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皎皎。”
南琼霜睁开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顾怀瑾站在木回廊内,身后随着十数侍卫,长剑在手,垂着眼眸。
水面上白雾混混吞吞,几乎将他整个人尽数淹没,他站得并不远,可是,竟也不大瞧得清他的表情。
甚至,连他周身的情绪,都分不大清。
越无法辨明,越叫人心惊胆战。
哪怕是生气也好啊。
她立时将李玄白推远了一些,可是手刚放上他胸膛,忽然又见李玄白垂首盯着她。
那种眼神,渴欲灼灼,兴致勃勃,盯着她仿佛瘾君子骤然瞧见了成瘾的药,浓烈到狂热。
眼尾一颗小小泪痣,一双狐狸眼惊心动魄,望着她,何止是兴致盎然。
南琼霜心里冷笑一声。
她说什么来着,李玄白这厮就喜欢跟他对着干的。顺着他来,他就觉得没意思,不惯着他,他反而心痒难耐,抓心挠肝。
“皎皎,在看什么?”顾怀瑾忽然问。
她的心猛地颤了颤,往旁挪了半步,从李玄白几乎烫人的视线里让出来,“怀瑾……。”
“过来,皎皎。”
他声音仍是如此温柔。
她刚要举步,余光竟瞥见李玄白仍追着她凝望,她稍微一动,他便不依不饶侧首瞧她。
前头,顾怀瑾将一切瞧在眼里,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意义难明。
她如芒在背,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师弟在看什么?”顾怀瑾朝她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将她温柔牵到身侧,相握的手,掌心冰凉。
李玄白抱着肩膀,目光仍不闪不避地胶着在她脸上,流连不去,手指一下一下在胳膊上敲着,顾怀瑾的话,只是充耳不闻。
顾怀瑾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身后,挡在她面前。
李玄白隔着顾怀瑾与她对望,笑了一声,“胆儿挺大啊,真是给你惯的。”
顾怀瑾垂首,平静如常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南琼霜简直连呼吸都放轻了,闭了闭眼。
她在李玄白面前展露出的真面目,绝不能叫顾怀瑾瞧见。
她惊怯地揪住了顾怀瑾的衣袖:“怀瑾。”
“嗯。”他淡淡地应。
这时候,才看见他衣袖已经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小臂青筋凸起、青紫一片,血从袖子边缘滴答、滴答砸在地上。
她吞咽了一下:“怀瑾,你受伤了。”
“嗯。”他垂着眸。
她所有的话,他都只用一个音节来回应。
她仿佛已经上了断头台,趴在下面的木板上,徒劳地听见头顶刀刃缓缓升起。
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窒息感,她去摇他的袖子:“怀瑾,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总算肯多吐了几个字,从袖中拿出他的帕子,递到她面前,“擦擦。”
面前李玄白噗嗤一笑,偏开头强忍。
顾怀瑾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声音平稳:
“李玄白多年在山上大比中违背山规、私带蛊虫,致山上弟子十数人死亡。今日不必奉慧德长老之令,以少掌门令牌捉拿李玄白,押入逝水大牢,无赦不得出。”
吩咐身后侍卫:“带下去。”
逝水牢,无赦不得出?
那岂不是当真要把人关死了?
她又捏了捏袖中顾怀瑾的手:“怀瑾,他……”
顾怀瑾静静递来一个寒凉眼神。
她顿时止住了话。
那样的眼神
,对视一秒,就冻彻骨髓,连她这样戏弄人心的好手,都不由忌惮起来。
他哪里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完了,她今天晚上是完了,这人本来就不正常。如果聪明,她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她心惊胆战地亡羊补牢,在袖中缓缓摩挲他的手。
顾怀瑾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抓我?”对面,李玄白表情依旧一派漫不经心,转了身,踩在回廊栏杆上,“没时间,不奉陪了。”
顾怀瑾:“抓!”
一声令下,身后十数侍卫霎时出动,冲向踩在栏杆上的人。
那样多的侍卫,李玄白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蓄力弓身,在栏杆上一蹬,最后回眸笑看了她一眼:
“你完了,给我等着。”
然后,纵身跃入茫茫山雾,听得水声扑通,人入了水。
那十余个侍卫顿时自回廊绕下去抓他,一时人突然散尽了,山雾中唯有他两人并肩站着。
没有人说话。
不远处山鸟在枝头上鸣啼了两声,叫得她心里发紧。
顾怀瑾牵着她转了身:“我们回去吧,皎皎。”
“嗯。”
一路无话。
这一路,竟然不是回暮雪院,而是带着她,又回了菩提阁。
她一见菩提阁就头痛,想听他解释为何又来此,可是他自从在回廊中见到她,就没再同她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
她仰头看他,只见他神色依旧淡得看不清楚心绪,长睫压着眼眸,仿佛落雪的伞面,似乎并不觉得需要解释什么。
她咽下心中不安,没敢问。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如今,她竟然开始怕他。
这次入菩提阁,却没有进那摆着珠帘与罗汉床的厅堂,而是上了阁楼,入了里面一间卧房。
卧房里一张架子床,铺着绛红色锦衾,地上摆着树枝状的灯台,一墙明烛,荧荧摇曳,满室生辉。
外面变了天。方才大比时还艳阳高照,这一会,天边已是浓云滚滚,乌云黑压压蓄在远处山头上,树枝却犹自静着,连鸟鸣都没有一声。
顾怀瑾牵着她,依旧是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自顾自坐在了床边,把她牵来身侧。
“我中了蛊,师叔叫我在此处治伤,说是拿了蛊虫,即刻交与他。”
她忐忑望向他那已经肿胀不堪、血管暴突的小臂,心里想,早上他叫她起来的时候,他那小臂,还那样精健干净。
忽然却又瞧见,他似乎不止是小臂受了伤,连下腹,白衣也洇出了一些刺目的红血。
“怀瑾,你……”她急着伸手,想去碰他那层叠长袍中鲜红的一块,却被他握着手腕攥住了。
垂着眼,放开手,不看她,也什么都没同她说。
他牵着她不松手,一面掀开衾被,自顾自上了榻。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般煎熬又忐忑的沉默了,明知今夜山雨欲来,可是却偏偏一个字也不说,一点脾气也不发,仿佛暴风雨前难捱的宁静,闷热又窒息。
她松开他的手要走:“我去给你打盆热水。”
顾怀瑾将她的手瞬时握回来:“这种事情,何必皎皎来做。陪我在这里等待屈术先生吧。”
不放她走,可是依旧不看她,也不肯同她多说一句话。
不能在这继续待下去了,一座不知何时会喷发的火山,早晚要喷发,她不如等爆发后再进来,免得遭两回罪。
她固执拨开他的手,转身要出去。
胳膊却马上被死死攥住。
那样大的力气,他何曾用在她身上过,简直要将她小臂都咔吧一声掰折了。
“皎皎。”他道,“才刚回来,就又要走?”
她背对着他,闭了闭眼。
“去哪。”他将她一寸寸拉回到榻边坐着,完好的那一只胳膊伸过来,静静摩挲她的长发,“又要去哪。我受伤了。”
他那支中了蛊虫的胳膊,如今已经肿胀如山峦。一只金环卡在手肘上,已经显得细如金丝,深深陷进肉里。
青筋暴起,肉里似乎有什么在突突跳动。
她的心跟着一跳。
明明已经提醒过,李玄白带了蛊虫。
她将他那支胳膊轻轻拿过来,仔细看着,拇指小心摸着他的手腕:“疼吗?”
他支着身子坐起来,垂首静静看她,似乎伤是一点也不在意,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吊着。
他声音很轻:“皎皎心疼我吗?”
两相对视,他的眼睛不容她有片刻偏离,她道:“当然。”
“是吗?”他拎起她一缕长发,垂眸吻下来,“那么,明明见到我受伤了,为何伊师弟要领你来见我,你偏要留在那里同他说话,请了几次三番,都不来呢?”
伊海川没有几次三番来请她,不过是想留下陪她,被李玄白两脚踹走了,只好去寻他报告。
可是,他偏要如此理解。
他语气越温柔,她心里越打鼓,将男童、卧龙寺还有衡黄、李玄白之事同他解释了一通。
末了,他道:“既如此,也不能怪皎皎。”
他垂着眸,自床头柜里摸出一把匕首,在烛火上平静烤了烤:“其实,我本也什么都不怪皎皎。我喜欢皎皎,皎皎不喜欢我,这样的事——”
刀光一闪,刀锋霎时整片没入他那中了蛊虫的小臂之中,深得只余一丝银寒的刀背:
“——原本也怨不得别人。”
她吓了一跳,“怀瑾!”去挡他那握着匕首的手。
“怎么了,皎皎?”他抬起头,平静地疑惑,“我不过是要找找蛊虫。”
“不是说要等屈术先生吗?”眼看着那乌血迸溅满床,他雪白衣襟霎时洇开一圈杂乱的黑红,满室檀香和着腥气,她急道,“你自己动刀做什么?”
他闻言,望着她眼睛,静静望了一刻,然后笑了。
“原来这时候,皎皎就会心疼我了。怎么?只有我在你面前的时候,皎皎会心疼我;我若是不在,受什么伤,皎皎就都无所谓,是吧。”
他拎起她一缕长发,垂眸吻着,“既如此,以后我受伤,会挑皎皎看不见的地方。”
她简直不敢相信。
垂眼一看,他那肿得老高的小臂骤然被划开,一股乌血小喷泉似的涌着,满床衾被渐渐都洇湿了,带着他的体温,一股湿热。
一点小血花溅在他玉雕般的脸上,他阖眼,管也不管,只是吻她的头发。
“你……”她急了,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划成这样,说是要找蛊虫,可是划开后就放着血如泉涌,仿佛跟他无关似的,“你别在这发疯了,我去叫屈……”
刚起了身,又被他拉着胳膊,牵回来。
甚至,将人牵了回来还不够,坐在榻边也不够,一直将她拉得屈膝上了榻,一步步跪爬着依偎到他怀里,他那支完好的胳膊搂着她,阖眼轻吻着她额头。
“皎皎……”他喟叹着。
“你说,我的血这么一直放着,三日后你同李玄白一起下山……是你先见不到我,还是我先见不到你?”
满室血腥气,几乎将她喉咙声音都锈住。
“怀瑾……”那样多的血,她简直不敢想他还能挺多久,挣扎着,“你别……我去给你叫人。你别再乱……”
“去哪啊?去哪?”他笑起来,附在她耳畔轻而低地呵声,“我让你走了吗?我死了是我的事。你担心什么?皎皎不是向来也不管我死活的?”
他那些气声扑在她耳廓,一阵酥麻蜿
蜒直入了她脊椎,她鸡皮疙瘩一直起到胸腹,哆嗦起来。
“我死了,皎皎想我吗?”他沾了血污的手指,爱昵地替她拢好耳畔碎发,“像我想皎皎那样想吗?还是会吃了忘忧散忘了我?还是会吃了忘忧散之后下山,跟他成婚?”
他自言自语嗤笑了一声,“成婚。”去吻她颤抖的长睫,“皎皎,我放你下山,是为了让你自由,可不是为了放你跟他成婚的。”
“我没有要……”她被他按在怀里,吻密密落在耳畔,“我没有要跟他成婚,那是他自说自话。我不过是想……吃过忘忧散后,怕什么都记不清,孤身下山不安全,才想着要同他结伴的。下了山后就分道扬镳了。”
“分道扬镳。”他语气愈发愉悦起来,“方才木回廊内,他看皎皎的眼神,皎皎看明白了吗?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他肯放你分道扬镳吗?”
垂眸,吻上她脖子,仿佛野兽低下头去咬断猎物的气管。
“巧了……我也是。”
脖颈上温热又柔软的触感,两片湿润的唇,在她皮肤上缠绵地贴。
她仿佛溺水的人一般喘不过气,徒劳仰起头。
他吻着她,竟然吮./吸起来,在唇./舌间暧昧玩弄,她仿佛全身感官都被剥夺了,缓缓地、一点一点,陷进潮湿又迷离的沼泽里。
“没力气了?”他感到她渐渐软在怀里,愈发满意起来,“原来皎皎喜欢我这样吻你。”
她这辈子最怕被人猜透心思,倒吸一口冷气,强推开他,“你别闹了!你看看你……”
血流成河,他抱着她,她整个裙摆几乎都被他的血洇透了,“你疯了吗?你这个样子还不赶快止血,在这里……”
“我不这个样子,皎皎会多看我一眼吗?”他一点也不容她退远,又将人搂了回来,把她按在自己颈窝里,“我都这个样子了,皎皎还惦记着他呢。人都被我打入大牢了。”
“我是要去——”
“——你以为,我还会再被你骗吗,皎皎?”
“说着不和李玄白说话,也答应了我不碰那支弄山月。等到我回来一看,拿着那支箫,跟他说笑呢。”
“说想要自由,想要下山,想要自己的人生。原来是想和他一同下山啊,皎皎,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
“说着有话对我说,说看完大比就回,说回来以后哄我,安慰我,说找到一把新扇子。”
他眼睛里直直落下两行薄红的泪,淌到下巴尖:
“对,然后,帮他对付我,我在台上受了伤,你连看也没看,问也不问,伊海川几次三番来请,怎么叫也不来,原来是忙着和他……”
这回,他讲那两个字咬了出来:
“……接吻呢。”
她顿时感觉脖颈上烙了两排含恨的牙印。
“皎皎。”他磨蹭着她的额头,屋外忽然一阵连绵惊雷,轰然劈落,屋内闪烁着惨白的白昼,映得他脸色如鬼般可怕:
“……跟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窗外雷鸣滚滚,一阵骤风将一切吹得偏弯,她闭上眼睛,听见他血液涌流的声音,还有他粗重的呼吸。
她仰在他臂弯里,回答不上,方才被他吻得麻了,一时也起不来。
这么劝,也不听,她懒得伺候了:“……这么想知道,你去找他,自己试试。”
上头的人笑了一声。
下一秒,脸上砸了两颗带着血腥气的泪,顺着脸颊直直滑落。
两片柔软的唇,毫无任何阻隔地,骤然贴在她唇瓣上,蹭着她的嘴唇,含在唇间吮弄、碾磨,衔她的唇珠,咬她的上唇,又揉捏她的下唇。
那种暴风雨般混乱的吻法,简直不肯放过任何一寸。
她难以呼吸,“唔”了一声。
那一声之后,他似乎更加兴奋了,单手揽着她的肩将她压在怀里,头却更用力地往下俯按,她几乎脖子都仰断了,难耐地喘息起来,唇却始终不得歇息。
她无可奈何睁开了眼,瞧见曼陀罗纹的天花板,还有水波般荡漾的佛灯。
一切都隔在一层薄薄水膜之后。万物模糊、静寂,唯有他的心跳,还有扑在她鼻间的喘息。
这就是顾怀瑾的吻啊。
她太阳穴突突跳动,心神恍惚地想,到底还是给她得到了。
只是,这样的吻。
仿佛两个人共同置身于汪洋中心的一叶小舟上,两人共同掌舵,既相依为命,又你死我活,今日是同登极乐,但是这样吻下去,早晚会死一个。
会是谁?
她茫茫然感受着他贴在她唇上含咬,甚至不止是唇上,连身上也变得不由自主起来,心里无措地想。
是不是一直用吻来逗弄他,叫他憋得狠了。
于是眼下,这样疯狂,来报复她。
良久,他似乎终于泄了怒,喘息着,从她唇上离开。
她双眼微微失神,气喘着,由着他松开。
然后,彼此都忽然看见,两人唇齿间,拉出一根纤细的、晶莹的、摇晃欲滴的线。
顾怀瑾克制不住,又阖了眼追来。
但她方才已经给了太多,决计不肯再给了,于是偏开头,手四处寻着可借力的地方,想坐直身子。
然后,莫名地……摸到了一块,坚如磐石的东西。
第72章
顾怀瑾难耐地哼了一声。
她眨眨眼,蹑手蹑脚地松开,假装若无其事。
“皎皎……”他气喘着,俯下身来,额头磨蹭着她的太阳穴,带着血腥气的泪蹭到她发间,“他吻你吻得舒服些,还是我吻得舒服些?”
还用说吗?她软软靠在他身上,浑身麻得支撑不起来,她快累死了。
“说话,皎皎。”两颗泪滴落下来,砸在她领口,洇出两朵浅红的花,滚落到她胸前。
她素来不爱给他喜欢的答案,可是他今天,似乎确实受了太多折磨。
她抚上他的背,轻轻拍着:“……你。”
“那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李玄白是一个会拿珠子往我脸上比划的人。”
他默了一瞬,将她脸上他的血泪轻轻吻去:“原来皎皎也知道啊。我怎么说,皎皎也不肯信,也不肯听,还是原样照旧,日日跟他混在一起,我以为皎皎根本不明白。”
她如何不明白,她看男人最是一针见血。
顾怀瑾总以为她爱李玄白,简直是笑话,那样的男人,她可见得多了。
天天跟他混在一起,即便被他牵连也不怨,根本全都是为了你啊,怀瑾。
她依偎在他怀里,伸出一根食指,在他唇上点着,那是她喜欢的玩弄。
顾怀瑾垂眼张了口,将她的指尖含进嘴里。
她笑起来,他现在怎么这样没羞没臊的,“干什么。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有在生气。”
她凉凉笑了一声。
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不过,吻我得到了,接着是下一步了。
她摸着他的嘴唇:“那我什么时候下山?”
窗外浓云蓄集,忽地一阵瓢泼骤雨,打得窗扇在风里吱呀开合,顾怀瑾起身去关了窗。
再回来的时候,衣襟上除了伤口喷出的乌血,还印了些杂乱的雨点。
他轻轻问:“
你说什么?”
她心里咯噔一声,几乎喘不上气。
他将她拉到身前,爱怜地垂眸吻她的唇,温柔道:“皎皎,我要你再说一遍。”
望着他眼眶里陡然翻涌上来的红意,南琼霜忽然意识到,今日这颗棋,下错了位置。
下早了。他如今受了伤,承受不了。
他的泪蓄了些更加浓烈的红,比方才还要更艳三分,从眼底喷了出来,直直往下淌,拉出两根直线。
倒是依然和煦笑着:“说啊。”
面色惨白,眼泪猩红。
她按捺下胸中忐忑,这人怎么了,中了蛊之后,哭就会流血?
垂眼一看,他方才划开的伤口,或许是因为气血上涌,又开始血涌成河——原本就没有愈合,眼下那些黑亮的血复又毫无阻拦地汨汨淌下,两个人的白衣,眼下一片狰狞。
这样下去,人恐怕真的会失血而死了。
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她闭了闭眼,双手去捧他的脸:“……好了,怀瑾。我……”
“皎皎,再说一遍啊。”
他发着抖,身上不知是哆嗦还是抽搐,抖个不停,抖得血泪扑簌簌落,滴答、滴答地打在雪白衣襟上。
“说啊。去哪。跟谁。说啊。”
她难得的承认自己说错了话,懊恼起来:“对不起,你别激动。你看你这个样子,怀瑾。”
说着,胳膊伸过他颈后环握,跪直了身子,主动贴进他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顺势搂住她的纤细腰身,连牙关都在颤抖:“都这个样子了,还要下山?还要下山?皎皎?”
“吻都吻过了,人也给你关进大牢了,怎么就不肯死心呢?他到底有什么好?你也知道他是那样一个谁都可以利用的性子,为了他自己,连你的安危都不顾,你怎么就不死心呢?皎皎?”
“说话,皎皎,说话!”
她头一回听见他凶她。
她有点恼恨方才失言,明知道他不正常,可是还非得激他——
她垂眸,吻去他一颗颗滴落的血泪,“好了,怀瑾,你别生气……”
“生气?我生什么气?我怎么会跟皎皎生气?”
他这样说着,可是却把她一把从怀里解了下来,按着手腕将人扑倒在床榻上,整个人又压了上来。
完了,她就知道。又是这样。
她听天由命地闭了闭眼。
顾怀瑾整个人压住了她,既不由她动,也不许她分开,本想两肘撑在她两侧脸旁,可是那支中了蛊虫的胳膊稍一使力,他就闷哼了一声,栽歪到她身上。
“怀瑾!”
他神色痛苦一瞬,本就苍白的面孔冷汗涔涔,因着脸上白,眼圈和眼底的红就更加艳丽,显出些不合时宜的动人来。
人微微喘着,鼻尖上晶莹的冷汗,一闪一闪。
是啊,他总是这样。再脆弱也不狼狈,反而越破碎,越剔透,仿佛一大把彼此相击便叮叮当当的碎冰。
血泪一颗一颗砸在她脸上,他碎得那样好看,她一时简直呆了。
“皎皎。”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面吃痛,一面强撑,咬着牙将她五指一根一根扣紧,十指相锁:
“为什么帮他?为什么答应他下山?为什么想跟他一起下山?明知道他不可托付,为什么非要跟他一起下山?回答我。”
“你喜欢他?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怎么想的?你喜欢他还是我?”
“什么时候答应跟他一起下山?为什么要答应他?还答应他什么了?我去点卯你们说了什么?从菩提阁……”
声音恨起来,“从菩提阁出来,故意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说了什么?木回廊里说了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吻上了?说话,告诉我。”
他这样发疯,南琼霜本以为自己会忌惮的。可是或许这一切她早已在他身上见过,亦或许她有点喜欢他这样患得患失,再或者……
……或者她喜欢他这样的长相,俊雅疏冷如竹如玉,可是红着眼圈落着泪,难以自抑地向她确认她的爱。
颐指气使的男人,南琼霜见过不少。敷衍倒是也敷衍得了,可是没有一个看得上。
唯有这种落着泪求她的好看男人,会得她多看两眼。
何况,是逼着逼着便会强势起来,容许她演受害者的好看男人。
他发疯也挺好玩的,她此前怎么没有发现?
她兴致盎然看着他一面自我折磨一面落泪,这时候竟恍惚懂了,今日木回廊内,李玄白看她那个眼神。
——明知道缺德,明知道犯贱,可偏偏就是喜欢。
她笑意难耐,偏过头笑出了声。
啪嗒啪嗒掉眼泪的顾怀瑾霎时呆了。
“皎皎……你笑什么?”
“我……”她捂住唇,望着他愕然得有点乖巧的神色,不住莞尔。
缺德啊,真缺德。她连这一点都跟李玄白一样。
“……还笑?”他几乎有点懵了,“我这个样子,你还笑?”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笑的,怀瑾。
这话,她哪里敢开口,手抚上他的脸,刚想帮他将血泪擦去一些,忽然那个早就蓄势待发的物件再次顶在门上,和他本人一样怒气冲冲。
如今他这样子,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懒洋洋笑起来:
“……干嘛呀。”
“回答我。在问你话呢。你笑什么?”
又是一下。她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仰了脖子。
她那忽然地一仰脖,顾怀瑾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阵。
她双手环在他颈后,大拇指刮了刮:“要答案?没有。”
顾怀瑾素来是一个不知如何生气的人,泄愤就只有这种方式。
“没有?你敢跟我说没有?”语气越阴狠,越发在她身上摩擦。
磨得她浑身一阵发热。
不过,那样清冷禁欲的人,怎么一见了她,天天就煎熬成这个样子。
她笑起来,“你这是做什么?逼我?”
他长吸一口气,另一侧中了蛊虫的胳膊终于支撑不住,倒下来,伏在她耳畔艰难喘息。
可是,依旧不肯停。
一声、一声,悠长的、粗重的、难以自控的,低吟。
很像……
她笑起来。
不是说过了吗?她喜欢男人为她失控,为她难以自抑,为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长得好看,哭起来更好看,喘得也好听,逗起来也好玩,她喜欢顾怀瑾。
她阖眼,搂住他脊背,这回轮到她磨蹭着他的眉毛,在他耳畔吐息了:
“我喜欢你,怀瑾。”
“但是,如果你要答案——没有。”
两句话,两阵轻轻的兰息,拂在他耳廓上,奇痒无比,他恨不得伸手到皮肤底下挠挠。
“如果我说……答案我都没有,怀瑾生气吗?”
他睫毛颤动了两下,变本加厉地磨她。
“生气。”
她笑了,“那怎么办……?要不要我……”
手伸下去,摸到了那个一直蠢蠢欲动、图谋不轨、觊觎她已久之物。
顾怀瑾难以自控地哼了一声,咬住嘴唇。
她愉悦笑了起来,胆敢用这招数来逼问她,谁会比较受不住啊?
“怎么了,怀瑾……?”她轻轻推拿着,吻着他耳垂,故意嘘着气,在他耳边呢喃,“胳膊疼吗?哪里受了伤?”
他伏在她颈窝里,更加起不来,扣着她的手,几乎将她都攥痛了。
但没关系,她也恋痛。
“皎皎……”他喘得更加沉重,仿佛整个胸膛都嗡鸣起来,身不由己得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别乱动,你……”
“我?”她吻了一下他的眉尾,温温柔柔地笑,“一直这样磋磨我,我以为你喜欢。”
“我……”他埋在她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后面,说不下去了,甚至,何止是不能说话,他巴不得自己能不出一点声。
她长发旁边的锦衾,缓缓被他抓紧了,抓得一派凌乱。
她手上愈发放肆了些,五指缓缓收拢,紧紧环握,可是,也仅仅是握着,不肯动弹。
“到底喜不喜欢,怀瑾?”她把头贴到他耳畔,像两只小动物一般顶着头磨蹭,他的耳廓如今已经滚烫,仅仅是这样贴着他的头,都听得见他太阳穴怦怦跳动。
她手上似乎也在突突跳动。
她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平日里太克己,太自抑,什么心绪都自己锁在理智之下。然而只是忍耐,不是没有,日积月累,仿佛在窄小的柜子里锁了一场海啸。
原本,柜子就锁不住海。
现在,她还仅仅是将那紧锁的柜门撬开了一个小缝,就已经依稀听见里头高亢的巨浪。
她一时也为难起来。
很想玩玩,他真的很好玩。
可是,他体内那些
早已蓄集酝酿已久的狂暴的浪,不是可以随意亵玩的。玩弄人心者,务必敬畏人心,贸然挑衅一个已经到了临界点的人,他自然是尸骨无存,可是她也未必闹到什么好处。
忽然却听见他在她耳边,身不由己地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她浑身一个激灵,火花顺着脊椎窜过全身,留下一阵亢奋的战栗。
她笑了起来,“真的吗?”
顾怀瑾还是不了解她。他不知道,如果说“喜欢”,她也就觉得无趣,放过他了;说“不喜欢”,她反而心痒难耐,反而不肯放下,反而不会善罢甘休。
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吗?
她最讨厌人嘴硬,最喜欢用软刀子相逼。
她去轻轻吻他的耳朵,如今他整个人已经烫得像一块烙铁,用唇贴上去,连她都心焦不已。
她吻着,用话哄:“怀瑾,我喜欢你。”一面手上缓缓、缓缓动起来,握在掌中慢吞吞地推拿,有意把所有感觉全部抻开拉长,不至让他剧烈到爆发清空,但也绝不肯轻易放过。
顾怀瑾简直哼了起来,不自觉晃着,呼吸一下一下拍在她耳侧,震耳欲聋。
“皎皎……”
那样粗重紊乱的呼吸,人已经是垂死挣扎。
“……嗯。”她阖着眼睛继续吻着,故意将气息吐在他汗毛倒竖、汗珠滚滚的颈间,“喜欢吗,怀瑾?”
喜欢就说喜欢。你服软,我未必不会听。可是永远不说,就永远继续,直到你真的失去一切。
道德、底线、面子、风度、君子面具,还想要吗?
想要就服软,说你喜欢。
喜欢我……这么对你。
“皎皎……”他却叹息着道,“……我不是喜欢你。”
“——我是爱你。”
屋内一时静寂,外面的狂风骤雨声被薄薄一扇窗板完全隔绝了,室内烛火跳动,满屋明光,温暖而安定。
他轻轻的,又说了一遍:“真的很爱。”
四个字,她心里轰隆一声。
明明她在刁难他、玩./弄他,怎么这时候,反倒向她说爱。
顾怀瑾,真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男人。想看他失控、失态,想窥探他的欲望,仿佛有意在水里放盐下醋,逼着鱼虾吐黑泥,不想竟是一只蚌,油煎火燎地拷问,吐出来的却是珍珠。
她一时觉得有点无力。
良久,她松开了手,抚上他背脊,缓缓拥住,叹了口气。
顾怀瑾终于得以幸存,气喘吁吁,完好的胳膊,伸到她腰后,将人深深搂住,一个安心的、宽阔的怀抱。
“皎皎。”
她看着天花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还是说:
“没有跟他说什么,其实也没有在帮他。他确实说过,衡黄恐怕要暗算他,所以要我帮忙传信。他得罪衡黄是为了我,所以那时我同意了。但是菩提阁内,他那样把我卷入其中,我便不想帮了,所以帮他一下,诈他一下,故意叫他受伤。”
“我也没想到他会吻我。台上,他把本命珠冲到我脸上,所以我再见他,其实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在跟他吵架,所以没有同伊师兄走。然后,吵着吵着,我把他本命珠扔下了水,他反而……”
“本命珠扔下了水?”顾怀瑾忽地撑起身子,垂首看她。
他方才浑身都麻了,倒在她颈窝无法动弹,这时候伏起身子,她才发觉,平日里清冷如谪仙的人,眼尾鼻尖竟一圈旖旎薄红,因为方才用力吻过她,唇也红着,可是人又那样白,两厢衬托,一种令人心悸的疏艳。
当真是越破碎越动人,越动情越好看的一个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自己完全不觉,神色如常地问,“本命珠入水?他没来得及捞上来?”
她:……
她敷衍一句:“或许是没想到吧,当时又那样大的雾。”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废物。怪不得那时候跳下水去。”
“还生气吗?”她拍拍他的后背,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
他闭上眼,又垂下头来吮她的唇,湿润的唇两厢黏合,他不肯再说话。
接吻,仿佛久居水上的人骤然回了陆地,一动不动,也乱波荡漾。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晕眼花,微微仰头想错开他一些,脸不免在旁边的衾被上蹭了蹭。
这时才发现,一旁的衾被,整个湿透了,潮湿而寒凉。
她心里一惊,睁开眼一看。
满床的锦被,全被染湿了,乌褐色的血以他为中心一点点洇开,仿佛他在用血肉,供养一朵狰狞的花。
她忙把唇上贴着的人拨开,他茫然睁开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他竟然问她怎么了?
她道:“你的血……!”把他推开,自己坐起来,小心翼翼把他扶着靠到床头,给他垫上一个软枕。
然后松开他的手,下了榻,“我去帮你找找屈术先生,看怎么还没来。”
“皎皎。”他又拉住她,把她牵了回来,“回来。”
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又被他拽得坐回了榻边,眼看着他阖了眼,又不依不饶地侧头过来寻她的唇,她把他又推开一点:
“你看看你自己,不要命了吗!”
他睁开眼,一双眸子润泽缱绻,眼尾嫣红,痴痴看着她,一面握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腰间。
声音很轻:
“……不要了。”
第73章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只是给他稍微尝了下滋味,就已经不得了了,流那么多血也不管,抓着她不撒手。
不该给的时候不能给,她固执抽回了手。
他却从软垫上坐了起来,从后面环腰拥住她,头贴着她的发顶,摩挲着,另一面,悄无声息地抓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又放到他那气势汹汹之处。
她无奈:“别闹了!一会屈术先生就来了。”方才玩你,你七个不准八个不愿,如今想要,那就是再也没有。
顾怀瑾叹了口气,顺着她脸颊嗅到她鼻尖,又缠绵地含住了她的唇:
“皎皎,下山,你不要想了。这个样子,我不论如何不会放你走。”
她总算得到了渴求已久的话,笑起来:“什么呀,我不跟他一起走还不行吗。”
他沉默许久。
最后,吻她的额角:“不行。”
她想试试还能逼出什么:“为什么?”
又一阵难捱的寂静。烛火惶惶跳动,墙上映出他从背后拥着她的影子,虽然是她靠在他怀里,可是那影子,却像是他依赖着她似的。
良久,他道:“我放不了。”
“放不了什么?”
“放不了手。”
他呓语般呢喃:“我受不了。皎皎,你就当……”
“……可怜我。”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塌陷一块,酸酸的失重感。
“那山上人呢?怎么办?”
他笑:“别听他们放屁。”
“可是上回,慧德长老给我下毒,显然已经认准了我是细作。连慧德长老都那样……”
“师叔?”他笑了一声,“皎皎,这山上是我管事的。从前我顾虑太多,时时被人拿捏,如今渐渐才想明白,本就全是
顾氏的基业,我何必任人骑在头上。”
他吻着她眉尾,“不过,这山上到处是机关,皎皎在此,总是不大安全。不若跟我住上朝瑶峰。”
“朝瑶峰?”
“顾氏禁地,唯有我能进的地方。那里没有机关,除了峰上山寺里的一些和尚,也没有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景致也美。倘若在那里,皎皎还能自由些。”
“那你能也来吗?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一座峰上只住我一个人,我不敢。”
他笑得无奈:“我若是能不见你,又怎会强留你。”说着,磨蹭着她鬓角,叹了口气。
南琼霜听着,垂下眼,笑了笑。
她倒是知道顾怀瑾爱她,但也没有想到,他依赖她到了这个程度。
或许,最开始只是一点怜——怜本已经是一种爱。他又是一个那样容易愧疚心软的人,在她身上多投了些眼光,也实属正常。
后来,或许是七乌香木,或许是她三番两次温柔解语,或许是她那些状似无意的小伎俩,或许是她用李玄白咄咄相逼,这人对她的感情终于变了质。
然后,她落入地宫。他本就是那样一个无法见死不救的人,等到他半出于爱、半出于愧地救她上来,他在她身上花了那样大的代价,想再同她相敬守礼如初,早已不可能。只是性子克己,强自忍耐。
直到,山门前那棵树下。
她笑了起来。
不过,自从那日她用棍棒撬得这只坚硬的蚌开了口,他似乎就与从前不大一样,仿佛那样硬撬,撬得这蚌崩碎了边缘,再也回不到从前。
身后,顾怀瑾竟然按着她的手,又兀自拨弄了起来,密密地吻落在她后颈。
她“啧”了一声,眼下这人真是没羞没臊的,“别闹了,没完了?这样流血,不冷吗?”
他只是垂眸啜着她肩头:“我其实根本顾不及。”
“那你……”她哭笑不得,那你就只顾及这个吗?
“这里是菩提阁。慧德长老礼佛的地方。你在这里……”
顾怀瑾根本听不进去,撩开了她的长发,一面按着她握住,一面从背后吻着她的脖子,轻轻叹息起来。
他带点不甘:“明明是你先……”
“一会屈术先生还要来呢。你这样……”她用力握了握,“给他看见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嘶了一口凉气,停了一下,才道:“……我把屈术先生要来给忘了。”
她嗔怪回身瞪了他一眼,这你也能忘。
她从他怀里站起来,“那你现在怎么办?你总不能人家来的时候还这样……”
回身一看,这人一双眼睛还是澄亮如寒泉,可是眼尾两圈迷离红意,疏冷旎艳,仿佛他最爱的那种触手彻骨、入口灼心的桃花酿。
他实在是生得太好看,她又去吻了吻他的眼睫。
他忽然道:“皎皎,我刚才……”手伸到她脖子上,小心抚摸着,“我刚才……咬了你一口?”
她用手一碰,一丝刺痛。
去柜中翻了面小镜子出来,才看见一圈圆圆的牙印,咬得破了皮,渗出血来。
“就是说起李玄白吻我的时候,咬了我一口。你看你把我咬的。”她拿着那面小镜子坐到他身侧,故意扮惨,“一个牙印,还有……”
雪白的脖颈上,一点淤紫的吻痕,扎眼得紧。
他倒吸一口气,在她那个吻痕上轻轻打圈摸着,自言自语似的,“我怎么做了这种事……。有些时候,也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疯。对不起,皎皎。”
一面轻轻在她那个伤处吹气,吹得她脖子痒痒的:“痛吗?”
她喜欢看他心疼她,所以垂下眼,“痛。”
他怜惜不已,捧着她的脸摩挲两下,“我先帮你上药。”
“不要上药。一会屈术先生还来呢,我去寻点脂粉盖一盖。”起了身,想去桌前看看有没有,却被他拽着胳膊拉了回来。
“都破了皮,上什么脂粉?我去吩咐他们拿药。”
“不要上药。”她推开他,“一会来人呢,再叫人看见。你方才可真是没轻没重的。”
他无法回答,一时沉默。
“被人看见也无妨。这山上还有谁不知道我们的事?还想瞒着谁?瞎子都看出来了。”
“那也不行!”她轻声斥他,把他又来握她的手打开,“又是吻痕又是牙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还有你,你瞧瞧你那身上……”
视线往下移动,他那些怒火竟然依旧气宇轩昂,简直欲盖弥彰。
“……我看你一会怎样同屈术先生解释。”
顾怀瑾一看,脸色也白了一瞬,尴尬不已。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当着她的面这样,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时他哪里敢叫她知道,自己隐约感觉到,就吓得要命。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天。
再抬眼,他眼神又泛起暧昧湿意,长睫压着眼眸,“那你帮我。”
“我帮什么帮!”他现在已经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吗!
他听不进去,不依不饶地又来拉她的手,哄她在他身上坐下。
这时候,门被叩了两下,是屈术先生的声音:“少掌门。”
她红着脸腾地一下从他怀里窜出来,剜了一眼身后毫无波动的人,慌乱把长发拨到脖子两侧,领子拉好。
顾怀瑾叹了口气,又上了榻,用厚厚锦衾把身上盖好。
“请进。”
门一打开,屈术先生颔首行礼:“少掌门,奉慧德长老之命,来替您医治。”
顾怀瑾靠在软垫上,方才那种动情难耐、痴缠缱绻的磨人神情竟然一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变脸一般妥帖笑着,风度翩翩,温和颔首。
“有劳屈术先生。”
南琼霜:……?
三十秒前,这个玉树临风的人,还非要她“帮他”。
屈术垂着头走到榻侧,药箱放在床头柜上,低头翻找着。
两人隔着屈术,对望一眼。
还好,屈术先生只是垂首从她身边走过,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如今,房间里又一派血腥气,他方才似乎也没有到顶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如果非要说,或许他脉象会格外不稳些,两个人的脸也可能红得有些异常。
不过,大夫一把脉,说不定什么都把出来了,她垂下眼眸,退到门边,想偷偷出门。
如果要丢脸,他一个人丢脸好了。
却一抬眼,发现顾怀瑾正在榻上盯着她,朝她伸出了手。
她想装没看见,这人抓着她就不肯放的。
屈术先生顺势在他那只胳膊上开始把脉:“少掌门不必抬得这么高。”
南琼霜不免低下头笑了一声。
顾怀瑾看她一眼,不得不将胳膊放在脉枕上,又用眼神唤她过去。
屈术屏息一阵,十分纳闷地嘶了一声,“少掌门身中蛊毒,又失血甚多,脉象却是血气上涌,本不应是这个脉象啊。”
顾怀瑾无话可说,“您说的是。”
屈术:“可是发生了什么?”
顾怀瑾摩挲着衾被边缘,没说话,撩起眼皮来瞧了她一眼。
她事不关己地转开眼神。
顾怀瑾搪塞着:“年轻人……气性大些。”
屈术:“还有,这伤口怎么竟伤得如此之深。方才我听长老说,只是划了道不深的刀口,那蛊虫自刀口钻了进去。”
顾怀瑾:“消息传错了,确是玄白师弟将我划成了这样。”
屈术捋着胡须缓缓摇头:“原来又是……少掌门同他交手,需得小心哪。您瞧,您这样好脾气的,到现在还给气得脸红脖子粗。”
顾怀瑾笑着道是。
屈术:“请少掌门将中了蛊虫的胳膊放在这玉枕上,我来替您逼出蛊虫。”一面又回头过来对她道:“劳烦楚姑娘将这染了血的衾被、床褥换一换,蚰蜒蛊忌血。”
她和顾怀瑾彼此对视一眼,一愣:“现在吗?”
屈术:“现在。”
顾怀瑾抓着衾被边缘,不肯撒手,“不过我方才失血过多,眼下有些冷。不知可否……”
南琼霜捂住脸,悄悄从房间里摸了出去。
第74章
多亏了那只金环,顾怀瑾的蚰蜒蛊被生生卡在小臂之内,没能再往体内游走。
那日之后,屈术先生施针熏香,不多时便从他伤口内逼出了一条活生生的长蚰蜒,又放尽毒血、清洗包扎,替他开了些生血的药。
两三日后,他小臂便消了肿,中了毒的青紫色褪去,只是略微麻些。
这么些年,在大比中中了李玄白的蛊虫的,少说也有十几个,顾怀瑾是其中唯一一个保全了性命的。
因着此事受害之人已经不算少,顾怀瑾原本是铁了心要整治,何止是不许他下山,一口咬死要将他在逝水牢中关一辈子。
慧德不论如何不允,双方僵持了三天,到后来顾怀瑾一气之下又将让贤下山之事提上日程,慧德实在无法,终于松口,以允许南琼霜留在山上为筹码,换顾怀瑾对李玄白网开一面。
顾怀瑾依旧不肯。
用他的话来说,“我的人要留在我的山上,何须他人同意”。
慧德在山上积威已久,这样下去,山上势必分裂为两派,局势不知要怎么变动。
何况,李玄白对她有用,她也确实不想李玄白死。
于是,她打算劝劝顾怀瑾。
不过,她也明白,以他那个患得患失的性子,倘若她说“你留他一条性命吧”,说不准这人第二天就真没了。
所以,有天晚上,顾怀瑾公文尚未批完,坐在榻上挑灯夜读时,她趴在他膝上道,“不若你对慧德说,倘若要你放过李玄白,就要慧德放过我。他早就想杀我了。”
他道:“我们马上就上朝瑶峰了,只不过那地方放了许多年没有人住,近些日子在收拾打扫而已。左右在这底下没有多少日子了……皎皎很害怕?”
“倒也不算吧。”她嘟囔着,“不过,孤峰上不是很冷吗?眼下是夏天,自然是怎样都行,可是到了冬天,不还是要回下面来。”
他一时无话。
窗外虫鸣啾啾,廊下莹白的灯笼旁飞旋着一圈小虫,不住地撞在灯笼上。
六月份的天山,晚上带着草木芳香和露水湿气。
他垂眸翻了一页公文:“皎皎到底是害怕师叔,还是想救他?”
她伏在他膝上,懒洋洋笑了一声,把自己垂落下来的碎发吹起了一点。
“我不喜欢他,是他老追着我跑。说了多少次了,怀瑾。”
她不喜欢李玄白,从来不怕在李玄白面前明说,自然更加不忌讳在顾怀瑾面前说。
反正,李玄白那个性子,是越不喜欢他的,他越喜欢;顾怀瑾这边,眼下她要的也要到了,没有什么钓着的必要,这时候再三心二意,她也怕徒生波澜,坏了大事。
她笑:“你怎么总觉得我喜欢他?”
一想到她或许有点喜欢李玄白,他就心气不顺,哪怕只是这样顺口提一嘴,他就开始烦躁不已。
他没说话。
翻公文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没有人说话,虫鸣阵阵,她在他腿上拱了拱,渐渐困了。
许久,他问:“皎皎不喜欢他,那喜欢谁?”
她打了个哈欠:“喜欢伊海川。”
“皎皎!”他的公文顿时搁在榻上。
她轻声笑了一阵,躺在他膝上,渐渐困得眼睛睁不开,听他的声音,仿佛是梦中人的呢喃:
“皎皎真的害怕……?”
她睫毛颤抖了两下,缓缓阖上。
“如果皎皎真的害怕……”安稳的梦里,身边人低低叹了一声,“……那我就留他一条性命。”
不久,李玄白在逝水牢内关了小半个月,终于给放了出来。
他踏出逝水牢的第一步,顾怀瑾就挡在他面前,催他下山。
不想,竟被慧德强留下了。
慧德:“今年大比,一甲乃是怀瑾,按照此前……你今年也不得下山。”
语焉不详的话,李玄白和慧德对视一眼,心知肚明,都没再争执下去。
顾怀瑾也是人精,品出他身份大约不简单,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严防死守,绝不准他贸然靠近暮雪院一步。
又过了些日子,朝瑶峰修缮清扫完毕,两个人即将搬上去,又刚好撞上衡黄、衡青南即将下山,于是天山设宴送行,她和顾怀瑾也最后参加了一回。
当日送行宴,慧德、宋瑶洁等人一贯坐在上首,衡黄、衡青南作为贵宾自然也在侧,顾怀瑾作为少掌门,无可推脱地坐在最上头,一张长桌,她坐在最尾,远得几乎看不清他。
她一个人在角落默默入座,因着宴席是宋瑶洁一手操办,面前只给她上了些清蒸小炒。
她四处环视一圈,满堂主宾面前俱是什么狮子头与虾圆子,独独她面前是三盘大头菜,连那碗碟都磕破了一个角,夹菜时来来回回地刮衣服。
这倒也罢了。
只是。
她如今在山上,闻名得连路边的狗都想过来瞧她一眼,刚低了头坐下,便见身旁众弟子一个一个探头探脑、昂首伸脖地隔着八百里眺望她。
被这样多双眼睛悄无声息瞧着,连她也有点不自在,何况这样毫不遮掩的冷遇。
她不想同任何人对视,若无其事地抚摸着碗边的那一个缺口。
但还是听见了身旁弟子的窃窃私语。
一个胖得面红耳赤的弟子对一旁蚂蚱般瘦削的弟子附耳道:
“哎,这就是咱以后的掌门夫人?听说少掌门为了她,跟慧德长老闹得势如水火,几次三番说要让位,不干了。也不知道这女人给少掌门灌了什么迷魂药了,这样下去,我们少掌门岂非真要下山了?”
“听说慧德长老几次三番催她下山,但她看上了我们少掌门,死活不肯走,死皮赖脸哭爹喊娘地缠着。我们少掌门是怎样和善的一个人,竟就将这祸害留在了山上,也不知往后会怎样。”
“还有呢。就连玄白师兄也看上了她。眼下两个人抢得腥风血雨的,少掌门今日为了她同长老争执,明日又为了她同玄白师兄闹得不愉快,后天瑶洁师姐也早已对此不满,我们少掌门那样好的一个人,快将阖山的人得罪了一个遍。”
“可怜我们少掌门,原先是交口称赞,眼下多年美誉毁于一旦。这山上有谁待见她,她在山上妨碍了多少事,能不能有些自知之明,自己下山啊?”
南琼霜垂眸听着,神色冷淡。
那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弟子指了一下她那磕掉了一个碴的碗,嘻嘻笑着:
“不过,你瞧,宴席是大师姐办的,大师姐就不惯着她了。穷酸人用穷酸东西,刚好相配。”
说着,往嘴里夹了个油花花的大虾元子,刚好与她撞上眼神,也不闪不避,反而挑了挑眉。
南琼霜行刺这些年,因着走的是攻心的路子,被男人女人嫉妒污蔑已经习以为常,不会放在心上,于是只是笑了一笑。
上头,顾怀瑾正举着酒盏讲话,他在人前是一贯缜密练达、游刃有余,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端方君子。
她不常与他共同参加山上集会,对他在山上的德望名声便不大了解,他平日做少掌门时,如何对待众人,她也没怎么见过。
因而,他在上首那样从容自若、应付自如,她一时竟觉得陌生。
他在众人面前,原来是这个样子。
那样的人,竟然会为了她要走,整夜整夜地不肯睡觉,抱着她不松手。
这两者简直无法联系在一起,她觉得有趣,一不留神,手里乌黑的竹筷,啪嗒一声,掉了一根。
那胖得满面油光的弟子同身旁瘦得竹竿一般的弟子彼此嬉笑:
“我说什么来着。说了两句,吓得筷子都拿不稳,恐怕是屁本事没有,下山之后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哭着喊着要少掌门庇护。”
那个瘦子人中上两排小胡须,直直望着她道,“你看少掌门能忍耐她到几时。我听说,她日日哭,
少掌门已经厌烦了,每日将她锁在屋子里不得出。”
那胖子道,“嗨,少掌门厌烦她是早晚的事,天底下女人这么多。开席这么久,你看少掌门看过她一眼吗?”
忽然,阿良自身后唤了一声:“楚姑娘。”
她一回身,见阿良用瓷盘端上一双玉箸:
“少掌门在上头见姑娘筷子掉了,吩咐我给姑娘拿双新的来。温玉养人,少掌门特意吩咐了拿双玉箸。”
她轻飘飘瞥了一眼身旁两人:
“他不是在上头正说话吗?怎么瞧见……”回身往上首一看,正见顾怀瑾遥遥望过来,看她那一眼,话都断了一瞬。
那两人冷汗涔涔,心虚挪开眼神,半分不敢往这边看。
阿良又回身,端上一个盛满了珍奇佳肴的托盘,“少掌门说给您配的菜太过简单,方才已经吩咐了厨房重做,请姑娘用这一份吧。”
她看了那两人一眼,如今那胖子脸色已经憋得青紫,两人脸上如见了鬼般难看,她笑了一瞬,故意想再端些架子,“太油了,我吃不下。还是清淡些好。”
阿良再劝:“少掌门知道您会这样说,特意嘱咐,说姑娘本就身子不好,就算不要,也放在一旁,说不准过会就吃一口呢。”
她故作姿态点点头:“那就先放着吧。”
说完,又去瞧了一眼那两人。
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同与她被安排进角落坐着,如今两人瑟瑟发抖,忙手忙脚地一粒一粒拣花生米吃,越拣越掉,越掉越忙,掉在盘子里,叮当作响。
她垂下眼眸,笑了一瞬。
这时候,忽然两条长腿跨进了她的长凳和桌子之间,自然而然坐在了她身侧,“你怎么坐这了?”
一面向阿良吩咐着:“给我拿双筷子。”
第75章
阿良一看来人,脸都白了。
送行宴,顾怀瑾没有邀请李玄白。但在众人眼里,李玄白要来,也并无甚奇怪之处,一时无人惊讶。
南琼霜筷子一顿,霎时感觉上首的人在看她。
她都不消与他对上眼神,后背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李玄白瞥了她一眼,回身顺过阿良递来的筷子,从容自若地在她那些刚刚端上来的菜里拣了一个青虾卷,搁进嘴里,“嘁。他不让我来我就不来?”
“你就算来……”你就算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岂不是在给我找麻烦?
她胆战心惊往上头瞟了一眼,顾怀瑾果然正在盯她,口里话都断了,捏着酒盏,只是往这边看。
满堂主宾弟子见他突然停了话头,无不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一时堂内寂静无比,众人全屏息凝神看向最上头的他,等着他的下言。
无人想到,这突如其来的静寂,关窍竟在长桌最末。
她连余光都不敢再往上首瞟,假装扶额,挡住脸上表情,“你坐过去些。”
李玄白指节在桌上叩了两下:“凭什么?我听说你马上要和那小子上朝瑶峰了,特意来的。”
上了朝瑶峰,整座峰上就唯有他们二人,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不论做什么,都是再好不过。
不论如何,她不会让李玄白坏了这等好事。
“来做什么?连珠子都敢往我脸上比划,你当我还会给你好脸?”她垂着眼眸,夹了一口芙蓉烧鱼。
“不是,这么记仇啊?我又没想真打你。”
李玄白根本没注意到顾怀瑾在前头,自己面前没有菜,就把阿良刚刚端上来的那一盘丰盛精致的拉来自己面前,自顾自夹着,“你都把我本命珠扔进了水里,还没消气?”
一想起他那一兜本命珠,她嗤笑一声,假装理碎发,袖摆垂下挡着脸,“怎么样,找得辛苦不辛苦?”
顾怀瑾仍没有说话,堂外鸟啼蝉鸣不断,李玄白翻个白眼,腮帮子吭哧吭哧嚼着。
长桌上首,众人忽然一阵惊呼,“少掌门,酒盏裂了?您伤着没有?”
顾怀瑾在上头,声音如常:“无妨。拿个新的来。”
将那裂纹绵延的青瓷酒盏,轻轻搁到桌上。
上头的动静,南琼霜没听着,李玄白吃瘪,这场戏她实在太喜欢看,她挡住表情,笑着:
“听说李大少爷不仅没下成山,还被关进逝水牢内,泡了几日溶洞水?地下水彻骨冰寒,疗效奇佳,怎么样,武功可是破了层境界?”
李玄白实在受不了,把筷子啪一声摔在桌上,“嘴怎么那么贱呢!”
她笑得止不住,拿衣袖捂着唇,忽然发觉这一会顾怀瑾依然没有说话,一时不大自在,赶忙止住了。
“所以你今天来干嘛?”她轻轻道,“都闹成这样,你不会还要阻挠我上朝瑶峰?”
“阻挠?”李玄白看她一眼,笑了一声,手伸到她耳下。
她吓了一跳,余光一瞥,果然见顾怀瑾仍在前面直勾勾盯她,未等她反应,李玄白两指一弹,她耳下那颗玉髓小耳坠被弹得纷飞乱晃,来回抽在她耳垂上。
“我不阻挠。逝水牢这些日子,我想开了。”
他右手在桌上撑腮,左手毫不避嫌地将她的小耳坠弹开又捞回,捞回又弹开:
“我为了你,跟他争得头破血流,争到被他打入逝水牢,我至于吗?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南琼霜被遥遥盯得浑身发毛,不动声色地退开一些:
“那你想说什么?”
他倦懒笑着,去理她耳畔的碎发:
“我不争了。”
“什么不争了?”
“你。”他干脆道,手指在她下巴颏上刮了一下,“我让给他。”
南琼霜筷子支进碗里,偏头躲开他的手指,一瞥,顾怀瑾竟然仍在前头盯她,她真是受不了,牵起衣袖遮住脸:
“要是这么懂事,也算你有眼力见。”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他夹了一筷子葫芦鸡,喂到她嘴边,几乎擦到了她的嘴唇,垂眸道:
“我何必同他抢,我加入不就是了。”
南琼霜:……?
李玄白继续道:
“我是想明白了,你这个性格,我要你十分,我就得给你十二分。”
“我给不起。难道人这一辈子除了情情爱爱,就没别的事了?老子在天山,身上要紧事儿一堆呢。”
“我是喜欢你,但只会喜欢你三四分。”
“因而,我也就只要你三四分。”
他声音平稳如常,将那葫芦鸡在她唇珠上又蹭了蹭,示意她张口,笑起来:
“免得缚人,也免得自缚。”
她简直难以置信,嘴唇开了又合,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却被他直接将那一口鸡肉塞进了唇间。
她没躲过,半晌,将那一口鸡肉艰难咽下,缓缓挑起一边眉毛:
“……你要给我做小?”
“做小?这怎么能算做小。”李玄白两手一摊,一副混不吝模样,“我只占你三四分,你也只占我三四分。若说是做小,你也同样给我做小。”
南琼霜难以理解,皱眉顺了口气。
“明白了?”他道。
她揉着额心,一时头痛欲裂,捋了捋他的话。
“那……倘若我连三四分都给不了呢?”
“楚皎皎。”他忽然笑了,“你不是要对我讲,你会一心系在哪个男人身上吧?”
这话问得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别扯。”他又夹了一个虾圆子放进嘴里,“你也绝不会为情之一字所困,我早瞧出来了,我们本是一样。”
“所以,”她揉着眉心,笑,“你是说,顾怀瑾爱我,你无所谓?”
他笑了:“对。”
“哪怕我选顾怀瑾,你也无所谓?”
他耸耸肩:“对。”
“因为你将我放在天平上,与其他东西比较衡量了一通,觉得我没有其他事重要,因此不愿再钻牛角尖?”
李玄白点了头:“正是。”
“你既觉得我不重要,还在这里纠缠我做什么?”
他笑了,举起酒杯,跟她面前摆着的酒杯撞了一下,清脆的叮一声。
再抬眼,眼神仿佛野兽欣赏着猎物美丽的皮毛,一种带着欲望的赏玩:
“你不重要,但有意思。”
南琼霜眉毛拧了一瞬,摇着头笑起来:“你这人……”
“倘若我连那三四分都不给呢?”
他笑了起来:“楚皎皎,老子让到这一步,已经是让到底了。你若是不想我同他闹得你死我活,最好懂点事。”
她缓缓歪头,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似的,从左到右,将他那张艳肆面孔,仔细打量了一圈。
末了,摇摇头,拿起小酒盏轻啜了一口。
“真是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李玄白举杯,又同她的小酒盏撞了一下,垂眸饮尽。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是最好。同她一样,他最讨厌被人猜透心思。
有些心思,不能给她知道。
比如,他方才所说种种,全是信口胡诌。
他愿意暂时退步,不过是瞧了出来,当日菩提阁内他不肯发话救她,大比上又以她为饵诈了那顾怀瑾,她已经对他不满,他几乎失去了她的心。
此时,倘若再强求,这捉摸不透又不留情面的女人,说不准真会同他断了交情,以后连句话也不同他说。
那样的事,他不喜欢。
既然比付出,比不过那姓顾的,那么,就比给她的自由。
姓顾的小心眼,看她看得那样紧,他不信她没有厌烦的一天。
他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愉悦叩着,低头在她的菜盘里挑挑拣拣。一块红烧豆腐,她咬了一口,未及吃完,暂时放在菜盘边缘,他特意拣了那一块,吃下去。
一抬眼,与坐在上首的顾止,刚巧对视。
其实也不是刚巧。从他坐在这里开始,姓顾的就一眼没离开过他,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癖了。
他举起小酒盏,同那人不善又阴沉的目光对视一瞬,挑挑眉毛,遥遥举杯。
顾怀瑾神色未动。
他无声做了几个口型:“好好相处。”
这一餐饭,南琼霜吃得哭笑不得。
原本,上朝瑶峰在即,她绝不愿再生出什么事端,即便面前全是大头菜,她也从未想过要厨房重做,不想惹人注目。
结果,顾怀瑾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要人送来一大盘丰盛珍奇的菜。
至于李玄白这厮,她自从那日得了顾怀瑾的吻,本是铁了心想避开这人,不想他拣了送行宴这么一个不由她乱动的场合,毫无顾忌地坐到她身边。
本想着同他避嫌,免得惹是生非,结果这人同她说了一大堆惊天地泣鬼神的疯话,说得连她这样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筷子都要掉下来,望着他,难以置信了许久。
现在想起来,她望着李玄白自我怀疑那一阵,落在顾怀瑾眼里,大约便是看他看得呆了。
何况,她似乎不小心吃了一口李玄白喂来的葫芦鸡。
她心神不宁地叹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晚上,顾怀瑾岂不是又要吻着她脖子磨她?
上首,顾怀瑾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说完了,人已经坐下,慧德悠悠开口:
“这些日子,山上政事繁多,老夫年事已高,早已没有心力处理这些。往后这些事情,一并交由怀瑾。”
顾怀瑾颔首:“是。”
“因着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老夫近来身体抱恙。问了屈先生,先生建议我闭关调息,既是静修,亦是静养。因而,半月后,老夫即将入绝音谷闭关,由瑶洁陪同。”
此话一出,满堂弟子彼此相视一眼,目光无声落在最上首垂着眼的顾怀瑾身上。
慧德要闭关,那便不得不放权,此后山上诸事,其余长老皆是辅佐,要论决断定夺,唯有顾止一人。
顾怀瑾大拇指摩挲着天青色酒盏光滑的杯身,波澜不惊。
宋瑶洁急道:“师父,绝音谷每年十月便会落雪,眼下闭关,也只能闭关四月,那绝音谷去一次相当不易,何必今年冒这个险?不若明年……”
慧德目光静静在宋瑶洁面上掠了一瞬。
宋瑶洁当即止住了话。
慧德:“山上两仪阁内出的事,诸位也都听说了。阴阳钥失窃至今,窃贼尚未水落石出。老夫入绝音谷闭关后,怀瑾等当继续追查,绝不能……”
宋瑶洁又将他打断:“师父,不若今年先在山下疗养,菩提阁后便是无垢泉,乃是极佳的疗养汤泉,师父若……”
“瑶洁,”慧德道,“可是不愿陪伴老夫闭关?”
毫不遮掩的质问,连一丝脸面也未给。
山上众人一时齐齐低下头,噤如寒蝉。
宋瑶洁脸色惨白,竟连声音都抖着,“……不敢。”
南琼霜坐在最尾,皱了皱眉。
怎么这样奇怪。即便是不愿陪伴慧德闭关,何必当着众人的面,打断慧德的话。私下说不就是了?
至于慧德,也奇怪得很。李玄白不更是他的爱徒吗,何必选宋瑶洁?
她转头去看了眼李玄白的神色,他却一派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看了一眼顾怀瑾,他出神望着面前天青色的小酒盏,依旧平静无波。
难道是她想多了?
慧德道:“你是我自小带大的,不想竟没有随了老夫的性子,如此急躁。既如此,师父这些日子不得不去你院子里,先教你几日佛法。”
南琼霜愈发觉得不对,又看了一眼李玄白。
李玄白竟然依旧神色未变,撑腮听着。
宋瑶洁脸色一瞬间几乎是惨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整个人仿佛落了水的动物,浑身湿透,瑟瑟发抖,魂不守舍。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慧德望着她,声音悠悠:“瑶洁,愿意吗?”
宋瑶洁垂首:“……愿意。”
南琼霜碰碰李玄白的胳膊,“我听说,我刚上山那一阵,你闭关,是在陪同掌门闭关?你们天山,闭关还需要陪同?”
李玄白点头:“是啊。”
“你是慧德的入室弟子,为什么陪同顾掌门闭关的,不是顾怀瑾,是你李玄白?”
李玄白撑腮,拨了拨她的睫毛:“这个嘛……”笑了一刻,“我们两个轮换。这一回是他,下一回就是我。”
“那么,陪同慧德闭关的,一向是宋瑶洁?”
“没错。”他古怪打量她一圈,“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宋瑶洁每次都是这样……”她斟酌着措辞,“……惊慌吗?”
李玄白:“陪同闭关,有时会双方共同运气调息。一个不慎,便会筋断骨裂。她那点功力,怎么承受得住师父运气,每次出来都一身伤。”
南琼霜轻轻嘶了一口气。
明知道宋瑶洁每次陪同,出来都是一身伤,竟然还要她陪同。
自诩正道的天山派,同他们往生门,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忽然,厅堂的锦帘被人掀了起来,一个弟子飞奔入内,附在宋瑶洁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宋瑶洁立时变了脸色。
慧德:“怎么了?”
宋瑶洁站起身来,朝慧德行礼:“师父,星辰阁前侍卫来报,说发现了身份不明之人,似乎要闯星辰阁。”
此话一出,满堂弟子皆是大惊,惴惴不安地彼此相望。
慧德也怔了一瞬,望向衡青南。
衡青南颔首:“星辰阁之事颇为紧要,既如此,今日酒宴不如就到这里,衡山派心意领了,请诸位散了吧。”
慧德便向宋瑶洁与顾怀瑾使了眼色,两人会意,一同起身。
李玄白笑:“嚯,那家伙要走了。瞧他看我那个眼神啊。”
南琼霜将筷子搁下,没说话。
大比的时候,伊海川便说,贼人窃走阴阳钥之后,宋瑶洁派了人守在星辰阁和九曜逆轮两处,却不见贼人踪迹。
如今,这条蛇终于要出动了。
顾怀瑾此次,能否将那把钥匙找回来?
宴席散了,众宾客已经起身,三三两两离席,人来人往之中,她抬眸,往上首看了一眼。
顾怀瑾隔着涌动的人潮,也正遥遥看着她。
那一眼,她竟觉得,他又是不舍得走。
他身后,宋瑶洁拨了拨他的胳膊:“怀瑾,时不我待。”
他一顿,无可奈何皱了眉,叹息道:“好。”
*
送行宴散了,从那人满为患的保和堂出来,南琼霜靠在堂前庭院回廊的廊柱上,等人散尽。
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然而个个都认识她,迎面、擦肩都抻着脖子瞧她,她实在受不
了,想走在最后。
何况,她自从上山,身旁从未无人陪同,到哪都被看得紧紧的。眼下,忽然身边没了人,总觉得不大安全。
天山之上,她一身武功不得施展,不能不小心行事。不若等人散尽,只剩她自己。
至于李玄白那厮,早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
她叹了口气,手指在胳膊上敲着,忽然身后一道声音:“皎皎。”
顾怀瑾在她身后,自然而然摸上了她的腰,将她揽到面前:“刚刚同他又说了什么?”
她一怔:“你不是去星辰阁了吗?”
“我没有多少时间。”他拈起她胸前一缕发,在指间捏着摩挲,“说了什么?两人笑得那样开心。”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略微推开他一些,“别闹,星辰阁的事要紧。”
“就是因为星辰阁那边要紧,所以才要你快说。”他垂眼,“不得你一句话,我如何安心。”
我若是真说了,你一定更不得安心。
她觉得有点好笑:“他的话,你当真想听吗?”
“快说。这里这样多人,不要非等我逼你。你知道我这个人……”说着,故意去揉了揉她脖子上那个搽了脂粉,勉强盖下去的吻痕,“……不管不顾的。”
她笑起来:“他说,他不同你抢我了。”
顾怀瑾猛地抬起眼来:“什么意思?”
“他说,”她笑个不停,“他要加入。”
第76章
“他要加入?什么意思?”
他依旧抚摸着她脖子上那个吻痕,手指用了些力。
“我同他明说了,我会选你。”
他淡淡听着:“嗯。”
“然后他说……”她笑得又说不下去了,“他说没关系。”
“没关系?”
“他说,他不要我全部,只要我三四分。所以我可以尽情选你,他不在意,只要分一点给他。”
“分一点给他?”
他手指陡然使了力,按在那淤紫的吻痕上,竟然按得她又有些痛。
“干嘛呀,疼。”她把他的手打开。
顾怀瑾按着她后腰,把她搂得贴到身上。
四周离席的弟子自保和堂内出来,刚跨过门槛,便见一旁曲折回廊内,绿荫花影下,少掌门脸色阴沉不悦,将那传言中的女子强按在怀里,无不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装聋装瞎,远远躲开,溜之大吉。
南琼霜四下一看,哪里是没有人在看他们,是全看见了,一个个装看不见,一时脸上发热,把他推开:“做什么,这么多人呢。”
“那皎皎是如何答复他的?”
他垂着眼,手用力在她那个吻痕上揉搓着,终于将所有脂粉尽数蹭掉了,有意露出里面的淤紫。
“我没答复。他是由我答复的性子?他要做什么,谁拦得住。”
“那皎皎就是默许。”他将话一口咬死。
她嘶了一口冷气。这么快就叫他想明白了,今天他脑子还算清醒。
“他还说,”她喜欢逗他吃醋,看他非她不可的模样,信口胡编,“连他这样睚眦必报的,都愿意容我有两个男人,给我自由。你这样宽容大度的,不会不愿意吧?”
顾怀瑾长睫翕垂,笑着,没说什么,忽然发现她脖颈上,一根软软的血管,突突跳动。
他用大拇指,轻轻在那血管上揉。
“他还说,愿意同你好好相处。”
他很想把那根绿色的血管吮断。
好好相处。
这时候,顾怀瑾终于看懂了那时李玄白遥遥举杯,对他比的口型。
原来是好好相处。
竟然是好好相处。
李玄白这小子真是活腻了,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捻着她的小耳坠,想起方才,李玄白也是这般玩着她的耳坠,而她就任由他轻浮。
他道:“皎皎默许,那就是爱他。”
他声音简直平直麻木,听得她皱了皱眉。
抬眼一看,这人双眼混沌一片,黑茫茫地失了神,整个人仿佛被漆黑的漩涡裹挟而死的鬼,惨白而阴郁,轻笑了一声:
“皎皎果然爱他。”
“我就知道,皎皎爱他。”
“那时候,又骗我,说怕在山上不安全,其实是为了救他。我就知道。”
“我总是心太软……”他茫然四顾,很好脾气的叹了一声,“心一软,皎皎的什么话都听。听到最后,麻烦的是自己。”
那样阴恻恻的语气,南琼霜知道,这人恐怕又到了理智崩溃的边缘。
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她是想逗逗他,但竟因为这一句话,直接失控成了这个样子,她也未曾想到。
她知晓今日玩得过了,忐忑去抓他的袖子:“……怀瑾。你……”
“皎皎喜欢他,是吧。”他望着她,在她额上珍爱至极落下一吻,“我爱皎皎,所以听皎皎的话。”
她惴惴不安地听着。
“那么,皎皎想他怎么死?”他垂下眼,揉着那个标示着他所有的青紫的吻痕,“鞭死?打死?毒死?坠崖?皎皎那么喜欢他,我是不是该给他留个全尸?”
他去搂她,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侧首在她脖子上闭眼吮着:“如果不留呢?皎皎会生气吗?”
颈侧传来湿润滑热的触感,他两片唇在她皮肤上贴着,唇舌在她的血管上挑动含吸。
一点啧啧的声音。
那声音,她简直听得脸红,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服,阖上眼睫。
顾怀瑾按着她的背,她伏在他胸口,似乎全身其他感官都失灵了,所有神经在他吮吸的地方汇成一个尖锐的点,她的神思摇啊摇,一个啮咬一般的吻,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她身不由己地迷失了,软在他怀里。
“对。皎皎喜欢我这样。”他气喘着放开她,唇和她的皮肤之间拉出一条摇晃欲滴的细丝,他望着她脖子上那个晶莹的水印:
“皎皎喜欢我亲脖子。每次这样一亲,就不得不听话了。”
“原来皎皎的身体,比皎皎听话。假如身体听了话……皎皎也不得不听话。”
她几乎趔趄了一下,这话说得她简直害怕,什么叫身体听了话,她就不得不听话?
“好了你,你别发疯了。”她竟然结巴了一下,“星辰阁那边你还不快去吗?在这里同我……”
睁开眼一看,宋瑶洁抱着肩膀靠在廊柱上,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双眸子冷冷的,不知在树荫下看了多久。
她脑子里嗡的一下。
“大师姐……”
宋瑶洁:“怀瑾。”
顾怀瑾没听见,满意地摸着她雪白皮肤上一块新的红印,他现在才发现,不止公文,人,也可以盖上他顾怀瑾的章。
这个章,他早就该盖了,在早知道她还在被其他人觊觎的时候就应该盖。
盖满全身,从头到脚,到别人想横插进来,都没有空隙容纳的地步。
他道:“皎皎,你已经骗过我许多次。我不喜欢你骗我。”
宋瑶洁仍在一旁平静看着,她无心听顾怀瑾说话,往宋瑶洁的方向一瞥,刚好与她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对视。
她脸上腾地烧起来,几乎烧得痛了。
“怀瑾。大师姐……”
“又骗我。还要骗我多少次啊,皎皎?是不是我一直以来,脾气太好,叫你以为,我是好骗的了。”
“我是好骗。皎皎,我是
好骗。别的事情,都无所谓,我说过了,要什么我都给。”
“只有这一件事情,你明知道我最在意,却还是几次三番骗我……”
“你……”他喉结滚动一瞬,轻轻喘息起来,“你想怎么补偿我,说说。”
他那样的喘息,究竟是什么含义,她最了解。
下一步是什么,她也最了解。
可是,宋瑶洁。
她头皮发麻,在他腰上捏了一把,拼命给他使眼色。
顾怀瑾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是垂眸看着她。
他道:“今晚帮我。”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听见没有?”
她听天由命地点头。
“不准再骗我。”
“好。”
“让李玄白那狂妄小儿滚。倘若你不叫他滚,我会叫他死。你看我如今做不做得到。”
她点头点得痛快:“好。”
宋瑶洁:“怀瑾。”
顾怀瑾身影猛地一滞。
“星辰阁门前有异动,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急道:“所以我跟你说过了……”
顾怀瑾心烦意乱地阖了眼睫,平复了一下呼吸,转过身去。
“原来师姐在这。”
神色倒是波澜不惊,岿然不动。
这些日子,他脸皮厚了许多。
宋瑶洁凉凉笑了一声:“没想到,才三个多月,你们感情竟然这样好了。那时候,不是还像模像样地跟我说,只是客人吗?”
顾怀瑾没说什么,将她拉到身后挡着,不许宋瑶洁带着似笑非笑地嘲讽神情看她。
“顾怀瑾,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话到末尾,竟然带上了哭腔。
顾止没想到,宋瑶洁竟当着人哭了,一时错愕。
南琼霜也始料未及,捏了捏他的手,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以从前顾止的脾气,谁哭了都要上前递帕子,可是他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还一肚子的戾气无处发泄,于是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她流泪。
宋瑶洁颤抖着:“我同你并肩十年,相识十年,你竟然就这样同一个山下来的,只认识了三个月的女人……”
“师姐到底想说什么。”关涉到她的事,顾怀瑾没有一点耐心。
宋瑶洁靠在廊柱上,站在绿荫底下,人被身旁翠绿的枝叶映得脸色发青,一双眼却亮得吓人,张开嘴,似乎想说的有许多,然而嘴唇开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许久,她困在那浅碧色的树影底下,颓废偏开了头,仿佛再也走不出来了似的,认命闭上眼。
滑落一颗泪,微颤着挂在下颏尖。
“没什么。”她最后道,“走吧。你去星辰阁,我去九曜逆轮。”
南琼霜望着她那一颗透明的眼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顾怀瑾伸手,最后抚了抚她的背,“在这里等伊海川,他送你回房。”握着她的腰,附耳轻轻:“晚上等我。”
四个字,喷薄的温暖的呼吸,扑进她耳朵深处,一种让人浑身战栗的酥麻。
*
在回廊内等了不多时,便等来了伊海川。
宴席结束后,伊海川原本已经走出不远,忽然来人传了消息,要他护送楚姑娘回暮雪院。
他不敢耽误,三步并两步,赶到了那回廊底下。
顾怀瑾还在廊下等他。
见了他,顾怀瑾颔首:“你到了,我才放心。带上皎皎回去。路上,不论谁拦,绝不能叫人将她带走,给我看得死死的。有什么事,派人上三清峰报告。倘若遇见李玄白,能杀便杀,出什么事我兜着。倘若杀不了,也绝不准他将人带走,你务必跟着随行。”
伊海川行礼:“是。”
“哪怕是师叔身边的青灯来拦,也绝不准放人。万不得已之时,便将那青灯制服,一切等我回来后定夺。”
“是。”
“倘若是衡山派的衡小姐……”
宋瑶洁不耐:“衡小姐已经同衡掌门下山了。你究竟还要因为她耽误到几时?”
顾怀瑾不悦一瞬,揉着眉心强忍下,最后望了南琼霜一眼,转回了身,“走吧,师姐。”
第77章
从保和堂回暮雪院的一条路,并非在密林中穿梭,而是一条盘旋向上的弯路。
今日天色正好,山间几声清脆的鸟鸣。蝴蝶扑扇着翅膀匆匆飞过,前几日下了雨,空气中一派微凉的草木芳香。
山径旋转向上,往一旁望下去,下面是一大片绵延不绝的花海,黄澄澄的,然而离得远,瞧不出是什么花,一直壮阔地铺到天边。
“那下边,全是黄玫瑰。”伊海川见她侧首看着下面山谷,道,“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
“黄玫瑰。”她感慨,“真好看。整个山谷中金灿灿的。”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地方可没人敢进去。”
南琼霜皱了一下眉,等着他的下文。
伊海川朝远处三座孤刃般的山峰指了指,那三座孤峰高耸入云,匕首一般直捅入天,中间似乎连着几根铁索,然而云雾环绕,瞧不清晰。
“这一片,已经距离顾氏朝瑶峰不远。朝瑶峰与含雪峰以铁索相连,含雪峰之上,便是山上兰阁禁地,山内众人不得靠近。因而,含雪峰附近草木,全设了冰丝阵,包括下面那一大片黄玫瑰花海。”
“何况,玫瑰本就多刺。若是从这里滚落下去,即便侥幸未因触石而死,滚入那玫瑰花海,大约也要遍体鳞伤,血尽而亡。姑娘还请往里走些。”
冰丝造价高昂,她真是没想过天山竟然阔到这地步,不仅在李玄白的凌绝阁前用冰丝设下机关,含雪峰附近,又设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阵。
这样广阔到一眼瞧不见尽头的花海,究竟得用了多少冰丝?
“楚姑娘。”忽然一人自身后将她叫住。
她一回身,是宋瑶洁身边的祁竹。
自从她从漱玉斋中搬出来,就只与祁竹在菩提阁内打过几个照面。何况祁竹几乎时时随在宋瑶洁身侧,她一见是她,一时惊讶。
祁竹行礼:“大师姐叫我来对楚姑娘传些话。”
她不知祁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想同她碰上,往伊海川身后躲了一下。
祁竹:“大师姐说,楚姑娘最初上山时,因着过往觊觎天山驭珠之法之人不知凡几,对姑娘抱有疑心,恐怕有言行不当之处,多有得罪,请楚姑娘原谅。”
她眨眨眼,思忖一瞬,本能地觉得其中有诈,更加往伊海川身后闪了闪。
“当日,师姐曾因区区一瓶金疮散与您起了龃龉,师姐说当时受了伤急用药,不想院中人并未知会一声,便将她的藏药拿了去,心中不平,因而对姑娘动了怒。后来,师姐自觉言语冒犯,实在失礼,还望楚姑娘原谅。”
南琼霜心里道,这是得知她被顾怀瑾强留在山上,又撞见了顾怀瑾吻她,终于承认她或许要做少掌门夫人了,于是来认错投诚?
她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大师姐在山上资历最深,凡事有她的道理。”
祁竹一听她这话,便知是不肯松口,默了一瞬,自袖中掏出一只华光闪烁的珠花,双手捧到南琼霜面前。
“大师姐吩咐过,姑娘不日将随少掌门上朝瑶峰,这是师姐送给姑娘的临别礼物。”
那是一只珍珠嵌宝石蝴蝶珠花,以小颗粒的珍珠串出蝶翼纹路与触角,一颗白玉髓嵌入中间,水晶点缀着蝶翼,日光底下,招摇生辉。
好看是好看,但宋瑶洁的东西,她不敢要。
南琼霜躲在伊海川身后,衣袖掩唇,怯怯垂下眼:“如此贵重的东西,奴婢怎么好收下。大师姐的心意,奴婢领了。这只珠花,还请祁竹姑娘还回去吧。”
祁竹一向自傲,好话说到这,已有些不耐烦,“如此,姑娘是仍不肯原谅师姐了。”
这话又将她架在台上下不来,她笑笑,“师姐并无错处,何谈原谅,我不过是……”
伊海川忽然道:“楚姑娘,大师姐也
是一番好意。”
她话头一顿,这时才想起,在伊海川眼中,她大约有些太不识趣——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山大师姐派了大丫鬟来好声好气地赔罪,还送上了心爱的珠花以表心意,她却在这里再三推辞,装什么?
南琼霜默了一瞬,接过了那只珠花,“既如此,奴婢谢过大师姐。不过此前的事,实在谈不上得罪,大师姐为了山内着想,提防外人,实是情理之中。此前的事,都是奴婢不对。”
祁竹还想再回些客套话,伊海川在旁已经听得不耐,抢先颔首道:“先送楚姑娘回去了,少掌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不敢耽误。祁竹姑娘回去路上小心。”
说完,不待祁竹回话,先行几步在前。
南琼霜根本不想同祁竹交谈,紧跟几步随在伊海川身后,将那只珠花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莫名其妙地给她送来一只珠花,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可不信宋瑶洁那样好心。
她抬眼瞥了一眼伊海川,伊海川正背对着她自顾自往前走。
她娴熟在那珠花上每一寸可疑之处细细抚过,一颗珍珠一颗珍珠地找,翻过来在蝴蝶身子上仔细摸索。
找了半天,确实并未找到什么机关暗扣。
这就奇怪了,宋瑶洁何必大老远的给她送珠花来?
正想着,却忽然在前面的人背后撞了一下,伊海川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从伊海川身后往前看去,只见衡黄带着一众家仆武婢,浩浩荡荡自前面山径上下来,她自己一个人着一身银珠红洒金长裙走在最前,在山间繁茂绿荫和身□□芜绿的家仆前头,艳丽得几乎刺眼。
伊海川将她整个挡在身后,对着衡黄抱拳行礼:“见过衡小姐。”
衡黄轻飘飘瞥他一眼,眼皮都没抬,触到他的瞬间,仿佛晦气似的,目光顷刻旋开了。
她吩咐身后家仆:“走。”
南琼霜松了一口气。
她就这样走掉,是今日最好的结局。
衡黄走了几步,越过伊海川,这才瞧见了他身后的南琼霜。
但马上下山,她已不想再生事,何况这些日子,她在天山上倒霉得紧,前天在水缸旁一脚绊倒,好好的人差点在陆地上溺水,她如今只盼着早日回山。
她身旁的金萍忽然“咦”了一声,“小姐,那女人手里拿着的,岂非前些日子,大师姐答应送给您的珠花?”
南琼霜将那只珠花藏入袖中,心中轻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衡黄却已经瞧见了,眉尾倦懒吊着,朝她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拿来,给我瞧瞧。”
伊海川拦在她身前:“衡小姐,那是大师姐送来给楚姑娘赔罪……”
衡黄抬头,盯他一眼。
伊海川霎时闭了嘴。
南琼霜笑得无所谓,依言将那只珠花交到衡黄手上,“衡小姐若是喜欢,便尽管拿去,这样珍贵的东西,奴婢配不上,本就是想送还给大师姐的。”
金萍指间拈着帕子,趴到衡黄耳畔蛐蛐:“小姐,之前那宋师姐说您日后是要做少掌门夫人的,想送您一只珠花,后来却没有送。难道就是这只?”
衡黄听着,缓缓挑起一侧眉毛,笑了,“难道说,是因为我做不了少掌门夫人了,所以给了你,因为你是日后的掌门夫人?”
她嗤笑一声,眺望了一圈天边,感慨,“人情冷暖,竟然还冷到我衡黄身上了。我们衡山派还没倒呢。”
“也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个见风使舵的宋师姐,竟然弃了我,向你投诚。一个船娘,癞蛤蟆也敢装金蟾蜍,如今可真是攀上高枝儿了?”
伊海川挡在两人中间,头低得越发恭敬,“奉少掌门的命令,护送楚姑娘回房,恕不奉陪。”
说完,抓着她的胳膊,往前疾走。
“回来!”衡黄笑道,“你们天山就是这样待客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此前一双手腕的仇,还没报呢!”
她回身,朝一众家仆手一挥:“给我收拾她!”
衡黄身后随了八个家仆,俱是衡山上她用惯了的武婢暗卫,她一声令下,八人齐齐拔刀,一时刀光炫目,刀鸣铮然,直奔他们二人而来。
伊海川“唰”地拔刀出鞘,太阳穴怦怦跳动,手往盘山路尽头向上一指,“八个人,我恐怕应付不得,楚姑娘,跑!”
南琼霜并未动弹,弄山月已经搁在唇边,指尖跃动,箫声如一片锋锐竹叶,盘旋升空。
顾止在星辰阁前,绝不能打扰他。这种时候,叫李玄白来,方为上策。
伊海川不解其中关窍,抬剑格下面前劈来的弯月刀,“楚姑娘,跑啊!”
她将箫收入袖中,提着裙摆,退开几步,惶惶往山上飞奔。
脚后却忽然炸开一声爆竹般的巨响,碎石子崩在她小腿上,砸得一阵刺痛。
她回身一看,一截老虎胡须般的软鞭拍在她脚后几寸处,一鞭,竟然抽得山径一道深痕。
衡黄懒洋洋抬手,将那鞭子收入手里,挑眉笑着,“跑啊。我这青丝鞭,正是人跑得越远,抽得越顺手。”
真是倒了霉了,若是这伊海川不在这,她倒还可以施展身手,浑水摸鱼逃走。
南琼霜心里暗骂,回头看了一眼,衡黄正笑吟吟地,不慌不忙一步步走来,手里握着鞭柄,高举起来,湛蓝天色里,手柄泛着一种残忍的光:
“跑啊。今天我正想看你跑。我倒是想看看,没了那两个男人护你,你还能成什么气候。”
又一鞭凌空拍来,带着令人胆寒的风声,蛇尾一般,抽在她后背正中。
她根本站不住,重重往前栽倒,脸朝下摔在路上,脑子里嗡的一下。
这种力度,她心里清楚,一鞭就已经皮开肉绽了。
她道:“雾刀。”
雾刀阴恻恻笑起来:“干嘛。”
“李玄白到哪了?”
“李玄白?”雾刀用舌头剔着牙,不知方才吃了什么,笑得轻松,“根本没来。”
背上又是一鞭。
她脚下又绊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一时神智都断了两秒。
衡黄又将鞭收了,哼着小曲儿走来。
南琼霜强自稳着呼吸:“倘若只有我和衡黄两人,以你之见,谁会赢?”
雾刀:“嗯——我建议你,不要动武。”
南琼霜背上又挨了一下,后背仿佛火烧,闭了闭眼。
雾刀:“因为,宋瑶洁,跟在你们身后。”
第78章
宋瑶洁?
后背的剧痛潮水般涌入脑海,咆哮着卷走她的意识,她眼前几乎黑了一瞬,听见自己喘得像个风箱。
好痛。她是惯会忍痛的,可是似乎好久没有这么痛了,自从顾怀瑾爱上她。
眼前事物的轮廓如涟漪一般重叠着漾开,又一瞬归一,她紧紧闭了闭眼,火烧着一般的膝盖,擦着山径上的小石子曲了起来,蹬起了身。
可是腿勉强站了起来,背却仿佛皮肉整个被掀开了,上身使不得一点力,弓着身子蹒跚几步,旋即重重栽倒,下巴磕在坚硬的山径上,她痛得出不了一点声。
“哎呀,没有男的向着你,你就这么废物啦?起来打呀!不是要做一山掌门夫人吗?就你这个样子?抽了两鞭子,就跟条丧家犬一样——”
远处伊海川被那八个家仆纠缠着不得脱身,自身难保间,艰难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楚姑娘!衡小姐你莫要欺人太甚!”
衡黄回首望他一眼,心情很好地咬着唇,笑:
“欺人太甚?你们天山派打折我腕骨的时候,将我手腕打脱臼的时候,一掌将我掀飞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欺人太甚四字?”
她将青丝鞭在手中高举,那垂落在南琼霜脚边的软鞭顿时游蛇一样窜回,日头底下,手臂挡住太阳,刺下的日光更晃目而残忍:
“原本,这些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倘若不是她,我压根就不会上山。”
“讲得明白一点吧,我不缺男人,不是非顾怀瑾不可。只是平白被人抢了东西,我衡黄,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青丝鞭与手柄一同收在手里捏着,慢条斯理走到南琼霜身前,蹲了下来。
用手柄,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衡黄生得娇艳而稚幼,如今那脸孔,在日光下,显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来:
“放心吧,不会打死你。如今顾怀瑾脾气不似从前好了,我也不想惹他。不过——”
她笑着:
“说到底,也就是个船娘。打个半死,我们衡山还是兜得住的。”
伊海川:“衡小姐!”
衡黄站起了身,青丝鞭啪地一声在她脚边又抽了一下:
“跑啊,让你跑。跑起来才好玩。跑到你们俩媾和的暮雪院门口,我就停。怎么样?”
南琼霜看着她那张狂神色,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气得笑了一下。
长鞭这种武器,是跑得越远,抽得越狠,这东西就不怕人跑。她以为她不知道?
只不过,即便停留在衡黄近处,她恐怕也有别的招数来折磨她。
比如,衡山的火旋镖。
当真是麻烦死了,倘若宋瑶洁不在这,她或许还能用蛛罗丝绞死她。
宋瑶洁究竟来凑什么热闹?!
南琼霜咬着牙,望着衡黄一双笑成弯月的眼睛,手掌搓在小石子密布的山径上,一寸一寸艰难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前奔去。
衡黄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跑远,“让你跑,给你五个数。五——”
山径上碎石零散,慌乱之中踏上去,脚底又滑又硌,踏一步几乎要滑一步半。
衡黄:“四、三——”
她绕开地上碎石,强忍着膝盖和后背的灼痛,拔步往上面跑。绕过一个弯,衡黄的身影不见了,声音仍在:“二——”
她抬眼一望,眼前竟然是一条白练般的瀑布,奔腾着冲下山去,将下面无垠的黄玫瑰花海割为两半,一阵雷般的水声。
“一——”
毛骨悚然的飒飒破风声,如约在她耳边响起。
这样被抽下去,她不知道还能挺多少时候。
何况,衡黄性子那样善变,虽然说了不会杀她,可未必不会杀。说不准,就将她和伊海川两人直接杀了灭口,然后给顾怀瑾报一个失踪。
她做得出来。
青丝鞭嗖地游窜过来,太阳底下,一道细细的影,直奔她早已鲜血淋漓的后背而来。
她若真死了,顾怀瑾决不会轻饶了她。什么生死一线的场面她没见过,她又何必在这里遂她的意?
她笑了一瞬,对上她那双正痛快尽兴的眼:
“——你自己玩吧,不奉陪了。”
说完,当着如遭雷击的衡黄,和吓得形神俱碎的伊海川,纵身一跃,跃进了那条白瀑之中。
山上瀑布大多是山巅白雪融化后汇下来的雪水,清澈晶莹,彻骨冰寒,人一进去,瞬间就浑身麻痹,失了意识。
她被卷入冰水之中,身不由己地随流瀑奔流下坠,冰水劈头盖脸,她毫无凭依地下落,五脏六腑都腾空着换了地方。
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楚。
直奔死亡而去的那几秒,一向格外漫长。
这种时刻,她已经经历过数次,不会过分绝望。
“砰”地一声,她如一颗流星,被瀑布重重凿进水面,骨头几乎被重力碾碎,剧痛伴着漆黑一片的窒息,一同向她涌来。
她在寒潭中听天由命地颠簸沉浮,肌肉麻木,骨头却剧痛,没有一丝力气,干脆就随着水流来去,除了拼命仰头维持呼吸,一点力气也不肯用。
一旦不想着挣扎,人就不至于慌乱。行刺多年,她水性一向好,偶尔浮出水面喘息几口,还是做得到。
不知与湍急水流博弈了多久,终于,冰冷的河水绕过一个浅滩,将其中气息奄奄的人托上了岸,兀自潺潺流下山去。
树影斑驳,日光洒落。
缥碧色的河水,在太阳光下,碎闪荧荧,熠熠生辉。
她呕出几口水来,那冰寒的雪水入了她的胃,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冻透了。
河水自她身下流淌而过,带走她后背泛出的鲜血,染得河水一片淡淡的红。
她闭上眼睛,长喘了几口气,筋疲力竭地,躺倒在河滩上。
长睫颤了两下,轻轻唤:“雾刀。”
没有人说话。
她的眼睛腾地亮了起来。
又试探着,唤了一遍:“雾刀。”
林中鸟鸣啾啾,两三只猴子踩着溪中岩石,在错落日影中蹦蹦跳跳着过了溪水。
但就是没有雾刀的声音。
她笑了出来。
雾刀,跟丢了?
这可是有点意思。
暂且不说,她就此有了摆脱往生门的机会,即便她安分守己,继续回到天山上做任务,一切结束后,她将此事上报往生门,雾刀也是死罪不可免,活罪亦难逃。
这个狗东西,落在她手里,可算完了。
活该呀。
她冷笑一声,挣扎着自冰凉河水里爬起来。
这一动,方知身上伤得有多重。
衡黄显然是嫉妒她已极,浑身功力用了十成十,鞭得她后背皮肉大约已经翻卷了起来,随意一动,也会牵动背上的肌肉,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不是不痛,只是善于忍痛。
何况,这些日子,顾怀瑾待她简直如待掌上明珠一般珍爱,她好日子过得久了些,陡然尝了些从前的滋味,再怎么习惯,也有点难以忍受。
眼下,顾怀瑾可是绝不可能帮得了她了。
她抬头望望头顶层叠树影,日光摇曳着筛落,刺得她眯了眯眼。
要习惯。顾怀瑾的爱和庇佑是暂时的。
顾怀瑾这个人,是暂时的。
她笑了一声,使劲全身力气从河水中湿淋淋站了起来,打算顺河而下。
眼下,或许顾怀瑾还没有从三清峰上下来。不过,衡黄没有杀伊海川的理由,大约不会真的杀伊海川。只要伊海川未死,顾怀瑾知道她受了欺负,跃下瀑布,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会很快。
很快,全山的人便会奔走相告着,共同来寻她。
她要遇见一个愿意带她回去见顾怀瑾的人,是很容易的事。
反正满山的人都会来找她,上山下山都是一样,不若顺着河流下山,还省力些。
那一个下午,南琼霜一直在密林中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
因着受了不轻的伤,又在冰瀑里泡了不知多久,走着走着,渐渐就浑身乏力,身上冷得如坠冰窟,哆嗦到骨头和骨头彼此撞击,头脑也一片昏沉。
她知道,这是受了重伤,又在雪水中冻透了,人已经开始发烧。
就像顾怀瑾为救她,生挨了七十鞭那时一样。
走着走着,浑浑噩噩地,就走到了夜里。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林子中漆黑一片,一钩娥眉月惨白地挂在天上,仿佛谁的玄黑长袍被勾破了一个口子。
三四只鸮挤在树枝上凄厉惨叫,一点光也不见,唯有这些鸟的眼睛,鬼火一般,在夜里冥冥发着光。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发觉自己悠悠醒转的时候,心里一时惊讶。
这样的深山密林里,夜晚,绝不适合赶路。
只是。
她已经伤得太重,还发着烧,就这样一个人倒在这里,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就算撑不住,至少也要倒在一个接近山径的地方。说不定顾怀瑾已经得了消息,派人满山寻她了呢?
她这时才发现,生死关头,她竟然开始自然而然地依赖顾怀瑾。
雾刀绝不会来救她,李玄白或许会来,或许不会。
但是顾怀瑾,一定会来的。
他不会放她一个人在这。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麻木地伸手捂住脸,缓了至少两分钟。
很奇怪。明知道雾刀不在这,可是,还是害怕。
害怕发觉一些东西。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身上忽冷忽热,仿佛刚刚坠下冰窟,又叫人抛进油锅。
她不得不抱住自己,按住自己颤抖不已的胳膊,蹲下身,强迫双腿不再发抖。
她今天病了,病得开始胡思乱想。
做她们这一行的,最忌讳胡思乱想。想得多,错得多,到最后,丢的是自己的性命。
她咬住嘴唇,终于缓缓站起了身,迈开步子,继续顺着河水的流向往下走。
深夜里泥土湿滑,又瞧不见路,走三步绊两下是常事。到后来,她已经习惯了失去平衡扑下泥坡,也习惯了后背牵扯的撕裂痛,甚至开始感谢背上的灼痛。
至少,痛能保证她清醒。
后来,痛也不能保证她清醒。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意识又开始混沌了起来。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浑浑噩噩。
直到一脚踏空。
黑暗里,一阵扑通水声,她猛地从幻梦里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水。
算了吧。她会水,但已经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
人在离死很遥远的时候,或许很怕死。但真正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时,往往只剩浓重的困倦。
她无力地任水卷走自己,口鼻中忽然呛进一口冷水,呛得她鼻腔酸涩,她清醒一瞬,忽然,“咣”的一声,额头重重被什么东西怼了一下。
她没有力气恼怒,本已经模糊的视野,黑夜渐渐合拢。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她看清了,那撞得她脑子快炸开的东西,是一根浮木。
攀上去,或许还能活。
但是,算了吧,真的好累。
岁安两只手卷成一个号角,趴在她耳朵旁边扯着嗓子大吼:
“醒醒啦!姐!都给你送到眼前来了!”
她眼皮似乎有千斤重。
岁安:“姐!!!”
南琼霜干裂的嘴唇开合一瞬:“别吵。”
岁安:“你考虑考虑我姐夫!!!”
南琼霜:“……你哪个姐夫。”
忽然是顾怀瑾的脸孔。
他拈起她一缕长发,放在唇边,闭目吻着:“皎皎,等等我。”
左边,顾怀瑾搂着她,温凉的唇恳求似的吻她,从唇一直亲到脖子,脸色白得没有个人样。
右边,岁安咋咋呼呼大呼小叫,额际的碎发都炸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扶住那根浮木,一跃,将那浮木压在身下,趴了上去。
迷迷糊糊,听见顾怀瑾问她,“什么叫‘哪个姐夫’?”
她力竭:“……滚。”
顾怀瑾靠在床头,又将公文翻了一页:“皎皎,到底什么叫‘哪个姐夫’?”
仲夏夜,萤火虫自窗下花木中飞了出来,一闪一闪,仿佛发着光的微尘。
她趴在顾怀瑾的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这话你到底是从哪听来的。”
“我不知道。”毛笔上的墨蹭了一点在指尖,他将那一点墨搓去,“但似乎是你说的。你在回答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胡扯。”她摇着团扇,将落在被上的蚊子拍去,“你天天也忒能吃醋了。不是李玄白,就是别人——”
她打着哈欠,将衾被在自己身上盖了盖。
顾怀瑾在她身后,给她将被角细细掖好:“冷吗?这么热的天,还盖的严丝合缝的。”
她困了,喃喃:“有一点。”
顾怀瑾叹息:“明天再叫屈术先生来给你开两张方子,一会抱着你睡吧。你身子太差了,自己还不仔细。叫你吃些药,也不好好吃。我一天天就跟在你身后操心。”
她不理,猫儿似的在他膝上蜷了蜷,又是一个哈欠:“谁叫你操心了,又没叫你管我。”
深夜里,顾怀瑾默了一瞬,食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没良心的,说这种话。”
俯下身,拨开她耳畔的发,落下一阵轻而密的吻:
“等你睡了,非磨你不可,看你怎么办。”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仍黑着。
漆黑一片,她仍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是,冷、痛、疲乏不堪。
她趴在一根浮木上,又被冲到了什么漆黑的山洞前。河水兀自往里哗哗流淌,她的浮木卡在洞口的芦苇丛里,别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与河岸的缝隙间。
太冷了,冷得身上几乎痛了起来。
不过,眼下,也不知道是冻得发痛,还是真的在痛。
再冷也没有人管。
她垂下眼,动动五指,意外发现虽然浑身冷得关节僵住了,但勉强活动一下,倒也还能动。
既然能动,就得上岸,水里太冷了。
她借着月光,揪着河岸上茂密的芦苇丛,推开身前的浮木,一步一步,咬着牙把自己扯上了岸。
手上有水,滑得很,那样用蛮力,连手都被芦苇茎割破了几道。
那点伤,跟她身上其他伤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她没管。
她颤巍巍站上了岸,这才发现在水里漂的久了,上了岸,整个身子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她本就脚步虚浮,差点又栽回河里,堪堪扶住岸边一棵树。
她勉强喘了几口气,借着月色,四下打量。
顺着河水往下,应该到天山山门前才是,怎么到了这个山洞口了?
这山洞里面有什么,莫非是逝水牢那样的溶洞?
她不想进去,走到山洞前,不死心地往里探头,看了看。
一看,却愣住了。
那山洞的另一端,泛出些熹微的光亮,红彤彤的。
这山洞里有人?
她不敢相信,踩着河岸,试探了脚下土地的虚实,方扶着山洞石壁,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这山洞很短,短到,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了山洞尽头的东西。
荧荧灯火映在她眸子里,映成一片颤动的辉煌的海。
南琼霜抠着石壁,简直不敢相信。
灯火万千,盈盈闪烁,排满山下镇子的整个天空,映得天都红彤彤的。
这下边,是山下集市。
绕过了天山派封山门禁的,山下集市。
这是一条,出山密道。
第79章
雾刀不在。
眼前是出山密道。
身后无人跟随。
摆脱往生门,独自下山,天时地利之机。
唯一叫她有点犹豫的,是“人和”。
她受了伤,又发着烧。在山上继续走,或许很快可以碰见山上弟子,她就可以回到顾怀瑾身边。往后一切,她都不需要操心,顾怀瑾会事无巨细地帮她安排好一切。
有顾怀瑾在,她就只需要靠在他肩上,哼哼两声,大夫、敷药、煎药、休养,一切的麻烦,都不需她绞尽脑汁。
但是,倘若下山。
山下集市距离这里还远,若要到山下去,她必须得带着这一身伤和昏昏沉沉的脑子,独自跋涉过漆黑的、或许有野兽出没的密林。
山下是绝不可能碰到山上弟子的,她唯有赌,赌可以安然无恙地抵达集市。
赌倒是无所谓,南琼霜这一辈子,一直在赌桌上住着。
更关键的问题是。
她没带钱。
在天山上,她连院子都出不了,身边时时有人随行,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
何况,今日送行宴后,本是要跟顾止直接上朝瑶峰的,她所有的盘缠细软,都收拾在了顾怀瑾之前为她准备的下山行囊里,没有带出来。连她头上那根可怜的簪子,也早落入了水中。
没有钱,寸步难行。
再说,她后背伤得鲜血淋漓,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一般,走在街上,难保不会被人注意。
往生门的眼线遍布天下,倘若被同行撞见,她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反正,出山密道就在这里,不可能换了地方。
不如今天先回去,治好伤、换身正常衣服、带上钱,再找个机会摆脱雾刀,反正她在山上受刁难的机会多了去了,没有衡黄,也有宋瑶洁。
她微微一哂,回身,又从山洞内走了回来。
找到了一条出山密道,人跟着亢奋了许多,意识似乎也没有那么昏沉了。
河水昼夜不停地奔流,她循着水声,借着一点月色,小心翼翼地沿着泥坡走下山。
渐渐地,树木稀了,视野开阔了起来,越过最后两三棵巨树,眼前是一个静谧的山谷,萤火虫自灌木丛里飞出来,闪着微弱的光。
她一看,却愣了。
她就奇怪,怎么走了这么久,都不见有弟子擎着火把在山上搜她。
原来是走到了这来。
漱玉斋。
她轻笑了一声,今日这一切,都是因宋瑶洁那只珠花而起,现在,也真是冤家路窄。
漱玉斋坐落于浮光谷内,整个归宋瑶洁管辖。宋瑶洁一向喜静,又不待见她,除非顾怀瑾以少掌门之威强迫,否则,不可能放人入谷搜索。
眼下,顾怀瑾大约正满山寻她,顾不得宋瑶洁。
她掩在一棵树后,悄悄往院中窥视。
来都来了,要不杀了宋瑶洁?
算了吧。日后,还需要宋瑶洁刁难她呢,不然怎么摆脱雾刀?
她笑了一瞬,打算离开。
忽然竟发现,漱玉斋门前,似乎有些古怪。
侍卫尽数撤走了,那圆月门,在夜色里仿佛一个空荡荡的缺口,简直是一种昭然若揭的邀请。
宋瑶洁发的什么疯?
山上众人的院落,夜里都是有侍卫的。暮雪院有之,漱玉斋,倘若她没记错,也是有的,就守在那圆月门前。
怎么将侍卫撤了?
南琼霜忽然想起今日送行宴上,宋瑶洁和慧德,两人神色都那样不对。
倘若她没记错,宴席上,慧德曾说,今夜要来漱玉斋教导宋瑶洁佛法。
如今这是几时了?教导佛法,慧德是回了,还是没回?
不论慧德回了还是没回,都不该将侍卫尽数撤走。何况,慧德那一把老弱身子骨,竟然大老远自菩提阁内出来,到漱玉斋内教导什么佛法,她怎么想怎么不对。
倘若她想的是真的……
或许这件事,她可以利用。
她四下环视一圈,见确实没人,略略活动了一下颈椎,试探着动了动后背。
伤得重,还是痛,轻功是用不了。
好在,这附近无人,她可以大摇大摆地进院子。不过,进去之后,要隐藏踪迹,需得小心。一个不慎,被里面的人发觉,她非得被灭口不可。
不过,明知道可能会被灭口,今夜这场冒险,她还是拒绝不了。
她可不是每晚都有机会夜探漱玉斋,更不会每晚都能撞上慧德入宋瑶洁的院子。
倘若她猜得对,那么便是一个惊天秘密,她大可以拿着这个秘密,撕下面具,威胁宋瑶洁,逼慧德退位。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她自巨树后面闪身出来,踮着脚小跑入了圆月门。
漱玉斋内,所有的灯都熄着,寂寥无声。
虫鸣喧哗嘈杂,萤火虫兀自在空中飞舞。
然而,那萤火虫萦绕的窗下灌木上头,支开的窗里面,宋瑶洁却不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走近,从窗子往里看。
宋瑶洁不仅不在榻上,还不在屋内。
奇了怪了。
她沉吟一瞬,再度踮着脚尖,猫儿一样摸去了她此前在这里借住时,住过的房间。
那房间里也没有人。
这漱玉斋今天到底在做什么,人都哪去了。别说宋瑶洁,为何连祁竹的影都没见着。
她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又将整个漱玉斋内,所有的房间,挨个瞧了一遍。
没有人。
彻彻底底的,没有人。
别说没有慧德、没有宋瑶洁、没有侍卫,连侍仆、丫鬟,都连影也没有一个。
这漱玉斋的人,都哪去了?
她站在院子中间,环视一圈,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小心谨慎,几乎有点可笑,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还在这躲着谁?
这实在太奇怪。南琼霜站在原地思量片刻,最终抬眼,目光落在漱玉斋的正房。
如今,正房一贯打开的门紧闭着,关得严丝合缝。
她轻轻地,“吱呀——”一声,将正房的窗推开,咬牙活动了一下后背。
提起一口气,钻入窗内,轻轻落地。
正房,是她要去暮雪院借住那日,与宋瑶洁道别的地方。如今,里面一片漆黑,唯有一点白色月光自窗子斜照进来,映亮半间厅堂。
她记得,那时,她故意在这里摔断了一串手串,珠子全朝一侧滚去,她因而推测,这漱玉斋底下,有东西。
如今,她的推测,仍是没变。
她踩着青石砖铺就的地板,一步一步小心分辨着地面微妙的倾斜,沿着地面的角度,一点一点,踩着砖缝,搜索整间厅堂,最低的地方。
最终,走到了一堵墙之前。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杨柳观音像。
她回身望了一眼窗外月色。如今月亮正好,一丝纤薄的云挂在月亮的弯钩上,不掩月色清亮,倒被月亮映得如丝绒一般。
望着那月色,她想,倘若漱玉斋有密室,那么,当在这堵墙之后。
转回身,面前观音像却不见了。
站了一个无声的人,直直看着她。
倒也不知是否是人,简直如一个怨鬼。
两只眼睛彻底失了神,一双眼睛,死得跟黑纽扣一般,满面猩红,刺眼的红血迸溅在脸颊、颈侧,又溅入眼底,顺着眼泪,直直往下巴颏上淌。
歪着头,见了她,缓缓地,木偶一般,眨了眨眼。
南琼霜刚刚吊起来的心,瞬间放了回去。
她抱着肩膀笑起来:“啊,怎么回事,不是喜静又好洁的吗?杀个人,给自己溅成这样。”
宋瑶洁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脸颊肉和唇瓣抖得几乎摇晃起来,见了她,木然举起了手中匕首。
数根泛着月光的丝线悄无声息将那匕首兜住,吊在门框上,宋瑶洁的手死死握着匕首不肯放,一双胳膊也被吊得举高,南琼霜站在她对面,几乎听到了她关节僵硬的咯吱咯吱声。
那柄匕首,缠绕着透明的丝线,闪烁着泛蓝的光,卡在丝线里,动弹不得。
对面,南琼霜笑吟吟摆弄着五指,“心神动摇成这样,还想杀人。我就是断了条腿,你今日也动不得我。”
宋瑶洁依然如痴了一般,执拗举着胳膊,不肯放下。
“听不懂话了是吗?”南琼霜笑着,“正好,那我们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吧。”
向她摊开五指,笑得游刃有余:
“阴阳钥在哪?”
宋瑶洁的声音,低得如鬼魅:“……什么阴阳钥。”
南琼霜凑到她脸前,仔细端详了一刻:“噢,现在还傻着呢,说不了话。”咬了下唇,蛛罗丝泛着蓝点攀上宋瑶洁的脖子,绷紧:“可惜,由不得你不说。阴阳钥在哪?交出来。”
她探头往宋瑶洁身后的密室里看了一眼,惨白月光里,一个绛红色衣衫的秃瓢倒在血泊里,她笑了一声,“你果然把那老秃驴杀了。杀了就杀了,你看看你怕成什么样子。”
宋瑶洁僵硬着,双眼涣散。
她笑,“慧德这些年,是不是一直打着教导佛法和闭关的名号,强要你?”
宋瑶洁打着哆嗦,说不出话。
她眼光在宋瑶洁颈侧的几团红痕上转了一瞬,笑了一声,“我就早觉得那老秃驴奇怪。明知道你喜欢顾怀瑾,可是要他娶亲,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你。还有那次,暮雪院内的树下,莫名其妙地去握你的手……”她嗤笑,“老东西,东西老了,倒还志在千里。”
她笑,“我呢,撞破了你和慧德的事,撞见了你杀慧德,还知道你拿了阴阳钥。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宋瑶洁不语,本命珠幽灵一般浮起来,嗖嗖奔她脑后而去。
南琼霜抬指,数根丝线无声织成一张网,将那几颗珠子,渔网似的,兜在一处。
“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伸出手,雪白的衣袖,将宋瑶洁脸上的血迹安慰一般拭去:
“做个交易吧。你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也可以帮你。”
宋瑶洁眼里的光缓缓凝聚成一个点。
她喘着气,笑道:
“首先,帮我治伤。”
说完,再也支撑不住,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从前她借住的那个房间里。
床帐依旧是那个素色床帐。她坐起了身,背后一阵牵拉的刺痛,她不免嘶
了一口气。
整个上身已经妥帖缠好了纱布,后背依然痛着,可是却很清爽,想来是已经处理过了,上好了药。
连衣裳,也换上了宋瑶洁一贯的素白衣裙,带着点梅花冷香。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宋瑶洁做事的风格,有时她也挺喜欢。
走去妆镜前一看,连脸上血污都替她洗过了,头发也干净着,大概宋瑶洁也喜洁成癖,不许脏兮兮的东西入她的漱玉斋,不得不给了她点贵宾待遇。
她笑了一瞬,走到窗前,想将窗支起来。
这时才发现,窗外暗沉沉的,大约已经从窗外,用木板钉死了。
她耸耸肩,走去门前,敲了敲门。
门无声打开,守在外面的,是宋瑶洁的大丫鬟,祁竹。
见了她,祁竹讳莫如深地颔首,一个字也未吐,转身走了。
她自然也心领神会,又将门无声关上,坐回榻上等宋瑶洁。
不一会,门被叩了两下,不及她应,来人将门推开,走了进来,坐在了她窗下的椅子上。
望着宋瑶洁缄默神色,南琼霜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这么紧张干嘛。”她道,“给我上一盏茶来。”
宋瑶洁回身望了侍在身后的祁竹一眼。
祁竹沉默,颔首退去。
不一会,祁竹奉上一盏热气氤氲的清茶。她略略一品,是天山上待贵客的雪顶含翠。
她含着笑,捏着茶盖刮去茶沫,等着宋瑶洁开口。
“楚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南琼霜绝不会答,兀自啜着茶水。
“旁的事情,与你无关,你都别管。”她垂眼笑着,“不是想要一条出山密道吗?我碰巧晓得。”
宋瑶洁沉默。
良久,她声音平直:“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笑了一下。
其实,这些事情,她心里早有一些隐约的推测。只不过,一直缺少些东西,她心里那些感觉串不起来,总觉得千头万绪、难以捋顺。
直到,见到宋瑶洁浑身是血地,从那密室里出来。
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慧德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披着袈裟挂着佛像,背地里不仅偏私母家、打压顾怀瑾,还打着闭关的名头,强迫他的入室大弟子。
因而,送行宴上,宋瑶洁才会那般失态。
她从前,或许在顾怀瑾身上系了些希望,盼望他能救她于水火。
可是,如今顾怀瑾一颗心吊在她身上,半点也瞧不见别人,她连这一条微茫的希望都断了。
慧德却在此时重提了陪同闭关一事。
她再也忍不得,这么多年苦练武功,终于也可以不必再忍了,于是在慧德再来漱玉斋时,亲手了结了他。
却正好撞见了,不知为何站在密室前的南琼霜。
南琼霜笑得自在,杯盖缓缓在杯缘滚着:“你跟慧德的事,我无所谓。我就要你手里那一只阴阳钥。”
“什么阴阳钥。”宋瑶洁已经平静了下来,将茶凑在鼻尖下嗅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南琼霜笑,“藏龙池地宫的生门,你自告奋勇要负责修缮,当日我就觉得不对。这种事情,要做,第一个牵头的也该是顾怀瑾,他才是那个怕山上人勿入丧命、要花大力气修缮的性子。”
“你?你是最循规蹈矩,谨守山规的。雨季开藏龙池已经是破例,以你本来的性子,定然是主张尽快将藏龙池复原,不可能放着地宫大开,修什么生门。何况,生门堵死,星辰阁钥匙便无虞,不过可能会冤死几条人命。你是会在山规与人命之间,选人命的性子吗?”
“要修那生门,除非,是那生门,对你有用。”
南琼霜垂眸,将烫人的茶水吹得涟漪轻皱:
“你想杀慧德,但满山都是机关,还有封山门禁,所以你需要镇山玉牌开路。星辰阁钥匙在那底下,但没有生门,进去了也拿不出来。所以,你才会大老远的……不顾潭底淤泥,不顾山规,不顾什么灵潭、风水,苦哈哈的,修地宫。我说的对不对?”
宋瑶洁长睫垂着,神色平淡如白水,没有一丝起伏。
南琼霜食指绕着长发,“地宫开着,地宫里的钥匙封在星辰阁里,你就想拿两仪阁内的阴阳钥。不过,”她转头看向宋瑶洁,笑了一声:
“阴阳钥,恐怕你下手晚了,只剩一只了吧?”
宋瑶洁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毕竟,如果你有一双,监守自盗原本就方便得很,你早就拿到镇山玉牌了。怎么还会在这里?”
宋瑶洁垂眸出神半晌,良久,悠长地叹了一声。
“你这种人,上天山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南琼霜笑着耸耸肩。
宋瑶洁低低地问:“另一只阴阳钥,你可知在谁手里?”
南琼霜知道,但微微一哂,笑而不语。
宋瑶洁脸色如死灰一般哀颓麻木,茶盖刮了刮杯缘:“你说,你知道一条出山密道。”
南琼霜笑:“就不久前知道的。还是托你的福。”
宋瑶洁:“你想要我手里这只阴阳钥?眼下给不了。”
南琼霜挑眉:“因为你想打开九曜逆轮烧山?”
宋瑶洁沉默一瞬,闭了闭眼:“你总将别人的话抢先说了,好像其余人都是傻子似的。”
“眼下烧不了山。”雨点啪嗒啪嗒打在窗上,打得院内花草一阵簌簌声,南琼霜道,“正是雨季。你以为你杀了慧德,还能瞒多久?赶快下山得了。”
“我会放出消息,说慧德今夜就闭了关。”宋瑶洁凉凉笑了一声,眼神灼灼慑人,“老东西,平日里就知道舔着脸抓着我不放。这下好了,他的事,只要是由我口中宣布,就无人不信,没人敢置喙。”
她那口气,听得南琼霜多看了她两眼。
宋瑶洁恨恨将茶盖搁在茶盏上,叩得瓷杯“叮”一声,余光忽然见南琼霜在瞧她。
那眼神,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嫌弃之中又带了一丝惊异,惊异之外又略带着似笑非笑的揶揄。所有情绪之外,还有一点古怪的……欣赏。
南琼霜见怪地笑了一声,灌了口茶。
宋瑶洁被她看得浑身发毛:“看什么。我问你,你明明可以去顾怀瑾那里告发我,为什么竟然不去寻他。只要我上涟雷台受审,搜出阴阳钥是早晚的事。”
她一哂:“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为什么要告发你。”
宋瑶洁笑了,“你不是想说,我用了那只珠花挑拨你和衡小姐,你瞧不出来吧?”
瞧,自然是瞧得出来的。
但她这人,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什么好人,没干过什么好事,所以别人反过来害她,她不在乎。
没有只有她害人,不能人害她的道理,她既做了,就不怕报应。
只是,宋瑶洁的这一身骨气,她真是没想到。
多少人,因为无力自保之时身不由己地被男人糟蹋过,从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泪水涟涟地了此残生。
遇见这种事,愿意走这一步倒也正常,无甚可责怪的。
只是,愿意咽下血泪苦毒,十年磨一剑,要人血债血偿的,才算有骨气,有本事。
被人践踏过又如何。正是因为被人践踏过,才不能再自我践踏。
拿走的,拿回来;抢走的,抢回来。欠下的,追讨回来。
不管什么父兄师长,不论你用什么头衔、道德来压我,你欠了我,侮辱了我,我会打断骨头、敲落牙齿,一笔一笔地,向你讨回来。
南琼霜指尖摩挲着茶盏光滑的边缘,“你是个有骨气的。我看错你了。”
宋瑶洁嗤笑一声:“骨气?我还恨自己,已经忍了太久。从最开始,他夺去我——”
剩下的字,噎进喉咙里,说不出来。
南琼霜轻蔑笑笑,“贞洁那东西,不过是男人编造出来的,全是放屁。你不会还认这玩意吧?”
她笑着啜了口茶,“凭什么听男人的?他们说我们要贞洁,我们就得贞洁?他们自己怎么不遵循这一套?自说自话编出来的一个破词儿,不往自己身上套,成天来要
求别人。”
宋瑶洁也讥诮笑了一声,啜了口茶。
“何况,这原本就荒谬至极。”她笑,“倘若初夜和贞洁那般重要,自然该留给自己,凭什么留给别人?”
宋瑶洁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洒了满案。
南琼霜洁癖,嫌弃不已:“你至于吗?”
宋瑶洁:“什么叫留给自己?”
南琼霜无语至极盯了她半晌,仿佛看傻子一般,良久:“你说呢?”
她在极乐堂内受训时,堂内特意培训过如何选取初夜的时机、用何等技巧献上初夜。对于初夜何等重要、男人何等看重、巧用初夜如何事半功倍,教引嬷嬷不厌其烦,事无巨细,讲了又讲。
与她搭档的雾刀,对于她这一课,期待无比,简直比她自己还要紧张。
回去,她就破了自己的身。
雾刀听说之后,差点一口血呕死。
那天,她冷眼看着雾刀猴子一般暴跳如雷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也是轻蔑又嫌弃地问:“你至于吗?”
雾刀:“南琼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个样子,哪个男的会要你?!”
她笑了一声,“男人若不爱,不会因为贞洁就爱。若爱,没有贞洁也爱。至于我,别说这两滴处子血,就算我将他们碾到地下踩,也总有法子,叫他们爱我。”
雾刀那时怒得笑了,说不出话来。
她道:“话放在这,你信不信?”
后来的事情,众人也都瞧见了。
她是极乐堂内最风光得意的翘楚,手到擒来的魁首。
宋瑶洁追问:“你什么意思?”
南琼霜白她一眼:“你是要我展开讲讲?”
宋瑶洁:……
宋瑶洁默了一瞬,这话题简直让她惶然,她决心转个话题,道,“虽然如此,这些日子,我也不能放你去见顾怀瑾。谁知道你会不会同他说什么?”
南琼霜眉头皱了一瞬,笑了,“我本也没想回去见他。”
第80章
“没想回去见他?”宋瑶洁拧了眉。
南琼霜只是垂下眼啜着茶,将茶叶吹到一旁。
“你不爱他?”
南琼霜笑了:“羡慕吗?”
宋瑶洁的话哽了一瞬,拳头在桌上锤了一下,几乎有点恼怒。
南琼霜:“好不容易叫我发现了阴阳钥的踪迹,我不守在这里看着你,如何安心。直到你打开九曜逆轮、把阴阳钥交到我手上,我都不会离开这里一步,你别想跑。”
宋瑶洁白她一眼:“究竟是我监视你,还是你监视我。”
南琼霜挑挑眉,无所谓笑着:“你今日想借衡黄的刀杀我,我留在这里看着你,怎么了?”
宋瑶洁冷笑一声:“你全看出来了。”
南琼霜的手指慢悠悠搓着杯缘:“还特意放出了假消息呢。说是星辰阁前有异动,把顾怀瑾给我引走了。结果,你本人就跟在我们所有人身后。怎么?想看看衡黄会不会打死我?”
宋瑶洁耸肩,毫无愧疚之意:“既然是山上细作,我此举并没有什么问题。”
南琼霜嗤笑:“还真是会挑人。衡山派那个衡黄,也真是……”她想委婉些,斟酌半晌,吐出一个字:“……蠢。”
宋瑶洁:“衡小姐不是蠢。衡山派自上而下,向来是那个作风,走的是亦正亦邪的路子,对外也从不以正派自诩。整个门派,不喜动刀动枪,尤擅毒镖暗器,喜欢暗处取胜。江湖上的,没人愿意同衡山对着干。”
“衡小姐是被家里宠爱太过,养成了喜欢明面上吵闹的性格。其实,她那性子,直来直去,在衡山派内已经算好的。若论乖张偏激,她那爹爹衡掌门的性子才是真古怪,过去惹出的事,也远比衡小姐今日骇人听闻得多。”
“衡掌门年近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独生爱女,含在嘴里怕化了。前两次,李玄白和顾怀瑾为你出气,将她打伤,衡掌门拿他们两个无法,已经几次三番要求慧德杀你。这次,便是当真杀了你,慧德也必将此事大事化小,拦截下来,那可是他的母家。你以为顾怀瑾爱你,又能如何?”
最后一句话,南琼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垂下眼,“原来如此。我真当她傻呢,来来回回地不长记性。”
“以衡山派的威名和衡掌门的脾气,那不是衡小姐不长记性,是衡掌门给天山面子。”
宋瑶洁平静无波,啜了口茶。
南琼霜:“不过,眼下慧德死了。山上主事的,往后便是顾怀瑾。”
“那又如何?那可是衡山。”宋瑶洁笑出了声,“从前,衡掌门行事太过诡谲奇异,惹得无极宫不满,两边下了战帖。最后,衡山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操控了山上数以万计的毒蛇,将整个无极宫团团围住,无极宫一夜灭了门。”
“自此,江湖上的,没有一个会真想同衡山派对上。顾怀瑾或许爱你,但他是最识大体的一个人,我同他相识十余年,他的性子我了解。”
南琼霜听了,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手腕一翻,才瞧见手腕内侧,一个微紫的痕迹。
那是有天夜里,顾怀瑾吻出来的。
她垂下眼一哂,用袖子将那痕迹盖住了。
宋瑶洁继续道:“他那个人,为了门派,是四个字,万死不辞。即便衡小姐今日要杀的是他,他也不会有二话。何况是为一个女人?”
南琼霜笑,“我知道他识大体,也从没想过他会为此追究衡黄。我从来不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么,你倒还算有自知之明。”宋瑶洁最后将茶饮尽,站起了身,朝她颔首:
“该说的话,已说完了。既然我们说好……”说好什么,她心里仍过不了那道坎,咽下了,“等到开启九曜逆轮之日,我会将阴阳钥交给你。”
“那么,当日,我会告诉你如何下山。”南琼霜笑,“就这么说定了。”
宋瑶洁迈开几步,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转身回来道:“九曜逆轮极其危险,你依然要留在山上?”
还担心上我了,南琼霜心里道。
“我不怕。”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我有法子。”
余下的日子,她就在漱玉斋内静养。
宋瑶洁只说不许她回去见顾怀瑾,但并未限制她太多,大约是清楚她在山上原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又是细作,放着她不管,她也不会大摇大摆地出门。
她确实不会大摇大摆地出门。
决定留在漱玉斋,除了想盯着宋瑶洁那只阴阳钥,她还有另外一个打算。
躲着雾刀。
只要雾刀不在,等到这身伤养好,她就可以直接从出山密道出山,甚至,连阴阳钥的事,她都可以直接放手不管。
雾刀这人,极擅隐匿潜伏,他若想,可以跟踪山上的任何一个。他若真这么做,她被雾刀翻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雾刀,懒。
他有这种本事,但绝不会这么做。
以她对雾刀的了解,眼下,他大约正蹲在顾怀瑾身边,等着她主动出现,自投罗网。
所以,只要避开顾怀瑾,雾刀,就绝对找不到她。
南琼霜坐在漱玉斋院落中的石桌旁,头上树叶簌簌被风吹动,她手中拿着一卷佛经,心不在焉地翻页。
月亮出岫,山风微凉。
宋瑶洁坐在她对面,手里钩着毛线——她的爱好竟然是钩毛线,“这些日子,我还得感谢你呢。”
南琼霜捻了下自己的耳坠,“怎么说?”
宋瑶洁:“顾怀瑾发了疯似的找你,山上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山内长老见了他,个个都头痛,最开始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而命令长老们协同搜山。长老们哪个愿意,后来全躲着他,能闭关的都闭关,暂时不能的,也都不敢说话,悄悄猫着。”
南琼霜笑:“所以,慧德突然闭了关,山上也没人深究?”
宋瑶洁抬眼一笑,“正是。”
南琼霜缓缓摇头,垂下眼看着经书:“何至于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不过是男女情爱。”
宋瑶洁笑着:“你怎么说的这么容易?他一个人崩溃,你一点也不心疼?”
南琼霜捏着一页书,将翻未翻,垂着长睫,许久未动。
他在她眼前的时候,那个样子,有时候她也心疼。
但是见不着,就算了。
他甚至不会为她去找衡山派讨要说法,她有什么好心疼的?
南琼霜忽然看着她:“你到底在那钩什么呢?我记得你不是不善女红?钩的那个形状,手套不似手套,云肩不似云肩……”
宋瑶洁将手中钩了一半的长条状的东西得意展开,嘻嘻一笑:
“小衣服。”
她笑得竟然有点俏皮,南琼霜一时不适应,“……什么小衣服,给谁?”
宋瑶洁俯下身子,口里一阵嘬嘬嘬,忽地自花影中间窜出一条雪白的四足残影,踏上了宋瑶洁的大腿。
一只狸奴。
“自然是给我们白糖呀。哪里来的糖糖这么可爱?谁家糖糖这么可爱?给糖糖钩的小衣服糖糖喜不喜欢?”
南琼霜是连鬼也不怕的人,这时候,一阵胆寒。
祁竹忽然两三步小跑过来:“师姐,浮光谷入口侍卫传来消息,说少掌门不顾阻拦,往这边来了。”
“顾怀瑾?”南琼霜一惊,站起身来。
圆月门外暂时还没有人影,但一排侍卫已经行礼,齐声道:“见过少掌门。”
那圆月门只是个门洞,没有门板,只要人走到门前,一眼便知里面的情形。
宋瑶洁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躲到屋内。
南琼霜提着裙摆就往回廊中跑。
若被顾怀瑾发现她在这里,不仅没法解释她为何在这,为何不回去,还会直接被雾刀发现。
若是雾刀发现她早已脱险,却故意不同他联系,她这条命可就悬之又悬了。
她奔入回廊,廊柱的阴影一根一根投在她的路上,转过一个弯,月色下,前头是漱玉斋的后花园。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师姐。”
那个一贯在她耳边唤“皎皎”的声音。
南琼霜顿时止住脚步。
似乎确是好几日没见了,也好几日没听他在耳边说爱,她将袖口不自觉捏紧了,躲在回廊一根柱子后。
顾怀瑾:“师姐眼下可有空?”
连客套寒暄都省去了。
宋瑶洁放下手里的毛线,站起来:“深更半夜的,来我这里,是怎么了?”
顾怀瑾笑了一下:“师姐不是不知道。容我搜一下院子,我便回去。”
“搜什么院子,搜到我头上来了?你那个女人,若是平安无虞,不去找你,会来找我?”
顾怀瑾:“只是搜一下,劳烦师姐配合。”
宋瑶洁冷笑一声,“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外人进我的院子,动我的东西,弄脏我的地方。你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我这里来疑神疑鬼,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为了一个女人,你究竟还要荒唐到什么地步,让阖山陪你一起遭罪,是否太烦人、太自私了?!”
顾怀瑾白着一张脸,任她骂,不说话。
南琼霜躲在柱子后,略略喘了口气。
幸好,宋瑶洁是个疾言厉色言辞刻薄的主,说话是一点不留情面,或许她当真能将顾怀瑾骂回去。
一道声音,缓缓从她耳边升了起来。
“南琼霜?”
蛇一般的音调,南琼霜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雾刀在这。
她屏住呼吸——雾刀可以分辨整个院子里人的呼吸,她小心地,拢住衣衫,连布料摩挲的声音都不敢有,缓缓在柱子旁蹲了下来。
雾刀笑着:“南琼霜。别藏了,我知道你在这。”
南琼霜憋着气,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因为屏息,身子晕飘飘的。
雾刀:“哎,我都看见你了。还躲什么啊,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南琼霜心脏跳得仿佛击鼓,砰砰砰砰,用手捂住口鼻,四下飞快瞥着。
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不过,若是躲在院子里,说不准雾刀一个轻功,就从空中看见了她,那家伙的眼睛跟鹰一样。
但转念一想,眼下她一身白衣裳,在月色里贸然移动,恐怕一瞬间,就要被他发现了。
她一时为难。
雾刀忽然搔着头发——她听见了他搔头发的声音,道:“啧,真他妈不在这啊?跟了多少天了都。到底哪去了。”
南琼霜憋气憋得太阳穴直跳,悄悄地,逸出一丝鼻息,换了一点气。
院子中央,顾怀瑾垂着眼,长睫兜着月色,静静看着宋瑶洁坐的石凳对面,桌上那一卷,翻开一半的佛经。
他沉默着将那卷佛经拿了起来。
宋瑶洁:“……我原本在这里看佛经,看到一半,想钩毛线,就将那书推去了另一边。”
顾怀瑾面色如常看着翻开的那一页,手指在页边捻了捻。
阖上眼,语气温柔:“师姐,我还没问,怎么就急着解释了。”
他那语气,轻慢阴郁,南琼霜最是熟悉。
顾怀瑾笑起来:“何况,这书的方向也不对。这里一定坐过什么人,师姐别骗我了。”
他将那经书凑到鼻尖前,沿着书页边缘,陶醉一般,细细嗅起来:
“还有……有一点,她的味道。”
味道?!
宋瑶洁一时不知道他是疯了,还是痴了,人家不过是看了会书……
电光石火间,宋瑶洁突然想到。
方才,她捏着那一页,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没有翻过去。
顾怀瑾闭上眼,似乎是在那书页边缘吻了一下:“师姐,皎皎呢。”
宋瑶洁这时才发现,相伴十年,她简直从未认识过他,这样走火入魔情执成痴的样子,简直如疯子一般,哪里还有三个月前光风霁月、从容自若的样子。
少年人第一次动心,或许会狂热些,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是否太过分了?
宋瑶洁斟酌半晌,心里唏嘘又震惊,声音不大自然:“你别到我这里来胡闹。你那个女人礼佛读经?”
顾怀瑾怔了一下:“她确实不读。”他抬起头来,目光往通往后花园的木回廊中扫,“不过,我总觉得……”
宋瑶洁:“觉得什么?”
顾怀瑾将字咬得清楚:“她在这里。”
雾刀咯咯笑起来:“好嘛,跟着这个男人,可真是跟对了。”
南琼霜仿佛被鬼在肩颈幽幽吹了一口气,从尾椎骨凉到天灵盖,猛吸了一口气屏住。
雾刀:“来找你了喔,霜霜。”
南琼霜手捂住口鼻,忍得在自己手上咬了下去。
宋瑶洁嗤笑:“你少发疯了,我这里会藏你的女人?为什么?我跟你一样,魂被勾走了?你说她在这,我可没见着。要真在这,那就是已经丧了命,孤魂野鬼的来了我这……”
顾怀瑾倏地抬起眼来盯她。
那眼神,看得宋瑶洁霎时遍体生寒,吞吞吐吐,后面的话,噎进喉咙。
雾刀:“啊?不会真死了吧?这男人也真是邪了门了。”
顾怀瑾看着后花园的方向:“皎皎。”
喜鹊在枝头跳跃,月亮底下,鸣啼几声。
他道:“皎皎,快出来,回去了。”
南琼霜屏住呼吸,窒息感盘踞在胸口,不至于死,却叫她难受。
顾怀瑾:“我很想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站在夜色里,明明身形不算单薄,可是竟然脆弱得如一片白瓷、一张纸,仿佛山风一吹,人就倒了。
南琼霜躲在阴影里,闭上了眼。
宋瑶洁笑:“情话你还是回自己房间,对着镜子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人。”方才被他用眼神威慑,她略不甘,故意道,“除非是已经死了。”
顾怀瑾平静道:“师姐。”
宋瑶洁不退不避,直视着他。
顾怀瑾:“不日我将召开山内大会,处死李玄白。大比前三甲,每年都是我们三个,师姐想只剩下我吗?”
宋瑶洁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怒得结巴了,“你……”
顾怀瑾理也不理,拿上那卷经书,转身便走。瞬间,雪色
长衣的身影消失在圆月门外。
雾刀:“妈的,走的真快。走咯——”
南琼霜屏息屏得眼前漆黑,耳边嗡嗡,悄悄放松了一丝鼻息,吸了一口气。
宋瑶洁如释重负,朝她这边走来。
南琼霜赶忙打手势叫她别过来。
宋瑶洁轻描淡写地收回眼神,神色如常回了正房。
不知过了多久,雾刀冷笑一声:“倒霉透了,这人到底上哪去了。一天天的,跟着这个男的,也不是个事儿啊。”
她往回廊外一看,一点黑漆漆的身影,如被弹弓射上天的石子一般钻入空中,消失不见了。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扶着廊柱站起身来。蹲得久了,血液瞬间涌上脑袋,她几乎趔趄了一下。
她就料到,雾刀这个狗东西,会诈她一着。
还“走咯”?
——猪脑子就是猪脑子。
她扑去裙摆上沾的灰,跟着入了正房。
正房内,祁竹将连枝灯一盏盏点燃,满墙烛火摇曳,宋瑶洁坐在里头的圈椅上,垂着眼,将上一回的残棋一颗颗收回棋盒内。
祁竹见她进来,奉上两盏茶,沉默着退了出去,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宋瑶洁:“你在山上还有线人?”
南琼霜不答,径自坐在她对面的圈椅内,拈了一颗棋子,在手上把玩。
白糖趴在宋瑶洁膝上,软绵绵地唤。
南琼霜叹息:“你说,这人是不是疯了?”
宋瑶洁凉凉一哂,“不是你的手笔?这得问你。”
居然说什么味道,说得好像……
说得好像,他循着她每一寸皮肤,细细嗅过了似的。
这也要讲,他干脆把他们所有的事都讲给宋瑶洁好了?
南琼霜简直无可奈何。最开始,道德洁癖的是他,动辄就脸红的也是他。怎么现在,这样没羞没臊,没皮没脸的。当真是给他逼坏了?
宋瑶洁笑着,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你给他下什么迷魂药了?方才他那气色,你是没近看,简直吓人。面容青白,黑眼圈跟黑兜子似的围在眼下,眼里全是血丝。十年,我都没见过他那样。”
南琼霜沉默着,自己也不敢说心里是什么感觉,摸着棋子。
“你不也喜欢他么。”南琼霜才发现自己用了一个“也”字,大拇指指甲在食指上狠狠抠了一下,“你不心疼他,也不怨我?”
宋瑶洁啜了口茶:“大仇已报,我只想下山,看看江湖。你们既然是一对,我就不再横插一脚,这世界广阔得很。”
南琼霜只瞧得上不为情爱所困的女人,听了这话,心领神会一笑。
“不过,他对你那般,我简直疑心你救过他的命。”宋瑶洁纳闷无比地拿棋子在棋盘边哒哒哒地敲,“何至于此啊?”
南琼霜笑了,“他那个人,是否天生就恋旧又长情?”
宋瑶洁:“这倒是确实。他七岁那年,掌门送了他一支嵌玉髓雕花剑鞘。那是他第一支剑鞘,他用起来就不撒手,玉髓掉了,也不肯换,现在还一直用着。”
“本就是那样一个长情的人,他会这样,又有什么奇怪。”南琼霜摇摇头,“何况,他此前似乎并未尝过男女之情?”
“他年少时,偶尔下山历练,似乎同一些女子有过交集,但也没听说他对哪个特殊。”
“那不就是了。天生专情的人,铁树第一次开花。”南琼霜揉着眉心,打了个哈欠,“何况,你们山上人,一直有一个问题。”
宋瑶洁“哒”地落下一子,“什么问题。”
“他为人太好,好到山上众人理所当然,无人念他的好。”南琼霜懒道,“他那个性格,喜欢什么都忍下,人前一句怨言也无。实际上,如何不怨?”
宋瑶洁望着棋局,不说话。
“还有,这些日子,他跟山内闹得不可开交,人人都说,他是为了我。”
她笑了起来,“实际上,怎么会只是因为我?他想反,是他早就想反了,我不过是油上的一点火星。你们山上人,对他日日夜夜的忽视、辜负、打压,慧德一年一年的不公,才是今天满城风雨的缘由。我不过正好遂他的意。”
烛火跳动,映得宋瑶洁脸上阴影一跃一跃,许久,她道,“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南琼霜摊手,“他想反,借着我反了。他想要重视和偏爱,我也给。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
橙色的烛火在她眸子里摇曳闪烁,仿佛她有一双火焰般的魔瞳,毫不费力地诱惑飞蛾。
再加上,一点手段。
永远告诉他即将得到,但永远不给。
钓到快发疯的时候,大发仁慈地给他尝一口,旋即撤走,好声好气地拿话安慰。
终于逼得他失控,就容他进一步,转头就告诉他要下山,要诀别,要忘得一干二净。
等他底线一破再破,撕下君子面具强吻她,转头又跃下瀑布,生死未卜,连面也不给他见。
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南琼霜笑而不语,又落下一子。
宋瑶洁:“他今日想搜我的院子,没搜成,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他如今真是同从前不一样了。”
烛火里,南琼霜笑意深深。
圆月门外,忽然又响起一阵齐整的声音:“少掌门。”
两人惊疑不定地往窗外一看,顾怀瑾身后随着一大群侍卫,走进院来,神色平静往院内扫了一眼:
“给我搜。”
南琼霜和宋瑶洁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