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南琼霜不可置否,揉着太阳穴敷衍一笑。


    那一年,她虽然得了李玄白赠给她的信物,但对于他这个人,没什么兴趣,并没有大老远赶去与他相认。下了天山,她便回往生门养伤,养好了伤,便下江南出任务。


    没想过他,也从没想过会再见他。


    直到,她被往生门派到洛京风雨欲来的皇宫之内。


    “少说情话,直接说事。”她自己捡了颗果盘上的青玉葡萄吃。


    “你这人。”李玄白转着笔,笔杆在修长的五指间腾旋,“如今在齐宋,你是唯一一个敢这样对本王说话的。”


    她笑,“王爷不高兴,那杀了我。”


    地灯将大殿映得亮堂辉煌,风一过,满殿光影飘摇。她垂着眼剥葡萄,鼻梁眼窝的阴影魔一般变幻,她自己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魔力,只是心不在焉。


    她生的好看。几年不见,越发好看了些。


    “看什么?”她撩起眼皮。


    “今日怎么穿上粉的了?你这性子,哪里是爱这种旖旎颜色的?”


    他看着她。


    她自己是觉得如今太瘦了,可是年幼的婴儿肥褪去,五官其实更加精致夺魄,一双秋水眸子,眼底时时蓄着郁色,垂着眼时,睫毛如盛放后萎谢的花瓣一般垂着,眼底一汪波光,仿佛花蕊含露。


    极艳的颜色。肤白,发乌,唇红,美而不自恃。一身缱绻的粉,碧丝绦似的绿耳坠,整个人仿佛初初化形的桃花妖。


    她不答,揶揄他:


    “好看吗?”


    “好看。”他连想都没想。


    她剥完了葡萄皮,放进唇间,玉珠一般的青葡萄被她朱唇含着,啵一声吮进嘴里。


    李玄白在灯火里搓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到底有什么事?我不能在你这留太久。”


    他如梦初醒,笑了一下,“洛京最近要回来一位人物,你可听说了?”


    “怎么人人都跟我提他。”她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着她那轻松神色,李玄白就知道,她还并不知道要回来的,是谁。


    “‘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玄白摇着头,笑得意味深长。


    几年不见,他说话的语调更加深沉莫测了些,不似从前桀骜锋锐。


    听那语气,仿佛料定来人会叫她大惊失色似的。


    她垂眼拣了一颗荔枝,一片片剥着皮,笑而不语。


    “又装起来了。”李玄白笑,“这副谁也不在乎的态度,我倒要看你能装多久。你此次要办的事,他一来,恐怕就办不成了。”


    她静静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李玄白大约能将她的任务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早知道,毕竟当年她跟天山少掌门的事,他是亲眼看着的。


    但是,即便他猜得出她此行的目的,也不碍什么事——李玄白巴不得嘉庆帝暴毙。


    后来,到得洛京皇宫之中,她才知道,李玄白原是本朝先帝的皇四子,因为出生时常太妃专宠,暗地里谋害皇嗣,她母亲无法,使计将他送到天山上学武,保护起来。


    等到他成年,借九曜逆轮之乱下山,便回了洛京,恢复身份,封了藩王,领了封地,分得十万护卫军,兼领守卫边境、拱卫王室的职责。


    若是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也不过是在自己封地做一辈子秦王的命。


    谁也没有想到,三年前,常达拥兵自重,借口清洁正统、匡扶皇室,造反谋逆。


    战火自常达统辖的川陕一带,一直烧到冀州——洛京的门口。再多一步,就是最近的山海关。


    李玄白驻守的正是冀州一带,常达打到眼前,哪里会容他再继续。


    可是当真亮出兵刃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看不入眼的,又何止眼前这位大将军。


    嘉庆帝李晔,先帝立下的太子,本事并没有多少,之所以入主东宫,是因为他那不可一世的将军舅舅。


    李晔,李玄白素来看不上。


    于是他也反了。


    李玄白见她烛火里又拈了一颗葡萄,慢悠悠剥着,伸出手掌,“给我一颗。”


    她笑了一声,刚想丢进嘴里,李玄白挑眉:“你想清楚点,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谁。”


    她抬眼皮搭理他一眼,将那葡萄递到他嘴边。纤细的莲瓣一般的指甲,捏着半剥的葡萄,他垂眸睨了一瞬,心满意足地衔进嘴里。


    那个姓顾的不在,他也真是舒心。


    “你知道,当日,我是怎么成了摄政王的吗?”


    “略有耳闻。”她漫不经心笑着,“那位莫名其妙的国师先生,给皇上提了条计策,‘放虎入山’。”


    既然要造反的,同时有两位,那么,就大开山海关,同时放两位进门。


    “当日,我在山海关外,正同常达打着呢,忽然来消息说,皇上病了。”


    “后来,又听人说,常达那厮也病了。”


    “两边都病了,谁也不知道消息真假。”他笑了一下,“但这招倒也是高。”


    南琼霜一笑。


    两边虽是造反,面子上却都师出有名,都打着“拱卫王室”的旗号。


    一说紫禁城里的皇上病了,两边就都先别打了,不是关心皇室么,先进来看看皇上吧。


    按理说,假如造反的只有一个,不论如何不至于上这种当。


    问题就在于,造反的有两个。


    双方都怕先入紫禁城的先探视了皇上,名更正言更顺,更怕对方先夺了国玺,甚至挟皇上以令自己,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进紫禁城探视的要求是,大军留在关外,随身携带一二百精兵,本人解盔卸甲、手无寸铁。


    等到常达和李玄白赤手空拳地在紫禁城中重逢,就惊奇地发现。


    唯一一个真发了急病的,是常达。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在太和殿广场大眼瞪小眼,意料之中地发觉自己出不去了,没等发动各自的后手,忽然嘉庆帝在太和殿的龙椅上,高声下旨。


    升常达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封李玄白为摄政王。


    一边请君入瓮,一边让权割城。


    当是时,常达发了场急病,脸绿得波斯草一般,不知道还有几天活头;李玄白呢,见常达病得快死了,乐得要死,不想再硬碰硬。


    考虑了两个时辰,两个身旁没有幕僚、只能偷看对方脸色的人,不约而同地应下了。


    这种纵虎成患、以待坐山观虎斗的奇招,也多亏有人想得出来。


    “那么,”他眼中促狭之意更甚,兴致盎然,“你知道,那个姓顾的国师,是谁吗?”


    她轻笑一声,刚想讥讽他卖关子,忽然眉毛拧了一瞬,烛火里,眉头掐出几道影。


    天底下姓顾的那么多,她原本没有多想。


    可是,怎么话里有话的,兜着圈子跟她说了这么久。


    她剥着青葡萄的手,骤然止住了。


    一墙明灯扑朔跳跃,她脸上神色霎时如风中灯烛,摇荡不安。


    “你……”她声音哽了一瞬,“你不会要对我说……”


    小几对面,李玄白嘴角勾着,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往软垫上一靠。


    “对啊。聪明。”


    “你……”她艰涩道,“你确定?你确定是他?”


    李玄白得意洋洋一点头。


    “不可能。”她笑得勉强,还有点难堪,“他那个人什么心性,你不是不知道。这种阴招,他八百辈子也想不出来。”


    李玄白靠在罗汉床的围子上,摊开手一笑,“你不会以为,他还是当年的顾怀瑾吧?”


    那三个字,她听着已经太陌生,陌生到一入耳,心就好像被石子硌了一下。


    “你当年干了什么,你自己不是不知道。”


    她更加沉默。烛火里,心绪烦乱,闭了闭眼。


    “是他没错。”李玄白抓起茶盏,啜了一口,“我见过了,就是他。”


    她呼吸紊乱起来。


    “但是,要说是另一个人,也并不算错。如今,他可真是不一样了。”


    她强自冷静,瞥了他一眼,李玄白笑睨着她,眼睛亮得幸灾乐祸:


    “谢德音,你瞧瞧,楚皎皎都干过什么好事。”


    再听那个假名,她不由得冷笑一声。


    做过就是做过,她说过了,她做过的事,是好是坏,她全都认。


    但是,怎么会这么巧,一个攻心刺客,失手没杀成的人,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她面前。


    这怎么办?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什么意思?”


    “你坠崖之后,他为了找你,下了天山,后来不知怎么,出家当了几年和尚,在寺庙里碰见了无量山的老掌门。”


    “据说,自那以后,他跟着老掌门继承了无量心法,如今本事可大得很呢,不是在天山上时,可以比拟的了。”


    她听得笑了一声。特意告诉她顾止武功大进,是为了庆祝她会死得更安详?


    “但是呢,那无量心法,真到了境界,伤眼。”他笑,“特别是,听说他回山,就是为了再破一层境界。若是破了,回来,跟瞎子也没区别。”


    她听了,唇角勾起又抿下,抿下又勾起,没绷住,喜不自胜地一笑。


    听说他恨她,恨得要命,如今成了瞎子了?


    她松了口气,两掌搓着团扇柄,“他如今怎么样?”


    李玄白举着茶盏,作势要与她干杯,话很简短:


    “见谁都一张死人脸。”


    她噗嗤一笑。


    李玄白摇着头叹:“你这人。连我都得说句公道话,人家一个谦谦君子,因为你变成这样,有没有点良心了?”


    “他?”她挑眉一笑,“他知道我在旁边,下一秒,我就得死。他恨我,我何必有什么良心?”


    李玄白上下打量她一圈,抓起茶盏呷了一口,“毒妇。”


    她笑得更愉快,剥了颗葡萄,莹润的果肉带着丝缕的脉络,递到他唇边。


    抬眸一笑,眼底深深:


    “忠臣。”


    李玄白气得笑了一声,两手无奈叉着腰。


    她身上这股恶劣又傲慢的劲,他欣赏得不得了,喜欢她,几乎是没办法的事。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道,“那无量心法,非同小可,他就算眼睛不好,也未必就不会认出你。”


    她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声,揉着眉心。


    “所以,疯帝死后,你从了我。”他吊儿郎当歪着头,拿起茶盏,等着她与他碰杯,“我就从那姓顾的手里保你。”


    保我?


    她思忖一瞬,不屑勾了勾唇,推开果盘站起身。


    “保我?”飘摇烛火里,她回身,眸子亮如寒星,“恐怕来不及。他一见你青睐我,就会猜到我是谁。”


    “所以,还是离我远点吧,王爷。”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那一日回去,南琼霜阖眼就做了梦。


    梦见些早已忘记的人,早已忘记的事。


    梦里,那个她从前最熟悉不过、依赖不过,如今却连想都不愿想起的人,没有眉目,只有一圈轮廓。


    他仍是一身她看厌了的白衣,弹剑出鞘。


    她一点痛心也没有,剑出鞘时挥出一圈冷风,拂动她碎发,她昂着下巴,伸长了脖颈。


    “要杀我?”她笑吟吟的,如今她终于不必再装了,“来啊。”


    面前人没有脸,声音平直,仿佛隔着忘川传来,缥缈悠悠。


    “为什么忘了我?”


    她笑,“恨我的人太多了,记不过来。”


    他不说话,左脸一根垂直的红


    泪。


    “来见我。”


    “见不了。”她拨着耳朵底下的耳坠,才发现自己戴的是他的本命珠,“要杀快杀。”


    “不来见我,我也会去见你。”


    他将剑身全部拔出来。


    她这才看见,他那剑柄上绑着的,栀子黄的东西,是她送给他的那个同心结。


    她一瞬间很后悔没有杀死他。


    他缓缓地,握着剑,却转了半圈。


    横在自己脖子上。


    “我知道怎么去见你。”他两片漂亮的唇,凉薄开合,“来见我,或者我去找你。”


    “你别发疯了。”这几个字,她恨得像是从齿间嚼碎了吐出来似的。


    他没答话,手上蓄力一剜,她一见他蓄力,惊得跳过去,别住他的胳膊。


    他沉默着被她拦下,不反抗,也不挣扎,像个木偶似的,由她摆弄。


    脖子还是被割开了。血直着往下、往下,缓缓地,披了他半个身子。


    他不在乎,抖得厉害的是她。


    “不是说过,如果你死,我们一起吗。”他右脸也垂下一道红泪,“不准我去,你在哪呢。”


    “我活着!”她声嘶力竭,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好好活着!你听好了,顾怀瑾,好好活着!”


    梦醒的时候,正是半夜,安神香灭了,金猊已冷。


    她大睁开眼睛,才发现竟然泪流成河,流进耳窝里,冰凉的,潮湿得令人心烦意乱。


    她并不常常梦见他。最初的半年,对外说着忘了放了,但梦里还常常相见,可是日子一久,就当真梦不到了。


    如今,就算梦里相见,也不敢认了。


    那个鬼一般的影子,怎么会是当年暮雪院的落花下,陪她饮酒对弈的人。


    她什么都不愿想,头又开始痛起来,如今她比从前更难入睡,睡得也更浅,一旦惊醒,整夜便睡不了了。


    那一夜,她一个人在榻上抱着膝熬过来。


    第二天,嘉庆帝照例要她陪。——他头风发作,要她陪,不发作,也要她陪。


    她梳妆完了,用完早膳,急急赶到紫宸殿里去。


    嘉庆帝不上朝。当年常达扶他上位,一是因为他母亲是常宝妍,二是因为他纵情享乐,无心天下,唯好六博、马吊与樗蒲。


    紫宸殿里没人。王让也不在。王让的徒弟小准子毕恭毕敬地回她的话,说皇上用了早膳,直奔笑乐园。


    笑乐园,是嘉庆帝为打牌下棋玩骰子,专门在紫禁城内设的赌厅。


    到了笑乐园内,清涟替她拨开珠帘,她一进去,就见一张四四方方的雕漆红木桌旁,已经坐了三个人,桌上一张长条形的大棋盘,五木摇得震天响。


    见她来了,嘉庆帝连理也没理。


    正掷着五木的人,是齐国公之子,李景泰。


    李景泰虽说是开国大将之后,于兵法却并无什么造诣,是齐宋首屈一指的骰子将军、促织宰相、樗蒲元帅。


    对面,是苦哈哈赔笑的王茂行。


    她一见这阵营,便觉得有意思。王茂行是个文人,这时候,本应在大殿里上朝的,不想,圣恩缠身,朝也上不成,大早上的,穿着朝服,被皇上拉来玩樗蒲。


    远香替她解下外披,她看着棋盘,自然在嘉庆帝身旁落了座。


    嘉庆帝紧紧盯着被抛上空中的五木,伸出手来与她相握。


    五木落地,抓着她的手骤然一紧,攥得她有点痛。


    “白雉满天!白雉满天!”嘉庆帝瞅了一眼,嘴咧得下巴快脱臼,笑得出不了声,拍着手掌,“王相!王相好手气!”


    樗蒲的玩法,若五个木片全是白面朝上,便要罚停一轮。


    对面,王茂行一张老脸冷汗纵横,仿佛一颗结了霜的干枣。


    南琼霜略带怜悯之意地看了他一眼。年近古稀的人了,七十年来,他最会抛的,是自己的头颅。——伺候这么一位君主,跟抛脑袋玩也没区别。


    “皇上,微臣愚钝,此等游戏,老臣实在是不擅长。倘若皇上真想要人作陪,不如等顾先生——”


    “何出此言。”嘉庆帝见怪地磕了磕棋子,他平日手气也极臭,非有个更臭的在眼前,他才平衡,“顾先生人称黑衣宰相,王相是紫衣宰相。同是宰相,有何高下之分?”


    王茂行未待回复,另一边李景泰的五木又抛上了空,嘉庆帝如见着了耗子的猫一般躬身瞪眼。


    五木落地,鸦雀无声。


    李景泰一阵拍掌大笑,“卢!王大人的气运,今日莫不是全在小人这儿了!”


    棋盘上,上中下三路,已经有一路接近终点。李景泰拿起自己的棋子,在那最得意的一路,又进了一步棋。


    卢可连掷,再掷,又是雉。


    嘉庆帝的脸已经扭曲得仿佛酸倒了牙,李景泰是毫无顾忌,嵌玉宝扇哗一声抽开又哗一声收起,抱拳,“小人承让。”


    胜负已分,嘉庆帝冷哼一声。


    叫王茂行来,是因为看他玩好玩。叫李景泰来,是因为他会玩。


    但是,太会玩了,就不好玩了。


    “小事。”嘉庆帝抿了口茶,“不就是同朕讨个官儿么?朕准了便罢了。”


    嘉庆帝玩樗蒲,赌得很大,动辄以官职庄园为赌注。


    王茂行:“皇上,若要入朝为官,不论如何,面上需从科举上走,这……”


    嘉庆帝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紧。


    “朕说了,给景泰兄一个官儿,就给景泰兄一个官儿。偌大个齐宋,莫非朕还输不起了?何况景泰兄祖上乃是开国元帅,当年立下从龙之功,朕要封他,谁敢多言?”


    王茂行冷汗涔涔,低下脑袋,“若只是小官,便也罢,但盐使司都转运使一职乃是从三品,以臣愚见,此事还需待顾先生回来一同商议。”


    嘉庆帝忽而将手里象牙棋子往棋盘上狠狠一掷:


    “朕说了要封、要封!谁敢妄议!?”


    “皇上。”


    未待面如菜色的王茂行蹦出一个字,门口却已站了一人。


    来人红光满面,膀大腰圆,一圈络腮胡,黑眼仁极小,刷白的眼珠子,不消出汗,面上已是油亮。


    方才还凶戾的嘉庆帝倏地转为敬重,起身相迎:“常大将军。”


    南琼霜入宫时日还不算久,这是头一次亲眼见着传闻中的常大将军,常达。


    常达两三步跨进来,步子迈得虎虎生风,径直逼近嘉庆帝身前。


    既不跪拜,更不叩头,拱着手,若有似无地略弯了腰。


    嘉庆帝被他直视着,后退了半步,忽而扭头,语气又凶戾起来,对牌桌旁的人道,“出去!都出去!”


    李景泰喏喏跑了。


    王茂行趁机夹起尾巴开溜,被嘉庆帝一口叼回来:“下去,草拟诏书!”


    南琼霜颔首起身,推开椅子刚走了两步,嘉庆帝在她背后道:“爱妃去哪?陪着朕。”


    她无法,伸手与嘉庆帝朝她伸出来的手相牵,又坐回了嘉庆帝身侧。


    常达不待嘉庆帝赐座,撩摆自己坐在嘉庆帝身侧,岔开腿,两手放在膝上:


    “臣今日来,乃是为吾妹琳妍。”


    嘉庆帝脸色倏地沉下来,瞥开眼神。


    南琼霜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当日叫晟贵妃在紫宸殿前罚跪,只可泄一时之愤,到头来,常达必定找上门来。


    “前些日子,琳妍为珍妃娘娘换针医治之事,固然是琳妍考虑不周,然而琳妍也是为了娘娘好。琳妍对娘娘一向恭敬,对皇上一片绵绵爱慕之心,臣不知何罪之有,需罚她雨中跪上三个时辰。”


    “大将军,朕当日不过罚了她两个时辰,余下的时辰,是她自己愿意跪的。德音被她下毒暗害,昏厥了两三天,朕小惩大诫,难道不应该吗?”


    “据臣所知,琳妍并不是有意陷害娘娘,是听从了宫人流言,误以为娘娘的体质刚巧合适夹竹桃花液,方调换了娘娘的银针。”常达一拱手,瞪起眼睛,“调换银针,颇为不易,琳妍怕娘娘不准,费尽心力出此下策,结果如何暂且不论,是为娘娘贵体安康啊。”


    这话听得她笑了起来,“既然夹竹桃花液这样好,她怎么不在自己身上先试试?”


    常达万没料到她竟敢插话,虎目瞪她一瞬,那眼神如有万钧,压在她头上。


    那意思是,皇上亦不过一个黄毛小儿,你个小小宫妃,也配多嘴?


    “珍妃娘娘当真是牙尖嘴利。”他睨着她,那小眼仁恨不得在她身上钻出两个窟窿似的,“看来是身子大好了,琳妍无心之过,自此也再无追究的道理。”


    “此事,琳妍亦有错,臣虽护妹心切,也不愿皇上为难。”他一拱手,声如洪钟,“只要琳妍在雨中跪了多久,珍妃娘娘亦在雨中跪多久,跪了之后,亲自去安仁宫中向琳妍道歉,此事便算了结。”


    “大将军,你做事莫要太过分了。”一激动,嘉庆帝的脑子又尖利地痛起来,揉着太阳穴,阴厉不耐,“这些日子,朕也有些想念晟贵妃,过些日子,会常常去看她。大将军请回吧。”


    “回?琳妍来信,信中心碎难抑,纸上泪痕斑斑,不得皇上一句允准,臣如何安心回去?”


    “容朕再想想。”顾怀瑾临走之前,曾告诫嘉庆帝,若常达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便拿出拖字诀,“何况近日京中无雨,想跪也跪不得,容朕再想想。”


    “娘娘体质虚寒,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尤其适合娘娘静心。若皇上肯允准,琳妍雨天长跪所受的湿冷之苦,臣也肯宽宏大量,不再追究。”


    这话,快骑嘉庆帝头上了。


    果然,嘉庆帝嘶着气,攥住她的手,龇牙咧嘴,“德音,朕的头又开始痛了——”


    “王让,”她急急往门外唤,“传太医!”一面


    对常达颔首,“大将军,皇上龙体不适,还望大将军——”


    “皇上同珍妃娘娘倒真是伉俪情深啊。”常达冷笑,吹得胡子动了起来,“臣只可惜,臣那可怜的妹妹,一片丹心错付。珍妃娘娘入宫,才多少时日,竟已经得圣上偏爱至此。当真是狐媚惑主,叫皇上连多年夫妻恩情都忘了。敢问皇上,难道是想将江山栽在这女人手里不成!”


    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的太明显,何止是威胁。


    “大将军究竟想朕怎样!”嘉庆帝痛起来,便失控,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跺脚,“想叫德音跪,朕陪着跪!朕发着头风陪德音跪!大将军不就想看朕如此吗?!叫群臣百官看着朕与德音跪着,给大将军赔罪,成不成!”


    嘉庆帝一尖叫,外头候着的宫人齐齐进来护驾求情,王茂行冒了个头,哆哆嗦嗦地挪进来,原来他担忧皇上应付不了常达,再怕也在外头侯着。


    他身上正一品官员的大紫色朝服仍未褪,年近古稀,鬓边花白,对着乌发油亮的常达,白发人跪黑发人,深深一拜。


    “大将军,皇上龙体抱恙,恳请常大将军允准皇上摆驾回紫宸殿。贵妃娘娘与珍妃娘娘的事,等皇上身子好了再议,也不迟啊。”


    话已经说的如此卑微,常达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皇上身子不适?皇上身子整日不适。今日头也痛,明日头也痛,臣想替妹妹做个主,要等到何年何月,难道等到这妖女诞下龙嗣吗?!”


    事已至此,傻子也明白,常达今日来,为的不是什么毛琳妍,是为给嘉庆帝一个下马威,将他已经折成两半的脊梁骨,再恶狠狠地,踏成四段。


    今日,嘉庆帝不让步,常达绝不会善罢甘休。


    “好!朕也跪!”嘉庆帝腾地起身,撞得身前牌桌翻倒,哗啦一声巨响,“朕去跪大将军!跪到大将军让朕起身!德音,起来!”


    南琼霜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如此发展,常达暴躁嗜杀,嘉庆帝平日懦弱,真发作起来是个疯子,两方都是疯狗,难道今日是齐宋亡国之日吗?


    不料,常达却冷静了下来。


    声音沉如古钟。


    “皇上当真打算,跪臣吗?”


    那眼神,阴鸷凶残无比。


    发着疯的人,两股战战,清醒了。


    “皇上。”常达一字一句,“珍妃娘娘,罚是不罚。”


    嘉庆帝默了两刻,不再看她。


    “罚。”


    “可是如今,只叫娘娘烈日罚跪,臣不大满意了。”


    常达挑挑眉毛,胜券在握的狗熊一样,慢悠悠说话,“过些日子,那个国师要回来。据说是眼睛不好使,耳朵极好使,不仅猫狗鸟雀不得近前,连嗓音难以入耳的宫人,到他跟前,都得丧命。”


    他呵呵笑,“皇上钟爱珍妃娘娘,宫宴时,定会命娘娘陪伴在侧。既然如此,微臣赠给娘娘一味药吧。”


    “凤鸣丸。”


    “服下一颗,便保娘娘,声若凤凰鸣啼,清脆悦耳,动人心弦。”


    南琼霜看着那被王让托在手掌中的,圆溜溜的棕色药丸,捏紧了袖口。


    这颗药丸,她甚至不必用银针验。


    一定是毒。


    第103章


    “珍妃娘娘请吧。”


    凤鸣丸被常达倒在王让手中。


    王让尴尬托着那黑棕色的药丸,扭头看一眼嘉庆帝,再看一眼常达:“大将军,这……”


    嘉庆帝沉着脸攥拳头,不说话。


    南琼霜瞄了一眼常达的脸色。那黑熊一般的人,动怒的时候气喘如牛,一双下三白的眼睛,深深埋伏在浓密的眉毛底下,仿佛潜伏在密林中窥伺的野兽。


    他今日,是非叫嘉庆帝知道,一个有二十万大军、且已经从川陕杀到京城门口的边将,跟一个头风严重、只知寻欢作乐的皇帝,究竟哪一边,拳头更硬。


    不过。


    他到底是只想吓唬嘉庆帝一下,叫他俯首帖耳,还是想借今日之事,将摊子整个挑了,亡了齐宋,换把椅子坐坐?


    假如是后者,这颗药,她吃或不吃,结局都是一样。


    南琼霜说不准。


    嘉庆帝自然也说不准。


    说不准的时候,疯帝下意识地依赖一个人。


    顾止。


    他不由想起他临走前,给他留下的一条妙计。


    “等等。”嘉庆帝道,“朕头风发作,痛得厉害,无法陪将军说话。王让,去请摄政王过来。”


    一间房内,是两头老虎更可怕些,还是一头老虎更可怕些?


    一头老虎。


    老虎吃人,不费吹灰之力,无需同仇敌忾。


    老虎唯一怕的,是另一头老虎。


    世间的事如此玄妙,有时药也是毒,有时毒也是药。


    王让掉腚就嗖嗖跑了,知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腿抡出了火星子。


    常达如何会不知道疯帝打的什么算盘,奈何嘉庆帝既不应下,也不拒绝,咬死了一个拖字,说什么都说头痛,啊呀头晕,痛得要死了,一阵叫苦连天的哀鸣。


    嚎得太密,常达没插上话。


    不一会,得到了消息的李玄白匆匆放下手里的折子,披衣赶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青莲紫窄袖修身锦袍,是他素来喜欢的利落剪裁,肩线平直,领口袖口拿金线刺了一圈驭云的龙,中间环腰一收,腰间一根玉带,愈发显出人高贵凌厉,宽肩窄腰,锐不可当。


    他抱着肩膀,吊儿郎当地歪头躲过锦帘,进了笑乐园内,里头形势如此紧张,他第一句话是:


    “怎么,玩樗蒲没叫本王,是何居心?”


    王茂行长叹一声,快哭了。


    山上唯一一头可与常达撕咬一番的猛虎,为何言谈如此轻佻。当真可靠吗?


    见他进来,疯帝与常达同时起身相迎。李玄白毋须人请,眼也没抬,径自走到坐北朝南的尊位,漫不经心将嘉庆帝拱走了,撩摆坐下。


    南琼霜心里道,原来常达那时候不等赐座就坐下,已经很是恭敬。


    李玄白曲起手指敲桌沿,骂王让:“上茶啊。”又招呼嘉庆帝:“坐啊。”


    俨然一副主人态度。


    往椅子里抱着肩膀一靠:“今日叫我来做什么?忙着呢,最好当真是有点要紧事。”


    王茂行伏地跪拜:“常达大将军说,要为珍妃娘娘献上一味丸药。”


    常达啜了口茶,他格外中意饮烫的,滚茶刚好合他的心意:“凤鸣丸,服下可令人的嗓


    音如黄鹂鸟般悦耳,臣以为,该合娘娘的心意。”


    “这般好东西,怎么不先给贵妃姐姐?”


    李玄白在身侧坐着,南琼霜也不怕火上浇油了,摇着团扇,似笑非笑。


    “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要先奉给珍妃娘娘。”


    常达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


    李玄白坐镇,嘉庆帝胆子也大了些许,得意笑了一声,“这倒不必。琳妍亦是我的爱妃,又有多年夫妻情分,奇珍之物,先给她才是。”


    一个硬要送,一个不肯收,还先叫他自家人收。双方这样一推脱,李玄白当即心如明镜,连今天为何非要请他出来也一并猜到,什么也不必再往下听。


    “哎哎哎。”他又敲着桌子,“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常达、嘉庆帝一齐狐疑看着他。


    王茂行跪在地上,抬起头,年近古稀的人,满脸疑惑。


    南琼霜一听他那语调,就知道准没好事。


    “常大将军,我问你。”他把玩着樗蒲的棋子,“此等珍药,若要赠送,是否该按照地位尊卑,自高而低来赠。”


    嘉庆帝一听,心里暗骂,这泼猴哪里是来救场的,是来搅局的,一颗毒药,不给他的爱妃,就直接送给他。


    王茂行痛叹一声,用广袖遮住脸。


    顾先生究竟何时回宫啊。


    “若不按地位尊卑,是否该按需求强弱。”他笑,“先给最需要的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晕头转向。


    “两种标准,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李玄白大拇指朝自己一指:“我。”


    南琼霜听得受不了,扶额,装着很忙,啜了口茶,被烫了一下。


    “这种好东西,连本王都还没试过呢,给谁?”他手掌朝拿着药的王让一摊,“给我。”


    “王爷,这药是使人声若黄鹂……”


    “对啊!”李玄白从腰间抽出一把宝扇,嗒地在目瞪口呆的常达面前一敲,“声若黄鹂,哪来的这种好东西!待本王成了一只黄鹂鸟,天天围着大将军,给大将军唱唱歌儿。”


    南琼霜仰头看着天花板,用袖子掩唇,叹了一声。


    不着调的家伙。


    常达面色铁青。


    王茂行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仔细一想,似乎于嘉庆帝无害,默默低下头。


    “怎么,”见常达不回答,李玄白拿着棋子在桌上磕,“常大将军舍不得。”


    “岂敢。”常达手往李玄白处一引,对王让道,“给摄政王。”


    王让恭敬将那药丸奉了上去。李玄白摩挲着下巴,仔细打量。


    南琼霜略微松了口气。


    即便那药是毒,对面是李玄白,常达就无法逼他服下。


    谁知李玄白食指挠着太阳穴,忽然道:“把刚才那个……”想了一刻,“本王在外面看见的那个……李景泰,是吧?把他给本王叫过来。”


    众人齐齐一愣。


    不一会,李景泰哭丧着一张脸,满脸衰气,被引了进来。原来他见常达来觐见嘉庆帝,怕形势有所变动,想挖点消息以早做准备,一直在笑乐园外头的石桌旁,假装喝茶,悄悄偷听。


    叫他跑的时候没跑,眼下是想跑也跑不掉了。李景泰面如死灰跪下,头深深磕在地上,不敢起,“齐国公嗣子,恭请陛下圣安。”


    未待嘉庆帝答话,李玄白手一抬:“起来。”


    微抬下巴,“凤鸣丸赐李景泰。”


    南琼霜听着,眉梢挑了挑。


    倘若想试试那凤鸣丸究竟是否有毒,这李景泰确实是最佳的人选。家世显赫、纨绔子弟,有身份却无大用,无关一山二虎的形势,即便死了,也不至于危及大局。


    李景泰哆哆嗦嗦地,眼看着那药丸,被呈上自己面前。


    他素来娇生惯养着长大,是洛京里有名的公子哥儿,今日本只是来伺候嘉庆帝玩樗蒲,谁知竟碰上这种事,当场吓软了膝盖。


    李玄白眼皮也没抬:“给他吃,别磨蹭。”


    王让掐着李景泰的下巴,不顾他惊恐的挣扎呜咽,直接将那药丸塞进了他喉咙。


    南琼霜窥了一眼常达的神色。


    常达依旧岿然不动,面上一丝心虚紧张之意也无,面沉如水,默许李玄白拿李景泰试毒。


    她绕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心里思忖,若说那药有毒,眼下他这反应,似乎太沉着了些;若是没毒,又为何非献给她不可?


    李景泰终于被逼着将那药丸吞了下去,两手撑在地上,大声呛咳一阵,气喘吁吁。


    再抬起头来,面色竟还正常,只是吓得魂飞魄散,眉毛被额上冷汗浇得湿淋淋的,脸上水光闪闪,不知是汗还是泪。


    “臣谢,谢摄政王隆恩。”


    南琼霜坐在圈椅里,略微往前探身,仔细看了看李景泰。


    怎么,没死?


    又等了一时片刻。


    众人屏息。唯有李景泰心有余悸的粗喘,在赌房内起起伏伏。


    常达似是毫无意外,垂眼端着茶盏,啜了一口,递到王让手上:“王公公,茶冷了。”


    嘉庆帝如梦初醒,冷汗湿透掌心,才发现刚刚屏息凝神,憋得略微头晕,抓紧了身旁的南琼霜。


    “德音。”他声音里是一种大难不死之后的虚弱和疲惫,“大将军今日没想你死,也没想亡朕的国。”


    她感受到手心里嘉庆帝的汗,强抑着不适,泪水汪汪地回握他,眨巴眼睛,“快吓死臣妾了。”


    “原来,臣对娘娘的一片敬重爱护之心,摄政王竟疑心至此。”常达接过王让新递来的滚烫的茶盏,打开茶盖,就着混沌水汽呷了一口,“此番,敢问皇上和摄政王,是否还对微臣心存什么疑虑?”


    “何来疑虑之说。”李玄白笑起来,“想听听男人变黄鹂嗓子是什么声音。要是好听,本王也吃一颗,给大将军和皇上唱歌听听。”


    对李景泰道:“下去吧。”


    “谢,谢摄政王……”


    话一出口,满屋的人齐齐将目光投过来。


    李景泰自己也意识到不对,掐着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皇上,皇上,臣的嗓子……”


    他那嗓子,已经尖细娇媚,仿佛春鸟。


    南琼霜:……


    满屋寂静之中,李玄白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开。


    “既然,齐国公之子已经试过,想必这药的效力,娘娘也已知晓了。”常达朝随侍在侧的小厮一颔首,那小厮当即会意,又捧出一只红木宝盒来,打开。


    里面,竟然是颗一模一样的凤鸣丸。


    “不知,娘娘可否愿意收下这一颗。”


    南琼霜袖中的手,缓缓攥紧了。


    为什么非要她吃这药?难道还真是为了叫她的嗓音更娇俏?


    常达气势汹汹来替毛琳妍兴师问罪,怎么会献这种药给她。


    不过。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顾怀瑾即日便要回来了,这种嗓音,如今他格外讨厌,常达想借顾怀瑾的手,杀她。


    她若死了,得宠的便又是毛琳妍,毛琳妍背后就是常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颔首,从善如流地将那药丸接过了,当着常达的面,放入口中。


    李玄白和嘉庆帝全没料到她竟这样顺从,一时惊呆了,惊疑不定望着她。


    她只是从容含笑。


    真有趣。这些人,不知道顾怀瑾与她的渊源,还以为要借他之手杀她,非先改变了她的声音不可。


    他们不知道,她原本的嗓音,就足够顾怀瑾暴起杀她。


    她啜了口茶,将那药丸平静顺下去,对常达礼貌颔首,“多谢大将军挂怀。今日,大将军请回吧。”


    *


    “你非吃那药干什么?”


    大明宫内,一墙风烛摇晃,明明灭灭。


    李玄白捏着毛笔,小几上一摞摞奏折,摊得东倒西歪。


    “就算没毒,怎么可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坐那,你不吃,谁敢真逼你吃?”


    “我不吃,这事不就没完了么。”如今她一把嗓子细得仿佛丝线,说得好听是脆甜,不好听便是尖利,她蛮不在乎地吃着荔枝,“李景泰试过了,没毒,有毒也不致死。还拿什么理由推脱?”


    “何况,”她笑起来,唇边一对浅浅的梨涡,“叫他听出我的声音,我也是死。还不如变了声音,赌一把。”


    “死?”李玄白摊开手,手指节敲着红木小几,敲得震天响,“我坐在那,谁敢叫你死?就凭他一个顾怀瑾?你当我是死人哪?”


    话说得好听,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肯帮,什么时候不肯帮。南琼霜撩起眼皮,懒懒瞥他一眼。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回去服些暂时叫人失声的药,对外,就说常达那颗凤鸣丸有毒,栽赃他一手。”


    明灯摇晃里,她抬起眼,眼底一点火星亮得惊人,笑着,在他唇畔递了一颗葡萄,“给常达扣个谋害后妃的罪名,也往摄政王手里递了个大将军的把柄。”


    “摄政王与大将军势如水火,”她凉凉笑了一声,脸孔掩在碧山绿丝绢团扇


    后,歪头笑着,“摄政王感不感谢我?”


    绢扇掩面,她那半张脸孔,幽暗又娇艳,瑰丽而狡黠。


    他气得笑了一声,拿折扇磕着桌缘,“我就算想对付他,还非得你吃那颗毒药?非得你给我递什么把柄?你不给我递把柄,莫非我就束手无策了?”


    “说大话。”她懒洋洋地,靠在身后软枕上,“我失声,或许也会失宠。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好处,所以,我若失宠,你得帮我。”


    “你是说,我不仅要看着你同那疯子卿卿我我,”李玄白笑,“那疯子冷落了你,我还得帮你争宠。”


    她笑得眼睛弯弯:“对。”


    他咬着牙嗤笑了一声,“还当真没有人敢这样骑在本王头上。”


    “我还是那句话。”她站起了身,浑不在意,理着袖摆,“摄政王看不惯我,就杀了我。”


    说完,起身欲走。


    “上哪去。”


    她回过身来。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重逢后,李玄白对她,似乎比从前用情更深了一点儿。


    “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顾的,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一愣。


    “当日,你不是说,还有十天吗?算起来,至少也还要有五六天。”


    “又提前了,你那个疯子夫君离不开他,成天见儿的催。”


    他将批完的折子顺手扔到一边,靠在罗汉床围子上,翘起二郎腿,“说是后天便要回来了。他回宫便要设宴,我今天刚吩咐下去,光禄寺正紧赶慢赶,忙得火烧眉毛呢。”


    后天。


    她垂下眼睛。


    “这些年,他那个人,面目全非,早不是当年天山上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所以,有些事情,我还需提醒你点。”


    第104章


    “你知不知道,如今他管着飞鱼卫?”


    飞鱼卫,是齐宋专事监视、搜查、逮捕、审讯的机构,拥有独立监狱,甚至可以绕过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直接受嘉庆帝控制。


    “那疯子不问朝政,按理说,飞鱼卫该是我来管。不想,当初封我为摄政王时,那疯子独独把飞鱼卫攥在手里不肯放,又被常达从中作梗,到底是叫他捞着了。”


    南琼霜笑得意味深长,“你是说,他如今专门管着许多细作?”


    “正是。”李玄白胳膊搭在围子上,“知道为什么那疯子非把飞鱼卫给他管吗?”


    “因为,他如今,最擅长用细作,训细作,抓细作,审细作。”


    灯火里,南琼霜挑了挑眉,笑了。


    “怎么?栽到我身上一把,成我同行了?”


    李玄白见她语气仍然轻松,叹了口气:


    “你少不当回事。他如今,对付叛徒的手段,可不是开玩笑的。上回,飞鱼卫中有个双面细作,被他瞧出马脚来,抽了筋剥了皮,挂在南镇抚司门口,直接在日头底下曝晒成了腊肉。”


    南琼霜耸耸肩。


    同样的事,往生门只会做的更过分。


    她轻飘飘搓了搓团扇柄,“他就算要剥我的皮给我吊城墙上,我也认。做我们这行的,这点觉悟还没有?你就这点要说的?”


    李玄白看她那无所谓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她那柔弱外表下,竟然如此无所畏惧、看淡生死。


    “还有一条。”


    她叹了口气,扇了扇风,“你说。”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会占卜?”


    她一愣。


    “占卜?”


    “占卜、谋划、机断、阴阳术数之学。他下山后,曾经在佛寺做过几年和尚,佛寺常常有云游的名士造访,他跟着学了些阴阳家的本领,开始问卜算卦。”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惊讶得笑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李玄白手一摊,“不管是他眼睛不好使了,还是你服了凤鸣丸。他只要抛个铜板起个卦,就能知道你是谁。”


    她气笑了。人无奈到了极点的时候,真是会发笑的。


    “他算得准?”


    “他算得准。”李玄白颔首,“常达那场急病,就是他先算着了,才出了放虎入山的计谋。所以,恐怕连我和常达会解盔卸甲入紫禁城,他都早知道。并且——”


    他手忽然朝她一指:“——或许你在这,他早就知道了。”


    她的心突地一跳。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李玄白这句话一落,她的鼻尖底下,似乎就萦绕了些……她熟悉的气息。


    她曾经最习惯的,他的枕头、衾被、寝衣和颈窝的气息。


    顾怀瑾的气息。


    她鸡皮疙瘩密密起了一身。


    “所以,我建议你,别装失声,”他道,“装失忆吧。”


    她揉着太阳穴,听了他这话,睁开眼睛,“失忆?”


    “就说,是清河谢氏当年走失的女儿,后来阴差阳错,回了谢家,完全失了忆,不知道此前发生过什么。”他道,“谢氏我去打点。”


    这个法子,或许不是不行。


    “如此,即便他烧龟甲、抛铜板,只要你一口咬定失了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他能拿你如何。”


    “何况,背靠清河谢氏、又有皇上庇佑?”她意味深长地笑着接。


    “正是。”


    南琼霜抱着肩膀,慢条斯理地拿团扇扇着风。缓而轻的风,丝丝缕缕拂在她脸上,吹得她发丝慢悠悠地微扬。


    “有点意思。”她拈着团扇柄,眼尾弯弯,“那就这么办吧。他回来那天,皇上设宴,倘若宴上,我没有血溅当场,安然无恙地回宫——”


    拿着团扇,笑盈盈朝李玄白一指,“此事,就多亏了摄政王大人。”


    那颗凤鸣丸后,她嗓音格外婉甜,又有意奉承他,听得他心里一跳。


    这蛇蝎心肠的女子,竟也会说好话捧人啊。


    他嗤笑一声。


    “记住,你从前那些习惯,什么喜洁、怕冷、喜清淡、忌荤腥,统统改一遍。”


    她挑眉毛一笑,有点惊讶,“你记得倒还挺清楚。”


    他不理会她的揶揄,手指敲了敲桌面,一双狐狸眼,映着粼粼烛火,仿佛志在必得:


    “既然你要我帮你,事成之后,怎么报答我。”


    闻言,她垂眸想了一瞬。


    而后转着手腕,将那碧山绿荷蝶丝绢团扇,点在下巴上,笑:


    “……王爷。还是先事成,再说吧。”


    *


    回了菡萏宫,远香早已替她备好了洗面的热水和敷面的香膏。


    她坐在妆镜前,任清涟帮她解着钗饰。


    “娘娘时常拜访摄政王,可得小心着点。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见……”


    “每次我去,他都特意将附近的侍卫撤去。”窗外蝉鸣啾啾,她乏了,声音恹恹,“何况,阖宫谁敢招惹摄政王。皇上如此势弱,该仰仗谁,站谁的队,人人清楚。即便被人瞧见,嘉庆帝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远香:“只是,千万别叫那常大将军知道。”


    夜深了,菡萏宫中只点了几根蜡烛,烛火在镜中飘摇晃动。


    她默了一瞬,“你说的是。”


    她不愿再想,打了个哈欠,眼


    皮重重垂下来。


    自从在大明宫内,听了李玄白那句,“或许他早知道你在这呢”,她的心就一直七上八下地跳。


    如果被他找到了,会怎样?


    顾怀瑾。


    有多久不见了。五年有余了。


    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有时她真的会想,那些在天山上相拥着入眠的日子,真的不是梦吗?


    假如不是梦,怎么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他完全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那个从前跟她抵着额头、磨蹭眉毛的人,要她有什么事对他说、连死也要跟她一起死的人,完完全全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故人已是故人,即便相见,彼此都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绝不能再相认。


    远香替她将钗饰全部除下,细细拿玉梳替她篦着头发。她看着那温润发亮的玉梳,心里想。


    那一年乞巧,他们用一把玉梳,将两人的头发梳作一束,算作结发。


    但是。


    都是刻舟求剑,不必再想了。


    倘若相认,必是相杀。


    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如一个溺水的人,身不由己地被波浪推迭着起伏,一浪、一浪、又是一浪,波动的天花板,几乎摇花了她的眼睛。


    他不说话。这么久没见,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喘。


    他的身体挡住了一切。除了天花板,她什么也看不见。


    脖子汗淋淋的。喉结滚动着。还有他的青筋。


    还是那一根,同样的位置。每次他愤怒、失控或者动情,就会迸出来的,粗壮的青筋。


    她伸出手,才发现掌心汗湿得惊人,胳膊也酸痛。


    迷茫地,微微颤抖,在他那根青筋上,摸了摸。


    他感觉到了,喟叹着,热气焦躁地喷在她脸上,俯下身来吻她。


    花蕊被一寸寸捅穿,从花冠一直深入到花萼里。


    他的睫毛和鼻梁遮住她所有视野之前,她身上的酸胀感逼得她咬住嘴唇之前,她看见了。


    如今,那根青筋旁边,一颗小小的黑痣。


    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的叹息:


    “皎皎……”


    一滴水,嘀嗒一声,砸破水面。


    她骤然惊醒,发觉是梦。


    浑身烧得滚烫。在薄薄的衾被里,烧得仿佛要自燃了似的。


    身体似乎意犹未尽,她有点难堪。但是她人,怕得厉害,寂静的深更里,止不住地发抖。


    皎皎。又是这个名字。


    谁是楚皎皎?


    就连做这种事时,他都不清楚她的名字。


    她拥着衾被坐起身来。夜色寒凉,点着的安神香已经熄了,外面月色亮得白铮铮的,蝉鸣欢快,一阵高过一阵。


    这样的夜里,如何还睡得着?


    “醒了?”雾刀的声音。


    她笑,“你大半夜的不睡觉?”


    “睡得少嘛。不然怎么干得了教引,不熬死了。”


    “什么事?”


    “门里的消息,有话叫我传给你。”


    她静静听着。


    “公孙红要你协助。”


    公孙红是她极乐堂的同僚。生得娇艳妩媚,擅弹琵琶,芍药花般的一个人。


    “她如今潜伏在常达身侧,但尚不是常达的妾,只在将军府中,扮了个乐伎。”


    “常达有个儿子,名唤常忠,是个好色之徒。她有意勾引这个常忠,拿他做一步棋。不想,这人性子太急躁,渐渐不大受她的控制,快将摊子整个掀了。”


    她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个公孙红要拜托她什么,冷笑一声。


    “所以,她说,要你勾勾这个常忠,免得他整日缠着她,找她的麻烦。”


    “帮不了。”她打了个哈欠,“没点本事,别出任务,少拖别人下水。”


    雾刀咯咯笑了一阵,也不劝,“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连理都懒得理,躺回枕头上,裹紧了衾被。


    “就这么回她。”


    那一晚,虽然是又躺下了,可是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嘉庆帝又唤她陪他玩马吊。她强打着精神记牌,不仅叫嘉庆帝赢,还尽力使他赢得舒心,一个人要记两个人的牌,玩得头昏脑涨。


    即便是打马吊时,也时时分心。


    有时候,看着手里的牌,就忽然想到明天的事。


    要见面了。


    她做梦也没想过,当年兰阁一别,竟然还会再见。


    从前,她跟李玄白稍微接触,他便会失控,几回险些当场失态。


    如今,倘若他认出她,会不会即刻就把她杀了?


    如果他要杀——那也是她应得的。


    她认。


    “德音,德音?”嘉庆帝坐在牌桌另一侧,伸手在她眼前比划,“魂飞天外了?出牌。”


    那一天,她连玩惯了的马吊都觉得繁杂恼人。玩到最后,熬不下去,称病走了。


    嘉庆帝一向讨厌玩牌时有人扫兴,刚要发火,看清了她脸色,什么也没说。


    顾怀瑾回宫的前一晚,她眼睛没有阖过片刻。


    不知不觉,雕花窗棂外的天,渐渐亮了。


    巡更太监的更鼓,梆——梆——梆——


    一声一声,响彻长街。


    等到清涟和远香都起了,在清晨新鲜得呛人的空气中烧水、梳头、备水,她也跟着起了身。


    听李玄白说,顾怀瑾今日回宫。虽然他未领官职,但因为名望太高,还是要去乾阳殿上露个面。


    为他举行的宫宴,酉时方开始。


    她等不了那么久了。刀子悬在头上,不落也逼得人头皮发麻,她焦虑得坐立不安,必须找点事做做。


    她换上夜行衣,打算用轻功摸去乾阳殿外,远远地,先见他一面。


    看看她这位阔别已久、隔着血海深仇的前夫,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紫禁城内,虽然处处有禁卫,但这些出身军营的卫兵,身手比不上她们江湖出身的刺客。


    她轻而易举地掩去身形,避开禁卫,翻到了乾阳殿外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隔着菱花纹的窗子,往内窥视。


    乾阳殿内,金砖墁地。六根蟠龙巨柱恢弘矗立,北端一张金漆雕龙宝座,御座上方,是蟠龙藻井,绘着二十八星宿,错彩纷繁,中间轩辕镜昭昭悬挂。


    一人负手立于御座旁,身着金黄蟒衣,当是摄政上朝的李玄白。只是,她站得高,只看得到他的冠顶。


    对面,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百官身着各色朝服,头戴梁冠,手持笏板,齐齐面朝御座垂首恭听。


    绯衣、青衣、绿衣的百官之前,独独站了一个玄衣的影子。


    不着朝服,不戴梁冠,负着手,高阔肃杀,阴郁沉敛。


    一根黑绸,缚在眼上,向后没入丝缎般的黑发里。


    她听见自己心脏嗵的一震。


    顾怀瑾。


    不挂一官半职,立于百官之前。


    他竟然成了这个样子了。不消半个字,已经谁也靠近不得。


    不是那个人了。


    不是那个,会缠着她,连着叫她的名字,亲个不停的人了。


    如果被他发现……


    如果被他发现,她的下场,比从前那个紫睨,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当机立断将杨树枝拨回去,转头打算翻上黄瓦。


    听说他武功大进,今非昔比,不能在此久留。


    忽然,她一激灵,仿佛头皮过了电,汗毛噼啪地炸起来。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顾怀瑾,隔着蒙目黑绸,静静地,从大殿内,仰着头,看着她。


    第105章


    “你如今那把嗓子,那姓顾的听了,确实不会太喜欢。所以慎重点。能少说,就少说。”


    宫宴前,李玄白派人在宫道上截住她的轿子,传给她这么一句话。


    她心神不宁,深吸一口气。


    早朝时,她还只是攀在杨树上悄悄往里窥了一眼,不知为何,就跟他阴差阳错地对上了。


    到底是巧合,还是?


    他究竟怎么发觉她在那的?


    甚至还用黑绸蒙着眼。


    她不敢细想,一路掀着轿帘,心惊胆战地往外瞄。


    宫道上成队的宦官宫女静默行过,倒是没有看见那个人。


    她不想同他对上。当年,她躲在宋瑶洁那密室后,都被他无缘无故地察觉了,倘若当面碰上,不知道要多难以解释。


    装失忆,是下策中的下策,没有办法的办法。


    转过一个弯,前面便是设宴的谨身殿。她掀着帘子往外一瞧,看见大殿宽阔的广场前,已经停了一乘轿子。


    那轿子通体玄黑,毫无装饰,分明享受着紫禁城内乘轿的殊荣,却刻板肃冷得仿佛铁打的一般。


    不用想,她也知道这轿子是谁的。


    她掀开帘子,望了清涟一眼。


    清涟当即会意


    ,叫那轿夫缓步慢行,一步一步地往里挪。


    她在轿内,夕阳余晖打在丁香紫的锦缎轿帘上,洇过来,将轿内照得一片昏暗。


    捂着胸口,闭了闭眼,平复呼吸。


    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她鲜少有怕的时候,更从未如此忐忑过。


    一颗心惴惴不安,倒还真是新鲜。


    轿子在这,人一定正在殿门外等候。她掀开帘子,道,“暂且不去谨身殿,去殿旁的荷花池。”


    御花园内的荷花池,背靠一座假山,池水墨绿,剔透如宝石,底下朱红色的鲤鱼三三两两游着。


    如今已经将近酉时,夕阳西下,水边自有一种萧冷水气,她摸了摸胳膊,对清涟道,“去取些鱼食来。”


    清涟应声,下去了。不久,取了盒鱼食回来,她接到手里,一点一点,撒在水中。


    鱼群聚过来,在藻绿的水中,翻旋得叫人眼花缭乱,一下一下啄破水面。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做这些事,不过是拖延,消磨时间。


    早晚还是要碰面的。


    说来也真是好笑。她坠崖的时候,腾在空中,还拼命想看他一眼,希望记住他。


    可是真捡了一条命回来,没两天就把人抛到脑后,忘了个干净。


    干净到,就连重逢,都没有侥幸和痛愧,只有心虚。


    缥碧色的沉郁的水面,忽然,映出他同样沉郁的面孔,双眼缚着,神出鬼没,仿佛是从身后树影中,凭空化了形。


    她恹恹地瞥了一眼,收回眼神。


    竟然心烦到,喂个鱼,都能在水面看见他。


    跟鬼一样。


    “娘娘。”


    她手里一盒鱼食全泼了出去,惶然转身,忽然脚底一歪,踩空半截。


    人立时不受控地往池中栽下去。


    却没有当真歪下去,被他堪堪扶住了。


    步摇的珠串抽在颊侧,她一颗心当即跳到嗓子眼。


    顾怀瑾扶着她,站得不远不近,语调不冷不热,手上的力气,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顾某得皇上允准,出入宫禁已久,倒还不知宫中,有了这位娘娘。”


    她忽然发觉他仍抓着她的胳膊,手上的温度隔着薄薄鲛纱传过来,一阵心慌,朝远香看了一眼。


    远香也未曾发觉他靠近,吓得愣在一边,此时如梦初醒,急急行礼:


    “见过顾先生。我家娘娘两月前选秀进宫,顾先生回山三月,因而未曾与顾先生见过。”


    “原来如此。”黑绸覆在他眉眼上,那双惊心动魄的桃花眼被掩去,人却更显精致疏艳,“那么,珍妃娘娘恕罪。”


    嘴上道着“恕罪”,握着她胳膊的手,却依旧不肯松。


    她心里一阵打鼓,强将他挥开。


    他沉默着,由着她挣开,没动弹。


    她待不下去了。不知为什么,这人明明眼睛还蒙着,可是她总感觉,那黑绸底下,两道目光,灼灼烈烈,钻头一样,不将她钻开来看看,不罢休。


    她哪里敢跟他对视,垂下头行礼就要走。


    刚垂着眼跨开一步,鞋尖前挡了一截玄色衣摆。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


    “娘娘要去哪。”他道,“顾某见娘娘在此喂鱼,无心叨扰,只是怕娘娘失足落水,想过来提醒一二。”


    她鞋跟再往后半寸,便是深深的荷花池,鞋尖往前三寸,便是他的衣摆,她简直不知道他的“无心”在哪里。


    气势这样慑人,莫非他认出她了?


    大约还没有。不然——她看着他那蒙着黑绸,平静无波的脸——不然,他不可能这样冷静。


    眼睛往下,骤然发觉,他脖子上,喉结旁边……多了一颗,小小的痣。


    她脑子里轰隆一声。


    那一瞬间,或许是靠得太近了,她忽然觉得她吸进肺里的气,有些正是他刚刚呼出来的,她的一部分,正在跟他的一部分,纠缠。


    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她抬眼瞥了一眼清涟。


    “不知何处开罪了珍妃娘娘,叫娘娘如此冷待。”见她久久不言,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顾某心中惶恐,还望娘娘明白示下。”


    清涟疾行到两人身侧,一行礼,“回顾先生。我家娘娘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嗓子不大爽快,因而不便开口。”


    他不答,沉默地面朝着她,不知是在看,还是没在看。


    她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良久,他两片微红的唇,轻描淡写地动了动:“如此。”


    没再说话,却也没有退开。


    当是时,余晖晚照,映在假山旁的柳树上,光影婆娑。


    水波的光斑,粼粼翩跹,映在他脸上。


    经年未见,他倒是英俊如往常,骨骼甚至更加清隽英朗,眉骨俊挺,眼窝深邃,整个人如一块被精心雕琢过的玉。


    两片漂亮的唇,她从前随意吻过的,微微泛着红。


    她不想再看了,这时候才发觉,以为忘了,其实一点也没忘,连他唇峰矜雅的曲折,她都还记得。


    她垂下眼,不管他愿不愿意,避过他的肩膀,转身走开。


    面前人不语,由着她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缚着黑绸的脸孔,沉默地循着她偏转。


    她不敢回头看,两手交叠在小腹上,故作镇静地迈步。走了两下,才想起此前为了掩盖身份,特意学了两天江南的淑女步,生硬地改过来。


    改了,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胸中一阵失重的胃酸,局促尴尬,惶惶走开。


    荷花池边,最后一点夕阳映在软软的水波上,一身玄衣的人,不知是在看还是没在看,面无表情。


    良久,他将那只触了她一下的右手,放在鼻尖底下,嗅了嗅。


    *


    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阶下俱是朝中重臣,举起酒盏,齐齐向嘉庆帝道祝酒词。


    嘉庆帝后位空置,如今得宠的只有她,她的位子在阶上,正是众目交汇之处。


    可是她却一点心思也没有,捏着酒盏,大拇指在酒盏的瑞兽雕刻上摩挲着。


    这样不行。


    不知为什么,她一个字都还没说,顾怀瑾似乎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不然,怎么会独独挑中她,把她堵在荷花池边?


    到底是怎么注意到的?他甚至眼睛都还蒙着。


    莫非他眼睛不好,也能看见?


    她用余光探了探,顾怀瑾如今坐在阶下首席,正在她右下方不远处,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她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


    顾怀瑾毫无所动,或许是没有注意到。


    她的心略微安定了些,拿起筷子,状似无意地多瞥了他两眼。


    他的侧面,俊雅得难以置信,沉默不语的时候,鬼神也不敢近前。


    她摇着团扇,心神不宁地往后躲了躲,靠在座椅中。


    “……回山这些日子,山中可还好?”嘉庆帝的话,她只听了一半。


    “山中一切安好,多谢皇上挂怀。”


    “先生的无量心法,练得如何了?是否境界大破?”


    顾怀瑾颔首:“破了第七层境界。”


    听闻这话,堂内文官倒还没什么反应,武将齐齐一惊。


    常达举杯道贺:“无量心法破了第七层,岂非已大成?若当真如此,顾先生便是天底下唯一一位心法传人,三百年来唯一一位大成者。”


    顾怀瑾谦让道:“不及朱老。”无量山的老掌门,似乎姓朱。


    阶上,李玄白笑道,“心法大成便伤身,如今你身子如何?”


    “尚可。多谢摄政王挂怀。”


    “不是说心法不可动怒,但凡激动,便会功法倒退,反噬伤身?”


    “顾某已久不会激动。凡俗诸事,不过镜花水月,何必庸人自扰。”


    “哦,话倒说的很是脱俗。”李玄白撑着腮笑,“有时候,先生太波澜不惊,本王倒还真想见见先生动怒,反噬呕血。”


    说完,若有似无地,朝南琼霜瞥了一眼。


    南琼霜握着酒盏的手,当即捏紧。


    堂内重臣听了他这一句话,齐齐一惊,垂下头,装作不闻。


    嘉庆帝闻言一怔,偏首望了李玄白一眼


    ,没说什么。


    “要叫摄政王失望了。”顾怀瑾浑不在意,“自顾某修习心法以来,唯有最初几个月,眼底渗过些血丝。”


    “确实。毕竟经过那些事,也没有什么可动摇先生的了。”李玄白似笑非笑,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


    堂内一时气氛更沉重,无人敢接话。渐渐地,三两宾客起身,连声道着需净手,悄悄离席。


    顾怀瑾未答。


    嘉庆帝拈着酒盏,磕了磕小几:“摄政王。”


    顾怀瑾却是笑了:“确实如此。”


    南琼霜深吸一口气,筷子在菜肴里心烦意乱地挑着。本想夹一筷白灼菜心,眼一抬,见顾怀瑾面朝着阶上,不知在望谁,手一抖,夹了一块红烧狮子头。


    “摄政王,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当年天山派的事,波及甚广,江湖上无人不晓,连嘉庆帝高居庙堂之上,都有所耳闻。


    李玄白不想再惹事,拄着腮,手指敲了敲桌缘,夹了一筷子菜。


    南琼霜松了口气。侍在身侧的清涟,拿起小几上的酒壶,适时地将她的酒盏满上。


    她拿着酒盏,吻了一口。


    嘉庆帝:“朕亦痛恨细作。飞鱼卫交予先生,也是为助先生一臂之力,将那细作早日揪出来,剜心断骨,扒皮抽筋。”


    她垂下眼,笑着,不动声色将酒盏放下了。


    一抬眼,竟跟阶下诸臣中的一人对上。


    那人坐在常达身侧,面色同他那五大三粗的父亲一样红润,头发稀疏,脸盘子圆得一脚踢开能滚二里地,见她带着点笑同他对上了,呆了一瞬,赶忙笑开。


    雾刀提过的那个好色之徒,常达的儿子,常忠。


    她赶忙收回眼,心里晦气。


    忽然却觉得,有什么不对,余光一瞥。


    自从宴席开始,始终面无表情朝着阶上三人的顾怀瑾,幽幽偏转了头,缚着黑绸的脸,朝向常忠。


    第106章


    南琼霜心里一凉。


    她真的觉得他能看见。


    倘若他能看见,她这张脸孔摆在这里,旁边便是李玄白,要认出她的身份,岂不轻而易举?


    可是,他还是太过沉静了。


    不论是恨是爱,都太过沉静了。


    假如真的认出了她,绝不该是这么平淡的反应。


    她将口里含着的酒咽下去,那酒辣得呛鼻,她眉头蹙了一瞬。


    一抬眼,顾怀瑾又转过了头,面朝着阶上三人,不知在看谁。


    她心里突地一跳。


    “不过,此番回京,乃是因皇上头风发作,唤顾某回京诊治,顾某故提前返程。然而,山上琐事尚未了结,恐怕过几日,顾某还需回山一趟。”


    嘉庆帝当即有点惊慌:“先生还要回山?”


    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顾怀瑾:“恐怕不得不走。”


    南琼霜听着,不免带了点笑意。


    嘉庆帝:“先生何时走?走几日?七天?五天?三天?”


    顾怀瑾闻言笑了,没说话。


    他笑着沉默,便是否认,嘉庆帝明白,更加急道:“先生治国尚且手到擒来,一山事务,朕看三日足矣。先生三日回来。”


    顾怀瑾未接话,黑绸底下的两片唇妥帖勾起来,“听说皇上新得了一位佳人,颇合圣意,时时替皇上分忧解难。顾某心想,珍妃娘娘在侧,皇上的头风,也不会常常发作。”


    骤然提起她的名字,她心里一阵忐忑。


    清涟又将她的小酒盅倒满了酒,她将酒盅凑到唇边,听着。


    “德音是德音,先生是先生。后妃如何可与先生相比?”


    顾怀瑾不答,似笑非笑。


    “皇上需多关照珍妃娘娘的身子。”


    不知怎么,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嘴,顿了顿:


    “顾某昨夜,梦见了珍妃娘娘。”


    她的小酒盅骤然脱了手,叮一声砸在地上,哗啦碎了。


    满堂宾客倏地一滞,猛地将头压进菜肴里,忙手忙脚地吃菜。


    李玄白挑着眉毛,朝她和顾怀瑾的身上各自扫了两圈,勾着唇,等他下言。


    他却久久没再说话。


    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只看得见皇帝的侧脸。


    嘉庆帝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不说话,比说话更可怕。


    嘉庆帝固然无能,但是个疯子。他或许仰仗顾怀瑾,也拿李玄白和常达没办法,但若想折磨一个后妃,未必做不到。


    顾怀瑾,他到底在说什么?!


    宫宴之上,当着朝中重臣的面,对皇上说,梦见了他的妃子?!


    顾怀瑾眉目间纹丝不动,唇依旧勾着。


    宴席之上,丝竹管乐声不知何时停歇了下去。风动树摇,一阵沙沙的响。


    不知不觉,一阵推盘置盏之声,叮当作响。堂内诸臣,眼神彼此抛成一张密密的网,杂乱罩在整个谨身殿内。


    人人皆知嘉庆帝常常发疯。不断有大臣起身,借口净手,弓着身子踮脚出去。


    嘉庆帝沉吟许久,开口:


    “先生梦见德音什么了?”


    顾怀瑾答得平稳:


    “梦见娘娘害了病。”


    她只觉心吊出了嗓子眼,顶在舌根,带来一阵反胃感。


    嘉庆帝:“害了什么病?”


    顾怀瑾脸色雪白,没看她,却好似看着她,明明笑着,却笑得恨恨的:


    “娘娘昨夜梦中……身上酸乏,虚热盗汗,心慵无力。”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些事情。


    她仰在衾被上,两只膝弯在他肩上搭着,小腿荡在他背后。


    他将一切都挡住了,只看得见他不断滚动的、汗淋淋的喉结。天花板上的莲花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她却被迫一直开着,受了再受、满了再满,直到……汗湿眉睫、身如火烧、酸乏无力。


    ——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猛地抬眼盯住他,手指被团扇柄硌得生疼。


    顾怀瑾笑得淡然从容。


    她不敢深吸,也不敢重呼,心惊胆战瞥了嘉庆帝一眼,拿团扇挡住一半脸孔,朝嘉庆帝靠了靠。


    嘉庆帝没反应。堂内余下的大臣,也并无异样,装吃菜的吃菜,装喝酒的喝酒。


    她躲在团扇后,心神不宁喘了一口气,身上燥的厉害,指尖却冰凉。


    ——是她想多了。怎么可能。


    一抬眼。


    顾怀瑾修长的手,轻轻按揉着自己脖颈上的那颗小痣,一个字也没说。


    她脑子里面轰隆一声惊雷。


    ——不对。


    ——他知道。他就是那个意思。


    他——他怎么会?!


    她附耳柔柔对嘉庆帝道:“皇上……”


    嘉庆帝将酒盏啪嗒一声撂在小几上,一下一下,鼓起掌来:


    “不愧是顾先生。不愧是顾先生。顾先生今日才回宫,怎的就知她这些日子体乏神虚、疲惫无力?那日,朕同她打马吊,才打了多一会儿,她就称病走了!她的身子,朕一直担心。”


    南琼霜顿时怔住,欲言又止,睫毛颤抖两下。


    顾怀瑾如今会占卜,嘉庆帝是拿他当先知看的。即便他说,他梦见了她,嘉庆帝也未往两人私通一面想,只当他梦中预知了未来。


    她如蒙大赦,筋疲力竭,团扇挡在脸前,闭了闭眼。


    可是,隔着团扇,她都感觉,两道目光,穿过所有一切,直直打在她身上。


    他在看她。


    虽然他眼睛蒙着,虽然她躲在团扇后,虽然她没看他。


    但是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的拳头攥起来,指甲掐进掌心里。


    ——他在试探她,用一些……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连梦都共通?


    ——即便连梦也共通。


    ——他怎么会将那种梦,拿到宫宴之上、拿到嘉庆帝脸上来说?!


    嘉庆帝大笑:“朕得顾先生,当真是天公开恩!朕之幸矣、齐宋之幸矣!”


    顾怀瑾不可置否,浅淡一笑。


    南琼霜僵硬地赔了个笑脸。


    顾怀瑾笑道:“不知娘娘是否还有体寒之症?平日里多思、多梦,喜清淡、忌荤腥?”


    嘉庆帝拍掌大笑:“正是!正是!”


    南琼霜从牙关中挤出


    一声长叹,心灰意冷,头有些晕。


    实在无法,将面前酒盅拿在手里,一饮而尽。


    嘉庆帝:“除却顾先生和德音,其余人,朕一概信不过。既然先生亦善医术,梦中即可断人病症,不若日后请先生常常为德音把脉,德音的身子,就交给先生了。”


    她实在受不了,惊道:“皇上!”


    声音一出,才发觉嗓子尖甜得惊人,仿佛一把在糖浆里滚过的钉子。


    今日一整天,她都不曾开口。这时,她才想起来。


    这嗓音,不是她原本的嗓音。


    她带点得意,笑着,悄悄窥了一眼顾怀瑾的神色。


    果然,他八风不动的脸上,顿时变了脸色,右边眉毛冷冷挑起,仿佛在断一桩悬而未决的案。


    面色灰白,阴厉不祥。


    早知道,这凤鸣丸有如此奇效,她何苦与常达周旋许久,一把拿来吃了便是。


    嘉庆帝却骤然有些紧张,伸出胳膊,将她护在广袖后:“顾先生,前些日子,常大将军赠给德音一味丸药,说是可令女子嗓音更美妙,不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常达,不敢得罪,将话折得委婉,“不想药效因人而异,到了德音身上,便将她嗓音变得格外尖了些,还请先生海涵。”


    顾怀瑾缚着黑绸,不动声色,沉默许久。


    南琼霜缩在嘉庆帝的袖子后,静静地等。


    这时,竟忽然想起,当年在天山上,宋瑶洁为颂梅之死,找她兴师问罪,是他庇护了她。


    就像今日嘉庆帝一般,横出胳膊,将她挡在袖子后。


    如今,想杀她的人,成了他了。


    她轻轻笑起来。


    良久,顾怀瑾道,“顾某本也不会因此事而动怒,皇上多心了。此前,顾某当庭诛了含光殿宫人十二人,原因也并不全在那宫人嗓音尖酸难听,是因那些宫人乃是往生门细作。谁知,人言可畏,传着传着,将顾某传为了易怒滥杀之徒。”


    李玄白闻言嗤笑一声:“‘传为’?”


    顾怀瑾不可置否,不答。


    南琼霜心里惊讶,如今,他已经摸到往生门了。含光殿的事,她竟还不曾听说。


    “顾先生不在意便好,顾先生不在意便好。”嘉庆帝连连道。


    她一颗心,缓缓地放回肚子里。


    一抬眼,常达本想借顾怀瑾的手杀她,不想没有得逞,不甘又不甘地阴沉窥着她,眼睛藏在茂盛丛生的眉毛底下,凶怨狠怒。


    她一笑。


    这常达,是真怕她将嘉庆帝骗去了。


    “不过,方才荷花池旁,顾某听娘娘身边的丫鬟说,娘娘不便开口,是因患了风寒。”


    他轻描淡写地道:


    “怎么。顾某何处得罪了娘娘,叫娘娘见顾某第一面,便叫下人编话来骗我。”


    她手指捏着团扇柄,大拇指指甲狠狠抠进食指的肉里,吞咽了一下。


    李玄白飞快地给她递了个眼神。


    南琼霜眼神沉沉,微微摇头。


    这种时候,李玄白更不能开口。一旦他替她解围,顾怀瑾马上就可以敲定她的身份。


    她不自觉将一点唇夹在齿间咬着,斟酌。


    顾怀瑾不慌不忙地等。


    嘉庆帝忽然转过头,将她眼下黏着的一根睫毛摘去了,握住她的手:


    “德音,这些日子,你患了风寒,朕怎么都不知道?”


    第107章


    南琼霜望着嘉庆帝关切神色,愣怔一瞬。


    送上门来的台阶,不下白不下。


    她哀戚垂下长睫,团扇半掩住唇,“一点小事,怎么好叫皇上为德音担心。”


    嘉庆帝:“这样怎么行。”说着,手朝阶下的顾怀瑾一指,“改日叫顾先生好好给你把把脉。”


    她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筋噔噔蹦着,想赔笑又笑不出,干涩道,“是。”


    嘉庆帝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在掌中一下下拍着。


    南琼霜坐在玫瑰椅内,手被嘉庆帝牵着收不回来,简直不敢往下看。


    当着他的面,跟嘉庆帝卿卿我我。


    顾怀瑾面色平静如水,黑绸底下好看的唇,温柔勾了起来。


    他道:“顾某遵旨。”


    她垂下眼,长睫扑扇得像马上要落入猫儿口中的鸟。


    虽然他不动声色,虽然他什么也没说,虽然他甚至笑着。


    但她——总觉得,不妙。


    她偏过头去,几乎带点恳求的,柔柔唤了一声,“皇上——”


    “皇上。”


    常达坐在阶下次席,正在顾怀瑾身侧,举起酒杯,向嘉庆帝一拱手:


    “臣有事相求,不知皇上可否允准。”


    堂内尚且余下些宾客,见宴上并未因顾怀瑾的梦有大争执,各自松了一口气。结果,刚心平气和地夹菜吃了两口,听了这话,又战战兢兢竖起耳朵。


    “常大将军直言便是。”


    “山海关外,匈奴人正虎视眈眈。臣十四万大军正驻守山海关外,日夜守卫,不敢有丝毫松懈。匈奴伪诈多变,莽烈嗜杀,乃是反复无常之国。若不以诸侯王镇之,臣恐其势不定。”


    常达不慌不惧,一双狼眼直直逼视着高座之上,明黄衣冠的嘉庆帝,一字一字,咬得气势勃勃:


    “若能得皇上册封王爵,想必匈奴气焰可铩,匈奴十六部可除,山海关外失地可复,牧场可为良田,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之幸矣。”


    此话一出,谨身殿内余下的宾客,再无暇饮酒吃菜,一齐犯了内急,踮着脚尖头也不回地往外狂奔。


    谨身殿内的宾客,顿时只剩下三分之一。


    暗处,乐伎不敢擅离职守,丝竹管弦之声未歇,大殿空了不少,外头的风声愈发震耳欲聋,伴着悠悠弦乐,一派诡异的绮靡。


    南琼霜倒吸一口气,去看嘉庆帝的脸色。


    自从四百年前魏朝因藩王之乱没落后,历代极少册封异姓诸侯王的先例,到了齐宋,仅有宗室可被册封为藩王。


    常达一个将军,领着十四万大军还不够,还要给自己讨个封号,加个“王”字?


    她偏头去看嘉庆帝身侧的李玄白。


    要藩王的头衔、藩王的俸禄、藩王的封地,无非是处处与李玄白这个摄政王,比着来。


    但李玄白怎么会同意?


    李玄白懒怠靠在椅子中,胳膊肘拄着扶手,百无聊赖撑着腮,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一派混不吝公子哥儿模样。


    “不知皇上圣意。”常达语气倒还装得客气。


    嘉庆帝望着面前杯盏残羹,默了仅仅一瞬,望向顾怀瑾,强笑道:


    “不知顾先生……”


    顾怀瑾毫无波动,心平气和端起酒盏饮了一口:


    “有摄政王在此定夺,毋需顾某多言。”


    南琼霜摇着团扇,面上虽然还算冷静,却也心神不宁,朝李玄白看过去。


    倘若李玄白不准,常达今日意欲何为?


    李玄白歪坐在高座中,眼神都不需瞟一瞟,便可知此时那姓顾的瞎子和那无能的疯子,都正在聚精会神,等他拒绝。


    拿他当刀使,用他收拾自己想收拾的人。


    当日,被困在紫禁城之中,跪下接了那道册封摄政王的圣旨,今日之事,他就早该料到的。


    偏偏,一山二虎,他是更凶猛的那一头,手里已经掌着大权。


    他不想再跟常达的十几万大军硬碰硬,只想将他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倘若他今日不允,常达的大军是否早已准备就绪,只待以今日之事为契机,杀进紫禁城?


    李玄白一直没有说话。


    一切都太静了,外面的风不知何时刮了起来,卷得殿外高树一阵沙沙簌簌。胆小的宾客惶惶逃跑,谨身殿的大门都不及合上,树叶从殿外卷进来,在方形地砖上打着旋。


    王茂行一直没有走。见状,弓着一把孱弱的老骨头,哆哆嗦嗦地起身上前,合袖行礼。


    未待他开口,李玄白拨了拨耳朵底下的小耳坠,拣了一块水晶肘子在口里,懒散地倚回椅子。


    “简单。”他笑道,“封个王爵,还不容易?咱们皇上体恤人才,又有雅兴,在咱们齐宋当官儿啊,都不用走科举的。”


    他睨着嘉庆帝顿时阴晴不定的神色,手一摊:


    “前些日子,听说齐国公家那废物公子,因着善打樗蒲,赢了皇上,给封了个油水不小的官儿。今日,不过一个王爵,常大将军同本王说什么。既已一身军功,封个藩王,领块封地,爵位往上抬一抬,早已是应有的事。若说差什么,也就只差在樗蒲上赢皇上一局了。”


    他转过头,对嘉庆帝笑,“皇上,什么时候也同臣玩一局?”


    南琼霜顿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平日里他再僭越,见了嘉庆帝,偶尔也请个安行个礼,不曾嚣张到这地步。


    今日,是想以毒攻毒,借着嘉庆帝的疯症,把水搅浑,使此事无疾而终。


    但问题在于——嘉庆帝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她急忙去握嘉庆帝的手:“皇上——”


    不待她话音落下,嘉庆帝手中酒盏果然狠狠掷在面前小几上,力道之大,砸得那小几裂为两半,她只觉木头碎片崩在脸上,劈头盖脸。


    “混账东西!”嘉庆帝腾地一下站起身,“朕就爱玩玩樗蒲又如何!天下都是你们的!朕将天下拱手相让!难道就连区区一个赌园,一张棋盘,都不肯留给朕了!”


    此时仍在席间的宾客,都已是忠心耿耿之辈,见状一齐离席,跪到大殿中央,“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嘉庆帝本在皇位上坐得好好的,半年前忽然被人从龙椅上硬拽了下去,不仅不能生啖其肉,还被逼着交出权柄,对谋逆者俯首赔笑,心中何其煎熬。


    如今,他顶着一个皇上的名头,就只想要一点皇上的面子。


    可是,今日,这些人,已经在宫宴之上,公然指责他因赌误国了吗?!


    他一把甩开南琼霜的手,将面前小几掀翻,桌上器具杯盘哗啦啦倾倒一地,满地狼藉,他踏着地上碎瓷残羹,指天大叫:


    “误国!究竟是谁误国!朕不过送出去一个小官儿,你们不高兴,不过是因为送的不是你们!朕将国玺送给二位,你们就肯了!就高兴了!朕是误国,何人窃——”


    绝不能叫“窃国”二字从嘉庆帝口中出来,若是由他来说,事情就定了性。


    南琼霜不顾方才被他搡得一歪,站起身来去拉嘉庆帝的胳膊,急忙从袖中掏出一把香扇,软着嗓子哄,“皇上,皇上这是何苦,动这么大的火,刚好的头风又要发作了。您可别吓唬臣妾……”


    话说一半,巧妙落了两颗泪,她拉着他袖子,水眸盈盈,手上扇子不住地扇——那扇的扇骨,乃是用迷魂香的原料伏罗木打的,香风一扇,牛也要倒。


    嘉庆帝果然迷迷瞪瞪眨了下眼,却极力又将眼皮吊起来,“你们这些人!朕早晚要一个!一个!的——”


    南琼霜想盖住他的声音:“皇上!”


    嘉庆帝眼里尽是血丝:“德音,松手!”


    她不肯松,握着他的手,在袖子里安抚地摩挲,叠着声唤,“皇上,皇上——”


    “松手!”嘉庆帝暴起,一把将她甩得几乎扑倒在地,唰地一声拔剑出鞘,惨白剑锋光芒铮然,一下将李玄白眼前的小几也劈作两半。


    李玄白缩着脚,厌嫌不耐地给顾怀瑾递眼色,想叫他管管这疯子,一看才想起他眼睛蒙着,更是气了,提起声音:


    “姓顾的!”


    殿中跪了一地的大臣如梦初醒,才想起在场倘若有一人,既被疯帝惧怕忌惮,又被疯帝信赖尊敬,不必血刃,便可将发作的皇帝压制下来,那么——唯有那一个人。


    众人齐齐向端坐于阶下首席的蒙目人看去。


    蒙目人却一丝不动,一言未发,静静地,望着阶上的人。


    南琼霜不知道殿内怎么忽然这么安静,静得唯有嘉庆帝发狂的声音。


    但她也顾不得,袖中三枚银针拈在手里,心里暗骂,倘若是在紫宸殿内,两人独处,她有的是手段,可是偏偏要在宫宴之上!


    忽然,身上一阵噼里啪啦的战栗,似乎有人自阶下盯着她。


    竭力地、拼命地、目眦欲裂地盯。


    她恍然回神看去。


    被满殿重臣巴巴望着的人,与她对望,但不知道到底在看阶上的谁,面上不露痕迹。


    可是,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嘴唇哆哆嗦嗦,脸上白得仿佛惨死在水中的鬼。


    她心中顿觉不妙。


    下一秒,顾怀瑾张开口,鲜红的血争先恐后,从他的唇缝中汨汨溢出,从唇角到下巴,拉出两道直直的血痕。


    殿内大臣惊呼:“功法反噬!先生功法反噬了!”


    一瞬间,他呕出来的血糊满了整个下巴,“噗”地一声,喷在地上,溅开一大朵狰狞的花。


    第108章


    嘉庆帝发起疯来,哪里注意得到旁边的动静,双手将剑高举过头,劈头就要朝李玄白砍过去。


    李玄白固然有武功,但常达就在阶下,又顶着摄政王的头衔,不论如何不敢弑君,翻起身往一旁跳开。


    不想刚一起身,当即一道白光斩在面前,劈得椅子扶手裂开一半:“艹!”


    地上群臣一半哀嚎着围在疯帝脚下,一半大哭着将顾怀瑾围在中间。


    顾怀瑾捂着心口粗喘着,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指节绷得几乎透明。


    南琼霜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虽说是功法反噬,大约也不至于死。


    至于李玄白那边,若是真出了事,摄政王一派的朝臣不知要怎么闹,常达看在眼里,不知又要生什么异心,今日之事,更是无法收场。


    她当机立断,又朝疯帝奔过去,看准了嘉庆帝脚旁正空着,而她脚下正有一张矮矮的小几,装着绊在裙子上,往前一扑。


    那小几当即滑到疯帝脚下。


    嘉庆帝正又提了剑猛砍,忽然脚底一绊人一栽,骤然跌得弯了腰,从那小几上滚过去,手里的剑,嵌进李玄白的椅背里,拔不出来。


    李玄白堪堪避开,旋即起身,腾跃到她身侧。


    两人默契对了个眼神。


    再抬眼一看,疯帝正蹬在李玄白的座椅上,呼哧带喘地往外拔剑。


    李玄白看着他那费劲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


    南琼霜正担心嘉庆帝拔出了剑便又要杀过来,忽然听见他笑,毛骨悚然地打量了他一眼:


    “怎么?”


    李玄白倾身过来,看着蹬起一条腿拔剑的疯帝,附耳:


    “你瞧他那屁股,多圆。”


    南琼霜简直疑心自己是疯了,才会听见这样的话,半晌,气得快昏了:


    “你有病吧!?”


    眼一抬,竟见顾怀瑾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弓着背喘息着,唇角的血犹未停止,缚着黑绸的脸孔,定定地朝向她。


    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此时,她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他在看她。


    不依不饶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缠起来,勒断,绞死。


    他认出她来了,他绝对认出她来了。


    她心里一抖,本能地往李玄白身后躲了躲,头一偏,又见疯帝拼着长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她刚欲往旁一闪,忽然眼前一花,“噔”一声,嘉庆帝闪着白光的剑登时被别到一旁,脱了手。


    她惊魂未定喘着,往后退了两步。


    面前,嘉庆帝骤然失了剑,站在她和李玄白身前,晕头转向、头痛欲裂,一时反应不过来。


    顾怀瑾站在三人对面,手里长剑闪着惊人的青光,将嘉庆帝的佩剑一把斩断,却不收剑,把剑用力往地上一砸,当啷一声巨响。


    地砖碎屑飞溅。


    他厉喝:“闹够了没有!”


    吼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


    未待她想出办法回他,面前嘉庆帝竟然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抓自己头发:“连先生也骂朕!竟连你也敢骂朕!好,好好——”转身,握住李玄白的佩剑剑柄,唰一下将他佩剑拔了出来,对着顾怀瑾,高举过头,剑光一闪。


    南琼霜吓得想不出多余的话:“皇上!”


    李玄白已经拉着她躲开。


    她踉跄开两步,拼命回头,步摇的珠串晃得一派缭乱


    ,她从那珠子间,眼睁睁看着李玄白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朝顾怀瑾肩上直直劈下去。


    他连避都没有避。


    她不敢看了,偏开头。


    怎么又是这样。不是她,就是别人,这个人怎么一天到晚在挨剑。


    耳畔却忽然听见李玄白吹了一声口哨。


    李玄白笑着:“行嘛,有点东西。”


    她睁开眼。


    嘉庆帝瞋目切齿,头上手上血管暴起,用力之大,连手腕上的筋都绷得跳动。


    可是,那柄杀气腾腾的剑,不论如何斩不下去,生生被格在顾怀瑾肩上半寸之外。


    顾怀瑾脸上半分波动也无,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平静道了一声:


    “皇上。”


    嘉庆帝吞咽了一下。


    见他被顾怀瑾制住,余下的大臣一齐匍匐着跪行过来,攀腿的攀腿,抱脚的抱脚,扒在嘉庆帝身上嚎啕。


    方才被顾怀瑾斩落的断剑,一下被群臣踢出去好远。


    南琼霜总算松了口气。回身一望,常达不知何时早已走了,满殿狼藉。


    见无人注意这边,她低低对李玄白耳语道:


    “我们走,我有话说。”


    再一抬头。


    顾怀瑾的脸孔,不知何时转了过来,朝着两人。


    她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怎么这么吓人。


    但是,他一言不发,没一点多余动作,又将头转了回去。


    忽然,殿内大臣齐齐一声惊呼。


    王茂行号哭起来:“皇上!皇上如何能伤了顾先生啊!皇上——!”


    嘉庆帝的剑劈入他肩膀中,剑锋没入他血肉里,只剩下一半剑身,映着寒光。


    顾怀瑾垂着头,没有一点情绪。


    她惊得几乎失去了声音。


    不是格住了吗?怎么又砍到了,还砍得那么深?!


    李玄白催她:“不是要走?走啊。”


    她往自己衣袖上的祥云纹一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走。


    嘉庆帝正被大臣们扒住腿不得脱身,握着剑柄的手,却无论如何不肯松。


    他对面,顾怀瑾一丝反抗也无,任那柄剑斩透了衣裳,卡进肩膀,仿佛没有知觉似的。


    她掏出袖中手帕,提心吊胆一步步走去。


    顾怀瑾在那,她真不想走近。可是,嘉庆帝是个疯子,疯子没法用言语打动,也没法用人心控制,唯有硬来。


    她指甲挖了一点迷醉香,团在手帕中间,揉了揉帕子将药揉匀,攥在手里。


    一只手,轻轻覆上嘉庆帝握剑柄握得僵硬了的手:


    “皇上。”


    顾怀瑾缓缓抬起了头。


    她头皮一阵发麻。


    “皇上这是何苦。常达那厮早就吓跑了,摄政王也早被皇上两剑逼退了。顾先生一向为皇上鞠躬尽瘁,如今,难道皇上要放着自己身子不顾,责罚顾先生吗?”


    顾怀瑾面朝着她,若有似无的目光,盯得她胃都拧在一起。


    她拿着手绢,当着他的面,轻而小心地替嘉庆帝将冷汗擦去,强笑道:


    “伤了顾先生,李常两方虎视眈眈不说,若是头风再发作,连个为皇上治病的人都没有,将自己身子拖垮了,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嘉庆帝气喘吁吁,汗从下巴上滴落。


    “德音……”


    她挤出一个微笑,拿着帕子,替他擦去鼻尖上的汗珠。


    嘉庆帝眼睛一翻,骤然倒了。


    本就被众大臣扒得几乎站不稳的人,顿时软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接住他,却被嘉庆帝压得膝盖一弯,几乎倒下去。


    一只手,从她腰际伸上来,手掌大得直接托住了她的后腰,将她扶稳了。


    然后,悄无声息地撤去。


    她心里面轰隆一声巨响,后腰热得厉害,不敢低头看。


    顾怀瑾一丝反应也没有,脸色苍白。


    她睫毛颤了两下,将嘉庆帝转给一旁的侍卫,对王让道:


    “王公公,给皇上和顾先生传太医。送皇上回紫宸殿。给先生止血,再请先生过来看皇上。本宫先去紫宸殿内陪着。”


    顾怀瑾忽然开了口:


    “顾某的伤不要紧,还是皇上的身子更重要。”


    她拧了眉头:“先生不想包扎?”


    顾怀瑾不说话。


    她一低头,地上早已许多星星点点的血印子,被众人踏得一派凌乱。


    今天,这大殿里,受了伤的,只有一个。


    还是武功最高的。


    他莫不是故意的?


    她胸中烦躁得厉害,不想再管,话都懒得多说,拂袖而去。


    *


    顾怀瑾盘腿坐在嘉庆帝身后,闭目运功。


    嘉庆帝亦盘腿坐着,脑后扎着银针,眼下青黑得厉害,若要由李玄白那张嘴来形容,八成要说他“眼下长了胡子”。


    他两掌缓缓平搓开,长发随着周身气劲浮动,竖起手掌,往嘉庆帝背中央一推。


    空气都震颤起来。连南琼霜坐在龙床边,都感觉到颊肉微微颤动,一阵窸窣的麻痒。


    这就是他的无量心法?如今可真是武功大进了。


    幸好,她的目标不是他。不然,可真是杀不了了。


    他手一挥,刺入嘉庆帝脑后的十八根银针嗖一声退出来,悬浮在空中。


    嘉庆帝扭着她的手,“嘶”了一声。


    她提心吊胆,瞟了一眼顾怀瑾的脸色。


    他面无表情。


    一阵极其诡异的宁静。


    她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一个攻心刺客,有朝一日,两个目标会彼此相识。


    而且,两个都是疯子。


    “好了。”他手掌一开,银针闪着光点,依次飞入他掌心,“陛下可有好些?”


    “轻松许多。”嘉庆帝微张着口,眼睛盯着殿顶的一盏灯,痛得眼珠子混混沌沌,“不过,先生……朕近来胸闷得紧。可否请先生多针灸一会。”


    银针撤去了,嘉庆帝软倒下来,南琼霜坐在榻边倾身过去,小心将嘉庆帝的头安置在枕上。


    顾怀瑾沉默地等着她。


    不知为什么,他越平静,她越忐忑,特别是他蒙着眼,毫无表情地与她面对面时,她简直浑身难受。


    太近了,怎么这么吓人。


    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血浸湿了他宽大的玄色衣襟,顺着衣摆,一颗一颗,滴答滴答,砸碎在地。


    都成了这个样子,这个人还不治伤的。


    她偏开头。


    “娘娘。”


    她一时心烦意乱,竟未发觉。


    “娘娘。”他提高了些声音。


    她一激灵:“怎么?”


    “陛下叫您。”


    嘉庆帝汗湿了的手,攥着她的手掌摩挲了两圈,“德音啊,朕头晕,先睡会。但有点话……要先跟你说。”


    她逼自己不去想手上嘉庆帝的汗,强笑着凑过去:“皇上?”


    “你一向……是最懂朕的。”他喘着,胸膛吃力地起伏,每一个字,都虚弱得仿佛梦呓,“朕病啦。如今,风雨飘摇,虎狼环伺,朕也不知道,朕这身子,还能撑多少时候。”


    南琼霜听得费解,这语气怎么好似要交待遗言一般。


    她挤出点眼泪,蓄在眼睛底下:“皇上不准说这些话。有顾先生在此……”瞥了一眼顾怀瑾,心里一瞬发毛,“皇上的位子谁也动不了,安心养病便是了。”


    顾怀瑾似乎冷笑了一瞬。


    “养病……。再养,也还是不好说啊。”嘉庆帝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所以,德音啊,你过来。”


    她无法,屏了一口气,附耳过去。


    嘉庆帝干涸龟裂的唇,艰难开合。


    她皱起眉头,问了一句:“什么?”


    嘉庆帝气息奄奄地,嘴唇又翕动了两下,眼底含着一丝晶亮的泪,希冀地看着她。


    她依旧没懂。


    “皇上说,”顾怀瑾简短道,“六博。”


    嘉庆帝脸上顿时笑开,心满意足地阖了眼,往锦衾中窝了窝,昏睡过去。


    她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同他面对面。


    如今,她只要同他对视一瞬,心里就煎熬,浑身发麻。


    “六博,一种棋。”


    他语气,心平气和


    得惊人,她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吗?不然,怎么会在荷花池边堵她,看着她忽然就功法反噬,莫名其妙的,拿那个梦试探她?


    假如知道她是谁……


    他的反应,又太奇怪了。


    如果恨她,他何必在疯帝的剑下救她,又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如果爱她,她同嘉庆帝伉俪情深这么久,他醋劲那么大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忍得下。


    甚至——她抬眼看他。


    顾怀瑾看着她和嘉庆帝彼此相握的手,还带着点温柔的笑。


    “六博,正是清河那一片时兴起来的。娘娘是清河人氏出身,竟然未曾听过六博吗?”


    她愣了一瞬。


    “也对。听闻娘娘幼时走失,近些年才归了本家,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她望着他过分平和的脸,越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人如今,一身玄色,仿佛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深的水,一片漆黑。


    “皇上胸闷,要针灸,需在胸口入针。”他声音毫无波动,“顾某眼睛看不见。烦请娘娘为皇上宽衣吧。”


    紫宸殿外的风呼呼刮了一阵,自窗棂中钻进来,摇得头顶华灯飘忽地晃。


    要她为嘉庆帝宽衣?


    难道他当真看不见,当真没认出?


    可是……


    她道,“先生看得见穴位,看不见衣裳?”


    “穴位之中有气流动。衣裳是死物。”


    她半信半疑。


    只是,倘若顾怀瑾认出了她,不可能容忍她为别的男人宽衣。


    她迟疑半晌,低下头,将嘉庆帝龙袍的纽扣,一颗一颗解开。


    掀开两边,露出里面大片的前胸。


    赤裸的男人的胸膛。


    被他沉默注视着,她的心简直要跳出来。


    他倒是毫无反应,“此处,有顾某守着。娘娘金枝玉叶,又受了惊,不妨请回吧。”


    她心内忐忑,思忖片刻。


    这么简单就放她走了。


    或许,他是真的没有认出她来。


    但是,此前那些事,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血珠滴答滴答,砸在地板砖上,声音闷闷的。


    她才想起来,回头一看,连他再度开始运功的莹白的手臂,都淌着刺目的血,猩红一片。


    他浑不在意。


    她心里一跳。


    “先生还在流血呢。远香,清涟,”她回头吩咐,“去给先生传太医。”


    他如梦初醒,平静抬起手肘看了看,再度运功施针,十八根银针嗖一下入了嘉庆帝的胸口。


    “顾某伤了,娘娘很在意?”


    语气轻巧,仿佛随口一问。


    她未答。


    许久,她道:“怕血光冲了龙气。”


    顾怀瑾笑笑。


    “娘娘。”他轻轻唤,“可否借块手帕,擦擦血。”


    倘若他真的并未认出她来,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自袖中拿出一方没被迷醉香沾过的帕子,递了出去。


    顾怀瑾伸手摸索着,在空中茫然寻了一阵,修长如竹的手,触到了她的手指。


    她心里骤然一震。


    他却没有退开,摸上她的手掌边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五指轻轻,在她手指上,扫过。


    流连一瞬,霎时撤开。


    她身上仿佛被电了一下,猛然偏头去瞧清涟和远香。


    清涟和远香刚向外传了话,转过身走回来。


    无人发觉。


    两个丫鬟回来复命:“王公公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松了口气,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她颔首,刚想告退,一抬头,却见顾怀瑾,毫无波动,不动声色地,抚摸着手上方才碰过她的那一块地方。


    第109章


    “我真的觉得他认出我了。”


    变天了,阴雨蒙蒙。正是春尽时节,细雨如织。


    南琼霜冒雨踏水,两下跃上了御花园湖中心的花顶小船,掀开锦帘,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船中,点了一支蜡烛,放在青花宝莲烛台中,幽暗闪着光。


    灯下,一张低矮的小几,两只浅浅的酒盅,两副盘碟碗筷。


    “来了?”


    李玄白背对着帘子,坐在小几前,闻声,转过头来。


    她心乱如麻,叹着气,猫着身子免得撞上船顶,走去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看?”二话不说,先斟了一盏酒,仰头饮尽。


    “说什么‘有话要说’,这就是你找我要说的?”李玄白夹了一筷子猪皮冻,在醋碟中蘸蘸,“看姓顾的有没有认出你?”


    “对。”她揉着眉心叹气。


    “那个疯子确实坏了你的事,捅出去不少。不过,看他那样子,也不至于认出了吧。”


    他拄着腮,口里嚼着。


    南琼霜愈发头痛欲裂。


    从明面上来看,或许他确实还未认出她来,但是,却有那么多细节,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譬如,今日宫宴上,他用饭时的模样,并不像个盲人,没有摸索来摸索去的。若说衣裳是死物,难道饭菜就不是死物吗?


    甚至,她还只是在殿外出现了一下,就被他发觉了。自己一个人在荷花池边喂鱼,也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当真看不见吗?


    还有,她忽然想起,她提醒他一直在流血时,他虽然绑着黑绸,还是曲起手肘,看了看。


    虽然,这不能代表什么——一个从前双目健康的人,或许习惯了凡事看一看,不论看不看得见。


    可是,他当真看不见吗?


    假如看不见,假如真的没有认出,为何就那么巧,看着她,忽然功法反噬呕了血;为何她刚趔趄着要摔倒,他就扶了一下,她跟李玄白说了几句话,她就感觉到他隔着绸布,五内俱焚地盯着她?


    都是巧合?她的错觉?


    那手帕呢?怎么解释?


    为什么接个手帕,也要碰一碰她,碰过了,还要自己摸着?


    顾怀瑾不是容人轻易近身的人。从前就不是,如今更不可能是。


    但,假如他认出了她——


    那就更没法解释了。


    不论他对她是恨是爱,都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是,虽然如此。


    她的直觉却依旧简单明了。


    ——顾怀瑾知道她就在他身边,她就是楚皎皎。


    她越捋越不明白,扶着额头。


    “你为什么觉得他认出了你?”李玄白拧下一只烧鹅腿,咬着。


    “因为……”她叹息,“总觉得他在看我。”


    “‘觉得’?”


    她心烦得很,拿起筷子夹了两只清炒虾仁——方才宴席上,为了演戏,她逼着自己吃油腻的,根本没吃多少。


    “我在哪,他准发现,准跟过来。还有……”


    她忽然发现,她心里面的那些佐证——被他盯着时瞬间的激灵,难以开口的梦,托着她后腰的手,接手帕时的触碰——全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


    小到,难以对人开口,连她自己也要怀疑,是不是只是巧合,只是自己多了心。


    她没说话。


    “还有什么?”


    她叹了口气,捏着眉心。


    李玄白嗤笑一声,啪地将筷子撂到桌面上:


    “我说,你做了那种事,不会还在惦记他吧。”


    “你胡说什么?”她会被这种话瞬间激怒。


    “不是吗?今天,我可没瞧出什么来。”他两手一摊,耸耸肩,“不是你希望他依旧对你有情,所以有意往那一面想吗?”


    “我?我有意?”她气笑了,“你是说,我想入非非,自作多情?”


    “我看着像这么回事。”李玄白拿起酒盅来,喝了一口。


    她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他那个人,多小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被酒辣得嘶了一口,满足地吐气,“整日里吃醋,从前我跟你多讲一句话,跟要了他老命似的。你还记得我当年我吻你?他那表情——”


    那种神态,时至今日,李玄白依旧在品味。


    “如今,别说他如果认出你,八成就直接杀了你;就算他不想杀你,余情未了,也不会是那个样子。”


    他指甲磕了磕酒盅,“你想,那疯子一直黏你,抓着你的手不放,你见他说什么了吗?他反噬了,你没管他,来管我,他多说一句话了?这要是放在以前——”


    他冷笑一声,“——放以前,他准拿着剑要杀了我不可。至于你,不知道又被他关进哪座绝峰了。”


    她感觉太阳穴嘣嘣直跳,揉完眉心揉太阳穴。


    但是——李玄白说得对。


    遇见她,却什么都不做,原因只会有一个。


    他不知道她就是那忘恩负义的旧情人。


    再多模棱两可、暧昧难断的细节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一点的说服力。


    良久,她长叹一声:“……或许你说得对。他没有认出来,是最好。”


    李玄白见她那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一下笑了出来。


    “你到底是想他认出你,还是不想?”


    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剑是她捅的,人是她杀的,再多的恩情和爱,也是她亲手背叛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李玄白看她那样子,才明白她或许也不是旧情未了,只是一向多疑,什么都要多想两步。


    他拣了颗花生米,嚼得咯吱作响:


    “不过,也得佩服你,你见了那姓顾的还真冷静。”


    她正拣了一颗虾仁,闻言,虾仁掉了,她见怪地笑了一声:


    “我不该冷静吗?”


    李玄白笑了:“你说呢?”


    船外,雨声渐渐大了,敲在花顶上,笃笃笃笃。


    湖面上一片沙沙雨声。


    她挑了挑眉。


    携着雨的风,扬起她鬓边细细的发丝,她垂眸将酒面吻出涟漪,一笑:


    “我不会为已经失去的东西过分介怀。”


    摇曳烛火里,李玄白闻言,原本吊儿郎当捏着酒盅的人,坐直了身子,手肘搁在小几上,深深看了她许久。


    她一抬眼,刚巧与他对上。


    天色浑蒙,沉沉地罩下来,四下里只有烛火亮着,两人的影子投在船壁上,婆娑飘动。


    许久。


    他笑了,举起酒盅,与她的小酒盅轻轻一碰,清脆的“叮”一声。


    “我们真像。”


    他眼睛里亮着一点灼灼的光,仿佛两只久在野外,疲于狩猎的猛兽,骤然见着了同类,错愕之后,惺惺相惜:


    “过了的事,过了就忘。免于缚人,免于缚己。”


    她垂下眼笑了。


    她说什么来着。


    往生门里,她同墨角打牌,提到他,说的就是八个字,“该放的放,该忘的忘”。


    时至今日,李玄白愿意帮她,绝不只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恶劣的魔力。


    她愿意拿他当自己人,跟他交两三分的底,也不是因为他那点不能指望的爱意。


    他们太像了。方方面面都——太像了。


    李玄白摇摇头,那颗小耳坠,在烛光里亮得生怕她看不见,他撑腮歪着头朝她笑:


    “虽然,到现在,你连个真名都不肯告诉我。”


    “但是,承认吧。”


    “——我们两个,天生一对。”


    她指尖在筷子上敲了敲,垂下眼睫。


    正是因为太像,才没可能。


    她杀过顾怀瑾。


    这种事,放在顾怀瑾身上,他会作何反应,她尚没有看出来。但放在李玄白身上,她不需看,结局,也能猜得到。


    一定是恨海涛天,断她骨头吞她的筋,死也不休。


    她笑,“你少说大话了,我还不知道你?”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撩开了锦帘,想回岸上,“我对他做过的事,够你忌惮一辈子。你也就现在嘴上说说。张张嘴的事,多轻巧啊,我要是真答应了你——”


    话忽然卡在嗓子里,说不下去了。


    锦帘外,细密的雨幕里,岸边杨柳枝下,站了一个人。


    长身玉立,一身玄衣,看不清五官,恍若不觉地淋着雨。


    甚至,没有绑那根黑色的绸带。


    她浑身一哆嗦,闪电一般转回了身,钻回船中,甩得锦帘不住摇摆。


    “怎么了?”李玄白依旧拿小酒盅贴着嘴唇。


    “他……”她才发现自己心虚得自己都没想到,“他在那。”


    李玄白闻言起了身,撩开帘子探头往外看。


    “没有啊?”


    他撩着帘子,将岸边的情景拨给她。她紧紧贴着船壁,躲在船厢的死角内,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往外看。


    没有了。


    方才的杨柳枝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那长长的柳枝随风摇着。


    消失得那么彻底,仿佛她是大惊小怪,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慌张得令人发笑。


    她垂下头,心神俱疲地捂住自己半边脸。


    李玄白已经坐回了小几旁,塞了一嘴的烧鹅,笑得前仰后合:


    “你说说,吓成这样,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这么怕啊?”


    她长长哀叹了一声。


    若说胆子,她素来是胆子大的,她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躲一个人,躲成这样。


    人啊,还是不能做亏心事。


    她烦躁得很,掀开帘子,四下又看了一眼,没看见人,放心摆了摆手,“走了。只是来找你商量商量意见,问问你的看法。”


    “哎。”他回身道,“话跟你说在前头。常达的事,我得找那疯子商量,找那疯子商量就是找顾怀瑾商量。找那个疯子,他八成就得带上你。我们三个,过两天,就得坐到一起,你?你也跑不了。”


    他一双狐狸眼,笑得幸灾乐祸,又塞了块猪皮冻在嘴里,“怕成这样,过两天,看你怎么办。”


    她捏着锦帘,忍耐了半晌,恨恨道:


    “吃你的吧。刚从宫宴回来,又给自己开小灶,早晚有一天,肥成一头猪,将天山所学全丢光了。”


    第110章


    虽然她也承认李玄白说的有道理,但是,她依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他知道她是谁,他就是知道。


    她的这种直觉,转念就会被她自己否决。


    因为拿不定主意,她问了身边所有知道两人渊源的人。


    夜里,她坐在妆镜前,怏怏垂着眉眼,清涟和远香在一旁替她将发髻解下来,钗饰一一除去。


    她问:“你们觉得,国师先生,认出我了吗?”


    清涟和远香一时沉默。


    烛火在牡丹烛台中扑朔跳动,钗饰搁在红木妆台上,一阵轻响。


    清涟和远香对视一眼:


    “没有吧。娘娘同顾先生从前那些事……若是真认出了,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的。”


    这些话,李玄白刚刚才对她说过,她听得厌了,扶着额头。


    “假如抛开这一点,你们觉得,他有没有些细微之处,十分可疑?譬如,他那轿子,明明已经停在了谨身殿门口,却忽然就出现在荷花池旁,将我堵了个正着?明明绑着绸带,却将我扶稳了,哪里有眼睛不好的样子?”


    “娘娘说的这些,倒也没错,不过……”远香将她一缕发托在掌中,用香木梳细细梳着,“倘若他认出了您,怎么都会给您个反应。”


    她无话可说。半晌又道,“假如我说,他忽然反噬呕血,便是因为认出了我呢?”


    两人不答话了。


    不说话,那意思她很明白。


    她们两个,都觉得是她浮想联翩,东拉西扯扯到自己身上来,自作多情。


    她叹息一声,头又开始痛。


    是啊,当时,虽然她觉得他在看她,可是,蒙着黑绸,若说他在看嘉庆帝,也没什么不对。


    谁敢说他呕血,是因为认出了她,而不是听闻嘉庆帝以官职下赌注,惹得常达眼红前来讨封,气得发作?


    何况,对他而言,或许她已是人生中最不堪提的污点,或许他早已过了这个坎,断了对她的念想,将她抛之脑后了。


    至于那些梦——


    梦或许只是梦。


    她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她又叹了一声,懒怠上了榻,盖好衾被。


    阖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到了月亮高挂中天的三更,蝉鸣声终于扰得她难以忍受,连清涟和远香此


    时都不可能醒着,她坐起身来,唤道:


    “雾刀。”


    他果然还醒着:“怎么。”


    “你怎么看?”


    雾刀冷哼一声:“你是不是有点想得太多了?我看你都问了一圈了。他要是真知道是你,能没反应?”


    同样的话,她听了太多,真听烦了:


    “有些细节,你真没觉得不对?紫宸殿内,你在,对吧?我给他递帕子的时候,他装盲,摸了我的手,你看没看见?”


    “连李玄白都说他是眼睛不好,到了你这,就成了装盲了。”雾刀笑着,“而且,我盯着呢,也没觉得他摸你。”


    她不说话了,扯起被子,朝榻内恨恨翻身。


    半晌,她道:“这任务我办不了。紫禁城内,全是老熟人,两个目标还碰上头了。什么人安排的,门内全是饭桶吗,连这种纰漏都能出?你往门内传信,就说我应付不来,给我换个任务。”


    “此番,确实是门内没有调查清楚。不过,任务办了一半,哪有说换就换的,你忍忍吧。”


    “我忍不了!”她将锦枕一把扔到地上,扑通一声,“从前他爱我的时候,爱到什么地步,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我背叛过他,他今日不发现,明日不发现,半年后也就发现了。门内命我在嘉庆帝身旁待命监听,一时半会还不能杀,谁知道是我先露馅,还是命令先下来?!”


    雾刀搔了搔头,叹口气。


    “告诉你,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了解雾刀,最知道怎么威胁他,“这么些年,你就带过我一个。我话也可以放在这,我要是死了,你带新人,也绝不会有我这么争气的了!我们两个的效绩绑在一起,没有我,谁来帮你挣月银,谁来帮你进阶品?”


    雾刀沉默了。


    每次他沉默,就说明她的话进了他脑子。但他脑子只有小小一粒,三两句话就惹得他大脑消化不良。


    她格外有耐心地等了一阵。


    许久,雾刀道:“……行。回头我往门内汇报,看能不能调。”


    她松了口气,翻身向榻内,心烦得连枕头都懒得下去捡,阖上眼睫。


    夜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朦朦胧胧睡着,却又做了一个梦。


    她整个身子陷在一张蛛网中间,蛛网软软塌陷下去,黏着她的腰身,吊着她的双臂。


    人仿佛一颗被剥去了皮的莲子,被吊在空中,身不由己地仰着头,新鲜、滑嫩、白生生的。


    她艰难睁开一丝眼缝,见到自己两条腿黏在网上,满身的红痕。


    错乱、纷纷,仿佛天山上狂乱的落花。


    好累啊,不知道为什么,但好累啊。


    蛛网上只有她一个人。如果要逃,就只有现在了。


    不然,等到他回来……


    ……谁回来?


    她不明白,本能地挣扎起来,才发现那些温柔的、甜腻的蛛网,根本挣脱不得,一动,就变本加厉地黏紧、捆实、贴上来。


    但是,不行。


    她必须得跑。再留在这里……


    她咬着牙,将胳膊从蛛丝中拔出来,强撑着翻了个身,膝盖兜在网里,半寸半寸地,往外爬。


    如果留在这里,他回来之后,她又要……


    她浑身酸得难以支撑,两手撑在身前,才发觉连手腕和小臂都是密密的吻痕。


    呼吸的时候,喉咙干渴得发痛,嗓子也哑着。


    怎么能……他那个人,看着人模人样……


    身上太酸了,蛛网又太软,她爬都爬不动,低下头,喘息着。


    忽然,蛛网一阵轻微的震颤。


    她仿佛被多足虫自光滑的背脊爬过,浑身一阵难捱的战栗,悚然又麻痒,不敢回头。


    身后,什么人顺着蛛网,轻松自若地逼近了,到了她身后。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知道下文是怎样。


    她听天由命地,闭上眼。


    一只滚烫的手,铐住她纤细的脚踝。


    一寸、一寸、一寸地,将她拖回蛛网中央。


    她用手蒙住眼睛,由着他将自己翻过来,分开膝盖。


    他声音依然清澈如碎冰相击:


    “……娘娘。”


    “……娘娘,又要去哪啊?”


    她真的受不了,推开他的胸膛:


    “……怀瑾。你正常一点,好不好。”


    顾怀瑾闻言,好似当真考虑了似的,垂下眼想了半晌。


    然后他笑起来:“不好。”


    低下头,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换到中指上,戴到指根。


    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处。


    她惊恐地发现,他那玉管般的手指上,早已是晶莹润泽,湿滑不堪。


    他笑得很温柔:“乖。我的问题,答,还是不答?”


    她不能答。


    于是没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身不由己,闭上眼睛,轻轻哀呼。


    被强按着开放的芙蓉花,颤抖不已,泣下露来。


    *


    再醒来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


    清涟和远香见她刚起了床,便捂着胸口气喘不已,慌张得很,拨着帘子:“娘娘,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她身上烫得受不了,整个人都要烧化了,靠在软枕上顺气。


    “拿杯茶来,润润嗓子。”


    “娘娘。”清涟候在她身边,将茶端来,十分担忧:“今儿早上,皇上说要同顾先生和摄政王商议常大将军讨封的事情呢。”


    嘉庆帝引虎入山不过半年,朝中形势尚不大明晰。李玄白虽然享着摄政王的名头,朝中百官却未心服口服。王茂行乃是百官之首,品格刚正,自李玄白受封以来,心里从未顺服过他,却凡事都要问过顾怀瑾。


    因而,这种大事,哪怕是李玄白,也得叫嘉庆帝和顾怀瑾一同商议。否则,他的折子发下去,也只有被王茂行封驳的份。


    她应了一声,接过茶,啜了一口。


    “皇上说,要娘娘陪着,催娘娘赶紧去笑乐园内呢。”


    她噗地呛了一口,捂着嘴一阵猛咳。


    “娘娘!小心烫着了!”远香急急过来拿帕子擦拭。


    冒着热气的茶水,滚到寝衣里,将她胸口大片的肌肤烫得通红。


    清涟也过来,替她擦拭着,“娘娘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低头看了一眼,见身上红着,心里咯噔一下,偏开了眼。


    “娘娘不若早些梳妆,去笑乐园内,皇上等着呢。有摄政王在,娘娘也不必惧怕顾先生。”


    “不去。”她斩钉截铁,“就说我病了。”


    “娘娘不去?”远香迟疑着。


    她知道远香在担忧什么。以一介后妃之身,被请去陪伴皇上议政,这是天大的殊荣。何况,靠近权力中心,猫儿狗儿都能举足轻重,送上门的机会,谁不要?


    但她——不想去。


    她来此处,本是为往生门的任务而来,对于做什么皇后太后全无兴趣。


    太过贪心,别到最后,反误了自身性命。


    何况——


    何况,顾怀瑾在那。


    昨晚,那个梦,当真是提醒她了。


    假如,他面对她,全无反应,并不是因为没有认出她,而是因为,他正暗地里筹谋设计,想将她引入一个局中呢?


    正如那张蛛网。


    她这时才发觉,从前,她要攻下顾怀瑾的心,费尽心思


    为他织了一张网,引他入局。


    如今,或许,被他觊觎、被他设计的人——成了她了。


    她绝不会入局。


    她道:“不去,就对皇上说,我病了,去不得。”


    *


    几个人自早上卯时,一直谈到下午未时。


    她一直在宫中吃核桃,雾刀盯她盯得无聊,晓得她身边还有清涟远香,自己跑去笑乐园旁偷听。


    未时末,雾刀喜滋滋地看了热闹回来,兴高采烈在她耳边念叨:


    “谈崩了,谈崩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子气得要发疯,回了大明宫,一怒之下,将殿中一只前朝宝瓶踹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