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宋瑶洁朝墙上那幅杨柳观音像看了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到墙边,握住桌上那盆狐尾百合的一个花骨朵,一拧。
厚重的石门缓缓滑到一旁,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密室。
慧德仍在里面,放了几天,已经有些腐烂的臭气。血腥气仍未减,门一开,潮湿发霉的味道,混着尸臭与血气,扑面而来。
南琼霜最是喜洁,胃里一时翻江倒海。
宋瑶洁又匆匆使了个眼色。
她无法,提着裙摆踏进去,小心跨过地上慧德血泊里的手,站进黑暗里。
外面,侍卫登阶推门声此起彼伏,顾怀瑾幽幽道,“仔细查,一个角落也不准放过。”
宋瑶洁将那花骨朵又一拧,石门平滑合上,月色与烛光被黑暗吞没,一片令人窒息的黑。
密室里味道更加难闻,闭塞阴湿,发霉的气味加上残存于此的□□味,再加上血腥味与尸臭,简直熏得她头晕眼花。
她拿出帕子,捂住口鼻,无可奈何地听着外面动静。
这时,身在黑暗里,才发现门上有个发光的小孔。她凑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孔镜,外头,宋瑶洁对祁竹使了个眼色,祁竹颔首,在密室前摆了一只香炉。
宋瑶洁转身出去了,声音隐隐约约,“……你怎么又来了?三更半夜的,你没完了?!”
顾怀瑾声音很平静:“师姐,我仍是觉得她在这里。等我搜完,师姐就可以休息了。”
宋瑶洁与他争执不断:“你那个女人,我烦都烦透了!又怎会……”
顾怀瑾恍若未闻,径自跨过门槛,入了正房。
刚进了房,就直直盯着密室这堵墙,几乎与小孔中的她正面对上。
她心里突的一跳。
这人,现在仿佛有了一种本领,只要她在,千万人之中,他一眼就可以发现她。
他缓缓地,走近前,端详着这堵墙,看着墙上那幅观音像。
她悄悄从小孔旁挪开。
顾怀瑾看着墙边的香炉,对祁竹道:“我记得,师姐的香炉,并不是摆在此处的。”
祁竹低头,不敢说话。
“还有。”他两手撑在膝上,仔细看,“这香,似乎刚点上没多久。”
宋瑶洁跟着进来,站在他身侧,“我的地方,爱往哪摆就往哪摆,难道我摆个香炉,就藏了你的女人?”
“师姐。”顾怀瑾仰头,额鼻轮廓依旧清隽疏雅,语气却怅然,“这里,我总闻着有些不好的气味。师姐方才又几次三番说她……”“已死”二字,无论如何
吐不出来,“莫非是提点我?”
他静静道,“师姐一早不喜欢皎皎,我知道的。就连她被衡黄所害,也是受了师姐的挑拨。”
他撩摆,阴差阳错坐在她方才坐过的圈椅里,“眼下,我太忙,还没工夫惩治师姐,因而师姐还能在这里,有丫鬟使,有院子住,像模像样,正颜厉色。”
宋瑶洁此生没见过顾怀瑾这一面,刻薄得从容坦然,她一时难以置信。
“不论如何,今日我来,要的就是一个答案。便是人被师姐绑了,抑或……”顿了一下,“不亲眼见到,我也决不罢休。”
密室前有尸臭,宋瑶洁听出他误会了什么,怕得颤抖起来,如今——如今这可不是能误会的,如果他真以为她杀了那女人,今天她非偿命不可。
她结巴了:“没有,这件事,绝对没有。你说我此前不喜她,针,针对她,都罢了,但这件事,绝对没有。”
顾怀瑾淡淡道:“宋瑶洁,开门。”
垂眸,拈起棋盒里一颗白子,夹在指间摩挲着。
却忽然怔住了。
棋盘上,是双方对阵。
宋瑶洁站不稳,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她起不来,话却没软,马上就可以下山,绝不容此时功亏一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怀瑾。”
他将那颗白子在鼻尖底下细嗅,“这么多年,宋瑶洁,你当唤我少掌门。”
忽然,眉头又一皱。
宋瑶洁跪在地上,筛糠一样哆嗦,当着一屋侍卫,心高气傲的人,怕得落了两颗泪。
“此事当真与我无关,还请少,少掌门明察。”
顾怀瑾不语,月色静悄悄的,窗下虫鸣啾啾。
良久,他依旧没说话。
宋瑶洁万念俱灰,手在地上,渐渐攥成一个拳头。
他从前那样心软和善,怎么如今,这样阴晴不定。
不说话,是在想将她打入哪个牢吗?还是先上涟雷台?
她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大仇得报,只待一个晴天,就能放火烧山——
顾怀瑾忽然开口:“罢。”将那枚棋子丢入棋盒,仿佛浑身力气都泄了一般,“师姐出去,都出去。我跟她说会话。”
宋瑶洁抬头,“她”?
南琼霜靠在密室墙上,心里咯噔一下。
雾刀自言自语:“这男的是不是疯了。我都看了一圈了,人也不在啊。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宋瑶洁不解,但顺从,一屋侍卫侍仆沉默着退去,关了门,月色从雕花窗棂中无动于衷地筛落下来,映得屋里如狱一般,黑白分明。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顾怀瑾站起了身,捏着那枚小棋子,缓缓走到那幅观音像前。
“皎皎。”
南琼霜心里一颤,闭了闭眼。
“你在这里吗?”
他垂着眼:“如果你在,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皎皎。”他摸着那幅画,仔仔细细摩挲着画后面的墙缝,果然摸到了那扇石门。
他将手搁在石门上,仿佛那样,能同她十指相扣似的。
“我很想你。这些日子,心里太急,蚰蜒蛊的毒又复发了。”他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额头贴在石门上,一片冰凉,“似乎心脏也不大好。屈术先生来看过,说这样下去,以后是长久的心疾。”
南琼霜靠在石门上,深深呼吸。
“皎皎,为什么不肯见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如果上次我说那些话……你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做的。”
跟那些话有什么关系,傻子。
“我知道,你一向不大喜欢我。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别的,不过要劝你,不要学我,受了伤须得处理,不必为了避我不见,拖着自己的伤。”
“从那瀑布上跳下去,伤得如何?怎样侥幸活下来的?有没有遇见山上野兽?自己在山上过了多少天?有没有害怕?我那晚,梦见你落入水中,筋疲力竭,一旁来了浮木,都没力气攀了,吓得要命……”
他怎么会知道。
“棋盘上是两人对弈,佛经也是两人对坐着放的,书页和棋子都有些你的气息,我知道你在这里。”
“皎皎……”他叹息着,声音隔着石门,闷闷地传过来,仿佛从前她梦魇,顾怀瑾隔着梦境唤她那般,遥远,但是想救她。
她怎么会得救得了。
“皎皎,你真的不喜欢我,我可以放手。下山也可以,不服忘忧散也可以。”他额头贴在石门上,像从前他们夜里抵着额头熟睡一般,“如果你真的不愿……”
他忽然呕了一声,噗的一大口,什么东西,溅在墙上。
南琼霜惶然从小孔看出去,耳朵里雾刀咯咯地笑:“蠢吧,这男的。”
顾怀瑾咬着拳头,将涌上来的血沫硬咽下去,唇边鲜血拉出一条直线,挂在下巴上。
“如果你真的不愿……至少也给我,报个平安吧。”
南琼霜几乎站不稳,靠着肮脏的密室墙缓缓滑着蹲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雾刀大笑着,恶鬼一般。
他不明白,她下山,他们永远不再见,他才能得救。
他们两、个,都能得救。
如果他能明白,多好。
南琼霜抱着头,黑暗里,也不知道自己跟黑暗还有没有分界,似乎身上已经被黑暗吞没同化,她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再不愿,也已经是黑暗本身。
顾怀瑾说完,默了片刻,转身出去。
宋瑶洁战战兢兢跪在正房外,听见开门声,将头更低了些。
顾怀瑾:“这些日子,劳烦师姐替她治伤。”
宋瑶洁惊恐抬头,他知道了她在这,但没有逼她出来?
“衡山派太过放肆,这次我绝不会轻饶了那衡黄。不过,胆敢如此猖狂,乃是因为慧德的缘故。”
“因而,先从山内大清洗开始。”
他抬步,白衣从门槛上拂过,仰头望着月亮:
“明日,我会召开山内大会,将慧德此前所做所为,桩桩件件,清晰列明。查明他这些年与衡山派的往来,这些年的营私结党、徇私枉法,提送大会受审。定罪之后,该送哪个牢,送哪个牢。”
“至于衡山派,会以杀害少掌门之妻之罪,下战书。还望师姐明日将慧德请出来。”
宋瑶洁一时失了声音。
从前,这种时候,她非声嘶力竭大骂他不可,如今,竟然是连出声都不敢。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身道,“对了,师姐。”
月色底下,宋瑶洁跪在地上仰望他,他逆着光,一身白衣罩在阴影里,仿佛一身玄色:
“这种季节,她夜里也会冷。”
“给她多盖一条被子吧。”
那天夜里,南琼霜做了一个梦。
入夜,星星挂在天边,她不知从多高的地方跌进林子里,砸得枝条叶子七零八落,她周身是乱七八糟的枝叶,被荆棘枝条刮得遍体鳞伤。
奄奄一息喘着气,进气少,出气多。
骨头断了,但是不痛,喉咙里滚烫的腥甜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上涌,她唇一张,哇的一声,衣领兜着一大泡血,缓缓洇开。
大概是要死了吧。
山风吹过,树枝上黄色的迎春花,迎着星星,微微拂动。
她没有眼泪,闭上眼睛。
忽然却感觉,有人从她身下的枝叶里伸出胳膊拥抱她,两只胳膊从她腋下穿过,在她胸口合握,压着她的肩,把她按进怀里。
宽阔的怀抱。宽阔的、熟悉的、安稳的、温暖的、安全的,怀抱。
顾怀瑾的下巴,磨蹭着她发顶,声音哄孩子一样:
“皎皎,别担心,等我一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仓惶大睁开眼睛,入目,不是暮雪院内她的白莲纹床帐,是漱玉斋内的素色帷帐。
她坐起身来。
“不会把我留在这里?”
留在哪。天山,还是往生门。
我是不能留在天山上的。
至于往生门。你会帮我……摆脱往生门?
只要我摆脱雾刀,从出山密道离山,就能摆脱往生门。
往生门的势力,你不清楚,我如何能把你拖下水。
她缓缓地捂住脸,身上冷得厉害。
宋瑶洁这时连门也没敲,推门进来:
“我今日就会开启九曜逆轮。”
南琼霜怔了一瞬,忽然听见外头轰隆一声雷鸣。风过,吹得树叶哗啦一片,从宋瑶洁身后敞开的门往外看去,天色阴沉得可怕,仿佛穹顶快掉下来了似的。
“今天?”她的伤确实已可以勉强离山,但最好还是修养些日子。不过,若九曜逆轮开启,她最好即刻离山。
她喃喃道,“快下雨了。”
“没办法。”宋瑶洁道,“昨夜,顾怀瑾说了要查慧德,要请他出关。我等不了了,必须马上下山。至于烧不烧得起来,听天由命吧。”
南琼霜
默然。
从理智来讲,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立即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她道:“那你去吧。”
宋瑶洁:“我们同去。打开九曜逆轮之后,我不可能再折返回来问你路,或者给你送钥匙。”
同宋瑶洁讨要阴阳钥,只是她留的后手。
她拿不准是否会一直不被雾刀发现,因而做两手准备。伤养好后,没被发现就下山,被发现就拿阴阳钥。
如今,雾刀却一直没有寻到她。
阴阳钥是没有必要了。
她会直接下山。
她缓缓披好了外衣,坐在妆镜前梳头发:“好,等我片刻。”
宋瑶洁匆匆出门:“我去收拾行囊,你也快些。”
妆镜里的人,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她记得,她刚要上天山那时,坐在烛火里,沾沾自喜地同雾刀显摆七乌香木做的密齿梳,说自己十拿九稳。
她倒也确实是十拿九稳,这话没什么错。
可是,如今,镜子里的人,眼尾带一点儿红,眼神也不似从前锋锐清冷了。
带了些水色。
她没想到,一个顾怀瑾,会动摇她这许多。
为什么?因为他待她好吗?因为她从未被人珍视过?
可是,你想想啊,顾怀瑾甚至不知道世上有南琼霜。
南琼霜看着宋瑶洁给她备的木梳,浅浅笑了。
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她走,他活,他们再也不见。
只是,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保和堂外的回廊里,她拿李玄白逗他。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不该那样欺负他。
她忽然想起来昨夜,顾怀瑾呕在那幅观音像上的一口血,隔着石门,仿佛烫在她身上。
她逼他太过,把好好的人折磨坏了。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好人。
明知道她可能是细作、还用回元丹来救她,因为当时还不深的爱、就肯破山规相救,为她生挨了七十鞭、却连一个爱字也不敢吐的人。
她把他逼得生了病。
唯一一个心疼她、珍爱她、会不顾代价救她于水火的人,她竟然这样对他。
她落下两颗泪来。
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会好好想想对他说什么。
或许要告诉他,好好爱自己。
爱自己。
南琼霜生来就懂的道理,顾怀瑾至今不懂。
她将那木梳轻轻放下,给自己别了一支簪子。
对着镜子,最后静静看了一刻。
宋瑶洁来敲门:“我好了。你收拾好了吗?”
镜子里的人,缓缓眨了一下眼:“好了。”
“走吧。”
*
九曜逆轮下。
宋瑶洁将那色如赤玉、状似尾鱼的阴阳钥放在凹槽内,等了片刻。
阴阳钥自动卡进凹槽深处,旋转半寸。
南琼霜与宋瑶洁对视一眼。
不久,地底深处传来悠远的、沉重的轰鸣,一声叠着一声,仿佛巨人的脚步。
周围几棵通天巨树,倏地自根部窜起数根发光纹路,光芒钻向每一片树叶尖尖、枝条末尾,忽然,叶子呼地燃起来。
宋瑶洁将那阴阳钥从凹槽内取出来,递到她手里:“走吧。你是与我一同下山,还是再等一会?”
身旁已经燃了起来,空气微热,拂在脸上,吹动她的碎发,和垂下的长睫。
她想了片刻:“等会吧。你先去。”将密道的方向告诉了她。
宋瑶洁:“你还不走?”
她不说话。
宋瑶洁:“想跟顾怀瑾告别?”
她垂下眼。
宋瑶洁颔首:“那快去吧。怀瑾对你有恩。”
南琼霜心里触动,她竟然不嘲笑她那点动心。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
她背对着宋瑶洁,忽然道:“倘若我……我有法子关了九曜逆轮,你怎么想?”
宋瑶洁一愣。
半晌,她笑道:“怎么,因为这里是顾怀瑾的家?”
南琼霜闭了闭眼。
宋瑶洁笑:“我本来确实是想烧了这山的,早就恨透了这里。不过,若非要说……”
她拨拨她的胳膊,伸出手,搁在她眼睛底下。
南琼霜一愣。
“我其实没想过你不去告发我。我害过你,你为什么不告发我?”
因为我也害人。
而且,我们本是一样的。
为求一条生路,不得不辗转于男人之间。看起来是玩弄男人,实际也被男人玩弄。
命运相似,何不相惜。
她没说话。
宋瑶洁握住她的手。
她鲜少与女子牵手,手上的温度一时让她不自在。
宋瑶洁:“你没告发我,谢谢你。”
她那双一向严厉冷肃的眼睛,竟然温柔真诚如日光底下澄明的湖面,南琼霜一时怔住了。
“你也算对我有恩。”宋瑶洁笑了,“我还害过你呢。”
“所以,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她叹了口气,“那么,随你。”
她仰头,望着天上盘旋着的漩涡般的阴云,喃喃道,“其实,我也想明白了。想烧山,因为那时真的恨。可是,恨的是慧德,不是这座山。”
纤细的雨丝,温柔落在她脸上,宋瑶洁那张端丽面孔,竟然如赤子一般干净柔和,她阖了眼,风呼呼吹,雨轻轻落,树叶哗啦哗啦。
“这座山、这片天、这些草木,养育我十余年。”
“我随意迁怒,或许太过分了。”
“所以,”她轻轻道,“如果你有法子叫它停下来,那么,也并无不可。”
南琼霜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另一半阴阳钥,可以叫它停下来。”宋瑶洁道,“不过,我不知道那一半在哪,也没办法替你找了。”
“没关系。”她道。
山风带着热浪吹动宋瑶洁的鬓发,她闭着眼,喃喃:
“我本是山中一个樵夫的女儿。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病得急,来不及下山找大夫,爹爹才带我上山,求天山派的人帮我医治。”
“那时,救了我的,就是屈术先生。”
“天山派封山,因而这次上了山,就没有再下去,留在山上,做了女弟子。自那以后,一直在山上待着。”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含雪峰底下那一片黄玫瑰花海,盼望着学会轻功,跃入冰丝阵中,仔细看一看。后来,学会了,师父告诫我,冰丝阵非同小可,叫我不要去。但我还是进去过一次。”
“那一次,是师父亲自救我出来的。”她睁开眼,笑了,“没想到吧?慧德做过那么多腌臜事,但我困入冰丝阵那一回,是他亲自救我出来的。”
南琼霜觉得难以理解,古怪地笑了一声。
“还有化龙潭,其实我也在那里抓过鱼。”宋瑶洁眨眨眼,笑得狡黠,“还在玉环台上看过星星、蝴蝶谷内醉过酒、天池内用石子打过水漂。”
她说着,笑了一阵,忽然落下泪来,平静地拿袖子擦去。
“所以,这座山,你要留,就留吧。”她红着眼睛朝她笑,“你有本事,留下也并无不可。”
她缓缓松开她的手,回过身去。
“不过,昔日已逝,从今以后,当是全新的一片天。”她背着行囊,回眸弯起眼睛笑,“往后我过的怎么样,只看我有多少本事。”
南琼霜立在原地,静静看了她半晌。
“走了?”宋瑶洁道。
南琼霜颔首。
宋瑶洁挥手,潇洒轻松如燕,谁想得到她们初见时她那般严厉规矩:
“那么,走了。你若要下山,就快些。不下山,帮我养白糖吧。”
南琼霜在她身后揉着眉心:“我讨厌猫,掉毛。”
宋瑶洁挥着手走远了,身影渐渐消失在林中:“那么,交给怀瑾养吧,他会善待所有活物。”
第82章
南琼霜一个人立在原地,垂眸,孤零零地想了一阵。
或许是因为,她在山上,身边时时有人陪同,宋瑶洁一下子走了,她还有点怅然。
她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已经燃起了黑烟的天空。
赶快去取钥匙吧。不然,再回来时,这片林子不一定进得来了。
空气里已经满是烧焦的气息,不一会,山上弟子就会发现失了火。
山上必将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她可以用轻功了。
她径直去了凌绝阁。
李玄白正在榻上郁郁寡欢躺着,对于山上发生什么浑然不知。
她从窗子跃进来,榻上的人登时吓得浑身一颤,坐了起来:“妈的!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
南琼霜笑,“对啊,我掉下瀑布了,看你这个自在的样子,也没有怎么想我。”
李玄白:“放屁!我也跳下那瀑布跟着找了!你以为只有你那个姓顾的?”
南琼霜怀疑不已,仔细在他面孔上瞧了一圈,似乎确实有点憔悴,凉凉笑了一声。
“别的事情,别说,别问,时间有限。”她竖起三根手指,“我说三件事。”
“第一,山上九曜逆轮开了。”
李玄白右边眉毛缓缓挑起来,有点滑稽。
“第二,我知道一条出山密道,可以告诉你。”
李玄白看傻子一样皱起眉头,搓着下巴。
“第三,”她从容自然朝他摊开手掌,“阴阳钥,给我。”
李玄白假装朝她手掌吐口水,“呸。”
南琼霜差点一耳光呼过去:“你疯了?!”
他笑,“我看你才疯了。好好的,突然来老子这说什么,我还有一大堆没问你呢。”
“我被衡黄追杀时,吹了弄山月。你不是没听见。你没理。是不是?”
“当时山上出了什么事?——哦,是宋瑶洁放出的假消息,说星辰阁前有异动。”
“白给的逞英雄的机会,叫你来,你不来,能干什么去了?自然是干大事去了。”
“你哪是管这等事的性子?阖山都知道你只管自己那点事。那么,为什么去?”
“——因为你想看看,拿着另一半阴阳钥的人是谁。”
李玄白脸色越发凝重,望着她,打量半晌,冷笑一声。
“我也没想告发你。”时间紧迫,她径直道,“你不是要烧山、下山?眼下山烧了,出山密道也有,你拿着那阴阳钥也没用了,”她摊开手,“给我。”
李玄白两手撑在身后,笑了,“既然如你所说,我要的,都已经有了,我又为何要把阴阳钥给你?给了你,再由你还给那姓顾的?”
南琼霜道,“你不给我,密道你就没有。傻了吗?一会火就烧上来了。顾怀瑾想杀你,你知不知道?”
李玄白嗤笑一声,“他早想杀我,那也得先过师父那一关。”
“慧德死了。”她道。
李玄白震惊瞪着她。
“所以我说,倘若你脑子还清醒,依然只想烧山下山的话,旁的事情,你都别问,时间有限。”
她从窗子指出去,如今下面的密林里,已经燃起了黑烟,山风带着烧焦的气味,“已经烧起来了,你再不走,就走不了。”
李玄白腾地蹦到地上,去拿椅背上的外衣。
又退了两步,走回她身边。
“我怎么知道,你指的那条出山密道是否走得通?”
“宋瑶洁已经自那条路走了。过会我也会去。”
李玄白如遭雷劈:“宋瑶洁?!”
南琼霜不耐道,“所以,你究竟是想下山呢,还是想在这里,不顾火烧屁股,先把事情搞清楚?”
李玄白半信半疑,将外衣穿好。
食指朝她一指,“倘若骗我,我要你好看。”
南琼霜连眼也没眨:“从宋瑶洁的漱玉斋走,近一些,不然会路过九曜逆轮。”
说着,给他草草画了一张地图。
画完,本着诚实守信的原则,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朝他摊开。
李玄白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掏出一只青玉般的阴阳钥。
两厢握手,和平交换。
南琼霜转身就要走。
李玄白忽然将她叫住:“等等。”
“怎么?”
“就这么分别了,你一点也没有舍不得?”
她笑,“你有吗?”
李玄白:“有啊。”
南琼霜:“你说爱我,没有一点心虚?”
李玄白:“有啊。”
南琼霜摇摇头,笑了一声,“那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愧疚?”
李玄白:“也有啊。”
南琼霜止住了话,仔细看他半晌。
他一贯玩世不恭,这时竟然认真,不似作假。
李玄白倏地抓住她肩膀,手指在她下巴上刮了一下:
“来见我吧。”
她抬起眼来,见他那一双桀骜又漂亮的狐狸眼里,映着她的脸孔,看着她,也只看着她:
“下山之后,来见我。我想见你。”
说完,不等她回答,在她手里塞了一枚玉佩,拍拍她的肩:
“拿上那支弄山月,和这块玉佩。”
他蹬上窗棂——凌绝阁这地势,不论怎样都要使轻功,从门走,从窗走,根本没分别。
回身一笑,“到洛京来。这两件信物在此,无人敢拦。”
他轻佻笑了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外头刮起了暴雨前猛烈的冷风,吹得他那鲜艳的小耳坠不断摇晃,他头也不回地,跃上悬崖,消失了。
南琼霜在原地,轻轻出了口气。
将熟人一个个送下山,多少心里百感交集。
不过,没有容她感慨的空隙。
她拿着另一半阴阳钥,匆匆赶到九曜逆轮前。
幸好,李玄白废话不多,九曜逆轮前的树林,还没有烧得进不去。
她将那半只阴阳钥放入另一半凹槽,钥匙自动陷进去,旋转半寸,咔哒一声。
地底下传来一阵戛然而止的机关急刹声,嚓嚓作响,刺痛耳膜。
周围巨树的发光纹路,渐渐熄灭了。
她确认了一下机关确实已经关了,将那两枚阴阳钥,一同拿了出来,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九曜逆轮,一旦打开,便是放火烧山。不是关闭了,山火就会熄灭的。
但是,她也只能帮顾怀瑾到这里了。
她的犹豫和担忧,私心和牵挂,本已经是错误,并不该有,不能再多了。
最后去给他送一次阴阳钥,他们这一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到了暮雪院内,果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山上已经烧起来了。顾怀瑾再牵挂她,也不可能放着山火不管,想必现在不是在开会,就是在九曜逆轮前。
院子里的侍仆,也不会失了火还留在房中,眼下,大概都聚在山门前,等待门禁打开吧。
没有人,她才轻松。
她径直进了顾怀瑾的房间。
他的房间却冷清又空荡,榻上的床单,铺得连一丝褶皱都无,平平的一片。
她一愣,走去桌前,才发现桌上亦是空空荡荡,连他常用的毛笔、砚台、印泥都不在,手指碰了一下,指腹略有一些灰。
她这时才明白了什么,转头,匆匆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推开,她看着房内,苍白着一张脸,闭了闭眼。
果然。
他的毛笔、砚台、印泥,他轮换着系的玉带,他睡惯的枕头,睡前总会翻一下的佛经,还有批公文批久了,便在颈椎上敲一会的香锤,全在她房间里。
她生死未卜、音信全无的这些日子,他都在她房间里。
在她这里做什么?睹物思人吗?
人既然不在,不在就是不在,何不换个环境,放过自己,何必这样画地为牢、自我折磨呢?
顾怀瑾,他当真是常常钻牛角尖。
她缓缓走到桌前,将椅子拉出来,最后坐在窗子底下,看了一圈院子。
落花时节两人下过棋的石桌,错落的石灯,她捧着山楂冰圆子坐过的矮矮的石阶,春天山风一吹,满院飞花飘雪似的落,落在他房间前的石阶上,每天阿松都要扫一圈。
后来,花落尽了,树木枝叶越发苍翠,
他搬进她房间里来,夜里常常伏案批公文,没空与她说话。她就自己躺在榻上,看窗外树影轻轻摇动,他的背影,一头缎子似的发,偶尔偏过头,轮廓俊雅得不似凡人。
那时候,月色打湿山风,清冽微凉,他垂首不时将公文翻一页,于是她就困了,陷在衾被里入睡。
此后,那种日子,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是好事。
她站起身来,将椅子复又推回桌下,垂睫缓了一下呼吸。
将那两半阴阳钥,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中间。
顾怀瑾,这么多年以来,我得到过许多迷恋。
但只在你这,得到了尊重和珍爱。
谢谢你。
所以,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忽然又想起,他那时,呕着血,说要她报个平安。
她想了一会,抬眼一看,远些地方已经又腾起了乌黑的浓烟。
她垂下眼睫,将耳朵下的小白耳坠摘了一只,搁在桌子上。
然后,关上门,转身离开。
怀瑾,不要怪我心狠。
我们生离,才没有死别。
下山的路,她依旧避开常有人走的山径,贴着河流走。
其实也不必。眼下,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从她在的地方,可以听见下面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已经全疏散去了山脚。
她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在山上,她不可能撞见顾怀瑾,更不可能遇见雾刀。
走着走着,竟然看见了一座山寺。那山寺烧得不算轻,但还不算面目全非,站在门外远远往里一望,三十六座金佛背后是滔天火海,中间一个朱红色的拜垫。
不时有烧裂了的瓦片碎块滚落下来,带着一点橙色的火舌,在裂开的青石板砖上,气息奄奄地燃着。
她抬头望了一眼牌匾。
法门寺。
从前她同顾怀瑾朝夕相处时,日夜闲聊,那时他提过一嘴,说山上有八十八寺,其中最灵验、香火最旺的,当属这法门寺。若是赶上弟子们暑休,门槛都要被踏破,香炉前摩肩接踵,连插三根香的地方都寻不到。
这样的寺庙,竟也有自生自灭、自身难保的一天。
她不信神佛,但因刀尖上行走,偶尔也昧着良心求神拜佛。
机会难得,还是踏了进去。
烈火熊熊燃着,整座大殿里,热浪滚滚灼人,离烧着的地方远远站着,人也烧得浑身发烫。
她抬步缓入大殿,站在从前金碧辉煌、如今红焰四起的殿内,三十六座高及天花板的金身佛像将她重重围绕,她站在正中,众目交汇,不知是拜佛,还是受审。
她望着那正中最庄严、最高大、最慈悲的金佛,抬眼一哂。
不是佛吗?
怎么业火缠身,束手无策,仿佛身在阿鼻地狱。
她讥诮笑着,理好裙摆,在那朱红的拜垫上,缓缓跪下。
双手合十。
从前,她确实做过许多错事,是个恶人。
但是,如今她有了别的生路,此后不会了。
过往的事,做过就是做过,她不强求神佛宽宥,不论什么报应,她一人担下。
只是……
只是听说,这世上有碧波万顷的大洋、一望无际的大漠、处处金玉的招摇山,还有锣鼓喧天的庙会、华灯如海的花灯节。
或许,她也有这个机会,不被人跟踪、不被人监视,不去想如何布局英雄救美,也不必谋划什么众人之中一眼万年,只是单纯地,轻松地,过个节。
穿普通的衣服,买两个铜板的糖画,看随便哪的烟花,或者不看也成,什么都不干也成。
这就可以了,她要的不多。
至于她欠下的一切,等她阳寿尽了,她会还的。到了阿鼻地狱里,她连吭都不会吭一声。
只是在这之前。
求佛,宽容我些日子。
她将心愿许完,垂着眼,站起了身。
巨大的佛低眉看着她,似乎怜悯,似乎漠然。
她耸耸肩,又看见门口香桌旁,散了一地的祈福牌,全是空的,没来得及写字。
佛寺外的一棵古树,树干、枝条被人缀了满满当当的红色木牌,枝条都被压得低了下来。
她凑上去一看,尽是祝人平安顺遂之语,偶尔还有求阖山大考顺利的。
她默了一瞬,拿起香桌上被人胡乱搁在桌上的毛笔,拿了一块祈福牌,写:
顾怀瑾,心想事成、婚姻美满、一生平安。
又拿了一块,又写了一遍:
顾怀瑾,一生平安。
她含着泪,将两块牌子系在树上,手指抖得厉害,系了半天。
最后,望见了香桌上的签筒,拿在手里仔细看。
据说,法门寺的灵签玄得厉害,连几个月后抓阄的结果都算得出。
大殿里轰然一声巨响,天花板塌下一块,雕刻富丽的房梁砸在一座金佛上,佛首咣当一声,燃着火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南琼霜笑了一声。
很难解释,或许因为她是一个早晚要去地狱的人,她乐于见佛和菩萨自顾不暇,悲悯地、虚伪地、安静地绝望,在业火里燃烧扭曲。
很危险,她明白。但是佛的死,她爱看。
她抬步进去,再度步入大殿内,拎着裙摆,朝那佛首上踢了一脚。
佛首微微摇动,又停留在原地。
她笑了一下。
她这种人,即便拜佛,佛又如何容她?
这时才发现,方才一不小心,将那签筒带了进来。
灵签原本便应跪在佛前,闭目祈愿后摇出,如今刚好在殿里,她走至方才的拜垫前,懒得下跪,不顾周围熊熊烈火,闭目求签。
问,她此后的人生。
火烧得耳畔一阵呼呼作响,空气扭曲升腾,即便不碰到任何燃着的东西,皮肤上的汗毛都已经快被燎燃。
越是末日一般,她越心安。
摇签摇了三百下,唰唰唰声不绝,终于,哒一声,一只木签,落在地上。
殿外忽然劈了一声暴烈的惊雷,震得金佛都嗡嗡发颤,她回身看了一眼窗外,乌云中间仿佛被撕扯开一道白花花的大口子,鸡蛋大的雨点,重重从天上摔下来。
她没理,垂眸。
一瞬间,暴雨瓢泼,电闪雷鸣,仿佛天神震怒。
她愣在原地。
一瞬一瞬惨白的雷闪,映亮那支木签上的字。
——半劫缘。
她的心咯噔一下。
“皎皎。”
她浑身僵硬不能动,置身烈火之中,如坠冰窟。
“皎皎!”身后人再唤。
她简直不能呼吸,喉头哽了一下,喉咙深处“咕”一声。
浑身无
法控制地,打起了寒颤。
那支木签轻轻坠下,她仿佛浑身丝线被抽去了的木偶,七零八落,零碎着倒地。
顾怀瑾用轻功跃过地上那燃成一个火团的佛首,奔到她身旁,伸出双手,将她安稳接住,搂在怀里。
将她的脸摆过来看着他,仍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只是神魂俱碎、泪流满面。
他心里仿佛被绞碎一般,伸出手,轻轻将她腮侧的泪拭去:“别怕,皎皎。”
低低道:“我来了。我带你走。”
南琼霜仰在他怀里,浑身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热,神经狂跳,肌肉抽搐,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清,连他近在咫尺的面孔,都看不清。
佛殿的天花板,是模糊的靛蓝色。
三十六座金佛,如今是三十五座了,巨大的,安静的,面目模糊、居高临下地,无声审着她。
这些佛,怎么这个眼神。
她懂了。
——她本就该有这一天,躲是躲不过去的。
命该如此。
她的泪静静流下,顾怀瑾也落了泪,贴着她的额头,“我们先出去。”
那个声音,鬼魅一般在她耳畔笑起来:
“南琼霜,还没死啊?”
顾怀瑾的怀抱,倒是依旧令人心安。
她闭上眼睛,头仰在他臂弯里。
命运——命运的倒错。
不该相爱的人相爱,不该再见的人再见。
不想留下的被人留下,没想过走的不得不走。
顾怀瑾浑然不知,抱着她跃出了佛寺,见她泪落如雨,还以为是害怕,或是想他。
第83章
那场大火,原本该是这场死局唯一的生机。
那场大火,最终没有烧起来。
那支半劫缘签落地以后,山上下了三年内最大的一场暴雨,不仅浇灭了九曜逆轮引发的山火,还差点引发山洪。
顾怀瑾整日为了这场雨忙得不可开交,将全山人都聚集在了地势高的地方。
暮雪院乃是山上众院落中地势最高的,他便将院门打开,容了许多弟子在此住下。
院子里支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帐子,住了几十号人,俱是男弟子,南琼霜几乎被困在了屋里,无法出来。
一旦出屋,几十个人就是上百只眼睛,齐齐盯着她。
不过,山上所有人,如今都怕她。
有一回,她兴致来了,想去小厨房熬一碗桂花酒酿冰奶。结果出了房门,满院或坐或立自在待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行礼。她眼前骤然升起一堵堵白墙,再扫了一圈,尽是众人垂首行礼的漆黑的束发,满院肃穆寂静。
她一时简直尴尬至极,脚刚跨过门槛,就原样收了回来。
后来,夜里,顾怀瑾来她房里同她说话,她同他说了这回事。
顾怀瑾沉默了片刻:“前些日子,你出了事,我情绪不大好。”
南琼霜哑然失笑:“就连其他长老的入室大弟子,见了我,如今都点头哈腰的。你到底都干什么了?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叫不过是?”提起那一段日子,他语气就不大好。
南琼霜笑着摇头,不说了。
“皎皎,我问你,我去漱玉斋那天,你当真不在那堵墙后?”他坐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我当真不在。”她轻轻道,如今外面那么多外人,她说话小心得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掉下瀑布之后在林子里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的,走到了法门寺。但到了法门寺还是不知如何回来,于是才去拜佛。”
顾怀瑾理着她的鬓发,安静听着。
“你当真没有去师姐的漱玉斋?”
“我到她那去干嘛?那支珠花是她给的,送行宴她给我安排了一个掉碴的碗,我掉下地宫那回,你要救我,她气得要死。我到她那去,还有命回来吗?”
烛火跳动,映亮顾怀瑾半边脸。
如今,他不似初见时那样温润了,神色里时时带着点沉厉,垂眸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吓人。
她去抚他的脸:“还好吗,怀瑾?”
他闭上眼睛蹭了蹭她的手掌,像小动物顺从地撒娇,仍是不说话。
这些日子,他逐渐有点生人勿近,只在她面前百依百顺,其余长老见了他,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他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还没有好。
她道:“好啦。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把她拥进怀里,烛火里环过她的肩,头埋进她颈窝,深深嗅着。
她脖子上的汗毛竖起一些:“你别……”
最近,他总是这样,像人类喜欢猫儿,于是带点疼爱、带点作弄地,从头嗅到尾。
一嗅,她就痒。
屋里点着灯,从外头是看得到剪影的,她身上痒得受不住,推开他,“走开。外面那么多人……你少胡闹。”
最近,因为外头看着的眼睛太多,他已经从她房里搬了出去,只有夜深时来找她说会话。
原本,那些日子,以为她死了,他吓得六神无主,连觉也睡不了。
好不容易将人找了回来,又满院子的外人,连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
他低低道:“等山洪退去,我们马上上朝瑶峰。”
“我可以先去吗?”她摸着他的脸,“这里全都是男人。一个个见了我,行礼行得跟割过了的庄稼一样,我不自在。”
“你要习惯,皎皎。”他蹭着她的手掌,喟叹,“不行礼,就会害你。我如今算是品出来了。”
“脾气太好,就不受人敬重。坐在这个位子上,务必恩威并施。一味仁善,只会害了自己。”他叹,“倘若我最开始就不容衡黄撒野,你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
她眨眨眼,刮刮他的眼睫:“好啦。”
他揉揉她的唇,如今外面人太多,他连吻也不敢,声音很疲乏,“我本想对衡山下战书的。不过现在又是山洪,又是九曜逆轮……”
“现在不能开战。”这话应由她来说。
“但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他笑了,如今他笑也不再温和,“我会逼衡黄上山。皎皎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我处置?”她愣了,“那是衡掌门的独女,我又能怎样?”
“‘能怎样?’”他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她是衡青南的独女,你是我的妻。”
烛火里,她眼睫颤了一下,去摸他柔软的唇。
他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摩挲着。
“她拿你怎样,你就拿她怎样,不要手软。”
“你要我拿鞭子抽她?”她惊了一下。
“有何不可?”顾怀瑾垂着眼,喃喃,“这次害得你差点……而且,还不止这一次。此前那些言语羞辱,加上今日的账,便是要她偿命,也不为过。”
偿命,衡山与天山必然断交。如今阴阳钥都齐了,她若想要镇山玉牌,随时可以拿到,一切近在眼前,务必不要再生什么波澜。
“不要偿命。”她皱了下眉,“不过,我哪里会甩鞭子。”
“我会教你几招。”
他答得那样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前些日子,他还是那样一个温润君子,甚至肯陪着衡黄游山。
他真是变了。她又去摸摸他的脸,他的眉毛。
他顺从阖眼,由着她摸,温柔道:“教你如何,打得她遍体开花,又不至于死。”
南琼霜的手颤了一下。
这人如今怎么……
他睁开眼:“怎么了?”
“没事。”她怕山上形势当真大变,想换个话题,“这里全是男人,我能先去朝瑶峰吗?”
他默了一会:“我现在还脱不开身。如果你要上去,只有先自己去。”
“可以。”
“皎皎不害怕?”
她当然不会害怕。只是楚皎皎似乎应该害怕。
她没说话。
许久,他疲乏已极,长叹一口气:
“不行。”
他挥袖斩灭满墙明烛,室内一时昏暗,他压下来,深深吮她的唇:
“不准放我一个人在这。”
*
自从那一日他将她寻回来,两人再见,她就发现他整个变了。
从前,他是温柔周到,对谁都温柔周到,可是如今,他那点慈悲心肠,仿佛只给她。
面对其他人,眉目中便一派疏离冷峻,该打便打,该罚便罚,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就连在山内大会中与那脾气暴躁又德高望重的燕南天径直对上,也是负手冷眼瞧着他吹胡子瞪眼,然后略微颔首,想怎样,依旧怎样。
阖山渐渐无人不怕他。
宋瑶洁走后不久,他一面安置山上众人,指挥避难,一面分神去查封了漱玉斋。
那堵墙背后的密室很快被发现了,慧德已死之事败露,结合宋瑶洁失踪,很快定了宋瑶洁的弑师之罪。
据说,顾怀瑾派了人,在山上山下搜寻宋瑶洁,说是因为杀了山内长老,要将她送上涟雷台。
可是,虽然要以杀害慧德之罪治宋瑶洁,他对慧德之死却一点悲恸哀悼之意也无,无声无息地草草葬了,甚至不准他入众长老长眠的墓园。
如今山内诸事,全是顾怀瑾一人做主,众长老连句反对不满之辞都不敢有。
慧德就这样无声无息死了,从前那样一手遮天、骑在顾怀瑾脖子上十几年的人,死后,连个碑也没有。
至于李玄白,顾怀瑾发现他也早已失踪,诸位长老的入室大弟子上报山内大会,要查他的去向。
顾怀瑾一人拦了下来,不准查。
自此,李玄白三个字,山上再没有人敢提。
所有曾经害过她、背后取笑过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他清除掉。
他一日日地忙,每日神色都是一样冷肃,绷着一张脸,鲜少有些笑意。
她也看不过去,夜里捧着他的脸哄他:“开心些。我又没有死,你这是何苦呢?”
他只是说:“皎皎,有些事情,我才想明白。从前,我一味想从他人手中护你,却没想到,与其护你,不若将害你的人尽数除去。”
他叹口气:“我一味心慈,害你受苦,怪我。”
不久,雨水止歇,山洪退去,山上开始修缮被淹的地方,众弟子从他院中搬走了。
他马上从他的房间搬了回来,日日夜夜地抓着她不撒手——他从前就是逮到她就不松开,眼下更甚,做什么都要贴着。
只要他回来,不论何时,先抱着她在领子里细细嗅一圈,嗅得她痒得站不住,把他推开。
他从背后环抱着她:“过两天,衡黄就会上山来。等你抽完她,我们上朝瑶峰。我如今烦山里真是烦得厉害。”
她歪歪头,蹭蹭他埋在他颈间的脑袋,“衡掌门那样爱女如命,动不动就暴跳如雷,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真把衡黄弄上山来了?”
他闭着眼,吻她的耳畔:“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她叹了口气,他又嗅得她痒了起来,她无奈缩着脖子,“自从我回来,你好像一直不大开心。”
他笑了一声,停在她腮侧,睫毛搔着她的脸,“我怎么开心?我怎么开心?”
她侧首看他,顾怀瑾垂了眼衔起她的唇,在唇齿间轻轻咬着:“你告诉我,我怎么开心?你出了这种事,你竟要我开心?衡黄不死,我一日也开心不了。”
湿润的唇黏合,她身子渐渐无力起来,顾怀瑾不肯放过,她艰难在他唇里吐字:
“你真杀了她,山上可就乱了。阴阳钥……”
“你别担心。”
那日,她被顾怀瑾接回来,第一件事是冲回房间将耳坠和阴阳钥收了起来,没叫顾怀瑾看见。
假如顾怀瑾拿了阴阳钥打开星辰阁,取来镇山玉牌,雾刀明天就会逼她下手。
她如今,不想马上就下手。顾怀瑾待她好,山上刁难过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她在这里,仿佛度假一般。
既然钥匙在她手里,什么时候下手,下不下手,一切由她决定。
雾刀自从寻到了她,一直跟在她身侧,看着她将阴阳钥收入袖中。
但是,有趣的是。
雾刀不知道阴阳钥长什么样。
她对雾刀说,那只小耳坠,是她从前偷偷放进李玄白衣服里的定情信物。因而,那是李玄白不知何时放在她桌上的私藏玉佩,上面的纹路,同那支弄山月上的玉佩遥遥相合。
雾刀是条膘肥体壮、咬上去绝不松口的恶犬,一身山岩般的腱子肉,饭能干三大盆,就一条,脑子不好。
阴阳钥上是水波纹,弄山月的玉佩是双龙,她一顿东拉西扯,说双龙出水,深渊化龙,顺带着又骂了他一通猪脑子。
雾刀大概也品出自己脑子不好——他的脑子至少还能让他品出这一点,南琼霜很欣慰——被骂了一堆,又没有证据,于是挠着头,打算吃点核桃,补补脑子。
眼下,阴阳钥在手,顾怀瑾爱她,山上所有想害她的人被顾怀瑾清了个干净,她在山上,不论见谁,对方都得弯下膝盖,唤她一声“楚姑娘”。
这种日子,进可攻退可守,南琼霜很享受。
过了几天,顾怀瑾下午便回了院子,拿着根软鞭,推开了她的门。见她盖着丝被躺在榻上午睡,坐在她榻侧。
她觉浅,他一进来就醒了,翻过身来迷迷糊糊问:“……怀瑾?”
睁开眼睛,竟见顾怀瑾拿着她放在枕边的帕子,放在鼻子底下静静地嗅,她无奈笑起来,“你一天天的,到底在闻什么?”
七乌香木有毒,顾怀瑾早就爱上了她,那些七乌香木制的首饰,她早就收了起来。
他道:“你自己闻不到吗?”将帕子递到她脸前。
她用力闻了一下:“到底有什么味道啊。”
“我说不出来。”他将那帕子又放到鼻子下,“就是,你的味道。”
她眨眨眼。
她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个说法,这些日子她听到好多次了。
雾刀在她耳朵里笑了一阵:“这个男的,你不见的那些日子里,天天晚上闻着你的衣服睡呢,真变态。我睡他也不睡,我盯他会累死。”
南琼霜又沉默了一阵,去握他的手:“你真的没事吗,怀瑾?”
真的没病吗?
“我会有什么事。”他从容把她的帕子收入袖中,“醒了吗?还要不要再睡会?”
她坐起来:“不睡也可以,不过闲得无聊。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过两天衡黄就上山了,我来教教你如何用鞭子。”
“鞭子?”当真要她抽衡黄吗?
顾怀瑾拿来那根软鞭,乃是初学者常用的草苇鞭,她看了那鞭子就笑了,那是她七岁时就已学通了的东西。
真要她打吗?
真要她打,一不小心就打死了。
她去抱他:“你替我打吧,怀瑾。”
衡黄身份敏感,打轻了她不甘,打重了不是事,到时候衡黄回去,一番添油加醋,又是一场风波。
反正顾怀瑾也不会轻饶了她,由他来做,毕竟是天山少掌门,衡青南即便怪罪,也无可奈何。
顾怀瑾一愣:“我其实也想过替你打。只是由我来打……无论如何都会手重,怕她撑不下来。”
她用额头蹭蹭他胸膛,笑意幽幽:“我不忍嘛。”
顾怀瑾沉默许久,最后叹息:“皎皎,不能这么善良。你以后做掌门夫人,脾气须得硬起来些,否则……”
善良。
南琼霜笑了起来,捧着他的脸去吻他:“你去嘛。我也不喜欢动刀动枪的。”
顾怀瑾这人,只要去吻他,情绪再不好,也会先乖乖地吻一会。
他抱着她,阖眼在她唇上吸吮辗转,大拇指轻轻刮着她下颌,用唇蹭她的唇珠。
“再说了,”她被吻得喘起来,“为了打她两鞭,还要我去练功,到底是让她遭罪,还是叫我遭罪。”
他笑了一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懒呢。我们日日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我不要嘛。胳膊酸,腿也疼。”
他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挠挠她的下巴,“真拿你没办法。”
又过了两天,衡黄果然被逼着上了山。不过衡青南也跟着上来了,铁青着一张脸,似乎是想替女儿坐镇,大有威慑之意。
衡青南揣着袖子沉着脸,站在习武堂前。南琼霜一见他那脸色,便知把这烫手差事推给顾怀瑾,是上策中的上策。
顾怀瑾倒是丝毫不惧,站在猛烈的日头底下,神色自若挽好袖口,手掌一开,平静无波地接过了伊海川递来的九节鞭,铁鞭反射着日光,亮得刺眼。
衡黄站在她对面,不甘又不甘地单膝跪下。
今日她没穿她一贯的鲜艳衣裳,着了一身玄色。只是那身衣裳,花纹繁复,鎏金刺银,裙摆绉纱缀了一圈黑曜石,步步生莲,富丽得叫人挪不开眼。
天底下爱穿玄色的人,大多有一个心思,便是流了血,也瞧不出来。
南琼霜抱着肩膀,笑吟吟站在屋檐底下的阴影里看着。
据说,衡山派此次答应顾怀瑾上山受罚,松口的不是衡青南,而是衡黄。
衡黄那一日见到南琼霜自己跃下瀑布,再张狂,也清楚自己这回是捅出篓子来了。她若是不站出来,由着衡青南庇护,整个衡山都要因她一时任性而不得安宁。
于是她自己在
房里思过了三日,主动寻到她爹爹,主动说,要上天山一趟,以平息顾少掌门的怒火。
一山掌门之女,绝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该她承担的,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顾怀瑾垂眸,将那九节铁鞭打开,鞭子叮铃叮铃坠到地上,他啪地在地上抽了一下,击得碎石飞溅。
衡青南:“少掌门,你我此前说好,若是由你来惩罚小女,仅限三鞭。”
顾怀瑾颔首:“掌门放心,一鞭也不会多打。”
衡黄单膝跪在习武堂前空地中央,昂着头,头上的金嵌玉步摇在太阳下闪烁:
“少废话,要打快打!”
顾怀瑾将那九节鞭在空中倏地一抡,霎时一阵咻咻风声,九节鞭子游蛇一般扭曲攒动,四面八方咬在衡黄身上,四周一片尘土飞扬。
她身子顿时抽搐几下,红唇紧咬,一声不吭。
虽是一鞭,可是抽得巧,一鞭便打了三四下。
衡青南大怒:“顾少掌门!”
顾怀瑾绑了绑手柄底下的红绳,平静问:“怎么了?这不过是一鞭。”
衡青南食指中指合并,指着他鼻尖,连胡子都在颤:“顾姓小儿……!”
“好了爹爹,别废话!”一鞭子下去,衡黄额头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太阳穴青筋都蹦出些许,但依然笑着,“就凭他,还能打死我?快打,没时间陪你玩!”
顾怀瑾冷笑一声,又是两鞭。
九节鞭游窜得叫人看不清踪迹,南琼霜在屋檐底下站着,都感到风劈在面上,几乎斩断了她的发丝。
连房上瓦片都被波及,碎裂开来,摔碎在地。
那三鞭,顾怀瑾用了十成功力。
南琼霜置身事外,笑着想,这三鞭,也难为她熬得下来。
三鞭过后,衡黄连脸上都刮出两道血痕,顺着往下淌血。
撑着膝盖,勉强站起身,全身关节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如一只残破的纸鸢。
神色却依然傲着:“行了吗?两山之间的账清了?”
顾怀瑾目光往她脚下一扫,见她脊梁骨虽然笔直,脚下却已经滴滴答答溅了不少血点,垂下眼,将九节鞭对折收好。
他朝远远躲着的南琼霜望了一眼,示意她过来,温和问:“行吗,皎皎?”
衡黄见他那关切神色,恶心得差点一口吐出来。
南琼霜含着笑,微微点头。
顾怀瑾朝衡青南、衡黄各自抱拳:“多有得罪,请即刻下山。”
衡青南:“便是你叫我留,衡山派之人,此生也再不会踏足你们天山一步!”
顾怀瑾颔首:“那么,一路顺风。”
第84章
九曜逆轮被人无端开启又无端关闭,说明阴阳钥,在山上短短出现过一次,又消失了。
整个天山派的人,为了那阴阳钥究竟落入何人之手,争执不休。
山内大会整日整日地开,长老们一致要求顾怀瑾守在论事殿内,夙兴夜寐,遍搜全山弟子,一间房一间房的查,不查出来,决不罢休。
顾怀瑾置若罔闻,留下一句“长老们若要查,顾某应允”,几日后,与南琼霜搬上了朝瑶峰。
南琼霜也没想到顾怀瑾放手放得这样干脆,不是从前凡事都他来兜底、他来负责,好事坏事都由他来担的吗?
顾怀瑾沉默许久:“皎皎,其实你坠入瀑布那日,现场并不只有伊海川一人。十几个弟子在瀑布旁饮酒论剑,都听见了你们那的动静,无一人来帮忙。”
“那些弟子,从前也都受过我的恩。虽说是忌惮衡山派,但到底是见死不救。我有些寒心。”
南琼霜也叹了口气,去牵他的袖子。
“何况,他们要查,我也不是不放权让他们查。谁牵头,谁安排,有事情到峰上报告我一声便是。难道真要我一辈子扑在论事殿里?”
她听了,也只是默然:“那么,我们上朝瑶峰,或许你会开心些。”
衡黄下山后不久,她与顾怀瑾搬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乃是顾氏禁地,与玉霄峰、含雪峰以三根铁索彼此相连,地势险峻孤绝。顾怀瑾带着她,自上峰天梯登山,用了整整一日,方到达峰上两人住处,明月阁。
明月阁已经被人修缮打扫一新,光洁阔朗。因着峰上地势比下面更高,下面已是仲夏时节,峰上山花才刚开。满山的樱花树,山风一过,花片扑落纷飞。
顾怀瑾在一旁放东西,南琼霜站在支开的花窗前望出去,只见窗外云海茫茫,成行的仙鹤头顶一点红,自云雾里穿梭来去。一阵风来,樱花落得下雪一般,吹入云中,看不见了。
当真是神仙般的地方。
眼光一瞥,一旁翘起的檐角上,坐着一只猴子,浅色的眼睛叽里咕噜乱转。
“咦,有猴子。”
顾怀瑾闻言,走到窗边探身看了一眼,与那猴子对视一瞬。
“离它远些。”他摸摸她后背上的长发,“朝瑶峰不常有人住,猴子野得很,都不怕人。”
她回头:“白糖呢?”
宋瑶洁临行前嘱托过,因而她将那白猫带上来了。不过她向来不喜猫儿狗儿的,虽说是带了上来,也不过是丢给了顾怀瑾,交给他操心。
“刚才进来时放到地上了。这一会不知道跑哪去了。猫胆子小,换个地方便得缓缓,可能躲起来了吧。”
顾怀瑾东西仍未放完,把行囊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笑,“我把你要下山时,给你准备的东西也都带上来了,是你喜欢的簪子之类。”
她随手一指,“放那吧。”看了一圈,没看见白糖,嘟囔着,“哪去了,那猫呢?这么高的地方,别不小心摔死了。”
顾怀瑾忙着将东西归位,没回答。
向阳的一面,有一座阳台。她走到那阳台上,见那通体雪白的猫儿,蹑手蹑脚地藏在栏杆之间,警觉仰着头。
栏杆上,蹲着两只猴子,一齐与白糖对视着。
她问:“猫跟猴子打架吗?”
顾怀瑾往这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捏着两片小鱼干走过来,朝猫儿招手。
两只猴子顷刻锁定了那小鱼干,贼眉鼠眼盯着。
南琼霜顿觉不妙,“你等等——”
话未落地,两团棕色的残影风驰电掣奔过来,四足踏地,跑到顾怀瑾面前伸手一揪——攥着两条小鱼干跑了。
白糖吓得喵呜一声,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顾怀瑾揉揉眉心,本来是想循循善诱地叫白糖回来,眼下无可奈何,将那猫儿强抱了起来,“你看。所以,当心些,别被抓到了。”
抱着瑟瑟发抖的猫,转身回去。
忽然又被南琼霜抓住了袖子。
南琼霜打着哆嗦,抓着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靠,脸往他怀里躲着,手指着栏杆:“怀瑾……”
他吓了一跳,回身看去。
两只猴子和谐友爱地将小鱼干平分了,一只蹲在栏杆上抠脚。
一只蹲在一旁,显然是公猴,低着头,玩自己的……
两只手搓着,若无其事地与他对视。
顾怀瑾脑子里嗡的一下。
她笑得受不了,捂着脸往他身后钻,“你看,你看那是在干什么啊,怀瑾……”
顾怀瑾一把将她揽回身,捂着她眼睛:“皎皎,别看。”
脸上腾地红了。
她笑得实在是止不住,上半张脸都被他覆在手掌中,睫毛在他掌心扑扇着,搔得他心痒难耐,“别看了,笑什么笑,回屋去。”
顾怀瑾难得对她语气严厉些,她不恼,只觉得有趣,拿下他的手来,见他整个人羞恼得红透了,变本加厉地逗他:“那是在干什么啊。我不懂。”
摇着他的手撒娇,黏黏糊糊地求他,“怀瑾,给我讲讲呗。”
“我……”顾怀瑾深吸了一口气,简直是百口莫辩,“我讲什么讲!别胡闹,快回屋去!”
她最爱看他生气,尤其是一面害羞一面生气,继续装委屈,“什么嘛,问问你罢了,怎么这样凶。”
她一委屈,他当即止住了话。
半晌,他心神俱疲,长叹了一口气:“……没有,怎么是凶你。听话,外面凉。”
“那你反应怎么这么大?”她腾地从他怀里直起身来,越过他肩膀去看后面的猴子。
那猴仍然没停,心平气和地与她对望,也不知怎么还能那样心平气和。
她又绷不住,大笑起来。
顾怀瑾黑着一张脸把她转过来,扯回了屋里,将门仔细关上。
“都是孽畜。皎皎,你……”他深吸一口气,斟酌许久,“……你非礼勿视。”
“猴子!猴子你也要用孔夫子那一套?”
顾怀瑾实在语塞,见她笑得那样开心,也瞧出她是有意作弄他,气得笑了一声,捞起白糖,悬在床榻上方,示威似的望了她一眼。
她的笑当即停住了。
“你敢。”她不敢置信,冷笑着,“我说过了,养是养,绝不容它上榻。”
“那你别笑了。”他不松口。
她又绷不住,笑出来,话却继续装委屈,“什么嘛。我不过问问你,你不解释,还这样……你知道我最讨厌掉毛的东西。”
她一撒娇,顾怀瑾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他无可奈何地把白糖放在地上,强装镇定去把窗子关了,隔着雕花的空隙一看,那猴子总算消停了,长出了一口气。
他哭笑不得走回来,打开书柜,瞧瞧他点名要的佛经和笔墨纸砚是否都已备齐,一面道:
“我再从下面,点两个人上来吧。一个丫鬟给你,一个侍仆给我。不然,一开窗子,满地的花瓣,你又该不喜欢了。”
“嗯……随你。”她平躺在榻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天花板。
“有时候,我可能还需下去开会。到时,可能一整天都不在,你自己一个人,也需有人陪着。”
“一整天?”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心不在焉,“朝瑶峰陡峭,何必单日往返,不要勉强。”
他又拿出一册书,看了看书背上的字,放回去,“你不想我?”
“才多少日子,想什么想。”
他垂下眼睫,沉默了两刻。
“我们什么时候订婚?”他平静问。
南琼霜眨眨眼,缓缓坐起了身。
他依旧挨个看着书柜中的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父母是早已去了的。所以,看你。”
“那么,下个月。”没怎么想,话便脱口,显然是已经思量了许久。
她答得轻松:“好。”
顾怀瑾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走到榻边坐下,深深拥住她,手扣在她后脑上,摩挲着。
他总是很依赖她,南琼霜已经习惯,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好啦。到朝瑶峰上来,开心一点了吗?”
“是啊。”他低低道,怀里的人软得让人无法心安,他搂着她,控制不住地一直用力,“看不见山下那些人,轻快许多。眼下我见到人就烦。”
她笑起来,蹭了蹭他的头,“其实,我也一直想不通你如何能十年如一日地鞠躬尽瘁。自我上山第一天就看出来,慧德那样待你……你都不怨。”
“我是无所谓。”他将头埋在她颈窝里,小动物似的依偎着她,“都是为了山上,担着这个担子,做的自然要比别人多些,我受点委屈没什么。但是……”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安慰着摸摸他的背。
“但是……人人都苛待你。我那样护你,慧德不是看不出来,结果还是依旧害你。”他冷笑一声,“尊他为师叔,倒还真敢骑在顾氏头上了,他忘了他的地位,是谁给的。”
“还有宋瑶洁。”他道,“我们同门十多年,一直以为她虽然严厉一些,偶尔爱拿资历压人,但人并不坏,不至于害人。不想,竟然想借衡黄之手杀你。”
“心思倒是很阴,晓得衡黄的脾气可以利用,于是借刀杀人,还将自己撇得干净。”他声音越发阴鸷,一字一字,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我当时找你,将全山翻了个底朝天,后来找到她那去,不知怎么,总觉得你在她那里的密室后。你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忍的——本来打算将密室打开就杀了她,一剑刺死。”
她想从他怀里退出来,看看他的脸,不想被他抱着,动弹不得。
“我才发现,一心为所有人好,结果是人人拿我当软柿子捏了。”他轻笑起来,玩着她后背长发,一缕一缕地顺着,“原来好人当到头,是这样。”
她没说话。
这些日子,他似乎对山上人失望已极,心灰意冷,从前一心为别人好、见到人好比自己好还高兴的人,如今见了谁,都是神色恹恹。
她叹气,“怀瑾,有句话我早想说了。”
第85章
“一心为人之前,须得先为自己。”
“或许你性子格外大度些,处处为人好,不怨怼、不标榜、不计较,不论人如何对你,你都一概无私对人。但是……有些人,这样对他,他不仅没有感激之情,反而以为你是软弱,以为自己本事大得不得了。”
她蹭了蹭他的头,贴在他耳边道:
“人与人不同,本就不能一概而论的。有些人心中有数,以善报善,你下回便还是好好对他;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次受了你的好处,下回又想继续占你的便宜,你何必继续给他这个面子?”
“你就算给,这一回后,还有下回,下回还有下下回。早晚要踩到你的底线,你不若从最开始就别给他这个脸。”
他许久没有说话。
“还有,你当真是……太过自抑,凡事几乎只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
那时为了逼他说一句“不准下山”,她不知耗了多少功夫跟他死磕,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头痛,叹了口气:
“你不替你自己考虑,都不委屈的吗?慧德那样不公,你也能安静忍他那么多年;李玄白冷嘲热讽,你也不计较,有时还帮他说情。还有,你明明早就想吻我,却非要……”
他忽然撤开半寸,垂着眸,深深又缱绻,仔细望着她眼睛:
“你早就知道我想……?”
“对,”事已至此,她也不瞒着了,“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你早些吻我,我也不会说什么……”
“因为你早就喜欢我?”他劈进话头打断。
他仔细听的竟然是这个,她翻个白眼。
“……但是,倘若李玄白不喜欢我,你还会忍多久?怕是会真的忍到我服了忘忧散下山。”
他沉默听着。
“倘若李玄白没有吻我……”
“皎皎。”他语气很生硬。
“倘若李玄白没有吻我,你还不知道要退到什么时候。”
“皎皎。”他搂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几乎有意在箍她。
“我说的不对吗?”她不依不饶,靠在他怀里,手指顺着他的下颌滑过,一面安抚,一面挑衅,“所以凡事你都落了李玄白一步。他……”
忽然声音塞进喉咙,她身不由己地“唔”了一声,两片唇被人含在唇间搓碾,他鼻子缠绵地与她的鼻尖厮磨,闭着眼,滚烫的呼吸扑在她的人中。
手上用力,缓缓将她推得躺倒在了榻上,两肘撑在她身侧,捧着她的脸。
她微张开了口迎合,没想到,这回这人竟然撬开了她的齿关,不止唇相互黏合着,连舌也闯入纠缠。
黏湿的温热的舌,缠绞着她的舌尖,微妙的颗粒感。
她受不了,几乎完全被他的掌控压倒了,身不由己地仰起头,喉咙里难耐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他仿佛浑身过了一遍电,大拇指将她下颌再推得高了些,方便他深吻。
一只膝盖,虎视眈眈地抵开她双膝。
“好了,你……”她偏开头,勉强抽身出来。
顾怀瑾一根大拇指将她的脸又推回来,一点也不容她逃避,口里一面啮咬,一面含糊道:
“原来早就瞧出来了的。那还跟他混在一起?为什么?就为了激我?”
完了,她恍恍惚惚睁开眼,见他动怒地皱着眉,心里道,完了,这不是露馅了吗?
“既然早就心知肚明,那你答应了我就是,你若肯答应我,我又怎么会比那竖子慢一步?!好好地待你,事事问你的意见,你就又要下山、又要失忆,还要跟那竖子一同下山,非逼到我无路可走——”
果然,逼他打破原则,强留她在山上,他至今心中不安。
“逼得我什么也不顾,这些年如何做人都忘了,事事对你用强。结果到头来,你喜欢这样,是吧?”
他气得笑了,胸膛嗡嗡喘着,抬起头来,“问你意见,你倒不喜欢,真是不分好赖,不识好歹。”
她气道:“你说谁呢?!”
“说谁?”他笑,低下头又去吮她的脖子,“就说你。”
鸡皮疙瘩带着酥麻将她淹没,她受不住,嘶着气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喃,他听着受用极了,变本加厉地吻下去:
“救你,对你好,到头来,还不如亲你脖子来得快。”
这是什么话。她笑得几乎咬着牙,忽然感觉颈侧那股令人眩晕的热度之外,又凿了两排牙印。
她倒吸一口气:“又咬我!”
“咬的就是你。”他勉强吞咽了一下,在那牙印上用唇再度缓缓地磨,“欠收拾,早说啊。”
“谁欠收拾?”他现在竟然这样对她说话。
“你。”
她气得又长吸一口气,恨恨握住了,手上用力:
“你再说?!”
“你。”
他伏下身来,不仅不避,甚至迎了上去,知道她脖子最敏感,有意把喘息都喷进她颈间。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其他感官都被裹住蒙上了,唯有脖颈间的皮肤,被炙烤得难受,带得全身都难以自控。
“喜欢抓,那抓啊。”他把她的小耳坠摘下来,整个含住了她的耳垂,用力吮吸,啧啧生响,“用力些,再用力。要不要我教你?”
“你如今……!”她挣扎起来,偏开头躲着,在他肩膀后背一阵不甘地猛敲,“你如今怎么这样!”
“不是喜欢我这样吗?这是你自己选的。”他一路从她耳朵底下又吻上来,在她脖子上印出一行水痕,手下去握住了她的手,逼着她攥紧了,“不是这样用的,这样轻,不行。”
在她耳边呵着气,她一阵叮——的耳鸣:“你得动起来。”
她咬着牙笑,“你想要?”
“想。”他斩钉截铁。
她这辈子最喜欢别人想要什么,她偏不给什么。
登时撒开手。
顾怀瑾早料到她会如此,哪里会放过,抓着她的手又按回来,带着她一起推拿。
她只是喜欢演被强迫,不是真的喜欢被强迫,不甘心就这样由他摆布,想了一瞬,软着嗓子道:
“不要,怀瑾,我不喜欢嘛。”
她陡然服了软,顾怀瑾瞬间停了下来,头埋在她颈窝里,难耐地一呼、一吸。
张开口,牙又威胁似的搭在了她皮肤上。
她蹭蹭他的额角,“今天不要,好不好。”
她长发一旁的床单,缓缓被他抓得皱了。偏头一看,他冷白的手背,青筋凸起一根,不知用了多少神智,才这样堪堪停下。
连脖子,也泛了红,一根细蛇般的脖筋突突跳着,下颌骨绷得死紧。
她得意一哂。
你看,顾怀瑾这个人,就算逼到了头、拆穿了她的老底,她一撒娇,还是会忍,还是对她心软。
她闭上眼睛,去吻了吻他那根暴戾的脖筋,仿佛去吻一只服膺于她的凶兽。
逼他,逼得他失控,然后服软,看他心软。
这一套伎俩,她百试百灵,左右逢源,有恃无恐。
他不知权衡沉思了多久,终于,哑着声音,将她的头拨过来,叫她直直看着自己。
“那么,哪天。”
他原本生得就白,一动情欲,眼尾艳得吓人,一片迷离暧昧的颜色,仿佛上了胭脂,存心勾她。
睫毛压着黑漆漆的眼睛,声音不由分说:
“哪天,说。”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撒娇也不管用了?这人……
“如果不是我,那就你。”
他从容如常地去解她腰上的系带,手指动得熟稔又耐心。
什么叫“不是我,那就你”?
她腰上的带子顷刻被解开,裙子当即散了开去,她太阳穴狠狠一跳,赶忙将裙子又捂了回来,惊道:“你做什么?!”
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执着沉沉,不似玩笑。
一双手,竟然直接从裙底,缓缓地钻了上来。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响,鸡皮疙瘩窸窣着爬了满身,闪电似的把他那只手按在床榻上,惊魂未定。
他真是疯了?他这人现在……
他……他从前那样……
她还以为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订婚前动手动脚。
她面对顾怀瑾,一向游刃有余,她那种如鱼得水,顾怀瑾也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而且时时有点愤恨。
如今,她好不容易惊慌一把,他好像忽然见那波澜不惊的观音菩萨动了心。
霎时,想起很久以前,他的一个梦。
梦里,菩萨唇点丹朱,身上两点。
一个妖戾、诡异、疯狂的三角形。
他咬着自己的唇,焦渴地吞咽了一下。
三角形。
她确实,唇也是红的。
南琼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心惊胆战地,看见他青筋凸起的微微泛红的脖颈,喉结不祥地,缓缓滚动了一下。
她心里仿佛巨石滚落。
他喘息着,空气自肺腑悠长地磨进磨出,仿佛压抑着难耐的痛苦:
“我,或者你,你选。”
眸子里泛着水色,眼尾带着红意,汗珠晶莹剔透,怎么看都是旖旎疏艳的情态,然而手背青筋暴起,嗓音喑哑浑浊。
他真是变了。
如果她今日……
如果她今日……不给,给出去的,是不是就是……她?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这么早?她甚至还从未想过。
但是,她气笑了,想不到有朝一日,一直被她盘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竟然蹬鼻子上脸,攻守易势,开始威胁她了。
好啊。威胁她,她不怕。
但是,倘若他真逼她帮他,她会让他知道什么叫钝刀子割肉,什么叫任人宰割。
她笑了起来:“你当真想要我帮你吗?”
他气喘着:“对。”
“如果我不帮,你就要……”她捏了一下他的手,“……作弄我?”
他答得利索:“对。”
她莞尔,“好。”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手径直去解他的玉带,“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顾怀瑾没想到,她会这样平静地,接过他的挑衅。
更没想到,她一旦将他的威胁坦然接过,手足无措的,就是他顾怀瑾。
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了一瞬:“……什么?”
她看出他的茫然,那是有点骑虎难下的尴尬。
心中得意,直接去解他的腰带。
顾怀瑾条件反射地想去按住她,咬着牙,没有动。
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早说过了,用这招数来逼她,比较慌的,会是谁啊?
她推了推他,示意他从她身上起来
,手往枕头上一指,“躺那。”
几乎是一瞬间,她脸上那点无措和惊慌便消失了,又是她面对他一贯的得心应手。
他忽然更加不甘。
情难自禁的,只有他一个,凭什么?!
高台已经架上了,他断断不打算偃旗息鼓,依言松开她,缓缓靠在床头的靠枕上。
云海中忽然飞来一只怒气冲冲的红鸟,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惹得它那样生气,站在窗外,吭吭吭地啄着窗棂。
她垂眸,笑着打开窗子,将那鸟儿迎进了屋,拿在手上。
气势汹汹的,一只鸟儿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吃了她。
那鸟儿自云中穿梭而来,鸟羽上已经披了不少水珠,脾气似乎不大好,但对她还算乖顺。
她握住那红鸟的长颈,自雀头往下顺着抚摸。那鸟儿便昂首伸颈迎着她,一种杀气腾腾的期待。
顾怀瑾靠在软枕上,整个人如片片桃花敷满的水面。
他不知道,他那幅生而无望的样子,落在她眼里,更加惹人喜爱。
初见时落花满襟,仿佛谪仙,如今在山上说一不二的人,怎么落到了她手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天呐,他真好玩。
她凑过去,凑到他脸侧,磨蹭他的眉毛,软软的鼻尖刮着他的鼻梁:
“喜欢吗,怀瑾?”
他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她于是去吻他,唇在他唇上轻轻地贴,好声好气地哄:“别咬自己嘛。”
他又吞咽了一下,闭上眼,去迎她的嘴唇,越是受不了,越要报复回来。
她浅尝辄止地吻,吻了一下,便退开,手指刮了刮那脾气火爆的鸟儿,婆娑的雀目,“听说你的同门,从前给你写过两句诗——”
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世上有明月,不问人间事’?”
在那雀目上按了一下。
鸟儿浑身哆嗦了一下,一声鸣啼也发不出。
“说话呀,乖。”那红羽的鸟儿直腾腾的,脾气如此暴躁,她怕那鸟将自己气坏了,将它的长颈掌进手里,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推刮着替它疏通筋脉,“怎么不说话,是生气了吗?不提李玄白,也生气吗?”
“皎皎。”他抬起头,一字一字往外吐,“你少激我。”
她委屈地撇撇嘴,“什么呀。它也生气,你也生气。人家李玄白可没有你这么爱发火。”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她不过又是在故意气她,连句废话都懒得说,两只手环过她的背,将人压在怀里,捧起她的脸掰过来,大拇指将她下巴推高,径直咬住她的唇。
一片啧啧水声。
但凡提到那桩事,他绝不可能轻轻放下。
她被他纠缠得头昏脑涨,头仰在他臂弯里,缺氧得连天花板的花纹都看不清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得他宽宥片刻。
没等她喘口气,这人又循着她颈项,一路报复地吻下去,手在她背后揉着,一面抚摸,一面缓缓地,拨到了她胸前挂着的红豆项链。
她那串项链宝贝得紧,连自己也不敢随意碰的,忽然被人一拨,吓得浑身冷汗湿透,睁开眼睛,“怀瑾……!”
“噢,”他喘着气,笑得恍然大悟,“皎皎也会慌啊。”
“你别闹了!”她真恼了。
“怎么?”他鼻梁蹭着她肩膀,在她领口的皮肤上吻着,“不是揶揄我?笑话我?不是很开心吗?不是……”
在她的红豆项链上有意碾磨,轻轻落吻,“……这样才公平啊。”
她登时沿着那红鸟脖子一圈羽毛,恨恨环刮了两圈。
他太阳穴青筋怦怦跳动,仰起头来,不说话了。
看着倒在靠枕上的人,她真是心有余悸,闭了闭眼。
这样下去,他自然是跑不了,可是她又能闹到什么好?
他学得太快了。
这种事情,他怎么学得这么快?!
她不敢再惹他,也不敢再挑衅,看着他脖筋暴起,一根粗壮的血管凸起来,连到锁骨,也不敢再有什么亵玩之意——怎么攻守易势成这个样子,几乎势均力敌了。
如果聪明,她现在该安分守己些。
顾怀瑾做梦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种滋味。明明并不气馁,可是控制不住地哀哀叹息,明明不算痛苦,可是不论如何,都很痛苦。
最要紧的开关被人拨来把去,他仿佛低估了烈马的没见识的人,毫无办法地颠三倒四,甚至缰绳——还是他自愿,交到那不怀好意的车夫手上的。
他束手无策,身如浮萍得几乎心慌,坐起身来,抱紧了她。
他那幅脆弱又情动的样子,落在她眼里,格外惹人怜爱,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怎么?不是自己也……?”
那不一样。
他抵着她的额头,失神地,痴痴望着她花一般的双颊。
那不一样。
有了她,才知道,此前他自己那些尝试,跟她相比,只能算隔靴搔痒。
不治本,不解渴,越搔越痒,越搔越念着她。
——什么也不及她。
他缓缓地,筋疲力竭地放开了她,喉咙干涩,卡出两个字:
“皎皎。”
她皱起眉,“你都……我衣服脏了。”
一抬眼,见他懒怠垂着眼,几乎是痴缠地,望着她。
那种眼神,滚烫黏腻,湿润阴滑。
开了一口荤的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牵起了她的五指,大拇指在她手背上缓缓刮着:“皎皎……再来一次?”
第86章
南琼霜这些日子在朝瑶峰上,整日无所事事。她一贯疲于奔命,突然歇了下来,还有些不大适应。
连顾怀瑾这个大忙人,自从上了朝瑶峰,也比从前清闲许多。山内公文日日自峰下递上来,但一次只能递那么多,顾怀瑾特意发话,将一些琐事拨给其他长老处理,唯有至关紧要的公文,方送上朝瑶峰,由他过目。
一时,两个素来忙得脚不沾地、连梦里都在思量对策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发觉无事可做。
一日,她被窗外直射的日光晒得醒了,睁开眼睛,眼前尽是日光灼出来的红印子,迷迷糊糊地去摸床榻另一侧的人。
床榻另一侧早空了,连衾被都叠得整整齐齐。
见她动弹,顾怀瑾回身望了一眼,复回去描着他那张字帖:“醒了?”
“嗯。”她从日光底下挪走,幸好,他那侧的床榻还凉快着,丝绸床单触手滑凉,“几时了?”
他拿着毛笔往窗外一指,笑,“瞧瞧,日上三竿。”
日上三竿?她腾地坐起来。
她这辈子,还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过。
他含着笑,头也没抬,“到这里之后,皎皎似乎睡得更好了些?”
或许是吧,她转头望着窗外千山。
今日天色大好,太阳白花花的,挂在天顶,整个天空是一片澄澈的湛蓝。整日里萦绕在峰间的云雾也消失了,露出里面嶙峋峻峭的山岩。
她依旧懒得动,趴在枕头上看他。
他正微俯下身临帖,毛笔竖得笔直,手腕悬得四平八稳,一笔一划,工整写着。
身后便是雕花窗棂,蔚蓝天色下一树烟霞般的樱花在窗子里颤动,花枝一摇,落花如雪。
垂着眼,长睫翕垂,人如玉山一般。
她眨眨眼。
倒是生得真好看。
不过,今日倒是正常了,眼尾那些艳色褪去,他不动情的时候,旁人来看,几乎高不可攀,人再亲善,也难以接近。
她笑道:“你累么?”
他不明白她意在何处,依然专注写着,“什么累?”
“昨天。”她有意揶揄,“腰酸不酸?”
他知道她故意作弄他,无言以对地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一天而已,谁会腰酸。”
她一下子笑开了,趴在床上懒洋洋道,“
口出狂言,你瞧着以后吧。”
“以后?”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毫无觉察,悠哉悠哉地趴在枕头上荡着腿,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阳光底下,她腰上裹着衾被,上面一层纱衣,勾勒出细腻匀亮的背脊,背沟微微下陷,一直延伸进丁香紫的衾被里。
在那衾被里,或许有一对……圆圆的,腰窝。
以后,不知道腰酸的是谁呢。
他若无其事地瞥开眼。
忽然,她一摇一晃的腿僵住,两根手指一掐,颤巍巍地举起什么,对着光看。
尖叫一声:“猫毛——!”
远处的白糖喵呜一声,款款走来,将头抵在顾怀瑾腿边蹭着。
他蹲下去,爱怜不已地摸那白猫的小下巴,一边笑,“猫儿哪有不掉毛的,不都是这样。不是皎皎要养的吗?”
她跪爬到榻边,捏着兰花指将那根毛悬在榻外,忽然又改了主意,两三步跪爬到窗边,打开窗,将那根毛恨恨丢在山涧里。
“能不能给它剃了?”她一双手左右在白糖周围比划,“剃到,留两只耳朵,脸上留一圈……”
白糖嗷一嗓子,听懂了似的,钻到顾怀瑾和桌子的缝隙里,隔着他瞪她。
顾怀瑾将笔搁下,把那白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猫怎么能剃毛?成什么了。别闹。”
简直是胳膊肘往外拐。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东西如蒲公英一般,她就不该答应宋瑶洁。
她无可奈何,下了榻,在各处翻翻找找,顾怀瑾一头雾水看着她。
她自衣柜深处山一般的衣物里,耗子似的刨了半天,终于从最底下扯出来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顺带着拿起了一旁的针线。
顾怀瑾捏着白糖的爪子,让它挠了挠自己的小猫头:
“这是做什么?”
“钩毛线,缝衣服。”她叹气,她那一手好女红竟然用在这地方了,“给它套上,免得满屋掉毛。”
“为什么是白的?人家本来就是白猫。”
“……”
这是宋瑶洁留下来的钩了一半的衣服,谁知道为什么是白的。宋瑶洁似乎审美很差劲,这不是撞色了吗?
顾怀瑾从她那一兜针线里,挑出一卷红毛线,又将那白糖托着肚子拿在手里,掉转过来,给她看它的屁股。
拿着红毛线,在它一双屁股蛋上比了比:
“给它缝个猴子屁股吧,多好玩。”
她笑起来,这人准是有点毛病,瞪他一眼,“我给你缝个猴子屁股。”
“什么话。”知道她不喜欢猫,他故意托着白糖作势要放到床上,“再说一遍?”
“傻子。”她白他一眼,两手向他伸开,“我这衣裳今天刚好要洗,给我抱抱。”
顾怀瑾把猫放下,来抱她。
她笑:“我说猫。”
“已经跑了。”他道,说话间坐到她身侧,搂着她的腰,弯下身子,两只胳膊将她卷在怀里。
比她高出许多的人,一抱上她,喜欢把头埋进她颈窝里,侧着头,依恋不已地从她脖子一直嗅进她领子。
细细的鼻息拂动她的汗毛,他所经之处,她身上一阵酥麻的痒。
她明明知道该习以为常,但不论多少次,浑身还是要麻一阵,然而又喜欢他贴着她、磨着她,于是阖了眼,忍着麻痒。
两片微热的唇,爱惜地贴在她颈侧,一点落吻声。
她咬了唇忍着,手也抚上他的背,抓紧了。
“衣裳昨天才换的,又要换?”他呢喃着,又在她颈侧吮了起来,“这么怕脏。那我昨天弄到……”
她不知为什么,一旦脖子被人吮着,人总有点灵魂出窍,话几乎是哼出来的:
“……你还知道。那还不快帮我洗。”
“不洗。”落吻声啧啧,他舌头挑拨着她颈侧娇嫩的皮肤,软软的唇贴着,“就那样穿。”
“你疯了吧……”话是恼怒,语气却有气无力。
“你身上带点我的味道,我才安心。”
“傻子,还有什么不安心的?”情人间的低喃,语调轻而碎,她被吻得迷迷糊糊,才刚醒,又有点发困,“大早上的,又在这里黏人。”
他不说话,拨开了她的衣领,得寸进尺地沿着锁骨吻在她胸前大片皮肤上,手按在她腰间,大拇指摩挲着,摸得那里热热的。
她控制不住地出神望着天花板,天青色的房梁摇摇晃晃。
开过一点荤的人啊。
哪怕还仅仅是一口,整个人就已经不复从前。
“你别亲了……”她有点受不了,大早上的……
他不会昨天刚满足了一番,今天还想?
“我们今天去哪?”她已经被吻得有些喘,打算换个话题。
他在她胸前整片皮肤上吻过,又按着她的背,迫使她挺直,从锁骨,一吻一吻印到她下颌。
每一吻,都好像在追杀她的理智,温柔的糖刀子,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态。
她身上已经软了,却为了避免更失控,绷紧了身子强撑,将他背后衣衫抓得乱了,喘息着:
“怀瑾……”
他倒没有喘。如今更从容不迫的,竟然是他了。
“……去兰台。”他终于放开了她,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扑在她面中,“天气好,我们去看星星。”
“不想去。”她道,“蚊子多。”
“为什么不想去?”他阖着眼,蹭了蹭她的眉毛,“那时候不是说,跟……约好了去玉环台,就是要看星星?”
指的是谁,她明白。可是,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她拧起眉:“我可没说过这话。”
“说过。”他叹息着,鼻梁蹭着她的鼻梁,一种缱绻的秋后算账,“那时候,我从山下回来,去凌绝阁接你,你不肯回来。我怎么说,你就非要跟他看星星。”
她笑起来,这人记仇呢,“哪有。”
“绝对有。”
她眨眨眼,心里清楚,这时候最好撇清一切关系,“我真忘了。就是有,也没放在心上。”
他终于满足地笑了一声,吻了吻她嘴唇。
“今天天气格外好些。朝瑶峰上山雾重,不是时时都能上兰台的。要说山上看星星的去处,再没有比兰台更好的了。”
他道,“我多给你带些驱蚊的香囊,再多带些衣裳。”
在明月阁内躺了一整天,终于傍晚出发,到了夜里,两人上了兰台。
兰台据说是松月老祖当年得神仙点化之地,就是在此,他得“仙人抚我顶”,顿悟了驭珠之法,尊奉仙人口谕,在此开山立派,成为一派宗师。
然而,神话里说的天花乱坠,实际上不过一处漆黑的高崖。崖上一块容人躺卧的石台,落了不知多少落叶落花,下过雨,还积了点水,是万万躺不得的。
明月孤悬,照得山间一片明白显豁。
她看了这简陋偏僻的地方一圈,笑起来,“你们师祖,就在这地方得了点化?”
“谁知道是不是呢,或许只是传言罢了。”他走到她身侧,揽过她的肩,“抬头。”
夜幕四合,漆黑的穹顶上,整片铺满了细密的繁星,夜色的黑中无数一点一点的白,仿佛星星拼命从黑夜中往外钻似的。
远处,一条绚烂、耀眼、缤纷的银河,玉带一般,横亘在天上,尽头没入地平线那端起伏的、苍紫色的山谷,消失了。
她屏住了呼吸。
倒确实见过漂亮的星星,但她还不曾见过银河。
山风清冽
甘甜,微微湿润,带着草木的清新味道和露水的香气。
悬崖下,尽是黑压压的密林,树冠仿佛拥挤的花菜,月色下每片叶子都闪着光。
她喃喃道:“确实是很美。”
忽然一件衣裳包住了她的双肩,交叉着将她裹紧了,身后的人抱住她的腰,“冷吗?”
“还好。”她理着山风里扬起来的碎发。
顾怀瑾垂首,吻了吻她的肩:“那就好。”
说完,拿了个垫子,放在离悬崖边稍远的地方,回身对她笑,“要不要坐在这里?”
说是让她坐,可是,他却走开了。
她依言坐下,环抱着膝盖,回身望去,“你干嘛?”
却见他从不知什么地方,搬出来两个圆圆的酒坛,月色下笑得清朗:
“桃花酿。”
“其实,兰台乃是山内圣地,不容亵渎。但我少年时,曾在朝瑶峰居住,那时候突发奇想,偷偷在这里埋了两樽桃花酿。没想到,十年后,还真被我找着了。”
他笑得有点狡黠,眨眨眼,“爹爹若知道,非得气死不可。不过我当时埋这两坛酒,本来也是为了气死他。”
她不禁莞尔。
怎么看,都是循规蹈矩着长大的人,可是竟然有这些调皮心思。
他坐在她身侧,将那酒坛打开了,极其醇厚又带着桃花馥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在空气里,随夜风散去。
他曲起一边膝盖,山风里,垂眸轻哂,姿态很有点倜傥洒脱:
“我爹爹顾清尧,除了我娘,其实还有个情人,不知你在山上是否听说过。”
她心里一跳。
一些有意被她活埋进心底不愿去想的东西,因为他这一句话,阴魂不散地复苏了。
第87章
虫鸣啾啾,她拿过他手中酒盏,未待他喝,先抿了一口。
一样的闻着芳香,入口灼辣,轰轰烈烈地点燃了喉管。
她呛咳了一声,顾怀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他那个情人,最后,就是在这兰台被捕的。问她为什么来这,她说,这是她同我爹爹,最后一段好日子。”
话里的人,正是她此前半夜出去收尾灭迹的,紫睨堂主。
她垂下眼,转着他那个酒盏,没说话。
“自那以后,我爹爹下令封锁了兰台。”他笑着,理了理她的碎发,“所以,上一个来到这的人,还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细作。”
“人迹罕至的地方,害怕吗?”
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山风好像忽然隔着衣裳,将她吹透了。
就算披着他刚给她围上的披肩,也吹透了。
她沉默不语,长睫仿佛一双惊慌的蝶,扑扇着。
“不用怕。”他笑起来,将她揽过来。
她一时很想依赖他,顺势靠在他身上,恹恹拢紧了披肩。
“那细作前些日子,似乎已经死了。不知怎么,自己跌进了水里,没了命。”
他声音平静如常,似乎她的死,带不起一点波澜。
“不过,等父亲出关时,可能会很难过。”
山风携来一点枯叶的碎屑,吹在她裙摆的衣褶里,她将那枯叶拈出来,捏在指尖。
“为什么?”她轻轻道,“给我讲讲吧。”
他垂下眼睫。
满天繁星,凉风习习,她渐渐歪在他腿上,趴在他盘腿而坐的膝上。
顾怀瑾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轻拍着:
“我娘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当年,因为两家知根知底,议了亲。结果成婚之后,两人感情只好了几年,生下我哥哥后,两人便逐渐相看两厌。后来,我爹学成后下山云游,在山下市集里,又认识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美艳直爽,一身好功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爹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然而她个性桀骜难驯,不论我爹爹如何苦求,始终不愿嫁予他做妾。于是我爹爹回山,对着我母亲说,要休妻。”
“结果回了山,才发现,母亲已经又怀了我。我母亲哪里肯。为了这回事,闹得山上鸡飞狗跳,昆仑几乎与天山成仇,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说和离可以,但绝不容那女人做掌门夫人。”
“事情到这,因为那女子不肯做小,两人原本只得一拍两散。”
“这时候,她却怀了身孕。”
他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悠悠:
“形势瞬间变了。因着这个孩子,她不得不低了头,嫁入天山。”
她从未听过,极乐堂堂主为了办任务,竟然还为自己的目标怀了孩子。
“不久,不知为何,她小产了。”
“我母亲原本以为,凭着她的两个孩子,凭着她背后的昆仑派,她的正妻之位无可动摇。不想,自从那女子小产后,我父亲如同被鬼上身了一般神魂颠倒,日日守在她床榻边,什么也不顾。”
“等到那女子身体略微好些,我父亲便又对我母亲提了休妻。”
“我母亲自小在昆仑派内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机立断与我父亲和离了。走之前,连我们两个也没有带走,说是流着我父亲的血的东西,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他轻轻笑着,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承于母亲的肉身,漫不经心,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我和哥哥就这么被我母亲抛下了。哥哥还好些,至少还由她亲自教养了几年。我?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便是有,也是她横着眉毛指着我鼻子,叫我‘随顾清尧的东西’。”
她这时方明白,顾怀瑾明明众口称赞,却为何被人冷落也往往忍下,有一个偏爱他的人,便抓住了,不肯松手。
“我父亲爱那女子,山上谁也没有办法。我母亲离了山,他很快就将那女子扶正了。那女子做了掌门夫人,长老们不愿意也得愿意。原本这样下去,风波也就平了。”
他拍着她背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语调恍惚,仿佛说着前世的事。
“可是,后来才发现,那女子,是个上山来的细作。她上山,本就是为杀我爹爹而来。”
悬崖下漆黑的层叠树影中,忽然响起两声撕心裂肺的鸟啼。
她睫毛颤了颤。
“甚至,”他讥诮笑了起来,“她身份暴露,不是因为杀了我爹爹。而是要下给我爹爹的毒,下给了我哥哥。”
紫睨堂主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我哥哥死了。”他感慨,“各位长老喜爱他喜爱得不得了,他样样比我强多了。他死了,众长老哀恸极绝,我爹爹一病不起。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没忍心取那女子的性命,只是将她锁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
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缓缓抓紧了。
“但没想到,我那已经和离回了母家的娘亲,听闻我哥哥被毒杀,找了回来,逼我爹爹杀了那女子。”
“可是,已经到了这地步,我爹爹仍是不肯杀她。只是,各方压力之下,迫不得已,将那女子打入了逝水牢。”
“这般轻放,我娘亲哪里肯。刚上山没几天,丧子之痛叠加家破人亡之悲,活活在天山上气死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揉了揉太阳穴。
“自此,我父亲病倒,再也没起来,不得不闭关养病。你是不是以为爹爹闭关是为了武功大进?不是的。是他再不打坐调息,就活不了了。”
“至于那女子……就一直关在逝水牢内。当日,爹爹本只想小惩大诫,关她三天。不想,就在逝水牢内,终此一生。”
她趴在他膝上,月亮忽然被山间云翳挡住了,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
许久,她道,“那你呢?”
“我?”他笑,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很轻快,“哥哥死了,娘亲死了,爹爹病重闭关,还有谁顾得上我,自然就在山里被慧德罚。”
他的家,他的过去,已经被往生门毁掉。
现在,往生门还要取他的未来。
她闭上眼睛,湿润的山风拂在身上,凉而薄,吹得她冷透了。
“那你……”她想了一瞬,没有问,换了个说法,“如果你碰到这种事,早该杀了她。”
沉默着,等他的反应。
他笑着,“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皎皎担心我移情别恋?”手指绕着她的耳坠,叹息,“我简直一刻也离不了你。”
她握住他的手,不容他玩闹,长睫垂着:“我是说,假如你是顾掌门。”
他甚至不曾犹豫:“当然。我怎么可能留她。”
夜露深重,在她长睫上凝了一滴。
她睫毛一颤,那颗露水摔在他衣摆上,碎开了。
他仰起头。
浅紫色的云散去,夜空里复又一片清楚明朗,星星照耀着,他
低低喟叹。
“……父亲总是太心软。我原本同他一样,事事心慈,但这些日子,因为你……”他食指在她颊上蹭了蹭,“因为你,才发觉,这样心善,是行不通的。”
他低下头,呵护她似的,轻轻呢喃:
“该处理的人,需得处理。该罚的人,得罚,该杀的人,得杀。不然……”
她听得默然,缓缓从他腿上起来,坐直了身子,两膝合并,避嫌似的躲开他的膝盖。
“……不然受苦的,是我的皎皎。”
他温柔拥住她,阖上眼,侧首在她额角一吻。
她麻木恹恹,面无表情,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回去吧。”他道,“太凉,你该冷了。”
*
明月阁内。
知道她喜欢吃荔枝,顾怀瑾特意着人从峰下送了新鲜的妃子笑上来,在八宝果盘里堆成了一个圆锥。
她自兰台回来,话也没有,神色也厌倦,脸白得如一张宣纸,即便看他一眼,也很快就瞥开。
他心里有点打鼓,哄猫儿似的揉揉她的脸:“怎么了,不大开心?”
“没有。”她看向别处,由着他替她脱去披肩。
“怎么没有?”他捧起她的脸,追着她的眼睛,“别糊弄我。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你能知道什么?
她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偏过头,拨开了他的手。
不想面对他,什么都不愿想,但凡一想,每个念头都会刺伤自己。
脑子里装满了绣花针的时候,她喜欢眼睛一闭,睡觉。
她换了寝衣,翻进榻里,背对着他,蜷起膝盖:“困了,睡了。”
“先别睡,再说说话吧。”顾怀瑾将墙角的连枝地灯一盏一盏点亮,又去窗前将窗纱四边按得紧了些,复坐回榻侧,俯下身子看她。
烛火一跃一跃,映得他眉骨鼻梁如玉石般立体,他拨了拨她的眼睫:
“明天,我须得下山开会,不能在这陪你了。”
她背着烛火,神色看不分明:“嗯。”
“你既然说,不必当日往返,那么,我也就不急着赶回来。”
他静静地,等她的答复。
她道:“嗯。”
他失望了。
她总是这样,似乎不见他也可以,没有他也行,有没有他,她都无动于衷。
他思忖了一刻,将丝被缓缓拉上来,覆到她下巴底下。
“山上最近事情多,闹得厉害。恐怕我一下去,要连着开好几天的会,没十天半月回不来。”
他继续期待着她给个答复。
她没说话,又“嗯”了一声。
他的长睫垂下来。
他不想再等了,心里空落落的,慌得厉害,也上了榻,从背后扣住了她的腰,双手搁在她小腹上交握。
“跟我去吧。”他闭上眼,在她长发上轻轻落吻,“跟我下朝瑶峰,回暮雪院住几天。陪我,嗯?”
她阖上了眼。烛火的光影在她漆黑的眼帘里惶惶跳动,变幻莫测,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深渊: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自己在峰上,不是说害怕?”他抱着她,胸膛将她纤巧的脊背整个拥住,拨开了她的领子,一点一点,吻着她的肩,“只有两个下人,没人陪你,也没有人夜里给你盖被子,凉到了怎么办。听话。”
她不说话。
他心里也明白,不是怕她害怕,是他害怕。
“说话。”他被逼得没办法,吻她的脖子,“跟我下去,乖。”
她是喜欢他磨人的,但是,如今,她不知道放纵他这样低声细语地说情话,究竟对是不对。
这样走下去,前面是什么?
“不去了。”她缩着脖子躲开他,却被他按进怀抱深处。
他听见她这三个字,在她颈侧轻咬起来:“不准。”
“我不害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不准。”他闭着眼睛,“你夜里总惊醒,睡得浅,我从前每晚要哄你好几遍。你自己不知道?”
她被吻得气喘了起来,被感官控制了后,人总是倦怠慵懒,“我可以不睡。”
“你少说胡话。”她不爱惜自己,他最不爱听,每次立马就会恼,“叫人给你做些肉菜补补,不肯吃。明知道自己体寒,不在乎。眼下,连觉又可以不睡了,你是非要我……”
话不再说了,又开口咬她。
含恨的一排牙印。
这回,他咬得还比往常深了些,她一阵吃痛,嘶着气,“怎么总咬人呢……”
“跟我下去。”他在她颈侧一吻,“你这性子,我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怎么这样磨人?她回过身看他。
一看,他语气虽然强势,眼神却忐忑含悲,逆着烛光,眼里格外亮,仿佛亟待人摸摸头的小狗。
怎么每次稍微冷落他一点,就这样惴惴难安的。
她默了片刻:“明天再说吧。”
“皎皎,”他将她的脸掰过来,阖上眼,“吻我。”
身后连枝地灯的影子,随着烛火,在墙上左右摇摆。
她进退难决。
他闭上眼的样子,长睫翕垂,如面上停了一双蝶,脆弱而虔诚,她心里一颤。
吻了吻他:“睡吧,怀瑾。”
虽然是她先说要睡,可是整个夜里,几乎没有睡着。
她不知在枕头上辗转了多久,月亮自窗外冷冷照进来,照得早上还温暖亲切的一切——他在那里临摹的字帖,她搁在一旁的小毛衣,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红毛线——全都沉默森冷,凄凄可怖。
顾怀瑾睡着。他素来睡得比她好些,可是此前,她若醒了,他也会跟着醒。
今日,没发现她醒着,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拥着衾被,缓缓坐了起来。
假如她继续拖延下去,还能拖多久?
往生门内,每个任务,有一年的期限。眼下不过刚刚快五个月,她还有一半的时间。
七个月,她说不定已经又摆脱了雾刀,自出山密道出了山。到时,固然是要与顾怀瑾诀别,可是他到底留下一命,已经是最好的、最理想的结局。
倘若不离开他呢?
忽然又想起那时紫睨的话。
“你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山上,借天山派庇佑,老老实实地做掌门夫人。”
这话,是不是她因为下毒而功亏一篑,之后的后悔之言?
只是,倘若真做了掌门夫人,天山派又能庇佑她到何种程度呢。
雾刀在山上都可以接任务,天山派的门禁自己挺引以为傲,实际或许已被往生门渗透了个干净。
倘若她一年之期以后,撕下面具,背靠天山派,公然背叛往生门,顾怀瑾自然是会护着她,可是往生门,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天山派再保她,胜算也不过五分。
若是天山派输了,顾怀瑾一样要死,她落入往生门手里,死得只会比顾怀瑾凄惨千万倍。
假如……她不背叛往生门,背叛顾怀瑾。
阴阳钥在她手里,她随时可以拿到镇山玉牌。顾怀瑾依赖她到了一天见不到面就难受的地步,假如她想取他的命,自然是易如反掌。
如今,她来这里背的任务,对她而言,已经太容易。
只要她想,审录司内她的案卷上,第四个圈,随时可以画上。
只是。
她揉着眉心。
如此简单的事,现在她不愿意做。
她不愿仔细去想为什么
,怕想明白了就不得不清醒,手指绕着丝被上的一个线头。
最好的办法,还是七个月内,找机会摆脱雾刀,然后不告而别。
她下山,他们天各一方。
雾刀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要敷衍他七个月,她未必做不到。何况还未必需要七个月。
至于顾怀瑾。
他这样相信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好好地演爱他,他几乎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来。
她打定了主意,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他仍在熟睡,面朝着她,睡得安稳而平和,呼吸均匀悠长,阖着眼,像个安心的孩子。
顾怀瑾这么依赖她,等到他们分别,他不知要怎样。
她俯下身去,在他眼睫,轻轻落下一吻。
“哎唷,真够恶心的。”
雾刀的嘲弄在耳边响起来。深更半夜的,只闻声,不见人,恶鬼一般的语调。
她听了他的声音就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哆嗦起来。
怎么这么巧。
正在她刚刚想着……背叛的时候。
“大半夜的,还没睡。怎么?晚上紫睨的故事,给你听辗转难眠啦?”
她平稳了一下呼吸。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叫雾刀瞧出心虚:
“你还没睡?正好,我有事情问你。前堂主怎么会把给顾清尧的毒下给了顾之?”
雾刀笑了一声:
“她那药,是为顾清尧量身定做的。顾清尧年轻时曾经遭丹顶门暗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以后,有点百毒不侵的意思。那毒,对于顾清尧,是慢毒,叫他日日虚弱下去;对于旁人,是剧毒,一口毙命。他们俩父子情深,爱一口口喂,谁有办法。”
“可惜了,还剩下一个姓顾的。他爹爹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不然,一盘菜,没三个一起送走,至少也能送走俩。”
她垂下眼睛,望着熟睡的顾怀瑾,手指动了动。
“为什么非要用慢毒?前堂主尤擅用剑,顾清尧如此信她,她若一剑下去,也没有这些事了。”
“那谁知道。”雾刀笑得更得意,“这种事,你得问她。不过,若由我来看,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她没说话。
“那女的爱上他了呗。”雾刀笑,“这种事不是常有?因为爱上了,所以就算下手,也不忍叫他眼睁睁看见她背叛,想让他无所觉察地死。如果想停,还能停得下来,有回头路可走。拖着拖着,没等人死,自己先暴露了。”
“所以,南琼霜,”他道,“你下手时,要么用剑,要么用你的丝线。其他的,我都算你叛门,别想给我耍花招。”
她闭了闭眼。
床榻另一侧酣睡的人,忽然张开了口:“……皎皎。”
她赶忙看去。
顾怀瑾没醒,只是说梦话。
连梦里,也把她的名字衔在唇边。
雾刀听了他的呢喃,笑了,“这男的是真栽你身上了,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语调忽然一转,兴致勃勃,“你说,他若是知道,他爱得要死的那个人,根本没存在过,得是什么表情啊?”
南琼霜心里一凛。
她不是楚皎皎。这世界上,压根没有楚皎皎。
她不是不明白,不过自欺欺人,故意不明白。
“今天我来,还有第二件事。”
她一愣。
雾刀道:“情况有变,门内有新的任务,非要你去不可。这边的事,就先这样吧。”
“什么叫‘就先这样’?”她皱眉。
“能办多少办多少,能到哪步算哪步。”他道,“没有镇山玉牌,就先算了。人能杀,先杀人。”
“一个月后,订婚之夜,你杀了他,我们一同回往生门复命。”
第88章
那一夜,南琼霜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入睡的。
甚至连到底睡没睡着,都不清楚。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又回到了那日法门寺内。
火海滔天,雕花房梁燃着往下坠落,三十六座金佛置身业火炼狱,面目慈悲,自身难保。
她在大火中央,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支灵签。
半劫缘。
她将那支灵签,信手丢进火里,转身走开,连看都没有回身看一眼。
抬步,跨过了法门寺高高的门槛。
忽然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只手,抓住了她衣袖底下的手,抓得死紧,几乎将她攥得痛了。
顾怀瑾捂着洇出大片血迹的胸口,艰难扶着门框走出来,人伤得连站都站不直,一道直直的血线,自他苍白的唇边,连到下巴。
神色如活尸一般惨白可怖:
“皎皎,为什么……”
“我那么爱你……我明明那么……”
“你为什么……”
她猛然惊醒。
大睁着眼睛,听见窗外早起的山鸟在枝头跳着,鸟鸣清脆。
身后,顾怀瑾仍安稳睡着。夜里睡着睡着,又抱住了她,她整个人被他卷在怀里,动弹不得。
规律的呼吸,喷在她后颈。
她惊魂未定,几乎虚脱了,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一点,仰着头,呼吸了两口。
“……皎皎?”
他醒了。
他知道她觉浅,怕她睡得不好,老早以前就晚上轻拍着她,哄她睡觉,有蚊子的时候,动不动帮她找一个时辰的蚊子。她常梦魇惊醒,后来她一醒来,他便也跟着一激灵,重新拍着她,哄她睡觉。
但是如今,她不大想受他的好了。
她闭上眼睛,没说话。
顾怀瑾听见她呼吸清浅,以为不过是错觉,腿攀上她蜷起的双腿,又睡了。
她眼角,蓄了点冰凉的水,恍恍惚惚地,又听见了那片火海呼呼的燃烧声,还有那日,众佛见证的,那一声“皎皎”。
为什么要找到她?
他找到她,以为是重逢,是圆满,是失而复得。
其实,是生离死别的开始。
他们明明可以都得救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
顾怀瑾已经起了,在桌边坐着,见她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道,“醒了?”
“嗯。”她有意不去看他,“不是今天要下去吗?怎么还没出发。”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下去吗。”他如今已经不想问她的意见,她的意见,他没一次爱听的,“在等你。快起来,收拾收拾。”
“我?”她迷茫指了指自己,“我不下去。”
他没说话,一点哧哧的声音,原来是在剥荔枝皮。
八宝果盘里,半透明的雪团子似的荔枝肉,已经堆了一叠,颤巍巍的。
他将最后一颗剥出来,放在那一堆的尖顶上,走去盥洗台旁,洗了洗手。
拿着那果盘走到她面前,神色未动,“快吃吧,吃完我们下去。”
“我不下去。”
他不接话,将那果盘放在床头柜上,走到桌前描字帖。
不答话,就是拒绝。
她才发现,此前一直逼他强迫她,结果现在这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势,有些事情,渐渐不由她。
她道:“……一到下面去,所有人都好奇我,我到哪,都被人追着看,我不自在。”
“现在不会了,他们不敢。”他道,“等订了婚,掌门夫人的名分坐实了,更无人敢探头探脑地看你。”
“……而且,下面全是机关,我想出去走走,都不安全。”
“你以为,朝瑶峰上,就你一个人,随便走走,很安全吗。”他对外头候着的丫鬟流素道,“伺候夫人更衣。”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他如今这种强硬口气是她一手培养,她怨不得谁,但是,他这样不由分说,她也不大习惯。
不论如何,她现在必须得退开一步,冷静想想接下来的形势,权衡利弊。
只要他不在她眼前,她就没有那么容易动摇。
“我真的不想去。朝瑶峰好高,我上下一次怕得不行,我又不是你们。”
她一服软,顾怀瑾的神色果然松动一瞬,手里的笔停下了。
她眼神示意流素出去,门被流素缓缓关上,她走过去,抱着他胳膊,靠在他身上:
“你要下去,就早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他垂着长睫,还是不说话。
“好不好嘛。”去摇他的袖子。
顾怀瑾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等着听什么,眼下没心思逗他,投其所好:
“我说不想你,是骗你的。怎么会不想你?只是这么高的地方,你为了见我,单日往返,实在太折腾了。万一受什么伤怎么办?”
他看着写了一半的字帖,不作声。
“朝瑶峰,对我来说实在太高了。上来的路,我往下一看就眼晕。几天之内反复折腾,我真的受不了。我不下去了,好不好?你们习武的,就算本领大,也要小心些,不至于为了每日见面,自己冒那么大的风险,我不心疼么。”
他将笔搁下,掐着眉心。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干涩:
“既如此,把你的东西,带一两件给我。”
她一愣,“东西?”
“随便什么。帕子、衣裳,对了,就你的枕头吧。”他道,“我抱着睡觉。”
她忽然想起雾刀说,她掉下瀑布的那些日子,他一直闻着她的衣服睡觉。
这人怎么……
多大的人了,天天抱着她闻,仿佛小孩抱玩偶似的。
他把她拉过来,领子拨开,从背后用唇蹭她的肩:
“你不在我身边,我总不安,总觉得你要去哪似的。”
“我能去哪。”她笑,“快去吧,早去早回。”
顾怀瑾终于依依不舍地下去了,整个朝瑶峰上,除了一个丫鬟流素,一个侍仆阿进,就只有些僧人道士,再无旁人。
人越少,越清净,想事情便越发清晰。
明月阁前,有一片山间水泽,月亮一照,夜里波光粼粼。
顾怀瑾知道她喜欢水,在那湖泊旁给她支了一个水上秋千。
今日没有他在身后帮她推秋千,她赤着脚,踩着岸边,往湖水中荡去。
这一片湖,原本就是山巅冰雪融化后汇聚而成,又是夜里,两脚往水中一浸,一阵刺骨的冷。
她喜欢那种冷,冰到痛。或许身子冷些,神智便能更清醒。
顾怀瑾如果知道,定然要生气,但他不在,管他呢。
秋千悠悠荡着,她悠悠地想。
务必在一个月内做一个抉择,那么,或许,她来不及下山了。
一个月,她未必有上回那么巧,可以摆脱雾刀。
那么,她眼前的路,其实只剩下两条。
要么,背叛往生门。
或者,背叛顾怀瑾。
背叛往生门,胜算也只有五分,好处是可以安心在山上过闲散日子,谈情说爱,在天山派倒了之前,她几乎不会有事。
即便往生门的手伸进了天山,要暗算她,也未必十分容易。
坏处是,往生门毕竟手眼通天,或许什么时候,她也会如顾之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倘若天山派倒了,顾怀瑾还是要死,至于她,会比他死得凄惨千万倍。
倘若背叛顾怀瑾,那就容易得多了。她取他的命和镇山玉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任务成功后,回到往生门内,又要过从前的日子。
被派出去,辗转在男人之间,奉承讨好,挑拨离间,绞尽脑汁地投其所好。
为了谋得一颗心,不择手段,即便被其他女人妒忌陷害,也得忍下,即便被男人们当个物件一样拼命争抢,无人尊重,也要站在中间,谄媚赔笑。
被男人迷恋,但鲜少被当个人看,那种日子,她过得恶心,早已受够了。
何况,她的第五个任务,还不知道办不办得成。即便成功,还不知道往生门是否会如约放人。
假如横竖都不乐观,不如选至少现在少些苦头的路。何况天山派,已经在江湖上存在了三百年,根基已稳,未必不能与往生门碰一碰。
冥思苦想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对她而言更轻松的答案,她略微放下心。
并不是她自欺欺人。想来想去,客观地讲,确实是这样做更好。
她舒了一口气,足尖刮破湖面,带起一连串轻巧的水珠。
雾刀:“你打算怎么杀他?在哪?什么法子?”
她霎时毛骨悚然。
最近,他怎么总在她想着背叛的时候出来,是否太巧了。
这么巧,或许雾刀已经猜出几分她的心思。
她道:“门内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刚好订婚,趁那个时候动手。”
“很好。”他道:“门内告诉了我一条出山的密道,就在含雪峰之下。那含雪峰上有一座兰阁禁地,人迹罕至,你最好把他引过去,在那动手。之后,我们直接下山复命。”
“好。”她将脚一下没入湖水,水冰得她酸痛,她却觉得爽,“我这回下去,第四个任务就算完了。”
“完了?”雾刀笑了一声,“怎么能算完了,你只做了一半。杀了人,但没有镇山玉牌——所以,门内说了,案卷上只能画半个圈。”
她愕然循着声音方向望去。
整个水泽周围,凄寒荒冷,没有第二个人。
“是门内叫我回去的。倘若再给我些时间,镇山玉牌我也拿到了。这也要算在我头上?”
雾刀笑:“你是在同审录司讲道理吗?咱们门内自你幼时抚育你,培养你,叫你有一口饭吃,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嘻嘻笑着:“你这是报恩。该做的。”
放屁。
早晚有一天,她会把这些人全杀光。
往生门不会守信,她就知道。
幸好,她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过,你也算心志坚定的。要搁别的女人,被那个姓顾的这么宠着,估计早叛逃了吧。”
她没说话,攥着绳子的手越抓越紧。
突然提这个话头,雾刀是已经看穿了她。
“……毕竟,”他叹息,“咱们门内,也不给剥荔枝,也不给看大夫,冷了也没人管,死了更不会找,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对不对,南琼霜?”
她浑身一片冰凉,冻得麻了,发起抖来。
“你少放屁。少在这里疑神疑鬼,说了多少次了!”
“你最近跟他,蜜里调油啊。小手牵的,分都分不开。”
远处湖泊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长身的黑影,仿佛黑夜里窥伺她已久的野兽,终于咻咻嗅着,到她面前,呲出獠牙。
“感情真好。那个姓顾的,一刻也离不开你,整天亲啊亲啊。”
他抱着肩膀,月色底下逆光盯着她,仿佛候在久病之人床边,唯有病人看得见,只待人死便索魂的黑无常:
“你说,假如他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会怎样?”
“假如他知道,她本名是南琼霜,她是一个细作,她来,便是为了杀他——他会怎样?”
南琼霜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骨头和骨头相互撞击,身体里面咯吱作响。
“假如,一个月后,你没有做你该做的事,南琼霜——”
夜色里,那个从头黑到脚的悚人的影子,唇角勾起来,两排白森森的齐整的牙。
“——我会把你的身份,告诉他。”
第89章
事情到此,已经再清楚不过。
她必须杀了他。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从秋千掉进了水里。湖水冰寒刺骨,淹没她整个身体,她木然沉下去,甚至,那不是沉进水里,而是筋疲力竭,连水都想借力靠一靠。
雾刀狞笑着,消失了。
她闭着眼睛,湖水撕咬着四肢百骸。
好冷啊,顾怀瑾看见,非要生气不可。
顾怀瑾。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这样的结局,她从见到他第一天开始,就已经知道,为什
么到了现在,还会难过。
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湖水冻得她浑身剧痛,脑子发麻,她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夜色里,一点白霜。
她什么都不敢多想了。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蒙着眼睛走也得走,痛到死也要走。
不然呢?死吗?
大多数时候,她最不愿想的,就是死。
她活得那样不易,每一步怎么咬着牙流着血走过来的,她自己最清楚。
她凭什么为了别人放弃这条命。
但是。
为什么她要活,他就必须死。
他们两个,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要受这种报应?
她缓缓向后靠在水里,身上已经冻得麻痹了,迷迷糊糊闭上眼,听见体内心脏,嗵嗵嗵地跳,一拍急似一拍。
逼她。催她。连她的心脏,现在都要催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湖水淹没了她的鼻子,她骤然呛了一口,那水太凉,不仅呛得她鼻腔酸痛,还顺着鼻子一直冰进脑袋。
她连嘴里的舌头都渐渐冻麻了,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月色里,仰起头,快窒息了一般大口吐气。
好累啊。这么多年,她真的好累啊。
这种事情,这些——烂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啊。什么时候——可以不杀人啊。
她怕雾刀发现她流泪,吸了一大口气,扎进湖水里。
月光无法将水照得透澈,水底下,一片漆黑。
黑是好的。就一直黑下去、暗下去,黑暗到——什么都看不见吧。
太阳永不升起,她就这样漂在水里,永不醒来。
——为什么又想到死了?
她在水里,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睛。
岸边,阿进抱着一大摞公文,正欲送到明月阁内,余光一瞥,竟见圆月底下,碎光闪动的湖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格外美丽的人,少掌门特意挑选的珠花、少掌门早上亲手挽的发髻、少掌门特意着人用雪蚕缎打的衣裳。
少掌门宝贝得不得了的,那位夫人。
他吓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夫人!夫人!”他匆匆把公文堆到脚边,撸起袖口,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扑腾扑腾两下到了她身边,“夫人怎么落水了!夫人!夫人!”
阿进胆子小,破锣嗓子,两下给她喊得清醒了些,她道:“怎么了……”
“救命啊!救夫人!流素!!!”
南琼霜:……
她无法,跟着游了两下,一路漂去了岸边:“不必惊慌,我是会水的。”
阿进继续咆哮:“啊!!流素!!救夫人!!!”
她实在没办法,阿进这两嗓子,也将她从情绪中捞了出来,她扶着阿进,上了岸。
到了岸上,人几乎折断。
她这时才感觉到,在冰水里,不顾身体泡了那许久,到了岸上,人是麻的。腰支撑不了上身,膝盖支撑不了腿,眼睁睁看着碎石砂砾越来越近,阿进一把拉住她,没让她摔在地上。
她跪坐在地上,碎发滴着水珠,缓了许久。
流素狂奔着取来了她的外衣,围在她身上,吓得泪流满面:
“夫人受惊了没有?奴婢这就派人去下面报信。”
“别去。”她拢着衣领,“他听了准要赶回来。一点小事。”
流素年纪小,不敢顶嘴,迟疑着与阿进对看了一眼。
“那,那奴婢伺候夫人去芙蓉泉内泡一泡。这样冰凉的水,若是给夫人冻坏了……”她泪眼婆娑,眨着眼睛,不敢说下去。
南琼霜闭了闭眼,“不必,我没事。扶我回去吧。”
回了明月阁内,更煎熬。
他今早临摹的字帖被他收了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压在镇纸下。
临那张字帖的时候,听说她不愿跟他一起下去,沉默着心痛,话也不说,只是写字。
今晨刚送上来的新鲜的荔枝,堆在果盘内,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剥好的,已经微微发黄。
他若在,便知道她夜里不爱吃东西,不会晚上剥。
他夜里替她梳头的玉梳,替她扑蚊子的芭蕉扇,特意问了屈术先生,为她调制的驱蚊香膏,白糖缝了一半红屁股的小毛衣,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
可是,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了。
甚至,连那只烦人的猫儿,也被他带下了山。
她叫他带下去的。
走时,他拎着那猫的后颈,啧啧摇头:“走吧,你娘不要你了,只有爹爹要你。”
她闭上眼睛。
太累了。虽然身上还湿着,冷得几乎在抽搐,但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睡觉。
睡吧。睡一觉起来,就过了一天。
明天起来……
明天起来,形势也还是一样。
事情不会变好的。从最开始,就是如此,这不是交给时间,就会有希望的事。
她浑身湿透,却连湿衣服都懒得换,任由冰凉的衣裳黏在身上,就这么上了榻。
衣角的水砸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她木然蜷起身子。
她哆嗦着,床帐被她带得摇晃,窸窸窣窣地颤抖起来。她躺在床榻唯一一个枕头上,屈起食指咬在嘴里,闭上眼睛。
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她的枕头被他带下去了。这是他常躺的枕头。
她再熟悉不过的,可靠的、安全的、叫她安心的,他的味道。
她向来没闻到过他的味道。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她忍耐不得,雾刀不知在哪个角落看着,她连呼吸都不敢急促,如今她不能再指望顾怀瑾来帮她了——她不敢再在那枕上躺,翻起身来,又下了榻。
太冷了,她急急往芙蓉泉走。
芙蓉泉乃是朝瑶峰上一处药泉,适于休养疗身,正在明月阁附近。顾怀瑾说她身子不好,几次三番要她去泡着试试,她也没放在心上,嫌他小题大做。
如今她去,一是因为身上冷,二是因为,唯有这种地方,雾刀不会跟着。
她唰地一下推开浴池的门,两三下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剥了下来,胡乱解了发髻,抱着肩膀,战栗着走下池中石阶。
满室水雾蒸腾,一片浑浊的白,她几乎瞧不清台阶。
很烫。
但是她太冷了,这样的烫,对她来说,刚刚好。
温泉淹没她的锁骨和肩膀,圈在她脖子上。她冻透了的身体瞬间被包裹起来,肌肉如释重负地松弛了,她扶住池边,缓缓走过去靠着。
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心神俱疲。
好安静啊。水声滴答,连呼吸都带着湿润的水珠。
水雾升腾着,一种叫人窒息的温暖。
在温泉里泡着,连习惯了刺骨寒冷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舒展开来,不想走了。
可是,外面依旧是一片刀刮般的寒。
她静静地想,是不是这些日子,她过得太安逸,忘了自己本来的处境了?
因为体会过温暖,所以那些痛和寒冷,再也无法忍受。
可是……
可是,她从来不属于这些四季如春之处。
或许,她本来就不该留恋的。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一切都是骗来的,这种春光,对于她这严寒石缝中侥幸求生的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得到片刻,已经该珍惜,断断没有强留的道理。
她本来就不该留恋的。
你忘了你自己是谁了吗?
她捂住脸,呜呜哭了。
水雾闷热混沌,裹着她,一切寂静无声。
她的眼泪,圆圆的,一颗一颗掉进温泉水里,化没了。
是她的错。是她忘了……忘了她是谁了。
忘了她的任务,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自我,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去演另一个角色。
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进退两难。
骗人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也骗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心性软弱,这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傻子。
情爱?
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今天爱,明天就变了。即便是顾怀瑾,也说不准。
等到他不爱的时候……
自然也会抛弃她,像这世上所有其他男子一样。
即便说,他现在爱她。
可是,他爱的,真的是她吗?
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真正的自己。南琼霜的恨和坚定,决绝和自傲,豁达和不可亵玩,他从未见过一分。
至于他爱上的那些东西,她的温柔、她的眼泪、她的依赖和胆怯……
全是演出来的。
顾怀瑾,他根本不知道南琼霜是谁。
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个楚皎皎。
但可以肯定,她南琼霜,同那个娇弱又可怜的楚皎皎,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是她。
假如顾怀瑾真的那么爱楚皎皎,那么,他绝不会爱南琼霜。
她抱着肩膀,痛哭起来。
忽然,红色的玛瑙珠般的水滴,一颗一颗,砸进水里,在水中化为几缕烟。
她愣住了。
红色的小圆水滴一颗接一颗往下坠落,她一双纤白的手,颤抖着,抚上了自己脸颊。
摸了摸自己的眼睫。
指腹几丝鲜红。
她气喘着,忽然又感觉鼻孔里,似乎有些异常的热,那热的东西缓缓淌下来,滴答、滴答,砸进水里。
也是红的。
她后知后觉地扶住池边,眼前景象瞬间模糊开来,万物轮廓彼此重叠来回荡漾,她耳朵里一阵叮——的耳鸣。
她在流血。
是因为刚才在湖中冻透了,马上又来泡温泉?
不是。
她的脑仁里,一根筋噔噔跳动,揪扯着她的大脑,仿佛一条蠕虫钻进了脑子里,拼命抽动。
一阵钻心的痛。
这种痛,她感受过的。
她弯下身子,抱着肩膀,看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眼底两排狰狞血痕。
是她的毒。
七乌香木的毒,复发了。
第90章
她也不知道后面,究竟是怎样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迷迷糊糊地看见些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小,不过五六岁。大姐和二哥还在。
战火频仍,狼烟四起,爹充了军,再也没有回来,娘害了疫病,死了。
大姐拖着她和二哥,一路往关内逃,见过堆叠成山的尸骨,偷过寺庙里的贡果,也曾经抢了死人的草席,夜里挡点风雨。
后来,一个黑衣人相中了大姐,说要带她去一个“给饭、给水、能睡觉”的地方。
大姐不肯一个人享福,把她和二哥也带了去。
去了方知,那阴冷森严的地方,名唤“往生门”。
三人全不知道往生门是什么,只以为是个急需门童扫地的地方,于是欣然留下。
没过几日,那平日和善亲切的黑衣人,弯着眼睛,要他们入角斗场,说是“可以有许多玩伴”。
大姐当时已经十二岁,懂了些事,自门内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多少瞧出了些端倪,晓得那角斗场内,必不可能是什么轻松愉悦的游戏,于是一口回绝了。
“我们三人,无心前途荣耀,不过想平平安安,了此一生。请先生容我们三人在此处做一辈子的守门人便是。”
话说完,那挨个给他们买糖画的黑衣人,拔刀出鞘,一刀劈在大姐肩上,劈作两半。
血溅了二哥一身。二哥素来胆小,那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颤巍巍地将她挡在身后,没叫她沾染上一点。
那黑衣人笑着:“你们大姐不愿,你们呢?”
二哥横在她身前的胳膊抖着,声音却平稳:“好。”
黑衣人鼓掌:“算你们两个识趣。”
她那时,并不明白二哥那一句“好”,是什么意思。
连二哥为什么趁那黑衣人转身,拿着门后的烧火棍,朝他后脑勺猛击,都不明白。
二哥当然没成功。
那黑衣人依旧和善笑着,转过了身,信手挡下那支火棍,一双刀刃般锋利的眼,睨着她。
手,攀上二哥的脖子。
二哥的头顷刻偏折了,仿佛从脖子上掉下来。
黑衣人擦擦手,捏着二哥那根头和脖子相连的软软的筋,把他拖到她面前。
“你呢?”
她望着二哥那双失了神、含着泪的眼睛,忽然懂了他最后艰难摆出的口型。
“好。”
那一天,她入了往生门的角斗场,与两百个幼童一起,互相残杀。
她也从未想过她会有那样饿狼一般的心性,百折不挠,不择手段到连从前的自己都会害怕。
就那样杀了出来。
杀到最后,她已经右腿折断,左胳膊如腊肉一般可笑地吊在肩上,抬不起来,右眼青肿,连眼前的对手都看不清。
手里一柄断了一截的木剑,抖得筛糠一般,对准了面前比她从容许多的对手。
云瞒月。
那是真正的习武苗子,身手轻快利落至极,南琼霜那时只有六岁,也一眼就知道不敌。
但是,再清楚,该做的事还要做。
即便是死,也不能软弱地活。
最后一刻,她攥紧了剑柄,那剑柄已经因为血流如注而难以握紧,她咬着牙,两手握住,对着面前轻松坦然的云瞒月,道:“来。”
高台之上,暮山紫的帷帽底下,一个长发的影子将手掌一竖:
“小姑娘长得不错,人又心狠,虽然身手入不了七杀堂,极乐堂却十分合适。门主不若破个例,留在我处吧。”
她就这样,入了往生门的极乐堂,做攻心刺客。
从那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就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站起来,活下去。
踩着他人的尸骨也好,负尽天下人也好,哪怕到了下面,要被她那死心眼的大姐痛骂也好。
站起来,活下去。
现在想想,她为了活下去,这一路,已经什么都做过了。
相信她的,被她背叛,怀疑她的,被她除去。
不爱她的,为她所杀,爱她的,也为她所杀。她希望死的,为她而死,她不希望死的,也为她而死。
她这条命,如今,哪里是可以随便舍弃的。
为了活下去,她已经……做了这么多。
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收手吗,南琼霜?
早来不及了。
她闭着眼。泪水和着鲜血,汨汨顺着眼角淌下来。
忽然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哀切地唤。
“皎皎……”
叹息一般。遥远而模糊,仿佛溺了水的人,临死之际,听见岸边人的呼喊。
可惜,离得太远,来得也太晚,又素不相识,那种人人都能给两句的关心,并不足以打动她。
她并不想醒来。
何况,连她的名字都叫错了。
哪里有叫皎皎的人啊。
她朦朦胧胧地,又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在耳边说话。
一个老者,一个青年,讨论着她的病情,声音细碎。
“……便是再用一颗回元丹,也在所不惜。请先生……”
“老夫晓得,老夫晓得。还请少掌门不必过分劳心。您自己的心疾……”
“我没关系。只是请先生……”
她如今,听到那声音就心痛,不想听。
眼睛一闭,又将自己的意识没入水下,随波漂去。
然后,忽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嘭的一声,金箔碎屑闪着光从礼炮中喷出来,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内,惊得躲了一下,凤冠上的珍珠勾住了盖头上的一根金丝。
一切都是红的,喜庆的。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在她轿子外鼓掌喧哗,笑声不绝。她转着腕上宽条的翠玉镯子,忐忑抬起眼。
她要嫁人了?
轿子缓缓落地,轿帘被一只玉白的修长的手掀开,那人温声道:
“皎皎。”
她心里轰隆一声。
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顾怀瑾……?”
顾怀瑾在掀开的轿帘外,弯着身子朝她笑着:“下来呀。”
她眨眨眼,一颗泪倏地滚落,砸进领子里。
扶着他的手,下了轿子。
拜堂,贺郎酒,入洞房。
入了洞房,才算消停了。宾客的起哄喝彩,酒宴的喧哗嘈杂被隔在门外,屋内一堂明灯,飘曳摇晃,满室生辉。
花烛燃烧的声音轻轻。
盖头底下,她闭着眼。
“总算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他声音带笑,“皎皎……我看看你。”
她眼前朦胧透着烛光的红
盖头,被他小心翼翼掀了起来。
顾怀瑾一身喜服,眉梢带笑,垂首仔细瞧着她。
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大红色,鲜艳至极的颜色,她从未见他穿过。
可是,他穿着,也英俊,也合适。甚至过分合适了些,越发显得人白得如玉。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盖头底下,刚掀开了半寸,对上她眼睛,人就仿佛醉了一般,长睫垂下来,半晌没说出话。
盖头无声地滑落了,他阖了眼,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贴上了她的唇:
“皎皎……”
那个名字,让她心里一绞。
她扭着指间的喜帕,往后让了半寸。
他恍惚睁开眼,睫毛压着眼睛。
鼻梁蹭着她的鼻梁,手捧上她的脸,亲昵磨蹭着:“怎么了,皎皎?”
他呢喃:“你嫁给我,就自由了,也安全了,不必害怕。”
她越发抖得控制不住。
他握住她死人般僵硬的手,阖眼又吻了上来,唇贴着,鼻尖也贴着,呼吸浅浅:
“往后有什么事,我与你一同承担。”
龙凤花烛,齐齐摇曳了一瞬。
他声音轻轻:“天塌下来,我还在呢。”
她哭得几乎抽搐起来。
“其实,我……”
“其实,她是个来杀你的细作。”雾刀眦出一排石榴籽般整齐的白牙,黑眼珠咕噜噜转着,狗一样蹲在他和她之间:
“颂梅是她杀的,宋瑶洁是她放走的,李玄白是她主动招惹的,阴阳钥是她偷的。至于你,是她有意勾引的。”
“下一步,她就要取你们天山的镇山玉牌——”他笑着,擀面杖粗的手指在顾怀瑾胸膛上点着:“——和你的心啦。”
她僵直在原地,浑身冷透了,冻得几乎一戳就碎。
“还有,她不叫楚皎皎。”
雾刀笑着,附在他耳边,呼出的气仿佛恶犬垂涎的喘息:
“——这么长时间啦,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眼睁睁看着顾怀瑾看她的眼神变了。
她的胸膛,起伏起来,明明人在陆地上,却好像溺水似的。
“怀瑾,你听我……”
“你是细作?”他打断她,“细作?像我爹当年那个情人一样?”
他神色忽然变得那样陌生。
“像那个害我兄长身亡的细作一样?害我娘气死的细作一样?害我家破人亡、父亲闭关至今的细作一样?”
“你说爱我,关心我,就是为了杀我是吗?就是为了毁掉我家几百年的基业是吗?就是为了毁掉我的人生是吗?皎皎?”
“我这么爱你,什么都给,什么都答应,为了你,鞭子也挨,奇药也给,少掌门也可以不做——”
她眼睛里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是,怀瑾,你听我说……”
后面的话,倏然截在喉咙里。
她连呼吸都轻轻,抖得挂在长睫上的泪扑簌簌落,垂下眼,看着自己胸口前,插着的一截剑刃。
光亮的雪锋,映出花窗上贴着的“囍”字。
大红色,大红色,血一样的大红色。
她的血在大红喜服上洇开,仿佛一朵花缓缓绽放。
喜服上的血,藏得太深太隐晦,像她的心,连她自己,都辨不清。
她不想再说了。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不必再说了。
她泪眼婆娑,看着那彻夜替她扑蚊子、一颗颗帮她剥荔枝的人,会因为她一句冷落心痛许久的人,阴狠又决绝,“嚓”地一声,将半截剑刃,从她胸口拔出来。
“我早说了,我已经被山外细作,毁了前半辈子。倘若叫我再碰上哪个不自量力的——”
他温润面孔,狠厉得叫她惧怕:
“——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大睁开眼睛,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醒了过来。
床榻旁的人握住她的手:“皎皎?”
她面无表情,冰凉的泪从眼角滑落,灌进耳朵里,一阵闷闷的潮湿。
模糊的视野里,是明月阁祥云纹的床帐。
她筋疲力竭,强弩之末,木然眨了眨眼。
顾怀瑾双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在她下颌摩挲着,憔悴得近乎灰败:
“皎皎,你醒了。”
她病了一场,他又瘦了。
她看了一眼,平静无波地偏开头,疲惫阖上眼。
“好些了吗?头还痛吗?”他俯下身子,一支胳膊从她颈椎底下伸过来,将她搂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我回来了。我在呢。”
“天塌下来,我还在呢”。
她苍白着脸一笑,将头又躲开了一些,没说话。
“头是不是还痛着?痛就抓着我,别害怕。”他蹙着眉,抵着她的额头磨蹭眉毛,“我在呢。”
她没反应。
顾怀瑾以为她是病得疲乏,无暇顾及他,吻了吻她的鼻尖:“再睡一会吧,乖。”
她将头偏向榻内,没说话。
她太累了,什么也不愿想。
顾怀瑾那一个下午,哪里也没去。窗台上的公文堆积成山,他只拣贴了红色书签的几封看了看,就又回到榻边,握住她的手。
仿佛她是一只要随风逝去的蝶,抓着手,就可以抓住她似的。
她躺在榻上,神魂俱疲地想。
他抓不住她,也陪不了她。
*
她的七乌香木的毒,不知道是怎么好的。
或许是他又动用山内权限,喂了她一颗回元丹。
她不知道。他付出过什么,向来不在人前说,她也就乐于装不知道。
如今,他为她付出过什么,为她操过哪些心,为她如何魂不守舍,她连听都不想听。
听了又怎样?一个受了骗的人。
他不是爱她,或者,他爱的不是她。
他只是傻。
所以,望着他守在她榻边,那双一贯定夺山内大事的骨节修长的手,一点一点替她剥着红色的荔枝皮,她连一丝动容也没有。
顾怀瑾将那颗浑圆的半透明的荔枝肉,递到她唇边。
她神色恹恹,偏开了头。
他叹息一声,“怎么连荔枝都不吃了?多少也得吃一点。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得起来?”
她懒得应,闭上了眼。
温凉的果肉贴在她唇上:“听话。”
她笑了一声,“连吃什么也要管。”
“什么叫连吃什么也要管?”他被这话刺得猝不及防,做梦也没想过她这样夹枪带棒,“我不该管吗?你病着,连口饭都不肯吃,难道就这样放着你糟践自己?”
她带着笑睨他,没说话。
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连这都不知道,就一见倾心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是觉得面前人蠢得要命。
从前她庆幸他蠢,如今她恨他蠢。
她偏开眼神。
那荔枝肉又往她唇边送了送。
“究竟在闹什么别扭?他们说你掉进湖里了。当日给你扎那个秋千,就对你讲过,不要扎在湖边,掉进水里了怎么办?听说掉进了湖里,他们要来叫我,你还不准,你究竟在想什么?”
积蓄了数日的不
安,终于无法再压抑下去,他拨过她的脸,强迫她看他。
“就这么不爱惜自己是不是?不拿自己当回事是不是?我不在,就不懂得照顾自己,要你跟着我下来,也不肯,明知道我想你——”
他长吸了一口气,发觉她冷静得太过分,衬得他像个喜怒无端的人,一阵心塞,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她如今觉得轻松。
但这种安静,顾怀瑾忍受不了。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去摸她的脸颊,忐忑将她下巴拨得转过来一点,哄着:
“幼红春的毒早该解了。你这又是什么毒症?屈术先生来过了,说不大清。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同我讲讲。”
她如今不想再受他的好了,面色不动,“一点小事,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我都没当回事,你着什么急。”
他难以置信抬起眼,怒得咳了两声,捂着胸口。
她才想起来,那时半梦半醒间,屈术说他的蚰蜒蛊落下了心疾。
她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又瞥开。
“你究竟在同我闹什么别扭?”他咳了两声,艰难吞咽了一下,“从醒来就不对,连话也不肯好好说。还是说,从我下去开会那天,就不开心?”
“怎么了?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他轻轻又将她固执偏开的头拨回来,“哪里不开心,你同我说就是了,何必自己忍着。”
说?
要是说出来,她还有命活,她早就说了。
亏你还是一山少掌门,雾刀那么大的块头,如影随形地在我身边跟着,这山上人就没一个发现吗!?
她闭上眼睛,懒得开口。
她越不说话,他越心里难安。
她变得太快,几日不见,态度就整个变了,陌生又疏离,似乎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最怕她这样。每次她冷着神色偏开头,他就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不是临走前还好好的吗?还倚着他胳膊撒娇,说朝瑶峰太高,折腾一趟太害怕?
早知道他一走,她就又坠湖,又病倒,他回来,还这样冷落他,他说什么也要把她带下去。
她太善变,这样的性子——只有天天看着,天天拴着,每时每刻哄着她,他才心安。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话?皎皎,”他凑到她鼻尖前,逼视着她,不容她再躲,“说话。怎么,你又不喜欢我了?事已至此,过几天我们就要订婚了,你要对我说你反悔了是吗?皎皎——”
他阖上眼,贴上来咬着她的唇,“反悔,不行。告诉你,不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