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皱着眉,将两瓣唇抿回来,偏开头。


    她越躲,他越不可能容她躲,手捧着她的脸按住了,一点也不准她动,张开口去吮她的舌尖。


    他口里那样温热,她心里颤了一瞬。


    熟悉的气息扑在她鼻子底下,是她这些日子在昏迷中也反反复复闻见的,她眼睛一酸,被迫着迎了两下,就吻不下去了。


    现在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味道”。


    只有两个人彼此可以闻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是体香,也不是体味,但闻见就知道是他,即便他不在,也在鼻子底下萦绕的气息。


    为什么她可以闻见了?


    她忍受不了,这才发现被他吻着,身子已经不由自主软了,靠在软枕上,任人摆布地滑落下去。他一只手按在她背后,手掌摁在她纤巧的背脊上,将人深深推在怀里,她窒息得难受,略偏开头,忽然又被他追来。


    那种吻法,她心里明白,是他又不安,不安到难以停下。


    但是,不安又有什么办法呢?


    叫他心痛的还在后面呢,她就算想在乎,也在乎不过来。


    她道:“好了。没完了?”


    他一个字也不说,大拇指将她下颌推起来,阖着眼又来含她的唇。


    她横下心来:“顾怀瑾。”


    她从来不带着姓唤他,他一时惊痛,睁开了眼。


    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的吻里置身事外,清泠泠望着他。


    南琼霜开口,声音如她神色一般冷静平稳,一字一句:


    “顾怀瑾,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他愣住了。


    喜欢她什么?


    这个问题,他不曾自问过,何况,人心哪里是说得清的。


    见他迟疑,她轻蔑笑开了,根根纤长的睫毛遮着眼底,“我就知道——”


    连喜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被她的手段钓疯了。


    “喜欢你……温柔,喜欢你善良,喜欢你细心,体贴我,关心我。”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躲也不躲:


    “我被慧德罚时,人人避之不及,你却不顾危险,自己一个人撑舟来接我。林中溪流湍急,夜里又黑,你胆子又小。那个晚上,你来接我,我似乎就对你有些不一样。”


    是啊,要让你感动,不冒点险怎么行。


    “后来,你的幼红春毒发了一次。你中毒,原本就是因为我,身子这么弱的人,流了那么多血……我那时,却因为自己那点疑心,连看都没有回去看你一眼,把你自己一个人放在那里——”


    他说不下去了,抱着她的腰,孩子似的把头埋在她颈侧:


    “后来,你说要去同师姐道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要同她道歉的,或许也是因为我那时冷落了你。然后,你回来,肩膀被一支箭穿透了,被他抱回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


    “从那以后,你好像就喜欢上了他。”


    他笑了一声,睫毛湿漉漉的,在她脖子上蹭着,一点酥痒:


    “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心里很恨。但又没有办法。你去找师姐,被颂梅所害,原本都是因为我,我还能说什么?于是一直忍着。”


    他在她颈侧吻了一下:


    “人人都说我能忍,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我确实是很能忍。忍到——”,他笑,“——忍到他说要娶你。”


    她睫毛颤了两下,垂下来。


    “所以,你说爱我,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很愧疚?”


    他垂眼看着她,抵着额头吻她的鼻子:


    “说什么呢。一码归一码。我从前,脾气太好,人人都想从我这得点什么。要么是用我,要么是借我的名头压人。只有你——”


    “只有你——对我说,我没有错,或许错的,是山规。只有你劝我,这样忍让慧德,会把自己耗尽。只有你,对我说……”


    “——对我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她终于明白了。他自幼在“随顾清尧的东西”和“倘若你兄长尚在世”两句话之中挣扎,所以,会被她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动。


    她一直以为,叫他动容的,是她的眼泪。


    不想,误打误撞,是这两句话。


    可是,那两句话,是她投其所好,故意说给他的啊。


    抛开她的手段,抛开她的伎俩,抛开她的话术,他的爱里面,到底有没有一点,是因为南琼霜这个人?


    她笑,“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怀瑾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她那笑里有一种绝望的哀伤。


    他不明白她是怎么了,那样轻的语调,仿佛她在隐秘地告别,临走之前,举重若轻地悲痛。


    他仔细想了想。


    “善解人意,以及善良。”


    她垂下眼,笑了。


    他果然是一点也不懂她。


    她沉默了只一瞬,抬起眼来笑,“我没事,但头有些晕。你今晚去隔壁房间睡吧。”


    顾怀瑾倒是沉默了许久许久。


    桌台上燃着的安神香扑落一截,仍余一点鲜活的橙红的光。但渐渐地,也灭了,萎


    在香灰里。


    心有灵犀地对面不识。


    顾怀瑾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木然站起身。


    南琼霜闭着眼,头偏向窗外。


    他出去了,门合上的声音,咔哒一声。


    她脸上热泪滚滚而落,顺着下巴一颗颗滴下来。


    *


    那一天之后,南琼霜顿觉自己有了杀他的勇气。


    一个受了骗的人,有什么好心软。


    是她从前太傻、太软弱,心甘情愿地在他的爱里迷失了,差点忘记了自己是谁。


    还好,如今她想起来了。


    他爱的不是她,根本就不是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谁啊,她到底在庸人自扰些什么。


    假如他知道,她与那十几年前的紫睨是同样的出身,你以为他还会日夜轻声细语哄着、一颗颗荔枝喂着、发了病用回元丹吊着、一口一个“皎皎”吗,南琼霜?


    假如他知道你是谁,不仅不会爱你,还有你好受的。


    她讥诮笑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仿佛发了烧的病人。


    顾怀瑾似乎也察觉了她的异常。原本不可能不跟她一起睡的人,一连好几天,自己关在隔壁,甚至夜里也没有来磨她。


    她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他放手,但她要求自己喜欢。只是,有些时候,夜里惊醒,摸到身旁床榻冰凉一片,依然要心里一惊,然后彻夜做噩梦。


    她做噩梦,也不再同他说了。


    她决定把阴阳钥给他。


    有一天,山下的公文按时送上了朝瑶峰,她趁顾怀瑾没来,打算将阴阳钥藏进那一摞公文中去。


    不能让雾刀知道她早藏着阴阳钥,于是对雾刀道:“去看看顾怀瑾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冷落了他几天,这么久也没来找我,别在节骨眼上给我起风波。”


    雾刀去了,她轻松将那两半一青一红的钥匙藏进公文的纸包中去,点起蜡烛,拿起果盘上的一只脆桃。


    雾刀很快回来了,嘻嘻笑着:


    “你猜他在干嘛?”


    她垂眸,将那脆桃拿在掌中,用匕首从中分开,“在干嘛?”


    “在吐血呢。”


    那柄小匕首,嗤地一声没入她掌心。


    雾刀笑:“怪不得这些日子他自己待着。病了,躲你呢。”


    她连眼睫也未动,平静将刀刃从血肉里拔出来。


    雾刀的声音很愉悦:


    “他还爱你,放心吧。”


    她一字也未答,从容如常地切着桃子,切成小块,再切成小块,再切成小块。血一滴一滴顺着手腕淌进衣袖,她拿了小签子,手指敲着桌缘,一口一口将沾着血的桃子吃完了。


    顾怀瑾很快发现了公文中的阴阳钥。


    不久,他又下了朝瑶峰,临走前终于来看了她一眼,坐在她榻边,隔着衾被,摸着她的胳膊。


    “皎皎,我须得下去一趟。”


    她朝床榻内侧躺着,梦呓似的答:“嗯。”


    “山上出了点事,阴阳钥找到了。一定是有细作,得从源头开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查。”


    “嗯。”


    “你自己在这里待一会,我下去半天,晚上就回来。”


    她胳膊曲着垫在脑后,闻言,困乏未消,懒怠问:


    “你打算怎么办?”


    顾怀瑾连一丝犹豫也无:


    “倘若抓到,定然是死。”


    她阖上眼:


    “嗯。”


    顾怀瑾走了。临走前,她在梦中,半梦半醒回身看了他一眼。


    他脸色白得仿佛幽灵,毫无血色,瘦了,面皮紧紧绷在骨头上,时时皱眉,按一下胸口。


    她没理,阖眼继续陷入梦里。


    梦里,尽是些前尘往事。血、死人、背叛、逃杀,那些痛不欲生的失去。


    她太熟悉这一切。


    对于她,是美梦。


    顾怀瑾下朝瑶峰那半天,她听流素说朝瑶峰上有一座极灵验的东海观音像,打算去拜一拜。


    说来也好笑,她不信菩萨,想求的事,也绝不是可以在菩萨面前明言的。


    可是还是去拜了。


    路上,山路迂回,禽鸟鸣啼,山雾又起了,白茫茫的一片,只见树影,不见前路。


    她一个人在没有头的盘山小径上走,雾气洇湿衣袖,在她睫毛上挂了一串水珠。


    走着走着,迷了路。


    仙鹤长鸣着,长喙剪开雾气,扑扇着翅膀又入了云。


    小径上迎面来了一个揣着袖的道士。


    她走上前,客气问:“道长,请问峰上的白玉东海观音像在何处?”


    那道士自山雾中显出面孔,人中底下两撇山羊似的斜胡须,撩起眼皮:


    “此路尽头,见着‘登天梯’三字左转,崖上便是。”


    她颔首道谢欲走。


    道士捋着胡须道:“夫人留步。”


    她蹙起眉。这山上的道士,不归天山派管,竟也都知道她是谁了。


    “夫人最近有事,难以抉择?”


    她笑:“已经下了决心。”


    道士长叹一声,煞有介事地摇头,“唉,非也,非也——您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定了主意。”


    她笑笑,转身要走。


    道士横臂一拦:“此事究竟如何,我来替夫人算一卦吧。”


    她笑而不语,只道,这人是否想骗她点卦金?


    那道士却已经拿出了起卦的铜钱:“夫人想问什么?”


    她心里想,你拦下我,却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那么,就问,几日后,我想拿到手的东西,究竟可否得手。”


    铜钱一抛,落下。


    道士叹息:“事与愿违。”


    她眉尾跳了一下,却笑了。


    “那么,劳烦道长帮我推算一下我这一生的大运吧。”她将自己的八字写下,递去。


    道士阖眼,掐指推算了一阵,又在袖中掏出的黄纸背面演算。


    忽然,他睁开眼,为难沉吟了一阵。


    她和气道:“道长算出什么,直言不讳便是。”


    “夫人,”他迟疑着,反复低下头去,重算着黄纸上那些小字,“您——”


    那种欲说还休的神色,南琼霜是人精,如何不懂。


    她笑吟吟地接:“我命不久矣?”


    “您——几日后,有大劫啊。”


    第92章


    “若要贫道来看,不论夫人几日后有何欲取之物,都不是个好时候。倘若真要取,便得再过些日子。”


    她笑得平和:“我没有时间了。”


    “既然如此,便即时收手,以免酿成大错。”那道士将铜钱收回袖中,食指和中指合在一处,朝她点了两下:“贫道肺腑之言啊。”


    那道士走了,背影没入飘渺山雾,看不见了。


    南琼霜立在原地,眉睫上挂了一层水珠,仿佛冬天的白霜。


    她闭上眼睛,轻轻一哂。


    大劫?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可以失手而亡,但绝不能因软弱而死。


    不能因为一段骗来的爱,骗了自己,一辈子去演另一个人,再爱上一个爱着别人的傻子。


    她昂起下巴,眼底一点晶莹的水,她觉得那只是睫毛上挂的水珠,倒进了眼里。


    沿着小径一路上山,没走多远,一抬头,那座巨大的白玉东海观音像,通体洁白,沉静肃穆,立在渺茫白雾中。


    她走过去,仰起头,与那庄严的神仙四目相对。


    菩萨眉目悲悯,即便看穿她,也无言。


    她作恶也坦然,眉目纹丝不动,看了一阵。


    半晌,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愿几日后,订婚之夜,得偿所愿。”


    忽然一阵飘忽的山风吹来,扯起她的袖摆衣角,她的玉髓耳坠被刮起来,不住地抽在耳廓上。


    她顶着风,蹙眉睁开了眼。


    方才遮掩一切的山雾,竟被这一阵风吹得大开,周身一切豁然开朗,嶙峋的山岩、层叠的翠叶、观音脚下的莲花座、山崖外的天空和下面远远的树冠顶,一眨眼间,尽数显出原形。


    她愕然抬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水汽覆在皮肤上,湿漉漉的。


    那菩萨立在洞开了的云雾中,手中一支净瓶,眉眼低垂,祥和慈悲,头上,一圈圆圆的光晕,七彩夺目,璀璨普照。


    她腿一软,不觉后退了半步,以为自己看错了。


    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


    那七彩的光晕,依旧耀眼绚丽,朗照下来。


    她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


    忽然,菩萨低垂的悲悯的眼中,什么东西,倏然滑落。


    红色的。


    那白玉的观音面上,霎时一道直直的红痕,淌下来,滴在菩萨衣襟上。


    是血泪吗?


    她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为什么?因为她在此许愿,要取了顾怀瑾的命吗?


    因为菩萨想要顾怀


    瑾活?


    菩萨希望死的是她,要她放过顾怀瑾,还是,即便她不杀顾怀瑾,他们也能有个好结局?


    怎么可能呢。


    太过美好的事物,她不必试,就知道是泡影。宽容和爱,这世上真的有吗?


    即便有,她又几时配过。


    醒醒吧。


    多做事,少做梦。


    她在那观音像底下,面不改色鞠了个躬,走了。


    菩萨也想让她死。


    她可以理解。


    但是。


    菩萨想要她死,她就更不要死。


    她偏要活。


    即便是错,她也要一直走下去。


    执迷不悟,绝不回头。


    当天夜里,顾怀瑾就回来了。


    她仍躺在榻上打盹。这些日子,她哪里也不想去,懒得动弹,整日在榻上打盹。


    顾怀瑾怕惊动了她,轻轻合上门,坐在她榻边。


    榻上的被褥往旁陷了些许,她立时醒了,又想起如今会坐在她榻侧的人唯有那一个,睫毛颤动两下,没有睁开。


    他根本受不了不见她,早晚要来,躲不开的。


    他径自掀开衾被,上了榻,从背后抱住她,手搁在她小腹,鼻子蹭着她脑后的发,又嗅闻起来。


    低低道:“还要冷落我多久啊。”


    她闭着眼,没说话。


    “皎皎。”他合握在她小腹上的手,大拇指缓缓摩挲起来,摸得她小腹热热的,“皎皎。”


    幸好她还可以装睡。


    她没理。


    他叹息起来,吻她的耳廓。


    “你睡着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呼吸。”他闭着眼,“别装,皎皎。”


    她睁开眼。


    他这个人,明明对她一无所知,可是某些地方,怎么又了如指掌。


    “回来了?”她也懒得再同他演。


    “嗯。”


    她又懒洋洋闭上了眼睛:“去你房里。”


    身后规律起伏的胸膛,停滞了一瞬。


    搂着她的手又收紧了:“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爱我到可以被我所杀,我不需要再哄你了。


    她懒得回答。


    顾怀瑾最讨厌她不答话——但凡她说点什么也好,一句话也不同他讲,就像一个没有把的茶壶,想拿起来都找不到抓手。


    连日的冷落,他早已忍受不了,一把将人拨翻了身,强迫她转到他这一边,搂着腰按住。


    她一下子被人强迫着翻了过来,心里正不爽,一抬眼,看见他脸色,竟然忘了发怒。


    他哀戚看着她。


    怎么又憔悴成这样了。整个人灰白得可怕,从前再狼狈也如一块温透的玉一般的人,整个萎败了下来,眼底尽是蛛网般的红血丝,再瘦下去,快脱相了。


    嘴唇白得像生面,唯有唇角,一丝扎眼的红血,刺得人眼睛痛。


    顾怀瑾又托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手掌抵在她后背,“为什么不准我过来。你又不喜欢我了?”


    一开口,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夹杂着她更加熟悉的血腥气,扑在她鼻子底下。


    他还在吐血啊。


    她手指触了触他的唇——从前他的唇,很软,很润,很好亲,怎么几天就干裂成这个样子。


    “你这几天怎么样?”


    “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冷落我。”


    我是问你的心疾。


    她垂下眼,食指曲起来,刮了刮他的下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冷落你。”她想,她还是心软了,“是你自己没有来。”


    “那天是你叫我走的。”


    当然。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敢说爱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张床榻睡觉。


    他道:“你生气了吗?是不是最近一直在生气?为什么?”


    “没有。”


    “少敷衍我。每次你敷衍我的时候,眼睛就不看我,若无其事地往右下看。”


    她惊愕抬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怎么连这个都观察?


    “生什么气?”他伸出手,抚上她颊侧,爱怜地摸着她的脸,“同我说啊,为什么有话不肯同我说。我们不是夫妻吗?”


    那两个字,她毕生不曾往自己身上套过,挑眉笑了。


    “你说,我会改的。”他拥着她,明明比她高出许多,却弯着腰,依恋地贴在她身上,一边在她颈窝里深嗅着,“你哪里生气,我会听的,怎么因为这点事就放着我不理。”


    她闭了闭眼。


    方才心软,开了个坏头,就不该开。


    他道:“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了。是不是因为兰台太高,你说了不想去,我还拉你去,你不高兴?”


    不是,哪有那么任性。


    “还是,你怕高,我一直没发现,你觉得我对你不上心?”


    ……你这还叫不上心吗。


    “还是,”搂着她的双臂骤然收紧,她仿佛被他绑住一般,动弹不得,“你觉得,我患得患失得太过分,整日磨你,你烦了?”


    她拍拍他的背:“没有。”


    “如果有,也没关系。”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捧着她的脸,手指摸着她的眼睫,“我会改的。我可以忍的。我很会忍的。”


    她的心仿佛被闷棍敲了下。


    他此前,在慧德手底下吃过那么多苦,就是因为太能忍。


    怎么现在,还把“能忍”两个字,当作长处,标榜起来了。


    “傻子,不要对人说自己能忍。人家会欺负你的。”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些话,是在发什么蠢。


    “你要是想,我能怎么办。”他叹息,“是皎皎,欺负就欺负吧。”


    她喉咙仿佛被塞住了,手放在他胸前,抓得他衣服皱了。


    很想抱他,很想把头搁在他肩上,想跟他抵着头相互依偎。


    她发觉嘴唇哆嗦得厉害,下意识紧紧抿住了。


    她闭上眼睛。


    顾怀瑾一只手,在她背后,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缓缓拍着:


    “有时候,觉得你胆子小。有时候,又发觉你很坚强。有时候,好似从未认识过你。有时候,却又好像已经认识多年了。”


    “但是,不要因为坚强,就不依赖我。有什么事,你同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挺着。”


    “我与你一同面对,没有办法的事也会有办法,听话。”


    有办法?


    她很想哭,怎么又想哭了。雾刀是不是正在旁边?


    她不该再见顾怀瑾了。根本——连见都不该再见。


    “还有,同心结。”


    她喉咙里如今有一种古怪的呜咽,强咽下去。


    “嗯?”


    “从前你答应给我做个同心结,什么时候给我。”


    他阖着眼,语气轻得唯有两人听得见。


    “是那个我做给李……”


    腰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早做好了,忘了给你。”她手指将他脸上沾着的一根猫毛捏下来,“栀子黄的。就在架子上。”


    “嗯。”他吻了吻她的眼睫,意外吻落了她一颗泪。


    “怎么哭了?”他垂眼,凑到她眼前,仔细看她。


    那眼神,怜爱得叫她心酸。


    她的眼泪成串滚落,不说话。


    手放在他胸口,忽然,摸到了一根硬硬的、细细的绳。


    她心里轰隆一声,发觉大难临头。


    镇山玉牌。


    第93章


    那天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在顾怀瑾面前,她从前引以为傲的清醒和心狠,轻易就会不作数。


    他两句话就会让她落泪。


    偏偏他什么也不知情,每日在她耳边说爱。


    她煎熬得无法忍受,又无法说狠话逼他离开——他如今不是能够被逼走的性子,她越冷言以待,他越不肯松手,只会适得其反。


    她无法,只得趁他不注意,自己偷用些常备着的蒙汗药,整日如死人般昏睡。


    睡过去,就好了。日子就过得快,也不必再见面。


    顾怀瑾在梦外头,过得怎么样,她不知道。


    但她在梦里过得很好。


    有时候,是梦见些前尘往事。大姐肩上的血将衣裳整个染红了,眼里光芒灼灼,告诉她,活下去。


    或者,是二哥,空洞的眼睛,头歪下来垂在肩上,几乎是一个勾股形,流着血的口,一开一合,对她说,活下去。


    有时候,又是岁安,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若无其事地将夜行服穿上了,扣着扣子:“咦?你来得太早了吧?你来这边干什么?回去回去!”


    有时候,是在往生门她的寮舍内。小小的她,坐在木头凳子上,太瘦,骨头硌得自己生疼,她抱着自己膝盖,拿一把往生门内发下来的匕首,在抽屉最深处的角落,一笔一划地刻。


    逃。


    逃。逃走。逃出去。离开这


    里。


    不要在这里了。不要杀人。


    要自由,要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


    从心自在,自由来去。


    还有些时候,她会梦见从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杀了人还会心虚,彻夜彻夜地睡不着觉,梦见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还会痛哭。


    她有一个本子,仔仔细细记下每一个她不愿杀但不得不杀的名字,希望以后可以还。


    后来,她渐渐健忘,渐渐拿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她所痛恨过的,不知不觉成了她的一部分。


    那个本子,若要写,其实早写得完,但未待写完,已被她丢了。


    她与从前不同了,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样子。


    所以,就算想金盆洗手,也是枉然。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在梦与现实的夹缝里,会很高兴。


    高兴她不可动摇,高兴她坚不可摧,高兴她没有被情爱所骗。


    但有时候,也会做些不知所谓的梦。


    她在梦里反复地杀顾怀瑾。


    有时,是她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他口里淌出黏稠的血来,错愕用手掌接着,狐疑地抬眼看她。


    有时,是她刚握紧了剑柄,忽然身子一歪,接着,什么东西嗤地一声从她身体里拔出去,整个胸口濡湿温热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他,月色底下,他冷笑:


    “你不是也早想杀我吗?”


    有时,她附在顾怀瑾耳侧,流着眼泪,道出实情。


    顾怀瑾安静听她絮絮讲了许多,最后听完时,只有一句话:


    “所以,你原是个细作?”


    然后,雾刀一支冷箭射穿她心口,她呕着血,看着他用那样的神色看她,连眼泪都没有。


    那样的眼神,即便是在梦里,也会叫她发抖。


    如果,他会用那种眼神看她。


    那还不如杀了他。


    还有时,她剑已经出鞘,顾怀瑾如鹿一般无辜且迷茫,见她抽出了剑,还不知道躲,无可奈何朝她伸出手:“剑也能玩?再伤着自己。别闹,给我。”


    她看着他的脸,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抹。


    有时,是用剑。


    有时,是从兰阁高台上,跳下去。


    每当这时,即便用了蒙汗药,人也惊醒了,醒来就见到他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


    他坐在床边,对她而言,如今,是噩梦。


    她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朦朦胧胧间,顾怀瑾抚摸着她的发:“怎么要么生病,要么昏睡。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就开始流眼泪。”


    他用衣袖,将她蓄在眼窝和鼻梁间的泪泊蘸去。


    她怕他温柔,怕得要命,钻回沉沉的梦里。


    还有时,会做一些更可怕的梦。


    梦里,仿佛是暮雪院他的房间内,他们已经成了婚,顾怀瑾做了掌门,雕窗上贴着的囍字仍未揭下,她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躺在他的榻上。


    夜里,万籁俱寂,她被月亮爬上山巅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


    顾怀瑾顾虑她正睡着,只点了一支纤细的蜡烛,伏在书案前,批着公文。


    墙上,他的影子静静的。


    “怀瑾。”她床头放着一些他已经批过的公文,她随手拿来,打开翻着。


    “醒了?”他回身看了一眼,又垂首蘸墨。


    “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我们偷跑到山下去逛灯会好不好?”


    他笑着,“做掌门的,带头往山下偷溜?”


    “好不好嘛。”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有点犹豫,将公文翻了一页。


    白糖喵呜一声蹿上了榻。她在梦里,竟然也不恼,“啧”了一声,“你家猫儿踩的你枕头,你管不管。”


    “随它吧。”


    她嘶了一声,“你这人。猫不守规矩,你不管,我不想守你们的规矩,你就不让。”


    披着衣服走下榻,从他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在他的砚台里蘸了墨。


    他倏地抬起头来,“做什么?别在我公文上画画——”


    她哼着小曲,大摇大摆趴回榻上,两条腿随性翘着,打开他的公文,照着白糖,两三笔就画成。


    画上,猫对着人翘尾巴,趾高气昂地伸出爪子来,要小鱼干。


    顾怀瑾气急:“又画!上次大会上,我将公文一打开,头有两个大,你怎么又——”


    她咯咯笑着,滚进锦被里去。


    那样的梦,比梦见自刎更可怕。


    后来,日子一天天在梦中过去,订婚的日子终于近了。


    她整日昏睡,所有的事情都由顾怀瑾一人操心,只有在她醒着的时候,问两句她的意见。


    她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说,能否简单些,她不喜欢麻烦。


    他心疼她这些日子昏睡不醒,默了一下。


    “好吧。如果皎皎想,那么,一切从简,免得你累。”


    她点头。


    顾怀瑾俯下身来抱她:“我想了想,虽然你的父母已去了,但该有的仪礼还是要有,免得日后有人说你身份不明,再轻看你。所以在山下,用了些人脉,找了个姓楚的富贵人家,对外就说,你是楚家的女儿。三书六礼,媒妁之言,一切仪礼都从他们那走。”


    “嗯。”


    “过几天,便纳征。下月初,便请期。纳征,你也不必操心。”


    “嗯。”


    他捧起她的脸,仔细看着,“怎么天天睡这么久。不舒服么?”


    她在他怀里,麻木眨眼。


    他不知怎么,忽然道:“皎皎,这几天,我觉得你好似正瞒着我,受什么苦。”


    她惊愕抬眼望着他。


    他清泉一样的眸子,倒映出她没有生气的脸,“你当真没有事情瞒着我么?”


    他疼惜担忧的眼睛,同梦里的他,重叠了。


    梦里,他漠然得可怕,简短地问:“所以,你原是个细作?”


    她不敢赌。


    她长睫垂下一瞬:“没有。”


    顾怀瑾知道,她又把他推开了。


    她忽然道:“顾怀瑾。”


    郑重其事的语气,他心下一凛。


    他吻了吻她的唇珠:“怎么?”


    “倘若我病死了,你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继续吻她:


    “不要说死。”


    她打开他的手:


    “如果我偏要说呢?”


    他阖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眼里水雾润泽,手捧起她的下巴,张口吻下来:


    “我们一起。”


    *


    临近纳征的日子,她愈发不敢清醒,每日在梦里沉浮。仿佛梦是她的厚厚的茧,她心甘情愿困在其中,期待着破出来的那天,就想开了,放下了,可


    以成蝶。


    顾怀瑾越发忙碌,请了屈术先生上来,替她把了脉,发觉她只是嗜睡,并没有添别的病症,便吩咐屈术先生替她调养身子,自己下朝瑶峰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一件一件办好了。


    有一天,她难得清醒过来,流素在床榻旁一勺一勺喂她喝药,入口苦辣的药汤,她毫无知觉地喝下去,问了一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七月初七。”


    她睡得混沌,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


    “夫人今日可要与少掌门同过乞巧节?”


    乞巧。


    她抓紧了衾被。如今订婚的仪礼一项一项过,连明月阁内的衾被都换成了并蒂莲纹的,两团胖胖的莲背对背靠着,连在一根纤长的茎上。


    她看着那莲花,不无恶意地,想将那两团莲球从中劈开。


    “那也得他回来。人不是不在么。”


    话音刚落,雕花木门被推开,顾怀瑾抬步跨入,进来便东张西望地寻她,见她刚醒,走来她床边。


    使了个眼色示意流素下去,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今日精神头好些了?”他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边。


    “嗯。”她不看他。


    “苦不苦?”


    “还好。”


    他笑:“你也真奇怪。从前,稍微磕一下碰一下,就眼泪汪汪的,可是现在,这么苦的东西,喝下去,竟然一声不吭。”


    她偏开头,不说话。


    她乖乖喝药,顾怀瑾欣慰得很,将最后一勺吹凉喂完了,搁下药碗,拿起果盘上的一颗荔枝,揪去了短梗,哧哧剥着皮。


    “聘金、喜饼和祭品之类都已经送去了楚家,这就算下完了聘礼。下一步,就要议定婚期了。”半透明的荔枝肉托在他掌中,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


    “皎皎,我们这就算已经订了婚。”


    她偏头看着窗外,一排仙鹤扑着翅膀隐入云中,忽然,其中一只僵了一瞬,直挺挺地坠入云深处。


    雾刀一阵阴笑,传入耳畔:“订婚了,就今晚。”


    那一瞬间,仿佛她的美梦成了真,梦里嚼着她骨头的恶鬼,终于在现实中盯准了她,吐着臭气,即便她醒来,也闻得到。


    她将荔枝核吐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今天是乞巧。”


    “你身子若是好些,我带你下山过个节?”


    顾怀瑾眨眨眼,神色竟然有点调皮。


    她知道雾刀在听着。


    但是她道:“好啊。”


    雾刀:“下什么山,过什么节?节外生枝。你怕是真爱上他了吧,南琼霜?”


    “顾怀瑾。”她忽然道。


    “怎么?”


    他已经站起身去替她拿外衣,闻言回过身来。


    她一个字也没有,定定看了他许久。


    他一头雾水。


    半晌,她道:“阴阳钥究竟是谁拿的,细作找到了么?”


    “还没。”他拿了梳子过来,将外衣披到她肩上,熟稔无比地替她将长发细细通开:“经手公文的所有人,都押上了涟雷台受审,但现在,还没审出什么所以然。”


    “开了山内大会,长老们还有说……”他笑了一下,“算了,这些话,你没必要听。”


    “公文我也接触得到,我是不是也要上涟雷台?”她看着他。


    梳子在她长发中间,滞了一瞬。


    许久,“说什么呢。”他笑道,“不会。”


    但她已经轻易地解读了他那沉默。


    未必不会。


    假如他当真查出她什么来,他并不一定会保她。


    兄弟背离、夫妻反目、父母卖儿,这些年来,她已经亲眼见过不知凡几。


    何况,是为了他视作生命的天山。


    即便他爱她,即便她还没下手,即便倘若她在下手前坦白,或许他会原谅她。


    可是,倘若他知道,他对她全部的爱,都是她存心勾起来,蓄意骗到手的,往后余生,难道他们还能毫无嫌隙地过下去吗?


    聪明人,不做梦。


    她闭上眼睛,轻轻道:


    “下山吧。”


    “把我那紫棕色的木头耳坠拿来。”


    第94章


    顾怀瑾带她偷溜下山的路,是雾刀打算带她出山的那条路。


    路在含雪峰下,黄玫瑰花海的另一个方向。


    站在漆黑的山洞前,南琼霜的碎发被洞里幽森的冷风拂起来。


    顾怀瑾在她身侧:“很黑。我抱着你走?”


    她什么都还没干,已经没有力气,筋疲力竭地点点头。


    顾怀瑾将她抱在怀里。


    山洞里阴暗潮湿,黑暗黏稠地贴在皮肤上,冰进骨头。


    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多想,耳朵贴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这条路,我幼时常走。那时候还淘气,爹爹看我很严,但我总有办法逃出去。”他笑,“但是,这里头的路太复杂,我小时候,会一路用匕首在岩壁上刮,刮出痕迹,免得回来迷路。”


    他把她抱到山壁旁,“你摸摸?”


    她如今对这些小事兴趣缺缺,依言摸了摸,果然指腹碰到几行刻出来的刀痕,“嗯。”


    “精神还是不大好?”


    “没有。”


    “你若是不大舒服,我们就回去。”


    她抓紧了他的衣袖:“不回去。”


    他们的第一个乞巧节,也是最后一个。


    所以,不回去。


    走了不知多久,黑暗破开,眼前倏地现出一片夺目的光来。


    山下,四方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固然算不上繁华,但也并不冷清。缤纷繁复的花灯成串挂满了天空,绵延开来,集市顶上仿佛罩了个红光摇曳的棚,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花灯,路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


    那是她第一次,不穿夜行服,不避任何人目光,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群中。


    她闭上眼。风,携着叫卖声、人语声,带着炊饼和核桃酥的香气,轻轻地,拂在她脸上。


    倘若,她自由了,风就该是这样的味道吧。


    自由,身边还有……


    她不再想了。


    顾怀瑾怕她身子不好,走两步又走坏了,抱着她一路往山下集市走,不敢放手。


    她一路依偎在他脖子旁,倒很争气,不该流泪的时候,已经不再流泪。


    终于到了集市,他将她轻轻放下来,小心扶住她。


    “到了。”


    四方镇里,花灯高悬,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镇中俱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穿着粗麻布衣,男子仅以幅巾束发,女子也仅戴一些平凡首饰。虽然朴素,却人人喜悦生动,脸上红彤彤的。


    乞巧节,正是情人相会的节日,路上的人成双成对,她饶有兴致地一对对看过去。


    前面,地上铺了一块粗麻布,上面摆了些黯淡首饰,这就已经算小摊。摊位前停了一对情人,那女子生得普通,可是眉眼带笑,她身旁的情郎拿起一支粗银簪子,往她头上比着,她对着那粗麻布上的一块碎镜子来回地看,羞得脸上热腾腾的。


    旁边,一个赤脚老汉靠在墙角坐着,屁股底下一块白布,摆着各色亲手制的花灯。一个女人提起了一只,旁边的男子掏着钱,絮絮叨叨:“年年买,回回买,买完了只点一天。”


    再前面,又有一对闹了别扭的。少女用手帕拭着泪,一跺脚往前跑了两步,又怕真跑远了被人掳了去,两三步就回头瞧一眼。她情郎却木讷,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呆头鹅一般。


    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觉得有趣,静静看着,不说话。


    顾怀瑾不觉有什么,四下一看,旁边有卖糖画的,想问她要不要一个。


    低头一看她,却愣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这一切。


    新鲜又艳羡,眷恋又怀念,明明还没有失去,已经开始怀恋。


    好像一个习惯失去的人,看见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敢抓住,只求记住。


    忽然,煌煌灯海里,她抬眼,看着他。


    那个她不敢抓住、只求记住的东西,倏地变成了他。


    街上人来人往。


    他愣住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她什么也没说,一颗眼泪也没有流,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眼底一点薄红,泛着晶莹的水光:


    “看什么呢,走吧。”


    他问:“皎皎,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她不回答,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顾怀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这一走,他们就此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见,心里一慌,疾步跟上。


    他抓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手被冷汗湿透了,一惊:“你不舒服?”


    “没有。”


    “怎么手这么凉?”


    她不解释:“你帮我暖暖不就好了。”


    他将她两只手一齐捧在掌中攥住,“我们回去吧。你最近


    一直……”


    “不回去。”她斩钉截铁,手往前面的小摊一指:“那里有卖梳子的?好多人啊。”


    顾怀瑾牵着她往那小摊前走,走三步回头看两下,“当真没事?”


    她不接话,“为什么乞巧节要卖梳子?”


    “说是夫妻共用一把梳子,便可算作结发。”他停到了那小摊前,“这是四方镇的习俗。皎皎不是一直在这当船娘,怎么不知道这个?”


    你看,一直瞒,终有一天也会瞒不下去的。


    她不答,蹲在小摊前,兴致盎然地看着。


    那摊位上,梳子琳琅满目,半月形玉梳通透温润、彩绘木梳鲜妍缤纷、马蹄形漆木梳花纹繁复,她手肘拄着膝盖,捧着脸看,一时选不出来。


    “想要哪个?”他问。


    她带着一点虚幻的笑,看了一圈。


    最后,自嘲着,摇摇头,站起身。


    南琼霜,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想的东西,不是买了把梳子,就留得住的。


    顾怀瑾却对那摊贩道:“拿把玉梳。”


    她一愣,那半月形的雕花玉梳被他递到手里,滑凉细腻,“为什么买玉的?这种摊上的石头,不一定真是玉。”


    他笑:“我的私心。”


    她没明白。


    俄而,又反应过来。


    他的字,怀瑾。


    她默然无语,垂眸,捋过一缕长发,放在胸前,细细梳着。


    顾怀瑾走到她身侧,拉起自己一缕发,与她的长发并到一起,用那柄玉梳梳下。


    黑亮顺滑的发丝,被半透明的梳齿通开,一直通到发尾。


    他拈着两人那一缕发,抬起眼睛对她笑,“皎皎,这样我们就算结发。”


    华灯底下,他神色是一贯的温柔,辉煌灯火将他笑起来时眼底的卧蚕映得几乎晶莹,眼里两点明雪般的光亮。


    那双笑眼,她如今看一瞬,就会痛。


    她笑起来。


    胸膛里忽然一阵古怪的抽搐,她说不准是哽咽还是干咳,用笑声强压下去,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将那柄玉梳复又收回袖中,拉着她在人海里穿梭。


    前面,一个卖糖画的小摊。


    顾怀瑾将她拉过去,“想要个什么图案的?”


    她垂眼,摊位上已经摆了些现成的,她一支一支仔细看过去,看得笑了。


    全都很丑。


    牡丹画的像轮子,龙画的像蚯蚓,一只狗,左眼上天右眼入地,显出些不平凡的智慧。


    她摇摇头,附在他耳边:“画成这样,不如不出来罢。”


    顾怀瑾挑眉:“真的?不比你画的强些。”


    她本困在悲哀中出不来,这话叫她短暂懵了一下,气笑了。


    “什么?污蔑。你见我画过?”


    “你没画过?”他笑,“为了给白糖打衣服,不是粗略画了个小画?我看见了,实在太丑,想打趣你,都没敢。”


    她气得又嗤笑一声。


    “没敢?什么叫没敢?难道我画得不好,还会骂你?”


    “你这还不算骂我?”他耸耸肩,“想要什么图案?我给你画。”


    山上第一丹青手,这时候还真是显着你了,南琼霜白他一眼。


    “我自己画。”她从顾怀瑾手里掰出铜板来,递到那守着摊位的老汉面前,“可否我自己来画?”


    那老汉收了钱还不需干活,自然乐得偷懒,连连点头。


    顾怀瑾一只手揽到她腰间:“画什么?”


    “画你。”


    “画我?”他一根手指迷茫指着自己,“糖画以寥寥数笔画成为佳,你要画我?”


    “简单得很。”她头也不抬。


    顾怀瑾无可奈何,拭目以待。


    南琼霜拿着盛着糖浆的勺,在石板上行云流水地一兜,一个圆。


    顾怀瑾看了一眼就笑了:“我脸竟有这么圆?”


    她不答,在那圆上利落画了个井字。


    顾怀瑾登时知道她要画什么,叹口气揉着眉心。


    那圆的四周,被她添了五个小小的圆弧,糖浆顷刻干了,她将那勺子复放回一旁的砂锅里。


    老汉走来,将她的糖画黏在木棍上,拿起来一看,当即笑出了声,道:


    “这王八倒是栩栩如生啊。”


    南琼霜接过来,在他脸庞一比:“听见没?人家说栩栩如生。”


    顾怀瑾歪着头,一向疏俊英朗的人,气笑了又无奈,睨了她一阵,也没说什么,食指在她脸上刮了下。


    她把那王八再凑到他眼前,金黄色的半透明的糖,举到空中,近乎琥珀:“这就是你。”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拿过她的手,在那糖王八上就是一口,咔一声,将那王八的头咬断了。


    看着她又惊又难以置信的脸,他得意嚼着:“怎么?凑到我面前来不是喂我的吗?”


    “你这人……”她咬着唇,恨恨锤了他一下,低下头接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那里有画小像的。”她道。


    他没说话,望着她。


    一点焦黄色的糖片,黏在她唇间,露出一点晶光。似乎化开些许,连唇瓣上都沾了些糖液。


    软软的娇嫩的唇。


    每次含一下,他心都要化没了。


    他久未答话,南琼霜愣住了,纳闷地回头来看他。


    “怎么了?”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他在如海灯火里,缱绻地、缠绵地望着她。


    半晌,他叹息一声,大拇指指腹出神地按在她双唇上,揉着。


    他心痒难耐,道:“晚上回去亲亲你。”


    晚上。


    她眼睛霎时红了,踉跄开半步,躲开他的眼睛。


    顾怀瑾又牵起了她的手,“想画小像?”他忽然想起那个梦,“我最善丹青,为什么你总想找别人画?”


    “什么叫‘总’?”


    他不说话。


    那个梦,画完了小像,她就走了,将他一人丢在人潮里,任他怎么崩溃,就是不肯回头。


    那个梦,他不喜欢。


    “你怎么了?”她问。


    “皎皎,”他仰头看着天,天上如今一道耀眼缤纷的银河,横亘在天边,他望着那银河,悠远地、茫然地,忽然问了一句:


    “你会走吗?”


    她怔住了。


    他说:“你不能走。”


    她垂下眼。


    交握的手缓缓收紧,顾怀瑾握着她的手用了些力。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眼底一丝纤亮的光,脆弱却偏执:


    “皎皎,答应我。”


    是谁要走?他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她说:“好。”


    顾怀瑾得了她一句允诺,可是,却不论如何,无法松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总觉得,她在筹谋着离开他。


    或者,——抛下他。


    他心慌得受不住,不顾街上人山人海,将她拥进怀里,吻她的耳垂。


    “今晚回去,好好让我亲亲,好不好。”


    这么多人面前,她倒也没恼,手抚上了他的背,抓皱了他的衣服。


    “好。”


    她不敢再多想。


    “小像还要不要画?”她问,“如果不画……”


    如果不画,也先别说回去。


    “画吧。”他不知为什么,隐约觉得,留下一幅她的画,也是好的,虽然还是想亲自替她画一幅,但是终究,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那小摊前,对那忙碌着的摊贩道:“老伯,请问可否替我妻子画幅小像?”


    话一出口,他愣住了。


    梦里,他似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那老伯转回身来,同梦里一样的斑白头发,一样的皱纹堆叠在眼角,眉毛中间,一样的一颗黑痣。


    “两口子?新婚燕尔?”


    她脸腾地红了,抓住他的衣襟:“瞎说什么呢。”


    他立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都跟那个梦……重合了?


    他忽然想起方才她看他那眼神——不求抓住、只求记住。


    他眼睛一下子红了:“你当真要走?!”


    第95章


    她怔忪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洞穿了她最深的心事,迷茫眨眼。


    “怀瑾……?”


    他知道,或许吓着她了,但他顾不得:


    “画完小像,我们马上回去。”


    不容置疑的、急切的口吻。


    总是说要离开他。多少次了?!


    为什么总想走?他对她不好吗?!


    他抓住她的手,倘若一刻不抓着,就一刻也放不了心,对那赔笑的老伯道:“快画。”


    那老伯见他上一刻还温和,下一刻就阴戾至此,连句多余话也不敢有,喏喏应着。


    顾怀瑾一张脸冷得仿佛大寒时节的冰坨子,守在她身侧。


    “烦请快些。我夫人身子不好,要回去了。”


    老伯满头大汗,不敢答话,


    运笔如飞。


    没一阵,就画成了。她将画接在手里,刚展开了看一眼,忽地手上糖画融化了,掉落一块,砸在手上。


    她垂眸,将那糖块吻去了。


    顾怀瑾的心,一寸寸冰凉。


    再去拿那幅画的时候,画的右边缘果然印了一个微红的指印,沾着糖浆与口脂。


    他不敢再看了,将铜板塞进老伯手里,二话不说抓着她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顾怀瑾忽然是怎么了,怎么不由分说地非回去不可,连她都还没有想要回去,他急什么?


    她被顾怀瑾拽得往前急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强站在原地,拉住他:“怀瑾。”


    顾怀瑾回头,神色已经有些可怕。


    他何曾用这种神色看过她。


    她心中惊惧:“你怎么了?”


    他冷笑一声,“我怎么,你自己知道。”


    她仿佛在初初化开的冰湖上行走,不知湖面厚薄,猝不及防地跌入冰洞里,冻得不知是痛还是麻。


    知道了?知道什么?


    方才还好好的,忽然神色如此可怕,是看穿了什么细节,猜出了她的身份吗?


    她惊疑不定,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头有点发晕。


    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把将她的手抓回来,攥在掌心:“我们回山。”


    雾刀咯咯咯笑起来。


    她顾不得,拉着他回来:“一会放烟花呢。我们……”


    “回山上看也是一样。”他回眸,眸光森寒,“还是说,你想去哪?”


    阴狠的语气,不准她离开天山。


    她骨髓都一节一节冻实了,这样的形势,她在此前的任务中曾经见过。


    为了抓一个久已有嫌疑的人,先是和颜悦色,叫他放松警惕,最后万事俱备,骤然发难,一网打尽。


    想把她抓上天山?


    为什么?


    她两条腿仿佛陷在地里一般动弹不得。


    顾怀瑾见她不愿回山,心下更暴躁,不顾周遭目光,一把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往山上走。


    雾刀趁机接:“告诉他去兰阁。兰阁禁地。”


    她牙关发颤,骨节一阵咯咯作响。


    兰阁?还兰阁?


    怕是回了山,直接要上涟雷台。


    从涟雷台上下来,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早知道原本也会反目成仇——


    雾刀:“南琼霜,去兰阁。你不会当真想叛——”


    “少放屁!他不知道发觉了什么,我说的话如今他还肯听么!”她用传音入密回。


    “你得试试啊。他抽的是什么风,这么久以来,你还没有头绪?你干什么吃的?”


    她心下烦躁不已,试探着软着嗓子道:“怀瑾。你不想在山下看烟花的话,我们回山上看吧。”


    “嗯。”他声音平而冷。


    “突然生的什么气?”她在他脸颊吻了一下,提心吊胆等他的反应。


    他没躲,脚步顿时停了,在原地怔了一瞬。


    下一秒,脸色好似舒缓一些,然而那略微的动容,又很快冰封起来。


    他不说话。


    南琼霜这时才明白,早就该做的事,她拖拖拉拉,拖到今天,或许只是给自己徒增麻烦。


    他们早晚要反目成仇的。即便她叛变,即便她留下,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


    从前,她还是太傻。


    她好声好气道:“我听山上人说,山上有一处地方,名唤兰阁,正在朝瑶峰旁,地势高绝,又不似兰台那样凄冷。不若我们去那里看烟花?”


    她看着他。


    即便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倘若念旧情,他未必不会与她最后看一场烟花。


    许久,他道:“好。”


    回山的路,顾怀瑾一如既往抱着她,在山洞中穿行。


    洞中漆黑幽邃,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闭着眼睛,靠在顾怀瑾怀里,他的长发时时垂落下来,蹭着她耳畔。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带着他一贯的气息。


    她疲乏已极,在他怀里蹭了蹭。


    夜里真安静啊,天山上无人过乞巧节。


    他抱着她,自那黑黢黢的山洞中走出来,繁灯欢笑霎时被隔绝在身后,天山上,只有夜枭惨鸣。


    她勾着他的脖子,手摸了摸他的脸,阖着眼与他太阳穴相抵,已经不再想哭了。


    一切,已经如此清晰。


    她是猎手,他是猎物,两个人不可能共存。


    真可怜啊。


    她仰在顾怀瑾的臂弯里,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头顶一步一步掠过的层叠的树叶。


    她有点喘不上气,幽幽呼吸,手微微发着抖。


    雾刀:“一会上兰阁,我跟着你上去。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招,南琼霜。”


    她搂住顾怀瑾的脖子,额头抵在他太阳穴旁蹭着。


    “嗯。”


    “含雪峰与朝瑶峰以三条铁索相连,但含雪峰实在太陡峭,连我也下不去,我们还需从朝瑶峰走。过铁索,回朝瑶峰,从朝瑶峰下,靠近地面时用轻功去含雪峰底下,找到出山密道,下山。”


    “嗯。”她道,“在想计划,滚。”


    雾刀“切”了一声,依言隐去了。


    顾怀瑾仍是不说话。


    她不知道他究竟因何忽然变色,但多年细作生涯,她习惯做最坏的揣测。


    到最后了。


    假如他真的发现了她的身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杀了他。


    越快越好,最好一剑穿心。


    *


    顾怀瑾抱着她,一路从登山天梯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与含雪峰相连的铁索,正在明月阁背后的密林尽头。


    她站在林子里,拢紧衣服。


    山风呼啸,甘冽芬芳。


    那日他领她上兰台看星星,风里也是这个味道。


    她碎发翻飞,最后回身,深深地、久久地,望了一眼。


    明月阁立在云中,无动于衷。


    她今日下山要带的行囊,已经带好了,正是她当时说要下山,顾怀瑾替她张罗收拾的那个。


    行囊就在袖子里,她连最后回去一次的理由都没有。


    她低下眼,笑了。


    顾怀瑾见她拢着衣服,眉目间虽然一片冰寒,还是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


    “冷么?”


    “不冷。”


    可是,人哆嗦个不停,仿佛一片结满了霜冻脆了的落叶。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他从背后揽住她,“冷成这样,就不要看了,去芙蓉泉泡泡。烟花年年都有。”


    烟花倒是年年都有。


    她对他若无其事笑了一下,“我偏想看。”


    他默了一瞬,没说什么,打横抱起她。


    “看完了,去温泉里好好泡泡,别再冷着了。”


    她依言点头,把脸深深埋在他脖子旁,依恋嗅着他的气息。


    “抓住了。去兰阁,只有从三根铁索上走,别乱动。”


    “顾怀瑾。”她忽然开口。


    “怎么?”


    “我想回暮雪院了。”


    “为什么?”


    她不说话,顺着他颈侧往外望出去。山雾飘渺,底下是一片混吞的薄紫色,深林罩在云雾底下,只隐约露出些许。


    暮雪院在哪呢。


    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顾怀瑾道:“冬天我们回去。朝瑶峰冷得太早,你待不了。”


    冬天。


    她想起那个梦。


    “新年时陪我下去逛灯会好吗?”


    “好啊。”他没犹豫,走到了铁索前


    边。


    “不守山规也可以吗?身为掌门偷溜下山也可以?”


    “可以。”


    她垂下眼笑了,搂住他脖子,靠在他怀里。


    答得这么干脆,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她如今全当真的听。


    顾怀瑾抱着她凌空,足尖轻点,身轻如燕。


    那大腿粗的铁索被他踩得上下摇晃,山雾渺茫,他们在云中穿梭,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呛入气管,她感觉鼻腔都被云塞住了,脸上结了一层密密的水珠。


    她在顾怀瑾怀里,淡淡地往下看。


    铁索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她笑了一下,这条路,当真只有顾怀瑾这般人能走,像她极乐堂出身的,夜里冒然上去,八成要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怎么不算好事呢。


    她睁开眼。


    ——怎么又想到死了?


    顾怀瑾轻功早已炉火纯青,即便是孤峰之间的铁索,他也不在话下,两三下就到了含雪峰。


    兰阁静静伫立在死寂月光下。


    她闭了闭眼。


    顾怀瑾将她放了下来,“小心。”


    她双脚踩到地上,出乎意料地,既没踉跄,也没腿软,平稳而安静地,站了一阵。


    这一天,她此前不知道有多怕。怕到在梦里,都不敢想。


    可是,真到了这一步,人反而平静了。


    杀了他。杀了他就是了。


    他那么爱她,即便看穿了她,也尚有旧情,她要杀了他,是多简单的事啊。


    很简单。很容易。不要怕。


    只要一剑。


    顾怀瑾说了一句什么。


    她没听清。他甫一开口,她就颤栗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烟花大约还要过一会儿。往年乞巧节,都是子时放的。”他伸出手摸着她的脸,“脸怎么白成这样。”幽幽道,“怎么,不愿意同我回山吗?”


    她不答,身上披着的他的外衣,越发散出些他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子底下,她急急往兰阁内走。


    既然要杀,就尽快。


    第96章


    天山含雪峰兰阁禁地内,月照半山。


    天山派兰阁禁地建在一座孤峰上。这孤峰高逾千尺,窄而细,如一柄直捅入夜空的匕首,与左右两侧群山,各以三根粗铁链相连接。


    顾怀瑾跟在她身后,推开了阁门,拨开兰阁门口,垂着流苏的锦帘。


    “兰阁禁地,平日里无人上来,就每月侍仆们会打扫一回。”他回身将门带上,“不过,今儿才初七,按说才刚打扫过两三天,桌椅床榻大约还干净着。你若累了,可以躺着歇歇。”


    兰阁内,一桌一椅一榻,一面墙高的书架,简洁规整,朴素到几乎冷硬。


    毕竟是在这么高的含雪峰上,冷清了些,也是自然。


    南琼霜拉开桌前木椅坐下,侧首望着窗外。


    月色澄明,丝丝缕缕的云绒勾在尖尖的月弯上,被月光折出些缤纷颜色。


    底下,千山伏尽,月影重重。


    窗子开着,这里算是天山的藏书阁,保存着《天山心经》,因而时时开着窗通风。


    “冷不冷?”他倾身去关窗。


    “不冷。”她望着月色底下茫茫天山,“开着吧,看得清楚些。”


    她这些话,总叫他以为她盘算着要走。


    他走去她身侧,连句话也没说,将她打横抱起,搁在兰阁平硬的木榻上,手挡在她脑后,怕木枕硌了她。


    “怎么了?突然把我放……”


    她话还未说完,他已经伏首吻了下来,大拇指将她的下巴推高,含吮着她软软的唇,去衔她的唇珠,又张开口,去探那更深处、湿润而潮热的地方。


    她不明所以,只感觉他吻得比往日还凶,呼吸冲在她鼻子底下,缠着她的舌尖不放。


    舌身相搓,微妙的磨砺感。


    她“唔”了一声,身不由己地仰头受着,呼吸越来越急,他却连平日惯有的怜花惜玉之意都没了,她越受不住,他越发吸吮啃咬着,腿一跨,翻身上榻。


    “皎皎,”他吻得气喘,声音却压抑,“今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


    “——所以,你想去哪?”


    她说不出话。


    可是,他也没有给她说话的间隙。话音刚落,舌头又挑开了她双唇钻进来,唇含吸着她的唇,舌尖绞缠在一处,竟还开始吮她的唾液,一丝一丝,全部咽下,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他这是怎么了?像是又压抑着失控了,同他从前一样。


    不是查出了她什么吗?难道不是?


    不,他最好是。


    他最好也想杀了她。


    “说话啊。”他放开她,看着她因为被过分吮吸而艳丽的唇,“想去哪?说啊。”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之间有一种莫名的心有灵犀。


    可是,生来你死我活的两个人,为什么要有这种默契。


    “顾怀瑾,我问你。”她吸了一口气,望着他那双不知为何动怒的眼睛,“之前你说,假如我病死了,你跟我一起死。这话作数吗?”


    “作数啊。”他连游疑都没有,捧住她的脸,逼视她,“怎么?你病了?你以为你身子治不好,所以想走?”


    “无声无息地走?不告而别?就这么把我抛下、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把你抓回山上,你在山下就走了,就跟李玄白走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他竟然开始哽咽,“有什么事情,你对我说,我同你一起面对,不要自己硬扛。我帮你,没有办法的事也会有办法。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她眼里的泪,一点一点堆在眼底,但她执拗,不肯落泪。


    真的吗?


    什么都可以一起面对?


    哪怕我是个非杀了你不可的细作,你也肯容我,你也肯爱我?


    ——骗子。


    少拿情爱来骗我。南琼霜不会上这种当的。


    她胸口颤抖起来,泪一颗颗落,轻轻笑着:


    “那倘若,我要杀了你呢?”


    顾怀瑾也喘着,胸膛起伏,呼出的气扑在她脸上,一双眼,透彻清明,看进她眼底。


    他笑了一下:“好啊。”


    南琼霜愣住了。


    “那杀了我吧。来,杀了我。”


    他抓着她的手,掐在自己脖颈上,眼底通红:


    “你以为,你又要和李玄白下山私奔,又跳下瀑布不知死活,都订了婚,还想不告而别偷跑下山,你以为我活着就很开心吗?!反正我这个人,也早被你气得又是吐血,又是心疾,也没几日活头了——你既然真想叫我死,早点杀了我就是!”


    她想将手抽回来,可是他不知怎么,竟然用了那样大的力气,攫着她的手强按在自己颈侧,她只感觉掌中血管嘣嘣狂跳。


    “原来这般叫我伤心,是想杀了我啊。那你直接杀啊,弄得我要死要活的做什么。今天不见了,明天掉地宫了,后天跳瀑布了,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又冷落了我,几天不准我一起睡觉。明知道我爱你,我依赖你——”


    他声音带上了哭腔:


    “——明知道我离不开你,天天想着不告而别,我就是这么一个你可以随便抛下的东西?!既然如此,你杀了我,我倒清净!”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脸颊上。砸碎了,温热的几滩。


    她喘着,伸出手,小心着、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她出了点事,不见他几天,他就煎熬至此,记到现在。


    何至于此。顾怀瑾,何至于此。


    他闭上眼,眉目冰寒不耐,却由着她抚摸。


    但是——他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以为她说要杀他,只是说着玩玩。


    ——泄愤罢了,不足当真。


    她笑:“你这么说,那你的天山派怎么办?不过是唬我。”


    “没事啊。我回去挑个继承人。”


    “假如我现在就要你死呢?”


    她灼灼盯着他,等他答复。


    假若他可以抛下他的门派,为她去死,她不是不可以背水一战,为他背叛往生门。


    哪怕背叛自己过往的所有信念,心甘情愿地功亏


    一篑。


    他敢吗?


    他只是笑:“那你就现在给我怀个孩子。”


    伏下身来,剥开她的衣领,领口哧哧崩裂,露出大片裸露的光洁的肩颈,他闭着眼咬下去。


    她几乎叫了一声。


    仰着下巴,脖颈难以自控地伸长了,手抓上他背脊。


    她从未见过顾怀瑾这样。从前温声细语,对谁都春风和煦的人,竟然在她颈侧最娇嫩的皮肤上皱着眉深吻,一边咬,舌一边在颈上转圈打磨,口里啧啧吮吸,几乎将她的理智都吮走了。


    报复,也威胁。


    她只感觉自己是落入了野兽口中的兔子,不仅被叼住了喉管,临死之前,还被逼着挣扎一番,用她的哀吟,取悦他的胜负心。


    “你……”她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这么软了,“怀瑾,你——”


    他最知道她的弱点在此,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听见她一把糖浆般的嗓子,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她动情,嗓音是这样啊。


    这么久以来,他竟然才有福听一次。


    他沿着她难耐着躲避的脖子,一路往下落吻,手循着她腰身的曲线,行云流水摩挲下去。


    她吓得弓起腰身,也不知是躲上还是躲下,头扭得贴在肩膀上:“怀瑾,怀瑾!”


    “怎么?”他一路从衣领往下吻着,只犹豫一瞬。


    掌心一点粗粝的摩擦感。其余地方,暄软得叫他茫然。


    她感觉自己是一个生面团,被人放在掌中揉捏搓扁,不仅难以控制形势,更是身不由己,不知要被带往何方。


    ——这,根本不行。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还真在这里同他闹到无法收场吗?


    他忽然“咦”了一声:“皎皎。你这里有颗痣。”


    她哪里有痣,她当然知道。


    可是。


    难道他……


    他闭上眼,唇覆上去,吸咬着。


    她控制不住,叹息着哼吟一瞬,声音出口,才晓得是什么声音,咬着手背,冷汗涔涔地仰起头。


    钝刀子割。这种折磨,仿佛饮鸩止渴,仿佛用钝刀子割。


    这样不行。


    她道:“怀瑾!”


    “怎么?”他抬起头来,平日那般矜雅有礼的人,竟然不屑一挑眉,“我们订过婚了,你亲口答应我的。现在,你人已经是我的,或早或晚而已,有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他冷笑一声。


    手穿过她脖子底下,拥着她,不顾她挣扎,偏着头深吻,三两下就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盘扣,脱了下来。


    她一见他那架势,便知大事不妙,忽而一阵山风从窗内吹进来,她捏着嗓子道:“太冷了,怀瑾,关窗。”


    他艰难停下,闭了闭眼,粗喘两瞬,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关窗。


    这一倾身,他胸前一直随身挂着的……镇山玉牌,不偏不倚,砸在她鼻梁上。


    她嘶了一口冷气,只觉浑身发凉。


    ——镇山玉牌在眼前,胡闹也到了时辰了。


    今日,是她与他的最后一天。此时,是最后的最后。


    不能再拖下去了。


    顾怀瑾关了窗回来,迷离着眼,又抵着她额头吻来。


    她捧住他的脸,与他眉骨相碰,但拦住他,不准他再往前。


    一双眼,冷静明澈,仿佛断案的判官。


    “顾怀瑾,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


    她语气那样不留余地,他一时愣了。


    “你和你的门派,你选谁?”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


    但是他答:“门派。”


    “你和我,你选谁?”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


    她干涩勾了勾唇,睫毛有点颤抖。


    “那么,”她笑容有点讥讽,“我和你的门派,你选谁?”


    你不选我,等于会因为我的身份,杀了我。


    一阵难熬的沉默。


    顾怀瑾久久没有说话。额上因为动情而冒出的汗珠,一闪一闪,叫她想起他为她背了七十鞭子那一天,一个人在房间内,冒着傻气硬撑的样子。


    她这个人,向来不相信任何人嘴上的话的。


    可是,倘若是顾怀瑾。


    她愿意冒险,信一次。


    顾怀瑾不知在看哪里,垂着眼帘,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寒鸦,掠过夜空,惨鸣一声。


    他沉默得太久了。


    久到她冷,久到她失去耐心,久到他们那种心有灵犀又开始作祟,她不需要他答,已经知道他的答案。


    可是,他沉默时,长睫根根翕垂,小羽扇一般。


    你看,就连他想放弃她的模样,她都觉得好看。


    她是不是太傻了?


    顾怀瑾的呼吸忽然哽住一瞬。接着,粗重地、紊乱地、失去章法地,深深呼吸了几下。


    然后,停止了。


    她松开袖中软剑,平静地、眼睁睁地、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眼神失了焦距,栽倒到床下。


    窗外,一阵斑斓炫光。


    她木然望出去。


    夜空底下,千山伏尽,月影重重。


    乞巧节烟花,终于升入天空,点亮整片天山。


    第97章


    顾怀瑾死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


    她竟然真的下了手,真的做到了。


    她如梦初醒,瘫坐在榻上,发觉自己心情似乎还平静,只是什么滚烫的东西,噼里啪啦地从眼眶里往外掉。


    她用手掌狐疑地一接,是血。


    太好了,是七乌香木的毒。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呼吸,竟然变得一哽一哽的,人也好似在抽搐。


    是因为兰阁内,太冷了吧。


    她下了榻,裙摆迤逦过地上她不愿去想的东西,拢着衣服,急急推开了兰阁的门。


    一路走到了拴着铁索的木桩旁。


    她道:“雾刀。”


    没有人回话。


    她闭上眼,如今她哆嗦得牙关咯吱作响,“雾刀,去帮我把镇山玉牌取来。”


    仍是没有人回话。


    她暴躁起来:“雾刀!”


    雾刀仍未回话。


    或许顾怀瑾把雾刀抓住了。这条狗,该啊。


    她眼眸忽地凝滞一瞬,两颗珊瑚珠般的圆圆的血,一齐从眼里淌出来。


    乞巧节烟花震耳欲聋。


    不会的。雾刀在哪?他一定在,这山上,连……


    连……连李玄白都不曾察觉,这山上,没人有本事抓住他。


    为什么不在?说了要跟上来,但没来,是因为含雪峰太难上,他没跟来?


    他必须在。倘若他不在,她是为了什么?


    ——不对。杀他,是为了她自己啊。


    她不知为何,鬼似的一阵咯咯苦笑,笑得眼里的血啪嗒、啪嗒,砸得领子红透了。


    不在,不在好啊。


    他不在,方才她同……同那个人接吻,被他逼得毫无办法乱哼哼的样子,他就没看到。


    早知道他不在,她可以想哭就哭,也不必特意带着一双七乌香木的耳坠来,用血来遮掩……


    没什么要遮掩的。她本来也没有要哭。


    她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盖里。


    山风悠悠,抚着她的长发。


    她看着自己的血,一颗一颗,洇湿膝盖处的衣裳。


    每一颗,都圆圆的,缓缓绽开。


    圆圆的,红红的,叫她想起她给白糖缝的两半猴子屁股。


    这样不行。


    她站起身。


    镇山玉牌还在里面。


    现在,她还有点茫然麻木,得趁着这点麻木,尽快进去取。


    现在不取,就更不敢取了。


    她横下心。


    推开兰阁的木门,吱呀——一声。


    她方才熟悉的一切,老旧但整洁的桌椅,平硬的木榻,摆满了发黄的典籍的书架,复又现在眼前。


    还有,地上的那——


    她看了一眼,又不敢看,一步跨回了外面。


    捂着胸口,左顾右盼。


    怎么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怎么这么害怕。


    不过是一个,不过是一个——


    死——


    她没法再想下去了,靠在墙边,嚎啕起来。


    她怎么会真的做了这种事的。她到底为什么——


    她蹲下身,脸埋在手掌里,泪水和着血,顺手腕,滑进衣袖,一片冰凉。


    兰阁,静悄悄的。


    天际,山下集市里的烟花仍未停歇,但只在山脚绽放,光芒微弱得仿佛泼溅出的水点,而她是大漠里迷了路的人,只配遥遥看着,死了,也够不着一点。


    为什么天底下有人生来就能自由。


    为什么她拼尽全力,不择手段,也只是将想留的人,一个个亲手送走了。


    为什么这世上非得有烟花,非得有有情人,为什么天底下会有有情人能成眷属。


    有情人能不能死光啊。


    她一口咬在自己虎口上,一个渗血的圆月型的牙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始感觉到七乌香木带来


    的头痛。


    那痛使她清醒了一点。


    这样不行。人已经——人已经没了,至少,任务得做完。


    审录司那,第四个圈,必须一个碴也不差的,给她画上。


    她又蓄起了勇气,站起身来,才发现已经眼前发黑,晕眩得站不稳。


    她扶着墙,强自缓了缓。


    又推开了那扇木门。


    她跨了进去。


    第二回,她终于不怕了。虽然仍不敢仔细看地上的……,但是,她终于踏了进去,一直走到她方才拉出来的凳子旁。


    背对着他。


    她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敢微微回了点身。


    他……他倒在地上。


    地上……地上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个。


    当着他的面,当着他那双失了神依然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她不论如何,不打算再哭了。


    事是她做的,还在这里假惺惺什么啊。倘若人有灵魂,他看见她这幅样子,会动容吗?


    只会恨她吧。


    那也是好的。


    至少,他是在阎王那恨她,不是当着她的面。


    她下手快,她做得好。


    她艰难哽咽了一瞬,两颗血珠挂在下巴上,转回了身,看着他。


    那么爱她的人,看着她落泪却无动于衷,她还是茫然了一下。


    她咬着唇,指甲攥得掐进掌心里,蹲下身去,一点一点,凑近他。


    但不敢看他。


    自袖中摸出一柄匕首,她颤抖着手,拿起他挂在胸前的镇山玉牌,将绳子,齐齐割断了。


    拿了玉牌,就打算走。


    却还是停了下来。


    玉牌还温热着,边缘硌得她手掌生痛。


    这一走,再不会见了。


    他是什么人,他死后要往极乐的。她死后要去什么地方,藏龙池已经告诉她告诉得很清楚。倘若再有来世,她能投生成他身旁的一个畜生已经不错了。


    那一剑下去,生也好、死也罢,是生生世世,不会再见了。


    那么,她也最后还有一点话要说。


    她转回来,复又蹲回他身前。这一回,终于敢好好看看他了。


    他眼里没有惊愕,也没有纳罕,只有无尽的迷茫。


    她说:“怀瑾,你哪里都好,但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太不爱你自己了。”


    “门派也就罢了,为什么把我,排在你自己之前呢?我不值得的。你不能把念想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人人都该先爱自己啊。”


    顾怀瑾如今听不见。


    从前,他就算听见,也听不懂。


    “怀瑾,我不是没爱过你。”


    她喃喃着,闭上眼,去吻他滞涩住了的长睫。


    “所以,恨我吧。”


    “但你要记得,如果有下一世——”


    “——下一世,为你自己。不为师长、不为门派、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顾怀瑾垂首,并不感动。


    他不感动就算了,他们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


    说完了该说的话,南琼霜站起身来,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他片刻。


    “对不起。”她道,“再见,怀瑾。”


    说完,再也没往后看一眼,抬步走了出去。


    生生世世,缘分已尽。


    但愿他下一世有更好的爱人。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会有的。


    南琼霜蹲在铁索旁,不知道等了多久。


    雾刀说了要她得手之后经铁索到朝瑶峰上,却忘了铁索原本就难过,又是夜里,露水湿重,三根铁索隐在云雾里荡着,连看都看不清。


    以她极乐堂出身的身手,如何能独自过这三根铁索?


    她无法,只好候在栓铁索的木桩旁等。


    她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心里木木的,一点也不敢多想。


    等吧,只需要等。


    太阳升起来,一切就结束了。


    她不知在铁链尽头等了多久,终于天边泛白,沉沉的夜幕,掀开了一条细边。


    她站起身来。


    黎明时的山风格外寒凉。刮在人皮肤上,仿佛刀割。


    她伸出手。天山上的落花一如往常地飘曳零落,在她面前飞舞,她用手掌轻轻接下,仔细地看。


    天亮了,可以下山了。


    她最后、最后,回身。


    兰阁依旧在她身后,锦帘直而静地垂下,仿佛一场戏,从前也轰轰烈烈过,可是各方唱罢,也就落幕。


    他永远留在那场戏里面了。


    永远心疼她、呵护她,永远挡在她身前的人。


    她闭上眼。


    忽然,余光里,那曼陀罗紫的锦帘,似乎轻微一动。


    她惶然睁大眼。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


    还是被风吹的,动了一下?


    多年刺客生涯,她习惯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可是,她好像没有力气,再回那兰阁里了。


    算了吧。还能有什么。


    她转回身,复又望着混沌云雾中沉浮不停的铁索。


    天色亮了一点,铁索渐渐看得出轮廓,然而山雾仍湿重,她拿不准,犹豫着。


    忽然,几乎是瞬间,她发觉身后有个活人。


    她骤然转身,掌中蛛罗丝一瞬蓄势待发,目光在含雪峰与玉霄峰相连的铁索上逡巡。


    难道是顾怀瑾早已看出她的身份,引她入瓮,时辰到了,埋伏着的人冲出来了?


    可是——另一边的三根铁索,兀自在风里摇荡着,只有铁链咯啦咯啦的声音。


    人呢?都在哪?


    兰阁的锦帘,忽然被人掀开了一条细缝。


    一只灰白的手伸出来,关节惨白、青筋暴起,揪住了摇晃不停的锦帘,哗啦扯下来一半。


    锦帘顿时歪了下来。


    帘内的手借力不得,趔趄一下,死死抠住了门框。


    那门框瞬间弯扭崩裂开来。


    南琼霜瞬间如坠冰窟。


    锦帘之下,缓缓地、气息奄奄地,走出了一个鬼影。


    顾怀瑾捂着左胸口,弓着身子,依靠着门边站着,面色仿佛一张沾了水破烂了的纸。


    即便如此,也拼尽全力,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月色底下,他轻摇着头,痛望进她眼底,“皎皎,为什么……”


    那样的神色,哀恸又荒凉。


    她见不得顾怀瑾。她如今再见不得顾怀瑾。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上了铁索。


    却全然忘了铁索上尚有朝露这件事。


    她脚下一空。


    茫茫山谷磅礴的风,呼啸着吹上天空。她的衣衫被风吹得四散,好像一颗拖着白尾的流星。


    长发纷飞间,她


    最后回首看了一眼。


    顾怀瑾已经冲了过来,神色几乎骇人:


    “皎皎——”


    她从未见他失态至此。


    她在黎明里,安然望着眼前尚未亮透的蓝天。


    ——那个道士说,我有一场大劫。


    原来,这个死局,死的是我啊。


    也好。


    好人长命,万幸。


    但是顾怀瑾啊。


    黎明的金光里,她望着他那双歇斯底里的眼睛。


    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记住你吧。


    ——然后。


    她闭上眼,自重重云雾中,直线坠落下去。


    ——然后,忘了我吧。


    第98章


    她没死。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含雪峰底下,是一大片设了冰丝阵的黄玫瑰花海,辉煌璀璨,绵延无尽。


    她在黎明清香的山风里,朦朦胧胧睁开眼。


    黄玫瑰花瓣打着旋,被呼啸山风卷上天空,飘舞在她身侧。


    她懒得理会这一切。


    忽然一阵横风自两峰之间倏地喷涌出来。


    她如一只轻飘飘的纸鸢,卷在风里,轻易地翻了面,身不由己地拐了弯。


    含雪峰的背阴面,是一大丛遮天蔽日的密林。巨树高插入天,树冠彼此遮掩。


    她自那树冠中层层跌落下来,砰砰砰砰地一路往下直坠,最后“轰”地一声,砸在什么东西里。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候。


    只知道自己陷在丛生的灌木里,背靠着一根折断了的树干,腿搭在低矮的绣球花中。


    蓝紫色的绣球花,花瓣零落,一簇一簇,溅上她的血,美得残酷。


    她气息奄奄地喘着,喉咙干涩得发痛,浑身被荆棘枝条刮得遍体鳞伤,伤口在空气中豁开,黏着七零八落的叶片。


    她仰起头,意外发现颈椎似乎还没有伤着。


    有点侥幸,但又疲惫。


    怎么还没死。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死了为好。


    恍恍惚惚间,她睁开一丝眼缝,看见繁星密布的夜空底下,一朵金黄的迎春花,在她视野里,轻轻摇晃。


    那场景似曾相识。


    她不知道曾经在哪见过。


    忽然,那朵小小的希望一般的迎春花,同她记忆里的一幅画面,重合了。


    是那时,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同宋瑶洁一起离山,躺在漱玉斋里,做的一个梦。


    梦里就是这个情景。她自不知多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砸在茂密丛生的树叶里面,周围枝叶折的折,断的断。她靠在树干上,喉咙里滚烫的腥甜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上涌。


    她艰难咳了一声,黏甜的血从口里喷出来,兜在衣领里,缓缓地洇湿了胸口前的衣裳,热热的一大片。


    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这么多血,这么多伤,密林、夜晚、星星、还有迎春花。


    那时,在那个梦里,她隐约感觉到有人从她身下的林叶中伸出手臂抱她,安稳的、可靠的两只手臂,把她深深拥进怀里,他在她耳边喟叹:


    “皎皎,别担心,等我一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原来那个梦,是这个样子啊。


    如今顾怀瑾在哪呢?


    如今他一定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了。


    她甚至不知道该恨谁。


    喉咙里干得仿佛刀割,七乌香木的毒还没有过去,那种痛,仿佛一根蠕虫钻进了她耳朵,吭哧吭哧地啃她的脑子。


    如果要死,就快点吧。


    她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耳边忽然一阵窸窣轻动的声音。不知是否是什么野兽,但她已经懒得在乎了。


    雾刀:“掉这儿了啊?”


    她疲乏睁眼。


    雾刀将大腿高的草丛拨开,抬步跨过来,挤在她身前的绣球花中。


    她唇角略微勾了勾:“含雪峰,你没来?”


    雾刀挠着头,挠完正了正束发中的簪子:“那老高的地方,上去多累,我不过诈你一把。其实是在朝瑶峰底下等着。”


    她不是没想到,但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姓顾的,他今天本来要下朝瑶峰开会,所以我干脆等着。假如下来的是你,他到了开会的时辰还没下来,那我就领你走密道出山。假如到了时辰,他还是走下了含雪峰,我就把你的身份泄露给他,叫你留在山上,也是物是人非、生不如死。”


    她闻言,笑了笑。


    “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出纰漏。”雾刀道,“他是下了含雪峰了,但是,重伤濒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约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他下来时,我瞧见了,左胸口被血染透了。”雾刀抱着肩膀笑了,“你果然还是没有动心。此前是我小瞧你了,南琼霜。”


    她自嘲笑了一声。


    “他下来之后,紧急召了山内众长老开会,甚至来不及去议事殿。我跟着他偷听了。”他咧开嘴角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齐整尖利的牙:


    “你知道,山上如今打算如何处置你吗?”


    她垂下眼帘。


    “涟雷台的鳄鱼给放出来了,逝水牢专门为你打开了最深处的盐汤溶洞。全山戒严,连门禁都被调了,通通往上拔了百尺。艹,本来就够高的了。”


    “还有呢,全山都在寻你。山门、朝瑶峰、暮雪院这些地方就不用说了,连含雪峰底下的冰丝阵,平日里神仙都进不去的地方,竟都派了轻功绝佳的几人一寸寸搜。据说搜完了冰丝阵,下一步就要搜含雪峰绝壁上的所有树啊草啊,艹,拿你当岩羊呢。”


    “议事殿里头几个老东西吵得不可开交。有说要你先上涟雷台受审的,有说要你先进逝水牢解天山之恨的,还有说,不必上涟雷台,直接叫那姓顾的拿着毒鞭,亲自当众虐杀的。”


    她一双睫毛仿佛濒死的蝶,微弱颤抖着。


    “那他说什么?”


    雾刀:“他没表态。”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咬出血来,却笑了。


    “那我们赶紧走。”她喘着,笑着仰起头,如今她呼吸都痛,却更加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咱们要走的那条密道,顾怀瑾也知道,他肯定马上派人守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雾刀笑得意味深长:


    “你不想知道,那个姓顾的,情况如何吗?”


    她声音嘶哑如锈铁:


    “他都想折磨我了,我还念着他做什么。”


    “他体质特殊,这回这事儿,不赖你。”雾刀揽起她,力气大到她痛得眼前发黑,“他心脏在右边。”


    南琼霜哑然:“右边?!”


    “我在议事殿内听到的。而且,他们天山派驭珠之法,内功奇特,你那一剑下去,他体内气息彼此冲撞,人大约是短暂假死了一阵。”


    她听得疲乏已极,靠在雾刀怀里,闭上眼。


    雾刀已经带着她,走进了前一夜乞巧节里,顾怀瑾带着她走的那条密道。


    他“啧”了一声:“真他妈黑。你不是跟他走过一回吗,怎么走?”


    她不耐长嘶了一口气:“我上哪知道。不是你跟线人接的头吗?”


    “想办法。”雾刀道,“走不出去。你仔细想想他当时怎么走的。”


    她懒得跟雾刀吵,心烦意乱地在一旁冰凉的石壁上摸了一把。


    一摸,摸到了一条浅而细的、平直的凹痕。


    位置并不高,她被雾刀抱在怀里,刚好摸到。


    那是十二三岁的顾怀瑾,淘气顽皮,背着掌门爹爹偷跑下山,一下一下,凿刻出来的。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得依赖他。


    她苦笑一瞬,“沿着这凹痕走,会走出去的。”


    然后,头仰在雾刀肩上,晕了过去。


    *


    往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往生门内养伤。


    天山上的任务,是她入往生门以来的第四个。按理来说,只要这个任务算她办成,她只消再出一个任务,便可以赎身。


    然而,镇山玉牌虽然叫她拿到了手,该取的人命却没取成。


    雾刀为此事与往生门拉扯许久,说是情报司办事不力,不能算在她头上。


    他们教引,每月能拿的月银,与她的成败息息相关,在这件事上,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求请求到最后,两人的月银往上提了一级,审录司那里,却只算她成了半个任务。


    只要月银多了,她的任务究竟办没办成,雾刀毫不关心,感恩戴德地替她答应下了。


    仅凭她一个人,她并不敢去审录司那里闹事,于是也没有办法,只得认下。


    在她的寮舍中养伤,日子过得平凡又平常。人倘若习惯了一处地方,哪怕在别处待得再舒适,一回来,只消两天,便会觉得早已回来多时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也就尽数忘掉。


    落英缤纷的天山,和那花树底下饮酒下棋的顾怀瑾,她全当做了一个梦。


    梦醒之后,前尘尽忘。


    她又是往生门内攻无不克的南琼霜。


    后来,隐约听说顾怀瑾经此一事,痛愧至极,无颜再担少掌门的担子,几度想要择贤让位。然而,或许是山上再无更贤者,众人左拦右劝,还是将他按回了原位。


    再然后,又听说他恨她,恸绝恨极,恨到泣血怨咒、目眦欲裂。为了杀她,将整座天山挖空了掏翻了倒过来寻,还动用江湖人脉,天下通缉。


    江湖上三百多家门派,全收到了他寄去的画像,闹得武林沸沸扬扬。一时口耳相传,她那个叠字的假名,成了能人异士口里津津乐道的轶闻。


    甚至,雾刀不过出去买几屉包子,都听见那包子铺掌柜,煞有介事地同自己女儿道,“嗬!做女人,千万须得恭良为上,可不敢学那楚姓的妖女!”


    雾刀听了,笑得合不拢嘴,眉飞色舞地回来跟她学。


    她听了,觉得有趣,笑笑便罢。


    或许,从前她也真的爱过,可是,日子太久,也就忘了。


    她擅长失去,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忘得掉。


    后来,又听说他心疾发作,命不久矣,终于让出了少掌门之位,亲自下山寻她,发誓不寻到她,不肯罢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她挫骨扬灰。


    她听得更无波澜——她不怕被人恨,只怕被人爱。顾止在传闻里呲牙裂齿、磨刀霍霍,她在往生门内,日日平静如常,同任务归来得闲的同僚打牌下棋。


    有时输了,有时赢了,输了时,牌友总有几个好事的,爱问她些私隐。


    有一回,正赶上七杀堂的墨角回来。她当日手气不好,输了不少,手头的银子赔不起了,便应允墨角问她一个问题。


    墨角:“这么多年,这么多任务,可有一个男人,叫你印象深刻的?”


    她当时正拿着一柄白折扇扇风,闻言,指头摸着扇缘拨了拨,捏着扇面摩挲。


    “没有。”


    “如果非要你说一个呢?”


    那扇子叫她想起一个男人。于是她答:“李玄白。”


    “你喜欢他什么?”


    雾刀不善打牌,他脑子太笨,记不住牌,但爱围在牌桌旁凑热闹。听见这个名字,仰头一阵狂笑:“你当时爱的是他啊?”


    一说极乐堂的人也会动心,男子艳羡,女子好奇。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


    南琼霜将那扇子来回看了看——她这把扇子,就比李玄白那把素朴多了,他那把是贝母的,流光溢彩。


    想了半天,答不出来,最后含糊应了一句:


    “……我想是因为,他,性子洒脱。该忘的忘,该放的放。”她拿着扇子,扇了扇风,“就像我。”


    这个答案没有说服墨角。


    墨角还是要她赔钱。


    那个月,她手里的银子挥霍一空,真是没钱了。


    迫不得已,她在自己房间内环视一圈,终于注意到了一个被她扔在角落里的小包裹。


    那小小的行囊,是自天山上下来前,她收在袖中,以待日后备用的。


    若是没记错,是那时她说要下山,顾止替她张罗收拾的那个。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啊。


    自从听说他恨她,她就几乎没再想起来过他。


    她平静无波地将那放在角落、已经积了层灰的不起眼的包袱打开。


    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一个带暗格关窍的木头镯子。往左旋是毒针,右旋是薄铁刃,附了一张详细写着用法的纸,是怕她不懂武功,无法防身,替她备的。


    够她用三年的银票。那时,他以为她要下山诀别,问她几年后会成婚,她随口答了一句两年。


    她还记得,那时他从背后拥着她,叹息:


    “这么快啊。……假如不如意,随时来天山找我。”


    她懒得细想,继续翻找。


    其余,是一大堆信件。仔细告诉她,病了拿着哪封信去找谁;受了人欺负,可拿着哪封信去求何人帮忙讨公道;倘若觉得身无可依,可拿着哪封信去何处托付;若是身处险境,拿着哪封信去向谁求救。


    她一股脑往下掏。


    其余的,是他不知何时替她挑选的簪子、耳坠、璎珞、珠花之类。无一例外,全是玉的。


    怎么全是玉的。


    她隐约想起来,乞巧节那柄梳子,他也特意挑了玉的。


    那时,她不明白,他笑着道了一句:“我的私心。”


    对了,他的字是怀瑾。


    她嗤笑一声。


    没有爱,信物就是杂物,如今这一堆首饰,对她,对他,都什么也不是。


    再往下,包袱的最深处,埋了一个更小的信封。


    虽然是信封,可是捏起来,仿佛空空如也,里面两颗滚圆的东西四处乱窜,信封拿得斜了,就堆在角落里。


    她将那信封撕开。


    里面,是一对小耳坠。用的珠子,里圈实,外圈虚,玲珑剔透,流光溢彩,折射着斑斓的光。


    她想了一会,才想起这两颗奇特的小珠子是什么。


    他的本命珠。


    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将那小小的信封合上,拿在手上一看,落款:


    友,顾怀瑾。


    她这才发现,所有的信、所有的落款,全都是——友,顾怀瑾。


    她惶然落下泪来。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那时,他以为她想离山,并不敢对她言爱。


    第99章


    “……皎皎。”


    “如果你活着,来找我。”


    “如果你已死……”


    “……如果你已死,那么,纠缠我。跟着我,上我的身,入我的梦,怎么都好。”


    “劝你识趣些,早日到我面前来。不要等我也到了下面,找到你,搅得你三魂七魄七零八落,方哀嚎着求饶。”


    “来找我。”


    “来找我。”


    “来找我。”


    “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无所谓,都给我到面前来。”


    面前人的脸孔,没有眉目鼻梁,唯有嘴唇开合:


    “——生生世世,你都躲不开我的,皎皎。”


    南琼霜猛然大睁开眼睛,冷汗滴进眼睫,刺得她眼里一阵涩痛。


    入目,是菡萏宫中,藤萝紫的宝相花纹床帐。


    寝殿中昏暗,安神香袅袅燃着,在香炉上抻出一根笔直的烟。


    清涟顾忌她睡着,将窗都关了,仅在殿内点了两盏琉璃花鸟彩灯。灯火将花鸟的影子投在墙上,琉璃剔透,仿佛雀鸟戏水。


    她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见窗外透着蒙蒙亮的光,唤了一声,“清涟,远香。”


    两个丫鬟拨开珠帘,珠子一阵噼里啪啦。


    “娘娘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她拥起锦衾坐着,长发迤逦在身后,怏怏应了一声,“好些了。先梳妆吧。”


    她按照往生门的意思,潜入宫中,在当今皇上身边侍奉,已经两月有余。


    这些日子,往生门替她打通了关系,造了假身份,将她硬塞入了清河谢氏这等望族之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这等大族认她做了女儿。


    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入宫选秀,又在往生门的层层疏通运作之下一路入了宫,到了嘉庆帝身侧。


    守在嘉庆帝身侧,是为该杀他时,杀他。


    眼下,这已经是她的第五个任务。


    至于那云雾茫茫、山花烂漫的天山,即便在梦里,也已经模糊不堪。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南琼霜坐在妆镜前,精神头仍是不好,远香走去将窗一扇扇开了,晦暗天光从雕花窗棂中照进来,映得圆圆的铜镜雾吞吞的,她睁开眼。


    镜中人,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记得,从前在天山上时,她虽然身体不好,时时倒也有些愉快颜色。如今五年过去,她又风里来雨里去办了第四个任务,虽然最终仍是成了,人却似乎再不如前。


    她比从前更清瘦,也更抑郁。薄薄的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虽然骨头生的好,再清瘦,也没有显寡相,但还是,太瘦了。


    雪白的皮肤,白到人仿佛一片晶莹的碎瓷,眼圈红的时候,连眼皮上的血管都瞧得见,紫色的、纤微的,仿佛碎瓷的裂纹。


    往生门的人,说


    她这样好看。可是,她总觉得,如今这张脸白得太吓人,连她自己看,都觉得是个森森的女鬼。


    嘉庆帝喜欢她这模样。往生门就是打听到这一点,故意将她派来的。


    清涟细细替她篦着头发,挽了发髻,在两侧插上一双鎏金点翠珠花。


    忽地外头有人急急来报,帘子一撩开,是嘉庆帝身旁的大太监王让。


    她刚拨着耳坠回身看了一眼,王让已经扑在地上跪拜:“娘娘,娘娘!皇上头风发作,紧着唤您,要您过去呢!”


    “皇上?”她问,“太医来了没有?”


    “太医已经来了。说是您前些日子与晟贵妃争执,晟贵妃因此事心中不平,暗中加害于您,皇上气得不轻,急火攻心,致使头风发作。”


    她自进了宫,一路盛宠不衰,短短两个月,已经破格升为了妃,不免惹了宫中老人嫉妒。


    最嫉妒她的人,便是封号为晟的毛琳妍。


    嘉庆帝后位空置,此前,晟贵妃一人独大,无人能跟她分庭抗礼。如今宫里却来了她,晟贵妃风头弱了不少,哪里心甘。


    前些日子,晟贵妃在荷花池旁与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了一场,回去就暗中将太医替她针灸的针换成了毒针,害得她中毒不浅,日日夜夜地做噩梦。


    若不是这一场毒,她也不会梦见些早已忘却的人。


    她转回身,面朝着妆镜,“知道了,我马上去,你先去陪着皇上。”


    王让喏喏退下,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珠花换了,今天戴那支嵌碧玺宝石花簪,粉的那支。”


    清涟愣了一下,“娘娘要戴桃花的?”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那日,晟贵妃在荷花池亭子内挑衅她,用的就是这根簪子的由头。


    嘉庆帝爱看她穿粉的,既然衣裳是粉的,她便搭了这支珠光宝气的桃花簪子在头上。


    不想,被晟贵妃瞧见,兜头给她扣了顶淫邪惑主的帽子,说一身桃色衣裳,头上又戴桃花簪子,不知欲在后宫之内勾引谁。


    她垂睫笑了一瞬,“拿那件桃夭色绣花宫裙来。”


    远香知道她的脾气,不敢多话,顺从地将那衣裳取了来。


    梳妆好了,她踏出菡萏宫的门槛,方知外面下着雨。


    时值七月,阴雨连绵,空气里含着水汽,闻起来潮湿清香。然而却是太闷热了些,乌云在头顶捂着,正是下午,也昏沉沉的。


    她在回廊中一路走,清涟替她在身侧撑着伞,免得雨丝溅在她身上。


    走着,却见嘉庆帝前些日子喜爱非常的彩色宫灯一盏盏被撤下去,太监们淋着雨,踩着长梯忙上忙下,奢侈鲜艳的器皿摆设,能撤的撤,不能撤的,便被颜色素朴些的掩在后面。


    奢极华艳的后花园,渐渐黯淡下去。


    南琼霜拨着腕上翡翠珠子,“皇上一向是最喜欢豪奢物件的,彩色的东西用不腻,这些宫灯,才刚挂上多久,怎么就撤下去了?”


    清涟垂首,“奴婢不大清楚,听说是一位人物要提早回来了。”


    “谁?”


    “国师先生。”


    “哦,姓顾的那一位?”


    “正是。”


    她笑了,“这位顾先生究竟是何人,我入宫两月有余,人人都同我提他,却未曾得见一面。不是说,他得皇上青睐非常,连宫禁都能随意出入吗?”


    清涟默了一瞬:“奴婢也不知。”


    她笑,“好大的面子。怎么,这位大人不喜花里胡哨,觉得眼睛花?”


    清涟:“似乎是性子格外乖僻。极其喜静,极爱素朴,阴晴不定,难以相处。他不喜欢的物件,连皇上也不敢在他眼前放。”


    前朝之事,她入宫前做了些功课,然而消息全是自往生门情报司传来,不知转了几手,有时候,与道听途说也没区别。


    她倒是听闻过这位顾先生的,如今这人在齐宋,声誉如日中天,鼎鼎有名。不过,其人到底如何,与她的任务无关,她也懒得在乎。


    一抬头,紫宸殿掩在灰霾的乌云下,金色黄瓦往下滴着连串的水。


    晟贵妃一身素白衣裙,裙摆在泥水里浸着,跪在紫宸殿门口,一旁的芳若姑姑替她打着伞。


    她笑了一瞬。


    那日,晟贵妃调换银针之事事发,嘉庆帝大怒,罚她在紫宸殿前每日跪三个时辰,以示惩戒。


    南琼霜走到檐下,王让替她拨着锦帘,她回身看了跪在泥水里的晟贵妃一眼,笑,“她今日跪了多少个时辰了?”


    王让叹息:“皇上是罚她跪三个时辰,但贵妃娘娘性子倔得很哪,今天已经跪了快五个时辰了,说是不打动皇上不罢休。”


    “啊呀,平日也就罢了,现在还下着雨……”她含笑回身睨了跪在地上的女人一眼,晟贵妃两眼喷毒似的,发狠瞪着她,发丝狼狈在腮侧额际黏着。


    她恭敬颔首,笑,“我进去,替姐姐求求情。”


    雨里的人,见她特意穿了身桃粉衣裙,戴了支桃花簪子,被嘉庆帝在病中点名召见,怒得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挤出来。


    是呀,穿你最恨的颜色,戴刚被你骂过的首饰,去见离了我不可的皇上。


    至于你,就被太监们挡在外面,雨里跪着思过吧。


    南琼霜心情不免好了起来,穿过重重屏风珠帘,走到了龙床前。


    寝殿内,织金帷帐层叠掩映,角落里点了几盏煌煌宫灯,窗全关着,不放一丝冷风进来,那宫灯在凝固的空气中呆滞燃着,殿内一时昏暗。


    连树枝摇动的声音也没有,只有一人断续的哀鸣。


    年轻的帝王在丝缎锦被中抱着头翻滚:“疼——朕的头好疼啊!去唤娘娘来,娘娘到哪了?你们这些狗奴才,有没有去给朕传娘娘来?!”


    王茂行跪在龙床旁,他周围早已伏地跪了一大圈太医,“回禀皇上,娘娘就来了,臣早已传令下去——”


    南琼霜急道:“皇上,臣妾来了。”


    丫鬟们撩开金纱帷帐,宰相和太医识趣地为她让开,未等她走近,皇上竟忍痛坐了起来,痛得含泪,朝她伸出手,“德音——”


    谢德音,这是她如今的假名。


    “德音——朕好痛啊,你怎么才来……”


    嘉庆帝一见她,就拉着她的手委进她怀里,她被迫倚着床头坐下,嘉庆帝环着她的腰,头在她腹部蹭着:“都下去、下去!朕要跟娘娘单独待着!”


    众人如影子一般无声退下,嘉庆帝抬眼,痛得眼底通红:“德音——朕真的好痛,你说,朕这头风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关切哄着,“不怕,不论如何,臣妾都在这儿陪着皇上。刮风也好、下雨也好……”


    嘉庆帝头埋在她侧腰,深深吸了口气,“不论何时,都会陪在朕身边吗?”


    她一下一下在嘉庆帝身上拍着,“自然。”


    嘉庆帝声音闷闷的:“德音,不知为何,每回头痛,你在,朕总觉得好得快些。”


    “是吗?”她哄孩子一般,“若能为皇上医治,是为臣妾万幸。”


    他不说话了,头埋在她宽大的袖摆里,依恋呼吸着。


    其实,这么多男人,格外依恋她的,也就只有这两个。除了这个皇帝,还有……


    还有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人。


    可是,那已经太久了。她记忆里,那一点雪白衣衫的影子,已经小得成了纸灯笼上的一个孔,不碍事,也无关紧要。


    “德音,朕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她垂首看去,嘉庆帝的脸掩在她袖子底下,只露出下颌线。


    “怎么?”


    “除了你,朕的头风,终于又找到了一位神医。”


    “真的?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她装着感兴趣,“是谁?”


    “这个人物,你入宫尚短,还不曾见过面。但真是一位奇人!当日形势岌岌可危,风雨飘摇,王相不知从何处搬了这么一座大佛,出山助我,甫一献计,就帮朕定了乾坤。结果还不止于此!”


    嘉庆帝倏地激动起来,抬起脸来望着她:“这位先生,所修武功,可以助人调息疗伤,又通针灸之术。上回,他在,朕的头风就减轻不少。”


    没等说两句,一激动,登时又痛苦万分,五官攥在一处。


    她急着替他擦汗,“那如今那位先生呢?怎么不在?”


    “先生回山料理事情去了。”他痛得嘶气,然而这次一痛,痛得似乎不停,他从哀鸣渐渐至于怒吼,再至于癫狂,腾地从她身侧坐直起来,抓着头发大吼:“痛啊——好痛——”


    “皇上——”她急道,“传太医!太医!”


    “一帮庸医,顶什么用!”嘉庆帝忽然抓起枕头底下的玉如意,疯了一般一抡,那玉如意顷刻砸在宫灯上,砸得满地玻璃碎溅。


    急急进殿来的太医们刚跨过门槛,琉璃灯就炸在脚下,吓得齐齐跪下。


    “叫先生回来!叫顾先生——”龙床上的人,痛得泪花婆娑,气喘吁吁,“叫顾先生……速速回来!速速回京!”


    第100章


    王茂行紧赶着弯腰叩头:“臣已经去信,催顾先生回来,还请皇上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朕如何稍安勿躁得了!”嘉庆帝发狂捶着床,“头风发作在你身上,你倒瞧瞧你能不能安!”


    “皇上,皇上……”南琼霜一连声地劝,牵着疯帝的手缓缓握住,“万勿激动。这病不是越急切,越痛吗?皇上要骂他们,等头风好了再骂。”


    跪在地上的宰相与一众太医,听了这话,默默低下头。


    嘉庆帝冷笑着,恨恨凿了一下金丝楠木的床头:“朕这身子,全是当日常达那厮一碗药酒之故!定是那日他在酒中下了毒,故意来暗害朕!”


    紫宸殿的人,一时全不敢说话,连南琼霜,也只敢牵了牵他的袖子。


    如今时局动荡,这种事,或许是,或许不是,谁也不敢下定论。


    但嘉庆帝的头风,自微微隐痛发展到头痛欲裂,确实是因常大将军那一碗毒酒。


    一年前,常大将军打着清洁皇室血脉的幌子,发兵入京,说是匡扶正统,实是兵指洛京,意图篡权。


    却在京外,山海关前,被一人拦下。


    后来,形势危如累卵,挡下了常达的人,也想着攻入紫禁城分一杯羹,两虎相斗,反而容皇帝喘了口气,嘉庆帝保下了一个名义上的皇位。


    却被常达骗着、或许是逼着,饮下了一碗药酒。


    自那以后,嘉庆帝精神越发不好,有时高兴至于癫狂,有时沮丧几乎心死,有时忽然说起胡话,有时笑着谈着,忽然脸色一变,拔剑杀人。


    南琼霜入宫之前,据传,嘉庆帝曾经酒醉后发疯,说要以美人骨制成乐器,将宠妾薛氏在宫中碎了尸。


    “朕早晚要杀了常达那厮!”嘉庆帝痛得直吼,“朕早晚要——朕早晚要!”


    “皇上,晟贵妃还在外头。”她轻声提醒,晟贵妃乃是当朝常太妃、先帝宠妃常氏的义妹。常太妃乃是常达的亲妹妹,因而,晟贵妃虽然并非常氏本家所出,到底还是与常家攀着关系,说起来,也是常达的人,两边互通消息,几乎是不用说的事。


    毛琳妍得宠,是因为常家,失宠,其实也是因为常家。


    “是啊,皇上,晟贵妃还在外头。”王茂行跪在龙床边,劝,“叫常大将军听着,恐怕会生出事端来啊。”


    “朕不管!朕如今早不想管了!叫他听啊!顾先生要回来了!去叫顾先生回来,朕如今有顾先生!”


    南琼霜不耐闭了闭眼,这个不中用的疯子,凡事只知道指着别人。


    她不作声,转着腕上翡翠镯子,手指借机在袖中一翻。


    “皇上,皇上。”她捧着嘉庆帝的脸,翘着小拇指拿帕子替他擦着额上冷汗,声音低得仿佛妖精下咒,“皇上何苦发这么大的火呢,再把自己累着。如皇上所说,那位先生回来,咱们不就有法子了吗?何苦急着这一时呢?皇上多睡些,把这一阵熬过去,更要紧。”


    “德音……”嘉庆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头晕,眯着眼睛,“朕不杀了常达,常达就会杀了咱们。你记住,朕这都是为了……”


    她捏着帕子,方才挖了一点迷魂香的指甲,来回在他鼻子底下晃,“皇上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没错。……还是德音懂,朕的苦心。”


    往生门淬炼的高纯度的迷魂香,毒性极强,但凡吸入,很快就会睡意沉沉。


    被病痛折磨到神经质的人,久旱逢甘霖一般,眼圈乌青着,倒了。


    南琼霜拨开床帏,站起了身。


    嘉庆帝爱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在她身旁,头风得以减轻,睡得也沉。


    他拿这来佐证他们天生一对。


    南琼霜垂眼一笑,对跪在地下的群臣恭敬道,“诸位请起。请王大人留下与我说说话吧。”


    太医们对嘉庆帝的病症束手无策,下去商讨疗法去了,王茂行被南琼霜留了下来。


    “皇上一向信赖大人,每回头风发作,都要召大人入宫,您不在,皇上总是不安心。这回,气得这么厉害,皇上是如何同您说的?”


    “皇上的意思是,这回,主要还是为您。”


    她挑起眉毛。


    “为我?”


    王茂行垂首行礼,不说话了。


    那意思,她明白。毛琳妍最近失了宠,仍不收敛,是仗着常达的势呢。


    嘉庆帝如今本就势弱,若不严惩了毛琳妍,就是默许了常达将天子威仪放在脚下踩。


    若是换个懦弱性子,也就罢了。可是,嘉庆帝本就不大正常,他如何忍得了?


    她回身往窗外看了一眼。雕花窗棂外,素白衣裙的女人仍在雨中固执跪着,不知她是否知道,这不是靠苦肉计能改变的事情。


    不过,这般责罚毛琳妍,恐怕常达会借机生事。


    她问:“那位顾先生是什么人?当真有这么可靠,足以倚仗?”


    “顾先生有救世之才,是齐宋不世出的谋士。我朝能得顾先生一臂之力,乃是天公有眼,降下人才。”


    王茂行说话一向有分寸,话说得这么满,看来不仅疯帝依赖他,连做宰相的王茂行也格外倚重他。


    “不过,这位顾先生,虽有大才,却不肯出山为官,只肯做一个半入世的谋士。微臣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求他,他也只肯领一个国师的虚衔。”


    “不挂实职,只求虚衔?”她有点意外,“如此,您二位却这般看重他?”甚至到了凡事希望他回来处理的地步?


    “顾先生确实可为我朝肱股之臣。”


    她听得笑了,接下去,“可是,他不愿做?”


    “正是。”


    好大的架子。


    人的面没见着,关于他的传言却听了好几轮。这么厉害的奇怪人物,她倒想见见。


    “适才过来紫宸殿时,本宫见外头的彩灯宝瓶全撤下了。据说,是那位顾先生快回京了的缘故。皇上催他回来,他几时回来?”


    “顾先生原定一个月后返程。不过,方才皇上命臣去信催促,最早,大约十日后便会入宫觐见,也得看顾先生如何答复。”


    十日后。


    南琼霜颔首,“今日有劳王大人。皇上睡下了,王大人请回吧。”


    嘉庆帝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王茂行虽然在官场历练出一派波澜不惊的气度,也早出了一层冷汗。得了她这句话,如蒙大赦地退了。


    南琼霜回身看了一眼龙床上的男人。明黄色锦衾里,疯帝睡着,汗湿了额头,瘦得颧骨自皮肉底下支棱出来。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痛得好看的。


    她敛袖起身,殿内一丝风也吹不进,闷得厉害,她打算回宫。


    寝殿角落的宫灯,灯火摇曳了一瞬。门口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幅长卷江山图,乃是前朝名手徐系舟所绘。灯火一摇,屏风的影子动了几动。


    忽然,那画上,什么东西一闪。


    她眯起眼睛。


    再看去,亮点消失了。


    她不明所以,走近些,仔


    细瞧了一阵。


    方才那一亮的东西,不见了。画上,那一块地方,是一个男人,肩上挑着扁担打水,树上落了二三只鸟。


    她仍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头绪,摇摇头,出了紫宸殿。


    王让依旧在殿门口守着,替她卷着帘子。寝殿外边,晟贵妃不依不饶地跪在雨里,雨水从额际胡乱冲下,碎发黏得一缕一缕,比之前更狼狈了些。


    殿外花园内,太监们披着蓑衣,两三个一队,围着被雨浇的左右乱摇的树,爬上树干,扯着树枝摇来摇去。


    她问王让,“那是在做什么?”


    王让:“回禀娘娘,顾先生过些日子回京,会时时入宫觐见,今早皇上吩咐将宫里的鸟再打一遍。”


    那些太监在雨中浇得十分狼狈,她道,“为什么要打鸟?”


    “顾先生喜静。”


    她挑挑眉毛:“喜静到这地步?连鸟叫声都听不得?”


    “娘娘有所不知,顾先生乃是无量心法唯一一位大成者,耳朵比常人灵敏。鸟雀之声,在常人耳中,或许清脆悦耳,在顾先生听来,就是嘈杂。过些日子,连各宫娘娘养的猫儿狗儿,都得各自关在房里,不准放出来。”


    一阵风来,南琼霜似笑非笑地拢了外衣。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多事。


    嘉庆帝那动辄发疯杀人的性子,他竟然压制得住,甚至还叫疯帝这样迁就他。


    王让见她拢外衣,急道,“娘娘,这里风大,还请回宫吧。”


    她颔首离开。


    走在御花园的回廊中,远香四处看了一圈,见没有人,附耳过来,“娘娘,王爷唤您去大明宫中说话。”


    她唇角勾了一瞬,兴趣缺缺,“他叫我做什么。后宫之内,竟还有摄政王天天要见宫妃的事。”对侍在一旁的清涟一抬下巴,“你回菡萏宫吧。”


    清涟和远香,是她自往生门内带过来的武婢。在紫禁城中做事,非同小可,身边总要有两个得力的人。


    清涟与她身形相似,身量相仿,发色肤色几乎一致,从背后远远一看,几乎与她本人无差,是她专门带过来的替身。


    “若有人求见,便说我毒发未愈,又冒着雨照看皇上,疲乏已极,无法接见。”


    清涟行礼:“是。”


    转身,跃入雨中。


    远香替她撑着伞,以免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淋到她,“娘娘往这条路走,这条路鲜少有人。”


    御花园回廊曲折幽静。那些打鸟的太监,全聚在紫宸殿门口忙活,至于御花园里面,尚还僻静。


    她一路走,一抬眼,大明宫掩在雨里,乌云将明黄屋顶都映得黯淡了。


    正门侍卫暂时被殿中人借口调走,特意放她进来。


    连远香也不被允许随侍,远远候在殿外绿树下。


    南琼霜跨过大明宫高高的门槛,珠帘噼里啪啦地在身后合上,她摸了摸长发和衣袖,发觉周身还干爽着,心下稍微愉快了些。


    大明宫里,鎏金连枝地灯一盏一盏燃着,与墙同高,从地面亮到天花板。天气阴沉,殿内灯点得早,因着天气闷,开着窗,风一过,满殿光影幻变。


    窗边,殿内人靠在红木雕花罗汉床上,抱着左边膝盖,意慵心懒,批着折子。


    手指一下一下,在木桌边缘敲着。


    她走过去,自然在他对面落了座,叹气,“下着雨,非要见我。做什么?”


    对面的人抬起头,一双狐狸眼,左耳一颗血滴子一般的耳坠。


    见了她,那双俊艳逼人的眼睛弯了起来,眼尾勾出一对惑人的小钩子。


    即便做了摄政王,李玄白依旧是吊儿郎当:


    “就想见你,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