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些日子,李玄白起早贪黑地练功,每日寅正时分便出了门,大约酉正才回来。她自己一个人,无法随意在山上走动,只好日日在凌绝阁看话本子。


    有一日,正是未时,她在窗前琢磨一本棋谱,忽然门却被敲响了。


    门一打开,竟是慧德身旁的青灯。


    悬崖底下,山风呼啸,青灯在门前几寸宽的窄阶上稳稳立着,蔚蓝天色里,朝她行礼:


    “楚姑娘,长老请您往菩提阁说话。”


    菩提阁内佛香袅袅,珠帘安静垂挂,浅灰色的烟,轻而缓地升腾起来,掩住了壁上那幅杨柳观音像。


    见了她来,慧德在珠帘内,将经书又翻了一页。


    “见过长老。”


    “起来吧。”他手掌一抬,“进来坐,姑娘。”


    他说“进来”,是说,要她走进珠帘内。


    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心神不定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青灯撩起珠帘,静侍在侧,她低头进去,方见今日珠帘内,竟然设了一张小几,慧德坐在一侧,对面摆了一只蒲团,几上茶水已经斟好,一侧一只茶盏,正腾腾冒着热气。


    身后,青灯将珠帘落了,她站在原地,“长老……”今日这是摆的什么阵仗?


    慧德抬头与她对视一瞬,竟然笑了起来,“请坐。”


    她推脱不得,缓缓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对面,慧德摸着自己光圆的头顶,仍低头看着书,“姑娘造访我们山上,也已经月余,不知可还习惯?”


    “回长□□惯的,山上众人待我都极好。”


    “玄白那小子性格招摇,脾性暴烈,不知姑娘这些日子借住凌绝阁,与他相处得是否还算融洽?”


    她低了头,“是。”


    “那


    么,老朽倒有些事情想问姑娘。”他将经书搁在桌上,原本掖在书背下的书页,便一页页翻上来,“前几日,有人瞧见他夜上三清峰,甚至曾经夜探星辰阁,这些事情,姑娘是否知晓?”


    夜探星辰阁?


    南琼霜愣怔一瞬,低下头道,“不曾。他曾经夜探星辰阁?”


    慧德沉默良久,一双茂密长寿眉下,松弛而多层的眼帘耷拉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兀自拨着掌中念珠。


    半晌,悠长叹了一声。


    “李玄白那厮,太有天赋,一直以来,老夫过分偏爱他,此事是我之过。一时娇惯,坏了那孩子根基,终于酿成大错。”


    南琼霜袖中五指缓缓收紧,只感觉似乎身上都更凉了些。


    ……酿成大错?什么错?这是定了罪了?


    不是早上还神采奕奕的出门练功吗?这些日子,也没见他神色异常。


    他不仅夜探星辰阁,还被抓住了?那人现在在哪?


    “……大错?”她勉强笑了笑,只觉得连腮肉都僵着,“奴婢不明白。怎样的大错?”


    “前些日子,他屡屡趁着夜色单独上星辰阁探点,被山上弟子发现,报告到了老夫这里。老夫便派了人跟随,想看看这逆徒究竟意欲何为。”


    “不想,今日白天,当真撞见这厮偷上三清峰,私入星辰阁,窃了《天山心经》,意欲潜逃下山。”


    南琼霜诧异一瞬,垂眸不语。


    “万幸,其人眼下已经被老夫捉拿归案,正在涟雷台上拷打。《心经》也未失窃,再度放入了星辰阁内保存。姑娘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


    她的唇角勾起一点微妙而讥讽的弧度。他是城门,她是池鱼。哪有城门倒了,池鱼安然无恙的道理?


    “长老,这些日子,我并不见他有什么异常,此事也太突然了。确已证据确凿、查明无误,不会有任何冤枉?”


    慧德默然,沉痛颔首。


    南琼霜眉毛拧了一瞬。怎么会?他早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是不是这慧德在诈她?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迟疑道,“奴婢当真丝毫不知情,这些日子,也未见他有什么反常之心。”


    心里却道,可是,今日把她唤来此处是为何?看这形势,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几乎没有什么转圜余地,她求情也是无用,慧德也必不可能是想听她为他求情。


    难道是专程来告知她,李玄白已经在审讯台上受刑?


    他何必如此?之前,慧德欲罚她入逝水牢时,那阴鸷眼神,南琼霜记忆犹新。这慧德,绝非良善之人。


    他怎会管这闲事?


    “姑娘不曾发觉,是自然,姑娘又不通武功。李玄白那一身功夫,欲瞒住姑娘,实在不算难事。”慧德理了理膝上袈裟的褶皱,“其实,此事,老夫也曾怀疑姑娘亦是同谋,已经私下查了姑娘许久。最终结果,便是姑娘确没有染指此事,老夫心中甚安。”


    南琼霜垂下眼眸,微微将唇抿了抿。


    查过她,她倒是不惊讶。可是,他那样偏爱李玄白,怎么如今,似乎一点也不痛心?


    “毕竟,前些日子,李玄白偷上三清峰时,瑶洁曾在两仪阁外见过姑娘。”


    两仪阁?


    南琼霜倏然抬眼,却正好撞见慧德浓密双眉下,一双毒蛇般的小眼珠,瞳仁细小,几乎是兽一般的竖瞳,一转不转钉在她身上。


    那一瞬间,她仿佛身上被蛇牙咬出两个血洞。


    这老家伙可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眼神,今日恐怕是来试探她的。


    至于李玄白盗窃《天山心经》一事,事发太突然,连她也没察觉到一丁点,恐怕其中有诈。


    她忙下了蒲团,跪在地上,恭敬垂首,“长老,奴婢确实不曾参与此事,但有一事还需向长老禀报。”


    一字一句道,“奴婢不曾去过那两仪阁。”


    “怎么会?”慧德手一抬,示意她起身,“山上确有人看见过的,说姑娘在两仪阁外的金佛前许愿上香。姑娘只是不知道那处地方是两仪阁吧。”


    “不是。”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几乎在地上叩头,“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凌绝阁内,不曾去别的什么地方。”


    “姑娘,”慧德的声音沉而悠长,压在她头顶,她只感觉自己是溺在水面之下的人,想往上浮,偏生被一块浮木压着,不得一口空气,“倘若这么说,姑娘可就有叛贼同党之嫌了。”


    “奴婢只是实事求是。”


    许久,慧德没有再说话。


    菩提阁内,一阵诡异的平静。佛香犹自燃着,忽然扑落下来一截,碎在香炉里。


    山风轻轻吹进阁内,带动珊瑚珠帘,珠子彼此撞击,发出细碎的格愣声。


    南琼霜始终垂首等着,等到她觉得,“怎么也该开口了吧”的时候,上座的人,也还是没有开口。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将额头更加恭敬地,贴在冰冷石板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慧德幽幽喟叹一声,“姑娘,请起吧。”手又往小几对面一抬,“请坐。”


    她哪里敢坐,只怕他不知又要在何处试探她,只是直起身子,依然跪在地上。


    慧德竟又重复一遍,“请坐。”


    她沉下一口气,小心翼翼起身,恭敬在蒲团上跪坐。


    慧德:“姑娘,请喝茶吧。”


    她垂下眼,那清茶乃是浅碧色,剔透如凝固的琥珀,其中两三片茶叶,沉在杯底。


    这茶,从方才她进入菩提阁时,就已经在几上斟好。眼下,已经放的有些凉了。


    她握住那莲瓣白瓷盏,指腹习惯地在杯缘摩挲两下,忽然却停住了手。


    有些不对。


    这杯缘有粉末。


    慧德端起杯盏啜了两口,提起茶壶,自己又将茶盏斟满,透明的茶水热气腾腾。


    她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既然奴婢身上背着嫌疑,不知该如何配合山上调查?该去寻哪一位?是记录口供,抑或有专人问询?”


    “姑娘不必着急。”


    她摇摇头,眸光恳切又愧疚,捂着心口,“奴婢在山上本是借住,这些日子,已经添了许多麻烦,眼下又背了叛贼同党的嫌疑,心中实在焦急。只求长老着人查我,以使我洗净冤屈。”


    “这些事情,姑娘不必着急。该查的,老夫自然会查。”语气重了些,手却又一抬,“姑娘,喝了茶再说话吧。”


    她垂眸,掩去眼中讥诮神色。


    想拿这种手段暗害她,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甚至懒得找个借口敷衍她一下。


    这是当真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乖巧应下,垂首捧起茶盏,望着他那双刁钻的小眼睛,笑道,“谢长老赐茶。”


    仰头,一饮而尽。


    慧德冷眼看着她喝完,将杯放下,只是静默,不说话。


    她笑:“敢问长老,为何看……?”


    话未及说完,余下的字吞没在难以自控的呜咽和汹涌翻上来的鲜血里,她求饶泣道,“长老……”


    慧德披着一身朱红袈裟,掌中佛珠一颗颗拨过,默然不语。


    对面,她颓然瘫了身子,伸长了脖颈竭力喘息,却只从唇边拉出一条浓稠的血线,滴落下来,沾满衣襟。


    *


    琥珀色的澄亮酒液中,倏地滴入一颗绯红糖浆,缓缓滑入杯底,拉出一条血一般的红痕。


    他眉梢忽然跳了跳。


    “瑾哥哥,这道菜你也尝尝。”


    一只纤纤素手,涂着鲜亮的朱红蔻丹,腕上一只清透的翡翠镯子,盛了一碗山楂糖水,递到他面前。


    “这道菜的名字是,‘雪化山里红’。”


    衡黄指间牵着云雾一般的层叠披帛,两手合掌贴在脸侧,乖巧不已地小动物一般把脸靠在手上,眨眨眼睛,“瑾哥哥当年就不爱吃,眼下再试试?”


    他望着衡黄耳下那一对摇晃不已又鲜艳欲滴的丹朱色水滴耳坠,垂下长睫。


    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那个夜晚,她坐在阶上,灯笼错落,明灭摇动,她在中间,捧着那碗山楂冰圆子。


    他笑道,“我倒是素来不喜欢山楂。”


    “你尝尝嘛。黄儿最喜欢这


    个,你不可以不喜欢。”她嘟着嘴撒娇。


    他觉得有点好笑,“姑娘喜欢,为何我就非喜欢不可?”


    “就是非喜欢不可。”她端起碗来,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我喜欢的东西,瑾哥哥必须得尝尝,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一阵,“不喜欢我?”那又怎样,这小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衡黄还当他是拿她无可奈何,因而宠溺不已,又将那白瓷勺往他唇边送了送。


    他只是似笑非笑,又往旁边微微侧首,“顾某确实不喜欢这个味道,姑娘别勉强我了。”


    “不行!”她跺了跺脚,一双杏眼又娇又嗔地瞪圆了,“快尝尝。要不,我先尝给你看。”


    说着,低下头,朱唇圆启,将那晶亮的山楂球整个舀进嘴里。


    一不小心,连鬓边的碎发也落了几根在汤勺里,一并进了口中。


    他凉着神色,默默往旁撤了几寸。


    她抬起头,手指将头发从嘴里拉出来,一双眼睛兴奋泛着光,“好吃的!不酸,是甜的。这可是拿冰糖熬煮过的,煮好后,又静置了四五天,你看这糖浆已经如此粘稠——”


    他瞥了一眼她鬓边闪着光的发丝,又垂下眼,白瓷勺上如今印了一圈鲜艳的朱红,那是她的口脂。


    他笑而不语,摇了摇头。


    衡黄又将那勺子伸过来几寸,“你再这样子,我要生气了!”


    他笑了一声,忽然想起李玄白那一句,“作得无法无天的,也就他这样的好脾气受得住”。


    怎么?好脾气就应当这样被呼来喝去的吗?今天用,便今天搬来,明天别处用,便搬去别处。没用的时候,再放在思过崖底下罚罚。


    师叔有时也是当真过分。


    他摇摇头起了身,“顾某不胜酒力,不能再陪姑娘,请衡姑娘和诸位长老容我回去休息。”说完,不顾满席惊讶挽留,走出席位便要迈步。


    衣袖却忽然被人扯住了。


    他回身,坐在他身侧的人,满面委屈、惊慌、不甘,一双水眸里波光粼粼,“怎么?瑾哥哥,我的话你如今不听了?你不喜欢我了?”


    他笑了,“怎么,现在一个个都要顾某听话?”


    说完,目光在她那对朱色耳坠上又转了一瞬,面无表情收袖转身。


    他的脾气,其实鲜少过分喜欢一个人,也并不会特别厌恶什么人。


    能仅凭一只耳坠,便使他烦躁厌恶到如此地步,甚至连带了相似耳坠的人都一并讨厌的,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只有那一个。


    “等他成婚那天,我们成婚”?!


    李玄白那小子疯了,胆敢口出狂言?!


    他冷笑一声,满堂主宾见这位江湖上以好脾性著称的贵客,神色竟然如此阴厉,一时竟全不敢出声,不知是哪里招待不周,只得面面相觑。


    他神色冷淡,浅浅拱手行礼,道了一句,“顾某失礼。”众目睽睽之下,拂袖而去。


    他也看出这衡黄对他有些情意,但他没有。


    女儿家的面子总是比较薄些,当面对她说,恐怕会太冒犯。他明日便会对衡青南衡掌门讲明。


    然后,明日回山。


    第52章


    绣着曼陀罗花纹的锦帘猛地被人撩起来,李玄白低头进了门,“师父!”


    珠帘内,一个羸弱身影挣扎着软倒下去,殷红的血从下巴尖一直淌进领口,直直向下拉出几根红柱,鲜亮着濡湿了雪白衣裙。


    李玄白冲了过来,头上一连串珊瑚珠子乱甩着相击,两步过来蹲下扶住了瘫倒的人,圈在怀里,“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慧德坐在对面,神色如常,身后雕窗里,兀地扑扇过几只下人饲养的白鸽。


    “此事同老夫可不相干。”慧德啜了一口清茶,拈着杯盖刮着杯子边缘,刮得丝丝作响,“你小子不是练功去了?这么早便回来。究竟有没有仔细练?”


    “练功?!师父还在这里同我讲练功?!”


    慧德冷瞥他一眼。


    李玄白一双眼睛几乎泛着薄血色的脆光:“师父为何要为难她?!她又犯了什么错?!”


    慧德耷拉着眼皮吹了吹茶沫,不答。


    南琼霜将新翻上来的血沫勉强吞咽下去,抬头望着他,泪滚下一颗,拍了拍他搂着她的手。


    李玄白低下头来,她含着泪,神色却冷静莫测,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当即会意,抬头阴戾剜了上座人一眼,抱着她,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慧德坐在窗前,老得几乎根结盘错,背后天光将他脸上沟壑映得更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刺人。


    他道:“玄白。你如今,是在怪师父吗?”


    李玄白正欲跨过门槛的脚猛地停住。


    片刻,他将脚收了回来,在门内稳稳站定。


    慧德坐在珠帘内,从门口看去,侧着身子,看不清楚表情。


    李玄白嗤笑一声,语调轻漫懒散:“……慧德老儿。”


    慧德在罗汉床上端坐,闻言,竟然丝毫未动,手攥成拳搁在膝上,只有一双眼睛,瞪圆了,漆黑而不祥地窥过来。


    李玄白却轻笑着,绑了绑略微松开的袖口,淡金色日光将他嚣张眉眼映得锐不可当,“敬你三分,少真拿自己当个东西了。”


    又叹口气,“啊,我知道了,我的事情八成是只有顾清尧全知道吧。”懒洋洋耸肩,“那么,你等顾清尧出来问顾清尧吧。我只劝你一句——”


    戾气横生:“老东西,忌惮着点。”


    说完,看也未看慧德一眼,将一步路也走不了的人拦腰抱起,抬步跨出了菩提阁。


    *


    凌绝阁内。


    南琼霜伏在榻边,长庚送上来一个铜盆,她在那盆里呕得昏天黑地。


    尽是鲜血,几乎呕了一盆,整个凌绝阁内都泛着发腥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捂住胸口,长庚递来一盏温热的清茶,她草草漱了口,涮去满腔腥味,吐在那铜盆里。


    终于,顺着气,面色苍白如纸,微微气喘着,靠在床头软枕上。


    李玄白坐在她榻侧,递给她一张帕子,“吐干净了?”


    她额上满是虚汗,眼前仍是一阵一阵的茫茫黑暗,连接帕子的力气都没有,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长庚端着铜盆出了阁,李玄白又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拿着帕子,替她将额头和鼻梁的虚汗拭去了。


    “你这人,到底用的什么损招,把你自己伤成这样?”


    她仍在天旋地转,说不了话,乌紫的唇抖了抖。


    忽然唇上抵了一个东西,她的两片唇瓣被顶得分开了,塞进来一个东西。


    是荔枝。


    李玄白坐在她身边,榻上放了一只小瓷盘,骨节分明的手一片一片将荔枝皮剥了,送入她口中。


    她艰难咀嚼了两下,丝丝糖水冲淡了残余血气,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我早看出那茶水里有问题。但慧德逼我,我不得不喝,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先放了一点药。”


    “……放了一点药?什么药?”


    “断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呕血不止,我原本是备着有其他用的。”


    “所以?你自己给自己下了点断青,这药发作得比茶中的毒快,于是借着呕血,将胃里的茶水一并呕了出来?”


    她又咳嗽起来,捂着唇,面容灰白如纸,点了点头,“断青的解药,我随身备着,所以不妨事。”


    “‘不妨事’。”李玄白抱着肩膀,冷笑着重复了一声,“你倒心宽。”


    垂下眸,又剥了一颗荔枝,往自己嘴里一丢,“也算你聪明,晓得临去之前叫长庚通知我来解围。不然,说不定人已经被慧德埋了,我要找你,得借条狗。”


    她气得笑了一下,这是什么话?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些:“我问你,你今天做什么去了?”


    “不是跟你说了?当然是练功。”


    果然如此,她冷笑一下,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到了黄昏,从凌绝阁的窗户看出去,正是苍穹朗阔,云翳粼粼铺了满天,金色日轮掩在几缕云后,辉耀万顷。


    她长出一口气,望着那落日道:“他跟我说你被抓了,说你去星辰阁偷了《天山心经》。”


    “放屁。”李玄白嗤笑一声,又剥了一颗荔枝放在她嘴边,“那玩意有什么好稀罕的?给我我都不要。还大老远跑去偷?真是敝帚自珍,叫天山派自己留着吧。”


    她默然不语,看了他半晌。


    “怎么了?”他十分不耐。


    这人,


    绝不只是简单的细作。


    甚至,他不是细作。掌门闭关,慧德便是山上最有分量之人,能为人所知的他肯定知晓,不能为人所知的他也不会一点不知晓,没有人会把虚张声势这一招用到慧德头上。


    李玄白,一直以来如此横行跋扈,恐怕不止是因为受宠。


    南琼霜只觉得连指尖都泛起凉意,心神不定地拢了拢五指。


    当时,一时兴起招惹了李玄白,究竟是对是错?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开始烦躁起来。


    她叹了口气:“他跟我说,你偷了《心经》,被抓了现行,人已经上了涟雷台了。但又说,已经查过了我,说我并没有嫌疑,因为有人瞧见我去了两仪阁。”


    他垂眸,望着自己手掌,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什么。


    “两仪阁,那是什么地方?”


    他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抬起眼,“他说你去了两仪阁,你怎么说的?”


    “我傻吗?”南琼霜嘲了一声,“山上人巴不得我有嫌疑,就是没有,也会说有。他岂会将我摘出来?摆明了的圈套,谁会往里跳。”


    李玄白大笑起来,有些无奈,又叹服不已,一边摇头一边鼓掌,“也真是个聪明的。怪不得老子喜欢你。你可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琼霜洗耳恭听。


    “山上的星辰阁,你听说过吧?星辰阁,有三种开启方式。”


    他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种,便是化龙潭地宫底下藏着的星辰阁钥匙。”


    “第二种,是山上可打开一切机关的镇山玉牌。”


    “第三种,是慧德亲自保管的阴阳钥。”


    “如今,化龙潭地宫那扇生门正在修缮当中,潭水尚未引回,因而无法保管那把钥匙。潭底的钥匙,如今正锁在星辰阁内。”


    “镇山玉牌,原本应该是由那个姓顾的保管。但他下山去了,那样贵重的东西带下山并不方便,据说临下山前,他亲自将那玉牌,也锁进了星辰阁。”


    “眼下,留在星辰阁外,能够开启星辰阁的,也就只有那一把阴阳钥。山上惯例,星辰阁钥匙唯由顾氏一脉保存,只是如今慧德暂行执掌全山之权,便为他专门打造了一把。然而顾氏又恐慧德存不轨之心,于是将钥匙一分为二,两半凑在一起,方可开启秘阁,是为‘阴阳二钥’。”


    “所以?”她笑着接,“那阴阳钥保存在两仪阁内?”


    李玄白打了个响指。


    她再道,“你别告诉我,那阴阳钥丢了,现在正满山找去过两仪阁的人。”


    李玄白笑了一瞬,又打了个响指,“真聪明,讲话真容易。所以说,我喜欢聪明人。”


    “所以,”她道,“当时慧德非说我曾去过那两仪阁,倘若我应下,那这桩罪,不是我,也会扣在我头上。”


    李玄白点头,“正解。”


    她又问,“既然阴阳钥是一对钥匙,那是丢了一只,还是一双?”


    李玄白将荔枝核吐出来,“当”一声扔进瓷盘里,“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瞧那老头的架势……”笑了一下,“不妙。”


    “并且,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他道,“那一双阴阳钥,并在一起,可开星辰阁;单独一把,便可开那日我指给你的九曜逆轮。那老头现在都急疯了。”


    她笑道,“这样重要的钥匙丢了,你一点也无所谓?”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全山一把火烧了才好。”他摊开手。


    南琼霜凉凉笑了一声,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慧德是当真不打算容我了,”她将长发捋到右胸,以靠得更自在一些,“我以后在山上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


    “怕什么?”李玄白又剥了颗荔枝,抵在她唇上,“你在山上最多也就只剩一个多月。”


    她更加沉默。


    “我说,一个月以后,你打算去哪?”


    李玄白手肘支在膝上,坐在她床前,懒散支着腮。


    窗外落日又往云海深处坠了些,余晖更盛,映进阁内,满室生辉。


    她沉吟着,给不出答案。


    去哪?她若是个能够自由来去的身份,倒还好了。


    薄金色的日光里,李玄白的发梢、衣领,剪裁利落的弟子衣和佩剑,俱刺上了一圈细细的金丝。


    山风穿堂而过,清甜甘冽,他碎发轻轻扬起,那颗红色的耳坠一点光芒闪烁,随风摇晃。


    他事不关己似的,撑腮道:“楚皎皎,老子喜欢你。”


    她侧首,直直望进他眼睛里去。


    对面人一双狐狸眼艳肆惊人,然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懒洋洋地,眨了一眨。


    他道:


    “我说,同我一起下山吧。”


    第53章


    顾止回到房内,吹熄了灯。


    然而,却未上榻,只是坐在桌前,黑暗里,缓缓揉着额心。


    今日一天,疲于应付。他这般人情世故应对自如的人,也觉得筋疲力尽。


    或许,是早上出山门时,就疲乏不已,心烦意乱,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他叹口气,自袖中缓缓摸出一个细而坚硬的东西,对着月光照了照。


    是她的簪子。


    她搬走了,那间房里再也没有人在花窗下休憩,一切空空如也,冷硬寂静,仿佛那个笑意盈盈的人从未来过。


    一点东西,也没有留给他。他将整间房里里外外寻了三遍,也就只找到这支簪子,和她一罐即将用尽了的口脂。


    他将那支簪子在唇上贴了贴,低低道,“皎皎。”


    黑暗里,他缓缓闭上眼睛。


    现在在做什么呢?跟李玄白在一起吗?


    把她送入凌绝阁,是为了使她免遭师叔的毒手。可是,或许是另一种羊入虎穴,也未可知。


    可是,也未必吧。


    他忽然睁开眼睛,出神抚摸着那冰凉的簪子。


    如果,她也喜欢李玄白,那就不算入了虎穴。


    那算他成人之美。


    他笑了一声,却发觉胸腔里头空空荡荡的,仿佛胸口漏了个洞,四面八方往里灌冷风。


    他缓缓地、无力地,捂住脸。


    真不明白,这些人,都喜欢那李玄白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皎皎。再见到她,他会直接问。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或许她不会愿意,那也没关系,那样娇弱的人,只要拉住她,她就走不了。


    要把她拉到他身前,箍到他怀里,好好问问,凭什么。


    他想吃枣子,不能自己吃吗?何必用手拿着去喂他?


    成婚?李玄白素来是脑子有病,但她怎么也糊涂?狂妄之人,如何托付?


    还有那根箫。


    放在嘴上,吹得那样自如。他们是不是已经……


    是不是已经……


    胸口猛地绞痛一瞬,仿佛被人用钳子掐住一块心脏,又旋转着拧了半圈。


    痛得他几乎咳了起来。


    他咳得难以自控,仿佛是发了肺病的人,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非爆裂开来不可,连太阳穴都突突跳着,他简直怕下一秒头骨就崩碎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也只是折磨自己。


    再见面,他会问。


    不管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怕他也好,不怕也好。


    她答,他就放过她。


    不答,就抓住她问,什么方法都好,问到她答为止。


    但,如果她的回答,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不敢想。


    至于其他的,他笑了一下,这山上哪有什么公平之事?


    师叔把他打发到这来,强逼他跟母家的衡黄联姻。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结果两边竟然一拍即合,直接越过了他,甚至都开始商议起了婚期。


    拿他当什么?谁在乎过他自己的意思?


    师叔竟也好意思罚他偏私。


    他垂下长睫,讥讽地冷笑一声。忽然竟想起李玄白那一句,“有什么不得不从的?被师父压成那个样子,不还是你自己选的?”


    其实,他说得对。


    是他自己选择了听从,他本也可以不听的。


    就像今日这般情况,他本不愿意,只是瞻前顾后、


    畏首畏尾,因着心里有愧,逼自己应下。


    可是真应下了,心里又恼,又悔,又不甘。心烦气躁地拉着脸离席,该得罪的人还是一样得罪了。


    最后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连撒都不知道去哪里撒。


    下次不如一口回绝。


    反正师叔也并不是什么秉公无私之人。反正大多数事情他仍是问心无愧。反正早得罪也是得罪,晚得罪也是得罪,不如一早讲得透彻些,至少落个夜晚安枕。


    他早已仁至义尽,忍得够了。


    想到这,他目光沉沉,将那银簪捏在指间,上了榻,摩挲着那支簪子睡了。


    第二日醒来,却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拉开门来,是昨日帮他铺床的阿度。见了他,吓得“啊呀”一声,“顾公子怎么脸色这样差?昨晚睡得不好?”


    他眼下挂着两团青黑的眼圈,不可置否,“什么事?”


    “天山上送来了急信。八百里加急。”


    他将信接过来打开。


    说是山上阴阳钥丢了,叫他回去处理。


    他道,“知道了,谢谢你。”


    师叔也当真是有趣,无事的时候,把人卖到山下伺候自己家外甥女,有事的时候,又一封信把人叫回来,给他忙前忙后。


    “衡掌门可起了?”他道,“山上有事召顾某回山,顾某先去道个别。另外,也有些话需与掌门说开。”


    *


    同衡掌门将一切清楚讲明,紧赶慢赶,傍晚,就到了天山脚下。


    站在山门底下,顾止屏息闭了闭眼,略微抚平了胸中燥气。


    守望塔里的门侯张信世代守门,顾止年少时经常下山,次次都要劳烦张信,加之他也不喜端架子,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


    张信从塔底下探出个脑袋:“少掌门,今日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路上劳顿,没休息好?”


    他闭了闭眼,勉强笑道,“山上事多,睡不踏实。”


    “少掌门可要仔细身体才是!若是身子垮了,便是兜里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值当——”大力将门摇开。


    顾止揉了揉眉心,朝他客气颔首,步入了缓缓打开的巨门。


    巨门之内,许是他回来的太仓促,无人迎接。


    他暗自松了口气。


    一大早,已经有两茬人见了他便惊呼脸色不对。他脸色如今那么差吗?


    不过是昨晚,梦见了凌绝阁内,李玄白强迫她……接了个吻。


    他眼中戾气转了一瞬。


    阴阳钥的事,谁弄丢的,谁先处理吧。


    他倒是有些事,再等便心焦,非去看看不可。


    *


    凌绝阁内。


    窗户大开,凌绝阁乃是建在高崖之上,两面窗子一并打开,便穿堂风呼啸,简直要将人从房间里卷走。


    李玄白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练功,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他那把象牙白玉扇玩。


    据说,洛京城中的舞姬,能将两柄比这大得多的扇子甩得圆面一般,两手抛起,交换接住,利落如落花流水。


    她转扇一周,哗地打开,往上一抛。


    忽然伸来一只手,山风携来两瓣花片,落在那人衣袖上,掌心向上,宽厚手掌将那扇子稳稳接住了。


    握在手里,阖扇。


    顺着衣袖看上去,饶是她也惊了一瞬,“公子……?”


    昨天才目送着离开的人,今日傍晚便在她床前负手而立,窗外日光斜照进来,将他长衣映上一层淡淡的跃动的金,他眉目疏离,冷淡颔首:


    “姑娘。”


    她错愕着,“公子不是昨日才离山吗?今日便回来了?”


    顾止:“有些急事。”


    有急事来寻我做什么?神出鬼没的,平白惹人惊讶。


    她眨眨眼,将扇打开了,有一搭没一搭摇着,“那公子来凌绝阁是……?”


    他忽然道,“怎么脸色这样白?他欺负你了?”


    “谁?”这话说得她一愣,俄而笑了,“不是,昨日……昨日长老叫我过去说话。”


    他眉头拧起,“师叔?”


    她点点头,作出一副柔弱又为难之色,“在长老那里喝了杯茶。回来以后……大概是身子不好,吐了两口血。”


    “吐血?!”他拨开挡在她面前的白扇,仔仔细细在她脸上惊慌打量了一圈,须臾垂眸,思量片刻,“皎皎,跟我走。”


    “去哪?”她心想,这人今天不大对劲。


    “回我那里。”牵着她的胳膊,回身欲走。


    “诶!”她抽回胳膊,拿着扇子在他手上敲了一下,“今晚我同李玄白说好了去玉环台上看星星哪。公子回吧。”


    他顿住脚步,沉默半晌,站在原地,只是呼吸轻轻。


    再抬眼看她的时候,那脸色简直如山巅冰雪,既无血色,也不近人情。


    长睫黑漆漆压着:“皎皎,跟我回去。”


    那样毫无商量余地的强势神情,她几乎从未见过。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同她好说好商量,不论对谁,都叫人如沐春风吗?


    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或许有机可乘。于是又往罗汉床内坐了坐,看着他,一字一顿:


    “不回。”


    他竟然笑了一瞬,“皎皎。”


    跨了一步,膝盖紧贴着床,仿佛下一秒,就要屈膝上床来捉她。


    平日那样温柔雅润的人,目光近乎寒凉慑人,仅仅是不远不近地将眼神投过来,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自觉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凫水的人忽然见漆黑的海泛起泡沫,再擅于游水,心里也不安。


    他今日不大对劲。


    整个人都不大对劲。脸色憔悴,眼尾泛红,神色茫然而凄怆,整个人失魂落魄,几乎颠三倒四。


    她道,“公子……你喝了酒吗?”


    他凉凉笑了下。


    要是真喝了酒,倒还好了。至少今天这一切,他还有得解释。


    “跟我回去,听话。”他将声音有意放轻了,体面伸出一只手,“星星,我也可以陪你看。”


    她垂下眼,望着伸到面前的那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心里却想,今天是个逼他一把的好日子。


    第54章


    她摇摇头,“恐怕不行,我同玄白公子说好了的。”


    顾止闻言,出神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人几乎成了一尊眉睫结霜的雕像。


    长睫乌压压低垂,他那神色,迷惘而凄哀,然而似乎害怕自己整个崩塌,故尚不允许自己过分心伤,平静道:


    “皎皎,我不是在同你商量。李玄白性子太差,你跟着我比较好。”


    “不是性子好坏……”她又摇了摇扇子,“公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时说话都好好的,怎么下山一趟,回来就这样对我讲话。”


    顾止默了一瞬,垂下眼。


    她装着委屈道,“对谁都好声好气的。大师姐哭了,也忙着送帕子;山下的小姐任性呢,也都笑着受了。到我这呢,就这样子,连……”


    “谁笑着受了?谁送帕子?”


    “就你啊。连我今日在此,不也是公子亲自安排,送到这里的吗?我前一晚还为公子治伤,看着公子的伤还哭了一鼻子,结果第二天,莫名其妙地就将我推来这里了。”她将扇啪地一合:


    “眼下我终于在此处住得习惯了,不愿意换了。公子待人接物向来温和,为何今日如此强求于我?”


    “强求……”他语气哽了一瞬。


    “怎么对我,就这样不留情面?”


    顾止几乎是晃了晃,缓缓闭了眼睛。


    许久,他艰涩道,“皎皎,我只强求你这一次。”


    又将手伸到她面前,一种卑微的强势,“跟我回去,好吗?”


    她在床上,心神不定地曲起膝,抱着膝盖。


    他神色愈发不对了,眼中混沌得几乎恍惚,小心翼翼,却又戾气横生。


    他竟也会有戾气?


    玩弄人心的人,最该敬畏人心。如果聪明,她该应下了,他眼下真的不大对劲。


    可是她兴致上头,


    竟然恋战,“不好。”


    顾止一双黑眸里流转不停的燥气骤然滞了一瞬,下一秒,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只是上了床,不由分说地手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把捞起,不顾她惊呼,踏着窗棂就跃上了崖底那棵花树,三下五除二,借力一蹬,两人倏地窜上天空。


    南琼霜方才还在床上玩着扇子,下一瞬竟然就悬在悬崖紫云英花海几丈之上,磅礴山风打得她脸上几乎痛了起来,“公子!”


    忽然却听见两侧一阵飒飒破空之声,不知什么东西,三五成群地窜上高空,将两人围在中间,未及她反应,又是一阵诡异的嚓嚓声,四面一看,周身竟围了一圈8字形的东西。


    她眨了两下眼,才意识到那是天山派的珠子。


    李玄白怒极:“你他妈疯了,敢闯我的住处?!”


    顾止笑了,“这感觉如何?”


    李玄白:“把人给老子放下来!”


    手一挥,空中五六颗珠子拖曳着橄榄形的残影,四面八方围击过来。


    望着他那愠怒神色,顾止苍白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双手揽着她,周身珠子却如流弹一般四面穿梭,精准地与袭来的珠子摩擦相击,又在空中随意蹬了几步,仿佛踩着天阶一般,行云流水踏上了地面。


    李玄白弹剑出鞘,一截雪光倏然窜出来,冷笑:“放人。怎么?想娶小媳妇没娶回来,又惦记上别的了?”


    顾止很好脾气地低头对她道:“皎皎,有些人有些话不必听。”抬步便走,几颗珠子叮叮叮挡住背后追来的残影。


    李玄白气得笑了:“让你走了吗?送人接人难道还都顺你的意?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止只回身,凉凉道了一句:“李玄白,那件事,你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玄白一怔。


    几乎是瞬间,他周身那股谁也不服的嚣张气焰骤然刹住,整个人仿佛一团被锅扣住了的火,逐渐熄了。


    他冷笑一声,“你小子,放什么屁。”


    顾止理也未理,抬步便走,抱着她,自李玄白面前从容而过。


    南琼霜见两人终于不吵了,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他绷紧神色,道,“公子,我能走,放我下来吧,人家瞧见不好。”


    他自嘲一笑,“瞧见?这山上,还有谁看不明白?”


    她不说话了。


    到了暮雪院,院内众侍仆见了才走了一日的少掌门突然折返,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更惊讶,全面面相觑着悄悄放下手里的活,偷着往这边打量。


    顾止在众人惊诧目光里,坦然抱着她穿过院子,径直进了她原本的房间,将人小心放在榻上:“姑娘的东西,前两天收拾走了,我现在叫人拿回来。”


    她点头:“好。”


    他走出门外,对着廊下的侍仆吩咐了几句。


    她原本以为今日她被强带回来,这事就算结了,不想,他竟很快去而复返。


    甚至,不仅回来,进了屋,便神色冷寒着,将窗一扇扇关了。


    原本就不算宽阔的房间,窗子每关一扇,湛蓝天光便被掩去一点。不是点灯的时辰,窗关了,便满室昏暗。


    关了最后一扇窗,顾止又走去,吱呀——一声,将门关上了。


    房间内顿时只余一些窗棂筛落的光。


    南琼霜坐在榻上,一时竟然心神不定,缩进床榻的一个死角,靠着墙抱膝。


    她怎么觉得,这人今天,这样不对。


    把门窗都关了,是什么意思?


    大白天的,孤男寡女掩门阖窗,共处一室,这是当真不在乎山上流言了?


    关了门,顾止转身回来,面无表情地拿起矮柜上的一只苹果,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自顶端开始削起。


    一圈圈削着,垂眸,不说话。


    他不说话,她反而有点忐忑。


    他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她是玩弄人心惯了,最知道人在这个状态,须得万分小心。


    既然如此,不如由她来控场,把形势把握在她手里。


    于是开了口:“公子……方才同玄白公子说的‘那件事’,是指?”


    许久,他道,“这件事情,本不该对外人说。不过,既然皎皎……”他阖了阖眼,似乎是极力压抑着什么,“那还是说给你知道为好。”


    “我提醒你离他远些,是有缘由的。”他垂着眼眸,不看她,“他杀过人。”


    “众目睽睽之下,在弟子大比的试炼场内。试炼场只是练功之地,不许伤人性命,他却因为一些琐事过节,用偏门法子杀了弱他不少的师弟,不止一两次。”


    “我一直觉得此事有蹊跷,却并无证据。直到去年,又有弟子在与他对决之后暴毙,我才终于发现了一些门路。似乎是一种蛊。”


    “你知道的,蛊乃邪术。何况这些人与他的过节,至多不过见他受宠得过分,当着他面骂了几句,竟然就被他报复至此。这般睚眦必报的一个人,皎皎,我不明白你为何整日与他在一处。”


    说完,不去看她,只是将那苹果切成小块。


    南琼霜心下了然。


    不过,杀人?


    她与人交往,最不介意的就是这事。


    她玩着扇子——李玄白的扇子,她方才竟然不小心带来了,“我没有整日与他在一处。”


    “没有?”他用银叉插了一块,递到她唇边,喃喃重复,“没有?”


    “膝盖受了伤还未好,就非要与他同去化龙潭。千辛万苦把你救了出来,没修养几天,又跟他去了无垢泉。才刚因为烤鱼被牵连,转过头就纵容他……纵容他……”


    说不下去了,苹果抵在她唇瓣上,微凉的,颤抖着。


    她觉得有趣,在那脆苹果上咬出一个月牙,笑,“纵容他什么?”


    粉润的唇,咀嚼着。一点点苹果的汁液,晶亮的,沾在她唇珠上。


    苹果的声音那样脆,咬下来,咔擦一声。


    他对着那半块苹果看了一瞬,面无表情,放进口中。


    她愣住了。


    “……我要下山,也没见你来送,只跟那人在树枝上笑盈盈地看。”他侧首,毫不在意一般转开眼神,“在那树枝上,又聊了什么?我都听见了。我要走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把你送去凌绝阁你也很高兴?高兴什么?说话。”


    她有点无奈,“公子,不是你把我送去的吗?”


    “怀瑾。”他忽然道。


    “公子……?”


    “怀瑾。”


    昏暗房间里,他周身气息那样压抑不妙,胸口不正常地起伏着,脸色却平静无波,只是出神一般,把玩着那把匕首,不看她。


    她故意道:“公子。”


    刀光一闪,他忽然在食指上划开一道血痕,霎时涌出丝丝的红血来。


    他面无表情,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处,指腹彼此摩挲,玩自己的血。


    重复了一遍,“皎皎,怀瑾。”


    ……她这时才恍然惊觉,顾怀瑾其人,骨子里或许不大正常。


    她咽下胸中不安,“怀瑾。”拿过他的手来,温柔道,“你这是做什么?”


    其实不是不小心。但是他说:“我不小心。”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学。”


    她不说话,两只手把他的手捧在眼前看,他一丝反抗也无,顺从由着她。


    忽然说了一句:“下次,不能在那么高的地方坐。”


    她一时没明白:“什么高的地方?”


    “树枝。”他仿佛连看她一眼也不愿意,“看那一眼,我吓死了。你不会轻功,不像他,自己不知道吗?从来也不懂得爱惜自己,当日地宫内也是……”


    后面的话却忽然全噎进了喉咙里。


    她抱


    着他的手,长睫翕垂,温和又耐心地,轻启着唇,往他受伤的手指上徐徐吹气。


    轻而虚的微风,带了一点她唇间的花香,扑在他手指上。


    鸡皮疙瘩一路蜿蜒爬到骨髓里,他麻木着倒了下去。


    南琼霜抬头,“公子……”恍然改口,“怀瑾,怎么了?”


    第55章


    顾止猛地伸出手,在榻上撑住了自己,几乎开始喘息。


    垂下头,右手缓缓捂住了脸:“无事。”


    另一只手,依然任由她捧着。


    南琼霜玩着他的手指,指腹在他宽厚掌心刮着,心里想,这可不像是没事。


    难道她吹了一下,他便喘成了这个样子,竟然倒了下去?


    不至于吧?再怎么未经人事,也不至于敏感到这地步。


    倘若吹一下他的脖子呢?


    “皎皎,”对面的人忽然又开了口,手拿了下来,隐忍攥成了拳头,“我还没问完呢。”


    “问什么?”


    “为什么?”他轻轻的。


    “什么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这还需要问吗?连这……还需要问吗?


    有些东西,亟待她向他解释一下,她有这个责任,她应当解释一下,她不明白吗?


    “皎皎,”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在装傻。”


    他那表情,看得南琼霜心里一惊。


    凉薄、讥讽、自嘲,像个苦笑着的苍白的鬼。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屈膝上榻,坐在她身侧,一只手撑在她身边,长发往下倾泻。


    他那样高,即便是斜撑着自己,歪着头,还是比她高了一截。


    拢着她脸侧长发,几乎贴着她耳侧,声音如鬼魅喟叹:“皎皎。”


    她真吓了一跳,脸侧雪白皮肤上,霎时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怎么离她这样近。


    他这种性格,竟然也允许他自己贴在她耳侧说话吗?


    “为什么整日跟他混在一处?为什么因为他受了伤也不记恨?为什么被他牵连也不恼?为什么跟着他一次次冒险?为什么纵容他离你那样近?”


    声音那样轻,轻得像初春半梦半醒间一场朦胧夜雨。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廓,可是句子又长,细细碎碎,断断续续,简直搔得她身上发痒。


    这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下山之前,见了她还颔首道一句“楚姑娘”,隔了一天再回来,就将门窗都关了,把她堵在床榻角落里,恨不得咬着她耳朵说话。


    “说话。”他语气重了些,“为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答,没等她再开口,他又道:


    “为什么喂他吃枣子?为什么喂了我又再喂他?为什么收下他给的箫?为什么吹他的箫?为什么……”


    为什么说,在我成婚那天,跟他成婚?


    “你们两个是疯了吗?”他眼中混沌戾气和温润清明交锋数回,暴烈情绪在胸中肆虐了好几圈,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


    “我……”一向如鱼得水如她,一时竟也语塞,那么远的距离,他竟然听见了?


    她不说话,他垂下眼。


    喉结滚动数下,五指攥紧了榻上衾被。


    五指攥着衾被的样子,他在梦里也见过的。


    只不过那梦里,将衾被抓得皱了的,是她,不是他。


    非要把他逼上那一步吗?


    他轻轻抬起她下颏,像摆弄什么东西一样,强迫她抬头看他。


    离得那样近,她几乎被身后的墙扣进了他怀里,这样的距离,沟通似乎已经不需要声音,四目相对,眼睛里是彼此倒影,呼吸都同频,贸然开口,出的声音反而会把彼此吓一跳。


    所以,他明白了她沉默的意思。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他给了她一个选择题。


    他带血的食指,轻柔又爱昵地,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揉了一瞬,染上一些他的艳丽颜色。


    “皎皎,喜欢李玄白?”


    如果她说“是”,他会怎么样?


    可是,他那眼神,混乱得几乎濒临决堤,恣意行事如她,一时竟也不敢挑逗。


    但也不想说“不是”。太顺他的意,她不甘心。


    她垂下睫毛,委屈道:“怀瑾,我想吃荔枝。”


    他愣了一瞬,竟然没明白。


    片刻后,他无奈道,“这时候吃什么荔枝……”又在她唇上刮了下,起身,打开窗子,往外吩咐。


    荔枝很快便送来了。


    盛在缠枝莲纹高脚果盘中,堆叠成一座尖尖的小塔,顾止顺手拈了一颗,垂着长睫,骨节分明的手,一片片剥着荔枝皮。


    她忐忑望了一眼,是给她剥的吗?


    她故意道:“之前在凌绝阁……”


    微凉又柔软的荔枝霎时顶在她唇侧,他不凉不热地问:“怎么?”


    唇上是他的腥气,她眉头皱了一瞬,“有血。”


    他食指将荔枝顶进她唇间,不由分说:“吃下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怎么越来越怪了。


    莫名其妙地划伤了自己,又揉她的唇瓣,她本以为那是个暧昧动作,现在一看,或许是故意把他的血抹在她唇上,还要她吃下去。


    那样温柔矜雅的人,怎么竟然……


    她这时才发觉,她把这顾怀瑾想得太简单了。


    他这人,温润和善是不假,但在那正人君子一面的背后,或许有些从未显露给他人的东西,既不为人所知,或许也不该为人所触碰。


    可是,晚了。


    她已经碰了,甚至还玩弄了起来。


    “好了,皎皎。”他声音轻轻,“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口里咀嚼着,心里千百个念头闪过。


    他忽然伸了一只手,搁在她下巴颏底下。


    垂着眼:“核。”


    她心里一跳,乖顺将那黑亮的果核吐了出来。


    旁边就是瓷盘,他竟然没扔,把那圆鼓鼓的核收入掌中,摩挲把玩。


    她看着他手掌里那些晶亮水渍,一时竟然也感觉耳尖烧了起来,闭了闭眼。


    虽然她自己也没料到形势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但今日,那一个吻,或许她可以拿到手。


    “公子想要一个答案?”她笑吟吟。


    “怀瑾。”他又攥紧了她的衾被。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一双眼睛,在昏暗室内闪着光,亮得兴致盎然:


    “是像公子对我这般吗?”


    他垂下眼,身子绷紧得如一张拉满了的弓,艰难喘息着,不说话。


    不回答?


    她心里笑,如果你不答,那永远也不会等到我的答案。


    她忽然惊道:“公子,小虫。”


    凑过去,在他垂落的长发中间,滚动的喉结附近,轻轻地,吹了一瞬。


    忽然,一切静止。


    空气中浮尘凝固,窗外虫鸣消散,心脏停跳心弦崩断,唯有血流涌入脑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被血和热的潮汐卷走淹没,再有意识的时候,花一样的人已经在他身下,长发云团一般委在榻上,泪光点点,喘息连连,惊慌地拢着衣领: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他脑子里空了一秒。


    那个梦……


    那个梦,就是这般。


    两手撑在她身侧,他深深喘息着,那样温雅的人,竟然也有呼吸粗重如野兽的一天。


    南琼霜不安地吞咽了一下,今日这一切,进展是有些太快了。


    可是,到这一步,他有那个胆子吗?


    “怀瑾……”她双唇开合,这时才发觉,方才她拿在手里把玩的李玄白的扇子,掉在她胸口,如今在两人之间,硬硬的,硌得难受。


    并且……硌着她的,甚至还不止这一把扇子。


    那样炙热滚烫,她连呼吸都僵住了。


    她都感觉到了他,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如今,竟然有胆子不躲开。


    她几乎不安到发起抖来,他今天是疯了吗?


    今天不能那样做。不是该这样做的日子。没名没分的,直接到了最后一步,男人清醒过来便会对她失去兴趣,男人向来如此。


    她挣扎起来:“怀瑾,你放开我……”


    他不动,只是压在她身上,双


    肘撑在她身侧,伏在她颈窝的长发里,埋着头,深深嗅闻着。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男人的喘息。


    她不是第一次听见。那种整个胸腔都几乎蜂鸣起来的粗烈的喘息,代表欲望,代表沉沦,代表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滑入了蚀骨的沼泽,唯一的生机,是她的一片裙角。


    她喜欢男人为她不堪,为她受折磨,一时竟也迷恋上了这种危险,双手向上,抚摸过他背脊,缓缓搂住。


    今天,她不要。但多喘会,她喜欢听。


    他一时竟然更加僵住了,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唇抖得更是厉害,吞咽着,在她脸侧茫然逡巡。


    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有他的长发,蹭在她脸侧。


    许久,他道:


    “对不起,皎皎。我今天……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她一时竟然得意忘形,笑着,“这还不知道吗?”


    “如果你知道……”他又吞咽了一下,从她颈窝里抬起来,额头顶着她的额头,阖着眼睛,“如果你知道……那……救救我吧。”


    她笑,“不救。”


    他几乎是闷哼了一声,竟然沉了腰。


    她倏然感觉那方才还只是搁在她身上的东西,竟然毫无阻拦地顶在了门户,隔着衣衫,灼如火烧。


    她一下子清醒了。


    他真是疯了,他今天真是疯了。


    不只是他,她今日也是玩心太重,几乎将自己玩进去了。


    她道:“怀瑾,不行。”


    他声音低低的,“皎皎,求你。”


    她问:“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沉默许久,垂着长睫,额头缓慢缱绻地蹭着她的额头,鼻梁也相互摩擦,那一双茂密的睫毛,擦在她眼下,竟然带着淋漓湿意。


    正如她的身体一样。


    他垂泪,哀哀道:


    “皎皎,对不起。”


    “但是,我不行。”


    第56章


    竟然又往前□□了一下。


    她不想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不是该到这一步的时机。


    脸上忽然砸了两颗水珠,温热的,一瞬碎溅开来。


    她的心抖了一下,“哭什么?”


    他睫毛颤抖着,扑闪下来一点晶莹的泪,没说话。


    只是竟然缓缓地,退开去,隔着衣衫,又再顶了她一下。


    真是疯了。她闭上眼睛,只感觉有些地方灼热得实在太过分,简直难以忽视。


    但是,她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没有人可以强迫。


    她两腿有点恼恨地一夹。


    他几乎哼了一声。


    只是那声音,竟也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抑或渴求。


    那一声之后,他脸上简直红得要滴血,叼着自己的唇,简直不止是想使自己噤声,几乎试图用这种方式自虐。人如缺了氧一般,伏在她身上都支持不住,打起晃来。


    五指发狠攥着衾被,“皎皎……”


    她轻声道,“公子,你抓到我头发了……”


    “什么公子。”他苦笑着,落寞地嘲,“现在,还配得上那两个字吗?”


    他神色那样哀凉,她一时怔住了。


    怎么?“情难自控”四个字,在他那是死罪吗?


    他忽然低下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两片娇嫩的、折磨他已久的唇。


    别的事情他都不顾,道德、责任、底线,他一时竟然全不想在乎。


    其他的东西,现在去想,也已经太晚了。


    那两片唇。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不是吗?


    她如果知道,他是如何把一腔暴烈情绪,婉转化为一个吻,那么,她已经应该感激。


    望着他骤然浑浊茫茫的眼神,她有一种预感,心领神会地阖了眼。


    今天,那一个吻,终于要得手了吗?


    那个,不仅向她承认,也向他自己承认,象征迷恋和臣服的,一个吻。


    他喉结滚动一瞬,引颈就戮地垂了眼睫,低下头,寻她的唇。


    她唇角勾起一丝微妙笑意。


    可是,等他的触碰,却等了许久,未等到。


    她睁开眼,顾怀瑾正停在她唇侧,半寸之内的地方。


    他伏在她身上,双眼已经睁开,良久,出神似的,轻轻问:


    “皎皎。你愿意……留在山上吗?”


    她怔住,几乎有一瞬间的恼恨。


    这个问题,不能是请求。


    他逼她留,她就会留。


    但是,如果只是,“你愿意吗”?


    她怎么能说“愿意”?明知这山上人都在怀疑她,岂非将细作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最后一次提醒,“公子想我留吗?”


    他沉默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上眼,埋入她颈窝:“我怎么可以想。”


    她气笑了,“那究竟是想还是不想?”


    这一次,沉默无限延长,长到她耐心耗尽。


    她推开他,把方才一直硌在她胸口,硌得她生痛的扇子拿了出来,心烦气躁道,“起来。”


    “皎皎。”他抱住她,再压回来,不准她动。


    她将那把扇子哗地一声打开,又哗地一下阖起,烦得几乎想朝他太阳穴敲下去。


    “公子不是说好了,只强求我一回的吗?我跟着回来了,如今还要做什么?”


    “你不能这样,皎皎。”他几乎是在……求,难受得又哼了一声,“我很……痛。”


    “跟我说这做什么?我是能帮你?”嘲讽到一半,忽然发觉忘了装纯,假模假样道,“哪里痛?”


    三个字,又把他问住了。


    她摇着扇子冷笑,这时候诉什么苦?她倒是敢问,他敢答吗?


    他忽然道,“不准收李玄白的东西。”


    这话一说,她将那把扇子摇得更开心了,将他推开一点,把那扇子展开了,搁在下巴上笑。


    “公子喘得这样厉害,得找屈术先生回来看看。至于痛呢,”笑了一声,“也得找屈术医医。”自己找的,没人管你。


    不知为何,他这回竟由着她把他推开,发着抖,沉默。


    她敏锐地察觉,他……有点不对劲。


    忽然,手中的扇子被劈手夺了过去,唰地一下打开,按在她唇上。


    未及反应,他闭着眼,垂首轻落一个吻。


    隔着那把扇子。


    流光溢彩的贝母扇面,微微倾斜一瞬。


    她愣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离开她,不顾她讶异神色,对视一眼,又阖了眼帘。


    那一刹那的对视,她几乎被烫了一下。


    简直是……融化了的糖浆一般的,眼神。


    缱绻、黏稠、灼热、甜到无法承受。触碰的一瞬,与其说是甜蜜,不如说是灼痛。


    愣怔间,隔着扇子,又是一个轻轻的吻。


    他低低地、喃喃地唤,“皎皎。”


    她懵了,这算什么?


    只听见他隔着扇子,一下一下,在她唇上轻啜。


    “皎皎。”


    “皎皎。”


    “皎皎。”


    吻一下,便唤一声她的名字。


    不能不碰她,他忍不了。


    但是,他们没有未来。


    他告诫自己,到这一步,最多了。


    她望着天花板,愣愣地想,这算不算一种自欺欺人?


    恍惚间,她竟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微侧开头,那扇面便支在她鼻尖上跟着倾斜,“……这是人家李玄白的扇子。”


    他笑了一声,“那又怎样?他的反而最好。”将扇子又摆在她唇上,垂眸吻下去。


    “你这样子,我还怎么还给人家。”她轻笑着躲开。


    他垂着眼睫追过来,什么也不管,只是轻吻,“就这样还。”他道,“他会喜欢的。”


    他今天到底发的什么疯啊。


    她将他推开,扇子倏地一合,放在脸


    侧。


    他果然不敢再造次,两手撑在她身侧,目光沉沉,然而又有些委屈不甘地,怨了一句:“皎皎。”


    那语气,意思是,为什么不给我亲了?


    她笑,“玄白公子也是我的朋友。借来的东西,自然也得宝贝一下。”


    “‘也是’?”他方有些舒心,一提这个名字,竟又将那扇子抢回来,甩开了按在她唇上,闭着眼落下。


    她唇上抵着扇子,他的吻一落下,扇缘便压下一瞬,他离开,扇缘便又翘起。一起一落,不断压在她鼻尖上,那扇缘略带了一些镂空花纹,久而久之,竟然磨得她有些痛。


    她在他怀里,竭力把头偏开,使那扇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摆在她脸上,带点嗔怨的:“怀瑾——!”


    他依然尚未餍足,同样嗔怨的:“皎皎……”


    她叹了口气,“明天。”


    他默了一瞬,急切道,“明天也可以?”


    他心急,她便觉得有趣:“不可以。”


    一瞬间,他说不出话,颤抖着喘息。


    忽而又俯下头压住,去啄她,“此事我说了算。”


    她喘了一口,他压在她身上太久,她几乎已经喘不匀气,把他强拨开一些,“好了,怀瑾,不闹了。明天。”


    闻言,他抬起头,看了她半晌,仔细分辨她神色。


    看着他,她竟然发觉他的脸上,疑虑茫茫,脆弱又无措,心里一动,手抚上他的脸,摩挲着。


    是啊,她才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不安。


    他今天,失控得太过,已经收不了场。


    她摸着他的脸,手轻轻在他湿润双睫上擦了下,几乎是安慰,“没关系。”


    他忐忑道:“没关系吗……今天?”


    “嗯。”


    “你不生我的气?”他又伏下来,深深拥住她。


    “嗯。”


    “你说好了。这就算答应了我,皎皎。”他两只胳膊一同垫到她后背下,将人收进怀里,大拇指摩挲着她肩头,额头贴着她太阳穴,“然后,明天呢。”


    她叹息,“我喘不上来气了,怀瑾。”


    他终于依依不舍放开她,缓缓挪去一旁,坐起了身子。


    那灼热的东西终于从她身下离开,她竟然感觉凉了一瞬,一下竟也不知是懊恼还是羞耻,长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可是,屋里太昏暗,她方才被压得太久,竟然还是感觉闷窒,她道,“开窗吧,好闷。”


    他不理:“明天呢?”


    “开窗。”


    他不依不饶,“李玄白算你的朋友,那我如今算什么?”


    “也是朋友。”她笑,“开窗。”


    “朋友?”他又发起抖来,眼尾染上暧昧红意,“我们这样……也算朋友?都已经这样……你跟他也这样过?”


    她愉悦笑了一声。他怎么这么好玩啊。


    “开窗。”


    她避而不答,他再神志不清,也已经知道答案。


    他垂下头,吞咽了一下。


    “开窗?”他笑起来,不知为何,声音那样柔,听起来却阴恻恻的,“皎皎想开窗吗?”伸出手,从背后缓缓地、不容反抗地,张开手臂,从她胸口合握而过。


    他后背那样宽阔,她整个落入了一个安稳怀抱里,四面八方被他拥在中间,动弹不得。


    然后,那个坚硬灼热的东西,再次顶在了她的……身后。


    意义不明,语焉不详。


    她全身都僵住了。


    两人沉默,心知肚明。


    他微微退开一些,在她耳边徐徐喘着,又缓慢而沉着地,忍耐着,重重顶了她一下。


    她一口气简直上不来,也喘了一声。


    他紧搂着她,把人按在自己怀里,垂首磨蹭她汗湿了的额角,喃喃:“开窗?”顶着她,阖着眼,“还想开窗吗……?”


    顶一遍,喘息着,问一句:


    “……想这样开窗吗?皎皎。”


    “愿意这样开窗吗?……皎皎。”


    “皎皎……究竟是谁不愿意开窗?”


    第57章


    她终于发觉,事情似乎真的失控了。


    浑身发抖的那个,终于变成了她。


    她颤声道,“你不要得寸进尺,顾怀瑾。”


    他发觉她在哆嗦,愣了一下,“冷吗?抱着也冷吗?”


    这不是冷。


    她自己也难以承认,她竟然在害怕这个初出茅庐的男人。


    人心难以直视,玩火者引火自焚,她今日做得过了。


    她终于服了软,“不是朋友,他不是。怀瑾……不要这样。”


    可是太晚了,已经给他尝到了一点滋味。那一点点,就足够他整个人变了质。


    他搂着她,声音闷闷的,没有动弹。


    “皎皎,我喜欢这样。再让我抱一会。”


    你真的只是在抱吗?


    嘴上老实,实际可没有停。


    顾怀瑾在骨子里,竟是这样的吗?


    她无奈道,“在山下是怎么了,受委屈了?怎么回来就变了个人?”


    他没有说话。


    是在山下受的委屈吗?


    是在山门口那棵树底下受的委屈。


    也怪他常年练武,听力太好,听了两句,恨到现在。


    他搂着她,“在山上还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她笑了一声。


    “还好吗”?


    慧德想杀她呢。


    他道,“吐了血是怎么回事?李玄白有没有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昨天的事,昨天就好了。”


    “哪里有这样简单?又是这个样子,病了痛了也不在意。什么时候能多爱惜自己一点?我不在,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


    她道,“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又道,“好啦!不准动。”


    他终于停了下来,方平息下来的心火,竟然又燃了起来,“什么叫大惊小怪?”


    她想,如今顾止至少该是信她的,于是道,“其实,并不是身子不好。那日,李玄白出去练功,慧德长老唤我过去谈话,在他那里,喝了一盏茶。”


    “师叔?”


    她点头,“喝了那杯茶,便觉得哪里不对,呕血不止。幸而李玄白有什么奇怪的药,给我吃了下去。”


    室内杳暗,他在沉沉的阴影里,沉默许久。


    终于,他道:“我早知道,师叔……他不喜欢我喜欢你。”


    她眼睛眨了眨。


    如今,这种话,他竟然也说得从容了。


    他叹了口气,吻了吻她发顶——没有隔着东西,他也就只敢吻她的发顶,低低道:


    “皎皎,害你受苦了。”


    她靠在他怀里,垂着眼,手指不自觉地勾了一下。


    顾怀瑾,是一个会让人心安的人。不管是怀抱,还是声音,还是哪怕强迫着人、都依然温柔的神态。


    被他拥在怀里,好像暖春时节,流水潺潺,一个人在落花下的躺椅上睡午觉。


    懒散、舒适、自在、安心。


    她叹了口气,往他怀里依偎了一些,“谈不上。”又想逗他,“这么说,公子喜欢我吗?”


    他又噤了声。


    她知道,他不会承认的。她方才没有讲她愿意留,那么,他再爱她,也不会开这个口。


    但她总有办法,笑着仰头,摸了摸他的脸:“不说话,是不喜欢?”


    他又吻了吻她的长发,“皎皎,别气我。”


    她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不回答……”不回答,就能当没有吗?


    他死也不想破的戒律和底线,一早就破了。到了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顾怀瑾叹了一声,两只胳膊环着她的腰肢,又收紧了一些,伏下头,额头搁在她颈窝里。


    被他搂着,她后背和腰间一股融融暖意,靠着他,身上几乎有些乏,打了个哈欠,“自欺欺人。”


    他有点闹脾气似的,又箍了箍她的腰。


    “皎皎。”


    委屈兮兮的语调,她简直难以想象,人前,他是那样一个光风霁月、面面俱到、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之人。


    她笑个不停。


    他懊恼着转了话题,“别笑了。皎皎,这些日子,就好好呆在房间里,哪里也别去了。”


    “为什么?”


    “师叔的意思已经那样清楚,这山上对你而言已经太危险。”


    “那也不能整日闷在屋里不见人啊。”


    “见人?你才刚呕了血,又要见什么人?”他从她颈窝里抬起头来。


    她知道他在紧张什么,觉得有趣,故意不答。


    他从背后搂


    着她,手又收紧两分,“见谁?见什么人?说话。”


    她笑,“谁呀,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怎么这样凶?”


    “皎皎……”他垂下头,额头依恋地磨蹭着她额角,闭着眼,喃喃,“不准见。除了我,谁也不准见。”


    方才,他怀里实在太舒适,她在他怀里依偎着,竟然不由自主越陷越深,眼下,几乎已经躺在了他怀里。


    他由着她疏懒靠下去,稳稳将她接住,坐在榻上,像哄小孩子似的,低下头,又去啄她的发。


    “不准见人,不准出去,在这里陪我。”


    她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我不。”


    他神色未动:“那就只好将皎皎关起来。”又吻一下。


    她笑起来,没当回事。


    他事事大度,要关她,不过说说而已。她不信他竟是那种偏执成性的男人。


    “这些日子,皎皎就给我待在这房间里。不准出去,哪里也不准去。”他搂着她,拿起她的一缕长发,贴在唇上细细地吻。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那样温柔。


    她在他怀里慢悠悠又打了个哈欠,用他的袖子蒙住脸,闭上眼睛,懒得理睬:


    “神经。”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她自己一个人躺在榻上,厚厚衾被几乎拉到了人中,连被角都掖得严丝合缝。


    房间里,她的东西已经全部拿了回来,原样归位,仿佛凌绝阁那几日,只是一个梦。


    她推开衾被坐起来,穿鞋下榻。


    推开门刚欲出去,竟险些撞在一堵莫名其妙的白墙上,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排人高马大的大汉。


    她惊了一瞬,“这是做什么?诸位是?”


    为首的李忠朝她一抱拳,“属下奉少掌门的命令,护卫楚姑娘安全。”


    护卫她的安全?


    未免有些太过了,她有点无奈,“……好吧。”微微颔首,算作道谢,便侧了身想从众人中间穿过去。


    李忠却一个跨步,窜到她面前将她直接挡住:“少掌门吩咐过,不准姑娘出门。”


    “不准出门?不是不许我出院子?”


    李忠颔首:“少掌门的命令,确实是不准姑娘出门。说姑娘体弱,中毒未愈,不准见人,也不准走动。”


    她愣了片刻,竟不知说什么好。


    真将她关起来了?


    这跟软禁有什么区别?


    “少掌门可有说过为何要如此?”


    李忠摇头,“只是说因为姑娘体弱。”


    她体弱又不是一天两天,何至于此?


    她无可奈何道,“……好吧。”


    回身,又进了屋,将窗一扇扇打开了,坐在窗下桌前,撑腮看着天。


    她刚上山时,正是山花烂漫时节,院里的落花一日不扫,便能堆积厚厚一层。到了今日,已是初夏,天气炎热,该落的花也已落尽了,唯有郁郁葱葱的绿叶。


    日头正好,树叶发着光,风一吹过,片片闪动如浪。


    她望着天空,心里错愕,想,当真是没想到。


    这种事情,她也不是没经历过。此前的一些男人,被她蒙着眼睛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有爱出这一招的。将她囚在暖阁内,或者绣楼里。不准人见,也不准见人。


    只是那些男人,往往暴戾多疑成性,偏执无比,抓了她便不肯放手。


    顾怀瑾这样的心性,怎么也跟她来这一套?


    或许,这人比她想的,还要更……奇怪一些。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刚想过去问个明白,却见那两扇门中间进来的人影,纤瘦窈窕,是个女子。


    宋瑶洁。


    她悄然无息地将窗小心关上。


    无人敢拦,宋瑶洁两三步径直走到她门前,望着门前一排侍卫皱了眉。


    “你们在这做什么?让开,我有事要问她。”


    李忠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回大师姐,少掌门有令,楚姑娘中毒未愈,不准任何人求见。”


    “连我也敢拦?”宋瑶洁冷道,“让开。”


    李忠恭敬垂首,寸步不挪。


    “我是奉师父之命前来拿她。”宋瑶洁本就不耐,眼下脸色更冷,“这样大的事,你们竟也敢拦?连他自己,都惹怒了师父,在菩提阁自身难保。还不快让开!”


    李忠等人只是沉默应对,并不让步。


    宋瑶洁怒极冷笑,不过她到底不是李玄白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做不出拔剑硬闯的事,于是唤来院中的阿良:“去禀报师父,就说,顾怀瑾为了这个细作女人,竟还玩起了金屋藏娇这一套,不准我进去拿人。”


    阿良:“这……大师姐……”


    宋瑶洁大怒:“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大师姐。”树下的窗忽然被推开了,露出里面一张惊怯面孔,南琼霜咬着唇,隔着窗与她相对,“敢问大师姐,公子怎么了?”


    宋瑶洁冷哼一声,走到她窗下。


    她这时才发觉,宋瑶洁虽然依旧一派强硬倨傲之色,眼圈却微微泛红,鼻尖也红着,似乎是刚刚哭过。


    “顾怀瑾?你也好意思问!”她道,“衡山派掌门之女追上了山,不论如何要他给一个说法,眼下师父正在菩提阁大发雷霆。你以为你还有几日好日子?”


    第58章


    衡黄上山来了?


    早就听李玄白说这位大小姐任性娇纵,作天作地,恐怕也真不是浪得虚名。


    她笑道:“可是,公子拒绝了衡小姐,同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公子对我……”


    余下的话,意味深长地止住了,只是温和笑看她。


    宋瑶洁只觉得胸口一股火骤然烧到胃里,简直要将五脏六腑一同烧成焦黑,怎么?这个细作女人靠卖眼泪骗了他,竟然还在这里装无辜?!


    他对她究竟是怎样,为了一个她做过多少蠢事,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他的心思,结果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竟然还敢在这里装不知情?!


    她道:“我奉师叔之命来拿你。滚出来!”


    南琼霜在花窗里笑:“可惜奴婢出不去。”


    那种笑,越看越碍眼,宋瑶洁怒得简直抖了起来。


    半晌,在门前不肯让步的侍卫面上逡巡一圈,冷笑起来,“好,好。都是顾怀瑾的好侍卫。我倒要瞧瞧他还能护着这女人到什么时候!”


    说完,拂袖而去,沉重院门被摔得“砰”一声巨响。


    南琼霜在窗前看着,手握着窗棱,微微收紧。


    顾怀瑾又被罚了。晚上是不是还会来找她?


    深更半夜的,人脑子总是不清醒,今天晚上,说不定还能再诱使他说点好话。


    她垂下眼眸,一笑,坐回桌前。


    没清净多久,院门却又开了。


    这回进来的,竟然是个陌生面孔,披了一身栀子黄撒花鲛纱外裳,里头一条月白襦裙,发上一对翡翠珠花,微微一动,垂落的珠子便跟着摇晃。


    宋瑶洁跟在她身后进来:“衡小姐……!”


    衡黄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跺着脚道:“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女人,竟然叫瑾哥哥为了她下我的面子——”旋风一般,两三步就冲到了她门前:“里面是不是瑾哥哥带回来那女人?让开。”


    李忠抱拳:“敢问姑娘是?”


    “衡山派掌门之女衡黄,慧德长老的外甥女。”字吐得仿若流弹,显然是没有一点耐心。


    “楚姑娘中毒未愈,奉少掌门的命令不准人见,还望衡小姐体谅。”


    “体谅?”衡黄笑了一声,五个染了蔻丹的指头张开,抡圆了胳膊二话没说抽在李忠脸上,“让开!还要本小姐再说一次吗?!”


    宋瑶洁都没敢动手,这可真是无法无天,南琼霜躲在窗子后,饶有兴致地想。


    “衡小姐……”


    “让开!”又是一记骇人的耳光。


    连宋瑶洁也上来劝:“衡小姐,请勿动怒,不如找怀瑾好好把话说开……”


    “说开?”衡黄朱唇勾起,“瑾哥哥是瑾哥哥,这女人是这女人,我今日非给她点颜色不可!”


    女人因为吃醋找上她的门,这种事情,她向来觉得有趣,于是推开窗,“衡小姐想见我?”


    是时,落花已尽,窗前唯有一树繁茂翠绿的叶浪,那打开的花窗里坐了一个人,撑着腮,貌如嫦娥,眉眼含笑,眼尾俏而媚地上钩起来,清冷而勾人。


    那一眼,衡黄便跳起脚来:“果然是下山来的狐精!没安好心的贱货!没皮没脸的东西,竟也不害臊!”


    骂得难听,然而宋瑶洁爱听


    ,于是沉默着没管。


    南琼霜在花窗里笑了下,她不喜欢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也瞧不上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的女人,于是笑而不语。


    “说!短短月余,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哄骗了他!我同瑾哥哥自小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胆子大到这地步,抢我的人!”


    “我们感情那样好,十余年不见,他也忘不了我,你竟敢从中作梗!向来只有我衡黄抢人东西,没有别人敢抢我的!给我滚出来!区区一个船娘,真是给了脸了——”


    南琼霜温和笑看了她一眼,平静将两半窗关上了。


    你们感情好?


    甚至不曾听他提起过你。


    窗外衡黄怒得歇斯底里:“狗东西!敢装着没瞧见我?!谁给的你胆子!滚出来!!”


    “不是,”忽然一道叹息,李玄白的声音从屋檐上传来,“哪来的野妇,泼成这个样子,在家待着就得了,别出来丢门派的脸了。”


    脚尖轻点,他抱着肩膀,轻飘飘落了地,小红耳坠在日光里闪了一瞬。


    衡黄不曾见过他,见他从天而降,一时愣了。宋瑶洁却知道今日这两人碰见大致会发生什么,悄无声息地,往一旁退开半步。


    南琼霜一时头痛,眼前这女人是山上贵客,闹得过火了,事情就全算在她头上,于是开了窗:“你别——”


    李玄白正跟衡黄相互打量,一个剑拔弩张,一个不屑一顾,两方彼此睨了一阵,大约是嗅出一些同类的味道,竟然一同嫌弃又厌恶地冷哼一声,偏开了眼。


    “唷,这是怎么了,”他望了一眼门口侍卫,走到她窗下,笑,“还把你关起来了?防谁呢?”看了衡黄一眼,“有个这么泼的,还有闲心惦记你哪?”


    南琼霜摊开手:“我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


    衡黄:“你再敢说一遍?!”竟敢直接奔向李玄白身后,抓着他的马尾,狠狠往下一扯,右手当即又要扇来,“当真是放肆!”


    李玄白竟被拽得狼狈仰头,回身看着她。


    南琼霜心里咯噔一下。


    她从未见过李玄白那个表情。


    “对,”李玄白猛地回身擒住她那只空中的手,轻声笑道,“……可当真是放肆了。”


    南琼霜:“你别……”


    李玄白只是笑着,手上使力。


    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嘣”一声。


    ——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衡黄尖叫起来:“痛!痛!!”


    “痛吗?”李玄白猛地甩开她的手腕,嫌弃不已地擦着手,“痛就对了。滚。”


    宋瑶洁大惊,忙上前来,“李玄白!这样没轻没重!衡小姐是……”


    “是什么?”李玄白回身冷嗤,“告诉你,少来她这里撒野,老子见你一次揍一次。”


    南琼霜在窗内,看得几乎敬佩。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李玄白走到她窗前,纵身一跃,没等李忠等人奔来,已经从窗跳进了屋,将窗一关。


    衡黄的尖叫哭喊顿时隔绝在外,李忠等人在外头苦口婆心地唤,李玄白轻车熟路自己找了个地方坐,顺手从床头高脚盘中拈了颗荔枝,自己接着瓷盘剥着。


    “上回我说跟我一同下山,你考虑得怎么样?”


    南琼霜坐在他身侧,将一颗荔枝放入掌中把玩,没说话。


    李玄白笑:“你不愿?”


    这人性格实在难以控制,小事上或许可以招惹,大事上她也不愿针锋相对,于是含糊问:“什么时候?”


    “大比之后。这山上我是待不下去了,非回去不可。”他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回去?”她仔细打量他一圈。


    李玄白意义不明笑了下,没多解释。


    那一个懒而蔑的笑,南琼霜更加确认,这李玄白,身份绝对不会简单。


    “我跟你一同下山……下了山,也在一处?”


    “自然。”他忽而眼神沉沉盯着她,“不然你想跟谁?”


    这个问题,一个时辰没到,两个男人一共问了她三四遍了。


    她道:“你下山,不需服用忘忧散吗?”


    李玄白靠在椅背上,翘起两根凳子腿悠悠晃着,“我?你们其他人非用不可。我?谁敢。”


    语气这样狂妄,南琼霜不由瞧了他片刻。


    下山,是绝不能的。


    但是倘若李玄白要下山,此后她在山上,就无棋可用,难免捉襟见肘。


    刚巧,她在山上所剩的时间也不过月余,大比也恰在一月之后。


    倘若余下这一个月里,她仍然没等到她需要的东西,不若用这个由头,最后逼顾怀瑾一把。


    她垂下眼睫,抠出荔枝断梗,剥着皮,“好吧,那便同走。”


    李玄白打了个响指,得意一笑起了身:“我这就去告诉那个窝囊废。”


    “等下。”一同下山,是她最后的有备无患,何必用的太早,她笑道,“若是他知道得太早,整日想法子阻拦我,岂非节外生枝?不如等快下山前,再告诉他,免得麻烦。”


    李玄白闻言,一笑,“要这么说,也对。行。”打开了窗子,无视外头衡黄的哭喊,回身对她道,“本来他将你强行带走,我窝着一肚子火呢,眼下舒坦了。你安心睡几天觉,少跟他讲话。我这两日练功,忙。”


    南琼霜讥诮笑起来:“忙起来就顾不上我了是吧。别忘了,你若赢了——”


    李玄白已经踩上了窗棂,曲着身子钻了出去,高马尾一晃一晃,朝她摆手:“哎,记得,记得。我这人向来——”话猛地一顿,同刚巧推门进院的顾止深深对视一瞬,霎时换上一副冷蔑神色,白了一眼,走开了。


    衡黄见他进来,如蒙大赦,哭嚎着往他怀里钻去,“瑾哥哥——”


    顾止默了一瞬,一时竟辨不明神色,面无表情侧身一躲,眼里仿佛只有她,径直向她窗下走来。


    声音和悦:


    “皎皎,他赢了便如何?”


    衡黄大哭着追到南琼霜窗下,拉着他的袖子诉苦摇晃,顾止却只是温柔与窗内的她对望,一字一句,温声问:


    “皎皎……他赢了,便如何?”


    南琼霜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迟疑着:“他……”又见衡黄几乎扑在他身上痛嚎,心里一动,“衡小姐似乎被他捏折了腕骨,你快瞧瞧。”


    顾止冷静面容崩裂一瞬。


    她竟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衡黄歪在他身侧,几乎是一点力也不肯用,柔弱无骨地依着他,大哭,“瑾哥哥!那人是谁,竟敢上来这样对我?!你不管管他?我不过想抽这个婊子几耳光,那又怎么,难道不是她该受的吗?!我是谁,他竟然敢……竟然敢……!”


    “抽几耳光?”顾止倏地低头下去盯她。


    第59章


    “她敢碰我的人,我凭什么不能!”衡黄含泪与顾止对视一眼,竟然吓得一个激灵,又凄惨哭起来,“怎么用这种表情看我……瑾哥哥,你不是最心疼我的吗?我的手腕……”


    顾止一时张了张口,似乎有许多东西不得不说,最后还是艰难忍下。


    可是,他那个表情,一瞬间几乎至于冷戾,南琼霜也从未见过。


    疯了,这帮人今天全疯了。不是大白天的把她压在榻上,隔着扇子亲她,就是拍李玄白的老虎屁股玩,现在,竟然还有将大小姐的腕骨生生捏断了的。


    被人嫉妒,这种事情,南琼霜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别在她窗下吵了。


    她叹了口气,手按在两半窗扇上,道,“公子,快带衡小姐去瞧瞧大夫吧,一会嗓子哭哑了。”


    说完,将窗吱呀一声缓缓合上。


    顾止在窗外定着,脸色惨白,近乎惊痛,“……皎皎!”


    窗内的人却毫


    无动容,转身离开了窗前。


    他简直不敢相信,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才刚走,安排了这么多侍卫看着她,竟然一转眼,又让李玄白进了房间,还不知道两个人又彼此答应了什么。


    衡黄如此侮辱她,她竟然也不恼,眼看着衡黄这样靠在他身上,她竟然一丝一毫的吃味也不曾有,明明看着他神色这样差,发着抖来问她,她竟然理也不理,只知道叫他带这衡黄去看大夫,那他呢?他呢?!


    他痛道,“皎皎,你为何……!”


    窗前却已没有人了。


    他定在原地,连动也不能动,似乎是怒火将神经都烧断了,耳畔一阵刺耳嗡鸣,几乎头晕目眩。


    皎皎不见他,他又做错什么了。


    昏昏沉沉的,只感觉身子不停乱晃,有人在摇他。


    是衡黄。晃着他的胳膊,嗓子快哭得劈了,泪眼朦胧,“你在看谁?我的手腕……我这般求你,你竟看也不看一眼吗?!”


    他无力也无措,虚脱一般闭了闭眼,趔趄一下。


    宋瑶洁慌忙上来扶他。


    他勉强道:“谢谢师姐。”声音干涩,“烦请师姐带衡小姐去瞧大夫吧。”


    衡黄:“瑾哥哥,你不管我?”


    顾止疲惫道:“师叔仍在菩提阁内等我。”


    南琼霜在屋内,脱鞋又上了榻,烦躁不已地侧身而卧,衾被扯到耳朵上。


    真是吵死了。


    关她,明明是说要她不见人,怎么反而生出这么多波折。


    方才,顾怀瑾神色那样不对,夜里必然还要来寻她。


    她其实并非故意惹他伤心。只不过,没有她被软禁,他在外面逍遥的道理。若要囚住她,他必须日日夜夜进来作陪,时时刻刻惦念着这边,哪怕她不看他,他也得看她。


    她向来会让男人心甘情愿地留下。


    躺在榻上,她打了个哈欠,阖了眼睛。


    睡吧。到了夜里,顾怀瑾还不知要如何磨她。


    *


    南琼霜这一睡,中间恍惚醒了一回,只记得睁开眼,花窗里暮色渐晚,黄色余晖一格一格落在她枕头上,她闲着无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再醒,就是莫名其妙一个激灵醒来,房间里漆黑一片,唯有月色自窗子里筛落,惨白凄冷。


    她心里疑惑,怎么,顾怀瑾竟没有来吗?


    忽然长发被人撩起一缕,黑暗里,一点轻啜落吻声。


    她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顾怀瑾坐在她身后床头边,人没在屋内的夜色阴影里,静静坐着,垂着眼睫,吻她的发。


    黑暗里无声的人,无声看她,无声吻她,好像一个阴魂不散的暧昧的鬼。


    不知这样在这坐了多久。


    她道:“……怎么在我这里?大晚上的,不睡觉?”


    他将她的发从唇边拿下来,声音轻轻,不知在看哪里:“……皎皎。”


    “怎么?”


    他垂眸:“我对你,是不是一点也不重要?”


    她眼睛眨了眨,笑:“为什么这样说?”


    他沉默了至少一刻钟,整个人仿佛心灰意冷至极,颓然靠着墙,手里不依不饶握着她一缕发。


    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几度欲开口,然而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


    “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没想到,只是白日里当着他面关了窗,他竟然就心伤到这个地步,“被长老罚了吗?大师姐说今日菩提阁内闹得不可开交。”


    今日菩提阁内,确实如她所说。


    但是,师叔再动怒、衡黄再无理取闹、宋瑶洁再上纲上线、衡青南再挟旧情迫他强娶,也没有亲眼见她当着他面,毫不留情将窗关上那样,使他六神无主。


    为什么要这样?


    他只有她了。


    明明刚才,他那样失态,她还都笑着由他。


    怎么李玄白一进了她的窗子,她就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声音轻得出离:“皎皎……喜欢李玄白,对吧。”


    她纠结了一瞬。


    眼下,他几乎是魂不守舍,即便逗他,他也没力气上钩了,于是简短道,“算不上。”


    他双眼抬起一瞬,仿佛行将窒息而死的鱼,腮上落了些雨,气息奄奄地拍了拍尾巴。


    “算不上,是……”落寞笑了一下,“有那么一点,但尚不知道算不算?”


    她本意是否认。他竟然这样敏感,她有点哭笑不得。


    “算不上,就是不喜欢。”


    他昏暗沉沉的眼眸里,忽地蓄起一点亮光。


    “不喜欢,是……”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真的吗?皎皎不是敷衍我?可怜我?骗我?”他忽地凑过来,垂首,长发披落,停在她脸侧。


    现如今,他格外喜欢停在她鼻尖半寸开外,这样近的距离,垂眼就可以望见她饱满的唇珠,甚至看得清她唇珠上的细腻纹路,他痛苦不堪地吞咽了一下。


    “不是,我同李玄白其实没有什么。”


    “真的吗……”他声音极轻,阖眼凑在她唇侧,“他的扇子呢?还了?我想要……”


    “想要”两个字,顾怀瑾似乎还不懂,但她一听这两个字就爬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他当人家那把扇子是避孕用的羊肠衣吗?


    只听说过避孕,没听过连吻也要避的。


    她微避开一点,闪躲着,“什么扇子,不要闹了。”


    “皎皎。”他握住她的胳膊,将人拥入怀里,偏着头下来寻她的唇,“我要。在哪?”


    她又偏开头,“哎呀,烦。”


    “我不管。”他不依不饶追着她的唇瓣喃喃,“你都不知道,今日菩提阁内那些人有多烦,整日里就想着你,结果回来见你,你竟然把窗子一关,我在外头怎么喊,竟也不开。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黑暗里,顾怀瑾在床头随手一摸,还真叫他摸着了那把扇子,熟稔无比地甩开,按在她唇上,阖了眼只是轻吻。


    她往后闪了半寸,“怀瑾……”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顺着她脊背搂上去,按住了她的脖颈和后脑勺,不由她退半分。


    扇缘起起落落,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他的吻密密落下,一面问,“他到底答应你什么了?他赢了便怎样?”


    “他……他说他赢了,便要我以后将姓倒着写。”她胡诌。


    他冷笑一声,“幼稚。阖山我最看不上他。”


    这话将她逗笑了,她记得从前,在院里那棵花树下,她想见见这位完美君子是否也有偏颇刻薄的一面,绕着圈子逼他讲人坏话,最后得到的,也不过“跳脱不定”四字。


    “我在窗下,为什么把窗关了?”他问。


    “形势太乱,衡小姐也哭得太吵。我没料到李玄白竟然那样跋扈,硬生生将人家腕骨捏折了。她大哭着来求你,你只顾着我,回头她那个掌门爹爹,岂不将账算在我头上?”


    顾止难得的停了下来,沉默良久,不知不觉,竟将两人中间的那把扇子也拿了下来。


    低低道,“你说得对,我冲动了。”


    说完,疲惫不堪地长叹一口气,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山上这一切,怎么这样令人心累。


    如果山上只有她,就好了。


    她忽然问:“衡小姐要在山上暂住多久?”


    提起这个名字,顾止心里便烦躁不已,当年她还只是略有些娇纵,如今简直是李玄白的翻版,“我不知道,大约一月左右吧。据说会在山上留到大比之后。”


    她状似无意地提,“那么,我们大约是同时下山了。”


    房间里忽然一阵难捱的沉默。


    顾怀瑾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头伏在她肩上,脸埋在她发间颈窝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微。


    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着她脖颈,落了两颗,一直滚进她衣领,滚入她胸腹深处,沾湿心肺。


    她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提起这回事,本是为了提醒他,不久后她便要下山了,有些话,该说的,需说给她。


    只是,他怎么如此容易心碎。


    这样难过,便强迫她留下来,不好吗?


    她竟也不忍,抚上他的背安慰着:“怎么了,怀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分开一点距离,捧起她的脸。


    月色下,她分明看见,那双眼睛,湿润而哀痛,眼圈鼻尖俱是红的。脆弱不堪的情态,仿佛一只冰裂纹花瓶,面上仍是平整,里头裂纹满布。


    望着他那神色,她一字一句,提醒:“怀瑾,


    不想让我走吗?”


    只要你说是,只要你撤去扇子吻我,只要你说,“皎皎,不准下山”,那么,我就会留在山上陪你。


    但是,不能是请求,只能是,“强迫”。


    窗外,檐下结着一张透明蛛网,迎风而动,寒凉月色里,那样晶莹隐秘,几乎难以看清。


    一只扇着斑斓翅膀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那蛛网半寸处。


    暗处的蜘蛛静默窥伺,悄无声息。


    她等他的回复,不知等了多久。


    许久,他握住她的胳膊,终于开了口。


    第60章


    他乞求似的,道:“皎皎,留在山上吧。……好不好?”


    南琼霜阖了眼帘,缓缓吸了一口气。


    窗外,那只无辜的美丽的蝶,扑闪着翅膀,险而又险地绕过了蛛网,飞走了。


    她声音依旧是柔而动听,笑意却不达眼底,“山上人都说我是细作哪。”


    顾止没再说什么,湿润长睫擦在她颈侧,像是一只受了惊而冷汗涔涔的蝶。


    她连心里那点恻隐也没了。这顾怀瑾,到底什么时候会对她开口?


    让他爱上她,她只用了十余天。等他终于表露心意、改口唤她皎皎,却用了快一个月。


    现在,他将自己身心折磨成这个样子,竟然还能忍得住。大半夜的坐在她床边,最过火的事,竟然是吻她的头发。


    她叹息着,烦躁不已,揉着眉心。


    他那种君子之风,刚好保全了他。若是普通男人,这时候,她都已经拿了人头,班师回朝了。


    “怎么,头痛吗?”他见她忽然抬起手来揉着额心,“睡了这么久,头还痛吗?是我吵醒了你?”


    什么叫睡了这么久啊。她道:“你几时进来的?”


    他垂下眼眸,眨着眼睛,不说话。


    她笑:“莫非已经进来很久了?”


    他躲闪着眼神。


    “你悄无声息摸进我房间,想跟我说话,又没有叫醒我,就在一旁坐着?”


    他道:“皎皎不是向来睡得浅?睡得那样熟,不容易,我哪里忍心叫你。”


    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睡得浅?”


    他叹了一口气:“那日,阿松那事……你在我榻上睡觉,我抄着经,研墨的时候毛笔滚落了下去,那样轻的声音,你就翻了个身。”


    她有点无奈,刚睁眼看见他坐在她床头的时候,他那样神伤,几乎是失魂落魄。心碎成那个样子,还在一旁等她醒来吗?


    他可以直接吻醒她问的,哪怕是隔着那把扇子。


    这人是不是从不会为自己考虑的?


    她叹:“无事,并不是头痛。只是有些烦。你快回去睡吧。”


    “烦?烦我吗?”他声音又急起来,去握她的胳膊,摩挲着。


    没错,确实是在烦你。南琼霜在心里不冷不热地想。


    “没有。”她柔声道,“白天在菩提阁吵了一天,还不累吗?眼下心情有没有好些?”


    “好些了。不过明日估计还要去菩提阁内吵。”他一双眼又迷离起来,垂首偏头凑近她,“……扇子呢?”


    李玄白那把扇子可是倒了血霉了。


    “没有扇子。”她推了他一把,“既然明日也不得安生,还不快回去睡。”


    *


    翌日,她早早醒了,想去院中走走,却发现门口侍卫不仅没撤,甚至还翻了倍,无可奈何地又回了屋。


    坐在窗前,实在是无事可做,她百无聊赖地,撑腮看着窗外被翠绿树叶遮去一角的蓝天。


    虽然如此,心中却无事挂碍。


    顾怀瑾这人,再嘴硬,再能隐忍,朝夕相处,忍不住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不信他真能依赖那把扇子到何时。


    即便他当真能忍到神人的地步,她也还留了最后一招杀手锏。


    不过,最好还是别到那一步罢。刚巧卡着三月之期,难免不会节外生枝。


    最好,还是早些便开始布局。


    于是,她探出头去,望着今日比昨日戒备神色严峻许多的李忠,道,“敢问大人,有无纸笔?”


    铺了纸,刚写了几个字,忽然院门“砰”地一声大开,猛地撞在墙上,两扇门中间,站了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子,身后随着十数人,列成两行。


    远远地,衡黄隔着院子,朝着花窗内的她,食指遥遥一指:“把那个女人给我拖出来。以后我就在这院子里住了,她那个房间宽敞向阳,需得给我。”


    她身后的随从齐齐一行礼:“是。”一齐向她房门口走来。


    门口的李忠拔剑出鞘,其余侍卫随之一并拔剑,一阵金属摩擦的嚓嚓声:“衡小姐,少掌门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楚姑娘。”


    衡黄冷笑一瞬,与她对视一眼,“那又如何?不过一间房,等瑾哥哥从菩提阁内出来,我会去同他要的。你以为他不会给我吗?当年,我同他要天山珍藏的奇药,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


    恶狠狠剜她一眼,“至于这女人,我看着碍眼。瑾哥哥向来纵容我,我即便拿了她,你以为他会跟我红脸吗?告诉你,一个字的责备都不会有!”手一挥:“给我拿下!”


    南琼霜望着她绑着丝绢、一动也不敢动的手腕,心里想,昨日难道还没长教训吗?


    又淡淡地,瞥了一眼桌旁放着的弄山月。


    不过,李玄白眼下在练功。何况他那样的脾气,倘若真来了,说不准局面会更加难以控制。


    她只是想要镇山玉牌,其他的事情,打骂羞辱,她全经历过不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山上局势,不能变。


    他确实是太过张狂,连她也忌惮。


    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还是别叫他吧。


    再往窗外看去,衡黄的家仆同李忠等人竟已交上了手,一时院中竟是刀光剑影,几棵葳蕤茂盛的古树被削得枝叶翻飞,四散零落,天山的白衣和衡山的庭芜绿长袍飞旋交错,快得连动作都瞧不清。


    真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南琼霜皱了皱眉。


    这形势,虽然看起来是势均力敌,可是她一细看便知,李忠等人毕竟是天山一方,作为东道主,是收了手的。


    衡黄那些家仆却并无一丝手软,同他们的主子一样,是些毫无顾忌、无所忌惮之人,拳拳到肉,刀刀杀招,一时连她也看得紧张了起来。


    这样打下去,李忠等人不可能讨到什么好,至多不过拖延些时间。


    院内,李忠一脚蹬在面前人胸口,转身格了身后刺来的长剑,又拿剑柄,将扑到面前的人怼得口吐鲜血,忽然,脖颈间放了一片薄刃,他旋身一让,竟被又一柄雪光细刃抵在了背后。


    真要出人命了。


    出了人命,还不算在她头上?


    南琼霜忽然推开了门,道:“衡小姐何必如此,我出来便是了!”


    “楚姑娘!”李忠回身将那柄剑拨开,刚想跃到她身边护着,便又被一道剑光拦下。


    院里投落一块日光,衡黄抱着肩膀,站在那日光正中央,身上鲛纱碎闪跃动,金光满身,懒洋洋地竖掌:“停。”


    “出来了?”她抚摸着臂间庭芜绿的云纱披帛,笑了,“算你识趣。”


    南琼霜垂首,自屋内挪步出来,纤细身影,窈窕玉立,怯生生的,走到院落中日光下。


    她道:“虽然不知何处惹了衡小姐不悦,不过,倘若衡小姐想寻个人解气,还是责骂奴婢吧。他们不过是些奉命办事的人。”


    日光下,衡黄不冷不热笑了笑。


    南琼霜终于有机会近看她的脸孔,这才发现她的唇,饱满而圆润,口脂涂得满满当当,唇线却锋利分明,一个富贵然而刻薄的女子。


    她挑眉:“好,很懂事么。那其他人也正好少遭点罪。至于你——”手往院落阴影里一个积了雨的水坑中一指,笑,“跪那。”


    南琼霜心里笑了下。这点小事,衡黄竟以为伤害得了她?


    她吃过的苦比这多多了,这些事,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要的东西只有那一个。为了那唯一的目的,什么都可以


    心如止水地做。


    南琼霜平静走去,平静跪下,膝盖顿时没入泥水里,硌着石子,一阵冰冷。


    院落中央,衡黄拈着披帛甩着玩,旋成一个春绿色的圆面。


    涂着朱红蔻丹的手,往脚下一指,对她笑,“跪着,爬过来。”


    南琼霜几不可见地轻笑一下。


    垂着眼,换了个方向,打算膝行过去。


    这时,两扇院门却缓缓打开了,中间一个面色匆匆的人。


    顾止两步走了进来,看清了角落阴影里的人,当即变了脸色,“衡姑娘,这是做什么!为何苛待我的客人?”


    走过去,将她扶起,轻声道,“皎皎,起来。怎么不找人来通报我?”


    “你扶她起来做什么?!她才刚跪下。瑾哥哥,知道你心善,但我今日非要她跪着爬过来不可。你是要她还是要我?叫她跪、下!”


    衡黄娇滴滴的嗓子,利得却仿佛一把刀:


    “昨日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猢狲为了她,将我的手腕掰折了。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我是谁?衡山派掌门之女衡黄,天山上的贵客!怎么,瑾哥哥,同是山上为客,她金贵些还是我金贵些,你说!”


    顾止笑了起来:“衡姑娘,数年不见,敢问衡掌门是否忙得很,不常在山上?”


    衡黄:“我爹爹?突然问起他做什么?”


    顾止客气道:“因为姑娘看起来,实在是疏于管教。”


    说完,对着原地气得发抖的金枝玉叶礼貌颔首,揽着她的肩,温柔问:“还能走吗?”


    南琼霜点了点头。


    衡黄眼睁睁看着顾怀瑾,将那低贱到跪在泥水里也不敢吭一声的人扶了起来,轻声细语地呵护着,揽着肩,两个人招摇着从她面前走过。


    一瞬,那柔弱不堪的女子,竟还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衡黄认为是炫耀。


    她歇斯底里地冲上前,不顾身后家仆一连串惊呼劝阻,撕着南琼霜的衣袖将人扯得趔趄转身,五指张开臂膀抡圆,日光下,鲜红蔻丹闪着光。


    “泼娼根!我今日非教训你不可!”


    却猛地被人擒住了手腕。


    衡黄从没见过顾怀瑾那样神情,竟然一个激灵。


    顾怀瑾笑了,缓缓道,“姑娘,昨日腕骨伤了还未好,今日还未长记性吗?”


    衡黄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被他那和煦笑意,逼得退了两步。


    两步之后,她眨眨眼:“……瑾哥哥,黄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多年情分,知根知底,如今你是向着她,叫我难堪是吗?”


    顾止笑而不语。


    “好。”衡黄倦懒垂眼,歪着头一笑,“瑾哥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衡山派掌门之女衡黄,和一个不知来历身无长物的船娘,你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