想到的是,两个人只要见了面,没一个能理智的。吵着吵着就哭了,多吵两句又心疼,再多两句莫名就亲了抱了,到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就完全无法收场,他简直不知道以后要如何一个人泡长生泉。
他究竟在做什么啊?
她说得对,“都不该”。
可是,她想明白后,立时就一点温存也不给,盼望对方心软的,反而是他。
她比他果决,比他清醒,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该做就是不该做,没有自欺的余地。
她竟然是这种人啊。无怪她会歇斯底里地哭着对他喊“你究竟知道我什么”。
他道:“药罐在架子第三层。书挡到了。过来,我替你上。”
她拿着药罐,一半长发披在胸前,一半长发垂在背后,吻`痕斑斑,神色坦然,倒是他心里有鬼,不敢看。
“你看你把我咬的。亲也就罢了,咬我做什么?”
她坐到榻边,背对着他,将背后的长发尽数拨到单侧肩上。
乌发一拨开,他才看清昨夜究竟怎样吻过她,头一阵痛。
他昨晚究竟抽的什么风啊。
他蘸着一点微凉的药膏,覆到她肩头那个结了一半痂的牙印上,她登时轻嘶了一口气,羽扇般的长睫阖了一瞬。
他垂下眼。
怎么这么好看啊。
有时候,他真恨她那种美丽。
“疼么。”
他一点一点,将她身上每个渗血的印子都蘸上薄荷味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开。
“不疼。”
“所以,”他一面替她上着药,一面平静道,“你根本不会因为小伤叫痛的。”
她笑了一声,终于有一天,她能够给他看这一点,心里不免轻快,“别说小伤,我坠崖坠马都不会吭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敢跳瀑布?”
他一时无话可说,手指轻轻带过她肩背上一道道发白的伤疤,抚摸着,激得她身上一阵酥痒:“怎么这么多疤。”
“细作都这样。”她语气完全无所谓。
“是往生门?还是别的……”
他说不下去了。别的任务,就是别的男人。
“都有。”她无聊转着自己长发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这般善待我。有时候,要吃点苦头。有时候,不仅那些男人,男人身边的女人也会给我吃苦头。”
“你爱过他们吗?”
闻言,她挑挑眉笑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种轻慢的恶意。
“全死了。你说呢?”
他沉默许久,最后只能垂下眼上药。
一直以为她柔弱。不想,什么苦都吃过。
“我当真是……从未认识过你。”
所以,她才会完全崩溃地对他喊,“我不知道你爱我什么”。
她赞同地点头,两腿在地上伸直了,一双纤足无聊地晃来晃去:“你知道就好。”垂着长睫,轻声地,出神一般,“所以,不要再说什么爱我。”
“那么,那些心疼我,也是演的吗。”他将药罐拧紧,放在一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不知为何,心里好似风雨飘摇中的浮萍一般无措也无依,唯一的法子是将她搂紧,可是就算搂紧,也不靠近,并且,他其实也不知道,是否仍该搂紧她。
“你指什么。”
她没躲,由着他弓下身子搂她,甚至由他把自己压弯了腰,耳鬓厮磨在一处。
他的心稍微落了实地,从她的指间扣住她的手。
“昨天。”
他吐血时,她那种惊慌和心痛,哄他的语气和方式,跟当年的楚皎皎倒是完全一个人。
“昨天,我没有演。”
得了她这句话,他又去垂首吻她的额角,手拨开了片片覆合的花苞,她委在他怀里,心弦被他拨弄着,又有些失神,游丝般的气从微张的唇衔入又吹出,被他吻住,封在口里。
她轻急呼吸着道,“再见面,就没有对你演过了。”
“没有。”他冷笑一声,贴在她脸侧吐字,一面毫不留情地惹她咬着唇嗯了一声,“不是天天在我面前演。跟皇上演伉俪情深。这回,要杀他?”
她说不出话,仰起头,颤抖着睫毛忍耐异物感。
“跟皇上演情深,那跟摄政王又在演什么。”他缓缓地报复,“说。”
“怀瑾……”她难以承受,这木榻实在太硬,打开来坐,硌得人骨头痛,“你不是说……”
“说。”他不容置喙,“你明知道我最厌他。”
“我跟摄政王又能有什么。”她忍得缩成了一团,把他胳膊掐出些紅`印子,“当年,就只,是朋……友。再相见,朋,朋友还是朋友……有什么不能……你别……”
“对。跟他是朋友,跟我从前订过婚。出了事,朋友仍是朋友,旧爱相见,就分外尴尬,跟个对你有心思的朋友一起来对付我。”他含恨弯了指节,惹得她咬着手指嘘叹一声,“乖乖,你就这么对我?”
她仰在他怀里,只能长吁短叹:“怀瑾,太累了,昨天就……”
“你爱他吗。”他拨着桃心一点核尖。
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她搂着他的胳膊,躲进他的手臂下。
“爱他吗。”他垂着眸。
“我爱个屁……”她发丝蜿蜒着乱铺在胸前,又是泪花点点。
这种时候,她就问什么都承认,说什么都服软,怎么做都乖顺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看得见他了,才在乎他了,才肯抱着他的胳膊唤他的名字了。
从前楚皎皎那一面,或许不全是假的,只是,他被她归入了“不该”一类,那一面,再不肯对着他了。
只有她动情,或者他受伤,她才有些当年的熟悉情态。
要他怎么办好?
“爱我吗。”他更加发狠。
她身不由己地低泣。
但还是勉强拼凑出一丝理智,在他怀里,强撑着清明,紅着眼圈:“你知道我是谁吗。”
为什么里子都完全交融了,两个人还隔着这种问题。
“其实,你并没有跟从前完全不同。”他吻着一点桃晕,“有些时候,跟从前一样。心疼我的时候,或者,就像现在……”
那一吻,她闭紧了眼。
“我们真的该……”
他吮`着:“只要你背叛往生门,就可以。”
她腻人的低呼骤然停了,小心呼吸。
“背叛吗。”他去吻她的唇,缓`磨着,“说吗。”
第124章
她筋疲力竭地阖了眼,吞咽了一下,不说话。
她的沉默是什么含义,他不必问也懂。
任他再怎么磋磨,她始终叼紧了唇瓣,不肯再出声了。
“为什么。”他低下头去狠咬她的唇,任她急切的呼吸喷在自己口中,“为什么就非对他们效忠不可了。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忠诚。都容许我做到这一步,你的心还在往生门那边?”
她不说话。不知是说不出,还是借着喘`息刻意搪塞。
“说话。你就这么信任他们?他们的行事作风,你认可?还是你觉得,当一个细作,以刺杀为生,很痛快,很过瘾?”
她在汹涌的浪潮中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眼圈红得像桃花,可是眸子里,一点水刀般的锋芒:“再瞎说,就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你又要走?去哪?我们刚见面没一天,就连这种事都做了,现在你跟我说算了?昨天晚上哭着说爱我的不是你?”
她仰在他怀里哀哀嘘气,听了这话,恼恨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以为就你想断?我不想断?你以为就你一个聪明,就你一个觉得不该?我是想断,断得掉吗,一见面就到这一步?这么多年,我每天晚上梦里都是你——我是想断,断得掉吗!”
为什么一面相连,一面说想断掉。
“你不要对我说什么你断得掉。你身边多少帮手,都没看出我认出了你,就你一个知道。你东奔西跑四处求助,谁信你?我们的事,就只有我们两个明白。断掉?!怕是你我愿意,缘分还不许!”
“那你想……怎样。”她渐渐终于受不住,抓着他的胳膊攥紧了。
“说。”他俯首下去,在她耳畔咬着牙吐字,“往生门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我。你若肯叛了他们,我不是不能原谅。”
顾怀瑾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潮红着脸颊,嗤笑一声。
“原谅?顾怀瑾,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两个字了。谁会信?你原谅我,什么?又是因为什么,原谅我?难道就因为我心软,放过你,给你写过平安牌?难道我放过你,玉牌就,不是我偷的,门派就不是因为我,倒的,你的……你的伤不是我刺的?”
他明白了一点儿:“我不原谅你,你倒痛快?”
她带着一点伤人也自伤的残忍笑意:“对。”
顾怀瑾终于撤了出来,下了榻,两三步走去将手洗了,一句话没有,穿衣下塔,连头也没有回。
南琼霜一个人坐在平硬的木榻上,面无表情地僵了许久。
顾怀瑾没有抛下她一个人过。
从前在朝瑶峰上,他要下山,都是他求她跟他一起下去,她不答应,他会心伤许久。
半晌,她终于闭上眼,缓缓地捂住了脸。
四象塔与长生泉连通着。
昨夜,折腾了那么一大圈,她身上早已粘腻不堪,大清早的,就回到长生泉中泡着。
长生泉与昨夜无异。雾气寂静蒸腾,白汽氤氲,偶尔有水滴滴落,砸破水面,滴答一声。
她脱了衣裳,自低矮的敷满了花片的石阶走入水中,尽量不去多想什么。
入了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丝一丝的痛。
昨天,在这里吵得这么厉害,如今就她一个人,真是安静了。
水雾里,她闭上眼睛。
其实,也许是她话说得太过了,惹得他伤心。他那个人,不是真伤心了,不会一言不发地撂下她走的。
但是,她也不是有心伤他。
原谅。这两个字,她听见就难受——说实话,他真对她用刑,她倒好受些。
为什么非要到现在,才让她明白,他不论如何不会伤她,为什么要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告诉她,她选错了。
她受不了,捂着脸,呜呜地一个人哭起来。
但是,事已至此,也还是面对现实吧。
她哭了一阵,掬着水洗了脸,出神地拨弄水面的花瓣,敷了满手臂。
虽然,他今天被她的话伤了心,可是,倘若他们藕断丝连,彼此伤心的日子还多着呢。
她能为了爱,放弃过往十二年的心血吗?
那不是南琼霜的秉性。
即便有朝一日,她要背叛往生门,这么一场豪赌,基石也不能是情爱。
男女之爱,太不牢靠了。她靠男女之情行刺,她能不懂么。
但是,只要她不叛,顾怀瑾必然是要受伤。
他们之间,除非把她过往的坚持和心血都打碎,否则,早已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即便,退一万步讲,她真的糊涂到把过往坚持的一切都打碎,他们也是——隔着门派之仇。
破镜有隙,终难重圆。
她不应再幻想任何。
她在白吞吞的水汽里,格外疲乏地,阖了眼。
——当年兰阁禁地一别,回不去了。
不过。
她身上炸开一层火花,骤然睁开眼。
雾刀呢?
自从在河上不知被顾怀瑾用什么东西打飞了,她耳畔就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莫非是被他打飞之后,跟丢了?
她心里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点着,一点火星,即刻燎原,烧得她浑身直哆嗦。
倘若雾刀不在……她又刚好不在洛京……
无量山,是顾怀瑾的地盘。如今他今非昔比,这山附近,即便有往生门同僚,也必定比洛京城中少。
如果要逃,这里可比洛京城中方便多了。
说不定。
她可以直接从无量山逃。
她急急站起身来穿衣,赤足踩着盖满花瓣的石阶一级一级走上去,拢着衣领,径直入了密道口。
进了
四象塔,她连头发都未及擦干,用传音入密唤:
“雾刀。”
没有人回应。
她站在四象塔的窗前,推开木窗,底下山林遥遥,圆圆的树冠在塔底下,成了一撮撮密密的小绿点,塔底下,云垂并十二个黑衣侍卫严密把守着。
她都不需想,便知以顾怀瑾的性格,定然是又将她软禁了。
窗下,除了顾怀瑾的人,没有一个可疑影子。
她又道:“雾刀。往生门发现我被劫上无量山了没有?”
仍是没有人回。
她手按在窗边,咬着嘴唇怕自己笑出声来,手卡在窗边,握了又握,握得浑身颤栗。
“雾刀。你去哪了?不在?”
她悄无声息把窗关了,滚回木榻上,捂着嘴,捶床一阵痛快淋漓的大笑。
天啊,还有这种好事,还真叫她碰上了啊。
当年,她没能借九曜逆轮出山,终究是遗憾。
如今。
她真是要感谢顾怀瑾。
不过。
一提到顾怀瑾,她神色复又沉重起来。
他……
他那个人,专情又敏感,这么多年,他好似还未放下。
如果她不留音信地跑了,他不知又要怎样崩溃。
是她太自恋了吗?她总觉得他又会崩溃。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给他留一张字条。
拿着他的毛笔,在他练了一半的字帖上裁下一块。
“勿念。各自珍重。”
写好了,思忖半天,从架上拿下一卷佛经。
佛经,他从前便时时放在手边翻阅,后来经历变故,出家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更是佛经不离手。
放在佛经里,他早晚会看见。
只不过,不要看见得太早。不要未等她跑,便被他发觉了。
她四下里一看,窗下木桌上,已经放了一卷佛经,书架上,又放着一卷一模一样的。
既然有一本在桌上,想来书架上的这一本,不会常翻。
她将那张字条仔细折好,小心夹入那本佛经里,放上了书架。
写完了字条,她想了又想,又拿起一张未写过的字帖。
将往生门的地址、架构、需防范之处、需防范之人,一一写好。
写完了,珍而重之地折好。
这一回,甚至没有藏在他的佛经里。
倘若他要去往生门报仇,也得等她跑得干净了之后再去。不然,她与他关系匪浅,万一他先去往生门内寻了仇,她又倒霉被抓了回去,不知会被怎样折磨。
面对叛徒,往生门可不似顾怀瑾。
她将往生门的地址藏在了他的枕头里。
做完这一切,她心中舒爽许多,盘腿坐在榻上,只觉心内轻巧,开始盘算起逃跑的细节来。
最大的问题是,她的暗器、药丸都被他收走了,连她引以为傲的蛛罗丝都不在身边。
不论如何,那些小器物,她得带在身上,再走。
今夜,顾怀瑾或许还会回来找她对峙。不若趁着这个机会,问他这些东西在哪。他那个人,对她一向有求必应,没准她要了,他就给了。
虽然……她不过是借着他的纵容和爱,离开他。
她眼神黯淡下来。
又要对不起他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到他会伤心,她也会跟着伤心。
她坐在榻上,曲起膝盖,心烦意乱地扶着额头。
刚才,一句话就惹得他难过了,要不要哄哄他,道个歉。
*
顾怀瑾直到夜里才来。
他来的时候,南琼霜正合衣在榻上睡着,沐浴后的发仍未全干,铺在他的榻上,泛着潮湿的光泽。
他在床榻对面的木椅上坐下,自己斟了杯茶,望向窗外。
窗外,千山重重,月影茫茫。
怎么这么像,当年兰阁禁地那一夜啊。
他不明白,明明已经是五年以后,为什么那一夜,依旧反反复复地找上来。
他回去看床榻上的人。月亮升起来了,四象塔地势格外高,月色就格外亮,自简陋的窗投进来,照得屋内一片透澈,水底似的。
只有他的床榻,被墙的影子挡着,突兀地截在黑影里,看不清晰。
榻上的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阖眼,侧着身子睡着。丝缎般的长发铺开在身后,眼睫翕垂,睡着的时候,格外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无瑕。
不论怎么看,都是当年天山上的那个人,可是,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了。
哪怕,连她沐浴后的发香都还一样。
他不想再看了,自袖中掏出那一条黑绸带,缚在眼上,系在脑后。
不该再看她,真的不该再看她了。
她已经欠了天山派太多。
分开那几年,他占卜算出她或许还活着,抱着一丝卑微渺茫的希望,强撑着捱过了那五年,强撑着等着见她。
他以为,只要见了面,就能听到她的解释,只要见了面,真相就能大白,仇还可以报,他的错尚可以弥补,他们之间的纠葛还可以解开。
不想,真见了面,才知道,真要到此为止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都出了那样的事,那五年,仍是放不下她。
或许,是因为从前,她什么都陪着他。
或许,是因为从前,人人用他,人人不念他的好,唯有她,真正在乎他。
或许,那都是假的吧。
他一度也相信过往一切全是假的。他因为这种念头,好过了很久。
后来,却在法门寺前,找到了她不知何时写给他的平安牌。
千不该万不该之中的一点保全之心。
因为这一点保全之心,她失手了,慌不择路,坠下悬崖。
是从那块平安牌开始,他才不得不承认,她或许根本不是失手。
她根本就没想杀他。
于是,设局人代替局中人死了,就在他眼前。
她那一点恻隐,后来几乎杀了他。
再后来,他在漫山的拍手称快之中跟着叫好。喏喏地跟着应,指天指地,言辞激烈,说善恶终有报,恶人有天收。义正辞严地说要严惩,开水
牢,放鳄鱼,利用全部人脉,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把当年的细作挖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上天入地、倒海翻江地寻她,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其实,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真见了她以后,才知道放不下,才知道肯原谅,才知道见了面就受不了,才知道想问问她,想吻吻她,不用她求他原谅,他已经想原谅。
她用她的坠崖清空了他的恨,又用平安牌证明了她的爱。一个身不由己之人,为了保他,那么弱的身子,一个人坠了崖,她还有命活吗?
假如她能活下来,他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后来,他甚至想,还好她当年没有抱着好心思来接近他。不然,他只怕真的会发疯。
他从来不觉得她欠他什么。如果真要说欠,不过是欠天山派。
所以,只要她肯弥补,只要她把往生门的内情告知,容他去报仇,只要她给他赎罪弥补的机会——他连灭门之仇都可以放。
天山被往生门灭了,他便覆灭了往生门,如此,账也算平了,再有什么罪责仇怨,也该算在他这个当年的少掌门身上,她可以摘出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她不肯。
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年的爱恨,他排除万难终于又见了她,才知道她虽然爱他,但不肯。
她执意站在往生门一边,与他作对。
顾怀瑾手指勾着茶杯,人抖得几乎拿不住,茶不住地往外漾,洒在他黑色衣袍上,滚烫的,洇开一团。
人,还是那个人。她以为她与从前截然不同,其实不然,相同之处,至少有一半。
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能再爱她了。
一个覆灭了他的门派、存心毁了顾氏三百年基业、不知悔改也不愿补偿的——仇人。
他真的不能再爱她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五年来,一直以为见了她,事情便可以转圜。谁知,真见了面,才知道,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他爱的那个人,不曾死在含雪峰下,死在了无量山,四象塔。
月色底下,他缓缓开了口:“娘娘。”
第125章
南琼霜悠悠睁开眼。
木窗外月色凋寒,澄明彻骨。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玉山般的人,逆着光,只余一个漆黑的剪影。
她慢悠悠眨了眨眼。
他怎么又把他那条绸带缚上了。
“怎么坐在那。来多久了。”想着白天刚伤了他的心,明日便要分别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嗓音里带点撒娇的鼻音,“过来呀。”
顾怀瑾不说话,只是拿起茶壶,自斟了一盏茶。
南琼霜默然无言地看着他抖着手将茶倒在了桌子上,淅淅沥沥地流到桌边,滴下来。
她心里顿时便如明镜,披着长发,坐起身子。
“怀瑾。”
“顾某今日来,是因有些事,不得不问娘娘。”
她笑了:
“你讲。”
“娘娘知道顾某想要问什么。”顾怀瑾面无表情擦拭着桌上的水渍,“娘娘仍是不肯说么。”
她坐在榻上,鬓发未梳,白衣未系,人如云雾一般,仿佛一吹就散了。
“娘娘明知顾某因往生门家破人亡。”
她闭了闭眼,偏开头。
“即便如此,娘娘仍是不肯告知么。”
她只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顾怀瑾等她开口,等了许久。
意料之中的拒绝,意料之中的事不关己,意料之中的袖手旁观。
为什么,她明明心疼他,却放任他因为这种事痛苦。
她明明知道,他最在乎自己的门派。
他道:“娘娘究竟为何非效忠往生门不可。”
南琼霜在榻上抱起膝盖,出神地想了许久。
半晌,她轻轻道,“我不是效忠,我是为了赎身。”
“赎身。”他平静重复了一遍,“娘娘也想离开往生门么。”
“是离开,不是叛。”
既然已经决定要从无量山逃走,她不大在乎是否要守口如瓶了。
她歪了歪头,小孩似的将脸搁在膝盖上,抱着膝望着他,一种倨傲又疏离的乖巧:
“只待手头上的任务结束,我便做满了数,可以离开了。为了这一天,我在门内拼死拼活做了十二年,好事坏事都做过了。因此,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早已没有回头路。”
“所以……”
“所以,”她摊开手,“不论你以为这条路是错是对,我都只有走下去。”
今日他来,是抱定了只问公事,不问私事的心思。昨日已经放纵过,他不论如何再没有徇私的理由,天山派因她而倒,他的私情,早该放了。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他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他终于稳得住茶杯了,“顾某也无法说什么。不过,往生门的内情,顾某是不论如何一定要知道的。娘娘既然执意与顾某,与天山作对——”
“作对?”她挑着眉毛笑了。
“娘娘站在往生门一边,便是与顾某作对。”他礼貌颔首。
她静静听着,觉得他说得对,也有意思。
“我没有在同任何人作对。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不过,以你的立场,若要这么说,也并无不可。”她懒洋洋向后靠在墙上,“顾怀瑾,我们二人本就殊途,早该一刀两断。”
“嚓”一声,他手中茶盏一刹那崩裂炸开,一兜热茶顷刻泼在桌面与他的衣摆上,他沉默着忍烫,垂首将碎瓷拣在一处,面无表情。
“是否该一刀两断,由娘娘决定。娘娘若要叛,当年之事可以不作数,顾某用情依旧。倘若娘娘……”
“不作数?”她带着点讥嘲笑了,为什么他还没有看清他自己。
他没理会,自顾自说下去,“……倘若娘娘不叛,我们二人,确实是只能到此为止。”
“顾怀瑾,”她转着自己长发,似乎有点懒得理会,“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你自己么。你不是会宽宥这种事的性子。你如今愿意说一句原谅,不过是因为,五年未见,以为我已死,忽然见了面,难以自处罢了。我若是答应了你,真叛了门,与你相处下去——”
她眼神里迸出一点碎冰般的光,也不知是泪,还是决绝,“等相处些日子,灭门之仇,你就想起来了,你就又放不下了。到不了手的,不论如何都想要,一旦到手,坏处就全看见了。人都是这样,你以为我不明白么?”
顾怀瑾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没想到她会用楚皎皎的脸,说这些话。
剔透聪明,但聪明得太寡情,近乎刻薄。
或许她说得对。人好似都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放不下?
整整五年,也不算短了。为什么他还是放不下?
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疲乏。
“何况,叛门,不是说叛就能叛的。我在门内苦心经营十二年,其中艰难困苦,非置身其中之人,不能体会。多年心血,岂能功亏一篑?那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至于叛门,虽然也得以脱离,但那条路,凶险异常,又岂是一拍脑袋,说叛,就叛得了的。我能安生地走,又何必苦苦挣扎着逃,就为了一场情爱?”
“娘娘是说,为了我的爱和原谅而叛,不值得。”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牢靠。”
“哪怕,生离死别,五年音讯全无,你害我家破人亡,我依然爱你。”
她忽然落下泪来。她也没想到,他一句话,顷刻就能让她落泪。
但她没接话。
“哪怕,出了这种事,我依然肯原谅。”
她伏在自己膝盖上,泪水将衣裳打湿一小滩,她哆嗦着笑开了,“你看,你还不明白。你原谅不了的,不过是些大话罢了。”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来,将桌上沾了茶水的佛经拿去窗外抖着水,“顾某与娘娘也没什么好说了。不过,当年天山之祸,便是因为顾某徇私,”她听了这话,苍白着脸合了眼睛,他继续道:
“如今,怎么也该以从前为鉴,不能再私大于公了。有些事情,不论娘娘愿或不愿,顾某务必从娘娘嘴里知道。不知娘娘昨日说希望顾某用刑,这话还作数么。”
她轻轻笑了,头侧着贴在膝盖上,眼泪在鼻梁的窝里蓄满了,蜿蜒着往下滑。
她点了点头。
兜兜转转,还是到这一步。
“娘娘想用什么刑。”他背对着她,对着月光,将沾湿了的书页一一分开。
“我自己挑么。”她有点意外。
“不是娘娘说的么,要自己挑个死法。”
她想起来了,是来无量山的船上,她靠在他膝头说的话。
说得这么平静,仿佛从前他要她挑首饰似的。
她尽量把声音里的鼻音掩去:“针。”
“好。”他将那本佛经晾在窗子底下,手撑在桌子两边,垂首许久,“顾某无法对娘
娘下手,会有专人审讯娘娘,还请娘娘多怜惜自己。”
她流着眼泪,莫名其妙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说了算的么。”
“娘娘若说,即刻便停,无人敢多动娘娘。”他背对着她,从前思念若焚,如今人在眼前,却无法回头看她了,“最后问娘娘一遍,当真要如此么。用了刑,两人只能分道扬镳,再无回头路了。”
“你也可以不审啊。”她从膝盖里抬起头,抽噎着。
“你也可以选我啊。”他回过身来,轻轻说。
他这话一接,她旋即笑了。
原本就是她害了他,如今又放着他独自痛苦,不肯体谅,她哪来的脸面要他不审啊。
愿意给她选择,已经是仁至义尽。同样的事,落在她身上,她早将人杀了。
“选我吗。”他最后问了一遍,声音轻得哄她似的。
她紧闭着眼,泪水从眼睫底下滚滚淌落,下不了决心。
“霜儿。”他背过身,将碎瓷片拣在掌心里,平静得仿佛闲聊似的。
“从前你问我,我和你,我选谁。我毫不犹豫就选你。”
“后来,我的门派因为你覆灭了,所以你和门派中,我选门派。”
“但是,同样的问题,倘若问你。”
“恐怕,我和你之间,你一回也不会选我。”
她捂着嘴抽噎起来,几乎将自己憋得窒息。
顾怀瑾转身去书架上挑了几册书,声音依然温柔:
“我不怪你。想必,你有你的苦衷。但是,”他抱着书,轻轻开了门,“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一出,尘埃落定,她反而如释重负。
她双肩松懈下来,泪水依旧连成串扑落,人却不发抖了,咬着唇。
“你会叫他们杀了我么。”她回头叫住他。
顾怀瑾脚步顿了一瞬,但没看她,“不会。”停顿一下,又道,“一直不说,也不会。”
“不过,霜儿。”黑暗里,他久久凝望她,“好好照顾自己。”
“既然如此,顾怀瑾,我有个问题。”她将膝盖放下了,伏坐在床上,黑发白衣迤逦满榻,在他眼里,仿佛一只哀哀的折翼的仙鹤,“倘若要你选,我叛门,但音讯全无,与不叛,但在你身边,你选哪个。”
他沉默着听完,还是沉默。
末了,没听见一般,拉着门关了一半。
“我是说,”她急急叫住他,眼圈通红,“你放我出山吧。如果你愿意放,我马上就可以说。”
“放了,去哪。”他缚上黑绸,就冷峻得不近人情。
“说不好。哪里都行。或者,正是因为不知道要去哪,才安全。”
“不行。”他拉着门关上。
“为什么不放?”趁着门还未全关,她惶急开口,“从前在天山上,三月之期,你都肯放。现在又为什么不肯?”
从前……从前。
他仰起头,恍恍惚惚忆起些从前往事。
那时,还不曾真的失去过,所以装大度,说能放。
“你宁肯审我,也不肯放我?”
他拉着门,轻轻合上了。
只给她三个字:“放不了。”
在他手里,要不要审,怎么审,全由他说了算。
真放了,就是一滴水入海,再也找不着了。
门终于关上了。四象塔内,一片死寂。
南琼霜伏在榻上,满面泪痕,筋疲力竭地闭了眼。
封山门禁全开着,水里还有鳄鱼,即便要跑,她也不知道跑不跑得成。
但是,跑不成,也要受刑。
明明……明天,不是诀别,就是受刑。
他今晚,居然不肯留下来陪陪她。
她终于趴在枕上,泪湿枕衾。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
夜里,顾怀瑾又来了。
第126章
其实,南琼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既然选择了不叛,那么,他会说一刀两断,是自然的事情。
他会用刑,也是自然。
一个一心为公、把门派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人,对她这个窃山仇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算顾念旧情。
是她奢望得太多了。
人为什么要爱?倘若不爱,不过是针刑,她未必不能忍受。
倘若不爱,当年,她第三个任务绝对可以圆满,不必至今还赖着往生门半个任务的账,也没有今天这些纠结难断的事了。
她垂着泪,打开房间深处他的密室,走进去,躺在摇椅上。
她喜欢他的密室。隔绝外界,寂静安稳,石墙砌得厚,外面风吹雨打也听不见。
密室中烛火昏黄。这里的蜡烛,他不常换,蜡油一层一层堆叠,摞在烛台内,凝成厚厚的崖。
她在摇椅上一下一下摇着,闭上眼睛。
昨晚,他还在这里一边吻她,一边哄她。
明天,她就要上刑了。
昨天,本应该更珍惜的。
她仰在躺椅上,烛火的光透过眼帘,映出一点黯淡的旧黄的光团。她深吸了口气,满屋子都是他怀里的味道。
就好像,他在这一样。
不该爱吧。
当年动心,就是自讨苦吃。他们两个都是。
她蜷在摇椅里,一摇一摇,渐渐晃得困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自然也不知道顾怀瑾何时开了上塔的门,将外面的房间仓惶搜过一遍,又仓惶走了。
等她从睡梦中被人一把摇醒,眼睛一睁,登时对上一张巫傩面具般挂着血印的脸,身经百战的人,心里也咯噔一下。
她小心翼翼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密室门口一众高得如森林一般的黑衣侍卫,吞咽了一下:
“……怎么了?”
“你怎么在这?”
他蹲在她摇椅前,与她相对,声音破碎得吓人,仿佛一地碎得捧不起来的冰。
“什么……我怎么在这?”
她狐疑又往门口望了一眼。
顾怀瑾衣袖一挥,满屋黑衣侍卫拱手退下,散开了。
她往外面一望,才见密室外的房间,一派凌乱,早被人搜了个干净。
她眨眨眼,惊疑不定地拿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印,“哭什么。怎么了?”
顾怀瑾蹲在她面前,仿佛体内正有一座火山轰然喷发,却被他咬着牙将所有岩浆都憋回了地面下,垂下头,深深、深深地呼吸。
握着摇椅扶手的手,用力到几乎哆嗦,砰一声,扶手炸成两截。
她匆忙躲了一下,“干什么。你到底是……”
“起来。”
“啊?我睡会觉。你那张木榻……”
“起来!”
未及她反应,顾怀瑾拦腰将她从摇椅上抱了起来,两步跨出密室,不由分说地将她往榻上一扔。
那木榻硬得人简直睡不了,她兀地被人一扔,砸在榻上,只感觉骨头都磕疼了,痛呼一声,翻身大怒,“做什么!哪有这样扔人的!你这张破木榻……”
未
及话音落下,顾怀瑾朝屋内仅剩下的云垂开掌,“铁铐。”
云垂恭敬奉上一双带着铁链的手铐。
她在榻上错愕一顿,“又要干什么。软禁在塔上,还要铐住我?”
两只手铐喀拉一声锁上她细腕,分别拴在架子床两侧的立柱上。她目瞪口呆,不及反抗,就被利落铐住,惊怒之外先是哑口无言,气得笑了。
“到底要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睡会觉,莫名其妙地进来吓人,又莫名其妙地给人拴在这。有病?”
顾怀瑾一言不发,站在榻边望着她,长发、衣襟、绸带连着脸色一齐黑得不见底,人站在那,好像一个无声但阴恻恻的鬼。
没有话给云垂。
她揣摩又揣摩,斟酌又斟酌,惴惴不安地不告而退。
撞见自己家阴郁莫测的主子,被传闻中的旧情人冷嘲着骂,她不论如何,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云垂悄无声息地走了。
顾怀瑾一挥袖,房门嘭一声关上。
四象塔上顿时只剩他们二人。
“到底要干什么。”她不耐道,“明天还要上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怎么回事。”他自袖中哗啦一声甩出一张带字的纸,抽得空气飒然作响,飘飞到她面前,“说。”
她捡起来一看,是她白日写给他的字条。
“勿念。各自珍重。”
她叹口气,不胜其烦地翻了个白眼。
方才,两人谈话时,一说到一刀两断,他那茶盏好似被他不慎崩碎了,茶水泼到他常翻的那本佛经上,被他晾在了窗子底下。
而后,去取了书架上那本夹了字条的佛经。
真是有够巧的。
她闭了闭眼,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既然你看见了,那我们直说吧。”她伏坐在榻上,云一般的广袖在凌乱的衾被上垂落,抬起眼,眼里一片不容动摇的雪色,“此事我方才想过许久。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先生为何不同意?”
顾怀瑾长身立在她榻前,垂首听着,却仿佛听不懂似的。
“什么最好的法子。”
“先生放了我,我从无量山逃。如此,也不涉及什么叛或不叛的,我走之前,会将一切告知先生。”
他笑了一声。
“又要骗我。从前天山上还不够吗。你的那些线人、内应、帮手和苍蝇呢?在哪候着?既然来了,叫他们一起来。”他语气骤然阴狠,往外吐毒钉子一般,“来一个,我抓一个。抓一个,拷打一个,一个一个,全给我把实情吐干净。全说了,再打死。来的越多,顾某也不必跟娘娘死磕了。”
他究竟在说什么。
“没有内应,没有线人!”她急道,“正是因为只有我一个,我才能逃。”
“逃?”
“这里没有我的同僚,我可以一走了之,再也不必为往生门卖命了。所以,”他在木榻对面的椅子上撩摆坐下,她柔声劝,“先生可以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顾怀瑾只是默然不语。
南琼霜不明白他为什么沉默。
不是打定了主意,横下了心,非听见几句实情不可吗?
“娘娘逃了,去哪。”他又问了一遍。
“没有确切的去处,不能有确切的去处。正是因为不知道去哪,才安全!”
“若如此,不行。”他斩钉截铁。
不容商量的口吻,她几乎怔了片刻。
“为什么不行?先生不是要实情吗?”
他不答。
“我不明白先生究竟哪里不满意。先生既然已经在我和往生门内情之间做出取舍,舍我而取内情,那么,我去之前,也会给先生内情。若如此,我今生夙愿得偿,也不在乎什么叛不叛,任务不任务的了,你我二人之间的荒唐孽缘——”
咔擦一声,他手中把玩着的毛笔骤然断作两截。
她一下子顿住了话,不敢出声。
他依旧没说话,面色不动,胸口深重起伏,听着。
隔了两刻,她才小心地接,“……也可了结。先生既然又想知道当年之事,又想与我这个仇人一刀两断,放我出山,两全其美,岂不是最好?”
“两全其美。”他笑出了声音,意味深长地呢喃了一遍,起身开门,“不行。娘娘不必再说了。”
“怀瑾!”她扑到床头,房间门正在床头边,她探出身子抓住他的胳膊,手铐铁链一阵咔啦的响,她急切道,“为什么不行!”
顾怀瑾偏开脸,极力压抑着似的,垂首深深呼吸。
良久,他白着脸笑了一瞬:“你说呢。”
她握着他的袖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该不会因为旧情,不肯放我,却要审我吧。”她抓住他的袖子,不敢置信地吞咽了一瞬,“选往生门,选天山,是你自己选的。你既然选,我便给。你该不会既想要我,又想要内情?”
他依旧不说话,缚着黑绸的脸朝着她。
一旦戴上那根绸带,她就瞧不出他的情绪了。
“我们本就殊途,本就不可能的。你以为,就算把我强留下来,明日用刑,我们还能如初吗?不可能的!你说得对,用过刑后,我们就到头了,”她开始哽咽,顾怀瑾面无表情看着她泪花泛上眼眶,“到那时候,就算两个人天天在无量山上对面相处,也是物是人非,相看两厌。你又何必!”
“放不了。娘娘免开尊口。”
顾怀瑾转身开了门。
她坐在榻上,怒得简直发抖,顾怀瑾正将门阖上,她大喊一声,“顾怀瑾!”
他关门的动作霎时停住了。
“你究竟想怎样?!你成全我,我成全你,这么多年,彼此都有一点感情,保全体面总好过撕破脸皮……”
“一点感情。”他气得笑了,仰起头,疲惫喟叹一声。
“当断则断,总好过相看两厌,彼此体谅一点,又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强人所难,到最后看彼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天山上的相处也全忘了,日日只剩怨怼!”她握住他的胳膊,“往后再也没有往后,且连从前也一点不剩,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顾怀瑾站在门口。房间内没有点灯,惨白的月光投进来,将他泡在其中,仿佛他是个阴冷的溺死的水鬼。
他只觉天旋地转。
好累啊。为什么她永远不懂,不在乎。
她握住他胳膊的手紧抓着:“怀瑾!”
“娘娘倒是一向放弃我,放得轻巧。”他轻轻将她的手拨下去,“说不见就可以不见,说诀别就可以诀别,说走就可以走得干干净净。我对娘娘算什么?什么也不算。”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多年前,兰阁禁地,我看出娘娘要离山,那般痛苦,娘娘收手了吗。那时我就晓得,我不过是娘娘一个……随时可以抛下的物件。”他叹了口气,全身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虚浮着扶住了门:
“经年未见,如今一看,还是如此。娘娘倒真是如初,不必对我说什么从前是演戏。你演什么?从最以前,就是顾某一个人的笑话罢了。在娘娘那,也不过‘一点感情’。”
“此事娘娘不必再提了。既然是娘娘落在顾某手里,不是顾某落在娘娘手里,鱼与熊掌是否要兼得,顾某说了算。娘娘好好休息。”
“顾怀瑾!”她扯住他,“你搞清楚,是你要对我用刑,是你要放弃我!”
“那么,”他道,“——你放弃我的时候还少吗!”
嘭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直摇晃,她定睛一看,门板竟被他一挥袖整个挥飞了,满屋崩碎的木屑四溅,他黑绸底下两行鲜艳泪痕,“从以前,到现在,你又有哪一次是选过我的!”
她哆嗦着嘴唇,试探着去牵他的袖子。
“对,从前也有一次,就是兰阁禁地那一夜。就那一晚,你选了我。选我一回,叫我惦念到现在,隔着窃山之仇,设局之恨,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放不下。”他声嘶力竭,“实话告诉你,我倒情愿你那一晚没有选我!”
“你以为我那五年是怎样活的!门派因我一夜倾颓,人人都提醒过我你是细作,人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我却爱你,不论如何都信你,最后又是如何!”
“你真以为,那一夜你留下我,我就活得了吗?!我巴不得死!难道你以为,留我一命,是为我好吗?假如你真为我好,我与镇山玉牌,你宁杀我,也该留下镇山玉牌!”
她瞬间喷出两行眼泪,从眼底往下冲落。
“留下我,放我一命,让我作为阖山罪人活着——这就是你的怜悯!谁稀罕你这种怜悯!你不是不懂我,若真怜悯我,怎会取走镇山玉牌,你明知道我宁愿自己死!留下我,不过是你爱我,是你自己一点私心——”
“对!是我一点私心!”她含着眼泪。
“你那一点私心,焉知是害我还是救我。那一夜过去,我活着,五年间,我自杀过二十七次——”
她抖得不成样子,终于撒开了他的袖子,气息奄奄地伏在榻上垂泪,人几乎瘫倒,他歇斯底里,“是为了见你,为了听你一句解释,我才苦苦撑着活到今天。结果真见了你,你对我说,你不信我,说我爱你不过是些大话……”
他抽噎起来,堂堂一山掌门,失态到几乎站不稳,“那么,我又有什么好说。你要受审,我当然审。你要受刑,我当然让你上刑。难道我还能再偏私吗!”
她趴在枕上,脸埋在胳膊里,肩头一下一下耸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127章
“你从来不肯选我,我只好选我自己。”末了,他平静道,“不放。”
“从无量山逃,你别想了。无量山我管一天,你就在我手里一天。自由?这种东西,我给不了。就算分道
扬镳,你也得在我眼皮子底下。”
她在泪水里,强撑着抬起头,紅着眼睛,“在眼皮子底下,但要一刀两断。你也真是有病!”
“对!有病!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不论你再爱谁不爱谁,不论你我有无可能,都得在我眼皮子底下!告诉你,本就是你欠我!”
“即便得不到往生门的情报,又相看两生厌,也不肯相忘?!”
“对!”
她伏在榻上垂着头落泪,纤细的脖颈弯得几乎折断了,凸起一块伶仃的骨头。
他看了,便不忍心,抬步欲走。
“好。”她又抬起头来,通紅的婆娑的眼睛含着恨:
“既然一刀两断了还要强留,那么,我不可能说的。我们一起回洛京去。看皇上还能容你关我多久!等回了洛京,你就在一旁看着吧,不管我是做皇上的妃子,抑或摄政王的妃子,”他的步子骤然停了,静默立在门口,“都与你毫无干系!”
“再说一遍。”他回过头,轻声说。
她忽然感觉满屋空气重得像铁,当一声砸在地上,嗡鸣声盘旋。
“再说一遍,娘娘。”他又道。
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悚然,缓慢从榻上爬起了身子。
顾怀瑾在满室黑暗中,不发一言幽幽面朝着她,良久,抬步走近,坐到她榻侧:
“再说一遍啊,娘娘。”
她不敢开口。
他莫名笑起来,抬手,怜爱地蹭着她的脸细细抚摸,从脸颊一直到下巴,冰凉的皮肤冷硬的骨,毒蛇一般的温柔:
“我还没问娘娘呢。我撒手两年,乖乖成了娘娘了,有意思。”
“眼下倒好,原来乖乖不仅想做珍妃娘娘,还想做摄政王的娘娘。乖乖多招人喜欢啊。”
他那语气,说得她身上一阵战栗,匆忙手脚并用地往床榻深处躲,忽而腰上缠了一只手,她刚愣怔一瞬,即刻便被人拖回床中央。
她仰在衾被上,只见他回身一开掌,方才被他在掌中折断的毛笔倏地钻入他掌心,他俯低身子压下来。
顾怀瑾不紧不慢地将两截断笔缠在她铁铐的铁链中间,卷得两根链子短了一截。
她两只胳膊一瞬被抬高,两腕吊起,人躺在枕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单手撑在她身侧,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腰间的盘扣。
“……你干什么。”
顾怀瑾弯着唇,掀开她交叠合拢的衣领,顺着她的脖子亲下去。
两根铁链骤然被她绷紧。
她本就刚从长生泉中出来,连头发都未干,衣裳只是松松一系,顷刻就滑了一只手进来,冰凉地覆在她心口。
从前,他手掌总是热的,可是今天,凉得叫她心惊。
她咬着唇挺直了背,铁链喀拉喀拉的响,她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
“你做什么!明天还要上刑,你今晚还不给我睡个好觉?!”
顾怀瑾不答,剥糖纸一般悠哉掀开了,从下巴,到脖子,到锁骨,一路细嗅,鼻尖轻轻的呼吸带的她全身汗毛翕拂,她浑身不自在扭着躲开,一边道:“顾怀瑾!”
“如今唤我,都连名带姓了。”他笑起来,手穿过她腰底下环住,一面压到她颈侧含.吮,她夹着颈窝忍痒,浑身一阵一阵过电,忽然又感到他手掌抚着她小腹,一下一下,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是娘娘架子,我们做臣子的……”他团团揉着,“……真是妄想不得。”(审核,揉的是小腹。)
“顾怀瑾!”
他这个人……怎么……
从前他……从前他可是连吻一吻,都不肯的。
“原来娘娘还知道我叫什么。”他笑,指尖慢条斯理将她领口一颗扣子挑开,支起身子来心满意足地欣赏。
拆了一半的牛轧糖。芬芳、温腻、香软、郁白,满身紅痕,像玫瑰碎。
她连呼吸都咬紧在齿间,浑身颤栗。
“不过,娘娘不久,就不知道了吧。”
他好整以暇地玩她身上的吻痕——他从前,把这当做是盖章,还为此心安过,现在想来,太天真了。
“摄政王的妃子。有意思。”
“那么,算顾某捷足先登了。我倒是一直以为我与娘娘是两情相悦……”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她颤抖的双睫,“不过,也没什么。时至今日,娘娘对谁用情,已不重要了。”她仰着头嘘叹,手被吊着,蹙眉忍耐他抚着心口的手掌。
“既然早晚也要断……今晚断也是断,受了刑断也是断,那就今晚断吧。我何必惹娘娘不快。”
他在榻上支着腿坐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只见自己不仅呼吸乱了,身上也已经汗湿,可是他,竟然衣冠楚楚、作壁上观地坐在榻边,谪仙一般的疏朗英俊,那根绸带一绑,更仿佛戏耍了她,却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似的,心里恼恨极了:“那你还摸我做什么!”
“顾某同娘娘缘分尽了。”他说得从容,转身下了榻,“此后即便相见,也是诀别。临别前,送娘娘件礼物。”
她轻轻呼吸,不知是痛还是轻松。
他转身取了只毛笔来,蘸了墨。
走近,按住她的肩,压在榻上。
肩上半依着的薄衣尽数委下,他笑着道,“娘娘还记得,顾某当年是山上第一丹青手么。”
她一愣。
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下一瞬,一点冰凉的、毛糙的东西落在她胸口皮肤上,激得她身子一抖。
一阵泛寒的麻痒。
“从今往后,娘娘爱喜欢谁,爱选谁,顾某都拦不住。不论选谁,也不能是顾某了。所以——”
“恩断义绝之前,顾某送娘娘幅小画吧。”他笑道,“也算祭奠多年,‘一点感情’。”
她怒得有点发抖:
“你有病吧!在人身上画什么画?”
“先画。画完之后,再刺成纹身。”他垂首细描,所到之处,痒得她咬唇,“刺个‘瑾’。”
她骤然挣扎起来,两根铁链被她拽得哗啦一阵响,“在我身上写名字?!”
他不答,只是运笔,黑绸底下两片唇死白。
“画些锦鲤,并荷叶莲花。”他笑,微凉的毛笔杆在她身上点着,激得她浑身绷紧,“留几团吻痕,做水面落花,要挑些形状格外好看的。最好既能瞧出是吻痕,又能与鱼儿融为一体。”
“胸口处可画些莲叶……”他信手抚摸着软峦,一面食指流连着打稿,她无可奈何仰头强忍,“再多几尾鱼,以紅色为佳。锦鲤,‘锦’音同‘瑾’,既是留念,亦是署名。等到日后摄政王与娘娘……”
说到这,话顿了一瞬,挣扎再挣扎也出不了口,笑了,“……想必摄政王机巧心肠,也看得明白。”
“至于……”他微凉手指抚过桃尖,拨着,惹得她一阵呜咽战栗,“刚好用作莲花苞。晕……便是水面倒影。”他沉思一阵,“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她只有一个字:“滚。”
他笑了:“娘娘此番,便是同意了。画好了,便以颜料纹在娘娘胸前,我亲手纹。”
“不行。我告诉你,不行。”她将字咬得不容置疑,“绝对不行。我们身上不能有任何刺青,伤疤都已是——”
他自顾自说下去,“……想必,娘娘肤白,显色应很好看。若是吻痕不够……”他俯首下去亲着,“……再吻。”
“你给我滚。”她气喘着左挪右移,“谁准你在我身上刺青?!你的身子吗?!”
“不是我的身子。但是……”他支起身子来想了一瞬,笑了,“……也不是我的人了。忘了。”
“别乱动。娘娘听话些。”他手肘撑在她身侧,下去衔了衔桃晕,她顿时倒吸一口气,蹬着腿挣扎起来,他哄着,“别动。”一面伸手下去寻到了花苞,拨开,她唔的一声,两手动弹不得,太阳穴嘣嘣跳。
“娘娘是朵花呢。”他右手运笔打稿,左手若无其事弯着指节,她控制不住地哀哀发抖,“上面是莲花苞——下面是花骨朵。怎么看都是花。娘娘怎么光哆嗦,不说话了?”
还说个屁。
她咬着牙骂:“给我滚开,顾怀
瑾!”
他弯着唇,连连落笔。
如今,甚至不仅仅是连名带姓了。
她知不知道,每次她用含恨的语气喊他,都叫他很想自杀。
“不准画了!你给我下去!拿出去!在戏耍人吗?!谁准你画?滚开!”
“娘娘。”他手指更加咄咄逼人。
她脑子空了一瞬,才听见方才自己不争气地叫了一嗓,更加恼恨,“滚开!我叫你滚开!少耍我!”
“乖娘娘。”他俯下身去含她的两片唇。
被她发狠一咬。
他终于怔住了,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双颊潮紅,但一双眼,亮如寒锋,刀片一般。
“顾怀瑾,我最后跟你说一次。拿出去、不准画、不准刺青,我不要纹身。你听见了没有。”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
“怎么。我们既然没有可能,我同摄政王有没有可能,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了激他,在我身上纹你的东西,你拿我当什么。玩弄我?”
他笑了:“我说我爱娘娘,娘娘稀罕么。”
她灼灼盯着他,不错眼珠:
“说得明白一点。我不想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逼不得。你就算用十个大汉按着我刺了纹身,我也会去洗掉,不论是用草药汁,抑或用针,不论那药汁是否灼烧、是否有毒,不论疼痛与否,我不想要,就不会要。”
顾怀瑾撑在她面前,长发往下垂落,呼吸一下重似一下。
“你想在我身上留印记?做梦。我有的是方法。即便药汁无效,其他法子也无效——”她笑了一下,“我就算把这块肉割下来,不要也还是不要。留你的印记,你别想了。”
顾怀瑾垂着头,手逐渐将她头两侧的床单抓得一团绉褶,臂上青筋渐渐隆起。
“你究竟想怎样。”良久,他压抑着长叹一口气,膝盖抵在她双膝之间,分开。
“我不想怎样。”她平静道,“我对你没什么所求。如今……也不只是我不是从前的我,你也不是从前的你。”
“对。我不是从前的我。所以,”他俯下身去捧正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笑着,“娘娘连记得,都不想记得我了。”
玛瑙珠般的血,啪嗒两声砸在她脸上,往下拉出两根黏稠的线。
她登时愣了。
他的绸带,洇了太多泪,已经浸湿得兜不住。
血腥气在她鼻尖萦绕开来。
她双睫不住颤抖。
……怎么哭成这样啊。
一派怡然自得地亵玩着别人,可是怎么哭成这样啊。
怪不得,近乎玩`弄地抚摸她,手却冰凉。
顾怀瑾倒是笑着:“娘娘,抛下我数回,我昏天黑地歇斯底里地找,找到了,娘娘转头又将我抛下。眼下,不仅抛下我,还要另谋良人,甚至连记得,都不愿记得我了。”
簌簌的血珠被他抛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脸上,溅出一连串的小血点。
“我到底哪里对不住娘娘。当年天山上,我出事,都是你陪着,你出事,全是我去救。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没有爱也有恩情,究竟何以走到这一步,皎皎。”
他的嗓音,平静得近乎悲哀。
皎皎。
这个名字登时叫她流泪,她也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好像哽了块石头:“……好了,怀瑾……”
皎皎从不是皎皎,怀瑾不是怀瑾了。
“这么多年,顾某想要娘娘一句实话。”
他两手撑在她身侧,垂着头,长发顺滑地垂络在她脸孔四周,绸带缚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他的泪,一颗一颗渗过黑绸,砸在她脸颊:
“娘娘真的爱过我吗。”
他的脸色,白得太吓人了。
她张了张口又合上,终于明白,方才他那种无谓姿态,是强撑。
她轻轻哄着:“……好了,听话。”
“爱过吗。”
他的脸孔悬在她鼻尖上数寸,惹得她很希望他下来吻她。
“嗯。”
“真的吗。”
“嗯。”
“那为什么每回,轻易就舍下我。”
她偏开眼,斟酌着。
“怀瑾,人生不是只有情爱……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笑了一声,喃喃:“‘不得已’。怎么个‘不得已’法。”
“当年……”这两个字从唇边溢出,她吓了一跳,仔细在脑子里审过一遍,权衡再三,觉得陈年旧事,无涉眼下,告诉他也并无不可,她接着道:
“其实当年,我与叛门,只有一线之隔。”
“真的吗。”他倏地凑到她脸前,追她的眼睛。
她睫毛抬起来扑扇着:“把你的绸带解下来行不行。看不见你的眼睛,我都不知道你哭了。”
他怔了一瞬,才明白她何以忽然柔软了下来:“我流眼泪,你心疼了?”
她轻轻道:“嗯。”
他从脑后将绸带抽下来解开,闭着眼睛去追她的双唇。
软.滑馥郁,他近乎陶醉地含住她的唇瓣,用唇揉着。
方才被她咬过的地方,还微微刺痛。
早知道他流血,她便会心疼,何必费这么多麻烦。
他一面含吻着,一面拨着她的碎发,心里终于明白过来。
他爱的这个人,骨头硬得很,吃软不吃硬。
或许,这种脾气,拷打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刀枪剑戟相逼,只会把两个人逼上绝路,真的拍散了。
他闭着眼睛缱绻地含她榴紅的唇珠:“乖乖,当年……”
第128章
他有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怕她以为在逼问。
“当年……”她松开他的嘴唇,仰头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再三考量哪些能说,哪些不能。
想了半天,她没说话。
如果要说,务必先从雾刀说起。
可是,倘若连雾刀的事都和盘托出,他能猜出来的可就多了。
她有点懊恼,偏开头,不去看他。
或许,不该开这个话头。
顾怀瑾眼看着她欲言又止,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斟酌着咽下去,垂下眼想了一瞬。
不说,不可能。
既然她主动开了“当年”的口,口风便已松动一瞬,不过是理智回笼,又将这点动摇压下去罢了。
为什么她一理智起来,就会放弃他。
那么,别理智了。
“其实,”他刻意把嗓音放得温柔,一面信手滑进去抚着她心口,掌心绕着圈摩挲,“乖乖,你真确定,倘若做够了数,他们就会放人么。”
腕上两根铁链瞬间被她扯直了,她蹙眉强忍着。
她不说话。
“我查过了。自饶河接走你的那只乌篷船,是附近一家寻常船户所有,当日被一个富商租去,带了二三舞女想要下饶河观花,却在河中央被人劫船,船上人死尽了。”
“你上那只乌篷船时,船壁上的血迹,你不是没看见。若不是被我中途截下,你在那船上昏睡,即便那是你们自己人,你也是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你又昏睡得动不了。你真觉得你在
那船上就毫无危险?”
“还有,他们做事的方式——”他刻意用指尖来回拨着桃尖,附在她耳畔一边厮磨,一边吐字,“杀人劫船。不过是为了接你,又并非什么篡权谋逆的大事,何处无船,为何非要劫船,何至于将船上人杀光了。行事残酷无道,他们会有什么信用。”
她垂下眼,双颊渐渐绯艳如桃花,人也不自觉开着唇轻喘,可是,眼里一点清明,仍旧寒如秋水。
顾怀瑾说的话,她不是没想过。
只是,她入往生门时,年岁尚小。那些绝望、崩溃、恨不能一死了之的苦训的日子,她全靠这一点微茫的希望撑下来。等到她终于长大,终于品出其中隐约的不牢靠,她已经对此深信了多年。
如果不信,太可怕了,那她的人生真就毫无一丝希望。
她不敢不信。
她叹口气。
身上难以控制地烧起来,烧得她一阵燥渴。
不知怎么回事,她在这头冥思苦想,他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搂着她摸个不停,时而又下来含着她嘴唇不放,她再想仔细思考,也控制不住地被反复打断,无可奈何叹了一声。
“你到底在干嘛……”
她嗓音已经软得吓人,连自己都一惊。
“亲亲你。怎么。”他从她下颌颈侧追着吻下,低低道,“吵得那么厉害,我都以为真要撕破脸了。还不准我亲亲?”
“你倘若玩弄我,必然是真撕破脸。”她呼吸轻而急,鼻尖出了汗珠,“倘若上刑,也撕破脸。”
他声音轻得像哄孩子:“不上刑。我舍不得。”
她诧异看进他眼睛里去。
顾怀瑾坦然望着她,因为才大吵过,眼里一片迷惘的凄哀。
他这个人,越心伤越好看,眼底蓄着一点薄绯的泪色,眼圈一片支离破碎的粉,人又白得太过分,一点点粉色都显得浓郁,每回痛心时,都好似一大捧封着落花的晶莹剔透的碎冰。
她心里咯噔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哑然失笑,“早上还吵,一言不发地撂下我走了,晚上回来,开口闭口就叫娘娘,说要对我用刑。等到说完,又走了,走了,又回来,回来,又大吵一架要在人家身上刺青,我气得要命真想断了,忽然又抱着亲个不停。现在,怎么又不用刑了?”
顾怀瑾被她说得笑了,也有点无可奈何。
“用刑,你会说么。”
她连眼都没眨:“不会。”
“我看也是。”他叹息一声,手掌抚着糯峦不放,一面去吮她的颈侧,“所以,不问了。”
她蹙起眉:“不问了?”
她狐疑时,脸上会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纳闷神色。她一贯太清醒太淡漠,这点纳闷,叫她异常可爱。
他伸出手点点她的鼻尖。
“你怎么会不问?”
他依旧笑而不语,手印在她腰身,一片滚烫。
南琼霜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
他那种讳莫如深又耐人寻味的笑,叫她想起在宫中时,两人相识不相认的那段日子。
这人,不一定在心里琢磨什么呢。
没憋什么好招。
忽然心口被人拨动一点,她闭了闭眼,“你能不能别……说事呢。”
“说啊。”他垂首含入口中,缓慢地吮,“我真没想到他们给你下药性那么烈的药。你在那船上昏睡了两日,怎么叫都不醒。”
“他们信不过我,我知道。”她两手动弹不得,毫无办法地任人宰割,仰着头强忍,“他们跟我也没句真话……原本是说,要我来回换几次船,谁知,将我药倒了。”
“你真的信得过他们么,乖乖。”他逼自己暂将她想换船离开的事放下,大拇指在她腰上一下一下抚摸,“就算做够了数,真的会放人么。”
其实,她也不知道。
“这些年,门内确有几个做够了数,被放走的……。”铁链被她绷得哗啦一阵响,她已经身不由己地难以自控,使不上力,他如常地接,“焉知是放走了,还是被杀了。”
她答不上。
可是,渐渐也没有力气想了。不知为何,她的身子,她自己怎么碰都无所谓,可是,到他手上,怎么碰怎么不行,即便只是随手覆在胸口,也会惹得她一阵失神,遑论他一面哄着,一面亲吻。
她半阖着眼仰头,四象塔内正是夜色深沉,佛头青的床帐在夜里,浑浊得看不分明。
连她的神智,她自己也渐渐看不分明了,仿佛被他哄着、劝着,不知不觉地拖进一个温暖的沼泽里,沼泽四面稳实地裹着她,叫她神思涣散又懒怠,仿佛被人催眠了,陷入其中。
“怀瑾……”她轻轻挣扎起来,“你别碰了。我……”
“那种药,若是我,我怎么舍得下给你。”他一面低低说着,一手循着弧线抚下去,拨开覆合的花骨朵钻入其中,她娇着嗓子嗯了一声,愈发发起抖来:“怀瑾……”
他叹息:“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舍不得对你用刑。他们不过是要带你走,竟给你下那么烈的药。乖乖,你究竟为何信他们,不信我。”
她咬着嘴唇。
这种时候,他绝对是故意乘人之危。
可是,她已经脑子不清醒,无暇再想了。
“还是说,”他轻啄着她的鼻尖,又去吻吻她阖紧了颤抖着的睫毛,房间里一阵隐约的水声,她哈着气低泣,他低声问,“还是说,有人在你身边逼你,你很害怕。”
“乖乖。”他停了手,容她喘口气再说话,“说吧。”
她头昏脑涨。
这种事,一半中途停了,人总会格外依赖对方,仿佛想在大风大浪的海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抵着他额头:“那你亲亲我。”
他依言亲亲她额角,抵着头磨蹭:“江上,被我打飞了的那只苍蝇,是什么人。”
她拧着眉,依旧踌躇。
他又问了一遍,缓缓转动勾玩:“是谁啊,乖乖。”
她控制不住地抽搐两下:“是……雾刀。”
“雾刀?”
“……我的教引。”
“教引是什么。”
她不说话了。
他弯了指节,吻她的唇畔:“他一直跟着你?”
她气喘吁吁:“……对。”
“包括天山上?”
“嗯。”
“所以,方才你说,你当年……”
他有意不说了,要她自己接下去。
“对。他说……”她半眯着眼睛,软着身子低叹,“……如果我不下手,就会把我是细作的事,告诉你,叫我留在天山上,也是死在你手里。”
顾怀瑾一下子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她睁开迷离的水眸寻他。
他如一尊黑曜石打的雕塑,肃杀阴沉,闭了闭眼。
这人脸色变得太快,方才还一派温柔溺爱,一瞬就一身杀气,她在汹涌的春潮里清醒了几分,哄他,“怎么了,忽然这么吓人。”
“没事。”他睁开眼,又笑着去啄她嘴唇,“那只苍蝇,想用我来对付你?”
她双颊嫣红,垂眸:“用你来逼我。你知道的……你父母兄长都是因往生门而死,如今轮到你自己。所以那时……你再爱我,我也……”
“你也不敢赌。”他自己接下去。
“对。”
“乖乖。”他忽然凑近,“我怎么可能会伤你。我如今都不舍得,当年如何舍得。”
她嘀咕:“我当年哪知道。你父母兄长都是因细作而死,谁拿得准。”
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在额上扶了一瞬:“所以你当年下手,一半是为了自保。”
“其实在往生门内,人人都只求自保。”她摇头,“我当年……没有别的选择。”
“那如今呢。”他凑到她鼻尖前,呼吸喷薄在她唇上,眼神比从前更浓烈灼灼,缱绻又粘稠,他压着睫毛凝望她,“你怎么选。”
第129章
她在混沌的春意中抬起眼,有点茫然。
为什么要一边……一边逼她想这种事。
“我如今……”她又在波浪中身不由己地颠簸起来,眸子里带点迷离的红意,半阖着,“如今……怀瑾,你……”
“怎么不说话了。”他终于放缓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折磨她。
她咬着嘴唇呜咽一声,连脖子都憋红了。
他弯着唇看着。
就像她欣赏他脆弱落泪的模样,他也格外欣赏她这种时候的样子。
旖旎、缱绻、艳糜。
脆弱、无助、依赖他。
他喜欢被她依赖,喜欢被她需要,喜欢她没他不行。
他在她耳边轻声笑:“……乖乖。喜欢吗?”
她含着泪花,蹙着眉头看他。
他心里叹了一声,怎么这么叫人心疼啊,阖眼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直……”
“……不可以。”她比他坚定的多,一口回绝。
“如果不想一直……那就说。”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就是为什么他用手吗?
“疯子。”她骂了一声,“说什么。”
“要不要选我。”
“怀瑾。”她把理智一片一片凑回来,重整旗鼓,“我来无量山以前,毫无反心。才在山上待了一天有余,你就叫我……”
后面的话,她又说不下去了,他好整以暇地覆手为雨,铁链一阵挣扎绷直的响动。
“为什么毫无反心。”
她筋疲力竭地垂下头,扑腾许久,她已经难以忍受。
“说话,乖乖。”他带点势在必得的笑意,“听话,我就会快些。为什么毫无反心。”
“你这人……”她已经不知自己是想躲还是不想躲,或者,已经轮不到她来选,她的身子会早一步做出选择,“我……当年,离叛门只有一线之遥,都没有叛。如今……就更不可能叛。”
“你真的确定他们会守信?”
“怀瑾,”她仰着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
她迟疑了许久,没说下去。
他静静地等。
“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这么快……给你一个答复。”她叹气,“为了唯一的一个夙愿,我已经拼了十二年。要全部放弃,从头开始,谈何容易。我最多答应你……再想想。”
再想想。
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这已经是明显的松动了。再逼下去,短时间内,也是无益,只会惹得她厌烦。
她的脾气,他如今隐约品出来一点——她是逼不得的。
他轻轻吻了吻她花茎一般的粉颈,撤出手指,撩摆缓缓地挤入:“好。那你答应我,再想想。”
“不过,怀瑾。”她皱眉忍耐开始时最难耐的异物感,缓了一会,他慢慢地容她适应,片刻她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他被逗笑了:“什么?”
“真不上刑了?”
他不说话,两手撑在她身侧,再往里挤了一点,一面欣赏她身如浮萍、无奈仰仗着他的模样,拨开她一点黏在腮侧的发。
她半阖着眼:“你不用刑……怎么跟天山交代?就这么放过我了?”
顾怀瑾只是勾唇,手在她绯艳的颊上蹭了蹭。
放过?
这一派不知是痛是愉的模样,难道她就真的好受吗。
她怎么会觉得这算放过?
他笑着埋首进她怀里吻着,听她喉咙里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呼救。字和字黏连在一起,从口齿间拖曳出来,唤他的名字的时候,每一个字都用力到几乎将音咬碎,他对这种声音格外满意——毕竟她爱他,爱得太不用力了。
他低低道:“但凡有别的法子,我都不会走这一步。”
“……别的法子?”
她纳闷,捧起他的脸。
他笑笑,再俯首去吻她心口,她搂着他的头简直难以自处,迷离着眼在他肩上一阵敲打,又听见他道:“乖乖,其实……”
话说了一半,没说下去。
“……怎么了。”她摸着他潮湿的眉毛。
“用刑,你真的不怕吗。”他抬起头看她。
那一双羽睫底下澄澈的眼,哀恳、疼惜、怜爱,看着她,仿佛替她痛似的。
她一时顿住了呼吸。
他这个人,好像她伤一下子,先受不了的是他。
“其实,不知你如何作想,但要对你用刑,”他垂下睫毛,投下几根纤长的影,吞咽了一下,“我很害怕。”
他无心缠绵悱恻,撑起身子,垂首望着她,长发从背后垂落在她脸孔两侧。
“甚至,并不是因为害怕我们断掉。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想到你会受伤,就受不了。
更不要提,以后无数个日夜里,要如何过自己那一关。
“你当年……”他不知怎么,微微颤抖着,微凉的手指从她锁骨勾画着滑过,“你当年坠崖,是因为我……”她感觉身体深处,随着他细细地哆嗦起来,“……伤得有多重,那些年,我都不敢想。如今……”
如今,如何能再伤你。
即便攒了五年的决心,五年的勇气,蒙上眼睛,喃喃着门派之仇,终于敢来要求你用刑,还是在察觉其他法子有一丝希望的时候,顷刻便改了主意。
但凡有半点两全的方法,那种方式,他都不会用的。
南琼霜屏着呼吸听着,听到耳朵里的,倒不是他不忍心用刑。
她轻轻道:“我当年坠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一直因为这件事……”
不会因为这件事,折磨你自己吧。
顾怀瑾在黑暗里垂首,忽然几颗温热的血,啪嗒砸下来,砸得她心中一阵震颤。
她仰在枕上,四目相对,月色底下,他的眼睛悲伤得几乎要叫她也落泪:
“乖乖,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我太冒失了。明知你心中害怕……”
“我害怕是因为我……”她手足无措地上去摸他的脸,他含着泪蹭她的手掌,“我害怕是因为……我做了亏心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句话也没有,眼泪一颗一颗掉。
她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何五年不见,他一见她,还是撒不开手。
他把她当年坠崖,当作是他的过失。
可是,一个被爱人背叛过的人,捡回一条命后要回去问个明白,又有什么错,叫住她,又有什么错,她从那铁索上失足掉下去,是她自己没本事罢了,这怎么能怪在别人身上。
“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怪你,怀瑾……”她泪水扑簌簌落,大拇指在他脸上轻抚着,“你怎么总是……跟你有关的,跟你没关的,都算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怎么还跟做天山少掌门时,一样。
他不答,埋进她颈窝里,一阵颤抖的哽咽,泪水和呼吸洇得她锁骨和颈侧一阵湿热,她搂住他的背一下下拍着,不知不觉,泪从下巴滴到锁骨,淌到胸前。
“不要因为这些事怪你自己,怀瑾……”她劝,“我当年……当年做的那些事,即便你真用刑,我都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兰阁禁地那晚,是我……背叛在先。”
他悠长的呼吸在她耳畔起落许久,最后道:“你不也是……为了自保。”
她偏首与他的头相贴,闭上了眼。
倘若她不爱他,那就只是为了自保,她不会有任何愧疚。
但他们相爱,所以是背叛。
她的眼泪哗哗滚落下来,睫毛颤动着,没说话。
“以为你死了的那些年……我很想你。”他在她颈侧啜吻一下,柔软的触感,惹得她身上一阵麻痒,“但是,最初也义愤填膺地装着恨,逼自己忘了你。后来,在法门寺找到了你那块平安牌……”
他笑了一下,“那以后,就不行了,差点死掉。”
“怀瑾……”
他俯下身子来吻她,一面又渐渐动作起来,笑:“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人人都恨你,我在一旁,不敢出一言。自你走后,每次提起你,后面都得跟一句‘窃山仇人,安敢忘怀’。不解释,不敢提。”
她泪流满面地随他颠簸,他望着她的眼睛,笑着喟叹:“你死之后,阖山拍手称快,我一个人,连缅怀都要避着人。那时候觉得……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只是一个坐在石阶上吃冰圆子的小姑娘。后来……你常常入我梦里。梦里,每回到后面,都是今天这般。”
她咬唇受着,半眯着眼,眸子里一片泪水颤动,从内到外地哆嗦。
“后来,不知怎么,我总是能看见你。有时是在我房里,有时是在窗下……有时我练字,你就站在桌边。有一阵,我以为是你回来了。他们说,我是见了鬼。我想,变成了鬼,叫我见着了,那不就是死了吗。所以有一阵,总想自杀。”
她骤然想起她那个梦。一柄剑,她以为他是要杀她,不想剑锋一转,搁在了他自己的颈间。
“你不要犯傻。哪有人自杀二十七次的。我既然给你留了一条命,就是让你好好活着,你不要跟我要死要活的!”
“不是你说的吗,
乖乖。”他垂着眼,怕她不适,慢慢动作,“不是你说的吗,要我跟你一起死。”
“我那只是……”
“你那只是说说,”他笑,“但我当真了。我们总是这样。你随便说,我都当真。”
“没有,怀瑾……”她握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下来,拉到怀里抱着,他宽阔的背脊,抱起来厚实可靠,他一面下来拥住她,一面慢慢往内挤入,她咬唇拼凑着嗓音道,“以后,我都不跟你演了,说一句算一句,行么。”
“句句算话?”他的鼻梁抵着她鼻梁。
“句句算话。”
“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他道,“我都当真的。”
她点头:“好。”
他骤然登堂入室,难耐地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去吻她眉尾,她控制不住地啊了一声。
“乖乖,”他垂首吻她的唇,上下都相连,他喜欢这样同她讨要承诺,“倘若再有这样的事,就来找我。”
“什么事?”她慢慢开始神思涣散了。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他把喉咙里的闷喘压下去,“可以来找我。上我的身……我们共用一个身体。”
他哄着:“听见了吗。”
她含着泪,泪水随他的动作颤颤晃动。
这么不想分开,回了洛京可怎么办啊,这个傻子。
“听见了吗。”他咄咄逼人。
她说不出来话了,只感觉身体深处塞了一尾鱼,鱼头孜孜往前钻着,鱼尾在外面噼啪地拍,她无师自通地送往迎来,渐渐地,那尾不知进退的游鱼循着她的血管逆流而上,惹得她每一根细细的神经噼啪炸开火花,冲进她脑子里,斩断她的帅旗凿破她的战鼓,下一步,就要灭掉她的城池。
“怀瑾……”她手脚都麻痹了。
“听见了吗。”
“……好。”
“还有。”他含着她耳垂低语,“以后,选我,不准再放弃我。”
她其实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血管里的轰鸣。
“好吗。”
城池攻破,只差一瞬。
她已经忍不住不答应。
“……好。”
他大拇指抹去她的泪花,俯首下来吻她的唇,封住。
楼下有十二黑衣侍卫,这般无措的长长的哀呼,她清醒过来以后,不会想任何人听见。
第130章
顾怀瑾亲自下的令,第二日午时对她上针刑,结果时辰到了,行刑人奉命进了刑场,发觉犯人尚不知在何处。
顾怀瑾没有叫她起床。
气势冲冲的行刑人深感被小小蝼蚁看低,张牙舞爪地派人四处去寻,最后得到消息,说下令行刑的掌门,正跟犯人,宿在同一张床榻上。
行刑人偃旗息鼓,早早下值。
不过。
针刑免了,倒有其他苦恼的事。
有些事情,变了味。
自从他那日用那种暧昧不已的方式逼出了她两句实情,他似乎觉得这种方法大有可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在她身上。
每日她早上起床,便见顾怀瑾衣冠齐整地坐在高塔窗边,阅完嘉庆帝火急火燎的来信之后信手扔进字帖堆,一边对她笑:“乖乖,皇上念你,念得紧呢,瞧这一大堆信。”
她躲在衾被里,不仅疲乏,还有些惧怕。
每次念完皇上的急信,他语气会格外阴阳怪气些,念完便去一旁的铜盆中洗手,而后撩摆坐在她榻侧:“娘娘歇好了吗?”
她如今……一见他洗手,就胆寒。
“你这人究竟想怎样……”她裹着被子往床榻深处缩,“把我衣服拿过来。”
他缚着绸带,勾唇,拽着铁链将她一寸寸拖到身侧,剥开衾被。
里面的人,吻痕斑斑,新的旧的,深的浅的,纷纷交杂在一处,一眼看过去,仿佛在花瓣堆里滚过。
“别穿了。穿了怎么亲。”他揽着膝弯将她搂过来翻面,沿着脊背,往下按揉她酸痛的腰,惹得她龇牙咧嘴:“累不累?”
“……累。”她转过头去哀叹,“所以今天不要……”
“我想你,怎么办。”
“你想个屁。天天在一个房间里寸步不离的……”腰痛得她有口难言,她抓着架子床的立柱,指甲抠掉一点碎漆。
她如何不明白。
他不过是吃到了这种方法的甜头,日日夜夜地,打着爱她的名号,上他顾怀瑾自创的刑。
只不过,她也没有点明。
隔着这么大的仇怨,要他一点也不逼问,不现实。
能将上刑化为……上,上床,已经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并且,一来二回,她还得以抵挡些许。
若是被他发觉,他一流血她便心疼,天天拿着把匕首自残,那她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是以,她心知肚明,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怀瑾是否知道她知道,她不知道。
但他问的问题,渐渐地,她也不知是何意。
最初,他常常问“到底叛或不叛”,隔三差五拿这个问题抽查她。
她要么模棱两可地说“想想”,要么干脆利落地说“不叛”。
答得太不留余地时,他脸色便不着痕迹地沉下来——如今,即便他蒙着那根绸带,她有时也辨得出他的情绪了。
若再撞上嘉庆帝来信催促,或者更加背运些,撞上盖着李玄白的大印的来信,她便得——格外遭点罪。
大多数时候,他是用手。可是那一回,许是李玄白的印又激了她,他竟然解下她的铁链,将人按在窗边,下半身在窗内,上半身在窗外。高塔呼啸的风从塔底直挺挺猛刮上来,她莲子般白生生的身子被纷乱的长发裹得一派糊涂,人连惊叫都顾不上了,扒着窗边:
“你疯了是不是?!”
“说你选我!”他兜着她的背,怒不可遏,她的腰不住往后撞到墙上,一阵撞击声。
塔底下把守着十二个侍卫。人在窗外,下面的人,什么都听得见。
她一面酸愉得头晕目眩,一面颈椎不受控制地悬垂下去,倒着,看见长发纷飞间,远远的地面。
侍卫们并不敢抬头。
她扒着窗框,上边悬空,下边苦愉,睁眼闭眼都是刺目的湛蓝的天,指尖麻痹得几乎抠不住,明知下面有人,还是情难自禁地尖叫。
“你别发疯了——真的,我求你……”
“到底是我,还是他,乖乖。”他将缠绵情事变为一场拷打,威胁,“不说,把你推下去!”
“怀瑾你轻……”她的呼救和哀喘就湮没在风里。
那一次,她下来后便两膝一软,跪在地上,连去下面长生泉,都是他抱着去的。
原来还可以用这种方式杀人的——那种感觉,简直灭顶。
后来很久、很久,李玄白一来信,她比顾怀瑾,更心烦。
再后来,他隐约发觉,径直逼问她“要不要叛”,是没用的。
兜着圈子跟她周旋,比较有用。
他开始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往生门的门口有几盆花、有无牌匾、屋檐如何,一年四季种些什么花草,院子大概几尺长,每到夜里挂些什么灯笼,夏天有些什么样的虫鸟,诸如此类不知所谓的问题。
她不知这些问题用意何在,每次他开口问,又都故意将她置身于一个不上不下、近乎痛苦的点,她实在顶不住,往往就痉`挛着身子服软,吐给他两句实话。
实话过后,就更加变本加厉。
她一直以为,这些边边角角的琐碎事,即便告诉他,也没有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放了她,下了塔。
她还以为连日的上刑终于告了一段落,如蒙大赦地趴在枕上睡觉,不想,眼睛一睁,顾怀瑾衣衫齐整地坐在被余晖染成橙色的窗边,见她醒了,递来一幅画。
往生门的正门。
她一看便沉默了。
当年天山,第一丹青手。
眼睛再一瞟,他
又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旁去洗了手,玉管般修长洁白的手指,用帕子裹着一寸寸擦干,坐到她身侧。
她如今,一见他擦手,就心悸,仿佛看见军士上战场前擦拭兵刃。
顾怀瑾缚着绸带:“乖乖,看这画上还缺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缺了。”
顾怀瑾:“真的吗?”将人搂过来,从双颊一直往下摩挲,“娘娘。”
每回逼问她,他格外爱叫她“娘娘”。特别是——她一身红紫吻痕,嫩生生得仿佛剥出来的莲子,而他,衣履齐整,长衣宽袖,一根不入红尘、断情绝欲的黑绸带蒙在眼上,拽着她的锁链把她拖到怀里,一口一个“娘娘”。
“娘娘当真不指教一二?”他牵起她慌忙去挡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一面吻她,“那么,顾某又想娘娘了。”
南琼霜:……
他用这种方式,不知从她口里撬了多少虽小但真的东西。
后来,连她这般口风严的人,都有点破罐子破摔,只要见他洗过了手含笑走来,便并着腿裹好衾被,盘算今晚,哪些东西可以漏给他。
或许是因为他的刑虽软也不软,或许是因为她的忠心虽硬但也不硬,整日在塔上拷打,她也不恼,只是无奈,有些时候,甚至更离不开他。
他也察觉,这种法子,不仅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连他极力强求的人,也一日一日更加黏他,于是愈发整日在塔上,哪也不去,专心缠绵厮磨。
桌子上,嘉庆帝的来信越堆越高。
从最初尊敬有加的信函,一封一封,逐渐变为用语肃正的诏令。
到最后,盖着大印的诏令一连发了六道,快马加鞭,送上无量山。
顾怀瑾充耳不闻。
那些诏令,渐渐堆得连她也看着心慌,夜里对他道:“怀瑾,该回去了。”
顾怀瑾只是拥着她不说话。
她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了洛京,一个宫妃一个臣子,哪里还有日日相对的时候。假如她咬死不叛,这种日子,到死也不再有了。
但是,嘉庆帝无他不可,他如何能抗命不回洛京。她又是嘉庆帝的爱妃,他哪里有理由将她锁在山上。
洛京,早晚要回。
不过是从未来借当下,拖一天算一天。
顾怀瑾不是不知此事的利害。因此,第七道诏令发上无量山时,他一个人下了塔,一去便是一天。
倘若要考量回洛京的事,不论如何,他眼前不能有她。
顾怀瑾一走,四象塔上就只有南琼霜一人。
四象塔布设简陋,平时两人都在时不觉清净,真走了一个,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静得人心里发空,浑身不自在。
她无所事事,许多天里终于得以穿好了衣裳,拢着衣领,趴在榻上看顾怀瑾走前给她留下的话本子。
一阵风来,她指尖书页颤了一瞬。
风落地,一双黑靴轻轻落地。
她缓缓抬起眼来。
雾刀:“南琼霜。”
雾刀的事,她面上不表,实际每个深夜都在心里揣度思忖。如今自己找上了门,她心里不知是恨怒还是轻松,没回头,晃着双腿笑了一下:
“爬回来了?那一日他那一下子,给你伤得不轻哪。牙还全吗?”
“你少笑话我。”雾刀两肩宽得像扁担,手朝她一指,“这些日子,你跟他都在塔上干了什么?!如实招来,我求门内从轻处置!”
她懒洋洋瞥了眼,拉好领口将满身的吻痕遮住,朝他笑:“我干了什么,最该清楚的,不是你么。怎么,这年头,玩忽职守,还有脸跟别人兴师问罪了?”
“我知道你叛了。”雾刀笑起来,他嘴歪而薄,狞笑着的时候,露出一排小而细的犬牙,“当年,你跟这男的就没什么好鸟。现在再见面,早一股脑儿吐出来了。门内命我捉你回去,以叛门罪论处,你还不招!”
南琼霜懒得搭理。顾怀瑾走前给她留了一碟瓜子,一碟腰果,她剥瓜子剥得噼里啪啦,只是瞧着他笑。
雾刀:“还敢不认!”
她终于将掌心瓜子皮倒到空盘里去,撑着腮:“你呢,这种脑子,少跟我耍心眼。若是笃定我叛了,还招什么,直接拿了我不就得了。何况,”她笑着抬手,手腕下一根铁链,“我若是叛了,他关我做什么。”
雾刀暂时敛了装腔作势的爪牙,倚在柜边上下打量她。
“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有人说,情欲有气味,他们日日在这房间中……雾刀狗鼻子,说不准真会嗅出些什么。
“艹。那天后来好不容易又追上你,也不敢上前。这男的现在怎么那么瘆人啊?我跟着你到了山前,差点他妈被门禁夹死,捡回一条命来上了山,发现找不着你。后来跟着那男的,才又找着了你,你竟然给关在塔上了。”
他嬉皮笑脸,“关在塔上,审你呢吧。怎么没看着什么伤啊。”
“在身上。要看吗?”
极乐堂绝不准教引偷瞧她们的身子,怕见了便难以自持,细作与教引一同叛门,她故意拿着这点问。
她继续笑,“还不是因为你无能,跟丢了太久了,伤都好了。等到日后回了门内,暴露行踪是一条罪,跟丢我是一条罪,找到我又无法近前,又是一条罪。我们回去,好好算账。”
雾刀终于闭上了那张说她叛门的嘴。
“既然你来了,把我带走。”她伸出手腕,把两根铁链搁到他眼睛底下,“我早受不了了。皇上那边,毛琳妍在那,我急得坐不住。”
雾刀靠着柜子,歪着嘴笑,意味深长地打量她许久。
末了,走上前,在她身前的坚果碟里抓了一把,转过身去了窗边,四下观察窥望。
“没空。谁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她翻了个白眼。
雾刀,脑子不好,但直觉灵敏。想借这两根铁链拖他一时片刻,拖到顾怀瑾回来,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这几天呢,我俩都有错。”他挠挠头,涎着脸赔笑,“你跟那个男的天天在一块儿,谁知道都说些什么。我呢,也有错,跟丢了。姑奶奶,咱俩往后,各司其职,彼此安好,你不为难我,我不为难你,咱俩都好。”
她剥着瓜子,轻笑一声。
“我今天来呢,不是来找姑奶奶兴师问罪的。”他搓着手在她面前转圈圈,“鄙人想先去洛京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