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她当时正在窗下百无聊赖地吃荔枝,闻言诧异一瞬,笑了:
“给他气成这样?”
昨日湖中那只小船上,李玄白欠儿欠儿地揶揄她,说她见了顾怀瑾,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怎么,他也在顾怀瑾那吃了瘪?
李玄白为人太皮,她最爱见李玄白恼火,今日他怒得不一般,她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瞧瞧。
“给摄政王传信,说我去他那待会。”一想到李玄白气得发飙,她就忍不住笑意,小银叉将最后一颗荔枝肉扎起来,放入口中。
清涟晓得她爱洁,适时递来一方湿帕子,让她擦手。
“公孙红说,上回笑乐园内,摄政王在皇上面前僭越,言行较常大将军更为不敬,回去常大将军气得直发疯。”
南琼霜接过帕子细细擦拭,“这年头,连僭越都要攀比了,这两人也是有意思。所以那天回去,常大将军转头就来讨了王爵……”
话却忽然止住了。
她垂眼望着掌中微湿的手帕,喉咙像被塞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常大将军讨封那天,嘉庆帝疯症发作,顾怀瑾受了伤,她是不是将自己的帕子,借给他擦血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
顾怀瑾是隔着一堵墙,都能发觉她藏在密室内的。当年他发现她躲在漱玉斋里,凭的不过是一页她拈过的书页。
他那时说——那一页佛经,有些她的气息。
假如一页佛经,他都能闻出她的气息来,那她的帕子,岂不是早被他嗅闻过了?
她骤然想起昨夜,他搂着她细嗅,密密的鼻息喷在她皮肤上。
梦境之外,她依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完了。
怎么能出这种差错?!
当日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竟然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了他?!
她忽然想起来。
那时——因为嘉庆帝胸闷,要在胸前施针,顾怀瑾说眼盲,要她帮忙解开嘉庆帝的衣裳。
她还是把他当成了从前的顾怀瑾,以为他若真认出了,不可能允许她替别的男人宽衣。于是,她认定顾怀瑾尚蒙在鼓里,行差踏错,将这么私人的东西给了他。
现在想想,出了那样的事,他对她已无任何感情,也不奇怪,要她帮皇上解个衣裳,又有什么?
或许是她太自恋了。
但是。
不论他到底还爱不爱她,那一方帕子在手,他一定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
——完了。
她尚不知道他在设什么局,但她最后一张面具,已经被他轻轻摘下了。
她长吸一口气,急急道:“雾刀。我叫你跟门内联络,你去信了没有?”
雾刀的声音带着困倦,打了个哈欠:
“姑奶奶,昨儿个三更天你吩咐的我,眼下才几时?”
“赶紧写信,快写!我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最好明日就收到门内的回信。”
雾刀“嘁”了一声,“这么急?”
怎么可能不急?
倘若他爱她,他看着嘉庆帝磨她,竟然能一言不发,为了骗一条帕子,叫她为嘉庆帝宽衣。
倘若他恨她,他竟能按下窃山之仇,容忍她在眼前大摇大摆,不取她的性命。
卧薪尝胆至此,背后所图谋的,怎么可能简单?
她这时才毛骨悚然地发觉,经年未见,她那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前夫,竟然成了这么一个——阴沉难测之人了。
“告诉你,他认出我了,我确定。”她沉沉道,“所以,尽快联络,耽误不得,不然,我不晓得要出什么事。”
雾刀在她耳朵里一阵大笑:“祖宗,你又想到什么啦?昨天琢磨一晚上了,还在这做梦呢?难道你以为,他认出了你,却没杀你,是因为还爱你吗,南琼霜?”
她不说话。
他们之间的事,本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其余人再怎么看,也不如她心如明镜。
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吧。
她急急起身,两三步冲到门口,边走边道:“去摄政王那坐坐,有事找摄政王商量。”
清涟和远香不明所以,赶忙跟上。
才刚从院子中跨出去,迎面就撞上了嘉庆帝身边前来传话的人。
小准子见了她便跪下:
“娘娘,皇上听说娘娘病了,刚从笑乐园中出来,便想来看娘娘。不想,被人绊在了笑乐园内,说要再打一会牌。娘娘稍安勿躁,皇上担心您担心得不行,已经派顾先生来为娘娘诊脉了。”
她跨出去的腿霎时从门槛外缩了回来:“诊脉?!顾先生?!”
“是啊,娘娘。”小准子抬起头,未时的阳光正刺眼,扎得他眼睛眯起来,“顾先生已经往这边来了。”
她仿佛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江湖上行走十几年,她从未如此心慌过。
她抓住小准子的衣袖,将他扯到面前来仔细答话:“我问你,你今日见着顾先生了没有?”
小准子:“回禀娘娘,见过。”
她道:“他神色可有什么异样?”
小准子游疑着:“并未有何异样。非要说,便是因皇上随意赠官一事,不大愉快。”
“他可曾在皇上面前提及本宫?”
小准子这回顿了一瞬:“顾先生说过一嘴,说有味治头风的灵药,可治皇上的宿疾。只是那药须由至阴女子身亲手摘取、仔细呵护,两人商讨了一阵人选,六宫娘娘全都在列,不止娘娘一人。”
“至阴女子身?什么至阴女子身?”
小准这回低下头:“奴才不知。”
她心里一团乱麻,心神难安地叹了一口气。
“除此之外呢?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发现了她的身份,又按兵不动,这个顾怀瑾,到底要做什么?
她如今,真是看不透他。
“起来吧。”她跨出院子,疾走两步,把小准子甩在身后。
却倏地又停下。
一会,顾怀瑾要来替她诊脉,她不能留清涟在宫中以假乱真,大明宫去不成了。
但是,她也不想留在菡萏宫内与他面面相对,坐以待毙。
她退回去,问小准子:
“皇上在笑乐园内玩牌?”
小准子:“正是。”
她道:“远香,清涟,去笑乐园。”
*
一个早上还病得卧床不起的人,到了下午,就顾盼生辉地出现在了笑乐园,这不能不说是一场奇迹。
南琼霜知道,今日她最大的靠山,莫过于嘉庆帝,特意换了一身嘉庆帝钟爱不已的杨妃粉织金蝉纱霓裳,头上一对嵌宝石琉璃珠花,耳下有意搭了一双花蕊黄玛瑙耳坠,一颦一笑,琼光摇曳。
嘉庆帝正在牌桌旁玩马吊,这回陪同的,唯有变成了女人嗓的李景泰。
门一开,两个人正打得热火朝天。
她柔柔唤了一声:“皇上。”
嘉庆帝尚未发觉。
她走近两步,到嘉庆帝身侧折身行礼:“皇上。”
嘉庆帝终于自火热的战局中分出神来,眼睛一瞥,愣住了。
他素来爱她那一张脸,见她颔首行礼,盈盈似水,艳如桃花,舌头都打了结:“德音快,快起。不是病了吗?怎么又到了朕这里来?”
她扶着嘉庆帝的手臂起身,嗔怪笑着,“臣妾思念皇上,如何能不见。”
顺势,坐在嘉庆帝身侧的椅子上。
这话说得嘉庆帝受用极了,笑得合不拢嘴,牵着她的手拍了拍。
她用团扇掩去半张脸孔,朱唇微勾。
顾怀瑾得了那一方帕子,今日八成要借故来见她。
她才不要见。
眼下,他还没来。她刚好可借这个时间差,先抓住嘉庆帝。
有嘉庆帝在身边,即便是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她拈着团扇柄轻轻摇着,心中得意,贴心替他扇着风。
忽然赌房门口出现了一道玄黑身影,高挺沉旷,不近人情:
“皇上。”
她心中一揪,扇着风的团扇,不觉僵住了。
这就找来了,怎么这么快。
她提心吊胆地坐直了身子,将脸孔掩在团扇后。
“顾先生?”
看清来人,嘉庆帝竟有些慌张,手中的牌哗啦一声散了,又手忙脚
乱地抓在手里:“顾先生怎,怎么来了?不是刚同摄政王商议完,说给德音诊了脉,就出宫回府吗?”
顾怀瑾不语,影子一般飘了进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面朝着嘉庆帝,站在她身侧。
如今,他只要一靠近,她浑身就警戒得发麻。
她微微窒息,不敢抬头。
可是,房间内不敢抬头的,还另有其人。
李景泰见状,夹起尾巴,悄悄摸摸从凳子上溜了下去,做贼一般行了礼,告退。
怯懦得,整个人如一头章鱼,软、滑、能缩、会钻、悄无声息。
“站住。”
房间内其余三人齐齐一哆嗦。
南琼霜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也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怕他怕成这样,并且——连这房间里穿着明黄龙袍的人,也怕他怕成这样。
从前天山上那个落花沾襟、温柔和善的顾怀瑾,当真是一去不返了。
“本朝有令,为官者皆需走科举一途,无人可免。李公子前些日子,借樗蒲向皇上讨要官职,已是以奸邪之术蒙蔽皇上,罪已当诛。顾某念齐国公之祖乃是开国功臣,免你一死,仅命齐国公将你领回,严加管教。不想今日,是将顾某一番劝诫,全当作耳旁风了?”
李景泰两条腿,软得跟粉条一般,一抬头,已是涕泗横流。
“顾先生……求顾先生饶命……今日,奴才是听皇上吩咐……”
顾怀瑾平静无波的脸,转过来,朝着嘉庆帝。
她亲眼看见嘉庆帝战栗了一下。
嘉庆帝满面通红:“胡言乱语!朕何曾!”
“皇上!皇上!分明是您叫奴才陪着玩牌的啊!”李景泰那一把女人嗓子,哭起来格外凄厉。
顾怀瑾仅是听两人语气,便知其中底细,终于还是给嘉庆帝留了面子,“皇上是受小人欺骗。”
理着袖口,漫不经心:
“至于你,罚杖三十。”
嘉庆帝眼看着方才的牌友痛哭流涕着被拉下去,连句阻拦也不敢有。
他因赌误国,已是理亏,顾怀瑾又是他唯一的仰仗。前些日子,他还疯症发作,误伤了他。
他抬起头,挤出一个汗淋淋的赔罪的笑,“顾先生,顾先生坐。”
面朝着门口,冷冷候着哭天抢地的李景泰被拖下去的顾怀瑾,闻言,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嘉庆帝笑得更可怜了些。
南琼霜心里万念俱灰。
她名义上的夫君、唯一的救命稻草,在她这个不共戴天的前夫面前,竟然毫无抵挡之力。
第112章
嘉庆帝又催了两声,“先生坐!先生坐!何至于此!”
顾怀瑾一言不发,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拉开了嘉庆帝对面的椅子,落了座。
牌桌四边,两人对坐,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正在牌桌侧边。
他这样落座,她便一侧挨着嘉庆帝,一侧挨着他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听见自己胸口一阵嗵嗵的跳,有点煎熬。
嘉庆帝赔着笑,渐渐笑得脸僵了。
前些日子,嘉庆帝刚因为以官职做赌注的事,被朝中百官狠批。他心中不服,发折子同这些言官吵了几架,最后王茂行带了几十文官,在紫禁城东顺门外恸哭劝谏,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是顾怀瑾带了话,劝那帮嘴跟骨头一样硬的文官各自回去,此事才平息。
但这件事后,一贯不愿多言的顾怀瑾,都明白告诫过他,不可再同李景泰那个纨绔混在一处。
嘉庆帝一声也不敢出,冷汗涔涔。
“顾某今日来,不是来讲什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之言,皇上不必过分担忧。”
他不紧不慢将桌上散落的马吊牌收起来捋好,叠成一摞,齐整搁在桌边,“皇上英明神武,不是我等草民可以置喙的。顾某今日来,是奉皇上之意,来给娘娘诊脉。”
她一惊,直起身子。
还以为嘉庆帝这赌棍能替她挡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上刑架的就是她了。
“听闻娘娘今晨身体不适,没想到下午便好转了,有闲暇到笑乐园内寻皇上。”他笑了一声,“叫顾某扑了个空。”
阴阳怪气得厉害,她没敢接话。
他转过来,声音不近人情:“不知娘娘哪里不适?上次谨身殿中,娘娘还一切如常。”
上次见面,谨身殿中?
她想起与李玄白同乘一舟那日,杨柳岸边,那个看不见五官的身影。
“今晨……有些胸闷。”
他了然,“请娘娘给顾某一只手腕。”
她心里突突地跳。顾怀瑾是熟悉她的脉象的,这些年,她许多旧疾毒症未除,即便有变,若由他来把脉,大概还是认得出来。
她道,“不必了吧。”看向嘉庆帝,软着嗓子,“皇上,德音已经好了……不想瞧大夫嘛。”
嘉庆帝不肯接,眼下他巴不得顾怀瑾少盯着他:“不可讳疾忌医啊,德音。你身子一贯不好,刚巧顾先生在这。”
她心里长叹,即便那条帕子八成已经暴露了她的身份,她还是抱了点侥幸心理——万一他真的只是想借帕子,擦完了血,就扔了呢?
可是,真给他把了脉,又是一条确凿无误的证据。
她也顾不得顾怀瑾在不在场了,两只手一同去牵嘉庆帝的手,撒娇摇着,“皇上,都好了,还看什么大夫嘛,怪吓……”
话未说完,余下的字全哽在嗓子里,难以下咽。
桌子底下,顾怀瑾的腿,抵住了她的膝盖。
若无其事的威慑,心不在焉的威胁。
她心里面轰隆一声。
是巧合吗?
可是,哪里有臣子和宫妃同桌,两人的腿在桌下相碰的。即便是偶然,也该一瞬就撤去才是。
顾怀瑾的腿,不依不饶地,抵着她的膝盖,若有似无地贴着。
她仍偏头望着嘉庆帝,嘉庆帝神色如常,可是,她连呼吸都困难了,后背如有火烧。
他要做什么?到底想怎样?!
她心惊胆战地,将膝盖再并拢了些,向嘉庆帝靠去。
下一秒,他跟着不经意伸了腿,鞋尖抵在她的绣鞋旁。
她不敢动了。
明明只是一只尖尖的靴头,抵在她绣鞋侧面,竟像在她脖子上横了一把匕首似的。
嘉庆帝忽然开口:“德音,怎么了?怎么忽然愣了,脸色这般不对?”
她睫毛颤抖半晌,端起嘴角,挂上一个笑,“哪有。皇上多,多心了……”
顾怀瑾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脉枕,置于桌上,面色沉静似水。
她知道自己大难将至,反而如释重负,笑了。
此前东躲西躲,实在滑稽。
顾怀瑾是谁?从前日日夜夜搂着她睡,事无巨细地叮嘱呵护,连蚊子都不会让她自己打的人。
她的习惯、脉象、语气甚至呼吸,他恐怕比她自己更了解。
还想在他面前隐瞒?
门都没有。
什么失忆,什么凤鸣丸,什么假名假背景假习惯,全是自作聪明,令人发笑。
她哭笑不得,顺从地递出一只细腕,放在脉枕上。
顾怀瑾对她的招供没有任何动容,微凉的四个指头,轻轻点在她手腕上,凝神听脉。
她垂着眼,状似不经意地,用余光打量他。
他长相真是没变,若非要说,似乎还更精致了些,带了点山巅晶莹雪的冷僻高寒。黑绸底下的嘴唇,也同从前没有分别,她当年最爱吻他的下唇,软得很。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惊心动魄,即便被绸带掩去了,她也知道,那双桃花眼,眼尾上勾,睫毛密如羽扇,弯起眼笑的时候,眸色清澈明冽,如一泓清泉。
对啊,她都记得。就算逼自己全忘了,到底还是记得。
算了,同他摊牌吧。
反正欠了他的,本就该还,他要讨回去,也无可厚非。
“娘娘。”顾怀瑾忽然道。
她抬起眼,看着他。
瞬间如遭雷劈。
顾怀瑾大拇指上套着一只
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搁在鼻尖底下细细嗅着。
那一只,在她梦中,曾经套在他中指指根,晶莹润泽,闪着水光的,白玉扳指。
她登时口干舌燥,胸中仿佛擂鼓,身上不合时宜地热起来。
——不行。不能同他摊牌。
——这个疯子,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假如他像梦里那样折磨她……这里可是紫禁城!
他不会放过她的。
但是,她已经没有立场、没有身份,也没有必要,同他纠缠了。
——不能落在他手里,绝不。
“娘娘。”顾怀瑾意义不明地叹息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悠闲摸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娘娘当真是体弱。”
他轻轻道:“怎么这么虚弱了。”
喟叹般的语气,她几乎要以为他心疼了。
她瞥开眼,往后躲了躲。
顾怀瑾不动声色捏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骤然抬眼,却连抽身也不敢,怕动作太大,惊了……桌上第三个人。
她低下眼睛,用余光瞥嘉庆帝。
当着皇上的面,他到底想干什么?!
皇上,皇上又在看哪?!
嘉庆帝浑然不觉。他不思悔改,与上回赌官案的主犯又聚在一起玩牌,正心虚,提心吊胆地怕触怒了顾怀瑾,连抬头都不敢。
南琼霜简直头皮发麻。
当是时,嘉庆帝垂着眼睛,不知在看哪。
两人的手在桌面上光明正大放着。
顾怀瑾堂而皇之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大拇指一下、一下,在她手腕内侧娇嫩的肌肤上,按揉、刮蹭。
她仿佛身上有千万只蚂蚁窸窣地爬,麻痒难耐,想躲又不敢躲。
到后来,也不想躲了。
大脑拒绝他,身体却习惯他的抚摸。然后,身体卸甲叛逃,拉着她,坠入一场危险的催眠。
“娘娘,身子不好。”她仿佛在海中挣扎了许久的溺了水的人,忽然听见他开了口,觉得他的声音混混沌沌的,他道,“过些日子,同顾某回山,除去为皇上采药之外,顾某会为娘娘开个方子,仔细调调。”
她心不在焉,思绪黏黏糊糊的:“……回山?”
然后,她看见,顾怀瑾意义不明地笑了,唇角微微勾起:
“娘娘……。皇上今晨吩咐顾某,携娘娘同回无量山。”
*
南琼霜怎么也没想到,未时,她听闻李玄白在大明宫中气得发飙,还幸灾乐祸,打算去看热闹。
到了申正时分,风水轮流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人就成了她了。
她在御花园的回廊内急急穿梭,风吹开她的裙摆,她敛着衣裙,疾步往大明宫中走。
情况太急,她甚至不及派人传信,大明宫前的禁卫今日把守着正门,并未调开。
她顾不得,径直走到殿门前,与把守在宫殿门口的金戈侍卫,对视一眼。
那人人高马大,宽肩窄腰,束发束得一丝不苟,长脸方下巴,颌骨颧骨刚正如岩石。
正是七杀堂前堂主,墨角。
说是前堂主,乃是因此前某个任务调配有误,酿成大错,他从堂主之位被撸了下来。
如果她打听来的消息无误——正是顾怀瑾诛杀含光殿十二细作那一回。
墨角见是她,悄无声息地往旁退开一步。
才刚跨过门槛,就听见殿内一阵竹简坠地的哗啦声,里头侍女太监齐齐跪了一地。
她提起裙摆,自一地平平的后背和低垂的后脑勺中小心跨进去。
李玄白叉着腰站在大殿正中,走来走去,走两步就转身,步子踏得飞快。
他铛地在墙角香炉上蹬了一脚,踹得那香炉叮咣倒塌:
“自恃权柄,厚颜跋扈,谁都敢他妈不放在眼里!本王给他两分好脸色,真拿自己当国之肱骨了!怎么!若无本王,他姓顾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竟然还不知感恩,将个蛮勇匹夫,冠上王爵了——”
李玄白一向桀骜不驯,有仇当场就报,鲜少有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用扇子将扑到面前的香灰扇去,耐着性子问:“这是怎么了?”
第113章
见了来人,李玄白勉强收敛了嗓音,“你来了。”
她在场,他也不好再失态,下令跪了一地的下人尽数退下,自己走回了窗边案几旁坐着。
案几上,一派凌乱,奏折竹简洒落满台,他将台上铺开的竹简缓缓卷起,没好气地往岸尾一撂。
南琼霜叹息,拎着裙摆坐到他对面。
他们两个人,全被顾怀瑾拿捏得头痛欲裂,眼下,还真是同病相怜了。
李玄白抓起茶盏润润嗓子:“你怎么来了。”
她有气无力冷哼一声:“你猜我为什么来。”
李玄白:“也在他那着了道?”
她翻个白眼:“他认出我来了。”
李玄白喝着茶,呛了一口:“你确定?”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皇上,皇上吩咐我随他回无量山。跟他回了无量山,我还能回得来吗?”
李玄白今日眉头就未展开过,收着奏折,“他要带你回山,所以,你觉得他认出了你?”
她愣了一下,“难道你仍然觉得,是我想多?”
“你想多了。”他呷了口茶,沉沉叹气,“他想带上无量山的,本不是你,是毛琳妍。”
“晟贵妃?”她手中团扇错愕滑了下去,柄在案上敲得嗒一声。
李玄白点头:“今日笑乐园内,商讨给常达的爵位,顺便谈到了这件事。那姓顾的说,无量山上今年产了一棵五十年也未必有一回的灵药,但那药金贵,须得至阴之身的女子亲手采摘,以山泉水濯洗,再送入白马寺中受三日焚香,方能维持药性。”
“宫中女子,八字最阴的,就是毛琳妍。是以,他提议毛琳妍与他同回。不想,被那疯子拦下了。”
“嘉庆帝?”
“嗯。”他又啜了口茶。
假如是嘉庆帝的意思,那么,大约是嘉庆帝忌惮晟贵妃与常达的关系,怕常达从中作梗,摆他一道。
但是,往生门替她捏造的八字,称不上至阴。
“然后,那姓顾的说,”他冷笑一声,“八字里有两个或三个阴的,勉强亦可,只要曾得圣恩雨露。”
她眨眨眼,反应一瞬,才明白李玄白那种戏谑讥诮、意味深长的眼神,究竟是为何。
“圣恩雨露”?
其实,嘉庆帝服下常达那一碗药酒后,毁了的不仅是精神。
是以,虽然她得宠,却并未侍过寝。
这是嘉庆帝痛处中的痛处、逆鳞中的逆鳞,除去宫妃,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提。
“所以,皇上信不过晟贵妃,挑来挑去,刚巧挑中了我?”
“大约如此。”
南琼霜只觉脑子嗡嗡作响,扶着额头,缓了一缓。
谢德音的身份背景,是往生门替她捏造的。不想,以假乱真到这个地步,皇上谁都信不过,偏偏信她。
她偏偏是最不能同他回山的。
“别担心。那疯子依赖你,依赖得紧。你们两个都走了,他慌得要命,所以,只允许你在山上待两日。两日后,你就得离山。”李玄白放下茶盏,两手按在案几边缘,“区区两天,你还演不了?”
她心烦意乱地捋着头发,“何止是两天的事。我仍是觉得——”
仍是觉得,他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解释牌桌底下咄咄逼人的膝盖和靴尖,怎么解释托住她后腰的那一只手,又为什么借着接手帕碰她的手指,为什么捏着她的手腕摩挲?
她被他阴恻恻的目光插穿那么多次,次次冷汗淋漓汗毛倒竖,难道全都是错觉?!
——不可能。
——但是。
这些细节,她没法对人说。
太细微、太琐碎,只够两人心知肚明,对外人则不足为证,还会被人笑自作多情。
南琼霜少有这般束手无策的时候,心燥欲死,一手捂着头,一手捏成拳,在太阳穴轻轻敲着。
但是。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她就是知道,他知道她是谁。
他就是设了一个局,处处算计,步步筹谋,骗过其他所有人,让她有口难开、求助无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铐住脚踝,再一寸寸拖走,锁入他的领地。
然后,日夜折磨,不见天光。
“如果我——”她开口,“如果两日后,他不放我走,不论任何理由,有劳摄政王催他放人。”
李玄白看着她那副头痛样子,原本不好的心情也好了些,笑,“真这么怕他?都说了,他并未认出你。”
她已经懒得解释了,不语。
“你们今日在笑乐园内谈得如何?怎么回来气成这样?”
提起这件事,李玄白刚轻松些许的脸色复又阴沉下去,手中的竹简往案上一扔,一阵哗啦的响。
“姓顾的非说要让那匹夫如愿。”他抽出一根毛笔,气急败坏地拔笔尖上的毛,“给封了王爵。我不同意。最后议定,禄米给的少,封地不给,类似孙猴子的弼马温。”
“常达讨封,讨的便是封地和钱财,这两样都不给,光给个虚名,糊弄谁?”她不想过多议政,站起身来,理理衣摆,“他将军之位坐了那么多年,岂是好打发的,莫要因此再闹上一回。”
“那你说怎么办?”他不耐起来,攥着拳头锤了两下案几,几上笔筒内的毛笔微微颤抖,“还不够?还要再多给?”
“若要我说,”她垂着长睫,理理步摇珠串,“封地定然是不能给。禄米,该给多少给多少,或许还该多给些,多到他无法拒绝。”
李玄白气不打一处来,瞪起眼睛。
“但是,给他流爵,而非世爵。”她站起身,轻巧拈起了搁在案上的团扇,悠悠扇着,“爵位给,但就是不给铁券。”
李玄白眉头皱了一瞬。
南琼霜笑:“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叫常忠?”
李玄白旋即明白,眉毛挑了挑。
须臾,一笑。
他道:“他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叫常平。”
南琼霜旋即明白他明白。
不给铁券,爵位无法世袭。若禄米给的多,常达受钱财诱惑,说不定会应下。
假如他应下,父子离心的种子,说不定便就播下了。
这天子路上唯一的拦路石,李玄白巴不得早日移除。
她站起身来,杨妃粉的蝉纱长裙层叠摇曳,迤逦在身后,仿佛一场飘渺的幻梦。
“为摄政王解忧,乐意之至。那么,”她回眸,长睫弯垂,美得像妖,“就此告退了,摄政王。”
*
菡萏宫内。
南琼霜屏退了众人,自己坐在雕窗下,面前摊着一本前朝诗词,久久不曾翻一页。
雕窗外,阖宫丫鬟忙里忙外,替她收拾着前往无量山的行囊。
她悠长叹了一声,靠在贵妃榻上,烦躁阖上眼睫。
“南琼霜。”
雾刀低低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
她睁开眼:“怎么。”
“门内回信了。”
她登时从贵妃榻上扑腾起来,坐直了身子。
“怎么说?”
“指挥司说,要你来信上表,细叙更换任务的缘由、目前状况,条理清晰,明日寅时前寄出。门内明日戌时前给你答复。”
她翻身下榻,坐到桌前:“我现在就写。”
半炷香后,南琼霜停笔,将毛笔往一旁的砚台中一搁。
一封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的书信,从当今形势、敌我优劣、自身长短详细分析,字里行间尽是惧怕自己短命而不能再为往生门效忠的担忧之情,读来令人动容,写时令人作呕。
雾刀将信取走,当日便交给了洛京城中专管联络的眼线。
夜里,往生门便回了信。
南琼霜看着那封信上盖着门章的大大的“准”字,如释重负,几乎感动。
雾刀:“你多年来,几乎是无往不胜,手到擒来。门内念你是个心性坚强的可塑之才,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特准你半途返回。”
“你同那姓顾的出宫那日,照常随他上船。上了船,午时左右,门内会派人撑船接应。你找准时机跳船,暗号为三声鸟啼。上船后,怕有人跟随,会多换几回船,船夫会告诉你如何做。”
“你下船后,清涟会替你伪装一阵。之后,她会假死。嘉庆帝的任务,会有人来接替你。自此以后,你同谢德音这个名字,同紫禁城中所有人,都再没有干系了。”
“再没有干系了”。
她心里有些迟来的钝痛,木木的。
“每个船夫,都是门内派来的七杀堂刺客。我也会一路尾随。所以,别想着跑,南琼霜。”
他笑起来,仿佛一头呲着獠牙、喷吐着热气的野兽:
“门内一片惜才之心,你可千万别辜负。”
辜负?
当年,为了顾怀瑾,她离叛门只有一线之隔。
那时,都没有背叛,往后,就更不会背叛了。
她笑:“你多虑了,我可是一片丹心。”
雾刀狞笑着,隐去了。
或许是因为顾怀瑾等不及了,离宫的日子,来得很快。
当日,六宫后妃一直送到紫禁城乾清门。晟贵妃穿得一派雍容奢艳,款款立在众妃嫔前头,见了她,眼睛都没抬一抬。
如此嚣张,其中缘由,她心里明镜一般。
她被顾怀瑾带出宫,再回宫时,恐怕得宠的,就又是她晟贵妃了。
若是从前,她又要忧虑,深更半夜辗转反侧,筹谋如何复宠。
如今,一身轻巧,那些令人生厌的争斗,全被她抛下了。
他们一行人的车马,直抵渡口。
顾怀瑾一个侍卫也没有带,王茂行曾劝嘉庆帝给他带些侍卫随行,他尽数婉拒,说是无事时人多嘈杂,出事时碍手碍脚。
她也只带了清涟和远香。嘉庆帝言之凿凿,说顾怀瑾在身侧,天底下的无赖没有一个近得了她的身,只怕有人蓄意刺杀。不若秘密出行,免得贼人觊觎。
他不知道,她刚好就是一个刺客,而顾怀瑾,刚好就是那个贼人。
一行人上了客船。
要去无量山,当从饶河走,一路水路。
两人的船厢自然不在一处,但都属官舱,离得很近。
她喜洁,命清涟和远香将舱内备好的枕席尽数撤去,用自带的被褥重新铺好。
顾怀瑾得了嘉庆帝的命令,要保护她的安危,时刻随侍左右,此时坐在她船厢中的圆桌旁,自己斟了一盏茶。
“到了饶河上,人多眼杂,顾某不便以娘娘二字相称。”他道,“不知娘娘以为,顾某如何称呼,更为得体。”
话说得一板一眼的。都已经堵她堵到了这一步,还装呢。
她道:“先生唤我德音便是。”
他的眼睛,她看不见,只看见黑绸上方的两道英眉,揶揄似的挑了挑:
“德音?”
带着讥笑的吐字。仿佛是笑她,都到了这一步,还跟他自作聪明。
不知是谁在自作聪明。
她带着笑道:“德音。”
“好。那就唤娘娘为德音。”
他从善如流,掀着茶盖,啜了口茶。
南琼霜忽然注意到,他的大拇指正套着那个白玉扳指。
眼下,不论那枚玉扳指曾经叫她多惊慌,她都不必再怕了。
她拿着凳子坐到他身侧,拄着腮:“先生那枚扳指,头一回相见时,还没有的。可是有什么来头?”
说到“头一回相见”,他又是凉凉笑了一声。
“无量山的传代玉戒。无量心法传人,理应时时佩戴,以功法养玉,亦以玉养功法。境界越高,玉便越油润洁白。”
那枚玉戒,已经润糯若脂肪,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衬得他手如雪般冷白。
她笑:“那么,这玉已经白得毫无瑕疵,可见先生功力深厚。”
功力深厚又如何。逮耗子似的逮她,还不是要看着她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恭维顾某?”他笑了,轻道了一声,“娘娘,有兴致。”
幽幽的恨和怨气。
她霎时又有些发毛,住了口。
“或许从前可算功力深厚的。但前些日子,反噬得厉害,功法倒退了不少。”他对着她,双唇开合,唇角愉悦地勾起来:
“……都是因为,见了娘娘啊。”
她屏息两瞬,面上毫无反应,吞咽了一下。
须臾,她道:“……先生。我有点困乏,想歇息一会儿,还请先生出去吧。”
*
顾怀瑾走了。或许是因为,无量山是他的地盘,较之客船内更适合拷问用刑,他觉得还未到摊牌的时候。
她躺在床榻上,心咚咚跳,难以平静。
必须得快走。这里,她是一刻都待不了了。
清涟已经换上了她的衣裙,候在她身侧。
她问:“什么时辰了?”
清涟:“已经将近午时。您快些准备吧。”
她三下五除二将清涟的衣裳换上:“我直接去舱外候着,你在榻上装睡。其余的事,门内会来线人安排,各自小心行事。”
清涟、远香颔首:“是。”
她一副丫鬟打扮,蹲在客船上层,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些不认识的官家小姐身侧,假扮是人家的丫鬟,被不同的人赶走三回。
左等右等。
终于,等来了空中三声鸟啼。
她自上而下一望。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客船一侧,船夫坐在船篷内,看不清面孔。
她扯起衣角,四面环望一圈。
船上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观景,叫卖瓜果糖片之声不绝,无人注意这边。
她轻飘飘地,翻出栏杆,一跃。
双足落在安稳的船板上。她竖起耳朵,并未听见身后有驭轻功的衣襟飒飒之声,一步跨进了船篷之内,隐去身形,才敢隔着竹篾的缝隙,往来处窥探。
无人跟上。
顾怀瑾没有发觉,没有追下来。
她长长、长长地松了口气。
船夫双桨一摇,乌篷船无声滑走了。
船内,零落了一地的花片,船篷上泼溅了些血迹。
她已见怪不怪了。往生门内,凡事求速,怎么快怎么来,百无禁忌。
看起来,这船,曾有舞姬在此献舞,抛了一船的花瓣。
她胸中一块大石重重落地,心中雀跃轻松已极,长叹一声,坐在舟内小几旁,拿了一只没人用过的酒盏,自己倒了点酒。
谁知,坐了下来,就有点怅然。
两个生离死别的人,以为会天各一方一辈子,谁知,竟然阴差阳错,再次相见。
可是,再相见,也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承认她爱他。但也必须要明明白白、清楚明晰地告诫自己——已经结束了。
那些在她回忆里珍贵到熠熠生辉的过去,她必须得承认,她从未抛下过。所谓“该忘的忘,该放的放”,不过是她拿来摆架子的大话。
但是,过去就是过去。再珍贵,也无用,像他那两颗从前视若珍宝、如今弃之不用的本命珠。
珍贵而无用的东西,不适合放在心上,适合束之高阁。
她垂眸望着酒杯,看着杯中酒液旋转,浅啜了一口。
——那是她这辈子喝的最后悔的一口酒。
第114章
恍恍惚惚的幻梦。潺潺的水流声,远处水鸟鸣啼,船桨劈开水面,咚一声没入水里,拨着水,一阵哗啦的响。
身下的乌篷船,微微摇晃。
她阖着眼。
鼻子底下,一丝旖旎的鲜甜,打着转。
是血气。
她睫毛颤抖了两下,昏昏沉沉睁开眼。
满船纷乱落花,密密麻麻铺在船板上,有些已经干萎了,边缘泛着黄。
船篷之内,原本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复又泼上一道鲜亮的血弧,血珠蜿蜒往下淌着,沿着拱起的船篷往下流,沾在堆叠的花片上。
凌乱的花瓣和血珠之外,一弯蛾眉月高挂。
月亮底下,坐了一个人。
一身玄黑长袍,丝缎般的墨发从后背垂泻而下,盘腿而坐,桨声悠悠。
“醒了?”
船头人半侧过脸,双眼缚着。
她两眼一闭,开始睡觉。
事已至此,挣扎慌惧也是无用,省省吧。
顾怀瑾温柔笑了起来:“娘娘……。经年未见,又要去哪啊?”
她睁开一丝眼缝,知道事到如今,事情已经不由她,又将眼睫阖上了。
要杀要剐,都随他。
那盏酒里,有药。她即便醒了过来,眼睛一闭,就又睡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人挪到了船头。月挂中天,银辉如水,洒在人身上,冰得人遍体生寒。
她一个哆嗦,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枕在他膝上。
他一只手搭在她腰间,宽大的衣袖,替她盖着。
从前天山上,她最爱靠在他膝头睡觉。那时,他夜里常常挑灯批公文,有时上了榻,也放不下,靠着床头一页页地翻。
她不喜欢一个人睡,等他上了榻,就猫儿似的,趴在他膝上打盹。
上回,枕在他膝头浅睡,五年前了。
“醒了?”
“嗯。”
一个姿势躺久了,她硌得脸发麻,将头偏转了一下。
一动,听见自己手腕上一阵叮当的响。她举起手来一看,一只铁环,铐在手腕上,与他的手相连,月色底下,泛着金属寒光。
她懒得管,将手垫在脸侧,趴得更舒服些,习惯性的,蹭了蹭他的膝盖。
顾怀瑾没动,沉默地由她。
水波摇晃,连一向难以入睡的人,都受了催眠一般,睡了整日。
她也没想到,被顾怀瑾劫走,她心里竟然平静至此。
就像一个杀了至亲的人,无人发觉,也要日夜受折磨。最后,被捕的那一日,反而噩梦破了,得以睡个好觉。
其实,她也早该料到的。
原来逃也愧疚,或许自己也想自己死。
她眼里落下泪来,滚落到他衣摆上,顷刻被玄黑色吞没了。
“怀瑾。”她不知有多少年没再吐出这两个字,“无量山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闭着眼,语气惬意得像梦呓。
顾怀瑾许久没有说话。
她带着点笑,眼泪一颗颗打湿了他的衣服,隔着布料,一阵湿热。
他想忽视都忽视不得。
“从前,我第二次见你,也是在江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说起从前的事,“后来,第三次,是佛寺。佛寺之后,你随我上了天山。”
她笑了起来,月色亮得她无法入睡,她用手挡住眼睛。
“怎么是第二次?那是第一次。”
顾怀瑾没说话,自顾自道:
“现在,随我回无量山,也是在江上。”
她困意上头,在他膝上委了委,笑着。
两次相见,都是水上。
但是,她还能逃离无量山吗?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怀瑾,你得公平些。从前,我动手,快得很,只要一剑。”
“所以,”她叹息,“你要下手,也快些。”
他未答。良久,抬手,将她下巴颏上缀着的泪珠擦去了。
她眉尾颤抖一瞬,愈发落下泪来。
“好了。”他曲着食指,将她新滚下来的眼泪抹去,“别哭了。”
她用从前跟他撒娇的语气道:“那你让我自己挑一种死法。”
他沉默了。
她转过头仰看他。
她熟悉不过的喉结、下颌线和很好亲的嘴唇。
他说:“好。”
那语气,好像从前让她挑首饰似的。
她觉得有趣,抖着肩膀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咬着食指,才能不发抖。
他不知为何,竟然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食指从牙关中掰下来。
颀长的指骨,覆着绿色的血管,罩在她手背上。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来回在她皮肤上摩挲。她熟悉的安稳的温度。
她也没挣脱,反握住他的手,想再睡会。
一摸,却摸到他手腕上,横向的、凸起的刀印。
一道
、一道、再一道,密如梳齿。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疤痕是怎么来的。她还小的时候,在往生门内,几回想不开,也这样划过自己。
从前,他手腕上,一道也没有的。
她忍受不了,忍泪忍得浑身颤栗,用另一只手,覆上自己颤抖不已的眼睫。
他膝盖被她的眼泪整个打湿了,衣摆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顾怀瑾望着她发抖,置身之外般平静,轻轻道,“哭成这样。”带点讥诮笑意,“如今,你怕我?”
不是怕。
若只是怕,何至于叫她落泪如此。
他不明白。
她不想解释。就算对他说,她心疼他,恐怕他也只是置之一笑。
她轻轻地,呢喃一般:“怀瑾,对不起。”
眼泪打湿睫毛,从眼底滚滚而落,在她的鼻梁蓄成一个小水潭,再蜿蜒而下。
顾怀瑾没有说话。
说话的人是雾刀。
声音阴冷如一只葬身水底,随时觊觎着活人找替身的水鬼:
“南琼霜?”
南琼霜嗤笑一下。
他还在啊。
她没理会。有些话,她忍了太久,已经不得不说:
“当年的事,我没有办法。”
雾刀气急败坏:“南琼霜!”
顾怀瑾幽幽地问:“什么叫没有办法。”
她不能再多说了。这一句,已经是千不该万不该。
即便她同顾怀瑾解释一切,木已成舟,一切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停在这里,两头至少还能保一头。
顾怀瑾却忽然轻笑起来,蒙着黑绸的脸孔,朝向漆黑夜空中的某处,语气冷慢:
“……我怎么总是觉得,有只苍蝇,自作聪明,绕着顾某盘旋呢?”
南琼霜猛地睁开眼睛。
忽然,他弹指间窜出一团不知为何物的残影,骤然钻入空中,划出一道弧,倏地不见了。
带起来的风,噼啪打在她脸上,一阵微痛。
她简直不敢相信。
往生门的教引,习的是缩骨匿影的隐术,皆得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分影阁的真传。她行刺十几年,不论江湖武圣,抑或力能抗鼎的将军,没有一个发觉过教引的存在。
他竟然察觉了?
她用传音入密急急问:“雾刀,雾刀?”
耳畔毫无声息。
她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坐直身子,“雾刀?你还在吗?雾刀?”
不想,手被铁环铐着,她别得难受,又躺得身子麻了,刚支着胳膊坐起来,便一倒。
扑在他身上。
月色底下,顾怀瑾只是静静地,由着她倚靠,没说话。
偏着头,没有表情,垂首朝着她。
那么近的距离,她几乎看清了他蒙眼绸带的质地。
那一方黑绸布,月色底下,流淌着丝质的光。绸带底下,额鼻高挺依旧,骨骼俊美得难以置信,两片好看的唇,轻轻抿着。
……所有的一切,都跟当年暮雪院里,她跟他抵着额头熟睡,夜半梦醒,见到的一样。
她唇开了又合,最后屏住呼吸。
她忽然不敢大声说话:“……怀瑾。”
顾怀瑾未答。
忽然,他两片唇打开了,偏着头,朝她倾来。
又在她唇侧半寸,堪堪止住。
她惊了一瞬,微微喘着。似乎唇上有一阵窸窣的麻痒,该来的吻不来,她的身体比她更失望。
她不知道她怎么敢期待。
呼吸拂在她唇畔,她呼出的空气顷刻被他吸进肺里,可是他悬在她唇畔,没有动。
许久,她闭上眼睛:
“不要这样。你到底在等什么,不是要杀我么。痛快一点,不好吗?”
“杀你。”他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带着点笑,从她身前撤走:“没到时候呢。”
可是,手却从她背后,缓缓地搂了上来,缠着她的腰,捆在自己胸前,搂紧。
她不知道如何理解这个拥抱,眼泪噼啪地掉在他肩上。
“所以,你对李玄白说,要带毛琳妍回山,本就是为了骗他。是因为,怕他帮我,从中作梗。”
顾怀瑾笑起来:“当然。”
“紫禁城里,你早就认出了我,但始终没有发作,是为了骗过我。甚至,连皇上的衣服,都要我来解。”
他笑得很愉快:“我多能忍,你知道的。”
“没有在紫禁城中发难,处心积虑地把我骗来,是因为,无量山是你的地盘,你做什么,怎么做,都随你方便。”
他笑:“对。”
“叫我帮他解衣服,连我都被骗过了。然后,莫名其妙的,顺走了我一张帕子。因为那一张帕子,你一下子就知道是我。”她觉得有点好笑,“为什么?因为有我的气味?”
“帕子?”
听到这,他仿佛听了什么幽默的事情,笑意里带着点不屑理会的懒怠:
“我要认出你,还需要一张帕子?未免高估你自己了。当日大殿之外,我就知道是你。不过,当时,我并不确定。你不知道,这些年来,多少人听说了你我的事,送与你相似的女子上山,一个个的,全都图谋无量心法。”
他笑:“……指望顾某,痴傻无比,在同样的事上,跌第二次。”
她听着,无法答话。
“后来,皇上疯症发作——”
他顿了顿,笑得句子都断了,“——你知不知道,你哄人的语气,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
她不明白:“哄人的语气?”
“当年,菩提阁内,李玄白说要同你下山。你怕我当场发作,拼命哄我。那种语气——抓着手,叠声唤他的名字——我一下就知道是你。”
“只不过,”他笑得从容,“从前唤的是我,如今,是别人了。”
她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抿着唇。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他唇角勾得凉薄而愉悦,声音哄她似的,一字一字,却是阴冷:“乖。倘若我是你,必不会自负到这个地步,定然早早来找我坦白了。”
“不过,到了如今,也晚了。”
他笑起来,在她鼻尖上轻吻了一下,啧的一声,吻得她心里一惊。
他转过头,望着船头前,迎面而来的朦朦的山:
“你身边,有多少苍蝇蚊子,不必我说,你是知道的。”
“所以,该说的话,该算的账,我们回了山,再一句句对,一笔笔算。”
河上起了一层渺朦的夜雾,触肤寒凉,笼在山前,将山掩饰成一座没有獠牙的庞然大物。
他声音很轻:“这回,你可跑不了了,乖。”
第115章
夜里的无量山是萸紫色。
小小的乌篷船,轻轻摇摆,在岸边众弟子擎起的火把的光中,悠悠荡开一道水痕,靠了岸。
无量山,仿佛一头冬眠的上古巨兽,匍匐在山雾中。
南琼霜与他并肩站在船头,看着顾怀瑾划桨将船拨直。
小船平平滑入两行火炬的红光之中,那船那样小,山又巨大,她瞧着,总有种羊入虎口的窒息感。
见顾怀瑾靠了岸,山上众弟子齐齐矮身行礼:“恭迎掌门归山。”
顾怀瑾长身立在船首,玄黑衣摆拖曳在身后,冷旷疏离,理也未理,一步跨上了岸。
两人相连的银铐一阵叮当作响,顾怀瑾回过身来,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心中发虚,讪讪避开,想自己下去提裙摆,不想,被他握住胳膊,一把提了上来。
他抓着她纤细的小臂,在夹道迎接的弟子间穿行。
两侧弟子一路垂首默然行礼,她莫名受着狐假虎威的尊敬,心中一阵难言的忐忑,往旁一看,身侧人面无表情急急走着,显然是不容她多问。
忽然,脚底下一阵嗡嗡的震颤,自地底深处绵延开来,渐渐波及到地面,地上小石子都被弹起些许。
远处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霎时间林鸟大起,自黝黑的密林中呜哇叫着纷纷逃窜,再仔细一听,又一阵远远的哗啦水声。
她被摇得趔趄了
两步,还以为是地震,抬头一看,身前人抓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提心吊胆叫了一声,“怀瑾——”
身后一阵极其清晰的山石滚动的声音。
她回身一看,惊骇地发觉,重重林影之中,一排大坝般的影子,缓缓地、轰隆着升起,将整座山关入一个石圈。
奔腾的水声,越来越大。
顾怀瑾终于徐徐放慢了步子,松开了她的小臂,揽上她的腰。
一个人影急踏着路旁树枝奔跃而来,到了他身侧,在树枝上曲了膝盖:
“回禀掌门,一切安排,都已妥当。”
顾怀瑾颔首:“做得好。”
她提心吊胆,什么安排?
那人影顷刻隐没在树影中,不见了。
顾怀瑾笑着,手放在她腰间摩挲不已,温度隔着薄薄衣衫渡过来,“听见方才的声音了吗?”
“是封山门禁。”他笑得惬意,搂着她,吻了吻她鬓角,“拔高了五十尺。通天河大坝也打开了,半个时辰之内,水位便可升高数尺。还有,关着的鳄鱼也给放出来了,全在通天河中。”
“山路,水路,全部封死。”他越发笑起来,大拇指在她腰上最窄的地方抚摸个不停,“跑啊,娘娘。叫上你那些暗卫一起来。”
他如今,语气太怪了。
她受不了,推开他一些,头偏开,避着他。
他也不恼,手在她背脊掠过一瞬,抚得她发毛,“多年未见,实是稀客,怎么好不多坐坐。一起来,一起坐坐。”
她越发觉得这人状态不大对,一种阴险的含恨的温柔。
她斟酌半晌:“其实,你多虑了。我本也没打算逃。”如今,他们武功相差太悬殊,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顾怀瑾不是不知道她的武功无法与他相抗。
只是,他日也思、夜也梦,上天入地、倒海翻江,苦苦寻了五年的人,有朝一日,不仅没死,还被他围追堵截地逼上了山,他不论如何,不允许一点差池。
就算她能变成一只苍蝇,连苍蝇也不准给他放出来。
“没关系,你可以打算啊。我不是向来都由着你?”他笑,玩着她背后的长发,“不过,先来跟我见两个人。”
“两个人?”
顾怀瑾笑而不语。
山径一拐,路渐渐宽了,密林退去,迎面是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两副刑架,两个人。
手高高吊在两侧的铁柱上,腕上缠着小臂粗的铁链,头往旁耷拉下来,仿佛颈椎只有一根筋堪堪连着。
身上,地上,俱是血迹,夏天闷热的夜里,除了血腥气,很快有些不好的气味,旋转着扑在脸上。
这味道,她早已习惯,不会大惊小怪。
顾怀瑾望着她面不改色的脸,毫无讶异地挑挑眉。
“这两人,认不认识?”
南琼霜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就瞥开。
怎么会不认识?
清涟、远香。
看来,是她下船后,顾怀瑾顷刻抓了两人,已经拷打过。不知她的行踪,是否是她们暴露给他的。
她平静笑起来:“我的两个侍女。大家都在紫禁城中见过的,拷打她们做什么?”
顾怀瑾笑着,手掌一开,清涟左手的铁铐不知为何应声崩断,一只胳膊,陡然解下,吊在肩膀底下。
那模样,显然是臂骨已经折了。
南琼霜心中一凛,侧首望去,顾怀瑾毫不在意地笑着。
“做什么?”他屈起食指,在她脸颊蹭了蹭,“往生门细作。他们两人脚底有生字烙印。”
她一时默然。
往生门内,有指挥司、藏刃司、审录司、外务司好几个部类,极乐、七杀皆属外务司,像清涟、远香,是往生门世代蓄养的家奴,好几代以前便在门内受训做武婢,属于内务司。
内务司的武婢,会在足底烙印篆体生字,以示身份。
“我不明白。”她笑起来。
顾怀瑾静静望着她那笑容,等了一瞬,而后无所谓一笑。
“是么。”他道,“我也知道娘娘同往生门毫无干系。往生门精心培训的武婢,底子根骨都是好苗子,还有这个——”
他伸出手,抬了抬清涟的下巴,她阖着眼,毫无生气地被摆弄,“身形、样貌,都有些像你,远远一看,连我也得分辨片刻。想来,也只是巧合,怎么会和娘娘有关呢。”
她听着,毫无反应。
面对爱,她或许手足无措,但对拷问,她熟能生巧。
她松开他的手:“你别发疯了,我足底有没有烙印,你不会不清楚。”
极乐堂的女子,身体是武器,往生门对她们一向严加看管,连自残都不允许,何况烙印。
顾怀瑾:“我当然清楚。你身上,我哪里是不清楚的。”说着,滚烫的掌心熨烫在她后脊,修长的五指张开,几乎将她纤细的脊背覆了一半,声音轻轻:
“……所以,也没怀疑你啊,乖。”
她后背一阵羞耻的麻,闭了闭眼。
顾怀瑾若无其事地,开始抚摸她匀俏的背沟,一下、一下,用指腹暧昧地缓磨:
“娘娘,与往生门毫无干系,顾某自然晓得。只是,这两人围侍娘娘身侧,恐威胁娘娘贵体,顾某如何忍心。因而,要教娘娘两招防身。”
一边对树影内道:“云垂。”
那一直隐藏在树枝上的女子倏地钻出黑暗,到他面前显出身形,单膝跪地,是个短发女子,腿长得吓人,腰几乎到她的胸,只是站着,就要骑在人头上似的。
他道:“拿指骨钳。”
云垂将铁管似的东西双手奉上。
顾怀瑾接过,将那东西转放在她手上,手一挥,云垂应声消失,他笑道:“这是往生门细作,娘娘不必心慈手软,请先试看片刻。”
说着,拈起清涟葱管般的手指,捏在两指间,“娘娘亦有些内力,顾某晓得的。试用手指捏住指关节,手上轻轻运力——”
未等她心惊,嘎嘣一声。
好好的指骨应声而断,断骨一半垂下,一半戳着皮肉,碎骨将皮支出一个角,肉摇摇欲坠。
她咽下惊骇,面上纹丝未动,只眨了眨眼。
“学会了吗?倘若不得要领,也可用那指骨钳。”顾怀瑾笑,将清涟的手递给她:“娘娘来。”
骨头那一声响,清涟自幻觉中恍惚醒了,睁开眼,周身旧伤之外又一阵剧痛,定睛一看,自己半截手指左右摇摆不停,张开嗓子一声尖叫。
顾怀瑾脸色平静自若,等着她反应。
她什么反应也没给,偏开眼去。
他早知道她是细作,楚皎皎梨花带雨那一套早没有用,不必装了。
清涟荡在刑架底下摇晃,声泪俱下,“娘娘,救我……”
她垂眸,想了许久。
顾怀瑾知道她从前是演戏,也猜到她也许不是楚皎皎那柔弱可怜的性格,但也没想到,当真有女子,见了如此场景,还能面不改色的。
她究竟骗过他多少啊。
良久,她蹙眉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有意思吗?”
顾怀瑾笑着,捻了捻她耳下那颗翡翠耳坠——如今她不穿白衣,改穿金戴银了,倒是也好看——“有没有意思,娘娘说了算。娘娘肯将一切如实相告吗?”
她默然不语。
她能说的,永远比不能说的少。
“该上那个刑架的是我。”她答得利落,“别磨蹭了,多大的事。”
顾怀瑾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顺着她背沟,一路缓缓地,向下蜿蜒,她几乎感到背上一条蛇窸窣爬过,冰冷的鳞片,贴过她每一寸皮肤,留下令人心惊的湿痕:
“娘娘说的没错,该上这个刑架的是你。可惜……”
他笑起来,贴着她耳畔:
“娘娘,我哪里舍得啊。”
她心里一抖,闭上眼睛。
“娘娘,娘娘,救我,奴婢是冤枉……”
清涟含着泪,一贯任劳任怨、半个字也不会多言的人,失态到涕泗横流,手不断向她抓着。
顾怀瑾带着她,往后退开一步。
她笑起来,“你舍不得,是你的事。何况,你想想当年,也就舍得了。折磨她们,她们知道什么。”
他脸上的笑终于缓缓消退了,仿佛一个古楼内骤然现身的惨白的幽灵。
但手指依然缓缓碾磨着她的后背,怜而又怜地摸着一块突出的脊骨。
她躲开:“少碰我。”
他那种自若的笑全消失了,唇抿着。
这人当真是跟从前全不一样了。倘若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未必还爱他。
“娘娘原来是这个脾气。”他复又笑起来,拉着她,走到另一侧昏迷着的远香身前,站定,“好。我也当真是从未了解过娘娘,还以为娘娘胆子小。”
他自袖中掏出一只圆圆的项圈,牵着两人相连的银铐,走去将那项圈戴在远香脖子上。
又从那圈上拔了个东西出来,似乎是个小栓。
她远远站着,不想靠近。
等了半天,远香没什么反应,依旧昏迷着。
顾怀瑾回身来朝她笑:“过来,乖。”
她冷着神色:“做什么。”
“给你看个好玩的。”
“顾怀瑾。”她道,“倘若你以折磨人为乐,算我从前看错了人。”
顾怀瑾站在原地,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两行血珠自黑绸带底下滚滚而落,直直挂在双腮,拉到下巴上,仿佛一个诡异的巫傩面具。
“楚皎皎。”他嗫嚅半晌,终于又拼出了她那个假名,声音碎得不成样子,“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谁叫我变成这样的,你最明白。”
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抖得厉害,泪珠嗒嗒湿透了衣襟,捂住脸,偏开头。
顾怀瑾站在她身侧,静静的,如今他似乎没有眼泪了,只有血。
两人许久没说话。
她不愿再想了,所有这些事,都该有个了结,不论了结的是谁,她已经被折磨了太久,亟待一场报应不爽。
她轻轻道:“别折磨她们,让我上刑架吧,是我欠你。”
顾怀瑾立在原地,一面发抖,一面流血泪,一面笑,抖得简直在抽搐。
但就是不应。
她再道:“算我求你。”
“求我?”他终于又开了口,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般,揶揄挑眉,“我还没求你呢,你倒求上我了。哪有你求我的份啊,不一向是我求你。省省吧。”
他拿过她手上那个冰凉的指骨钳,在掌中把玩了一会,放回她手里:
“那么,遂你的愿。拿着吧,先玩玩,免得一会,不适应。”
他往旁一唤:“云垂。”
方才那个格外高挑的影子顷刻显出身形。
“带娘娘去沐浴。”
“是。”
她怔然:“沐浴?”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她那些可怕的梦。
“皇上的麒麟草,须得至阴之身沐浴焚香后亲手采摘,方能维持药性。”
顾怀瑾无所谓地拿出一柄小钥匙,将两人相连的银铐解开,银链一端送入云垂手中:
“仔细看管娘娘。若没了娘娘消息,我将你胳膊锯下来做腿,腿锯下来做胳膊,免得高得碍事。”
云垂毫无波澜:“是。”
顾怀瑾转身欲走。
她忽然开口:“怀瑾。”
他步子霎时停住,半回过头。
她的银铐牵在云垂手中,她往前两步,那银链便绷直。然而,掌控的人反而不敢怠慢,紧赶着上前两步,随在她身侧。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站定。
顾怀瑾蒙着眼,看不出一丝表情,也瞧不出一丝情绪,人如一座雕像般不近人情。
垂首,等着她说话。
她犹豫半天,眨着眼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抬起手,牵着袖子,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道: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难过。”
他不发一言,嘴唇颤抖得厉害。
她含着泪,手仔细抚摸着他的脸,眼泪滚滚而落,她道: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冤冤相报没意义。”
他笑:“你真以为我不会折磨你吗?”
这话逗得她笑起来:“你以为一个指骨钳、一只毒蛇环就算折磨了?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若是没有胆子,会跟你说大话吗?”
顾怀瑾顺从由着她擦去血迹,垂首,只是笑,“我也当真是从未认识过你。订过婚、同床共枕过——”
她笑着摇头:“过去的事,没意义。”
“没意义。”
他意义不明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勾着唇笑了。
南琼霜发觉,他方才尚有些宁顺模样,她那一句话下去,整个人又乖戾得可怕。
他骤然偏开脸,抽身退开,拂袖而走:
“带娘娘下去沐浴。之后,再说话。”
第116章
银链咔啦作响,云垂牵着她,在山路上曲折行进。
无量山不似天山,天山上处处密林夹道,暗器机关不知凡几,无量山倒开阔,处处是石灯石阶石廊。此时,山下是初夏时节,山上正是落花纷纷。
她在前,云垂在后,花片静静零落,两人无声穿过曲折石廊。
走到一处岔路,云垂道:“娘娘,请向右。”
她道:“云垂姑娘,请在前引路吧。”
那眼神淡漠惊人的短发女子道:“属下不敢在前。”
她叹口气。
虽说她的手铐牵在云垂手中,似乎她由云垂押着一般,可是,云垂始终不远不近地随在她身后,在她右侧隔开半步距离,亦步亦趋地侍奉,不敢怠慢,更不敢超越。
走着走着,一抬头,瞧见密林顶端,一座突兀的远僻的高塔,直插入夜空里,高得站在塔下抬头,都瞧不见塔尖,她感慨:“好高的塔。”
“此乃山上四象塔,塔上,下可俯瞰全山,上可遥观天象。天气晴好的季节,掌门常在此处留宿,观测星象,是掌门的禁地,外人不可近。”
她道:“如此。”
云垂不是热络的性格,她也不是,两人再无话,一路入了温香阁。
温香阁内,外头容人梳洗更衣,里间是一大片活水温泉池,名为长生泉。据说,是地底下形成的天然热泉,除去美容养颜之外,更可药用。
南琼霜坐在妆镜前,容婉儿替她解下发钗,眼帘懒怠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婉儿拢着她一头滑亮的黑发,好奇又惧怕,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一边看,一边分神,手上一边动作,忽而,与她明亮的眼在镜中对上。
婉儿手上一慌,一扯。
南琼霜的头忽而偏了一下,嘶了一声,吃痛地揉着。
婉儿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至极:
“楚,楚姑娘饶命,求楚姑娘饶命,奴婢手笨,奴婢方才不小心……”
她无法,有点不耐地揉着扯痛了的那一块,没说话。
云垂未介绍,她一个字也没多说,这些人,怎么知道她那个假名字。
而且,人人都这么怕她。
其实,上了山,她便觉似乎不对。
人人见了她,都是一副新鲜至极的神态,迎面第一瞬必是眼光灼灼,她一眼递过去,对面顷刻就惶恐躲开,等她走过,回身一望,就见一个两个全投来眼光偷瞄她,仿佛她不知道他们,他们全知道她似的。
婉儿不知怎么,竟然怕到在地上连连磕头,“求楚姑娘饶命,求楚姑娘饶命,求……”
南琼霜道:“起来吧。怎么知道我的姓?”
婉儿抬起头来,额上已经红了一片:“楚姑娘……何止是无量山上人人皆知,就连江湖上,都是无人不知的。您的画像何人没见过,我们不过是些婢子,您是……我们怎
么敢跟您顶撞……”
她觉得好笑,刚上山没两个时辰,这些丫鬟,还不知道她是珍妃娘娘,就先认出她是楚皎皎了。
“何至于此。”她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们掌门厌弃我,正想法子折磨我呢。”
“楚姑娘莫要取笑奴婢了。还请楚姑娘宽宥……”
她有意探顾怀瑾对她的态度,道:“宽宥什么。他没交代你们如何折磨我吗?”
“折磨?不曾。”
婉儿急急摇头:“倒是交待过姑娘喜欢的香膏,喜欢的花皂,喜欢的饭食,要奴婢们辛勤伺候着,连饭食也要用辟毒筷试过,方可给姑娘端上来。”
“就连这长生泉,都是掌门特意为您开的,原本是掌门的私泉。掌门不喜任何人用他的东西,就连当年晟贵妃随皇上造访,掌门也未肯松口借贵妃一用。今日姑娘来,却特意给姑娘打开了。”
南琼霜听了,一时不语。
从前,他常常说她体寒,朝瑶峰上有芙蓉泉,他天天劝她去泡一泡,她没当回事。
到现在,还是天天惦记着要她泡热的。
她沉默的功夫,婉儿将她钗饰全解了,门外有人敲门送来一张红漆小几,案上三盘菜肴并一只汤碗用青花盖盘盖得严丝合缝,端上来,尚冒着热气。
清炒虾仁、白灼菜心、西芹炒腰果,还有一碗山楂小圆子。
“掌门说,楚姑娘舟车劳顿两日,尚未好好用饭,怕径直去泡汤泉会晕了,请姑娘先用饭。”
南琼霜坐在椅子上,垂着长睫,不知该如何想。
这么多年来,他倒是记得她的口味。菜量小,因她每回只吃两口;样式多,怕她吃得单调。白灼菜心不能放蒜;腰果和西芹要三七开;吃虾,要掐头去尾剥皮,虾线挑得干干净净,肉质紧实雪白,方才肯下咽。不然,宁可饿着,也不动一筷子。
他竟然全记得。
记得这些做什么。断头饭,吃点好的?
她一哂,偏头去看了看那只指骨钳。
如今,他这个人,一打眼看去面目全非,只偶尔露出些从前的样子。
对她好,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默然无语地动筷。
忽而想起方才婉儿的话,一惊:“舟车劳顿两日?不是一日么?”
婉儿抿唇:“是两日。姑娘与掌门在船上待了两日。姑娘的两位丫鬟比姑娘提前一天到。”
她这才想通,何以她眼睛一睁刚到无量山,清涟远香便已经被劫上了山,拷打过了。
原来她昏睡了两日。
那盏酒里的药,药性竟然这么烈。到底是谁下给她的?
不是顾怀瑾,就是往生门。
如果是顾怀瑾,那就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要返回,为了截她,有意下药。
如果是往生门,那雾刀说“为掩盖行踪,会换几回船”便是门内特意拿来诈她的话。他们根本就没想叫她清醒着回去。
想将她迷晕了省事,直接由人带回去。
她最近,一丝一毫的反心都没有,往生门竟还是不信她至此。倘若真叫他们瞧出些自以为的把柄,那她可是麻烦大了。
假如是顾怀瑾——他的眼线是谁?
她拣着青花盘中的菜,竹箸在菜心中点着。
可是,不知为什么,都到了这地步,她仍是觉得,或许不是顾怀瑾。
药效这么大,他不会下给她。
虽然他拿着指骨钳,说要让她“适应适应”。
她是不是太天真、太自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知道硬猜猜不出,索性先不想,把碗筷一推,想要起身。
却忽然看见了那碗山楂小圆子。
山楂汤红艳艳的,糯米团成的小圆子,一颗一颗沉在糖浆底。山楂肉去了核,煮得软烂。
她知道顾怀瑾以为她喜欢山楂。但她不喜欢。
当年,她做了那碗山楂冰圆子,他心细至此,记到现在。可惜,那是为了以山楂糖浆染红双唇,刻意引他情动罢了。
一个骗局,他当了真。
她默然站起身,将那碗小圆子推开,没有动。
如今,她终于毋需对他演戏,也不需再拿他的心,她可以用她的本来面目,面对他了。
长生泉内。
婉儿随着她进来,将新的叠得齐整的衣裳双手捧着端放在柜上,行礼想出去。
南琼霜站在池边,轻轻解开了外裳系带,一面道:
“去给你们掌门带一句话。”
她方将外裳褪去,露出里面莹白匀腻的肩和背,婉儿只看了一眼,慌忙按下脑袋,止住脚,紧张地听她说。
“告诉他,倘若想问些什么,到温泉池子这来。别的地方,恕我无可奉告。”
婉儿喏喏应着,将木门带上了,一阵悠长的吱呀的响,在偌大的温泉池内回响不绝。
她叹息一声。
到温泉内谈话,实是无法之举。
她不知道雾刀在不在。
即便他不用传音入密答话,也并不能确定他不在。但是,倘若她要对他说什么,被雾刀听见一句就完了,她赌不起。
往生门内,教引有教引的门规,特别是极乐堂刺客身边的教引,身上条条框框更多。
极乐堂的女子,容貌身段皆是剧毒,往生门决不允许门内众人沾染,是以她们在门内,连打牌时,都需戴上帷帽。
教引是监视她们的人,门内对他们,要求就更严格。其中一条门规,便是她们沐浴时,务必躲在五十丈开外。倘若被她们发觉教引借监视之名躲在一旁,上报门内,犯事者便受刖刑,没有斡旋余地。
只是。
她轻轻嗤笑了下。
教引们的匿影绝技,连从前的慧德都不曾识破,又哪里是她们发现得了的。因而,虽然门规如此,具体操作起来,仍是个人有个人的做法。即便温泉池内,也并非万无一失。
她长长、长长地,又叹了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把她绑上山来,她都不需问,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逼问。知道他要知道的一切。
她能对他说什么?
即便雾刀不在,即便雾刀昨日被他一击打死了,往生门很快就会派新的教引来。
即便有这个时间差,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无人监视——
她能说的,也就只有一点点。
坦白便是叛门。她累死累活做到了第五个任务,豁出命去也不能功亏一篑。
至于顾怀瑾,如今已经不能再仰仗他了。
能说的就这么多。其他的,要杀要剐,随便吧。
她脱去了衣裳,带点戏谑神色,拿起了柜上那只指骨钳,套在手指上玩着。用他的话来说——“适应适应”。
脚步轻巧,唇角不甚在意地勾着,往温泉池一阶一阶蜿蜒向下的石阶走去。
却路过了墙边一面雾气迷蒙的镜子。
想到这具身体,一会便要断胳膊断腿,或者被毒蛇咬得浑身青黑,她懒洋洋地有点缅怀之意。
于是,走近前,仔细打量了一会。
一看,却发现。
锁骨底下,两团嫣红的、椭圆的痕迹。
是吻痕。
第117章
顾怀瑾连她沐浴大概要多久都记得。
她洗完了澡,换好衣服,不多时,一个侍仆抬着一张桌子进来,靠墙摆好,另一个侍仆紧随其后,一样一样,在桌上摆放了些东西。
将东西放妥,两个侍仆朝她恭敬行礼,退下了。
她带着点无所谓的笑,走过去仔细看。
鞭、锤、钳、夹棍、肉刷、笞杖、脑箍,全是她在往生门的大牢里见过的东西。
她不免一哂。
在往生门的时候,她还无福消受这些,如今,要在她这个端方温润的前夫这,先试试了。
多有意思。
她拿起一根皮鞭细看。
那皮鞭是牛皮质地,扎实坚硬,蝎尾一般的鞭身,放开来,长如一条细蛟。
她笑着摇摇头,这人性情是真变了,做事喜欢做绝。
她是见识过顾怀瑾的鞭子功夫的。那一年,衡山派掌门之女欺辱她,他为了给她报仇,不知想出什么法子来将人家逼上了山,用一根长鞭,抽得那心高气傲的衡黄皮开肉绽,区区三鞭,打得四面檐角崩塌。
如今,跪在中间受鞭的人,成了她了。
她想在手上试两下,解开了鞭身捆着的小绳,将鞭子整个抖开,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忽而,持鞭用力,手臂一挥,啪地一声,长鞭抽在覆着水汽的石墙上,打裂了两块砖石,碎片剥落下来。
真是厉害的鞭子。
她不知为何,心里倒有点爽快,手臂一抡,啪地又是一鞭。
真是没想到,在宫中的时候,她为了不至有今日,想了无数办法,躲猫猫似的同他斡旋了许久;真到了见棺材的一刻,心中却轻松坦然。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惴惴不安,无措难眠。
人总是如此,事发之前,总是惊慌,待事情真发生了,方觉不过那
样。
她含着笑,又朝墙上猛抽了一鞭子。
这一鞭下去,她忽觉此处有些不对。
同样是石墙,长鞭抽上去,有些地方一阵清脆的噼啪的响,但却有一片地方……声音闷闷的。
她将长鞭卷好,放回桌上,循着方才回响不对的墙面,用手指节一路敲。
敲着,果然发觉一处地方的回响大有不同。
墙后若是实的,声音应也实,聚于一点,并无回响。
但这一处,敲上去,声音却分散、发虚。
这墙后有东西。
她往长生泉大门处看了眼。
腾腾水汽中,朱红色的木门在白雾中隐隐约约,仍未有动静。
她转过头,沿着那一片地方的四周,将所有墙石依次按了一遍。
果然,未多时,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被她推进去一些。
她蓄力再推,将那块墙石全部按下。
一扇厚重的、坚固的石门,缓缓地,向右滑开了。
里头一阵阴冷的风,打开来,一条曲折幽邃的甬道。
南琼霜再度回头往木门处看了一眼。
顾怀瑾仍未来。
这就有意思了。若是平时,她性子谨慎,不会轻举妄动,大约不会贸然探秘。
但顾怀瑾,已经将那一个一个刑具摆在她面前了。
反正结果都已经是这样,她又有什么怕的,断三根手指跟断五根,有区别吗?
这山上最可怕的,不过是她那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前夫。
她笑了一瞬,提着裙摆,闪身钻进了甬道。
甬道内阴暗潮湿,狭窄得只容一人经过。
她没有灯,也没有火折子,借着长生泉内的光,走上了一道旋转往上的石头旋梯,台阶苔藓密布,滑小刁钻,窄得只容下半足,她踮着足尖,一阶一阶走上去。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她开始觉得胸闷,终于烛火一闪,进了一个逼仄简陋的房间。
房间内只幽幽点着一盏不亮的小灯。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寸,蜡油在灯台里堆积成山,显然是无人常常清理。
屋内一团混乱。地上俱是撕碎的纸,半幅半幅地覆盖了整个地面,有些是背面,有些正面朝上,但彼此遮掩,瞧不出是什么。
房间角落,挂着一幅似乎是画的东西,但烛火太幽暗,一半隐在阴影里,打眼一看,她也不知是谁。
画下,一只简单的柜子,柜子上零落着七零八碎的杂物,柜前,一只摇椅。
满房间,都是顾怀瑾的气息,浓郁到,她一进去,仿佛撞进了他怀里似的。
他在这里呼吸过,住过,待过许久。
她怎么会知道?
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走过去,在那幽茫烛火里,对着光,仔细看墙上那幅画。
画上人双膝并着,手放在膝上,对着画外人,笑得乖巧和悦。
手上,拿了一只王八糖画。
南琼霜心中咯噔一下。
是她。
那个最后生离死别的被诅咒的夜晚,她和顾怀瑾下山,在山下集市中,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乞巧节。
一个摆摊的老伯,替她画的,那一幅画。
这么多年,他依旧留着,即便……即便出了那样的事,也被他藏在此处。
她伸出手,留恋又缅怀,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又抚摸。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啊,她都快忘了。
她记得,那时,顾怀瑾笑她丹青画得丑,她气急败坏地跟那个卖糖画的老伯说要画他,结果接过汤勺,就画了个王八。
她垂下长睫,有点自嘲地一哂。
柜子上,倒是并未落灰,但尽是些杂物。
耳环、扇子、莫名其妙的棋子、梳子、簪子,全是不知所谓的东西。
她带着点不在乎的笑,将那些东西一一拿起来看。
她的一只白玉耳环,不知什么时候掉的。
簪子,是那时顾怀瑾要下山相看,她被他送入凌绝阁内,要李玄白保她,她怕他真将她忘了,刻意在房间内留下的。
他果然将这支簪子留下了。
李玄白那把白玉折扇。扇柄是象牙的,扇面是贝母所制,偏着光看,流光溢彩。
她还记得,那时,顾怀瑾顾忌着君子之道,那么爱她也不肯吻她,自欺欺人地隔着这把扇子亲。
这扇子,她还以为丢了,怎么竟然在这。
那柄乞巧节在集市上买来的玉梳。
那时,他还不知当晚便要相杀死别,笑着梳起两人的头发,说是结发。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阵闷涩。
还有一颗棋子。
是枚白棋,沾了点红艳艳的东西,不知那红的是什么,也不知这东西有什么好留着的。
她不明白,也想不通,自顾自在那摇椅里坐下。
一整间密室,全是从前她的私物。
何必如此,何须如此?他在外面,就在旋梯之下,甬道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刚给她备了一桌子亮晃晃的刑具。
结果,竟然在此藏着她多年前的私物。
她简直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他究竟是想要怎样?
摇椅吱呀吱呀仰摇着,一下一下,她窝在摇椅内,百思不得其解。
顺手,抓起了地面上零落着的东西。
女子的发髻、女子的衣衫、女子的指尖,但被撕碎了,只有一半。
再拣一片,是个重重密林中间,提灯披衣而来,踏在一条窄舟之中的女子。眉眼温柔,笑靥如花。
她心里突地一跳。
还是她。
是他亲手所画。天山当年的第一丹青手,时隔多年,细节纤毫毕现,神态栩栩如生。即便被从中撕碎,裂为两半,依然瞧得出眼波楚楚。
只是……
只是,那眉目郁艳的女子,被朦胧灯光映得如水波般醇柔的面孔上,溅了些星星点点、狰狞杂乱、毫无怜惜的……白斑。
最初,连她这样玩弄人心的好手,都未想明白那白斑是什么。
想明白之后,她腾的一声从摇椅上站起,踏得石砖嗵一声,心脏狂跳,口干舌燥,两步跨回石阶旋梯,狂奔而出。
第118章
顾怀瑾站在他那密室甬道的门口,刚欲抬步跨入,便听见甬道深处,一道碎而急的脚步声,从涡旋石阶上旋转而下。
他顿了一瞬,好整以暇地撤出脚步,微微冷笑。
她看见了?
那串脚步声很快奔到了旋阶的尽头,自幽深晦暗的甬道深处,一路仓惶向外。
他适时地一步迈出,挡着。
南琼霜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对她,竟然还怀有这种心思。
他从前,哪里是这种人。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他都硬忍着不肯碰她,甚至连亲都不肯亲,若无李玄白那柄扇子,连那种退而求其次的吻,恐怕他都不肯放纵。
如今,怎么成了这种人了?
黑暗里,她心乱如麻。
大脑无事生非,她一面跑,一面看见,他拿着她的画,攥得手背青筋暴起、画像皱成一团,他蒙着眼,仰在躺椅里,人一面疲叹,一面勃勃,弓起身子,自恨又自怜。
并且,想着她。
或者想杀她,或者欲求她。
或者既想杀她,又欲求她。
或者一边想杀一边欲求。
她不敢再深想了,旋梯的石阶湿滑窄小,她一步踏空,险些直直坠下,堪堪稳住身形。
行刺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男人,从前他光风霁月的时候,就不大正常,如今再相见,他整个人诡异的不仅是语气,还有……
砰一下,她撞在一个坚实的东西身上,弹开两步。
面前人小臂伸到她后腰,将她安稳兜住了。
忍冬花的暗纹,玄黑衣襟,她不消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顾怀瑾笑得意义不明:“去哪了,娘娘?”
南琼霜极想退开,奈何被他一只手臂圈
住后腰,半分也退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压进怀里,胸口相贴。
抬头,入眼便是他的喉结,和脖颈上惹眼的痣。
她口干舌燥地吞咽了一下。
“怎么不说话。”他轻飘飘笑着,“娘娘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同顾某说说。”
她实在是无话可答。
今日,冒险进去一探究竟,是因为觉得死到临头,再坏也不过如此。
可是,真看见了,方知一切还可以更坏。
她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犹豫再犹豫,连一句虚与委蛇的谎话也想不出。
顾怀瑾笑了,手从她腰间抚上她的背,宽大的掌,一路覆盖,一路抚摸,咄咄逼人的温柔。
她后背一阵鸡皮疙瘩迭起,不知是窘迫还是什么,呼吸竟然急促起来,扭着身子一躲。
顾怀瑾却笑得平静:
“真怕我?有意思。”
她知道瞒不过,干脆承认,竭力将两人的胸口别开:
“我看见了,你要杀便杀。”
顾怀瑾冷哼着笑了一声:“杀?你也就只会拿这些大话来威胁我。要杀便杀?”
他一把将她拎出了甬道,跨回了水汽氤氲的长生泉之内。
汤泉池边烛火琳琅,摇曳烛光映得他深邃高挺的面容一半柔融,一半晦暗,他声音温柔如当年:
“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吐干净了再死。”
说完,面无表情按下那块墙砖,将石墙复了原,一面松了手,不再强拥着她,反而跨出半步,同她隔开。
南琼霜垂眸笑笑。
顾怀瑾:“手伸出来。”
她不明就里,但也知深入虎穴,难以反抗,伸出一双细腕。
咔哒两声,又是一对闪着光的银铐。
她有点心烦,闭了闭眼。
顾怀瑾:“手举起来。”
她无奈举起一双胳膊。
顾怀瑾循着她两臂,一路细细摸索,她的肩,她的颈,她的长发,无一不被他仔细摸过。
这时,她才明白,顾怀瑾要她谈话前先来温泉内沐浴,本意是搜身。
他知道,她身上大约藏了许多关窍,于是假借什么莫名其妙的麒麟草之名,要她将身上所有暗器,全部脱下,连衣服,也要换成他为她备的衣裳。
是她五年前的白衣,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竟然留到了现在。
她垂着长睫,尽量心平气和,勉强忍受。
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连连被他设局算计,不仅被骗上了山,连身上赖以自保的暗器药丸也要被他尽数收走,她何曾束手无策到这地步过。
顾怀瑾搜完肩颈,拨开她的长发,仔细查验她身上首饰,连她指上戴着的藏着蛛罗丝的戒指,也被他一只一只撤下收走。
搜完了首饰,两只手张开,覆在她两边身侧,自她腋下,一寸一寸,往下抚摸。
他两手覆上她身侧的一瞬间,不知为何,她身不由己地提了一口气,憋在肺里,不敢呼吸。
为什么这么紧张?
或许是他的手掌太热了。
顾怀瑾缚着眼,那黑绸衬得他自有一派冷峻疏离不为所动之意,修长的手指宽大的掌,若无其事覆上了两道圆弧的侧边,若无其事地压入掌心,若无其事地停留,若无其事地向下。
她好似听见自己的神经噼啪断裂。
他两只手,烫到,不仅他自己要遭殃,还将这股燥热渡给她,一点一点,从她的皮肤,侵入她的大脑,蚕食她的理智。
顾怀瑾是素来关涉到她就无法理智的,他如今性情大变,没准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但她——不行。
她将肺里屏着的气吐出一点,带点警告之意:
“顾怀瑾。”
顾怀瑾事不关己地抬头,两只炙热的手掌向下,两边掐住了她的腰,她顿觉腰上印了两只张开的手,烫得恼人。
再往下,就是她的腰窝。
他玉白的手指,隔着衣服,在她的腰窝里团团打着转儿。
“怎么。”他笑,“一个被我关上山的细作,也敢直呼掌门名讳了。”
面色不动,可是,鼻尖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人也喘得促急紊乱,热气灼灼。
欲盖弥彰的呼吸。
搜身?
哪里有人搜身,搜成眼下这情形的。
长生泉旁水声潺潺,一切静谧而潮湿,白汽雾吞吞的浮在空中,寂静而闷窒。
偶尔有水滴,滴答一声,惊破水面。
除了水声。
唯有两人相对的、一重沉过一重的呼吸。
这种呼吸,谁不明白。
他想要。
但她。
她看着他绸带底下两片柔软的唇。
她也未必不……
忽然,眼光一瞥,瞥见墙边桌上,一排狰狞的刑具。
未等讲和,先有绮思。
不能再这样了。为什么他们两个只要见了面,魂魄还未同意,身体就想纠缠在一处似的。
那一排钳、鞭、夹棍、头箍,可全是为她准备的。
南琼霜急急往后跨开一步,从他身前抽身而出,拉开距离:“不是要问吗?快问。我可不能保证,过一会……”
过一会,雾刀会不会找来。
顾怀瑾两手搁在她腰上,正玩着她的腰窝,原本还未想收回,被她撤身退开,有些给人面子人家不肯要的下不来台之意,嘲弄笑了一瞬:
“一个细作,我还未想开始审你,你倒开始催我了。罢。”
他走去桌边,手掌按在桌缘,漫不经心地挑了一阵,最后选中了那副夹棍,将捆着的绳子解开:
“没想叫你上刑架,你自己偏要上刑架。没想叫你死,你几次三番说要死。我一向什么都依你,说得多了,又怎能不遂你的心意。”
说着走来,含笑在她纤纤十指上依次套了夹棍,却不忙着收紧绳子,拿着她的手,大拇指玩弄似的摩挲她的手背。
“说吧,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笑,“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窃走镇山玉牌,坠崖之后谁带你走的,走之后去了哪里,一件一件,说。”
南琼霜听了他这些问题,一阵笑。
这些事,是他最想知道的,也是她最不可能说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和颜悦色道,“这些问题,都说不了。你换些问题问吧。”
“哦。”他散漫玩着麻绳的两端,无意似的将那绳子抽紧了一些,她登时感觉木棍抵在她十指上,“那么,我来说,你来听。”
他指尖拈着麻绳转着,“你乃是隶属于往生门的细作,与那二人同属一家,不过或许职责不同,因而你身上没有那烙印。否则,为何那两人会是你的侍女。”
她笑,“就不能我是无辜的,往生门派了两个细作,潜伏在我身侧?”
顾怀瑾闻言,见怪地笑了一声,“你是无辜的?”
他屈起食指蹭了蹭她的脸颊,声音里带了点阴戾的溺爱,“你还有无辜的时候?哪怕太阳打西边起来,你也没有无辜的时候。”
他揣起袖子,“皇上疯症发作那一天,那一方帕子,盖在皇上鼻尖上,他顷刻便晕了过去。你借迷药控制皇上,是不必多说的事。”
她勾起一点冷笑,懒得理会。
“我并不十分了解你们往生门。不过,就手里的这点情报而言,你们细作似乎也分好几个门类。有些是根骨奇佳的习武苗子,武功上乘,还有一些,是……”
他捋着她垂落到胸前的发丝:
“……你这般。”
他笑:
“你说,是不是?”
南琼霜垂下眼,不可置否。
“所以,”他道,“往生门在哪。”
她无法回答,看着手铐上一个反光的光斑。
“往生门在哪。”他倏地抓住了她胳膊,“说。”
她不答,不知怎的,倒有点玩心,一只手从夹棍中撤了出来,自己去收那两根麻绳。
夹棍顿时卡在她五指上,顷刻将她纤白的手指夹红了。
“说。”顾怀瑾语气终于阴狠起来。
她不在乎,自顾自地试夹棍。
卡得痛了,倒还爽快,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手指充血。
顾怀瑾垂首一瞬,眼睛蒙着,倒也不知是否在看她的手。
但什么也没说,由她。
他今天,必须从她嘴里听见一个答案。
“听见没有。”他骤然上前一步,抓住她胳膊的手缓慢使力,另一只手抵在她背后,恶狠狠地,将她一点、一点搂进怀里。
他道:
“乖,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再不答,我也有的是办法。我可不似从前好脾性了。”
南琼霜抬起眼来看他。
顾怀瑾面无表情。
她忽然带着点揶揄,眨眨眼。
“拷问归拷问,拷打归拷打,你没完没了地摸我做什么?”
第119章
顾怀瑾抓住她胳膊的手,大拇指终于停了一瞬。
按在她背后的另一只手,也后知后觉地止住了抚摸揉搓,安分片刻。
心中难堪而后怕。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究竟何时开始的。
他独自一人反思了五年,终于痛下决心,再见面,不论任何方法,务必给天山一个交代。
结果一边逼问,一边搂着摸着,一刻也未放开过。
他唇紧紧抿着,胸口起伏,偏开脸。
许久,他放开手,后退一步,两个人总算彻底分开。
“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说,是吗。”
她轻轻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他笑得飘渺,明明是武功天下闻名的人,竟然苍白得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往生门就这么值得你效忠吗?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宁可叫我拷打你,也要对他们效忠?!”
她眼睛顿时红了,抿着唇。
“为了他们,杀我,骗我,窃走镇山玉牌,顾氏三百年基业一夕之间倒了,我惶惶如丧家之犬,下了山,病得差点死掉,被和尚捡去,出家,找你。就为了他们,你要对我做到这地步,我想问问,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她闭上眼,不敢看他。
“说话!”他骤然抓住她肩膀,恨她入骨似的,十根手指几乎要抠进她胳膊中去:
“说话!把我害到这一步,给你自己换来什么了?!拿走镇山玉牌,毁掉我的人生,究竟给你自己换来什么了?!天山派因我而倒,我成了门派罪人,我是如何一心向公,你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他带了哭腔,她也一下子哭了。
顾怀瑾对他的门派,从前,宋瑶洁评,是“万死不辞”四字。
“你究竟恨我到何种地步,要对我做这种事!我为了山上,什么都能忍,慧德骑在我头上十年,我也未肯多说一句,是后来他欺辱你,我才渐渐不能忍他。原先我事事为山上,后来一半为山,一半为你,人人都对我说你是细作,我没有信,我信的是你!”
他渐渐吼得声嘶,黑绸底下,又开始往下淌血泪,她瑟缩着肩头,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胸前衣襟上,不自觉收着夹棍的麻绳,一句话也无法回。
“我信的是你!当年,就因为爱你,山上闹得流言遍地,满天风言风语,我六七年做少掌门的威望美名毁尽,差点连少掌门也不做了,就为了保你!你出了事,我翻遍全山也要寻,你被人为难,再不能得罪的人我也得罪,为了你,闹得山上人人怕我,怨声载道!”
“结果到头来,到头来,”他忽然咯咯笑起来,唇角咧开,连上了颊侧两道血痕,狰狞悚人,“到头来,他们说的全是对的。错的是我,傻的是我。就因为我一个人犯傻,拖累了全山,因为我一点情爱,拉所有人往黄泉路上狂奔。”
他笑得哆嗦起来,抖得骨骼快要咯吱作响,“说吧,往生门在哪,怎么去,内部如何构造。我今天必须要知道。”
她捏着拳,泪如雨下,人像窒息了一般喘不上气。
“说。”他道,“从前犯过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今日,你不说,我绝对会杀了你。”
她闭上眼笑了一瞬,葡萄大的泪珠咕咚咕咚往下滚,身上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软得站不住。
“干什么!”
哗啦一声,顾怀瑾忽地将一个东西猛然挥开,那夹棍稀里哗啦飞出去,噼啪着掉了一地。
她才发现,她控制不住地收紧了夹棍,左手手指已经被夹得紫红肿胀。
“拿这个又有什么用!只要你对我坦白,我去报仇,事情就解决了,何必在这里折磨自己又折磨我,你真当我还会吃你的苦肉计吗?!”
苦肉计?
她笑起来,她根本没觉得疼啊。
当年,杀顾怀瑾前,她反复做过一些噩梦。有时,是没杀成,她放弃了,转头跃下含雪峰。有时,是坦白了,顾怀瑾得知她是细作,转头杀了她。
但没有做过这种梦。
她下了手,但没杀成。不仅血仇结下,还要含着恨重逢。
她不怕任何人恨。但顾怀瑾……
别人恨她,她都不在意。
她咬着牙,一边落泪一边忍泪,憋得几乎缺氧,头晕目眩地趔趄两步。
顾怀瑾伸出手想扶她,虚虚在她身边圈了圈,终于还是收手。
她闭上眼。
杀她,可以。死是容易的,如今,死在他手里,她心甘。
可是,坦白,未必可以。
死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叛门,后患无穷,不是他声嘶力竭着问她,她就可以决定的事情。
至于死。
一个细作,早晚要有这一天。
她道,“你要杀便杀吧,我没什么。”
“要杀便杀?要杀便杀?!”他抽搐着笑起来,每个字都咬得恨而凶,“又跟我说这些大话!要杀便杀,说得倒是容易——你当年从悬崖上掉下去,你倒是走得干净,我这五年是如何过来的,是如何生不如死,我自己才知道!要我杀你——
你当我有你这么蠢——”
他自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嚓的一声拔出了鞘,手上将刀鞘一撇,当啷一声砸在温泉池的石地上,回声阵阵:
“给你!要杀你自己杀!别指望我!你当我会做你这种蠢事,你看看你现在哭的这个样子!你又如何好受了!你当我是你,宁愿午夜梦回自己受折磨,也要狠心动手,你以为你动了手,你自己能过得去吗?!”
“你怎知我过不去。”
她整个人都无力,膝盖软了一瞬,身不由己地往下坠了一截。
顾怀瑾到底还是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她却依然虚软得站不住,他不得不将她扶到怀里靠着,一边搂着,一边嘶吼:
“又说大话。嘴比骨头还硬!你若是过得去,怎么会叫我杀你?!你若是好受,又自己用什么夹棍?!一个狠心到连爱人都能杀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哭成你这个样子,到了这一步,还要激我——”
她红着眼睛,眼里悲哀又嘲讽:“你算我什么爱人。”
顾怀瑾连串的话终于停了一瞬。
她固执道:“我没爱过任何人。”
顾怀瑾连呼吸也停了一瞬。
良久,他一向克制疏离的脸,连面皮都细细抽搐起来,牙关紧咬着,浑身如一个年久失修的木架子般咯吱作响:
“好,好,好。好啊。”
她未及反应,手上被他用力一推,人仿佛被温泉池牵引着似的,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左脚绊右脚,咚一声,跌进池中。
水里烛光幽茫浑浊,滚烫的温泉水劈头盖脸将她四面八方埋了,再靠着池边站起来的时候,顾怀瑾从池边往下延伸的宽而低的石阶一级一级下来,一步一步踱近,宽大的玄黑衣袍浮泡在水中,像一团不祥的黑烟。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冷静沉着:
“说。说你爱我。”
“不然,”他拿着那柄匕首,往水中一指,“我把你在这里溺死。”
南琼霜双手铐在一处,眼睛哭得发痛,喘得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她将两手并在一起,勉力将黏在脸上的碎发拨去,露出一张清水芙蓉、天然璞玉的面孔。
他看着她那张去了所有脂粉,依旧出尘夺魄,如霜似雪的脸孔。
珠玉容貌,浑然天成。
或许正是因为刚刚在水里浸过,她长发白衣垂顺地黏在身上,滴答往下缀着玲珑水珠,发和衣服都显出丝绸般的光泽。
人娉娉袅袅立在水波中央,身形婀娜,一派圣洁姿态,仿佛出水的神女。
他无法控制地,注意到她挂着水珠的羽睫,和不画自丹的两片唇。
——那两片唇,他从前梦寐以求,后来有幸缱绻吻过,再后来,又只能梦寐以求。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得有多少人爱过她啊。
他笑得温柔:“死这吧,好不好。”
她不知为何,也不生气,倒是走近了,白衣往后拖曳在水中,成了一朵绉褶的喇叭花。
顾怀瑾看着她满面水珠,面容晶莹得像幻梦,走近他身前,自然而然被他收进怀里,在他下巴底下,仰头望他。
南琼霜轻轻道:“你真想杀我?”
顾怀瑾摸着她的唇呢喃:“我陪你啊。”
她嘴唇哆嗦了半晌,眼睛红着,望着他那张因为黑绸带,说熟悉也不熟悉的脸。
“如果连这种话都说了,”她低下头,把哽咽吞下去,又执拗抬起脸来,“把你的绸带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他笑了一下。
这有什么难的。
自称眼睛不好,不过是他对外藏锋的一种手段。其实他比谁眼睛都好。
至于她。
她连他密室里的东西都看见了。
顾怀瑾一手按着她后腰,顺从将那黑绸带,从脑后解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
南琼霜什么都没说出来。
夜深人静的长生泉,万籁俱寂着山摇海啸,她几乎要倒下去。
她怎么解释?
视线交错的一瞬,她就知道他还是从前的顾怀瑾。
顾怀瑾看着面前人,突然发觉一件事。
如果要逼问,他不该亲眼看她。
他该更有自知之明的。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滚滚落下泪来,才发现嘴唇忽然被人吮咬着,被人衔在湿润的唇间,揉捏搓捻。
第120章
腰被人搂着,她仰在他臂弯里,他头往下压,压得她不得已仰头受着,不仅是唇的黏合,舌也气势汹汹地缠吸着,往下、往下、往下,他的呼吸,一茬重似一茬,喷薄在她鼻间。
气势汹汹的吻,很难说究竟是思念还是报复。
五年没有吻过,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他一面吮她的唇珠,一面在她舌间搅缠,手按着她的后脑,迫使她往上迎他,气喘勃勃:
“说爱我。说不说?!”
她哪里有余裕讲话,吻得这么凶,他根本就没打算容她说话。
他忽地将握在手中的匕首横在她颈间,刀锋浸了温泉水,一线细细的温热的线,她忽而想起,她第一次见顾怀瑾,便是雾刀拿刀假模假式地横在她脖子上,是顾怀瑾从他手中救她。
从前那么温润君子,如今,竟然抵着刀子,逼吻她。
“说!”他吐出一个字,就去含她的唇,刀锋比在她颈间,割断她几根发丝,“你到底说不说,我问你!”
她恨恨地咬他的嘴唇。
顾怀瑾吃痛,但也绝不肯放开,一把把她抵到池边,顺着下巴一路吻下,一口咬在她颈侧,含恨印出一圈牙印。
她仰着脖子嘶了一口气:“疯子!”
他不答,一面在她颈侧吻着,衔起一点娇嫩的皮肉——他还记得她最受不了人亲脖子,一亲脖子就会听话。
“说不说!”
“疯子,疯子,疯子!”她仰起头轻泣一声,红着眼圈骂,“你放开我!”
他垂下头,又去咬她的锁./骨,嗑得她薄薄的皮肉渗出血印子来,泡在水里,一阵刺痛。(审核。锁骨都不能写了?)
顾怀瑾不理,大拇指去摩挲她的脖子。指纹刮蹭着她皮肉,她手被铐在一处,想挣扎都无法,像只鸟儿,本能地鸣啼,脑子里一阵耳鸣。
他今天是疯了吗?
罢了,他早就不正常了。
那她呢?
“你干什么,顾怀瑾。”她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绵软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你不是来审我的吗?拷打我?”
“拷打个屁。”他气喘着笑起来,“什么东西都没用,你就哭成这样。净说大话。”
“说你爱我。”他手上推捏着,却忽然抬起眼看她。
她眼睫湿漉漉的,眼圈红得像命不久矣的桃花,眼皮上两三根红丝般的纤细的血管,仿佛一只破碎的白瓷瓶,从裂纹里渗出血来。
怎么这么可怜啊。
逼问她,没等逼出任何,他就先觉得她可怜了,甚至她自己都还没服软。
那根绸带,就不该摘。
他偏着脸去吻她的唇,把她抵到池边:“说,说你爱我。”
“我爱你啊。”她抬起通红的眸子。
他手上动作顿了一瞬。
她一向嘴硬,他怎么也没想到,听见这几个字,会这么容易。
“但是,”她带点悲哀的嘲弄之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怀瑾愣住了。
“我的脾性?我的喜好?我的过去?我见过什么人?我失去过什么人?我做过什么事?”
“我的习惯?我的理想?我的愿望?我的原则?我的朋友姐妹?或者,最简单的——”
她轻轻吐字:
“——我的名字?”
顾怀瑾抓着她的肩膀,半个字也没有,只是沉沉望着她。
“你了解过我吗?认识我吗?”
她双手缚着,却反而上前一步,逼到他下巴底下,抬头
,一双黑眸虽然悲哀,却清明而炯炯,再不似从前天山上水雾迷蒙,她弯着眼睛笑起来: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楚皎皎。”
一颗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却忽地畅快,一字一字,清脆如盘中落珠:
“我不是她。”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她。”
“那一年兰阁禁地乞巧夜之后,世上再无楚皎皎。她死了,死在含雪峰底下。”
顾怀瑾发起抖来。
“我不过与你那位故人长得像些。你要缅怀故人,去含雪峰底下,找不到尸首,就立衣冠冢,别来这里打扰旁人。我没有闲心陪你玩破镜重圆,你那位娇娇弱弱、楚楚可怜的故人,你大可以自己在夜里心疼。至于我——”
她说着,轻快笑了,摇摇头:
“我没什么可怜的。”
顾怀瑾看着她那双美丽,但笼中困兽一般的眼睛。
一个决绝而自苦的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爱她——
她这一番不留情面的话,让她看着更可怜了。
“怎么,”他缓缓开口,“你以为我爱你,全是因为你从前那副可怜姿态?”
南琼霜愣了一下。
“我被慧德罚瀑下入定,来接我的不是你?我中蚰蜒蛊,陪我治伤的不是你?我挨了七十鞭子,不顾禁令来给我上药的不是你?当年菩提阁内,衡掌门要动你,我不准,慧德往我头上砸了一杯子,那个时候差点站出来,自愿领罚的,不是你?!”
他每句话,她都跟一颗泪,但偏执地发着狠:“都是我演的。我需要你动心。”
“演的。”他冷笑着嗤了一声,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好,好。演的。”
“那我问你,”他抓住她两边胳膊,骤然又将她抵到池边,逼迫她抬起长睫,直视进他眼底,眼里亮得惊人:
“当年,杀了我之后,你进来取镇山玉牌,又何必含着泪,对我说什么‘要爱自己’?!”
她心里轰隆一声。
但捏出一派不在乎的姿态,含着泪笑:“心里有愧,说些大话。”
“大话。”
顾怀瑾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连连点头,半晌,一掌拍在水里,惊雷般的一声,她吓得往他怀里缩了一下,满池的温泉水忽而排山倒海般炸飞上天花板,整个温泉池内顿时下了一场瓢泼热雨,他搂着她道:
“那我问你,那平安牌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平安牌?”她睫毛湿淋淋的。
“法门寺前的平安牌!”他吼,“当日你坠下瀑布杳无踪迹,我下令全山寻你,遍寻不得,最后山上大火,我反而在法门寺中寻到了你,那时,你写的平安牌!”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你的字迹!”他又往池中重推了一掌,温泉水海啸一般咆哮着滚出池外,撞在墙上,冲得房梁微微打晃。
“你怎么知道是那个时候?”
“有山火熏出来的黑印子!”他几乎声嘶,胳膊恨恨地束她的腰,大拇指来回摩挲,“你还不肯承认吗!”
她两手被捆着,贴在他腰腹上,揪着他的衣服:“我胡写的。”
“胡写的?!”他眼底忽地迸出两行鲜红的血,一瞬间挂到了下巴,滴到她雪白衣襟上:
“山上大火,人人逃难,连狐狸猴子都往山脚下跑,你自己一个人,躲在山寺里,莫名其妙地不肯逃跑,不知发的什么疯,在那里给我写平安牌!不止什么一生平安,连婚姻美满都给我写上了——”他咬着牙笑,“胡写?!真是疯了!”
“‘顾怀瑾,一生平安’,‘顾怀瑾,一生平安’,这种牌子,你给我写了两个——”
“在山火里,还要祝我一生平安——到头来,那一剑也是你刺的!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无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不去看他。
“那两块平安牌,你何曾对我提过!若不是我后来自己到法门寺去,如何知道你给我写了这个!这也会是演的?!你演了却不告诉我!?”
她筋疲力竭地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脸上的水已经不知是泪,还是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温泉水。
“我问你!为什么一面杀我,窃走镇山玉牌,”说到门派,他便哽咽,“一面又祝我什么一生平安,连山火都不知道逃!”
因为,山火那时,她本可以趁乱出山的,她本可以逃出这场两败俱伤的诅咒,自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
“是演的。”她道,抬起一双硬得像冰坨子的眼睛,“你不认识我,我没爱过你,都是演的,别多想了。”
顾怀瑾一口气哽得差点上不来。
“好,好,好。真是嘴比骨头还硬!”
他忽地呛咳了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血沫,溅在她白衣上,偏过头去,控制不住地捂着唇咳了一阵,终于用水将下巴上的血涮净了,“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看着池中打着旋儿被冲淡了的血。
顾怀瑾抓住她两臂,逼她抬起眼来认真看他。
他嘴里还在往外渗血沫。
“要不今日算了……”她终于开始轻声哄他。
“我问你,”他不理,咽下新涌上来的血,偏激又执拗,咄咄逼人:
“你真不知道我的心脏在何处?”
南琼霜猛地顿了一下。
“明知天山上有过类似的事,明知天山自此以后对类似的人类似的事深恶痛绝,他们却还有胆子派你来。想必你在你们那里,是叫得出名号的吧。”
“一个明知山有虎,却还是被寄予厚望、派来捉虎的细作。”
“那么多日子,我们日日夜夜共枕同眠,整日靠在怀里说话,你哪有一个晚上我不是抱在怀里睡的?!”
“——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心脏在右边?!”
南琼霜倏地垂下两睫,用力闭上眼。
“你没杀成,不是失误。”
他声音忽然放轻了。
手爱怜地覆在她脖子上,大拇指轻轻刮着她的下巴尖,爱不释手地摩挲,声音轻得像耳语:
“你根本就是放过我。”
她双唇抿紧,人像抽搐一般哆嗦起来,硕大的泪珠从眼睫间滚出,扑簌簌落。
她低下头。
顾怀瑾垂首,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口,揽在她后腰的手,大拇指刮个不停:
“所以,你就是爱我。承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