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选?”顾怀瑾笑了下。


    “没错。”衡黄颔首。


    顾止竟然嗤笑了一声。


    衡黄认识顾止已久,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笑。


    凉薄、不屑、冷嘲,还略带一些……厌恶。


    他向来心细如发、面面俱到,这些年,她从未见他这般明显的厌恶过谁。


    唯一的一次,竟然是对她这个青梅竹马。


    顾止笑着,那笑意却疏离冷淡,“有些事情,顾某其实已经一早向衡掌门讲明过。只是碍于我们多年旧识,怕拂了姑娘面子,因而不曾对姑娘当面明说。不过,看来衡掌门爱女心切……既然如此,顾某也不得不讲得明白一些。”


    衡黄一时愣了,呆立在原地,连面皮都微微抽搐起来。


    “顾某对衡姑娘唯有朋友之谊。非要深说下去,也不过衡山天山世代交情深厚,略有些兄妹之情。若是旁的,倒并没有。”


    当着暮雪院数十侍仆、数十侍卫,当着衡山十余个家仆、和膝盖一片泥污的南琼霜,顾止礼貌颔首,一字一句道:


    “姑娘,怕是想多了。”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身披绮绣、珠光宝气的衡黄,站在日光底下,竟像被人平白抽了一巴掌。


    这院子里,那句“瑾哥哥向来纵容我”,可是谁都听到了。


    “两位都是我的客人。既都是客,并无高低之分,还望衡姑娘不要再拿身份说事了。不论是羞辱,还是打骂,这些事情,顾某以后都不愿再见到。倘若再有,顾某的好脾气也到此为止。还望衡小姐多加尊重我的客人,权当尊重我。”


    “此外,暮雪院是顾某的住处,不是什么行山游乐的景致,姑娘若想游山,不妨去扶光谷、玉环台,顾某这里,属实没什么可看的。”


    说完,揽着南琼霜,转身回了屋。


    房门缓缓阖上,南琼霜从雕窗的窗棂里面望出去,只见衡黄犹自不肯罢休地站在院子中央,眼神阴鸷而不甘,连呼吸都不妙,简直如一条怨毒的蛇。


    “公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她的面子,不怕惹是生非?”


    “那又能怎么办呢,皎皎?”衡黄在窗外,他无法走来抱她,只能握住她的胳膊,大拇指摩挲着,“难道任由她欺辱你吗?她那脾气,我早已不想再忍了。”


    “其实不必如此。最多不过几个耳光,她能拿我怎样呢?”她垂下眼,说出了那句百试百灵的箴言,“我不愿让公子为难。”


    顾止一时连呼吸都放轻了,闭了闭眼。


    沉默许久,他叹道,“是我不好,叫她追上了山。”


    他走到她身侧,去看她沾了泥污的膝盖,“跪了多久?怎么她叫你跪你就跪了?不会等等我吗?”


    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牵过了她的手。


    她道:“也没有跪多久。才刚跪下,你就来了。怎么来得这样及时?”


    她胳膊被他拉起些许,回头一看,衡黄正在院子中央阴沉不定地看过来,正与她对视。


    她平静无波将手抽了出来:“衡小姐还在外面看着。”


    他道:“不管她。阿良派人来通知我院里出了事,我才回来的,一会还得回去。过来,皎皎。”


    她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衡小姐还在外面呢,她还在看我。”


    窗子外,衡黄隔着花窗与树叶,与南琼霜遥遥对视。


    那眼神,戾气萦绕,凶意暴满。


    她的头发却忽然被人拈起一缕,放在唇上轻轻地吻。


    她愣了一瞬,只感觉窗外衡黄的目光,烙铁一般,烫在她脸上。


    人家还在看着,你在这里吻什么?她将他掌中的发抽回来。


    顾怀瑾仍未心甘,低低地问:“扇子呢?”


    “扇子,还扇子,什么扇子?”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那衡黄竟然依旧在看她,那边顾怀瑾却去她床头,拿来了那把折扇,骨节分明的玉白的手,慢条斯理,一折一折打开。


    她脸竟然不自觉红了。


    那扇子,落了多少没有痕迹的吻痕,多少没有痕迹的唇印,多少没有痕迹的喷薄的喘息,他不明白吗?


    他疯了吗?眼下竟然是用这把扇子的时候?


    她轻斥:“人家还在外面呢,不行,别闹。”


    他牵起她的手,想将她从窗前拉开,“皎皎……我没有多少时间,还得回去呢,那边吵得厉害。”


    她道,“吵得厉害还不赶紧回去?”


    “吵得厉害,就回不来了,一整天都回不来。”


    她笑,“回不来又怎么?我又不是明天就下山了。”


    下山?


    他忽然觉得一阵坠痛,闷闷的,仿佛心脏坠了块石头,扯着血管坠入五脏六腑。


    下山?下山吗?


    只是不是明天而已。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不由分说道:“不行,过来,我想要。”


    “你……”她竟然结巴了一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又往窗外望了一眼,院子中央,衡黄终于一跺脚,含恨喝了一声,“好,好,给我等着!”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满院衡山派的家仆,终于随在她身后撤去。


    南琼霜站在窗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忽然腋下伸出来两条胳膊,交叉着搂上她的肩,将她轻轻往后按了些许,落入一个安稳怀抱。


    顾止搂着她,垂首贴在她肩头,唤着:“皎皎。”


    那样依恋的语调。


    虽然被保护、被庇佑的一向是她。


    她笑起来,她还有点喜欢他离不开她,于是伸出食指,在他鼻尖上蹭了蹭,“怎么了?忽然又闷闷不乐。”


    他搂她又搂得紧了些。


    她是当真不明白吗?还是装傻?


    如果是装傻,那他真恨她。


    他道,“转过来,离窗子远些。”说着,将她揽过来,手按在她后腰,将扇子打开了,又抵在她唇上。


    可是。


    他撩起一丝眼缝,偷看面前已经闭上了眼的人。


    睫毛那样长,纤长浓密,根根分明,乖而顺地垂下,等他的吻。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从前只敢在那些不堪的梦里凑近了看的人,竟然当真在他眼前,当真在他怀里,当真阖了眼,由着他触碰。


    她真跟梦里长得一样。


    只不过。


    怕也是梦,一触碰就消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才刚敢碰碰她,甚至就还是昨天的事。


    今天,她就已经想着下山了。


    扇子抵在唇上,方才就说要吻的人,却久等不来。


    这是在做什么,她睁开眼。


    搁在两人中间的那把扇子被他拿了下来,捏在手里,捏得指骨发白。


    她惊道:“你哭什么……怎么又哭了?”


    顾怀瑾把头执拗偏开,不去看她,胸口仓惶起伏了许久,终于淡淡道,“皎皎先好好休息,我先回菩提阁了。”


    说完,放开了她。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道:“怀瑾……?”


    房门关上,只听见窗外传来他的声音:“好生看着楚姑娘,不管是李玄白、大师姐、衡姑娘或者师叔的人,一律不准放进来。有人求见,务必通报。”


    李忠抱拳:“是。”


    南琼霜站在窗子里,看着方才还拥着她依赖不已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时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又哭什么?


    就因为她提了一嘴下山吗?


    就只是那样轻描淡写地顺便说了一嘴……他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心里无比理智清醒地意识到,“下山”两个字,是他的软肋。


    她可以利用,可以要挟,可以拿捏。


    可是,望着院子里他袍袖翻飞的背影,她想。


    他竟然是真的心伤。


    *


    白日里他走时那般伤心,南琼霜本以为,到了夜里,他定然是要到她房间里寻她的。


    她想好了哄他的话,留了灯免得睡得太沉,怕他在她床边等一夜。


    可是,顾怀瑾竟然没有来。


    她还以为夜里仍是睡得太沉了,以至于他来了却只能不告而别,第二日,特意白天多睡了些,等着晚上他来。


    可是,他仍没有来。


    多年细作生涯,她连梦中也警觉,向来睡得浅。连着两天,醒来身边了无痕迹,她知道,顾怀瑾确实是不曾来过。


    不止夜里,连白天,她也不曾再见到他。似乎暮雪院成了他的客栈,天未亮便起,夜黑透了也未归。


    这人是做什么去了?明明走时还那样惦念她,可是竟然一连几天,甚至没来她房里看她一眼。


    她每日关在房间里,连个人也见不着,日日夜夜地就只纳闷这件事。


    于是唤来了雾刀。


    雾刀笑了一阵:“前两天,在外头瞧见他了。跟个穿黄衣服的小姑娘行山呢,有说有笑的。”


    她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雾刀瞧出她心神不定,“怎么?我们极乐堂内风光无限、手到擒来的翘楚,竟也有行差踏错的一天?我还当那女人是你一步棋呢。”


    “棋?”她冷笑起来,“你都看见了他跟那女人同游,竟然没早些同我汇报?”


    雾刀咯咯笑起来,极其阴鸷的声音:“我这,不是怕你吃醋误事嘛。”


    南琼霜闭了闭眼,勉强按捺下胸中心火。


    她道:“我吃个屁的醋,少试探我,也少拿你那猪脑子揣测我!我问你,眼下我门前这么多侍卫,以你之见,我出不出得去?”


    雾刀笑:“出不来。”


    “倘若你在外接应呢?”


    “也出不来,人太多了。”


    南琼霜烦躁不已,长出一口气,揉着太阳穴。


    这时候,竟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就在一旁紧张不已,仔细打量着她脸色,问她:


    “皎皎,头还痛吗?”


    他是不是待谁都那般温柔的?


    倘若如此,那些温柔,也并不值钱。


    她打开前些日子要来的宣纸,捏着墨条研墨。墨条在砚台上一圈、一圈地磨,磨得心烦意乱。


    她提笔沾了墨,望着那分出一点小毛刺的笔尖,心里想。


    顾怀瑾,也真是枉费我这点难能可贵的恻隐之心。


    第62章


    她自己在房间内关了大约三四天,到了第五日,她正在桌前竖腕写着,终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平静将正在写的东西压入桌角摞起的书中,拿了一张字帖,垂眼描着。


    “皎皎。”他关了门,目光在屋里寻了一圈,见人在桌前,便走过来,“在写东西?写什么?”自然而然揽过她的腰,伏下身拥着她。


    “字帖。”她将笔重新蘸了墨,看也未看他,从顶端的顿笔描下去,“今日不忙了?”


    “其实也忙。”他在她发上闭眼吻着,“抽空回来看看你。”


    她眼也没抬,“其实不抽空也无妨。”


    他一愣,捋着她一缕发,觉出一点滋味来,“为什么?”


    她道:“我早说了,不想叫你为难。”


    “不是为难。”他笑起来,搂着她的腰又往下压了压,她不由撑住桌缘,“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心里总是想着你。但是每次出门,你仍未起,我回来时,你又睡了。今日是刚巧回来取些东西,见你在窗前,才进来的。”


    “取东西又何必亲自回来?叫人给你送去不就是了。”她头也未抬。


    闻言,他垂着眸,松开了她一些,望着她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皎皎怎么了?不想见我?”他拎着她一缕长发,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往下轻轻梳着。


    她不答,只是描着字帖。


    她越不说话,他越不安。这些日子,他也发觉,她看起来似乎温柔,实则最是捉摸不透。一双眼睛,仿若深湖,表面一层被日光照得透澈粼粼,然而往里一看,竟什么也看不见。


    他忍受不了,唤着,“皎皎……”一面把人转过来面对他。


    她手里仍握着那支毛笔,被他带得回过了身,后腰抵在桌缘上,淡淡看着他,“怎么了?”


    她瞧不出他正提心吊胆着吗?为什么竟然这样冷淡。她不在乎?


    才几日未见,为什么竟又如此对他了。几日的功夫,就将他忘了吗?


    “皎皎,你……”他语气艰难起来,“……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她听见了,却仿佛觉得他莫名其妙似的,眨了一阵眼,打量了他一圈,“就为这事吗?”转回了身,继续垂首描着,“荣幸。”


    “不准写了,皎皎。”他倒吸一口气,将她手中毛笔抽了出


    来,搁在笔架上,回头握住了她的手,“不准写了。转过来看我。”


    她无可奈何地又随他转回来,皱眉,“怎么?”


    那样不耐,他心里一凉。


    几日不见,她就又不认他了?


    他伸出手,试探着想将她鬓边碎发捋去耳后,她却平静无波地侧过脸,躲开了。


    对他那踌躇神色视若无睹,她道,“我也想问,你究竟想将我在这里关到何时?说是要等我中毒痊愈,其实长老那一盏茶的毒,早已经解了。”


    他垂着长睫,出神般望着她的锁骨,喃喃,“皎皎想出去了?”


    “谁会不想出去?”


    “想出去见谁?”他扣住她的腰。


    她只是笑了一声,不答话。


    他最怕她笑而不答。


    “见谁?”他表情依然平静,只是长睫不住颤抖着,不依不饶,“见谁?”


    门忽然被叩了两下,阿良的声音:“少掌门,衡小姐在门外催促。”


    他陡然垂下了眼。


    她笑,“快去,人家等着呢。”


    他回头:“叫她等着。”回过身来,“见谁?又是他?”往前一倾,竟然将她压在桌前,她的膝盖倏然抵着他的腿。


    她双手撑在身后桌子上,免得向后栽倒下去,一面还是不免后仰着微弯了腰,被他双手合握着捞住,一寸寸地,被他摁着,贴进他怀里。


    “又想见谁?不行。我说了许多回了,不行。”他低吟,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别人都可以,就他不行,皎皎。”


    她没什么波动,似乎是懒得应付他的焦虑。


    她总是这样。明明在他怀里,可是竟然置身事外。


    他搂着她,几乎是恳求一般,不肯放手。


    许久,她终于开了口,他以为她终于开始心疼他,却是手抵在他胸口,将他推离了两分,“……很重,走开。”


    “走开?”他难以接受,“我忙了这么些日子,连见你一面都不能,好不容易来看你一眼,你叫我走开?”愈发弯下腰去搂她,那简直已经不能是搂,她纤细的身子几乎陷入了他宽阔胸膛里,“为什么叫我走开?为什么?我们不过几天没见。”


    她毫无怜悯:“走开,我站不稳。”


    “皎皎……”他惊痛抬起眼来望她,一望,竟然见她眼里那般平静无波,仿佛他这样心焦,也激不起她眼里一点涟漪。


    她是真的不在乎他。


    “不行。”他不由分说,门外阿良忽然又敲了两下门,“少掌门,衡小姐在外头催促得紧,要您出去呢。”


    他竟连头也未回,一字也未答,只是执拗望着她,手在她膝弯里一兜,一使力,将人放上了桌台,倚着身后的花窗。


    她这时才有点惊慌,那花窗乃是雕花的窗棂,自屋外可以看得见的。那衡黄就在院门口,假如又无法无天地径直闯进来,岂非一眼便撞见她坐在桌台上?


    她道,“你究竟要做什么,人家在外头等着呢。”


    他低低道,“不准这样冷淡,皎皎。”


    然后,竟然不管不顾贴上来,腰抵开了她双膝,将她搂得贴在腰上,双手环着,抱着她。


    他又开始喘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


    她坐在桌台上,位置便比平时高些,似乎是刚巧方便他抱,可是,他竟然仍不满足,将她放上了桌台,又沉沉压下来。她哪里受得住他的力量,不由自主就往后仰倒了下去。


    终于受不住了的时候,他忽地松开一只手,撑在桌台上。


    另一只手,却将桌上的人又往身前拖了些许,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微仰着,两个膝盖分开,竟然被他拖着贴在了腰上,一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身上,似乎又有点不对。


    嘴巴沉默着,却另有咄咄逼人之处。


    “瑾哥哥!”院外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她急道,“好,好,你有什么要说的,快说便是。人还在外面,不要这样胡闹。”


    那样失态,他如今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伏在她背后喘着,一呼、一吸,也不知是心碎还是如何。


    许久,他几乎是卑微道,“皎皎,不要这样。……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


    说到这,更加说不下去了,手抓着她后背的衣衫,胸膛颤抖着,滚烫的呼吸喷薄在她耳畔:


    “我跟……我跟她根本没有什么。一会,大师姐和伊师弟也会同去。上次,她那样一闹,我当着众人的面护你,衡掌门发了大火,师叔差点将我罚入逝水牢。我怎样都不肯,我没有做错事,不肯受罚。连着几日,闹得鸡飞狗跳,有些长老支持我,替我说话,终于是免了。”


    “后来,又在菩提阁内连着吵了数日。衡黄翻了旧账,说我以前就负她,放屁。最后衡掌门说,不必因为小辈而坏了两山多年交情,双方各退一步。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我不得不应下。”


    她不咸不淡地垂眸听着。


    “他对我说,衡黄来天山一趟,想去行山,要我作陪。师叔说,倘若不去,刚好阴阳钥丢了,便要我去三清峰守星辰阁。三清峰哪里是可以单日往返的?这么多年,也就我前些日子试过一回。”


    他那时,为何非要单日往返星辰阁,她是知道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去了三清峰,我便得走上少说一两月,你自己在这院子里,那样多的人虎视眈眈,我如何放心?何况,陪同行山,我作为东道主,原本便是应尽的地主之谊,两家世代交情深厚,这实在算不上一个过分的要求。不过不大愿意同她独处,故而拉上了伊海川与大师姐。”


    还有人同去?


    那么,或许是雾刀心怀鬼胎,故意试探她。


    她轻笑起来,“你再将我送去凌绝阁不就行了?”


    “皎皎!”


    那一句话,他恨得难以自控。


    她骤然发觉他今日,竟然不留情面,毫不怜惜。


    甚至,那一下之后,竟然又敢不躲开,堂而皇之地靠着她,握着她的腰。


    单手撑在桌台上,他垂首,声音里尽是难耐的喘息。


    这人真是疯了吗?只让他尝到那么一点滋味,就没完没了了,整日里拿这一招来对付她。


    就算她真的允许,他真的敢吗?到底是谁不敢?


    她笑了一下,“你少这样。你总是有这么多难处,我也早说过了,不想要你为难。何必来跟我解释,我没有要你解释。”


    他竟然落寞笑起来,“不解释?”忽而叹息起来,“……好。好。”


    声音那样温柔,可是竟然沉着而缓缓地贴来又退开,退开又贴来,喘着,拂得她鬓边碎发一起一落。


    那样滚热而粗粝的呼吸,她竟然不觉也麻了半边身子,耳畔几乎有千百只小虫啮咬着,密密麻麻,令人胆寒。


    她发着抖,闭上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靠这个来发火?


    她不可能因为这点威逼就服软。


    忽然院门被人敲得咚咚响,又是那把尖锐得仿佛刀子一般的嗓子,“瑾哥哥!瑾哥哥!”


    她才想起来这回事,睁开眼,挣扎起来,“别发疯了,快走,人家在……”


    却忽然望进了他那双眼睛里。


    混沌、糜乱、焦渴,眼底漆黑一片,望不见底,几乎也看不出是否还有理智。


    她错愕着,明白了。


    他脑子坏掉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唯一清醒着的人是她。


    院外,衡黄娇滴滴的声音简直如催命一般,阿良也站在门前,又将门敲个不停,“少掌门!少掌门!”


    她忍无可忍,实在是没有办法,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怀瑾。你先去,晚上回来再说。”


    “晚上?”他眸子里倏然聚了些清明,凑在她唇侧,额头磨蹭着她的眉毛,眼神竟然仿佛在叹息一般,望着她脸孔,“晚上回来,你会好好说话?”


    她轻轻喘着,无可奈何,并不太想看他。


    许久,他道,“皎皎,你不要生气。我忍她忍得烦


    厌极了,我怎么会喜欢她?只是有些面子上的事,不得不做。”他喘着,鼻尖磨蹭她的鼻尖,“我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吗……?”


    她心里化成一滩水,但仍然记得自己计划着要逼他,于是笑道,“什么生气?我不会为山上任何事情生气。”


    他愣住了,“那……”


    “反正一个月之后我下山,会全都忘掉。”


    话落地,他不再说话了,甚至连那些有意磋磨她的动作也不再有。


    万物静止一瞬,难以再向前。


    顾怀瑾僵立原地,沉默了至少一刻钟。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衡黄终于耐心耗尽,“到底好没好啊?瑾哥哥,我回去了!”


    他终于僵硬着松开她,垂眼离开,连看也没有最后看她一眼。


    可是,走到门前,竟然缓了许久,扶着门框,微微打着晃。


    南琼霜坐在桌台上,望着他的背影,竟然觉得,怎么像个伤兵一样。


    *


    当夜,顾怀瑾终于来了。坐在她榻边,深夜里,不点灯,一个人静静望着她安睡,握着她一缕发,有时把玩,有时亲吻。


    她在睡梦中被人盯得猛然惊醒,一睁开眼,见一个漆黑的人影坐在她床边,没在黑暗里,悄然无息又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偶尔垂眸吻她。


    在地宫底下冷眼看阎罗的人,也不免惊了一瞬。


    见她醒了,他将她的发从唇边拿下来,“皎皎。”


    她有意不去理他,将自己的头发抽回来,翻身朝向榻内,又阖了眼。


    “皎皎,又不理我。”


    不知为什么,声音仍是他一贯温柔的声音,可是,在夜色里,听起来竟然旖旎又轻慢,简直不像他。


    他道:“我来了。在睡吗?”


    她刻意不理。


    他抚上她的长发,又拿了一缕在手中,“别装睡,乖。”


    那声音,简直像一种温柔的威逼。


    他今日,怎么这样不对。


    她不说话,犹自阖着眼。


    黑暗里,他和煦笑起来,“装睡的人,可真是叫不醒啊。”


    缓缓掀开她的衾被,摸上她的榻,躺在她身侧,将衾被盖在自己身上。


    然后,倾身过来,从她身后,将她环抱住,手放在她小腹,爱昵摩挲着。


    什么都还没说,身体已经语焉不详地靠在她身后,滚烫的,烧得她后腰一阵灼热。


    他温柔道,“还要装睡吗,皎皎?”叩了叩她的门户。


    她受不了,他怎么真的用惯了这一招了?烦躁不已地回身,“做什么,睡觉呢。”


    他笑起来,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嗅着她的衣领,“不要睡了,我来了。”


    这样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野鸳鸯,轻车熟路,趁着夜晚无人,悄悄亲昵。


    他不是最道德洁癖的一个人吗?


    “你怎么能……”她几乎有点语塞,“你怎么能大半夜的偷偷进了姑娘家的房间,还上人家的榻,还在这里……”又顶了一下,她其余的话全噎进了喉咙。


    “不是皎皎说的,什么都会忘掉吗?那还有什么所谓?”他笑起来,拥着她,一面在她脖子旁依恋地嗅,一面在她身上爱昵地磨,“既然皎皎全会忘掉,那只要过了我自己这关,就没什么不可以。”


    “你……”她气笑了,难道你自己那关还真过了?


    “皎皎,你说得对……你今日真是提醒我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鼻尖嗅过她后颈,每过一寸,轻微的呼吸就喷落在皮肤上,她那些小小的寒毛颤翕不已,气息落在身上仿佛搔痒,鸡皮疙瘩竟然从脖颈间一路蔓延到胸腹,“反正你也会忘掉,我有什么不可以?”


    她发起抖来,意外发觉连顾怀瑾都还没有开始喘,她倒开始口干舌燥,赶忙阖了唇瓣。


    这种情况,她也依旧保有一点常胜将军的从容,笑着,“你不是最不强求人的吗?不是说只强求我那一次?别人的想法都在乎,别人的感受都重要,谁也不勉强,只在这里勉强我?”


    “对,”他竟然笑起来,重重在门上叩,吻上她后颈,“我只强求你,就只强求你。”


    她听到了喜欢的字眼,笑起来,“强求我什么?”


    “今晚,不准睡了。”他在她耳畔呵气,“以后,我每晚都来,你白天睡好,晚上陪我说话。”


    她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都到了这一步了,他箭在弦上,弓拉得崩满,竟然还不知道往哪里瞄准。


    他的气息吐在她耳尖上,她竟然战栗起来,但只是翻了翻眼皮,“滚。”


    他不理,密密的吻,毫无遮掩地,纷纷落在她耳畔。


    他竟然开始吻她了。


    但是,那是不同的意义。吻她的嘴唇,和吻她的耳廓,不一样。


    在他对她奉上他的爱以前,他再在她床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也只会冷眼旁观。


    顺序颠倒,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她闭着眼受着他的吻。她喜欢这种无可奈何的承受,仿佛她是无辜的一个。


    他低低道,“转过来。”


    她最喜欢逗他,“不。烦不烦?”


    他不由分说将她翻过来,不准她侧身背对他,让她平躺在榻上,自己一只胳膊撑在她身侧,又压在了她身上。


    一回生,二回熟,他甚至不再自我唾弃。


    他垂首,欣赏着身下人散乱鬓发和潮./红双腮,吞咽了一下。


    连她也开始喘起来了,两片唇瓣,一开一合,中间一点白生生的贝齿。


    他陡然想起那个梦。她的糖葫芦掉了一块糖,在新画的小像上,顿时她就不高兴了,娇嫩的唇揪在齿间,咬着。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终于,抚上了她那两片唇。


    软的。


    跟他梦里的触感一样软。


    就是这两片花瓣一样的东西,折磨他已久。


    南琼霜倏然愣了。


    他伏在她身上,垂首,长发松散披落在她身侧,大拇指按在她唇瓣中间,眷恋不已地揉着,摩挲,不肯放。


    他以前,哪里敢动她的嘴唇。


    他侧首凑过来,这回,竟然敢凑得离她的唇只有半寸远,呼吸交错,彼此交缠,一呼、一吸。


    他这时候才发觉,竟然连呼吸都会这样意义难明。


    呼,就是插。吸,就是抽。一呼、一吸,就是一./插、一./抽。(此处仅为心理描写,无实质行为)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喜欢想。


    她在故意激怒他的时候,在故意冷落他、忽视他、品味他的心碎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他笑了一下,那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已经干渴:


    “皎皎,如果我吻你,你会生气吗。”


    她心里一动,这也是她喜欢的字眼,“不会。”


    黑暗里,他竟然愉悦笑了起来,伏在她身上,“太好了,……那就更加不能吻。”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摸着她脸颊,大拇指刮着她尖尖的下颏,“我是发现了,皎皎。仔细对待你,你就不懂得仔细对待我。心疼你,你就不懂得心疼我。唯有逼你……强迫你做,应了也就应了。”


    她竟然将“应”这个音听成别的字,吓了一跳。


    “我真是……我怎么会竟然……”他伏在她身上,竟然发起抖来,“你这样心狠,我为什么……”


    “我真是受不了你……白日里我那样想你,每日临走前都去你屋里看你一眼,好不容易见你,你就这样对我。我难过,你是不是从来不心疼的,皎皎?”


    “你想下山,我让你下山。你要走,我放你走。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还想怎样?”


    “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准备好一切。只是剩下这些日子,这件事情,能不能不提了?能不能?”


    他的眼泪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心口,潮湿一片,闷窒惊人。


    第63章


    她其实并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伤心至此。伤心到,哪怕只是顺便一提,挨了七十鞭面上都不显的人,竟然会泪如雨下。


    这个样子,倘若知道了她不仅要下山,还要跟李玄白下山,岂非当场就会崩溃了?


    她竟然也会不忍,伸出手抚摸过他脊背,缓缓搂住:“好了,怀瑾,你何至于此?我还没有要走呢。”


    他骤然得了她的安慰,像行将冻毙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勺暖汤,缓是仍缓不过来,只是觉得疲劳而麻


    痹,沉沉地伏下去,压在她身上,头钻进她颈窝里的发间。


    缓缓呼吸她的发香。


    不知道还有多久,就闻不到了。


    他闭上眼,吻了吻她的脖颈。


    她笑起来,“这回不用扇子了?”


    她一笑话他,他就有点懊恼,大拇指在她唇瓣上揉着。


    那样柔软,倘若有颗露珠砸在她唇上,大概都会激得这两片唇颤一颤。


    他这一生,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吻一吻她这两片唇?


    南琼霜看着他忽然昏沉如暮色的眼睛,心里明白,他又在惦记着吻她。


    盯着她的唇看,是在惦记着……接吻。


    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唇角勾起,两片唇舒展开,仿佛一朵花缓缓绽放。


    来吻我吧。


    把你所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毫无遮掩地,告诉我。


    然后,承认你爱我,承认你离不开我,承认你任我摆布,承认你——臣服。


    她笑起来,“看什么呢,公子?”


    明知故问的时候,她喜欢唤他公子。


    他痴缠而缱绻地盯她的唇,盯了许久,喉结也滚动了许久。


    最后,手覆上黑暗里她过分明亮的双眼:“睡吧,皎皎。我陪你睡。”


    顾怀瑾过分克己,这么长时间,她不是不恼火。


    可是,这一晚,她竟然睡得极其安稳。


    她哪里是睡得沉的人,往往无事也会惊醒,窗外鸟儿夜啼便足够她清醒一夜。


    倒是被顾怀瑾抱着,竟不知不觉睡得沉了。


    醒来,天光已大亮。


    起来才发现,床榻另半边已经没有人了。甚至连衾被都冷着,显然是人已经起了一会,早出去忙公务了。


    不过,大清早的,竟然将床单、衾被整个换过了。


    不知道又发的什么疯,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让她这个向来觉浅的人毫无觉知。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不论多忙,夜里都回她屋里歇息。有时候,摸着黑进屋,见她睡着,便什么也不干,抱着她睡一夜。第二日早上,连声招呼也来不及打,便又走了。


    倘若不是每日早上起来,衣领都被他夜里的泪湿透,床单又都换了一遭,她简直无法确信他当真来过。


    他的眼泪,她明白,但是床单呢?


    有一日他终于得了空,白日里来看她,站在桌边替她研墨,她随口问:“我倒是一直奇怪,你自己睡的时候,也是每日都要将床单换一遭吗?”


    他不知为何,捏着墨条骤然沉默了许久,最后淡淡道:“你不要问。”


    他那讳莫如深的语调,倒更让她好奇:“不要问?”


    他只是重复:“你不要问。”


    她眨眨眼,隐约品出来一点不对。


    直到有天清早,即便有顾怀瑾在身侧抱着她,她也醒得早了些,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没想到,猝不及防地刮上了什么东西。


    南琼霜:……


    她这时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是为何。


    她也当真是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有男人,可以天天跟心上人同床共枕,成了这个样子,都不越雷池一步的。


    他是真君子,但是真君子克她。


    这样拖下去,恐怕非卡在三月之期不可。


    于是,某个晚上,她终于叫顾怀瑾发现了她这些日子写的东西。


    是她列出的在山上最后想做的事、下山前想准备的东西、下山之后的打算。


    那一日,他捏着那一沓薄软的宣纸,站在花窗前,仿佛读不懂似的,从头到尾,看了又看,读了又读。


    到最后,终于将那些虚张声势的东西放下,回首望她时,脸色已经如鬼一般惨白,却依旧温柔道:


    “皎皎,除去这些,还有什么想带走的吗?我去帮你准备。”


    她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夜里躺在榻上,他依旧从她背后拥住她,只是搂得更紧,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问:“皎皎下山以后,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我喜欢自由,大约还是回江上做船娘吧,来去自如。”


    他吻了吻她耳畔,“原来皎皎喜欢自由。”


    她低低叹息:“这么说,你不想我走吗?”


    他只是道:“皎皎,你开心比我开心更重要。”


    她说不出话,心里也如一团乱麻。


    许久,黑暗里,终于问出一句:“那么,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那一晚,月亮被云翳遮住了,屋里一点光亮也不见。


    什么东西又滚落入她衣领,他搂着她,低低地道:


    “怕。”


    *


    那一个月里,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没有逼出来。


    或许是因为,只要与李玄白无关,她的一切要求,他都愿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他都愿意成全。


    包括下山。


    到后来,她彻底明白了,顾怀瑾是将“爱是成全”当作箴言的人,不论怎样,在大比之前,她都不可能从他那得到她需要的东西。


    她终于放弃了,懒得折腾,也不忍再伤害他。


    于是,当他夜里再次猝然惊醒,甚至连她都被带得一激灵醒了过来时,她开始回过身去哄他,伸出手帮他擦去那些温热的泪,由着他把她按在怀里,哪怕垫着他的胳膊,躺得并不舒服。


    有时,竟然也会主动去吻他。


    连她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想去吻他。


    她都想不通,顾怀瑾就更想不通。


    第一次去吻他的时候,她玩心发作,提了一嘴“下山之后或许两年内便嫁人”,话音刚落,再去摸他的脸,就摸到了一手湿热的泪。


    他拥着她,说:“这么快啊。”


    “是啊。”


    他吻着她耳廓,“如果不如意,可以随时回天山找我。”


    她笑起来,“和离过的,兴许还是被休的,你也要?”


    他道:“要。”


    于是她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过分,明知道还不会离开他,却天天用他受不了的事情逗弄他,惹得人心碎一地。


    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对着他,轻轻拿袖子去沾他的眼泪,“其实,倘若你要我留下来,或许我也会留下来。”


    这是她最大限度的提醒了,在她眼里,已经是不该说的话。


    但是他说:“皎皎,如果你要的是自由,那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南琼霜在往生门内拼死拼活十三年,好事坏事做尽,拼着一口气,不过为最后几日自由,所以这话听得她落下泪来。


    她轻轻道,“傻子。”捧着他的脸,去吻他湿润了的长睫。


    他睫毛颤抖着,眼泪微咸,她本以为他会羞涩,至少也会僵硬,没想到,只是顺从地由着她吻。


    她那时候才猜出来,或许他想要她吻他,已经想了许久,所以才这般自然而然,几乎是熟稔的,由着她碰。


    他从来不许自己随便碰她——至少她不故意激他的时候是这样。


    但是,她碰他,怎样碰都可以,吻哪里都行,他没有一点抗拒。


    除了有一回。


    她夜半莫名被一阵布料窸窣的声音惊醒了,发现身后的人竟然没有搂着她,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回身去看他。


    夜里很暗,月光只照着窄窄的窗边,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房间里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似乎吓了一跳,“……怎么醒了,皎皎?”


    “什么声音?”她迷迷糊糊。


    “什么什么声音?”他轻轻道,“听错了吧。好好睡觉。”


    她越发觉得不


    对,以前她夜里惊醒时,倘若他也醒了,会吻着她再哄她睡。


    可是这回却只是在他那一侧平躺着,既没有过来吻她,甚至也没有过来抱她,只是自己在他那一侧。


    她道:“怎么了?”


    他似乎有些紧张:“什么怎么?”


    他不对劲。


    南琼霜晓得,当人想瞒着什么事的时候,问是问不出来的。于是只是又朝着榻的里侧合了眼。


    她原本就睡得浅,惊醒之后就更不容易入睡,于是,夜半时分,她半有意半偶然地,忽然听见榻的那侧,响起了他的呼吸声。


    那些呼吸,紊乱深重,然而似乎又在刻意抑制着,只敢轻拿轻放,最终变为一些无可奈何的、喟叹般的喘息。


    衣料和衾被的摩擦声细细碎碎、窸窸窣窣,连床帐都在轻微地摇。


    南琼霜脸孔埋在衾被里,听着那一侧渐渐响起一些啧啧水声,神色倒是如常,只是觉得有点有趣。


    他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这时候去叫他一声,说不准会把他吓个半死。


    于是伸出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腰,人也跟着靠过去,额头贴上他的身体:


    “怀瑾,抱我嘛。”


    顾怀瑾僵硬了少说有一盏茶的时间。


    她实在是没忍住,埋在衾被里笑了一声。


    他躺在那里,竟然不敢动,也不肯说话,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只是不答话。


    他真的太有趣了,她受不了,怎么会有男人这么好玩?她又捏出一把无辜又天真的嗓子,手顺着他腰间,缓缓地、语焉不详地往下摸,一边演着:“抱我嘛,今天怎么不抱我。”


    顾怀瑾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又触电似的,猛地放开了。


    那被窝里,已经被他烧得滚烫。


    他喘着:“皎皎,怎么还没睡……”


    她笑,“你怎么还没睡?”手又往下。


    他骤然攫住,“别动。”


    她装委屈:“今天怎么不让我碰?”


    他胸膛起伏了许久:“……听话。”


    “听话?为什么要我听话。”她笑起来,伏在他脸侧,吻了吻他汗湿了的鼻尖,一点微咸的汗,和他的眼泪一个味道:


    “你才要听话。快睡吧。”


    第64章


    山上大比的日子越来越近,下山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她下山的日子,定在六月十七。


    自从她下山的日子确切定下,顾怀瑾虽然没有多说一个字,但是他究竟怎样,她都看在眼里。即便有时忙得不可开交,一整天打不了一个照面,但偶尔她在窗前瞥见他一眼,就已经能看出他整个人,已是疲惫麻木已极,眉目里不止是抑郁,几乎已经开始迟钝。


    他开始颠三倒四,魂不守舍,好好地批着公文,忽然就开始神思天外,谁叫也叫不回来。说着话,转过身就开始出神,连他自己也忘了刚刚在说什么。


    山内所有人都瞧得出他的不对,也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他为何不对。慧德为此将他罚下静心瀑不止七八次,每次他都顺从地领罚,回来,原样照旧。


    天山还特意为此召开过山内大会,专门骂他,但不论众长老如何震怒,顾怀瑾都只是低低道知错,然后沉默照旧、迟钝照旧,唯有回暮雪院时,看得出一点勉强笑意。


    身病易治,心疾难医。最后连慧德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


    连慧德都无法,他也就越发得寸进尺,将所有公文都一并送入她房间批阅,每日依旧是忙公务,只是大多时间,都将自己关在她房间里。


    她睡觉,他在她身侧,她醒着,他在她身侧,寸步不离,不错眼珠,永远只在她两三步开外。


    虽然如此,却永远不对她抱怨怨恨一句,甚至似乎怕她为难,这样放不了手,也有意遮掩,整日里对她笑着说没事。


    他哪里是没事?


    到后来,顾怀瑾的这种神伤,到了连她也要感慨一句“何至于此”的程度。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抱着她,一睁眼睛就是一夜。


    后面不得不找了屈术先生来调理,然而调理好了,反而自己不愿睡了。抱着她,如果她偶尔惊醒,便和她说几句话。她不知有多少回,睡梦中竟然被人盯得一激灵醒来,睁开眼睛,发现他哀切又眷恋地在深深夜色里凝望她,明明是爱,她却觉得触目惊心。


    后来有一天,他在桌前批着公文,她实在闲得无聊,走去花窗前看外面的树浪,一垂眼,竟见山上那些盖着密字章的公文明晃晃摊开在她眼前,一点也没有避着她。


    她都惊了一瞬,笑,“山上不都说我是细作?你就这么给我看?”


    他抬起头来,浅浅笑着,“若真是细作,倒还好了。”


    那句“倒还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没敢问。


    默了半晌,她忽然见桌角放着几颗玻璃珠,捏在指尖对着日光仔仔细细地看,他忽然出了声:“那是我的本命珠。”


    “本命珠?”


    “就是每次你去见李玄白,我用的那些。”他依然笑得温煦。


    据说,天山派之所以封山百年,便是因为《天山心经》中的驭珠之法过于奇特,常有贼人觊觎,因此才大兴机关防守,不准外人上山。


    对于山内人而言,不仅驭珠之法不准外传,自己的本命珠更是时时小心,不准外人瞧见。


    他的珠子却直白放在她眼皮底下,甚至由着她放在掌心掂量。


    那珠子浑圆剔透,瞧着似乎是玻璃的,然而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似乎中心与外缘是两种材料,中间实,外缘剔透,流光溢彩。彼此相击,一片玎珰脆响,仿佛潺潺流水。


    她道:“你们用这些珠子打架,岂非每人得备上个一百两百颗?”


    他笑,“哪里有那样多。你以为这珠子是好寻的?本命珠需与各人个性相配,属性相合,一旦用熟了,十几年都不会崩碎。倘若丢了一颗,再寻新的来配,往往需要数年,便是运气好,也要个一年半载。谁敢弄丢?”


    “这么厉害的东西。”日光下,那晶莹珠子映着光近乎斑斓缤纷,她叹了一声,“真好看。”


    他抬起头来,“皎皎喜欢吗?”


    她道:“喜欢。可惜不是用来打首饰的东西。”


    他笑:“那属实是太浪费了。皎皎若是喜欢,我倒也可以替你找些合适你的珠子,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拿来玩的东西。倘若你想留在山上……”说到这,又不往下说了。


    从前,一提到“下山”两个字,他当即便变了脸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日子越来越近时,他虽然整日心神恍惚,提到这两个字,却不似从前那样崩溃,只是仿佛已经习惯了似的,止住话头,换个话题。


    “皎皎临下山前,还有什么事想做?”


    她沉吟:“行山?”


    他握着毛笔,将公文翻了一页,不说话了。


    她明白他那意思,他整日公务缠身,走不开,不能日日陪她闲逛。若真要行山,有本事、向着她、又与她相熟的人,只有那一个。


    他垂着眼:“只要跟他没关系,皎皎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


    她无可奈何,摇摇头笑了。


    他淡淡道:“皎皎下了山,山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所以还在山上的时候,皎皎就只能属于我一个。”


    “你哪里是一个?不是父亲、师叔、师兄弟都在山上么。”


    他平静垂着长睫,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轻描淡写:“至亲至远,人人用我而已。”


    “我在山上只有皎皎,虽然皎皎在山上倒不是只有我。”他笑了一下,轻轻道,“倘若不是在这个位置,我会与你一同下山。”


    她一时竟然语塞,走去他椅子旁,俯下身子搂他。


    这个话题,他如今也适应了,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她道:“山内大比,我能不能去看看?”


    看大比,是不是为了看那李玄白?


    这个问题,他没有问。


    山上大比,他脱不开身,只有夜里回得来,白天看不见她,他受不了。


    所以他道:“好。”


    *


    山上大比,刚刚好好,卡在三月之期。


    过了些日子,顾怀瑾替她准备的下山行李,终于慢慢慢慢收拾好了。她几次三番说过,不要带得太多,于是顾怀瑾又挑挑拣拣,剔除了一批,挑了一些至关重要、她一定用得到的,精简成一个精致的锦布包裹,搁在角落里,蒙上布,不愿意看见。


    然后,山上大比的日子终于到了。


    山上大比只有三天,即是说,三日大比之后,她便要下山。


    大比当日,顾怀瑾亲手替她梳了头、别了发簪、戴了耳坠,一个月以来,终于允许了她踏出房门。


    大比场地设在半山腰一块宽阔的练武场。


    刚刚卯时,日头初初升起,正是生而未熟的晨曦,仿佛过早落下的生瓜,清瑟潮湿。


    天色微微泛蓝,金黄的太阳被远处苍青山头掩去一角,练武场正设在两山之间低洼的谷底,此时被曙光照亮了中间一截,两侧依然扣在泛蓝的山影里。


    练武场早已人满为患。


    顾怀瑾生得太过显眼,她在他身边,连带她也一起成了众目焦点,一路上路人不断回头瞧她,迎面走来也瞧,擦肩而过也瞧。她虽然早明白自己在这山上已经是众矢之的,但此前毕竟也没有真正参与过山内集会,无非听宋瑶洁骂她几句,并没有几分实感。


    今日一来,她方知自己在山上已经是如何无人不晓。


    顾怀瑾大概是感觉到她抓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别怕,我在。”


    她道:“我不是怕……”只是,每个人,不仅在看她,而且是新鲜、打探、窥测的看,似乎回过身就要开始说两个人的闲话。


    她才今日出来一天,就已经感觉山上人言可畏。顾怀瑾这些日子,不知道是怎样过的。


    练武场底下的看台入口处,一个青年倚在墙上,抱着剑,束发束得一丝不苟,连一根碎发也无,见了顾怀瑾,放下剑抱拳:“大师兄。”


    是伊海川。


    顾怀瑾颔首,手略略做了个介绍手势:“这位就是楚姑娘。”


    南琼霜垂眼行礼。


    伊海川略回礼,对顾怀瑾道:“已经在点卯了。点过卯后便要抓阄,师兄快去吧。”


    他道:“我过会便去,先将皎皎安顿好。”


    伊海川催促:“师兄还是先去点卯为好。”


    顾怀瑾握着身旁人的手不松:“过会。”


    伊海川无言以对,据说少掌门为了这个带上山的女子魂都丢了,原来是真的。


    他一时不好再说什么,识趣退开一些。


    南琼霜忽然道,“你们山上怎么六月份卖糖葫芦?”


    远处重重白色衣影中间,有个竖着草靶子的推车,一个大腹便便的弟子抱着肩膀立在一侧,草靶子上,竟然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


    “山里有些弟子不喜练功,就借着封山之便,在山内做些小买卖。”他忽然想起那个梦,“皎皎想要吗?”


    她其实兴趣缺缺:“还好。”


    顾怀瑾递给伊海川几个铜板:“帮我给皎皎买一串吧,伊师弟。我在这里陪会她。”


    伊海川接在手里,望着他的脸,惊觉他近些日子憔悴得不像个活人,这个样子,怎么还要强撑着大比?


    他道:“师兄,你真的还好吗?”


    顾怀瑾自己倒是毫不在乎:“无妨。”


    伊海川倒吸一口冷气,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他希望山内并无细作是真,但不忍自己师兄如此自我折磨也是真,环视一圈,见并没有人在特意放耳朵听这边,凑近道:


    “大师兄既是少掌门,倘若真不愿放楚姑娘下山,关上朝瑶峰强留,便也留下了。朝瑶峰是顾氏禁地,师叔的手都插不进,师叔都奈何不了,她又能如何?大师兄何必如此自苦?”


    顾怀瑾站在原地,不知在听还是没在听,垂眸沉默许久。


    良久,他面色雪白:“多谢师弟劝慰,只是,顾某还从未将‘强占’二字同自己联系起来过。”


    伊海川叹道:“大师兄好好想想。这是何苦呢?”


    他颔首,“谢师弟关心。过会我去点卯,劳烦师弟在这里陪着皎皎。她在山上已经几次三番遇险,她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伊海川:“我先去给楚姑娘买串糖葫芦。师兄快去吧,一会误了时辰,抓点卯的师父较真,还需与他费口舌。”


    顾怀瑾点头,却仍是左耳进右耳出,牵着她的手往观武台内圈中央走,“一会,皎皎就坐在这里,他们都知道你是谁,无须礼让。坐在最中间,我在台上台下都瞧得见你,心里才能放心。”


    一路走来,迎面相遇的弟子挨个向顾怀瑾屈身行礼,顾怀瑾一一点头敷衍过,专心嘱咐:


    “今日我恐怕不得空来你身边,只能远远瞧你一眼。这么久了,也没有过一整天见不到面的时候,皎皎……不准和他说话。晚上回来,也不准不好好说话。”


    他还记恨着前些日子,几天不见,她拿话刺他的事呢?南琼霜有点哭笑不得。


    顾怀瑾没听到她答话,回身望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耳垂。


    她反应过来:“好。我坐在这,你快去吧。”


    他垂眼,牵着她的手在袖中又摩挲她一番。


    带她来,是因为不见面,不舍得。可是怎么,他只是要去台下点个卯,竟然也不舍得。


    早知道,早上起来的时候多亲亲她。


    他道:“好,那我先去。伊师弟过会来陪皎皎,其余任何人给皎皎什么东西,要带皎皎走,千万别轻信。”


    他当她是小孩子吗?南琼霜笑得有点无奈:“好。”


    顾怀瑾终于安心走了,那一抹雪山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南琼霜闲着无事,四下环顾,一望,观武台上前前后后上下左右,竟然全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她,她一下子只感如坐针毡,只好坐在原处,收回目光,若无其事。


    不一会,伊海川回来了,递来一支糖葫芦,“楚姑娘。”


    忽然一只染着蔻丹的手搁在伊海川眼皮底下,掌心向上:“我要。”


    回身一看,衡黄抱着肩膀,歪着头,耳下小红耳坠乱摇着,见了她,笑了。


    南琼霜懒得理睬她。这也要抢?


    伊海川愣了一瞬,正为难着,衡黄走到伊海川身侧,看了看自己五个指甲,心不在焉,“你打算是给她还是给我?”


    伊海川:“衡小姐,这是我们少掌门的吩咐。不过一支糖葫芦,我再去替衡小姐买。”


    衡黄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最后一遍。你打算给她还是给我?”


    伊海川为难看看衡黄,又为难看看南琼霜,衡黄叹了一声,拨着颈项上的翡翠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这山上谁管事?”她笑了,“少掌门?别说你们少掌门不在,就是你们少掌门今天在这,我要,他也不得不给。”


    南琼霜笑着:“不必为难,给她便是。”


    伊海川恭敬抱拳,将那支糖葫芦递到衡黄摊开的掌心中。


    衡黄似笑非笑地一躲,那支糖葫芦一下子掉落下去,砸在她长发上。如今山上不热但也不算寒凉,那糖黏糊糊的,瞬间糊在她头发和白衣上,落下一些微红的印记。


    南琼霜最是喜洁,一时烦躁不已,却见衡黄笑了,仿佛觉得伊海川蠢似的,食指绕着碎发:“什么好东西?刚才要,你没给,眼下难道我还真会要?”


    提起裙角,抬脚,踩在那糖葫芦上好整以暇地碾:“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她要。我说要,不过是因为,就算我不要,她也不能有。”


    南琼霜那点因洁癖而起的心火顿时消了,一瞬笑了起来。


    这个衡黄,真的好嫉妒她啊。


    那么,她是真的喜欢顾怀瑾,也是真的看出了顾怀瑾喜欢她。


    这算


    褒奖。


    衡大小姐的脾气,伊海川也有所耳闻,断不是他这个身份可以硬碰硬的,于是只能垂首抱拳:“是。”


    衡黄撩着眼皮看他:“你还在这干什么?滚啊。观武台正中央,你也能坐?”


    伊海川:“少掌门命我在此陪伴楚姑娘。”


    衡黄偏开头去冷嗤一声,“还看得真紧呢。这些日子,为了这个女的几次三番下我的面子,真是不识抬举,鬼迷了心窍了。带着这个女的赶紧滚,我爹爹叫我今日不能生事,不然有你们几个受的。”


    伊海川:“少掌门的吩咐,叫楚姑娘在此落座。”


    “她?”衡黄竟然愣了一瞬,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她?她凭什么在这坐?她拿什么身份?她跟我一起坐?你们天山可真是平白侮辱人。”食指往看台底下一指,“今日我不能发火,快滚。”


    南琼霜不愿生出事端,站起身来:“伊师兄,我们换个位置便是。”


    伊海川无奈,朝衡黄抱了抱拳,两个人一同转身,打算沿着坐席中间的台阶下去,衡黄却又道:


    “站住。”


    南琼霜也有点不耐,闭了闭眼,回身望她。


    衡黄正站在她身后高一级的坐席上,居高临下,抱着肩膀,蔑道:“这就要走?”


    南琼霜笑:“衡小姐究竟想说什么?”


    她生得幽雅郁艳,出尘脱俗,衡黄只见她那张脸,其实就没好气,她不出声倒也还罢,一开口,衡黄一股火噌地蹿上天灵盖,笑了一声:


    “还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哪个野山窝里生出来的都不知道,怎么,攀上个高枝儿,抓着不撒手啦?顾怀瑾捧捧你,你就真以为自己配了?你坐过的地方,谁坐谁沾腌臜气,叫我怎么坐?”


    南琼霜越发弯起眼睛,衡黄越嫉妒,她越觉得有趣:“那衡小姐想我怎样?”


    衡黄:“还用说?去取绢子来,沾着水,用栀子花皂,给我一遍、一遍,擦干净,擦到我满意为止。”


    伊海川上前:“衡小姐再怎么喜洁,观武台正中也有许多空席,倘若想坐在正中央,其实也并不必非坐在此处不可。不妨——”


    南琼霜静静听着伊海川替她说话,笑而不语。


    衡黄睨着他:“你如今是在教我怎么做事吗?”


    伊海川低头:“不敢。”


    衡黄玩着指甲:“你叫什么名字?谁的徒弟?谁的师弟?”


    伊海川垂头不敢答话。


    南琼霜笑了一下,“走吧。”她的命令?她算什么东西。


    “站住!”衡黄断喝,“允许你走了吗?滚回来!”


    南琼霜不理,拉着伊海川径直下了台阶,却不料长发猛地被人扯住一撮,她一下子被人拽得一个趔趄,几乎从台阶上翻下去。


    再站稳的时候,连南琼霜这样的好脾气,都略微动了一点杀心。


    忽然一道声音从上头懒散传下来,“还没长记性啊,泼婆娘?”


    没等她回身看清,衡黄跟个在水边撒欢,结果不慎一脚栽歪下来的鸭子一样,扑扇着披帛,呆头呆脑地从上头被蹬了下来,李玄白在上头抱着肩膀,脚仍未收回去,居高临下道:


    “叫唤什么。成天拿你爹爹说事,没完没了了?不过一个衡青南,也能拿出来吹。小爷我是不是说过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那一摔,衡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半天没站稳,螃蟹似的蹲在原地。


    看清来人,她眼底恨得几乎要瞪出血来:


    “臭猢狲,又是你!上次姑奶奶轻饶了你,你不晓得仔细你这条性命,竟然还敢往我面前凑!”腰间长鞭“嗖”地解开,“啪”地一声抽得地面一声巨响,“姑奶奶我左手也对付得了你!还要大比?你今日狗爬着下山吧!”


    李玄白笑了一声,大拇指一弹,半截森寒的冷刃闪着雪光突地从剑鞘里蹦出来,“狗爬?我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要狗爬。”


    伊海川冷汗涔涔:“衡小姐,玄白师兄,且慢,今日——”


    南琼霜多少有心纵容李玄白大闹,拉着伊海川,见怪不怪地退开半步,劝道,“李玄白和衡小姐的事情,你我也敢管?还是躲远些罢。”


    第65章


    衡黄那根软鞭,细如老虎须,然而长如藤蔓,在空中甩了好久,方才甩开,抽在地上,连地砖都鞭起几块碎角。


    李玄白将剑“唰”一声尽数出鞘,嗡鸣着一旋,“就你那豆角须似的玩意儿,也能叫鞭子?我看正好系裤头。”


    衡黄那张脸腾地涨红了,“当真是什么屁话都敢说,我今日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鞭子一旋,在空中抡得呼呼生风,抽得观武台上下坐席一阵噼啪作响。


    观众四下抱头躲避,伊海川拔剑护在南琼霜身前,“楚姑娘,我们退开些为好。”


    这边动乱,李玄白看都未看一眼,一跃蹬在观武台栏杆上。


    那鞭子顿时扫来,李玄白弓身借力一蹬,整个人如蝗虫一般弹开,跃上衡黄头顶。


    衡黄眼看着李玄白凌空,手上倒是反应不及,李玄白轻巧在她头顶跃出一个弧,举剑将劈面而来的长鞭挡了几挡,等到衡黄终于使力将那远处的鞭子抡起来,他手一抬,二三流弹般的珠子有灵识一般直奔她手腕而去。


    衡黄勉强歪扭着挡了几挡,忽然“啊——”惨叫一声,长鞭骤然落地,她手腕连带着胳膊一同被打翻上去,然而瞬间竟又强压回了身子,左手几个残影脱袖而出,顿时一连串小漩涡般的残影钻入空中,亦步亦趋跟在李玄白身后。


    李玄白在空中跃了几步,被那些小玩意儿追着,也犹自不慌不忙:


    “就这点本事,还敢天天拿掌门之女的事自夸?我要是你,早挖个坑给自己埋了,早死了还对得起门派点。”


    衡黄已经按着手腕,强将鞭子捡了起来,然而手腕却抖得厉害:


    “可真敢夸下海口。绿眼苍蝇,蹦来蹦去,倘若叫姑奶奶一鞭子抽着,可别怪我把你那俩翅膀扯下来。”


    伊海川试图调解:“玄白师兄,衡小姐的手腕已经受伤了——”


    无人在意。


    李玄白笑起来,出手间又是数颗珠子窜出,仿佛有意识一般径直奔衡黄手腕而去,“那你倒是来啊,抽啊,等你哪?”


    一颗珠子钻向衡黄面门,衡黄当即一愣,另两颗珠子趁机一齐击在衡黄握鞭的手腕上:


    “嘴那么脏,有个屁大点的爹爹可了不得了,天天在这耀武扬威,真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呢?涨涨眼界吧。”


    衡黄鞭子掉在地上,捂着手腕,太阳穴上青筋暴突:“你竟敢……竟敢……”


    李玄白笑:“竟敢什么?”弹指间又一颗珠子迸出,忽然从旁伸出一柄雪剑来猛地一格,那珠子顿时撞在剑身上“当”一声弹开,剑身嗡鸣,宋瑶洁大怒:“李玄白,衡小姐是山上贵客,你胆敢造次!”


    李玄白已经跃在空中,因着人远,声音轻飘飘的,“造次怎么?不造次怎么?这就造次了?”人语声由上落下,“——我还能更造次呢。”


    然后,从天而降,在仰头看着他的衡黄的脑门上,踏了一脚。


    衡黄连声都没有出。


    李玄白若无其事地单脚蹦了下来,拍拍手上灰尘:“好玩,挺响一脑袋。”


    衡黄顶着个鞋印原样僵了半晌,没有动。


    伊海川拔剑出鞘,挡在南琼霜面前:“楚姑娘,我们需得再退开点。”


    四周人潮越发无声地退开去,唯有当事几人站在中央的空处,仿佛中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毒地。


    南琼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人群无声地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敬佩又忌惮。


    被周遭所有人注视着的李玄白,神色如常哼着小曲走到她身边,收剑入鞘:“你说,人的脑袋,踩一脚那么响,是不是因为里头水多啊?”


    “衡小姐,衡小姐!”宋瑶洁长剑入鞘,拿着剑鞘格在衡黄身前,急道:


    “


    这件事情,禀报给师父,师父自然会替衡小姐做主。何况您的手腕已经伤了,倘若不及时医治——”


    伊海川也收剑,上前拱手:“衡小姐速速治伤才是上策,关节伤耽误不得,何况玄白师兄的性子——”说到后半段,因着当事人就在一旁,忌惮着,没再说了。


    李玄白其实并没听着这边谈话,径直走上前朝她伸出手:“我扇子呢?是不是在你那?”


    南琼霜:“……”


    李玄白:“怎么不说话?那扇子精致着呢,上回你在我那住一阵就没了。不在你那吗?”


    南琼霜偏开头:“不在。”


    李玄白纳闷嘶了一声,“那在哪?”


    南琼霜不理他,往方才那边看着,只见衡黄在宋瑶洁的千劝百劝下,终于一跺脚,与宋瑶洁同走了。


    南琼霜心里冷笑,真是无法无天,被家里娇惯坏了。


    伊海川奉命守着她,本想上前,然而被李玄白一记眼刀剜过来,只得冷汗涔涔地退到一旁。


    她看在眼里,无奈笑了笑:“闭关这些日子,练得好吗?”


    李玄白笑了一声,胳膊搭在看台栏杆上,“你刚刚没看见吗?身轻如燕。今年就算那个窝囊废回山,我也铁定是魁首。”


    谁是魁首,她根本无所谓,不过她倒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们的本命珠都是那样流光溢彩的吗?


    她朝他伸出手:“你的本命珠给我瞧瞧?”


    李玄白抱着肩膀,上下白她一眼:“给不了。这都能给你看?这可是天山上用来混饭吃的东西。”


    她自讨了个没趣,收回手,“原来李大少爷给人看看珠子,就能没饭吃了。”


    “你少拿话刺我,这是我们天山内的规矩。”


    “哟,这时候守上规矩了。”她似笑非笑,“当真是想守的就守,不想守就不守。”


    “那是自然。规矩这东西不就是这么用的?”他两手一摊,又道,“我那支弄山月,你带来没有?”


    南琼霜倚在栏杆上,静静听他往下接。


    “方才把那婆娘得罪了,我怕一会上台,她给我下黑手。”


    他也倚在栏杆上,往下遥望,山风轻微,他碎发在眼尾那颗小泪痣旁扫着,“今年我必须夺魁。正好你坐那中间,位置好,你给我看着点。”


    她自袖中把那支弄山月掏出来,这箫,顾怀瑾不论如何不许她动,但越不许,她越想带,何况是能立时叫来李玄白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用箫来帮你指来物的方位?”


    李玄白笑:“正是。”


    她把那箫在掌中转着玩:“那又何必用你这支箫?旁的东西不也一样?”


    李玄白得意笑了一声,“我就是要看看,我的东西,你有没有随身带着。”


    神经。南琼霜翻个白眼。


    “不过你今年非夺魁不可?”


    “是啊。”李玄白似乎有点感慨,两只胳膊搁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山谷间正逐渐升起的日轮,“为此,还带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她陡然又看见了长发上黏连的糖丝,心火顿起,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把那些糖捏下来。


    李玄白忽然在她眼皮底下摊开掌心,掌心中一只圆滚滚的小球。


    “这是什么?”她把发丝捋到身后。


    李玄白只是眸光深深,笑而不语。


    南琼霜将那小球接过来,摇了摇。


    倒是很轻,但也不大像毒雾一类的东西,里头并不均匀。


    摇得狠了,放在耳旁听,里面似乎有些窸窣声响,规律但细微,不知为何,听着就有点令人胆寒。


    她忽然意识到,这里面的东西——可能是活的。


    她一时惊讶,“你带了蛊虫来?”


    李玄白原本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态,想跟她显摆一把卖个关子,不想却被她一下子猜到了,一时不爽:“你怎么知道?”


    南琼霜沉默不语。


    她道:“你要用这东西对付谁?”


    李玄白笑,“你说呢?”


    南琼霜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心情,似乎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冒上来,却又被她刻意按捺回去,只是平静问:“什么蛊?怎么种,怎么发作的?”


    “蚰蜒蛊。见血就能钻进去。”他笑起来,那颗耳坠晃得招摇又妖孽,“到时候,随意划个小口,手上一弹,他就离死不远了。”


    死什么死?顾怀瑾死了,她上哪找镇山玉牌?


    她问:“那么,怎么解?”


    李玄白手指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不知道,没解过。大约得把这虫子挖出来吧?神人也挖不出来。”


    说完,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想给那个姓顾的解?”


    要真让你得手,才是坏了我的好事了。南琼霜垂眸,将那弄山月在掌中转着。


    “我是无所谓,反正要下山了。”她道,“下山文牒什么时候递给顾怀瑾?”


    一提到这事,李玄白就心情好,手指在栏杆上敲得仿佛弹琴一般,“不如等他毒蛊发作,快咽气的时候吧?那时候人大约最绝望。”说着竟然愉悦笑起来,“你猜,快死的时候,让他听见你我要一同下山,他表情得是什么样啊?我惦记一个月了,做梦都想看。”


    她眉头皱了一瞬,心烦意乱,揉着自己眉心。


    “怎么?你不想看?”他敏锐察觉到她那片刻的背离,当即转了神色,夺过她掌中的弄山月,在她额上轻敲一下,“在他院子里住了一个月,就不认我了是吗,楚皎皎?”


    她将那箫拨开,“别闹。”偏开头去。


    “你把话说清楚。”他一个箭步跨到她另一侧,手一把按在栏杆上,不准她看别的,“是你答应我要一同下山,我才把你在他那放了一个月。怎么,如今……”


    忽然“当”一声巨响,一颗流星般的珠子猛然砸在两人倚靠着的栏杆上,搓出一些火星。


    带起的风摇动李玄白的小耳坠,他霎时朝那珠子的来向盯去,阴鸷不已。


    顾怀瑾张开手,一瞬,那珠子乖顺收回他掌心,他游刃有余收入袖中,神色如常走在最前头,身后随着宋瑶洁和衡黄,一路衣袂轻扬,在山上众弟子或敬或畏的目光之中,遥遥走来。


    她四下被一群山上弟子围绕着,众人之间,顾怀瑾却仿佛只看得见她似的,望着她,连眼珠都没有错一瞬。


    她竟然有点心虚,垂下眼睛。


    忽然,四周的人群一齐屈膝行礼,她前头的人骤然矮了一片。


    她站在中间,一时有点惊讶,鹤立鸡群似的不自在。


    顾怀瑾却只是略略颔首敷衍一下,脉脉直望着她道:“皎皎。”登上观武台的台阶,一步步在众人注视里,径直朝她走来。


    周围弟子慌忙沉默着作鸟兽散了,她身边顿时空了一片。


    南琼霜的心被缓缓吊了起来,无声后退了半步。


    终于,他站定在她面前,拈起她一缕鬓发在指尖捻着,“不是说过了,不要和他说话?”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旁边李玄白嗤笑一声,把他的手指从她长发上拨开:“她跟我说不说话,你还管得了?手拿开。”


    顾怀瑾垂首,长睫安安静静压着眼眸,一时竟然不知在想什么。


    最近这人实在有些不大正常,连南琼霜也不敢激他太过,于是拉着他的袖子摇着,轻声劝:“怀瑾……”


    顾怀瑾面无表情。


    李玄白却是笑了一声,看着他那脸色,饶有兴致,“哎唷,什么表情啊。生气了?”抱着肩膀,“挺有意思。原来我们顾少掌门也有发火的一天,我还当你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呢。”


    顾怀瑾不理,只是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侧,一面冷淡道:


    “听说


    你打了衡小姐?师叔命我前来调停,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衡黄脸上那个鞋印已经淡了不少,只是额头鼻梁依旧残余了一点红印子,两颊气得涨红,仍未消下去,“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无赖,不过为一点小事,竟然敢如此造次!”


    李玄白冷眼瞧着她:“你倒也有脸说?”


    衡黄笑:“你给我等着吧。你瞧着顾怀瑾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山上长老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忽然却见一旁,南琼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贴到了顾怀瑾身侧,她两下过去从中将两人生生拨开,自己挤在两人中间。


    衡黄:“少贴过来,滚远点!”


    南琼霜垂眸,被她蠢得笑了一下。


    顾怀瑾面色冰寒着默了一瞬,然后叹息着笑了,声音很轻:


    “衡小姐,没完了?顾某给的面子还不够,还要再多?”


    那语气,听得南琼霜浑身发毛。


    衡黄:“你……你什么意思。为了这个女人,你这么跟我说话?”


    顾怀瑾笑而不语,忽然瞧见了她长发沾了些糖浆,黏得发丝搓成几缕,连衣服上也有些红色印记,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着:


    “怎么脏了,皎皎?”


    南琼霜装着胆怯,往他身上靠了些许,袖子掩在唇上,盈盈垂泪:


    “那支糖葫芦……伊师兄买来后,刚要递给我,这时衡小姐来了,说她想要,叫伊师兄给她。伊师兄说再去替她买,她也不愿,伊师兄只好给了她。结果递给她……她不接,说原本就没想要,只是不想我有。”


    顾怀瑾缓缓垂眸替她擦着,沉默许久。


    衡黄笑了:“没错。就为了这么点小事,那个李玄白竟敢动刀动枪地跟我打架,拿他那两颗破珠子把我手腕打脱臼了,方才才接回来。”


    李玄白:“才脱臼啊?今日失手了。”


    衡黄猛地一拍栏杆:“臭猢狲!顾怀瑾,把他给我拖下去教训教……”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磅礴掌风呼啸而过,观武台坐席一阵震颤颠簸,众人仰头一望,衡黄纤细身影卷入风中旋转几周,凝为一个小点,看不见了。


    空中顿时砸下不少碎石,众人慌乱伏身躲避,顾怀瑾平静如常地收了手,替她拿袖子挡着,一面道,“皎皎,小心。”


    南琼霜压根没想到他今日当真会出手,那样跋扈的人物,就这么撕破脸皮,山上形势岂非要大变?


    何况,将人扔飞那么远,倘若摔在山岩上,别摔死了?


    忽然一颗小石子打在她肩上,她不由在他怀中缩了一下,急道:“怀瑾,其实不必……”


    “不必什么?”他倒是从容如常,替她护住肩头,“别害怕。我今日,不过有点生气。”


    ……他今日确实有些可怕。


    衡黄固然可恨,但她就想平安无事地拿到镇山玉牌,旁的她都不在乎,别给她节外生枝。


    她拉着他袖子劝:“怀瑾,我不生气。你别……”


    宋瑶洁两三步冲过来,一瞬拔了剑指着他脖子:“顾怀瑾,你今日疯了!衡山派的独女你也敢如此对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如何交代!”


    顾怀瑾替她擦拭着发上的糖,冷眼看着宋瑶洁发飙,不语。


    宋瑶洁怒得连剑尖都在发抖:“你如今为了一个女人,魂也丢了,名誉也扔了,威望也不要了,对吗?”


    顾怀瑾抬起头,淡淡笑着:“对。”


    宋瑶洁两眼瞪得铜铃般大,气喘如牛,恨恨将剑收入鞘中。


    “跟我走。去见师父。”


    “我会去的,师姐。”他语气有些疏懒,仿佛方才的事,在他心上生不出什么波澜,“不过,要稍等一下。”


    他垂首,握着怀中人的手,摩挲着她手中那支弄山月,语气仍是温柔:


    “皎皎……我不是说过,不要跟他说话,不要用他的东西,不准把他的东西带在身上吗?皎皎?”


    捧着她的脸,逼她直视他那双混沌漆黑的眼睛,轻轻道:


    “又不听话。”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么多人在这,可是他竟然这样不对劲,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怕事情失去控制,轻声道:“我回去再同你解释……”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李玄白踱了过来,“还用解释吗?你看不出来?我的东西……”


    人忽然也不见了。


    再一抬头,空中竟有个雨点般的影子,在风中失去方向难以自控,遥遥画了一条圆满的弧,重重砸在观武台坐席上。


    众人一阵惊呼,连南琼霜心里都抖了两下。


    那种力道,还特意拍在了观武台上,她看得出来,顾怀瑾是动了杀心的。


    “他……”她眼神从远处收回来,刚一转头,竟见顾怀瑾逼在她眼前,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夜半密林里瘴气萦绕的沼泽,映着她不安的脸。


    这人真的不对,她忙道,“怀瑾,你要杀他?”


    顾怀瑾两手托着她腰肢,把她压进怀里,望着她一双清泉般的眸子,轻轻道:


    “我动了杀心,皎皎很意外?”


    “既然皎皎同他亲近,同他交好,那么我会动杀心,皎皎不早该预料到?”


    第66章


    “我……”她环视一圈,惊觉不止宋瑶洁和伊海川,整个练武场的人一齐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二人拥抱,霎时浑身不自在,赶忙推开他,“你别在这里发疯,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说。”


    “回去?”他略微放开她,神色却了无生气,“回去,你会同我好好说话吗,皎皎?我们没剩几天了。”


    她长吸一口气,“会,真的会。你不要这样。”


    顾怀瑾垂首,四面八方的视线仿佛只会插穿她一个,对他竟完全无效,他认真冷静而又混沌茫茫地捧着她的脸,分辨她的话,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


    “这两掌,山上大约再无人敢为难你。”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宋瑶洁,竟将宋瑶洁盯得一瞬发毛,“皎皎还想在这看吗?若还想看,叫伊师弟陪你;若不想,叫伊师弟陪你回房。”


    她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伊师兄也要大比呢。”


    他点点头,“好。”


    然后,终于放开了她,走到远处砸塌了观武台坐席、仍未缓过来的李玄白身边,在他脚侧站定。


    “死了没有?若还没死,跟我去见师叔。”


    李玄白陷在坐席和栏杆的碎片中间,阴戾笑着,强坐起身,“艹……他妈真是给了你小子脸了。找死?”


    “省省吧,已经惹了那么大的事,就快死了,还找呢。”顾怀瑾不冷不热地讽,“师叔叫你呢。眼下我也得去寻他老人家,你跟我同去。”


    李玄白:“谁他妈要跟你同去,赶紧滚!”


    “你以为我想吗?”顾怀瑾笑,“放你在这,便整日跟个苍蝇一般绕着皎皎转。不把你带走,我怎么放心。”


    朝身后众人道:“来人,把李玄白给我带下去。”


    李玄白坐起了身,但方才摔得实在太猛,捂着心口,笑着:“我不过一时不备,你竟然敢这样暗算老子?今日台上我要你好看,你瞧好吧。”


    顾怀瑾不可置否笑了笑,“就你那临时抱佛脚的功夫?省省吧。”转头轻描淡写道,“带下去。”


    李玄白强撑着自己站起了身,拍拍掌上灰尘,环视一圈:“谁敢?老子自己去。”


    方才想上前的侍卫触上他目光,全都沉默着垂眼,不敢对视。


    顾怀瑾看着,也没说什么,最后朝观武台正中央坐着的人远远看了一眼,转身,“走吧。”


    *


    山上大比,最先上场的似乎是些习武年头尚短的弟子。


    这山上的人,她只认识有名有姓的几个,其他人,即便伊海川时时在旁替她说明,她也不大记得住,只是走马观花地看。


    台上胜负又分了。一个弟子被对面一脚踹出擂台,划出一道弧线,跌入一旁的水中,水面莲叶摇了几摇。


    对面的人张开手掌,空中四颗珠子立时收入掌中,仿佛被手掌吸了过来似的。


    “他竟然有四颗?今年又多一位有天赋的。”伊海川喃喃。


    “天山之上,是按珠子的数量来定功力的?”她问。


    知道她和顾止的关系,伊海川也不瞒她:


    “正是。功力越深厚的,可驾驭的珠子就越多,像我这般愚钝的,上山五年,才能驾驭五颗。上面那一位据说才入山三年,就已经有了四颗珠子,虽然仍未能与大师兄


    当年相比,但也是可塑之才了。”


    提起顾怀瑾,她问,“那么,怀瑾能驾驭多少颗?”


    “七颗。”伊海川道,“是这山上最多的。大师兄天资异禀,练功也踏实,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闻言,想起李玄白那样狂,她觉得有趣,笑了一下,“那李玄白呢?”


    “玄白师兄和瑶洁师姐都有六颗,三人年年山上前三甲,基本不曾变过。”


    不过,今年大比前一个月,顾怀瑾天天关在她房里,不去练功,甚至还整夜整夜不睡觉,恐怕难保从前的名次了。


    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想问。


    她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日子,李玄白闭关我是知道的,怀瑾似乎一直在忙公务,那么瑶洁师姐呢?练得如何?”


    伊海川以为她是担心顾止的名次,“瑶洁师姐最近也忙得厉害。山上阴阳钥丢了,大师兄和长老这些日子闹得不愉快,命令时有不听。玄白师兄素来不管这些事。事情就全交到了瑶洁师姐手上。”


    “噢。”她仿佛嗅到了猎物气息的花蛇,在暗处兴致盎然地盘起尾巴,“山上阴阳钥找到了吗?我听说,那东西不是很重要?”


    “正是,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有头绪。”伊海川叹了口气,“阴阳钥一只可开九曜逆轮,一双可开星辰阁。这样重要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师姐已经急疯了,派人在星辰阁和九曜逆轮阵前两头把守。可惜,贼人窃了钥匙后竟失了消息,不再有动作。”


    那么,那窃贼八成是猜到此时山上会戒严,故而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叹了口气。眼下顾怀瑾是差不多拿下了,可是星辰阁竟然又开不了。这山上有没有会算命的?替她算算几时能再开星辰阁、几时能寻到一条出山密道,最好是命运一齐将两者送到眼前。


    擂台上人又上了。南琼霜方直了直腰,想瞧仔细些,忽然见青灯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对她行礼道:


    “楚姑娘,长老唤您往菩提阁谈话。”


    到了菩提阁,才知道今日有多热闹。


    菩提阁原本便不大,是慧德日日在此礼佛抄经的地方,进门一小间厅堂,珠帘内便是罗汉床。


    眼下,四四方方的小厅堂里站了许多人,搭眼一瞧,顾怀瑾、李玄白、宋瑶洁、衡黄竟然全都在此,罗汉床内坐着慧德和另一位鬓发斑白、长髯飘飘的老者,想来应是衡黄那有名的爹爹衡青南。


    伊海川替她撩开了阁楼门口的珠帘,轻轻放下,檀木珠相击,里头的人听见声音,都回头看了一眼。


    顾怀瑾同她对视一眼,垂着眼帘,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却不免往李玄白身上靠了点,被李玄白翻了一记白眼:“滚。”


    顾怀瑾冷笑一声,拿眼神骂他有病。


    “人到齐了。”慧德啜了一口茶,“今日把诸位叫来此处,是为了问问,黄儿在山上受了欺负之事。谁先说?”


    无人应答。


    慧德点名:“怀瑾。”


    顾怀瑾垂首:“衡姑娘自己的事,还是由衡姑娘自己说为好。”


    慧德一双三角眼瞄了他一眼。自从顾怀瑾那次下山之后次日折返,他便与从前不大一样,不似以前好摆布了。


    衡黄一双眼已经哭肿了,头上顶着个滑稽的大包,与她的双丫髻叠在一起,仿佛头顶上顶了一叠豆包:


    “我今日去了观武台,见楚姑娘在那里坐,便说,这里不是你该坐的,这是我们才能坐的地方,叫她起开。不想,正说着,被人一脚从……从台阶上蹬了下来,还拔出剑来跟我打架,使了两颗珠子,将我的手腕打得脱了臼……”


    “诶诶诶诶,你说话可别掐头去尾啊。”李玄白习惯性地想抱肩膀,一看慧德和衡青南正往这一边看,老实起来,“你叫人换地方,话是怎么说的,我都听到了。”学着衡黄的尖细嗓音:


    “‘她拿什么身份?她跟我一起坐?你们天山,真是侮辱人!’还有,‘你坐的地方,谁坐谁沾腌臜气,给我拿栀子花皂擦干净!’是不是你说的?”


    慧德清了清嗓子。


    十足明显的提醒,李玄白置之不理,“还有呢,一根糖葫芦也要抢,还说‘我不想要,但她也不能有’。怎么着?衡山派穷到这地步,要到天山上来跟人抢糖葫芦?招笑。”


    衡青南啜了口茶,茶盖刮了刮杯缘。


    衡黄见衡青南没说话,哭道,“爹爹!”


    衡青南:“怀瑾素来稳重周到,不想竟也对小女下了手。前些日子怀瑾造访衡山,衡山还以礼相待,不知今日这是为何?”


    顾怀瑾沉思一阵:“其实,也不止这一件事。楚姑娘是我的贵客,当日因我受伤,我心中有愧。不想,先是撞见衡姑娘在楚姑娘窗下大骂,后来有一日回院,又撞见衡姑娘命令楚姑娘跪在院子角落中的泥水里,还要她跪行爬到衡姑娘脚下。”


    “这已经是两件事。至于今日,楚姑娘坐在观武台中央,原本便是我的吩咐。伊师弟告知了此事,衡姑娘还不依不饶,不准楚姑娘落座,甚至侮辱她,叫她将坐席擦干净。”


    “那支糖葫芦,也是我的吩咐,是我叫伊师弟买来给楚姑娘的。衡姑娘也并非想要一支糖葫芦,不过借着身份之差,意图羞辱我的客人。此事怀瑾忍耐已久,今日不想再忍。”


    “小女确乎是任性一些,是我们这些年宠着长大的,并没吃过苦头。”衡青南叹了一声,衡黄当即凄惨哭了一声,“爹爹!”


    衡青南继续道,“只是,为了一个借住天山的客人,几句气话,一个席位,一只糖葫芦,竟将小女右腕骨捏折,左手腕打脱臼,甚至人摔飞出去,砸在山岩上晕了半个时辰,你们天山,是否欺人太甚?”


    慧德垂眸啜了一口茶,那意思是并不欲阻止。


    李玄白笑,“那她任性妄为,口出狂言,出门在外没一点教养,这些事情,怪谁?”


    慧德指节在窄桌上叩了叩:“李玄白。”


    李玄白不理,“倘若家里教的好些,不仗着掌门爹爹仗势欺人,也不大摇大摆四处撒泼,谁会动她?”


    慧德提高了声音:“李玄白!”


    衡青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口起伏得仿佛哮喘的病人,胡子吹得卷一下,直一下。


    李玄白竟然住了口。慧德坐在珠帘内,一双眼如淬了毒的钻头盯在他身上,一时连他竟然也低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亲耳听到那李玄白唤慧德“老儿”的。如今只是被盯着,竟服软了?


    眼光一转,看见了珠帘内的衡青南。


    是因为衡青南在场吧。这李玄白,身份不简单,那句“唯有顾清尧知道我的事吧”,便是说,天山保守着他一个重大的秘密。不过,他有一个秘密,这事不能为外人所知,所以当着外人,他也不得不收敛。


    有点意思,南琼霜心里想,平日里他身份方便,替她说话容易,然而他是否真心站在她这一边,为了她能做到哪一步,这时候,才验得出。


    李玄白不说话了,不耐烦歪着头。


    宋瑶洁朝衡青南抱拳:“衡掌门见谅。玄白师弟素来是不懂收敛,任性妄为,他的话并不能代表天山。倘若得罪,瑶洁向您道歉。”


    李玄白冷嗤一声。


    “那怀瑾呢?”衡青南道,“怀瑾素来是好脾性,却为了什么坐席与糖葫芦,将小女一掌掀飞,此事是否太过分了?”


    顾怀瑾低头道,“晚辈与玄白师弟同罪,愿意一同领罚。”


    李玄白笑道,“比上我了?”


    顾怀瑾不语。这些日子,他也学聪明了,既然总有比他更过分的,那么他偶尔不择手段一把,师叔再罚他,他也可以拒不认罪。


    既然罚得从不公正,那么有些事情,他也不必遵守。


    “你同李玄白是能放在一起比的?”慧德垂眼,将膝盖上袈裟的褶皱铺开:


    “他是什么位置,你是什么位置。你也能任性?这么大的人了,不学着分担山内事务,为了一个女人整日关在房里,阴阳钥的


    事情也不顾。如今竟然还学着师弟任性妄为起来。你就是这么做师兄的?”


    顾止只是一口咬死:“只要师叔二人同罚,晚辈全部认下。”


    衡青南试探着看慧德。


    慧德却只是垂着眼,拨着掌中念珠,不说话。


    顾止明白,那意思是,罚不了。


    原来只要把李玄白一同架起来,他便也能安然无虞,从前他在山上忍气吞声那么些年,也真是白忍了。


    他不免在心中冷笑一声。


    “有一件事,我倒是实在想问问怀瑾。”罗汉床上,慧德叹息,望了青灯一眼示意她斟茶,“你一向是最周到体面的,再怎么生气,老夫也从未想过你会当众动手,甚至还是对老夫的外甥女。怎么?最近心中不顺?可是因为老夫?”


    这一个月以来,确实是心中不顺。但并不是因为慧德。


    甚至根本无暇想到他。


    这时候,想到她就站在他身后,非常想转过身去看看她。


    可是,还是忍住了。


    今日如此冲动……不,其实也不是冲动。衡黄那脾气他原本便是厌烦已极,此前不过将两山和谐摆在自己的情绪之前,逼迫自己敷衍。


    但是,如今,她要下山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山上剩下的这最后两三日,她不能再受一点委屈,无论任何理由。


    一切代价,他承受下来便是。


    他道:“不敢。”


    慧德:“单纯是为了给这楚姑娘出气?”


    顾怀瑾垂着眼不答话,李玄白冷笑一声。


    菩提阁内一时沉默。


    南琼霜在一旁听着,心中想,今日特意把她叫来是做什么?这么久,也没她什么事。


    这时,衡青南和慧德无声对视一眼,一齐朝她看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


    衡青南叹息道:“我知道,长老多有难处。此事,小女也有错,不妨双方各退一步。怀瑾和李公子,一会便要去擂台上大比,大比一年一度至关重要,我也不愿坏了两山多年交情。”


    “不过,黄儿的手腕伤得重。我亦爱女心切,此事不能轻易放过。不若此事因谁而起,便追责于谁。”


    顾怀瑾:“您的意思是?”


    “既然此事皆因楚姑娘而起,那么,黄儿受了怎样的伤,原样在楚姑娘身上讨回来就是。”


    南琼霜在心里冷笑一声。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争风吃醋,结果最后倒霉的是她?


    顾怀瑾:“此事恐怕不行。”


    李玄白:“楚皎皎不能罚。”


    两人异口同声,彼此厌恶对视一眼。


    李玄白:“衡黄那德行,岂不活该?”


    衡青南再也忍不了,竟将茶盏一掷砸碎在地,滚烫的茶水迸溅四处,宋瑶洁大惊:“衡掌门!”


    衡青南:“竖子!给我跪下!”


    李玄白笑吟吟站在中间,膝盖一点也不肯弯一弯。


    宋瑶洁拔剑出鞘,“今日两山情谊岂非要被你二三言语毁坏殆尽?!给衡掌门跪下!”


    李玄白只是站着,上头慧德终于拍了桌子:


    “李玄白,山内我时常宠你忍你,不想竟将你宠成这个样子,叫你口出狂言!我警告你,不论如何,山内仍是老夫做主。不是想出山吗?再如此自命不凡,小心老夫将你打入逝水牢,关上五十年!”


    顾怀瑾一愣。他也要出山?此前怎么不曾听说。


    一提到“出山”,李玄白周身嚣张气焰顿时刹住,不说话了。


    慧德:“你若要出山,楚皎皎就得罚。若不罚,你就不得出山。选!”


    南琼霜站在原地,屏息听着。


    衡青南:“究竟罚不罚?”


    顾怀瑾有意试探慧德究竟能忍李玄白到何种地步,也有意瞧瞧他究竟能为南琼霜做到哪步,一时垂眸笑了,等他回应。


    李玄白不说话了。


    衡黄笑了:“罚不罚,李大公子?”


    李玄白厌恶白了她一眼,偏开头去。


    问了这么多遍,都没问出来,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南琼霜在心里耸耸肩。她也早瞧出来李玄白并不会将她置于自己之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他自己。


    那也没有什么。原本不过萍水相逢的一点迷恋,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也已经待她不薄,谁会期待他太多。


    李玄白“啧”了一声,抬起下巴看顾止:“问你呢。”


    顾止笑起来。挡不住了,就推给他?


    不过,听见这李玄白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他心里倒舒坦些许。


    顾怀瑾恭敬道,“楚姑娘确不能罚。有什么责罚,我替她受过便是。”


    “衡掌门已经让了步,你竟然还不识好歹?顾怀瑾,”慧德已经开始连名带姓唤他,显见是真的怒了,“你作为一山少掌门,该尽的责任,不曾尽过,每日为了一个女人误事。”


    “如今又为了这女人,伤了衡掌门的女儿,竟然还不知悔改,一意孤行。老夫教了你十数年,是否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爹闭关前叫你舍己为公、一心为山,你跟着你爹爹姓顾,难道不觉心中有愧?!”


    顾怀瑾只是道:“有愧,但不能罚。”


    慧德竟抓起茶盏,隔着珠帘一把砸在顾怀瑾头上,珠帘乱晃,碎瓷片溅飞一地,他顿时被滚烫的茶水从头泼到脚,只是闭着眼,安静受下了。


    “孽障!”慧德一下站了起来,“你就是这般做山上少掌门!”


    李玄白在一旁轻笑出声。


    南琼霜听见李玄白那一声笑,立时心烦意乱,上前半步握住了顾怀瑾的袖子,“长老,其实要罚我……”


    其实要罚她,也没什么的,何必为此闹得局势失控、山上大乱,顾怀瑾又有什么错,你们天山,阴阳钥还找不找了?


    顾怀瑾却感觉到她握住了他的衣裳,睁开眼,与她的手交握一瞬。


    那一瞬间,她就有点安心。


    他却握着她的手,又将她拖到自己身后,不准她上前。


    顾怀瑾垂着眼眸,神色倒是十足平静:“其实,师叔何必如此动怒。既然我这个少掌门,师叔认为做的不好,那么,师叔另觅人选,我将少掌门之印交还山上,择期下山,此事不就了结了。”


    此话一出,菩提阁内众人一齐惊望过来,连李玄白都一脸“这人今天疯了吧”的表情,嘴角抽搐了半晌。


    宋瑶洁:“简直胡言乱语!天山派掌门向来是顾氏一脉,你作为掌门唯一的儿子,如今怎么,是要撂挑子不干了是吗?!”


    顾怀瑾只是道:“爹爹闭关时,是说要师叔教导辅佐我。既然师叔对我不满意,我便让贤,直到爹爹出关,天山派便依旧姓顾。不也一样?”


    慧德:“你是要让老夫在古稀之年,担上一个逼走师侄、阴谋夺权之名吗?”


    他一口咬死:“既然怀瑾无能,此番对天山最好。”


    慧德一时竟无话可说,站在珠帘内,怒得气喘如牛,几乎站不稳。


    向来和善周到的人撕破脸皮,仿佛晴空万里的天里一道惊雷,叫人先是错愕,后是惧怕,最后喃喃地念,怎会如此。


    其实并非“怎会如此”。慧德在他头上骑了快十年,他早该想到有这样一天。


    顾怀瑾笑起来:“师叔的决断呢?”


    连衡掌门也晓得,断不能因为自己女儿一时任性,逼天山少掌门下山,不得不劝慧德:


    “长老,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怀瑾执意如此——倘若怀瑾执意如此,今日便算了吧。”


    顾止总算松了口气,垂下眼,略带讥诮地微微一笑。


    少掌门三个字,不知束缚他多少,可是如


    今,总算还有点用。


    不过,只可惜,衡青南服了软,他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摘去这职位,跟她一同下山。


    他往后退了半步,想去寻身后的人,哪怕只是牵一下她的手。


    李玄白却忽然笑了:“择期下山?你是听说我们两个不日要一同下山,故意掺和进来的吧?”


    第67章


    顾止登时愣住。


    最初的一瞬间,看起来几乎平静,眸光缓缓地转到她身上来,“……皎皎?”


    她低下头,不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这李玄白,把这件事情捅给顾怀瑾,是在这种情况下。


    竟然是在菩提阁内,当着慧德、衡青南和衡黄。


    怎么?他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因为她,跟顾怀瑾撕破脸?


    再开口的时候,顾怀瑾的声音已经不大正常,微微颤着,过来握住她的手。


    “……皎皎。”


    他的手竟然那样冰凉。


    她窒息一秒,抬起头来,只见珠帘内,慧德和衡青南一齐阴沉而不善地看过来,一旁衡黄也渐渐变了脸色,宋瑶洁一脸震惊,将拔出来的剑一下怼入了剑鞘。


    她一时为难至极,倒吸一口气,后退半步。


    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不由分说地,一步步又拉回了他身前。


    顾怀瑾眼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一双眼亮得惊人,周遭人目光如刀剜在他身上,他竟一丝也不顾,不错眼珠地,只看着她眼睛。


    声音却仍是温柔,“……皎皎,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李玄白笑起来,当着菩提阁内众人的面,拉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还没听说?这山上人全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


    顾止垂下眼,沉默,静静听着。


    李玄白握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侧,“怎么?她还没告诉你?我当你们俩关系挺好呢。”


    南琼霜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无所顾忌,无所顾忌到将她卷入也无所谓。


    当真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挑衅他吗?哪怕慧德对她的杀心,已经谁都看得出来?


    他们俩因为她而大闹,这两个人倒是身份高贵,可是她呢,她还能落得什么好?


    她这辈子最恨别人为了自己高兴拉她下水,挣扎着想扭开他:“你放手。”


    没想到,这样一动,另一边的手竟也被人攥得更紧了,她几乎吃痛,再一抬头,正好与慧德和衡青南对上了眼神,面前,顾怀瑾神色简直已经不像个正常人,她这些日子了解他,这个样子,是已经失去理智,濒临失控,不知道下一秒就会做出什么来。


    她急着哄他,“怀瑾。”一边李玄白已经又在一旁拉扯她,将她拉离了两步。


    她与顾怀瑾相握的那只手,掩在两人袖子底下,她无法,大拇指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摸他的手背,一面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轻声唤,“怀瑾,怀瑾,怀瑾。”


    她那双眼睛,是说,怀瑾,不要生气,我有话要说。


    顾怀瑾隐隐约约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喘上了一口气,可是人竟如虚脱一般头晕目眩,趔趄了一下。


    他一趔趄,南琼霜瞬间就被李玄白拉到了自己身侧,被拽得一歪,靠着李玄白的胳膊方才站稳,被李玄白半搂在身侧,一双眼睛,凄凄望着他。


    顾怀瑾发着抖笑了起来,“你竟敢……”


    南琼霜左右一望,倏然发觉身侧已经浮起了一圈两人的珠子,往帘内一看,慧德跟衡青南正冷眼瞧着,她急上前几步又握住了他的手,“怀瑾!”


    顾怀瑾终于停了下来,胸口起伏得吓人,望着陡然挡在他身前的人,轻而急地喘着。


    她望着他那双黑茫一片,几乎快涣散了的眼睛,一笔一划、艰难而缓缓地,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


    蛊。


    顾怀瑾的眼神终于又清明一瞬,冷汗涔涔,眩晕着吞咽了一下,润了润嗓子。


    她方才为什么和那李玄白在一处,是为了替他问出今日有没有带蛊虫?


    她还在关心他,她还有话要说。


    顾怀瑾头痛得快炸开,闭了闭眼。


    上头慧德已经大怒:“怎么!几个月里,整日为了这个女人大闹个不停,这一会,竟然连珠子都用在老夫的菩提阁了!这女人岂有再留的道理?!”


    李玄白笑着将顾怀瑾和她相握的手拨开,“哎,别生气嘛师父,我们两个马上就下山了,还能叨扰您多久啊?”


    顾怀瑾望着李玄白那得意神色,一时简直不敢置信。


    方才要救人,问他,他不肯答话,把事情全推给他。


    眼下,人没事了,竟然还好意思将人拉到自己身侧,明知道上头长老们都在看着,明知道长老们因他们两人争风吃醋,对她早已动了杀心,明知道她夹在他们二人之中,身份最卑微,最容易遭人毒手,可是,他竟然连她的安危都不顾,只顾着自己同他抢人?!


    他当真是疯了,天底下竟然有人这般无耻?!


    顾怀瑾强自平稳着呼吸,双睫微微湿润,阖了阖眼。


    轻轻地,放开了手。


    不要跟这轻狂小儿计较了,她会为难。


    有什么账,以后再算,弄死为止。


    慧德:“你们两人的下山文牒,可已经拟好?”


    李玄白:“写好了。”笑着看了顾止一眼,“只是还没递到我们少掌门那去。原本商量好了,想等会再告诉他的。”


    顾怀瑾脸色惨白如幽灵,闭了闭眼。


    慧德:“那好。尽快递,尽快批。老夫是再也不想看见这女人在山上。”


    顾止沉默颔首。


    李玄白又笑道,“到时候我们两个成婚,师父下山喝喜酒不?给山上人留一桌,也得请我们少掌门啊。”


    顾怀瑾一瞬睁开眼,又盯回李玄白身上去。


    那样的眼神,南琼霜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她刚刚才将人勉强安抚好,众目睽睽之下哄得他暂时忍下,结果这厮两句话,又将她所做一切尽数抹尽了。


    当真是疯了?!当真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顾?!


    她恨不能原地用蛛罗丝割了他的脖子,咬牙瞪了李玄白一眼,再一转头,竟见顾怀瑾在一旁又哆嗦起来,那眼神已经跟失控将她压在榻上抵着她的那天如出一辙,她太阳穴嘭嘭跳起来,他不会想在这里逼问她吧?


    用他那种……那种方式?


    她急道,“怀瑾。”


    顾怀瑾没反应。


    她道,“怀瑾,我看到你比完退场,就会回房,后面不看了。”


    顾怀瑾依旧并无动容,望着李玄白。


    她夹在中间,感觉几乎快被两人身侧的汹涌浪潮卷走,疲惫又身不由己,上去握住了顾怀瑾的手。


    他终于有了反应,木木地,低下头来望她。


    袖中两人交叠的手缓缓收紧,她望着顾怀瑾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轻轻道:


    “听话,我翻出来一把新扇子。”


    那一瞬间,仿佛两只昆虫在茫茫万物中,忽然匹配上了看不见的信号。


    顾怀瑾垂下眼。


    “扇子?”慧德回头问宋瑶洁,宋瑶洁一头雾水,狐疑摇头。


    李玄白:“什么扇子?对了,我那把扇子你到底给我弄哪去了?”


    顾怀瑾无力虚扶住一旁的桌角,筋疲力竭地缓了许久。


    良久,他白着一张脸,不去望她,声音低得仿佛呢喃:


    “好,那你答应我了。”


    然后,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有点蹒跚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个背影。


    还有一句:“早点回来。”


    *


    走出菩提阁,她长出一口气,揉着眉心。李玄白将她扶稳,让她靠在身上,她腾地一下直起身来,离他远些。


    瞪他一眼,用眼神叫他滚。


    李玄白一愣,笑起来,“老子为了给你出气,连打了衡黄两顿,你就用这眼神瞧我?”


    她懒得答,径自拨开了菩提阁外的檀木珠帘,竟见外头白花花跪了一地山上弟子,顾怀瑾立在众人中间,四下看着,似乎十分为难。


    李玄白一把将她拉住,不准她再往前靠近。


    她问:“前面这是在做什么?”


    李玄白抱着肩膀冷哼一声,不答。


    她白他一眼,又望向一旁站着的伊海川:“伊师兄,前面这是怎么了?”


    伊海川抱拳道,“方才菩提阁内吵得不可开交,山上众弟子听说大师兄请辞了少掌门之位,全从比武场过来,求大师兄回心转意,留在山上。”


    地下跪着的人,一片低低的呜咽:


    “少掌门乃是我天山定海神针,请少掌门执掌镇山玉牌。”


    “掌门闭关,求少掌门代为统御全山。”


    “请少掌门留在山上。”


    顾止被众人围在中间,鹤立鸡群,因她两句话而薄红的眼底,血色仍未褪去,但已经换上了平日里的亲民神色:


    “诸位请起,顾某今日不过说了些气话。慧德长老也并不允许我退。诸位何必如此?请起吧。”


    众人却不依不饶跪在地上,甚至有膝行两步过来,抱住他的腿大哭的。


    顾止一时无奈,举不动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玄白冷笑一声,拖着她的胳膊从一侧绕过,故意堂而皇之地在顾止眼里留下一双背影,经过之处,地下弟子惶惶避让,没有一个敢挡在他的路上。


    南琼霜心里笑了一声,原来这山上形势这样有趣。


    顾怀瑾这些日子,因为与她的事,闹得满山风雨。然而没想到,闹到阖山都在咀嚼他的私事的地步,他依然如此得民心,刚在菩提阁内吵了一架说要退,出了菩提阁,满山的弟子就都在阁门外堵他。


    至于李玄白,人人避之不及,闻风丧胆,远远地见了他来,不等他开口,就全落荒而逃。


    她这是招惹了两个什么人啊。


    李玄白攫住她的胳膊,一路不肯放,她被扯得趔趔趄趄,没走两步,便觉身后一道目光打在背上,几乎要将她插穿。


    她闭了闭眼,身上发毛,明知道身后人在看她,可是根本不敢回头,只得快走两步。


    李玄白正欲在顾怀瑾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见她陡然走快,一时不满,“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想跑?”


    南琼霜想起他在菩提阁内干的那些破事,回头剜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前。


    李玄白笑了:“生气了?因为我在菩提阁内没说救你?”


    她笑起来。倒不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倘若细究起来,这件事情,她即便生气,也不算无理取闹。


    何况,还有更加叫她火大的事。


    她冷瞥过去:“我问你,你今日在菩提阁内大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


    “啊,想过。”他抱着肩膀,手指在胳膊上敲了敲,“大约他们都更想杀你了吧。不过那又如何,我们马上下山了。”


    下山个屁。


    她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二人上去大比,我自己一个人在台下,最多旁边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上台的伊海川。衡黄本就善妒,衡青南本就护女不得,心下不满,宋瑶洁早跟我结下大梁子,慧德早就已经给我下过毒?”


    李玄白冷嗤一声。


    “我知道你早看不惯顾怀瑾。但你非要在慧德和衡青南面前,在那样多山内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前,为了自己爽快,故意招惹顾怀瑾吗?——明知道我在山上已经举步维艰?”


    他笑,“他又没有应我的战。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的东西。”


    “他没有当面同你翻脸,是为了我!”


    南琼霜一把将他的胳膊甩开,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兀自向前急走。


    行事无所顾忌之人,当真是心中只容得下自己。此前他愿意帮她护她,现在看来不过是他顺手的事,何况,还能方便他逞一下英雄。


    真要救她时,要他付出些代价,他便不出声了。唯有方便行事时,他会将事情办得痛快淋漓。


    她冷笑一声。


    救不救她,南琼霜无所谓。


    但是,倘若真坏了她的好事,逼得她即便留在山上,也没有多少好日子,那她做鬼也要把他带走。


    “不是,至于吗?”李玄白上下睨着她,“还能有人敢动你?你真是因为这事生气?因为我没救你而生气就直说。”


    “生气个屁。我死活都无所谓。但你不该为了你自己一时高兴,把我卷进去。”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练武场。擂台上不知进行着第几轮,观武台上弟子呼啸着喝彩,卖糖葫芦的小车一层阶梯一层阶梯地推上推下,她道:“你想惹他,我无所谓。但你非在菩提阁内惹他?他……”


    一回身,人已经不见了。远远一看,李玄白早就停在了比武场入口,同守卫此处的弟子确认着场次,不仅没听见,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向来自诩脾气好,眼下也不由眼前一黑。


    “怎么了?”李玄白若无其事地走来,仿佛她说的那些,他全不曾放在心上,“快到我了。今日手气不佳,抽了几支臭签。”


    南琼霜站在原地,上山这么久以来,头一回怒得发抖。


    李玄白:“怎么不说话?若是无事,我先去台下候着了。”


    南琼霜强撑着闭了闭眼,点点头。


    李玄白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别忘了替我指。”


    南琼霜笑出了声,睁开眼睛,眸光幽幽:“好啊。”


    *


    衡黄这人有个特点。


    一乱来,就倒霉。


    有时候,她不是没发现她这个特点。


    只是即便倒霉,还要乱来。


    坐在观武台上,她特意寻了个隐蔽位置,避开她那动辄吹胡子瞪眼的古板爹爹,同她心爱的侍女金萍掩在一处树荫下。


    金萍递给她一把闪着光的弓弩:“小姐,此乃咱们山上有名的弯月弩。可连射,可齐发。射得远,打得准。小姐试试。”


    擂台上,李玄白已经登了场。对面的人,她不认识,不过那一副光是站在李玄白面前,就两腿战战、脊梁发软的样子,想来不可能是顾止。


    正好,只有李玄白。就是打死了,也就打死了。


    台中巨鼓一敲,鼓声震荡茫茫,李玄白抱着肩膀,冷眼看着对面的人朝他鞠躬抱拳,弹剑出鞘。


    衡黄拿着精巧的小望远镜:“嘁,动手之前竟然不鞠躬,这厮可是真狂,我非一箭射他膝盖上,叫他好好跪一跪。”


    远处,李玄白从容将剑抽出来,一道微微泛蓝的剑光握在手上,六颗看不清踪影的珠子旋绕周身,无一丝犹豫,上去提剑旋挽,飞身凌空一踢,将对面人的剑踹飞几寸。


    珠子霎时趁机而入,避开对面人的剑身,嘭嘭数下,精准打在对面人关节上。


    对面的弟子当即一跪。


    李玄白长身傲立,懒洋洋开掌,那几颗珠子霎时钻入他掌心。


    毫无悬念的胜利,观武台上众人兴趣缺缺。


    衡黄:“嘁。”举弓,瞄准他的膝盖,“嗖——”射出一箭。


    那箭矢霎时如有灵识一般,准而疾地破空刺去,穿过观武台一阶一阶的人潮,直奔李玄白的膝盖而去。


    衡黄和金萍举手高呼:“耶!!天赋异禀,当真是天赋异禀。区区一箭——”


    忽然一盘莫名其妙、细细碎碎、又黑又白、又干又黏的东西兜头浇下,灌满她的衣领。


    她发着抖,低头看下去。


    “谁在老娘头上嗑瓜子!!!!!!”


    台上,那一支箭精准飞向李玄白,落在李玄白脚下。


    李玄白兴趣缺缺,捡起那支箭,往观武台第一排一丢:“哎,你们玩投壶的,扔到台上来了,收敛着点。”


    衡黄站在原地,披帛狠狠攥在掌心里,望着坐在身后高一级的阶梯上的人的脸,哆嗦了半晌。


    那弟子非常惶恐:“我们几个,嗑点瓜子,刚想去倒,不想姑娘忽然抬起手来,给打飞了。”


    金萍抚着她的背,“小姐,消消气,消消气。下一场,就是顾公子和李公子了。这时候闹起来,岂不耽误正事?”


    第68章


    顾止和李玄白总算在比武台上碰了头。双方都早期待着有这一天,未等开打,望着彼此的脸,已经开始觉得痛快。


    擂台正中央,朱红巨鼓被两只包着红绸的鼓槌轰然一敲,击鼓声雷动,比武台上回声阵阵。


    两人退开半步,中间的裁断,周信,朝两人摊开手,示意两人相对鞠躬。


    李玄白如往常一般桀骜笑着,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兀自不动。


    李玄白素来是这个脾气,山内无人不晓,也无人勉强得了。


    可是——周信余光往顾止一侧瞥过去,竟见平


    日里最是温和守礼的顾少掌门,噙着一丝不达眼底的笑,也八风不动地站直在原地,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


    周信冷汗涔涔地从两人中间撤出来,哪边都不敢劝。


    不鞠躬就不鞠躬吧。据说这两人一直不大对付,最近更是连明面上都不肯敷衍了,为了一个上山来的女子,争得你死我活。


    这俩人的事,哪有容他置喙之处?


    他将手高高举起,衔着骨哨,嘘——地吹响了哨子。


    南琼霜坐在观武台正中央,望着台上两人,一时皱了眉头。


    李玄白素来是不用说的,平日里也如一把见过血的宝刀一般,锋锐难当。


    可是,一向那样温润的顾怀瑾,脸上虽然笑着,神色姿态却一派阴鸷,慢悠悠地驭珠,慢悠悠地抽剑出鞘,松松垮垮地剑尖斜指,轻蔑挑眉。


    那态势,简直不用挥剑,风中落叶便会化为两半。


    不过,这一个月,他几乎不曾睡过整晚的觉。白日里操劳公务,夜里抱着她落泪,日日夜夜自我煎熬,方才又在菩提阁内忍得几乎虚脱。


    眼下,虽然气势未输,但他当真还撑得住吗?


    忽然,台上的顾止,远远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隔得太远,她不知道他是否是为看她而转过头,可是那一瞬间,实实在在地对视了一秒。


    她心里突地一跳。


    那一眼过后,顾怀瑾便转回头,面对着李玄白,从容不迫,等他出招。


    高手过招,素来有静候其变的一步,两人往往彼此观察一阵,性子急的那个,便先出招。


    台上,李玄白周身本命珠萦绕,几步上前,旋出一道剑光。


    顾止抬剑一格,让开半寸,自李玄白横来的剑下,突地放出两颗流弹般的珠子。


    李玄白闪身一躲,一串小陨石般的珠子窜出来,自顾怀瑾身后绕上去,突袭他后脑。


    顾怀瑾看也未看,两三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嘭嘭嘭依次相击回去,剑光一挽,飞身一掌,李玄白旋即如一只轻巧的雨燕,自他剑下翻滚过去,抬掌驭珠。


    观武台上,南琼霜坐在正中央的最前排,屏息凝神,伊海川在一旁替她解说。


    “大师兄这一招,预判了玄白师兄珠子的来势,将珠子分为三路,一路格挡玄白师兄的本命珠,一路自保,一路大约正隐在袖中蓄势待发。”


    “玄白师兄摸清了大师兄的路数,猜到他会留后手自保,故剑走偏锋,将所有珠子聚集在一处,尽数打出,打得大师兄提剑也无法格挡。”


    台上,顾怀瑾竖剑在身前,李玄白的珠子“当当当”撞在他泛蓝的剑身上,震得他胳膊一阵发麻,趔趄退后几步。


    南琼霜不自觉捏紧了袖口,这人已经许久没休息好了,体力当真还跟得上吗?


    忽然,一只短而轻巧的箭矢,“嗖——”地一声破空而来,直奔李玄白身上而去。


    南琼霜猛然抬头。


    衡黄坐在观武台高处一个角落中,不知何时,竟然换上了与天山同色的白衣,气势汹汹、斗志昂扬、信心百倍地撂下了手中弓弩,手搭成一个小棚,期待万分地往台上看去。


    果然是衡黄。


    可是,她怎么坐在那?不是吵吵嚷嚷地非坐前排正中央不可吗?


    台上,李玄白提剑挡下一击,忽然一个旋身飞踢,将那窜来的短短箭矢一脚踹飞,朝着观武台大怒:


    “谁!别他妈在这玩投壶了!!”


    狮吼般的一句,击在擂台周围的山壁上,回转久绝。


    衡黄在观武台上气得发抖:“竟敢说这等精妙的刺杀是投壶……哼,老娘我什么时候跟你玩投壶了!”


    两手高举,张牙舞爪,“这简直是侮辱!侮辱!老娘我——”


    尖利的嗓音却忽然刹住了。


    下一秒,那嗓音简直撕裂了观武台上空,悲愤激昂如猿啼:


    “没完了!你们今日没完了是不是啊!我可是衡山派衡黄!你们知道这般惹我会怎样吗?!”


    南琼霜回身看去,惊见众人注视之间,衡大小姐头上扣了个圆滚滚的西瓜皮,整张脸被罩进其中,只看得见底下一张开开合合的红唇:


    “到底是谁!胆敢在老娘头上!!撒野!!!”


    扣着个绿西瓜,连声音都是闷的。


    她身后一众弟子惊慌不已,七手八脚地将那锅一般的西瓜壳撤下来,“小的几个吃完了西瓜,想拿去外边扔,不想姑娘突然抬起手来,小的没拿稳,一下给掀飞了。”


    南琼霜:……?


    回过身来,长叹一声,烦躁揉着太阳穴。


    衡黄,她到底行不行啊。


    就这样子,李玄白还需要提防她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就只有平时叫唤得欢,实际真指望她起点作用,连人家的门都摸不着。


    伊海川忽然道:“咦,那是什么?”


    一抬眼,什么东西旋转着窜过观武台人群,轻飘飘直奔台上而去,快得仅能看见一圈残影。


    李玄白与顾止正酣战难分,两人剑刃抵在一处,四颗珠子搅在一起呯嗙相击。


    那东西嗖嗖破空飘向了李玄白后腰,他百忙之中分神驭珠,当地一声将那东西别开,一脚蹬开顾怀瑾的剑刃,空中一个后滚翻,撤开几步远。


    小红耳坠轻摇,眼神深深,朝她望了一眼。


    那意思是,来了,帮我盯梢。


    南琼霜垂眸笑了一声。


    顾怀瑾当即提剑一斩:“往哪看呢!”


    衡黄坐在观武台众人之间,鬼鬼祟祟地伏下身子,咬牙切齿道,“弯月弩就算不行,你今日也跑不了。泼猴,见识见识本小姐的火旋镖!”


    火旋镖似乎是衡山派的看家本领。这一套,衡黄倒是熟悉,弹指即发,转如漩涡,霎时一连串旋转着的残影自观武台上一阶一阶飞掠而下,飒飒破空。


    台上,李玄白挡下顾止一击,耳畔顿时响起一阵嗡嗡蜂鸣,他险而又险地偏头避开,余光一瞥,观武台正中央坐着的人,手中执着他那支弄山月,已经在空中连指两下。


    他心领神会,再一抬眼,面前人已经瞧出他在同谁暗中传信,原本便灰败的神色,一瞬间简直是惊痛。


    他心情大好,两三颗珠子分为两路,自顾止身后绕向他颈椎,一面剑花旋挽,脚尖轻点,在空中利落旋身。


    不想,膝弯和手臂两下不期然的疼痛。


    他坠在地上,膝弯简直回不过来,在地上歪了一下。


    “我艹……”


    捂着手臂,难以置信地,望向了观武台正中央的人。


    那坐在众多白衣男弟子中间,唯一的一张幽丽面孔,歪着头,弯着眼睛,朝他笑了一笑。


    南琼霜把他那支弄山月在掌中把玩着,避也不避地迎上他要杀人一般的暴戾眼神,毫不在意,抱起肩膀。


    不是为了自己高兴,不惜拉她下水吗?


    那么,谁也别想好。


    李玄白顿时从她那深潭一般的眸光里品出些报复味道,气得简直笑了一声。


    就算菩提阁内,他今日没救她,也不曾顾忌她感受,但是此前,他那么多次向着她、护着她,为了她连慧德的面子都敢驳,难道都帮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的好,她是一点也不念?!


    忽然背脊被颗珠子悍猛一锤,他后背几乎被洞穿,那种力度,哪里是山上弟子比武,简直恨不得将他心肺当场凿空,是狠绝至极的杀招。


    顾怀瑾:“还看?!”


    李玄白咬牙一笑,闪身躲过,“老子今天非杀了你不可。”抬掌,一连串流珠直奔顾止穴位而去,“先杀了你,再去找她算总账,谁也别想


    跑。”


    顾止恨恨推来一掌,掌风磅礴呼啸,“你倒是有脸说。平时挺能显着你,真要你付出点代价,人就不救了?”


    李玄白笑起来,格剑一挡,“那不是还有你呢吗,顾少掌门?我们哪儿比得上您啊。”


    顾止恨极,手掌一推,一连串珠子四散飞开,四面八方奔李玄白关节而去,“你敢指望我?!恶心。”


    忽然,李玄白耳畔又一轮飒飒旋转裂空声。


    他回身一看,观武台中央的人,笑吟吟地,又替他指了方位。


    他轻笑一声,事已至此,她以为他还会信她?闪身往反方向一跃。


    肩膀和腰却忽然又被飞来的旋镖割开,一阵刺痛,血染红他的白衣。


    艹,这回又他妈是对的?!


    李玄白勃然大怒又不敢置信地,往观武台上看了一眼。


    众人中间的那张嫦娥般的面孔,撑着腮,弄山月在指间悠悠把玩着,兴致盎然地朝他看过来。


    见他在看她,南琼霜不由嗤笑出声。


    没想到吧。


    可能会帮你,也可能会害你。猜猜看,下一回,我是帮你,还是害你?


    “捉摸不透”四字,是这些年来,她面对男人,总结出的四字真经。


    你永远别想猜我的心思。


    台上,顾怀瑾简直一口气塞在胸中,无论如何喘不上来。


    方才菩提阁内,那种几乎让他在陆上溺水的心慌,又缓缓地淹没了他的耳喉口鼻。


    她在帮他。帮李玄白。


    方才那两下,她还只是故意误导他,惹得他受了两击。


    如今,竟然是真真切切地在帮他。


    为什么要帮李玄白对付他?为什么?


    他又哪里做得不对了吗?哪里惹得她不高兴?


    菩提阁内,他那般忍让,他已经那般忍让。


    还不够?还要怎样?


    难道他听说他们两人即将一同下山,他是全山唯一一个蒙在鼓里的人,这种情况,他还一点情绪都不该有吗?


    忽然腰上一阵刀割般的灼痛。


    他低头,惊见自己下腹,弟子袍已经被割开,鲜血染红白衣,缓缓地洇开了花。


    对面,李玄白笑,“哟,这都没躲开?”


    他恍若未闻,心中竟然有些快意,抬头往台下望去。


    坐在观武台中间的人,被一众男弟子包围着,其余人皆面目不清,唯有她俏生生的,正和伊海川附耳说话,彼此笑了一笑。


    面前李玄白大喝:“往哪瞅呢,我也想问你!”提剑斩来。


    似乎腰背上又中了几颗珠子,几乎要磨破他的衣裳,钻进他皮肉中去。


    但是,也不大痛。或者,是他不怎么在乎。


    李玄白见他这副失了魂魄的样子,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剑与飞珠一齐咄咄相逼,“怎么?瞧见她帮我,你受不了了?”


    顾怀瑾只是垂着眼,一丝斗志也无,颓然麻木地提剑挡着。


    李玄白气焰更盛,一步一步挽剑旋剑,本命珠抛得仿佛陨石,他进一步,顾止便趔趄退一步,几乎已经退至了擂台边缘。


    好累啊,他只是觉得好累。


    在这里比,一甲二甲又如何,有什么意义?


    不如快些下台。有些事情,他现在就非做不可,多等一秒,都会痛得心神俱焚。


    他今日,神智早就已经快熬干了。


    余光却忽然瞧见,观武台之上,一个涡旋一般的残影,悄无声息地飞近了她身后。


    她浑然不觉,兀自同伊海川说笑,面前李玄白咬着牙,剑光削得落花一般眩目,“往哪看呢?!瞧不起我?!”


    他眼看着青蓝剑刃直逼眼前,只是平静无波地阖了眼。


    观武台下,南琼霜忽然听见背后不远处,“当”一声巨响,震得她几乎从坐席上弹下来。


    回身一看,一只三刃红缨飞镖,静静地跌在她身后,投了降。


    她抬头,一颗斑斓晶莹的本命珠嗖地蹿升入空,直奔台上人张开的手掌而去。


    可是,台上人收珠的姿态那样娴熟自若,却闭着眼,任由面前人左右腾挪、剑花闪烁,只是站在原地,甚至连眼帘都懒得掀一掀。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人怎么了?


    忽然,肩上搭了一只手,轻轻地唤:“楚姑娘。”


    第69章


    她回身一看,是一张陌生脸孔,一个乳臭未干的男童,奶声奶气地朝她抱拳:“楚姐姐,少掌门临上台前,叫我来对姐姐说,要姐姐大比之后去比武台旁的卧龙寺内等他。”


    “卧龙寺?”


    伊海川道:“就在这附近,大比之后我带姑娘去。”


    她颔首道谢,那男童便转过身,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四周观武的弟子中间。


    她侧首问伊海川:“不过,为什么是卧龙寺?”


    伊海川摇头:“我也不知。”


    她皱皱眉头,将那跌在她背后的飞镖捡起来,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三片涡旋型的刀刃,一圈红缨缠在中间,刀片锋利得触手便可见血。


    伊海川接过来:“这是衡山派的火旋镖,想来衡小姐仍未消气。不若我们换个地方坐?怕姑娘受伤。”


    她还得耍弄李玄白呢,这么换了位置,李玄白在台上,岂不是瞧不见她了?


    她道:“无妨,这两人大致也快比完了。等怀瑾下了台……”抬眼往台上看,一时愣了。


    顾怀瑾已经被逼至擂台边缘,似乎连动都懒得动一动,面前李玄白蓄力提剑正飞身而来,他看也未看,手臂条件反射地提剑格挡。


    眼睛却隔着人群,定定朝她看过来,看进她眼睛里。


    对视那一眼,她的心揪起一瞬。


    这又是怎么了?哀切又茫然,仿佛现在就非需要她不可,如果不行,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方才登台的时候,不是还杀气腾腾,气势逼人吗?


    一旁伊海川纳闷:“大师兄怎么了?在看什么?怕衡小姐的飞镖?”


    她蹙起眉头,望着顾止的眼睛,手往李玄白的方向急指了一下。


    人来了,打啊,别愣着。


    顾止清醒一瞬,终于又肯提起剑来挡了一下,周身本命珠成串窜出,当当当当与李玄白的珠子相击。


    李玄白瞧出他心神不稳,笑着提剑旋斩,四下里一片剑光纷繁,“不是吧,你?都到了台上了,还想着她?”


    顾止不语,将来招尽数挡下,神色却疲惫又厌倦,仅为自保,勉力敷衍。


    李玄白绝不肯轻放他,一连串珠子飕飕直奔他全身穴位而去,笑着:


    “我早想说了,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清醒啊。不论别人如何待你,天天就是以德报怨,你替别人考虑,别人可没考虑过你。这么爱做圣人?别到时候圣人做不成,先成个窝囊废。”


    “喜欢她?是,我承认,我对那女人和你一样。但是谁会成你这个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连个人样也没有。你至于吗?”


    顾止只是平静由他嘲讽,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垂着眼闪躲。


    李玄白笑,“怎么?想她?在这里想她?”


    见他不答,笑意更加恶劣,“在这想她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想她,她就会留下来陪你,不跟我走吗?”


    顾止猛地抬起眼来。


    “哎唷,生气了。一提起这事就生气了。”


    李玄白最爱看他生气,笑着闪过他突刺而来的本命珠,耳下小耳坠摇晃一瞬:


    “她不过顺手帮了我两把,你倒好,竟就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我来砍了。那她跟我下山,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找棵树上吊啊?”


    他笑得越发肆意,“哎呀,别死太快,至少也得等她忘了你之后啊。不然,死的太早,她就忘不了你,你别给活人添麻烦成不成啊?”


    顾止的剑光霎时绵延一片,晃得眩目,“你找死!”


    李玄白张狂笑起来,在空中轻点数下,凌空飞跃,回身当啷一声,挡下他射到太阳穴旁的珠子。


    擂台边缘的周


    信看得满头大汗。


    原来这些日子,山内二位天之骄子,为了一个女人争抢不休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方才,观武台上的衡小姐往台上扔飞镖,少掌门明明注意到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也没敢管。


    不想下一秒,那台下的楚姑娘随手提点了玄白师兄两下,少掌门竟然顿时脸色煞白,连大比都不想打了,几乎是站在原地,任人宰割。


    甚至,已经被玄白师兄逼到了绝境,却时刻关注着她周身动向,一共才那么几颗本命珠,竟在酣战之时分出一颗,去保护那个女子。


    那女子究竟有什么魔力?


    周信不由往台下望去。


    又一只旋转着的飞镖,悄无声息贴近了她背后。


    台上,两人正激战,一片剑光纷繁,呼啸剑气几乎将台上空气都切成碎屑。


    顾止掌中却倏地又窜出一颗剔透的珠子,飞掠入空,直奔她脑后那只旋镖。


    台上李玄白笑起来,“还有空管其他人?我真是给你脸了。”


    那颗闪着光的珠子,将那图谋不轨的飞镖打落下来,不容喘息,再度披甲上阵,钻入空中,径直奔入顾止掌心。


    顾止站在擂台内,已是杀意蓬勃。


    剑势排山倒海,眸底雷霆滚滚,珠子四散疾射,路数刁钻,几乎将空气钻得千疮百孔。


    那样繁眩多变、诡谲异密的飞珠,一时连李玄白也吃不消,六颗本命珠尽数出袖,护在身侧,与来敌敲得叮当作响。


    台上,剑气凛然,剑光削晃,珠子飞得仿佛一巢马蜂,只见踪迹,不见本体。


    南琼霜在台下,摸着自己光滑的指甲,心下稍安。


    顾怀瑾又有了战意了。方才,他那般黯然神伤,几乎已经要缴械投降,却不知为何,又忽然燃起了斗志。


    他想赢是好的。李玄白今日带了那蛊虫来,是根本没打算放过他。


    他那样性格,她了解,即便嘴上说着想杀李玄白,可是未必真的会杀。


    但李玄白说要杀,那就是一定会真的杀。


    战局已到了最关键要紧处,两方的剑几乎不曾歇息一刻,黑与白的本命珠在空中混战,飞窜的破风声,坐在观武台上,都令人胆寒。


    她转头问伊海川:“你觉得谁会赢?”


    伊海川:“我心里自然是偏向大师兄的。大师兄不仅天资卓绝,练得也踏实刻苦,虽则这一个月来暂时放了,难免手生,但毕竟还有此前的底子在。何况玄白师兄也不过大比前辛苦练了一阵,要我说,双方差得并不悬殊。”


    “只是……”


    她挑起眉,“只是?”


    伊海川迟疑道,“大师兄素来求稳,凡事爱留许多后手。只是今日,到了这地步,仍有两颗珠子藏于袖中,不曾调动。如要我来看,多少有些留得太晚了。或许这是大师兄的战术。”


    南琼霜仔细往台上看去,凝神分辨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她不曾练过天山驭珠之术,连观战也不得方法,便是想数珠子的数量,那些珠子纷飞得也太快了些,她数不清楚。


    伊海川忽然惊道:“楚姑娘!”


    她愕然抬起眼来。


    鼻尖之前,不知何时,悬了一颗圆滚滚的、墨一般的珠子。


    中间实、边缘虚,浮在空中,虚的部分刚好透出对面群山轮廓,日头底下,映着晃眼的光。


    光滑的表面,几乎映出了她的脸孔。


    ……什么东西,怎么在这?


    周遭忽然一阵潮水般的惊慌恐惧之声,挤在她身边的观战弟子霎时尖叫起来,推搡着退避。


    伊海川不知横了什么东西在她身前,但也是徒劳无功,那颗将她脸孔映成鱼眼畸变的小珠子,无声朝她面中扑来,静得堂而皇之。


    她睫毛颤了两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戒指中的蛛罗丝一秒呼之欲出。


    再下一秒,却又堪堪止住。


    这样多的人,她是躲,还是不躲?


    硬扛?


    电光石火间,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破风钻来,日光将那小珠子映成五彩斑斓的白。


    “当”,一声。


    那墨色的小珠子骤然被弹开,流星一般被打回台上,双方在空中搓出一点火星,飘落下来。


    饶是南琼霜,也是心有余悸。


    抬头,顾怀瑾那颗本命珠已经去奔赴下一个使命,划着弧线,归入他掌心。


    她坐在观武台上,一时发起抖来。


    伊海川冷汗湿透了后背:“楚姑娘,可有受伤?”


    她平缓着呼吸,摇头:“无妨,不必担心。”


    说着不必担心,可是方才有多险,她自己最知道。


    极乐堂中的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副好容貌。倘若被那样的流珠直击了面中,她这张脸,今日非毁了不可。


    胆敢拿本命珠朝她脸上比划,李玄白,今日找死?!


    台上,顾怀瑾一道掌风悍然劈来,轰得李玄白所有的本命珠都在空中后退数寸。


    “你他妈疯了,胆敢动她?!”


    李玄白认识顾怀瑾已经十数年有余,从未听他吐过一个脏字,听了这话,一时爽快。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只要一跟她扯上关系——”忽然手指一动,牵出两片薄刃,浮在空中,骤然朝面前人急刺过去,“——你就出纰漏。”


    话音刚落,顾怀瑾咬牙闷哼一声。


    两片薄刃霎时染了血,日头底下映着晃眼的光,浮在空中,回了李玄白身侧。


    李玄白拈来那两片刀刃,好整以暇地将上面嵌着的本命珠取了下来,刀刃扔到一旁,捏在指间,对着光照了照。


    “我又不会真的害她。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他慢条斯理地笑了,“你这能怪谁?”


    顾止捂着小臂,方才那两片飞刃,趁他不注意,割开了他的衣袖,伤及皮肉,如今白衣已经洇出一些红色的血来。


    皮肉伤倒是小事。


    不过——


    他伤口里,进了东西。


    活的,异物,他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铁青着脸,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金环,咬牙箍在小臂末端,调节收紧。


    李玄白一见那金环,登时笑了,“噢,今日是有备而来。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顾怀瑾:“你以为这么些年,你做过什么事,山内当真不清楚吗?”


    李玄白赞同颔首,两手一摊,“那么,感恩少掌门网开一面,给我也留了面子。”


    顾止冷哼一声。


    忽然,脸色痛苦万分,似乎站都站不稳,捂着小臂,缓缓地半跪在地。


    李玄白懒倦收剑入鞘,太阳将他影子映得斜而尖长,整个平坦空旷的比武台上,唯有他一人身影如一把直立的刀,无坚不摧,也无人镇得住。


    “对了,告诉你件事。”


    “她送我的那个同心结,我烧了。”


    “你猜怎么着?她不生气。”


    “而且,还要跟我下山。”


    “你若是——”


    话就停在这里,没有余下的字。


    李玄白仰着头,双眼涣散,缓缓栽倒下去。


    对面,顾怀瑾放开了自己手臂,太阳穴青筋暴突,人却冷静得可怕,面沉如水,站直起身。


    擂台边缘,周信嘘——地吹响了骨哨。


    观武台霎时一片掌声雷动,喝彩如潮。


    前头,太阳自山谷中升起,山影与日光将整个比武台割为两半,李玄白失神倒在泛蓝的阴影中。


    太阳光底下,顾怀瑾衣袍跃动着雪光,站在李玄白脚前,淡淡瞥了一眼,不置一词,转身离场。


    台上,李玄白一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明,看见了头顶一片湛蓝的天。


    周遭一片喧哗欢呼声,他躺在地上,缓缓地想。


    妈的,竟然连顾怀瑾这小子,近来都学会了玩阴的。还跟他装上病了?


    他就说那蚰蜒蛊,怎么会发作得如此之快。


    要不是他反应快,今日怕是已经被他的珠子,凿穿了后脑。


    他气得笑了,想,这种阴招,是不是那个女人教会的?


    *


    观武台上。


    胜负已分,南琼霜答应过他看完了这一场便回去,于是站起了身。


    伊海川:“我送姑娘去卧龙寺。”


    南琼霜点头应允:“谢过伊师兄。”


    从观武台的台阶上一阶一阶下去,她垂头避过来往的人,忽然莫名感觉远处,有人在看她。


    她回身一望。


    看台上,众人之间,衡黄撑腮,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


    还惦记着她呢?这山上,不止男人抓了她不放,连女人也抓了


    她不放。


    有点意思。


    她不在乎,从容如常随在伊海川身侧,由着他将她领上一条水上回廊。


    山上天气变幻无常,方才比武台上还艳阳高照,这一会,竟然起了些山雾。白茫茫雾气贴着山体,不凑近看,简直看不出山岩嶙峋。


    水面上,雾气浩渺。木回廊表面凝了一层晶莹水珠,人步行其上,感觉鞋袜都快沾湿了,走上去,吱吱地响,滑得厉害。


    伊海川:“姑娘小心。”


    她双手交叠在小腹,长吸了一口气,“好。”


    伊海川不是善谈热络的性格,走在这样看不清前路的雾里,两人一时无话,她心里有些闷闷的,跳得厉害。


    一会的事,她想起来,便头痛。


    今日一天,顾怀瑾大致已经气得快吐血了。原本在观武台上去点个卯都依依不舍,牵着她的手在袖中摸了又摸,结果回来就见到她拿着支弄山月,跟李玄白在一起说笑。


    一起闹到菩提阁,以少掌门之位相要挟,才终于保下她。结果转头就听说,她要同李玄白一起下山了,他甚至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山上大比,她替李玄白指暗器,似乎还被他在台上看了个正着,也不知他在那样的战势里,究竟是如何百忙之中分神出来看她的。


    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患得患失的性子,她日日被锁在房里陪他的时候,多碰了那支弄山月一下,他都要心痛万分,磨着她问为什么。


    如今可倒好,在他的逆鳞上来了一整套葵花点穴手,又将人晾在一边,一整天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逼得他站在擂台上连比也不想比,同她对望。


    那个眼神,她如今想来,是差点直接冲下来,晾着对手、晾着裁断、晾着阖山弟子,不顾一切地要下台,到她面前,抓住她质问。


    她缓缓闭上眼睛,心里一种不得不听天由命的难安。


    她是惯于敷衍男人的。只要这些男人正常,她总有办法。


    可是顾怀瑾,真的不大正常。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进退有度、明晰事理、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他甚至完全相反,是个焦虑敏感、动辄钻牛角尖、极度自我压抑之人。


    这样的人,平时忍着,便是波澜不惊。倘若当真忍不住,爆发起来,那便是地动山摇,山呼海啸。


    如今,毫无疑问,是一定要爆发了。


    她简直不敢想夜里会发生什么。


    她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吻,以及要他留她下山。


    别的……


    她揉着眉心。别的,她目前还给不了。死也不能给。


    前头,伊海川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心仿佛被人投入湖中,失重又冰冷,扑通一声。


    她缓缓抬起头来。


    李玄白靠着廊柱,抱着肩膀,一条腿曲着蹬在柱子上。


    神色阴戾又恶劣:“想去哪啊?”


    伊海川抱拳:“奉大师兄之命,带楚姑娘……”


    话未说完,被李玄白一把拨开。


    李玄白躬身在她脸前,逼视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里蓄着苦辣毒意,如竖起毒刺的蝎子般剑拔弩张,一字一句道:


    “你给我过来。”


    第70章


    “你什么意思?”


    山雾茫茫,附在皮肤上,一阵潮湿的冷,黏得人烦躁难安。


    她有点不耐,“你怎么在这?”


    李玄白:“下台之后,又跑去把那泼婆娘揍了一顿。揍完,她那个侍女哭着说别去什么卧龙寺了,径直回房。我就知道,她害完我,下一个就是你,直接就来了。”


    原来是衡黄派来的人,南琼霜垂眸笑了一笑。


    “怎么?这时候又想着帮我了?谁让你来?”


    “什么叫谁让我来?你要出事,我来看看还成了错了?”


    南琼霜笑而不语,冷瞥他一眼,径直回头,转身急走。


    方才,伊海川想陪她在此,被李玄白两脚踹跑了,眼下大约是已经回去寻顾怀瑾通报了。


    倘若不早些甩开李玄白,若是被顾怀瑾撞个正着,她今晚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道:“既如此,我回去了。从这里回暮雪院怎么走?”


    “你什么意思?”他语气已经不善至极,直接拉住她胳膊,不容她离开。


    李玄白高出她不少,周身气场锐不可当,压着眼睫质问她的时候,几乎连那颗鲜艳的小耳坠都能刺痛人。


    望着他那不善眉目,南琼霜冷蔑笑笑。


    “我什么意思?”她眯着眼道,“你也敢问。”


    “我有什么不敢问的?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李玄白抬脚,别到她面前,绝不肯再放她往前走一步,“你敢帮那个姓顾的?”


    “我帮那个姓顾的?说得好像你就帮了我一样。”她笑起来,“你都敢拿珠子在我脸上比划,我没帮他杀了你,已经是格外开恩。”


    “你少这样跟我说话。”李玄白抱着肩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我不过诈他一下,怎么会真伤你?”


    “不伤我就可以拿着珠子悬在我鼻尖上吗?”她笑,“珠子都到我眼前了,只是没伤我,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她径直跨过他挡在她面前的腿,快走几步,踏在凝了一层水珠的木回廊上,脚步声发闷。


    “给我回来!”身后,李玄白几步追上她,又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扭着胳膊,瞬间甩开。


    “皎皎!”李玄白紧跟了几步。


    李玄白似乎从来没拿这个名字唤过她。要叫她,一直是半揶揄半挑衅的“楚皎皎”。


    她余光冷瞥了一眼身后的人,没理。


    “你去哪?”他又握住了她的胳膊。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耐已极,“你说我去哪?谁在等我?你猜不出来?”


    李玄白看着她那甚至懒得掩饰的偏袒,一时惊而不甘,胸口起伏了几回,终于还是忍下。


    他笑,“生气了?我今天没帮你,还用你诈他,所以生气了?”


    她又将他拨开,只是自顾自往前走。


    “好了——对不起。”李玄白拉着长声拉住她,“别生气了,皎皎。”


    “滚。”


    李玄白“啧”了一声,气得笑了,“你这态度……你知不知道,小爷我这辈子,你是第一个得了我一句抱歉的?”


    “那又怎么?”她回身笑了一声,“那只能说明你这人差劲极了,不能说明你的抱歉值得我珍惜。”


    李玄白一时语塞,平日里骂衡黄衡青南都如连珠炮的人,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她当真发起怒来的时候,整个人如一片刻着霜花纹的薄薄冰刃,晶莹、冷漠、薄情,锋利得触手见血,不可亵玩。


    貌美逼人,不可直视。


    他一时恍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小耳坠。


    被她“啪”地一下用手打开。


    “滚开!”她冷笑,“不是除了你自己,谁都可以利用?除你自己以外,谁的感受都不在乎?除了你自己的死活,别人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还在这里假惺惺地演什么?你倒好意思来找我兴师问罪?”


    李玄白噙着抹混不吝的笑,垂下头想了一阵,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带了些懒洋洋的服软。


    “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他去拨她的碎发,“我今日没考虑你的感受。”


    “今日?”她咬重了这两个字,“你何止是今日。你根本是一个从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莫说今日,明日、明年、后年,你都绝不会考虑我。”


    李玄白听她这话,一时气笑了,“对,你说得没错。但是楚皎皎,”他语气骤然变得阴险,“——你不是跟我一样?”


    “倘若是你,会冒着坏自己好事的风险,来救我吗?”


    “倘若是你,将我牵连其中便可成了自己好事,你会不这么做吗?”


    “倘若是你,只要利用我便可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会不利用吗?”


    三句话,问得南琼霜怔在原地,半晌未答。


    许久,她有


    点好笑地发觉,似乎也并不会。


    她和李玄白,倘若径直挖到心窝里面最深一层,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东西。


    这确实有点意思,南琼霜当即笑出了声。


    李玄白一瞧她那反应,顿时也笑了,倒是不恼,叉着腰,“咱们两个,哪有一个是好东西?谁嫌弃谁啊。”


    两个唯有彼此知根知底的恶人,众人之间,一个眼神就懂彼此。除了对方,被再多人簇拥围绕,也不会显露一点真面目,给出一点真心。


    别说,听起来,还真有点缘分。


    他怎么这样懂她?


    “对啊,”她心里不想轻放过他,但这突然的发现实在太有趣,她简直忍不住笑,“但是,我可不曾说过爱你。”


    “爱?”李玄白笑起来,“这个字太重,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一点喜欢。”


    他挑起一边眉毛,眼神耐人寻味如密林内的深潭,幽幽看不见底:


    “你喜欢我吗?”


    南琼霜与那眼神相对,倦懒笑了一笑,兴致缺缺地垂下眼睫。


    “你希望我喜欢你?”她道。


    李玄白应的倒干脆:“对。”


    她笑出声,“那你说,我们两个,究竟是谁喜欢谁?”


    李玄白默了一瞬,顿时如一只动了怒但暂且忍耐的狮子一般。


    “一点也没有?”


    她不答,只是似笑非笑,伸出手,缓缓地,在他唇上,揉了一下。


    一双眼睛,深深笑着,明知冒犯但恣意,一种习以为常的有恃无恐。


    ——她惯有的那种,亲昵的挑衅。


    李玄白只感觉太阳穴跳了两跳。


    妈的,真是被她吃死了,闹得眼下这样被动。


    他一把握住她胳膊将她搂在身前,捧着她的脸,垂下眼睫就去衔她的唇。


    她也没说什么,勾着一丝笑意,阖了眼。


    却在唇凑近的前一秒,他僵住了。


    南琼霜两片唇心情很好地勾起来,唇瓣牵扯向两边,一道险恶又旖旎的弧度。


    指尖垂挂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小网兜,手臂长伸,一直伸到栏杆外,山间寒泉之上。


    水声潺潺,她眼睫上都垂挂了些雾气凝成的露珠,眼神却不怯不弱,饶有兴致又悠然自在地睨着他,挑了挑眉。


    那个小网兜,是她的蛛罗丝临时编成的。


    ——里面,浑圆闪亮的,尽是他那些宝贝不已的本命珠。


    她望着他那双凶意暴涨的眼睛,见怪地笑了一声,“都知道我是恶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设防。”


    挑眉,凑近他耳畔,轻轻道:


    “该不会是留给我的吧?”


    李玄白一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但是,一个字没有,她也瞧得出,他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巧了。


    他生气时,她才喜欢。


    他们是不是连这一点都一样?


    她食指在他起伏不停的胸膛上,搔痒一般画着圆圈,“对呀,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即便我们是同类,你怎么能期望我与你感同身受呢?”


    “既然我们是同类,你最应该明白呀。”她凑到他下巴颏底下,他发怒的鼻息拂在她发顶,已经可以称之为喷薄,她越发笑了起来,抬眸,迎上他垂下的濒临暴怒的双眼:


    “我们,只考虑自己。不管我们是不是同类——”


    “——你今天惹了我不高兴,就得还。”


    说完,指尖一撤,那小网兜顷刻往下直坠。


    李玄白一步跨到栏杆边,开掌,讥诮笑着,“你不会以为——”


    南琼霜抬手,立时射出一道瞧不清楚只余残影的暗器,将那堪堪上浮数寸的小网兜,顿时打落,继续下坠:“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会驭珠吧?”


    扑通一声,本命珠入水。


    李玄白神色顿时如风雨欲来般难看。


    她委屈鼓了下腮,“哎呀,掉了。去捡吧?再不捡,冲跑啦。”


    他不说话,但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咬着牙,下颌骨绷成一条直线,简直如一头濒临狂暴的猛兽。


    他那个脾气,怒成这个样子,谁都会怕。


    除了她。


    南琼霜伸出一根食指,顺着他的下巴颏,满意又自得、暧昧而轻蔑地刮,摸过他绷紧的下颌线,最后,堂而皇之地,按在了他软软的唇间。


    “你知道,平时的你,我不喜欢的。”


    她垂眸说着,一双眼张狂又恶劣,仿佛暴风雪天气肆无忌惮的雪妖。


    “但是,唯有这种时候,你生气的时候……”


    她抬起眼,眼底一片愉悦的玩弄,轻笑起来:


    “……我会喜欢。”


    李玄白垂下眼,只觉得虽然喘得急了些,但头脑还算冷静。


    ——冷静到,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倘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日后她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蹬鼻子上脸。


    他太阳穴青筋怦怦跳动,却笑了起来,一把将人抵在廊柱上,不容反抗,掐着脖子,吻了上去。


    ——顾怀瑾听了伊海川的报信,从菩提阁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这副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