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冬日的天明得晚些,当第一缕晨光洒到崔挺的金甲上时,宫门已开多时。他翻身下马,刚准备步行入司马门,就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呼唤:“中尉!”
崔挺回过头,只见桓湛骑在马上,沿街飞驰而来。他猜也猜到是什么事,转头就想赶紧往宫里进,但是桓湛又叫了一声,心急如焚。崔挺咬了咬牙,到底是心里一软,停在宫门外,看着桓湛几乎是从马上滚到了他面前。
“中尉!”桓湛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会……”
他没站稳,行个礼倒像是要给他跪下去,崔挺忙扶了他一把,生硬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桓湛舔了舔唇,只道:“我两个外甥是无辜的……”
崔挺就知道他要说这个,立刻皱起了眉头。他去袁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去清河君夫人府上报信了,等他再到清河君夫人府上捉拿袁博的时候,也已经有人跑出去报信了,想也知道桓宜华会找谁。
桓湛看着他的脸色,飞快在两个孩子里做了选择,先保小的:“博儿已经过继给长公主了,袁家的事情不关他——”
“袁博是过继给了袁綦。”崔挺硬邦邦地打断他,“袁綦是在平阳王府被当场捉拿的,他的嗣子,怎么没关系?哎呀,你回去吧,总之牵扯不到清河君夫人头上……”
桓湛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肯放:“中尉!”
怎么可能牵扯不到桓宜华?那都是她的骨肉啊!方才天不亮桓湛就被惊醒,起来看见桓宜华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就哭,一声一声地求父兄救命。桓湛糊里糊涂地听了半天,才知道夜里出大事了。
谢运连夜进宫,状告大将军袁增赃罪杀人、枉法残害、抗拒监察、胁迫官员等数条大罪。在陛下面前,谢运交代得明明白白。他父亲找来的那位前任盐官当堂翻供之后就被袁增派人送离建康,谢运带人在城郊把人截下,重新录了一份口供。
就是此人交代了袁增如何指使宋询行不法之事。他们还借着平阳王身份尊贵,不敢有人查他,竟在王府后院灭口销赃。平阳王徇私枉法,蔽匿奸恶,这个朋党之罪,也是逃不掉了。
已经数月不理朝政的陛下当即下旨,召崔挺领兵去封禁了平阳王府。
执金吾卫闯进去的时候,竟然真的抓住了袁增父子的现行。崔挺让人从后院的树下挖出了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快到天亮时,井下又捞上来一个小孩的尸身——王府中竟然都没有人发现,捞上来的时候,连敬夫人都没忍住失了态。
袁增一言不发,但宋询全招了,说树下的尸体是消失的人证之一,那孩子,则是原兵曹尚书家里的幼女。
消息连夜送进宫,陛下的旨意下得更快。袁增、袁綦父子,平阳王的属官们,还有宋询及其党羽全部下狱,等有司再审。平阳王妃袁氏仍居王府,夫妇二人一起幽禁,不许出门半步。袁煦虽不在,但陛下还是命崔挺一并前往捉拿。
陛下病了太久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马上就要咽气了。但他轻轻地一抬手指,建康的天就变了。昨日还满门忠勇的袁氏,今日已经全都成了阶下囚,连垂髫幼子都没有放过。
桓湛快要给他跪下了:“崔中尉!”
“哎呀,你这……”崔挺为难地看着他,半晌,左右看了看,把桓湛拉远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回去劝劝清河君夫人,先别着急。我进平阳王府的时候看得真真的,袁綦跟他父亲都亮了刀了,我瞧着此事与他并无干系,当有分辩的余地。到底还有长公主在……”
桓湛看着他,眼睛眨了眨,似是还在消化。愣了半刻,将信将疑似的:“当真?”
崔挺就不重复了,这些事情他也不能保证。
“仲宁什么都不知道。”桓湛又补了一句,突然压低了声音,又道,“是谢运算计了他。”
他昨夜没有看出来,但是听到妹妹说是谢运连夜进宫告的状,袁綦又在平阳王府被当场抓获,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长公主当初举荐谢运随军,就是看中他善谋。他果然善谋。
崔挺不置可否,只道:“反正我看见的是什么,就到陛下面前说什么。”
桓湛很执着:“请中尉行个方便,准我一同面君。昨夜是我和袁綦、谢运一道喝的酒。”
崔挺一时没说话,但神情复杂地看了桓湛一眼。
平阳王被圈禁,恐怕并不只是被袁增连累。崔挺冷眼看着,陛下自小刚毅果决,当断则断。他既出手料理朝局,就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今夜之变,必然是陛下已经选定了建安王,才会突然动手。
长公主与袁氏的关系太紧密了,若袁綦有罪,不知道会不会牵涉到长公主,眼下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桓湛的心情或许同样复杂,但说到底,桓宜华已经和离,赢的还是桓氏。
“好。”崔挺点了头,“你随我来。”
冬日里的阳光总有一种蒙了尘的感觉,照得不透亮,但看着就暖。明绰举起了灭烛铃,把含清宫里最后一盏蜡烛熄掉,转过头,看见萧盈撑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只是在养神。
他不应该熬夜的,但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合眼。明绰既担心他,却也同时忍不住对他生气。昨晚萧盈本想让明绰回去,明绰没答应,他也没有强求。可是他下令把袁綦一起下狱,甚至连桓宜华的孩子都没有放过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顾及明绰的劝阻。
他甚至下令圈禁了秧儿。
明绰咽下了要去劝他上床休息的话,转身走到了外殿。谢运还在候着,见到她出来,马上站起来向她行礼:“长公主……”
明绰扫了他一眼:“你为何穿着仲宁的氅衣?”
谢运愣了一下,急忙从肩上解下了那件大氅,恭敬地端在手里还给长公主:“臣昨夜与袁将军在南大街喝酒,走时不小心穿错了。”
明绰冷冷地看着他,没伸手去接。
昨夜她也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了,谢运说他救下那前任盐官之后,就激起了袁增对他的杀心。宋询跟他不是一天两天,早已被他察觉。他今次来报,就是因为再次遇袭,侥幸逃脱才着急进宫。
但是他看起来好好的,不像跟人动过手的样子。明绰听到执金吾卫回来报,说袁綦也在平阳王府,就知道他是怎么“不小心”了。
“仲宁把你当朋友。”明绰提醒他什么似的。
谢运躬身站着,在她面前低着头,道:“刑不及嗣,陛下从不滥杀,仲宁没做错什么,不会被株连的。”
明绰没有指出袁氏现在满门都被下了狱的事实。她知道谢运说得没错,袁增所犯毕竟不是大逆之罪,“刑不及嗣”是大雍律定下的。抓他的儿孙,主要是起一个震慑袁氏党羽的作用,以免生变。等案情明了,袁增本人受刑,家人还是要放的——有她在,袁綦就算有所牵涉,最后呈上来的定谳也必定说他无罪。
明绰沉默着,终于伸过手,接过了袁綦那件氅衣。
“谁让你牵扯到平阳王的?”她问得很轻,像是怕萧盈在里面听见了。谢运的身子微微僵了僵,没敢答这话。
他早就跟长公主献过策,袁增既然与平阳王休戚与关,不如一竿子一起打死,还能为建安王的即位扫除障碍。可是长公主当时就否决了,甚至声色俱厉地警告了他,不允许他动到平阳王头上。谢运虽不敢说,但心里难免有了不同的想法。
她又舍不得自己的夫君,又舍不得自己的侄儿。有这么多的机会能置袁增于死地,她却始终瞻前顾后……谢运怕她是真的,但同时也忍不住想,女人到底是女人,女人就是成不了事。
明绰好像已经看透了他沉默背后的真实想法,目光有若实质地钉在他身上。谢运没忍住背上发了点汗,脑子转得飞快,马上道:“臣今夜本就是来与长公主请示的,但陛下……”
“撒谎。”明绰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谢运立刻闭上了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谢维若要进宫求见,都会先问明长公主是不是在上阳宫,绝对不会到含清宫里来。明绰很确定,昨夜谢运来递信的时候,阴青蘅明确地告诉了他长公主在陛下身边,可他还是执意求见,那就是他故意不经过长公主,要把此事直接捅到陛下面前。
“臣……”谢运的头埋得更低,“臣昨夜遇险,心里一时慌了,才……”
明绰笑了笑,没有耐心继续听他编这些话了。
“士甫,你是个聪明人。”明绰把手里的氅衣展开掸了掸,再叠在自己的臂弯里,“可是聪明人最忌讳的,就是把别人都当傻子。”
明绰抬了抬眼,嘴角勾了个讽刺的笑意:“你以为,陛下没看出来你这点儿把戏?”
谢运沉默了一会儿,喉间不自觉地“咕咚”了一声。明绰轻轻地歪了歪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无法克制的恐惧。
他还是年轻冒进,若昨夜换谢维来,绝对不会开口把平阳王拖下水。稷儿是谢氏的血脉,萧盈本就忌讳,只是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谢运不说避嫌,反而明目张胆地要为建安王扫清障碍,他是真以为萧盈病得没力气收拾谢家了。
谢运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小声道:“陛下到底还是圈禁了平阳王,不是吗?”
明绰眯了眯眼睛,那一瞬间竟有些想收回方才的话。谢运不是聪明人,他是个无药可救
,自作聪明的蠢货。
但她没再说什么,任之从殿外进来,看见长公主在外间,便先过来通知了她一声:“崔中尉和桓将军到了。”
听到桓湛来了,谢运便露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神色。桓湛来了,那他在陛下面前说昨夜遇袭、侥幸逃脱之事,就要露馅了。明绰不动声色地看在了眼里,但选择了当没看见。
明绰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吧,陛下在等。”
任之应了一声,本以为长公主会一起进去,但她臂弯里抱着一件黛绿的氅衣,抬脚就要往外走。任之非常意外:“长公主?”
“哦,”明绰脚下顿了顿,“我这就去廷尉府了。”
任之抿了抿嘴,没敢应声。长公主面上虽然平淡,但这话是带着气在说的。为了陈缙之死,陛下有些介怀。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若明说,长公主是肯好好认错的。可他又不说,昨夜还摆出了乾纲独断的架势,那长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就是为难了他在中间传话。
任之硬着头皮,明知故问:“长公主去廷尉做什么?”
明绰抱了抱手里的氅衣,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告诉他,我夫君无罪,我要去接我夫君。”
第182章
明绰到廷尉狱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在看见了被拦在外面的桓宜华,身后跟着她府上的下人,手里捧着好几件棉衣。苻氏和李氏也在,哭得不成样子。桓宜华原本尚算平静,站在那里同廷尉狱的门吏交涉,看到明绰来了,一句话都还没说得出来,已经哽得眼圈通红。
明绰握了握她的手,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转头对门吏说了两个字:“开门。”
那门吏一句话都不敢说,立刻掏钥匙开门。外面守着的是执金吾卫,虽不敢拦长公主,但看到她身后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脸上也颇有为难之色。桓宜华当机立断,马上让苻氏和李氏留在外面等着。
执金吾卫刚放行,廷尉卢徽就扶着冠一路奔出来相迎,满脸都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焦虑和茫然。
大将军这种人物,就算是犯案入狱,也不是他们廷尉管得了的,应该送去御史台狱。但是御史中丞新丧,现在御史台还没个能管事的,崔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送他们这儿来了。
袁氏祖孙三代人且不说了,光是平阳王府那些属官就好几十号人呢,卢徽都不知道如何安置,见到长公主来如见救星。
但明绰才不来教他怎么做事,先把那些棉衣棉服的捧了出来。卢徽见状,立刻在前引路,先带着她们去了关押着袁家人的囚室。袁博早已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哭叫了一声“娘”。
卢徽赶紧让人把门打开,桓宜华走进去,一把抱住了孩子。明绰停留在了门口,远远地和袁綦对视了一眼。她本想勉力笑一笑,但好像没有成功。
除了这件氅衣,她什么都没带,还好桓宜华全都想到了。桓宜华草草地安抚了幼子两句,就赶紧拿出厚衣服来给袁识穿上——他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带走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他的兄弟们也没好到哪里去,桓宜华一个个地给他们递衣服,最后才到袁煦面前。
他根本顾不上冷,只是着急问桓宜华:“韶音……?”
“韶音没事。”桓宜华压低了声音回答他,安抚的口吻,“我去过平阳王府了,她眼下只是出不来,但别的都好……”
“你见到她了?”
桓宜华哽了哽,避开了他的眼神。当然没有。但桓湛毕竟在执金吾卫中多年,门口守着的军侯卖她个面子,跟王妃传个话还是允许的。“一切都好”是袁韶音托人带出来的,她在夫君身边,至少还是在自己家里,她更担心家里,让母亲赶紧想办法。
“你们顾好自己,”桓宜华伸出手,像过去一样,给袁煦整了整衣襟,声音里已经没了哭腔,冷静而笃定,“外面的事情有我。”
袁煦看起来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明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看起来很焦躁,也很茫然,好像真的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陛下突然这样发难。相比之下,袁綦就沉静得多了,倒像是兄弟两个一贯的性子颠倒过来了。
明绰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廷尉府大牢了。想到这个,她竟真心地笑了出来。袁綦看她笑了,自己也勾了勾嘴角,自嘲似的苦笑。
他是唯一一个衣着齐整的,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冻得厉害。囚室虽阴冷,毕竟没有风,身上那件本该是谢运的氅衣早被他解下来,让最小的两个孩子当被子似的裹着。明绰臂弯里搭着的那件有点儿多余了,她便没有上前打搅。
明绰侧过脸问卢徽:“大将军呢?”
卢徽躬身答话:“大将军被单独关押着……”
明绰转身就走:“带我去。”
卢徽跟在她身后,小声地给她指路。袁增被关押在最里面,只有一扇极窄的铁门,封得密不透风。门上挂的锁由卢徽亲自保管着钥匙,刚推开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等到明绰眼睛适应了,才看到囚室深处有个人。
明绰嘱咐卢徽:“你去给大将军准备些饭食来。”
这会儿还没到囚犯们用饭的时间,但长公主既然说了,卢徽便立刻低了头,应声而去。明绰这才走了进去,铁门在她背后虚掩,完全不担心袁增会趁机夺门而出。
袁增原本是面壁而坐,见她进来,很给面子地转过了身。原来这斗室里也是有光的,但只是最便宜的油灯,引线上一点火光当真只有豆大,什么都照不清。
袁增把灯摆到自己面前,请她坐下,态度称得上是彬彬有礼:“怠慢长公主了。”
明绰屈膝跪坐,顺手将袁綦的氅衣铺在了自己的膝上,袁增低头看了一眼,明显也认出了儿子的衣物。他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明绰也懒得猜,低头理了理宽袖,问他:“大将军在这里一切都好?”
袁增笑了一声,他进来还不超过半日,谈不上好不好:“难为长公主关心。”
“你做的这些事,伯彦和仲宁都不知道么?”
“我若说他们不知情,长公主会信吗?”袁增顿了顿,又道,“陛下会信吗?”
明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眼睛:“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一个好父亲。”
父亲滥用职权,中饱私囊,袁煦还不好说,袁綦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从前那个横冲直撞的性子,让他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来。
但袁增为了掩盖罪行,做的这些杀人灭口的事情,多半连袁煦都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更没有插手过。
明绰觉得矛盾的地方就在这里。袁增无疑是很爱这两个儿子的,当年他不过刚刚被擢升为平荆中郎将,就觉得袁煦配得上一个公主。袁綦被打压了两年,他也是抓住一切机会为儿子筹谋——他甚至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利益熏心的一个人,袁煦与桓氏结亲之后被人背后说了好几年,到袁綦谈婚论嫁时,他就选择了“没什么用”的楚家。
他很少夸赞自己的儿子,但这些年明绰冷眼看着,每每有人提起袁氏一门两虎将,袁增眼里总是有笑意的。袁綦凯旋,封安西侯那一天,袁增在太极殿上,视线就没从儿子身上挪开过。
可更多的时候,他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会如何伤害他们。
囚室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卢徽送来了一碗稀粥,放在了袁增面前。明绰用眼神示意他出去,卢徽便又退了下去。袁增看了看那碗粥,又看了看明绰,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一小瓶黑褐色的粉末倒进了碗里。
袁增的牙关无声地咬紧了。
明绰把瓷瓶收了起来,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碗。黑褐色的粉末结了块,没完全化开。这粥太稀了,卢徽也没送个汤勺来。明绰只好笑了笑:“大将军见谅。”
袁增勉强保持住面上的平静:“是陛下让你来的?”
明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袁增让她笑得心里完全没了底,脸上的一条筋肉抽搐了一下,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陛下怎么会派你来下手?让仲宁情何以堪!你骗我……你骗我!”
“他有什么堪不堪的?”明绰听起来毫不在意,“你死了,他才能活啊。”
袁增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她打了一巴掌,下唇颤着,说不出话来。
这不完全是明绰在诈他。她让任之传的那话是故意跟萧盈赌气,但是萧盈只要听到她去了廷尉府,就肯定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拦,那就是萧盈的默许。
杀袁增,保住袁煦、袁綦兄弟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保住平阳王。
圈禁只是一时的,但无疑是个明确的信号,陛下不会选平阳王了。执金吾卫重兵把守,任何人也都别想借着平阳王的名义作乱。萧盈要的是皇位能够平稳地交接,并不是真的要把秧儿怎么样。若是任由有司彻查袁增,治宋询的罪,很难不连累平阳王。
明绰想到这里,心里就沉得难受。是她当初没有把敬漪澜说的话当回事,现在宋询当真犯下了死罪,什么都救不了他了。她至少要保住敬漪澜的另一个孩子。
于公于私,袁增都必须立死。
袁增大概在听到崔挺率军前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并无多少震惊意外的神色。可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希望,还想再挣扎一番,无论如何不愿束手待毙。明绰耐心地等着,看着他在无声中反复掂
量。
历来重犯知错就死,往往能换来为君者的宽容,尤其萧盈并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君王。当年谢太后犯的是谋逆的大罪,但她一死,陛下还是还了她太后的哀荣。
看在袁家的军功份上,让一切罪责都随着袁增的死而终结,不再祸及家人,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陛下已经派长公主来了,他若还不知好歹,那么等待他们兄弟两的会是什么下场?伯彦已经失了圣心了,桓宜华离家之后他就一蹶不振。袁增本来还想着,陛下反正活不久了,等到平阳王即位,自然能再为伯彦筹谋……
袁增闭上了眼睛,从眼角坠下了一行泪。
“这么多年了,”明绰适时地叹了一声,“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他们兄弟两个?”
袁增突然笑了一声,睁开眼,利落地端起了面前的碗,仰脖一饮而尽。明绰平静地看他喝完了一碗毒粥,便撑着自己的膝盖起了身,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欲走。
袁增突然在她身后问:“这毒发作得快吗?”
明绰人已经走到了囚室门口,闻言脚下一顿,似是认真想了想,才回过头来。
“快。当年恕颐只挣扎了一会儿断气了。”
袁增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她在暗示什么。明绰也不解释,就让他自己猜。他似是还想否认,验尸都查不出来,证据也早已湮灭,长公主上哪里去找的一样的毒?她怎么知道是什么毒?——但是只是一瞬,他的整张脸就灰败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最好就是一样的毒,至少给他一个痛快。
明绰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大将军,安心上路。”
卢徽等在外面,听见这句话脸都白了。但长公主看了他一眼,他便什么都明白了,一言不发,将囚室重新上了锁。
明绰原路回去,桓宜华正跟袁识说话,交代他要照顾几个弟弟。她一进来,袁煦便抬头紧张地看着她。明绰也没跟他多说什么,走到袁綦身边,把一直抱在手里的氅衣展开,踮了踮脚,亲手给他披到了肩上。
“明绰……”袁綦握住了她的手,似是想说什么。
“别担心,”明绰把手抽出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关几日就放你们出去了,不会有事的。”
袁綦立刻听明白了,眼底顿时红透。袁煦本来还不愿相信,见他这样,当即颓然地跌坐在地。只有他的孩子们还不懂,一声一声问:“父亲?”
袁煦听到这两个字肩膀就塌了下去,沉默而颤抖地落泪。袁綦放开了明绰的手,走到了兄长身边。袁煦揽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在他背上锤了两下。兄弟两个抱在一起,一句话都没有,连哭都不敢出声。桓宜华没忍住别开脸,擦了擦眼泪。
明绰等了片刻才轻声道:“宜华姐姐,走吧。”
袁博不情愿母亲离开,但是看父亲和二叔这个样子,他也不敢哭,无措而焦急地看着母亲,看得桓宜华心如刀绞。
可是出了廷尉狱她还不能痛快地哭一场,苻氏和李氏都在外面等着,同样为了孩子肝肠寸断。桓宜华强忍着宽慰了二人,让她们先回去。但苻氏抹着眼泪,求她也跟着回家。说是家里一遭难,袁增两个年轻的姬妾今早就卷了财物跑了,不少下人有样学样,袁府里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刘夫人哪有这个本事管家,又气又怕,竟起不来床了……
明绰在旁边听见了,便朝随行的人递了个眼色。侍从宫人立刻会意,上前温声劝慰了两句,嘴上说得软,动作却很坚决,硬是把哭哭啼啼的女人从桓宜华身边拉了开来。
桓宜华这才跟着明绰上了马车。这么一闹,反而顾不得为了博儿哭,只是朝着明绰无力地苦笑。
明绰没忍住问她:“你还管吗?”
桓宜华别过脸,一句话也没说,抬袖擦了擦颊上滚下来的泪。
明绰垂了眼,轻声道:“我派几个人去袁府就是,姐姐,你别管了。”
她只怕桓宜华还是放心不下,方才还听见她对袁煦说“外面的事情有我”。这甚至都谈不上感情,哪怕仅仅是为了夫妻多年的道义,她都很难做到撒手不管。
但桓宜华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下定了决心似的,只道:“送我去平阳王府吧。”
明绰点了点头。车夫得了令,一扬马鞭,催着马儿拖动车厢,辘辘地顺着长街走远了。
明绰自己没有进平阳王府,眼下局势微妙,她若公然露面,恐怕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长公主的马车停在了街巷暗处,但桓宜华下车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枚宫中的令牌,门口值守的执金吾卫便没有再阻拦。明绰在车里看着桓宜华进了府,这才放下帘子,转头回宫。
等她回到含清宫的时候,谢运也好,崔挺也好,都已没了踪影。阴青蘅站在殿外就给她把发生了什么汇报完了——桓湛指控谢运,陛下以谢司马为大将军副手为由下令惩处,停职待察。紧跟着桓廊又来求见了陛下,陛下没肯见。但是他亲手写了一份诏书,还让任之取了国玺……
明绰眉间没忍住一跳:“诏书呢?”
阴青蘅给她脱外袍,一边轻声道:“陛下屏退左右,藏起来了。”
诏书肯定是在含清宫里,但没人知道萧盈放哪儿了。
明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看不看的倒也无所谓,除了稷儿还能有谁,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藏的。要么就是他自知撑不住了,跳过立太子这一步,直接让稷儿即皇帝位,所以要到最后才把这封遗诏拿出来。
明绰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句:“他睡了吗?”
“睡了。”阴青蘅的声音也很低,“本来说要等长公主回来的,实在没撑住……”
明绰就放轻脚步进殿,阴青蘅又最后说了一句:“长公主,谢维进宫了,在上阳宫等着呢。”
为了儿子来奔走了。明绰冷笑了一声,只道:“让他等着。”便进了内殿。
萧盈果然已经睡下了,殿内降着竹帘遮光,灯也都熄了,昏暗的光线像水一样在半空中浮动。明绰轻轻摆了摆头,里面伺候着的宫人们就都无声走了出去。明绰这才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刚躺下,萧盈就伸出手,把她揽入了怀中。
明绰一时不敢动,浑身僵着,看萧盈是不是真醒了。他没睁眼,依偎在明绰身边,呼吸均匀而轻柔地拂在她颈侧,好像真的还睡着。明绰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整理一下被角。此时才听到萧盈轻声问:“袁增处置了?”
明绰“嗯”了一声,萧盈便一声轻笑,也不让她整理好被子,手在她腰上揽得更紧:“你夫君也放出来了?”
他有意把重音落在“你夫君”三个字上。明绰瞪着他,但他懒得睁眼,根本看不见。明绰只好去瞪床顶,没好气道:“我哪敢公然藐视国法?”
萧盈叹了口气:“溦溦,你就是‘国法’。”
明绰又转头看他,这话说得好莫名,她也不知道算什么意思。但是萧盈看起来真的很累,明绰便没有追问,安抚地在他眉心吻了一下:“再睡会儿吧。”
含清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奔流的时间慈悲地暂停,织成一个茧,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息。整个宫里好像都没有人还醒着,连上阳宫里的人好像都去躲懒了。萧玉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人迎,她一路往里面跑,然后在看见殿内的侧脸时猛地刹住了脚。
“太父?”她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殿里的人转过了脸,萧玉襄马上闭上了嘴,这不是她的太父,只是长得好像。
谢维已知道她是谁了:“崇安公主。”
小公主看着他:“你是谁啊?”
“我是你的外叔祖。”
萧玉襄“啊”了一声,原来是太父的兄弟。她连忙低头,屈膝给他行了一礼。谢维也颔首还礼,含着笑问她:“你是来找你姑母的吗?”
萧玉襄点了点头。她其实是不愿意来见姑母的,但是今天她去看弟弟,裴贵嫔那里来了个老头,好凶的样子,裴贵嫔都吓哭了,弟
弟也在哭。如今栖凤宫已经绝对进不去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姑母能做主,这才跑来了。
她不答话,只是低着头,没一会儿,豆大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谢维吃了一惊,忙温声问她:“怎么了?”
他越是这样和颜悦色的,萧玉襄就哭得越厉害,甚至打起了嗝,只能抽抽噎噎地蹦出来几个字:“裴……裴贵嫔……弟弟……”
谢维看着她哭,眼中一瞬间闪过去了很多小公主看不明白的东西。他突然起了身,走到了萧玉襄面前,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安慰地握住了她的肩。
“来,别着急,”他笑了笑,看起来与谢聿更像了,“和太父慢慢说,弟弟怎么了?”
第183章
平心而论,谢维从来没有因为堂兄而迁怒过谢星娥。
先帝驾崩之后没多久,他就听从谢郯的安排,去了幽州,那时谢星娥还没有出生。等他受命回京执掌执金吾卫,谢星娥已经长大,没在谢府多久,就被接进宫立为了皇后。
他与谢星娥之间打最多交道的时候,就是拂霜被他软禁在上阳宫里那段日子。谢星娥会来求他,能不能让她和姐姐进去看看姑母呀。眼睛一眨,又一眨,嘴里甜甜地叫他阿叔。那个时候她对大人之间的事情还是似懂非懂的,但已经获得了远超过她理解的权力。
谢维一般不会拦小皇后,他若不在,也会让手下的人睁一只眼闭一眼。他父母早亡,自小是在谢郯膝下受教长大的,在后来所有那些事发生之前,他心里都是把他们当成家人的。
拂霜走了以后,他和谢聿也有过一段彼此尽力兄友弟恭的日子,那时是谢聿看朝中无人,不得不抬举他的儿子,来维持谢家的势力。谢维记得,应该就是在谢星娥第一个女儿出生前后,他们来往得很密切,那时谢星娥对他也很客气。
后来那孩子没了。他从幽州回来,被袁增背后捅了一刀,谢聿袖手旁观,兄弟两个之间从渐行渐远走到了近乎反目成仇,就再也没有机会见过谢星娥了。
他快不记得谢星娥长什么样子了,只知道反正不是这个样子。眼前的女人瞪着眼睛,在烛下戒备地看着他。他记得谢星娥应该才刚刚三十岁出头,但是她额上竟然已经有了显眼的白发,发髻也没有好好梳,杂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横生出了许多皱纹,尤其是从鼻翼两侧蔓延下来的两条,像是刻在她的皮肤里,让她看上去充满了怨气。
小公主已经睡着了,无知无觉地趴在他的肩头,压得他手臂发沉。谢维感觉自己有点儿抱不动了,但谢星娥看起来并没有要来搭把手的意思。
“你怎么进来的?”谢星娥问他。声音嘶哑,也没有再叫“阿叔”。
谢维挑了挑眉,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回答的必要。严加看守栖凤宫是长公主的意思,他正好是公主令史,他只消随口说两句,门口的人就会以为是长公主的意思,放他进来很正常。
谢维叹了口气,真的抱不动了。他在家连自己的亲孙儿孙女都没这么长时间地抱过呢。他也没跟谢星娥客气,大步往寝殿里走。谢星娥也没有拦他,只是跟在他身后,神情依然警觉,看着他把女儿放到了床上。动作很轻,还托住了小公主的后脑勺,怕她梦中惊醒。
萧玉襄还是被惊动了,但没醒,皱着眉头抓住了谢维的衣服,脸上还没有没干的泪痕。
她在上阳宫里跟谢维整整哭了半日。谢维极有耐心地反复诱导,终于从她嘴里挖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把裴舜英和萧稷都吓哭了的老头子应该是桓廊。他得到了平阳王被圈禁的消息,着急进宫来求见,但陛下没见他,他居然私自进了后宫,亲自去见裴贵嫔。
“他见裴贵嫔做什么呢?”谢维问小公主。
萧玉襄那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一点,毫不设防地讲了她看到的一切。那个老头子说要让裴贵嫔做皇后,但是裴贵嫔一直哀求那个老头子“别再逼她”。那个老头子就说,让裴贵嫔的父亲做光禄大夫。他还说,陛下已经快油尽灯枯了,到时候拟一封诏书,盖上国玺,就说是遗诏,怎么都比长公主名正言顺……说到这里裴贵嫔就崩溃了,把萧稷抱了出来,说“给你就是”,她不敢。
那老头子看起来特别生气,脸都涨红了,胡子一拉一把,扬着嗓子骂裴贵嫔没用。弟弟被他们吓哭了,哇哇大叫……
萧玉襄说到这里又含了眼泪,抬起头问他:“父皇要死了吗?”
谢维回答不了。卞弘自然是绝不会透露半个字的,但太医署有的是人肯张嘴。他探来的消息是,多半撑不到春来了。
但他不忍心跟一个孩子说这个。谢维安抚住了萧玉襄,派了人去含清宫又请了两遍,但长公主都没有理睬。眼看着天色暗了,谢维才意识到,崇安公主有多么不受宠。
她身边一个跟着的保母、宫人都没有,就这么从这个宫跑到那个宫,天黑了没回去,也没有人来找。谢维问她,该送她回哪里,她就两眼泪汪汪的,又求“太父”,能不能送她去见母后。
谢维停下来,算是解释清楚了他为什么会抱着小公主出现在这里。谢星娥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一双眼睛看得谢维心里发毛。他生怕谢星娥要质问小公主怎么会独来独往,可她只是笑了一声,音调诡异地扬了起来:“萧盈要死了?”
谢维一愣。
谢星娥的脸上几乎放出了光,又问了一遍:“我儿子要登基了?”
她不等谢维回答就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大声。谢维被她吓了一跳,神情像见了鬼。
萧玉襄被她尖利的声音惊醒,在床上揉了揉眼睛,但两人都没有看到她。
“稷儿要登基了……哈哈,是我的稷儿!”谢星娥笑得有些失控,让谢维担心她是不是疯了。然后她又突然止住了笑声,问谢维:“她是镇国长公主了,对不对?”
谢维犹疑着点了点头。
谢星娥又问:“陛下会让她来辅佐新帝?”
谢维这次没有回应。还没到最后一刻,陛下也没那么说过。上次指定的辅政大臣里没有长公主,但是看这小半年来陛下对长公主的依赖和倚重,几乎是必然的——
即使他有别的念头,这辅佐摄政之权长公主既已经捏在手里,就不会再给出去了。
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一片阴霾顿时笼罩起谢星娥的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眼中蓄满了泪。
谢维心有不忍,还想安慰她:“星娥,你还是好好地保养身子,等建安王长大了,自会孝敬你的。”
“养不大了……呵,养不大了。”谢星娥不像在跟谢维说话,自言自语似的,一面落泪,一面却在笑,“她肯定会学姑母,不会让稷儿长大了……”
她转过身,当谢维不存在似的,自己坐在了镜前,拿了梳子一遍一遍梳自己披散的长发。谢维在背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着转了身,离开了栖凤宫。
此时已经快要到宫门宵禁的时刻,再不出宫就是违律了,但谢维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含清宫。阴青蘅进来传话的时候,明绰正坐在床边看奏疏,一只手持卷,一只手让萧盈握着。本已要起身了,萧盈却突然从床上拉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去。
他熬了一个晚上没睡,整个人就没力气,白日里补了一觉,仍是虚的。明绰叫了他一声,他也不回应,但手就不肯松,摆明了不愿让她去见谢维。明绰只好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是要他进来?”
萧盈好一会儿没动静,然后仍是闭着眼,摇了摇头。他也不想见。
明绰叹了口气,只好让阴青蘅去打发了,让谢维有事明日再来。等阴青蘅下去了,萧盈才终于睁了眼,放开了明绰的手腕。他做了一个想起身的意图,明绰赶紧扶他靠好,半坐起来。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好像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明绰看着他又闭上了眼睛,神色明显是在忍耐着某种不适,眉头就不自觉地打成了一个结。
萧盈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几息,终于缓过来了,睁开眼看见了明绰的表情,竟还笑了笑,伸手去抚她的眉间:“我没事。”
明绰把他的手从自己眉间拽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不肯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萧盈先开了口:“袁增既除,谢维也不必留了。”
明绰还是没作声。萧盈说的是实情,她起复谢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与袁增斗。但现在要她干脆利落地兔死狗烹,她也有些犹豫。
说当谢维是舅舅吧,小时候又没什么感情,明绰第一次见他,就是他带兵围了上阳宫,胁迫着把她带离了母亲身边。说因此记恨他到如今呢,也不是实情,他毕竟是当年唯一肯站在母后身边的谢家人,也还有乌兰徵的面子。
她不说话,萧盈便歪了歪头,轻声道:“朕可以替你做这个恶人。”
明绰抬眼看他:“你就这么见不得谢家人?”
萧盈便牵了牵嘴角,眼睛里就一个意思:“你说呢?”
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谢维其实比谢聿更像太父。”
这么多年,他能容忍谢聿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容忍他的女儿做皇后,却处处有意打压谢维,也不只是因为谢维当年参与谋反参与得更直接。
明绰笑了一声,有意曲解他的话:“他是像太父一样,重感情。”
萧盈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跟她开玩笑的心思,明绰只好也收敛了笑意,盯着他看。萧盈不像是来逼她处置了谢维,她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想说。是那种他知道撑不住了,有些事情一定要交代的话。又怕她不想听,又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一颗心也跟着无声地碎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萧盈有意转了个话题,问她:“袁增死了吗?”
明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在萧盈休息的时候,廷尉已经有人来报过了大将军暴毙。
萧盈看着她:“什么时候放人?”
“过两天吧。”明绰低着头,“案子查清楚了,总还有家财要抄没,该处置的处置完了,才说得过去。”
萧盈没有异议。他又把眼睛闭上,似是攒了攒力气,才轻声道:“可惜。”
明绰看着他:“可惜什么?”
萧盈:“本想借着抬举寒门……”
他没把话说完,只有一声无力的长叹。无论袁增自己是如何声称的,袁氏就是实打实的寒门。大雍立国以来,袁增还是第一个纯靠军功走到位极人臣的寒门子弟。
这当然是萧盈有意为之。可是他又同时选择了减少征伐、与民休养的国策,立军功的机会少了,二十年来毕竟只出了一个袁增。他曾经短暂地改变了局面,然而到最后,袁氏与桓、谢、崔、王也没什么区别。
皇权受世家大族制约,但也要靠世家大族来维持统治。他永远是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一切都在重复上演,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能够改变。面前横着的是一座怎么搬也搬不走的山,而他没有时间了。
明绰听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突然道:“此事简单。不然让晔儿南下,跟当年羌人一样,把这些世家都杀绝户了,大家都清净。”
萧盈一条眉毛高高地扬起来,睁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硬是没找出话来讲,只能笑了一声。然后反手拍了拍明绰的手背,又问她:“你小时候是不是很不服气?”
“什么?”
“太父总说你不如我,”萧盈自嘲地笑了笑,“但我瞧着,大燕在你手里的时候挺好的。”
萧盈顿了顿,握紧她的手,声音却很轻:“如果当年就是你……你会不会其实比我做得更好?”
明绰猛地别过了脸,控制着眼泪不要往下落。其实大燕也有稳如磐石的西海权贵势力,她花了快十年都没有处理好,最后还搭上了乌兰徵一条性命。但是明绰不愿再说这些。
是很不服气的。当年的明绰站在皇兄身后,丝毫没有掩饰过脸上的骄傲。他们从未明说过这场隐秘而漫长的争夺,它有时以爱为面目,有的时候被裹挟在恨当中。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偏偏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可是即便如此。
“在洛阳的时候,我也经常会想,要是你会怎么做。”明绰把他的手拉起来,依偎到自己的颊边。她的眼泪还是涌出来,沾湿了他的指缝。
萧盈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那一瞬间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恨谢拂霜。他不想死。他太想、太想,就这样,再多看她一会儿。他轻轻地张开了手臂,明绰便往前倾了倾,投进了他的怀里。
萧盈抱着她。极度虚弱带来的眩晕再一次袭来,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在哪儿。他又闻到了掖庭宫里那股灰尘的味道,枯骨一般的手指抓住了他。谢拂霜在朝他微笑。
再给一点点时间,就好了……萧盈闭上眼睛,在心里无声地跟死去的人讨价还价。让他再为溦溦,做最后一件事。
第184章
萧玉襄被保母牵着,不情不愿地进了殿。裴舜英坐在妆奁前,正独自抹眼泪。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她赶紧先把脸上的眼泪擦了,转过头来,勉强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玉襄……回来了?”
萧玉襄板着脸,不肯说话。她的保母看不下去,小声劝了一句,让公主行个礼。
小公主之前不知道去哪儿了,一整晚都没回来,她们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办。陛下不大好了,她们哪里敢去含清宫打搅。满宫里只有裴贵嫔上心,自从那天以后,又把她接到了身边。
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母难免觉得小公主也太没心肝了。
“好了。”裴舜英软声软气地制止了一句,用口型问了保母一句,“又去哪儿了?”
保母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那就不必说了,肯定是栖凤宫。其实自从长公主说过以后,栖凤宫守得更严了,也不知道
崇安公主是怎么还能够进出自如的。
裴舜英听完,也不敢如何管教公主,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神色,道:“先去换身衣服吧,我们得赶紧……”
她话还没说完,萧玉襄就突然抬起了头,也不称呼她:“我饿了。”
裴舜英愣了一下,小公主大清早起就不见了人影,她猜着就是去栖凤宫了。那里头是萧玉襄的亲娘,怎么还能饿着她?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裴舜英就赶紧让人去准备。宫人领了命下去,两人便相对无言。
萧稷正坐在软垫上,手里玩着一个塞着棉的布老虎,叫了声“姐姐”。萧玉襄听见他叫,便走过去,也坐在那软垫上,把弟弟抱进了怀里。
裴舜英有些局促,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萧玉襄说话,小声道:“那就先吃点东西再说……”
萧玉襄听见了,但她没理睬。只有萧稷手里抓着布老虎,在模仿老虎叫的声音。直到宫人送来了吃食,才打破了她们之间有些尴尬的沉默。
让裴舜英没想到的是,萧玉襄看起来饿得很厉害。端上来的是一碗羹,她也不嫌烫,大口大口地喝,两口就呛着了。倒是把裴舜英吓了一跳,忙给她拍了拍背:“慢点儿……怎么饿成这样了?”
刚说完,又发现萧玉襄的袖角和衣角都是脏的,不知道去哪里蹭来的灰。她伸手想给孩子理一理,但是萧玉襄一下子抽回了手,裴舜英只好赔了个笑脸,不去动她了。
萧玉襄这才继续端起了碗,埋头吃饭。
宫里当然不至于饿着谢星娥,栖凤宫里是有饭食的,但她今日是偷偷进去的,自然没有饭给她吃。她没跟任何人说,她发现,栖凤宫里的守卫全都被换过了。
萧玉襄之前总跟守卫周旋,想尽办法要进来看母后,每个人的脸她都认得。可那天晚上谢维把她送进栖凤宫,第二天她出来的时候就发现门口站着的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所以她今天是掐准了原本该守卫换班的时候又回去看,发现还是那几个人。
她等了没一会儿,就看见谢维来了,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和父皇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应该是他的儿子。他似是没发觉门口换了人,说了几句,就带着他的儿子一道进去了。萧玉襄等了一会儿,也跟上去。那守卫的朝她行了个礼,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放她进去了。
萧玉襄轻车熟路地去了母后的寝殿,却发现没人。她这才反应过来,如果母后要见客,当然是在正殿里。可她正要出去的时候,就听见脚步声过来。萧玉襄下意识地往床底下一钻,果然是母后和两个男人的声音。老一些的那个就是她知道的谢维,年轻的那个,她听见母后叫他“谢运”。
床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三个人的鞋子在走来走去。他们似乎是在争论着什么,母后不愿意听,就坐在了梳妆台前。萧玉襄从床底下看她动作,就知道她又在篦头。自从后位被废,母后生了许多白发,她日日都要拿药油篦头。寝殿里果然一股松油香气。
那父子两继续争论,话赶着话,谁也不让谁说完。萧玉襄在床下听着,好像是谢运非要父亲带他来见谢星娥,还想努力说服父亲做什么,但是谢维似是不愿意。他还说了一句“没有废后复立的道理”,谢运又说,不必复立,等新帝登基,另行册封太后就是了……
萧玉襄觉得很奇怪,她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议论母后,但是她从小的规矩就是议论也不能当着人的面说,可他们却好像谢星娥听不到似的。怪不得母后一个劲的篦头,也不想搭理他们吧。
直到他们说到,“长公主会效仿当年的太后”一句,母后突然很用力地把角梳扣在了案上。那角梳早已因天干而开裂,被她这一下拍得当即从中间断成两截,发出了极响亮的“啪”一声。
谢维父子一时都安静下来,转过来看着镜前的谢星娥。
“你也说了,”谢星娥开了口,“她对平阳王的感情更深厚些,既然更心疼大的,却选择扶立小的,能是为了什么?”
谢维没说话。但是他儿子接了口:“自然是为了下手的时候不心疼。”
接下来谢维就几乎没有开过口了,主要是谢运在说话。那些话萧玉襄大部分都没听懂,因为提到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人。从床底下看出去,能看到谢维的脚一直在打转,连萧玉襄都感觉得出来他的焦虑。
谢运说了什么“兔死狗烹”,又说什么“坐以待毙”,这些都是萧玉襄学过的词,但她怎么也听不懂,只感觉他越说越生气。到后来又开始变成了哀求似的口吻,让父亲“替谢家想想”。
一直说到后来,他似是也倦了,三个人就都沉默下来。再开口的,便又是她的母后。
“阿叔既这样忠心耿耿,又何必带了儿子来我这里?”母后的声音冷冰冰的,“我在这儿好好的,又没求你们来帮我!”
谢维的脚停下来,似是让谢星娥堵得无话可说。
谢运又道:“父亲何必还要顾念什么旧情,她可曾顾念自己还是一半的谢氏血脉?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就不痛不痒地杀了老子,儿子还是照用不误!她眼下可是去廷尉府亲自接人了!”
谢维叹了一声:“长公主本就没想……”
“到了召重臣近侍入内侍疾的地步,她把袁氏兄弟都接回去了,却没有咱们父子的份,这是什么意思,父亲还要继续骗自己吗!”
萧玉襄心里一紧,“入内侍疾”四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这段时间以来,裴贵嫔随时都准备着带弟弟“入内侍疾”。每每提及这个词,还伴随着她们心照不宣、意味深长的眼神。
萧玉襄模模糊糊地明白,裴贵嫔说的侍疾,跟姑母一直在做的那种侍疾是不一样的。若是近臣、妃嫔都要去侍疾,也就意味着,她的父皇要驾崩了。
“你刚才在哭什么?”萧玉襄突然问裴舜英。
裴舜英的眼神躲了躲,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小公主。
萧玉襄见她不说话,便把碗放下,抬头看着她。裴舜英打扮得相当庄重,但是并不招摇,再看萧稷,虽然还在玩他的布老虎,但也是穿着出门的衣裳。萧玉襄明白了什么,低下头,一滴眼泪“啪”地滴进了刚才的空碗里。
她一哭,裴舜英马上也跟着落泪,但她强忍着,安慰地握住了萧玉襄的肩膀,轻声道:“公主别太难过了,你放心,陛下既然把稷儿交给了我,你是他的亲姐姐,我不会不管你的。”
萧玉襄抬头看着她,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一边下唇剧颤,好像有什么活物要从她嘴里钻出来:“你……”
裴舜英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是很温柔的语气:“怎么了?”
萧玉襄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你跑吧!”
“什么?”
“你快跑……”
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不明的重响,一下子盖过了萧玉襄犹豫不决的警告。然后便是不祥的惨叫,似是宫里的人想阻拦什么人,但瞬间就被放倒了。
萧玉襄浑身一抖,像一头受到了惊吓的小兽,突然转身回去,一把抱起了弟弟。裴舜英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危险,陛下病危,又只有建安王一个继承人在宫里,这时候出现这种动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来不及想萧玉襄为什么会提醒这一句,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在那个当下,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打开了柜子,把萧玉襄姐弟塞了进去。
“别出声!”裴舜英只来得及对她说了几个字,柜门便牢牢地关了起来。萧稷藏在姐姐怀里,茫然地发出了两个音节,被萧玉襄一把捂住了嘴。萧稷不明白,以为姐姐在跟他玩,于是他也伸出了手捂住了姐姐的嘴。萧玉襄紧紧咬着嘴唇,极力想控制全身的颤抖,可是眼泪还
是不受控地往外涌。
“你们要干什么……?”裴舜英的声音在颤抖,好像难以置信看到的是谁,“谢,谢史君……?”
“今日重臣皆已入宫,我们只要封禁宫门,带着建安王去含清宫,大事可成!”她在床下听见谢运说,“裴贵嫔是个没胆的,不怕她不听话。”
“别过来……”裴舜英在柜外哭了起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谢维问她:“贵嫔,建安王在哪儿?”
可是裴舜英只会哭,越哭越大声,盖过了柜子里小女孩惊恐的喘息和啜泣。什么都不懂的萧稷反而变得非常安静,小手不再捂着姐姐的嘴,而是擦了擦姐姐的眼泪。
“不如杀了那个贱人!”这是母后的声音。萧玉襄在床下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外面的声音一瞬间都停下来,萧玉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谢维又开口了,语气带着安抚:“贵嫔,把建安王交出来,不会有事的。”
“稷儿已经……已经去侍疾了……”裴舜英抽噎着,听起来已经吓得语无伦次,竟然还扯出了一个谎。
柜门“吱”一声,被开出了一条缝。萧玉襄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似的,生怕有人听到。但是裴贵嫔哭得那么大声,没有人朝这边看一眼。萧玉襄从窄窄的一条缝里看出去,看到她跌坐在地,精心梳过的发髻已经散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谢维父子,他们背后带了好多人,站满了内殿。
然后谢星娥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挽了髻,涂了妆,和从前做皇后的样子别无二致。裴舜英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她,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出来!”母后的手伸到床下,像抓一只老鼠似的,把萧玉襄抓了出来。谢维父子都围上来,然后在看清楚是谁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养我的儿子,养得很高兴吧?”谢星娥倾身逼近了裴舜英,看着她那张脸,露出了一个快意的笑,“‘稷儿’,好亲热啊,怎么?你还敢要他叫你娘吗?”
裴舜英颤抖着:“皇后……”
谢星娥直起了身:“你还记得本宫是皇后啊。”
萧玉襄哭了起来,胡乱地摇着头,哀求母亲:“不要,娘……我不要!”
上一次母后让她去“做一点小事”,换来的就是父皇再也不来看她了,直到今天,萧玉襄都没有得到父皇的原谅。现在母后又要她去“做一点小事”,让她回去拖住裴贵嫔,别让她带着弟弟去含清宫。
谢星娥狠狠地掐着她的手腕,那上面还有之前她烫出来、刚好的伤痕。她逼近女儿,每说一个字,气息都吐到她的脸上:“你还记得我是你娘啊?”
“杀了她。”谢星娥说。
柜门被整个推开:“不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裴舜英突然站了起来,猛地扑向了谢星娥。谢星娥听到女儿的声音,转头在看,未设防之下被她扑倒在地。两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来,萧稷“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谢维手下的人提刀逼近,谢星娥又喊:“别伤我的孩子!”
谢运动手了。裴舜英被揪着头发,狼狈地被他在地上拖拽了几步。谢星娥站了起来,嘴里仍在骂:“你这贱人——”
裴舜英突然爆发出了她此生最大的音量:“玉襄!跑啊!”
萧玉襄抱住了弟弟,什么都来不及想,闷头往前冲。谢运离得最近,伸手想拦,但是裴舜英发了疯一般,突然奋起来,狠狠在他腰上一撞。萧玉襄听见了后面传来的混乱,母后和谢家的父子同时在下令,还有让她浑身血都凉透的一声闷住的惨叫。萧稷还在她耳边用最尖利的声音哭叫,反而让她什么都不用去听,也不必回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含清宫跑去。
第185章
血腥味在宫室里慢慢地蔓延开来,裴贵嫔伏倒在地,一摊血迹正缓慢地从她身|下沁出。她的神色非常平静,只有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楚楚可怜,好像只是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而不是被人丧心病狂地在胸腹连捅了近十刀。
谢维皱着眉,看了一眼尸体,又看着脸色苍白、抖若筛糠的谢星娥——杀人者竟比丧命者看起来还要凄惨。他实在没想到谢星娥会下这么狠的手,可能连谢星娥自己都没想到她有一天会亲手杀人。
承景宫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宫人们都战战兢兢,只敢缩在角落里哭。谢星娥似是被她们哭得心烦,还想发作,但是谢维看了她一眼。谢星娥抿紧了嘴,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谢维有些心烦意乱地又在承景宫里踱起了步。
他一直是相当犹豫的。当年追随谢拂霜的时候,他至少还是执金吾卫的中尉,手里切切实实有兵。谢拂霜也是掌权十几年的太后,于法理、于人望,皆是名正言顺。如今的谢星娥连谢拂霜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除了是萧稷的生母以外,她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但谢运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长公主毕竟姓萧,她对于谢家是没什么私心的,谢维自知到她面前没什么谈亲情的资格。陛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容下谢氏,临到病危了还要亲自处置谢运,长公主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样的态度,谢维很难抱有什么指望。就算长公主以后青出于蓝,坐到了比她母亲当年都高的地位,她愿意给谢家的也不会太多。
——更何况,她也未必能成。最后彻底说服了谢维的,就是儿子的这句话:“若是能成,姑母当年早就成了。”
如果长公主终有一日要步她母亲的后尘,那失败的结局已然写定,谢维不愿意再犯第二次相同的错误。
谢运从外面快步走进殿来,打断了父亲的思绪。谢维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空空,心里便是一凉。谢星娥更是尖利地质问起来:“稷儿呢!”
萧稷已经不是个婴儿了,三四岁的孩子,成年人抱久了都费劲,何况萧玉襄只是个单薄的小丫头。谢运让父亲看得面有惭色,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了一通。宫墙弯弯绕绕的,追出去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谢维没听他说完就抬了抬手,让他住口。
他们的人手远远不够,谢维现在手里没有兵,谢运也被停职
待察,仓促之间能够召来的只有曾经的旧亲信——这么十几个人已经是极限,再多就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宫。
但谢维本来也没有想要把动静闹得太大。当年谢拂霜败就败在顾忌着谢郯的尸身,没有立刻攻入温泉宫。声势浩大反而难以成事,他们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住建安王,到含清宫逼迫萧盈下诏让谢氏辅政,这十几个旧部就已经够用了。
可是现在那孩子跑了。
谢维果断地转过身,从承景宫走出去:“传长公主的令下去,即刻封禁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长公主的令?”
李俦困惑地眨了眨眼,确认似的,反问了一遍:“长公主已经回宫了?”
来传信的执金吾卫摇了摇头:“是谢史君来交代的。”
李俦“哦”了一声,倒是并未起疑。
眼下守着陛下的只有李俦一个人。经历了上一次病危时的手忙脚乱,这一次陛下要“从容”得多,越是位高权重的反而越不许近前侍疾,都被控制在了含清宫左近的宫室里。含清宫里除了太医,就唯有这个位置不高的近侍,他的任务就是记录下陛下临终前的每一句话。
长公主恐怕还是不放心,让人把宫门也一起封禁,也是情理之中。
李俦点了点头,便想让执金吾卫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是谁去传的令?”
李俦连忙转身行礼,口称“陛下”。但是萧盈无力地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多礼。他竟然下了床,就站在罗帐后,手里撑着一根柱子才站稳。那执金吾卫也跪倒在地,又说了一遍,是谢史君。
萧盈牵起嘴角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李俦赶紧起身来扶,但是萧盈没让,只让任之搭了把手。李俦胆战心惊地把手伸在那里,随时准备着陛下站不住似的。他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萧盈的脸色太吓人了,尤其是嘴唇,几乎完全就是灰的,看不出一点活人的血色。只是一个坐下的动作,就缓了好几口气,才道:“是崔挺让你来问的?”
那执金吾卫低头应了一声:“陛下明鉴。”
崔挺倒是多长了个心眼。萧盈点了点头,只道:“既然是长公主的意思,你们照办就是了。”
那执金吾卫当即领了命,下去了。萧盈这才转过脸,对任之小声说了个李俦没听清楚的名字,让他去把此人召来。任之唱喏而去,李俦立刻到案前正襟危坐,以为陛下要交托什么遗命,恭恭敬敬地执笔蘸墨,准备一字不动地都记下来。
萧盈看到他的动作就笑了:“那不过是看守栖凤宫的殿中校尉,你不用记这个。”
李俦飞快地揣测了一番圣意:“陛下要召谢氏……?”
萧盈又笑了一声,没力气跟他解释这么多:“你先下去吧。”
李俦放下笔:“可是……”
“朕还没到要咽气的时候。”萧盈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帛书,放在了自己面前,又道,“遗诏早已立好,你担心什么?”
李俦只好低头连称“不敢”,起身小步退了出去。
殿内一时只剩下了萧盈自己。
谢维果然动手了,萧盈闭上眼睛,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那天晚上谢维把崇安公主送回了栖凤宫的时候,明绰的人就已经来报过了。长公主说过了严加看守,他们虽然不敢拦公主令史,但更不敢知情不报,这恐怕是谢维没有想到的——话又说回来,公主令史这个官名真是荒唐,其实萧盈每次听到都忍不住觉得,难为溦溦想得到。当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起复谢维,明绰也是没法子了,生捏了这么个官出来。
就是那天晚上,萧盈就悄无声息地把栖凤宫的守卫换成了自己的人。
谢维在两天后去过一次,自己去的。守卫听了陛下的令,并不阻拦,但是谢维在栖凤宫呆了多久,又和废后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含清宫。明绰这才知道萧盈做了什么。
明绰一开始还生气,认为陛下这是欲加之罪,谁会经得起他这样的试探呢?可是当她听到谢维对谢星娥谈论的是什么之后,明绰也沉默了。
他们打了个赌。含清宫今日召群臣入内侍疾,独独落下了谢维父子,同时借口命长公主去接袁氏兄弟复官,将她调开。若是谢维当真有所行动,萧盈要动手,明绰就不能再劝;反之,若是谢维什么都没做,萧盈就要答应,再不能有动谢氏的念头了。
明绰今天走的时候还跟他说,不过是发发几句牢骚,谢维不至于的。他又没有兵权,又是跟稷儿沾着亲的,他何必同样的错误再犯一遍?
是啊,他何必呢。萧盈闭上眼睛,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心里没有打赌赢了的得意,只是想,她好像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太信任别人,总想着谁都要保全,那样天真,柔善……
其实明绰这些年里已经变了很多。萧盈第一次意识到明绰也有狠辣的那一面,是她为了自己要求夺去袁綦的所有军衔的时候。她现在的说一不二,果断勇决,有时都让萧盈惊叹——比如陈缙的自尽,又比如,他其实也没有想让明绰亲手去了结袁增。袁增怎么死都可以,但萧盈不希望明绰与袁綦之间走到夫妻相仇的地步。
可是明绰还是亲自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在意过袁綦。萧盈感觉得出来,明绰早已没有把自己放在那个“妻子”的位置上了。设身处地,他若是处置了某个妃嫔的父亲,而妃嫔依然要把他当成丈夫,这不就是身为君王的天经地义么?
他是如此,所以明绰也是如此。
明绰似乎已经并不天真,也谈不上柔善了。她驭下处事恩威并施,样样都不输萧盈自己,可谢维还是会背叛她。说到底,无非还是看轻了她。是不是她必须要像神明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才能换得所有人对他天经地义的忠诚。
萧盈把手放下来,手指交错着,在桌上敲了敲。
殿门外有了人声,但没敢直接进来,还是任之先进来通传。任之小声地跪坐到了萧盈身边,禀报了一句,说崇安公主和建安王都到了。
萧盈看起来并不意外,传他们进来。那殿中校尉一只手抱着萧稷,另一只手牵着萧玉襄,进来向陛下行礼。
萧玉襄还在巨大的惊吓里没有回过神来。谢维料得不错,她根本抱不动弟弟,跑出去没几步的时候就没力了,只能把弟弟放下来,拽着他跑一段,见他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再抱起来。弄得两个孩子都精疲力竭,其实也没跑出去多远。如果不是内宫的宫墙弯绕,再加上追在他们身后的谢运又有所顾忌,他们早就被追上了。
萧玉襄估算了一下承景宫到含清宫的路线,非常明智地选择带着弟弟躲进了御苑附近的一座空置的宫殿。她想把弟弟留在这里,自己跑去含清宫叫救兵。可是她说要走,萧稷就吓得大哭,怎么也不肯乖乖地停在原地。
那时谢维的声音就在离他们一墙之隔的位置,萧玉襄听见母后一直焦急地呼唤他们,可是生平第一次,她不敢应。脑子里只是想着,她跑出来的时候听到的那声惨叫是裴贵嫔吗?
然后谢维和母后的声音就都远了。萧玉襄躲到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才抱着弟弟走了出来,这一次,没走几步就碰上了栖凤宫那些脸生的守卫。萧玉襄已经分辨不出来他们是要保护他们还是要把他们交给谢维,她已经跑不了,也反抗不了了。但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们把她和弟弟带到了含清宫。
萧盈看着他狼狈的女儿,似是什么都明白,一句也没问。他抬了抬手,想让女儿上前来,但是她戒备而警觉地看着父皇。惊悸之后剩下的是麻木,麻木之下,反而比任何时候脑子都转得快。萧玉襄转头看了看送他们来的脸生校尉,再看看父皇。她也明白了。
那一瞬间,萧盈突然感到心脏被针刺了一下,不是他所熟悉的疼痛,仅仅是一闪而过的酸麻。他的女儿在那一瞬间无声地长大了,就像很多年前,他发现母后给他送来的药其实是剧毒的那一瞬间。他曾经以为,无论如何他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可是萧玉襄现在跪在他面前,垂着眼,脸上是某种相似的木然。
萧盈放下了手,似是有些失落:“任之。”
任之立刻上前了一步,萧盈轻声道:“带公主先下去吧。”
萧玉襄没有反抗,她朝父皇磕了个头,站起来,跟着任之走了。殿中校尉向萧盈汇报了发生的事情,但也没什么是萧盈意料之外的,他沉默地听着,眼神落在了萧稷脸上。
殿中校尉说,建安王因为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又被公主强行拖拽着疾奔,一度惊厥抽搐,好一阵才缓了过来。陛下要不要还是让太医来……
但他话没说完,萧盈就让他也下去了。然后他抬了抬手,示意儿子近前来。
萧稷比姐姐乖巧些,马上起身走到了父皇身边,跪坐好,这些都是裴贵嫔教过他的规矩。他抬起头,看着萧盈:“父皇。”
萧盈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顶,摸了摸他的头发。小孩儿的头发很软,疾奔中出了汗,黏糊糊地沾在额上,萧盈顺手给他理了理,低头看着他。
明绰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她听到,谢维第一次单独去栖凤宫和谢星娥议论的是,长公主日后会不会效仿当年的谢太后,为了自立为帝,有朝一日对萧稷下杀手。
说实话,萧盈也不知道明绰会不会。明绰的本性不是这样的,但人一旦走到那个位置,就无法再谈论本性了,这一点,萧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看到明绰那一瞬间讳莫如深的眼神,就意识到,明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她会不会这么做。
但她此刻是绝对无法下手的。她心里还有太多的善,这就是她和她的母亲最不同的地方,只有谢拂霜能狠得下这种心。
萧盈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见谢拂霜笑了一声。她坐在他面前,眼中含着几分讥诮,像是嘲讽他这么多年之后仍在为这桩“小事”耿耿于怀。
“你答应过,”谢拂霜提醒他当日在掖庭宫中无人听到的约定,“会把你欠她的都还给她。”
萧稷转过脸,顺着父皇的视线望向虚空。萧盈不知道孩子的眼睛是不是也看得到追来索命的亡者。
“你答应过。”谢拂霜又说了一遍。
萧盈还是沉默着,把孩子送到了谢拂霜手里。萧稷睁着眼睛,萧盈不得不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睫颤动起来,宛如蝴蝶振起了翅膀。亡者无声地收紧手指,捏住了欲飞的蝴蝶。
第186章
含清宫外,一片寂静。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没有雪,空气干燥而冷冽。但比起不久前,已明显没有那么冷了,严寒如强弩之末,在灰蒙蒙的阳光下兵败如山倒,唯有在夜里才能悄悄地占回几分失地。
重臣们都在文英殿,那是太极殿边上附带的一个小小班房,如今外面守着的已经悄然换成了“长公主的人”。谢
维身后已没了人,只有谢星娥站在他身边。他们等了一会儿,才看到谢运回来。
他刚从宫外进来:“父亲。”
谢维让他不用多礼:“办妥了?”
谢运点了点头:“长公主已去平阳王府了。”
他奉父亲的命令,带人在平阳王府闹了一番,长公主那里听到的说法是,平阳王得知陛下病危,硬要破禁入宫。但圣旨严令圈禁,守在外面的执金吾卫不肯放行,若平阳王一意孤行,依令只能就地诛杀。可是他们也不能真的跟平阳王动手,去请长公主是唯一的选择。
其实长公主去了就会发现是怎么回事,但谢维不能让她现在就回宫。崔挺尚未起疑,重臣都在文英殿被看守,消息也传不出去,在长公主回来之前,谢维已经用她的名义掌握了整个皇宫,他仍有机会。
谢维抬起头,看定了台阶上巍峨耸立的宫殿,撩袍举步,带头向含清宫走去。
含清宫里面跟外面一样,寂静如死。
里面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留,谢维一行人进去,无人通报,更无人阻拦。殿内的光线要比外面昏暗许多,地龙也烧得更热,把那股经年不散的药味熏出来,不由分说地扑向进门的每个人。谢运下意识地抬袖掩鼻,感觉这不是药味,而是行将腐朽的死亡的气息。
萧盈就端坐在殿中,身前一张矮几,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卷帛书,显然就是遗诏。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进来的声音,安安静静地垂着头,有那么一瞬间,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竟不确定萧盈是不是还活着。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你来了。”
萧盈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谢维。其实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照面了,即使后来谢维被擢为公主令史,萧盈也从未召见。他比少年时更加虚弱苍白,好像连掀起眼皮都耗去了大半力气,但他这一眼看过来,谢维还是浑身一个激灵,膝下一软,朝他行礼:“陛下!”
萧盈又垂下眼睛,还是很平静的语气:“你的时间不多了,朕的时间也不多了。别浪费。”
谢维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冷汗如雨,反而是谢星娥不畏惧,她也没有跪下,上前了一步,问萧盈:“稷儿呢?”
萧盈看了她一眼,然后朝殿内歪了歪头。谢星娥抬起头,看见层层罗帐后的床榻上确实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抬脚就往里走,只留谢维父子在外。
谢维终于开了口:“陛下该传位给建安王了。”
萧盈没说话。谢星娥已经靠近了床边,稷儿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熟睡,她便小声而温柔地唤了唤孩子:“稷儿……?”
谢维从袖中掏出了他已准备好的诏书,双手举至眼前:“建安王年幼,百官未睦,社稷危急,臣唯此忠良之心,扶保幼主,唯请陛下一言,使天下臣民知所归依……”
萧盈没听他说完,伸手把他那封诏书接过来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给自己加了太尉衔。萧盈没忍住笑了一声,谢维微微皱起了眉,刚要说话,却听到谢星娥声音诡异地变了个调:“稷儿?!”
下一刻,殿内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完全听不出是谢星娥的声音。谢运立刻掀开罗帐,几步走了进去,便看到萧稷被谢星娥抱在怀里,但是手和脖子都软绵绵地塌下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谢星娥却像在抱一摊死水,越想捞起来,越是散落四方。她抬起头,无助地看着谢运,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不停地惨叫。谢运低下头,看见孩子露出来的脖子上清晰地沁出了青紫的指印。
谢维睁大了眼睛看着萧盈:“你……!”
萧盈好像根本没听到谢星娥的惨叫,眼睛只定定地看着谢维身侧:“母后把他带走了。”
谢维神经质地回转过头,但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萧盈看定的只有虚空。他的母后?是说拂霜?谢维看着萧盈那张跟死人差不多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就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往前凑了凑,小声问了一句:“拂霜在这儿?”
萧盈很慢地把脸转过来,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要一会儿才能聚焦。但他脸上还是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抬起手指了指。
谢维猛地退了几步,好像真的感觉到了来自幽冥的寒气。谢运气冲冲地从殿内冲出来,咬牙切齿地向父亲道:“他要立平阳王——”
萧盈和谢维谁都没有看他,谢运莫名其妙地了看了看突然脸色煞白的父亲,然后猛地伸出手,直接从萧盈面前拿走了他写定的诏书。
遗诏上有蜡封,被谢运粗暴地扯了开来。萧盈还在看着虚空,谢拂霜站在那儿,掩着唇,笑得十分开心。他从来没见谢拂霜这么笑过,于是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谢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诏书,眼睛瞪得恨不得掉到帛书上去,脸色也变得像他父亲一样苍白,喃喃着:“你疯了……疯了……”
他突然把诏书扔到地上,在殿中翻找起来。萧盈也不阻止,任他翻箱倒柜地弄得一团乱。谢维把那封诏书捡了起来,低头看了很长时间,好像很多字都不认识,得来来回回地读了确认。谢运找到了国玺,走回案前,摊开了父亲带来的那份诏书,两只手捧住了硕大的国玺,不由分说地盖了上去。
他没沾印泥,诏书上只留下了浅浅的几道红痕,但谢运眼中有一股狂热驱动着,让他忘记了萧稷毫无生气的身体,他把诏书举到谢维面前:“父亲,成了!”
谢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诡异神情。谢星娥的哭声还在回荡,但谢运听不见。下一刻,殿外突然传进了脚步声。
明绰提着裙子在跑,因为脚步太急,身后的大氅都鼓了起来,头上的步摇坠下的流苏缠在了一起,她也顾不得梳理。她看也没看谢维父子,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危险,就这么一阵风似的,直接卷到了萧盈面前,紧张得脸色煞白。
她身后还跟着人。谢运还没看清,已经被反手扣住,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制得动弹不得。他看不清身边的情形,但已经听到了执金吾卫身上金甲互相碰撞的声音,还有谢维的头被摁到地上的时候,发出的那沉闷的一声“咚”。
摁住谢运的人没有穿金甲,只是喘气喘得很重,可谢运并没有
挣扎,他不至于花那么多力气。谢运艰难地试图回头,但那人用手肘抵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动。谢运僵了一下,终于认命似的苦笑了一声:“仲宁……”
“住口。”袁綦那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怨恨和失望。
更多的脚步声在殿中响起,然后是谢星娥凄厉的尖叫,但非常短促。执金吾卫不再给她留情面,大概是打了哪里,让她迅速收了声。她软倒在地,被执金吾卫拖了出来,但一只手仍旧往殿里伸,脖子里的青筋一根根地绽出来,痛到只有泣血般的嘶声:“稷儿……!稷儿!”
明绰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看了一眼罗帐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却不敢站起来去确认,只能转回头来看着萧盈。
“你做了什么?”她问萧盈,声音很轻,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萧盈没有回答。诸位朝臣这才接连跟了上来,桓廊一把年纪,反而是在最前面,倒是姜川,因身体胖大,跑得连呼带喘,其余的也没好到哪里去,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多人,还有进门的执金吾卫,一下子就把整个含清殿都挤得无处落脚。
方才文英殿外一片骚动,崔挺突然带着执金吾卫出现,一举把“长公主安排的”的那些人都拿下了。桓廊带头跑出来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以为陛下终于幡然醒悟,意识到了长公主的野心勃勃,可是进来了,却只看见谢维父子被摁在了地上,好像还是长公主下的令。桓廊何等眼力,立刻就看出来了是怎么回事,一时脸色难看地僵在那里。他不说话,那些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就更不敢说话了。
萧盈也不说话。
明绰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声音:“太医令!”
卞弘艰难地挤开了朝臣,站出来应声:“臣在!”
“进去看看,”明绰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萧盈,“建安王怎么了?”
卞弘不敢耽搁,赶紧掀开帘帐进去。萧稷刚才是被强行从母亲怀中拽出来的,此刻正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倒着,头磕在了地上,腿脚却还在床上。旁边守了一个执金吾卫,却不敢碰他。这执金吾卫显然已经明白眼前是一具尸体,只是不敢说。卞弘一看这情形,心里也是一凉,连摸脉都成了自欺欺人——萧稷幼小的身体都开始发硬了。
他给那执金吾卫使了个眼色,让他帮着把建安王扶得体面些。外面隔着罗帐,已经看清了他们的举动,再加上废后谢氏一直在哭叫,已没人不明白了。
卞弘走出来,跪到了萧盈和明绰面前,徒劳地试图压低声音:“长公主,建安王……殇了。”
明绰顿时觉得无数道目光同时射到了她的背上。
桓廊按捺不住:“陛下,此事……”
萧盈终于表现出了说话的意图,但他实在太虚弱了,提起一口气却没发得出声音。桓廊立刻住了口,跪下来膝行两步,想挨得近一些,生怕错过了他一个字。李俦也赶紧去准备纸笔,整个含清殿里一片肃静。
“谢氏谋逆,”萧盈终于吐出来几个字,省着力气,说得很简单,“致建安王夭折……诛族,不赦。”
桓廊的心思转得最快,立刻道:“陛下,臣这就带人去接平阳王……”
但是萧盈摇了摇头:“萧秧不堪大任,众卿……莫作此念。”
桓廊愣在了那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建安王没了,平阳王“不堪大任”,宗室无人,这皇位还能传给谁?
萧盈笑了笑,突然招了招手,让桓廊过来。明绰稍稍让出了一点位置,萧盈伸出手,一把摁住了桓廊的肩膀。
“秧儿不姓萧,我也不姓萧。我们都不能坐这个位置……谢氏的谋逆非在今日,而在……三十六年前……”
桓廊惊得伏低了头:“陛下!”
殿内当即跪了一地,连李俦都抛下了笔,根本不敢记萧盈要说的话。萧盈扫了一圈,突然朝着袁綦点了点头。他制住了谢运,那份被丢在地上的诏书离他最近。袁綦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诏书从地上捡了起来,恭敬地重新卷好,自己看也不敢看,双手捧着,送到了萧盈手上。
但是萧盈没接,他偏了偏头,示意袁綦把诏书给明绰。
“朕忝居帝位,三十有六载……到此有终。”萧盈喘了口气,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费力。他本来还准备了一大篇话,这个时候应该有李俦在记的,所以他应该再反省反省自己为政的过错,写到史书上,好给明绰铺铺路……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他看着明绰,笑了笑,像是希望她谅解自己最后的无能为力。
“今日,还位萧氏。着镇国长公主萧明绰,即皇帝位。”
第187章
含清宫里有片刻的寂静,然后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无比尖利的怪叫。谢星娥突然像头母狮子一样冲向了萧盈,明绰想也没想就用自己的背挡在萧盈身前。可是谢星娥身边还有执金吾卫,她根本没能够接近萧盈,只是在混乱中带翻了殿中封好的碳炉,烧得正烫的碳滚落出来,站得近的都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你为了她……”她声声泣血,“你为了她,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可以下手!”
萧盈无力地在明绰肩上拨了一把,自己面对着孩子的母亲。谢星娥看着他的眼睛,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痛心和愧疚,她就在那一刻突然没有了声音,被拉扯着,无力地跪倒在地。
“我十二岁就做了你的皇后……我做了你一辈子的皇后……哈哈!”谢星娥摇了摇头,鬓发散乱下来,被泪水沾在颊边,“萧盈,”她唇角扭曲,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容,“你不得好死。”
她本已软倒在地,所以连执金吾卫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往前一爬。可她不是为了去行刺萧盈,而是一把抓起了地上一块发红的热碳,然后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明绰下意识低呼了一声,萧盈立刻掩住了她的眼睛。谢星娥甚至没有叫得出声音,痛苦无比地在地上挣扎起来,一股可怖的焦味迅速在殿中蔓延。
“还愣着干什么!”桓廊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把人带下去!”
谢星娥还没死,但已经挣扎不动了。两个执金吾卫上前端住了她的手脚就往下抬,谢维父子也被一起摁着,押了下去。
桓廊这才一拱手:“陛下!此诏不可行!长公主怎么能即皇帝位呢?!”
他这一提,所有人才都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不少人都争先恐后地附议起来。明绰抓着萧盈的手往下,露出了一双瞪大的眼睛,难以置信他们对这样的惨事都能够如此面不改色——废后吞碳算什么?输家怎么死都是应该的,最后的赢家却还没有定论呢,其余都是细枝末节,不值得浪费时间。
现在唯独要紧的,是到底由谁即位。桓廊在一瞬间就改换了阵营,再次坚持要去接平阳王来——萧秧娶的是袁氏女不错,但袁增毕竟已经死了,袁家两个小的,桓廊自问还是对付得来。反正谁都比长公主强!
他挨得最近,咄咄逼人的神态尤其清晰。萧盈强撑着,又把原先的理由一条一条搬出来。萧秧心智不全,难堪大任……萧秧牵涉在大将军的案子里,德行不全,不能即位……可是桓廊根本不听。萧盈很快就没有了力气,只能靠在明绰身上。他闭着眼睛,好像桓廊口中突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箭,他无力反抗,只想避一避。
明绰感觉到他依靠过来的体重,看着桓廊的脸,突然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她坐在太极殿上,桓廊也是这样咄咄逼人,恨不得要把唾沫星子溅到她和母后的脸上——他眼下甚至在为谢氏辩解。没有什么谋逆,陛下就是怀帝亲生,此事多
年前就有定论。如今谢维父子的恶行都是长公主指使,为国安定,应该立刻将她诛杀……
说着说着,桓廊甚至亲自抓住了明绰的手腕。萧盈睁大了眼睛,无力地抬起手,想制止。下一刻,袁綦整个人挡到了明绰身前,把桓廊的手指掰到几乎要反折过去。
桓廊吃痛,又不肯叫,只能咬牙切齿地跳脚:“袁綦!你老子的罪还没算清楚呢,袁氏也要造反吗!”
袁綦:“陛下亲口下的旨意,诸位都听见了,诏书也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抗旨,谁想造反!”
桓廊:“你!”
更多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于法理上,这道诏书名正言顺,从来没有哪条大雍律说过女子不能即皇帝位——但这种事还要写进律法里吗!女子不能即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有儿子在,却要传位给妹妹,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事,在场的无论是不是长公主的人,都觉得不能如此,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能如此。吵来吵去的,全是一些车轱辘的废话。
明绰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她只看着萧盈,然后她轻声道:“出去……”
桓廊:“你……”
“令君,我求求你……”明绰转过头,眼泪不受她控制地往下落,她像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忘了她手里有如何滔天的权势,忘了她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千军万马能留住萧盈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桓廊突然在她的眼泪里沉默了,然后他看了一眼已经无力睁开眼睛的萧盈,犹豫了片刻,竟然再没有多说一句,起身行了一礼。不少人跟着桓廊行事,纷纷起身,然后是忠于长公主的人。卞弘本想留下,可是看到萧盈这个样子,他也只有含着泪,躬身离开,把最后的时间留给长公主。
萧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伯彦……”
袁煦落在最后,听到他呼唤,马上跪下来,膝行两步,到了萧盈面前。萧盈伸出手,想抓他的袖子,又抓不到,袁煦一把握住他的手,再也没控制住,抽噎出了声音。
“我会把……你父亲的爵位还给你……”萧盈试图坐直,“你……别怨我……”
“我不怨。”袁煦泪落了满脸,在很多年里第一次忘记了君臣之间的尊称,好像他们还是曾经在校场里勾肩搭背的少年,“你再撑一撑……”
“撑不动啦。”萧盈摇了摇头,想挤出一个笑,“你就帮帮她……看在……”
他没力气往下说了。到底是要袁煦看在她与袁綦到底是夫妻的份上?还是看在曾经生死相托的情分上?
萧盈握紧了他的手,眼里也流出了一行泪。君臣知己走到今日,哪怕他们对彼此都有某种失望,萧盈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如此相托了。明绰说得对,他一直都是他唯一的朋友。
袁煦跪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肩膀颤动着,最终也只吐出来三个字:“你放心。”
萧盈便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多谢。”
袁煦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躬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萧盈完全倚靠在明绰的怀中,攒了攒力气,又道:“桓廊必有动作,你去……去……”
明绰紧紧抱着他,只道:“我哪里都不去。”
萧盈便也不说了,从明绰怀里抬起了脸,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明绰努力地想笑一笑,可是她笑不出来。萧盈看着她落泪,轻声地叹了一句:“为什么要死的是我?”
明绰再也没有绷住,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什么东西撕成了两半,一半的她紧迫地想说些什么,她还有好多话没跟萧盈说,另一半又不想动,只想这样和他无言地相拥,让时间静止。她紧紧地抱着萧盈,说不上到底是谁依靠着谁。萧盈就把手抽出来,努力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宽慰似的拍了拍。
“没关系的,你想想乌兰徵……”萧盈低声道,他好像突然有了几分力气,话说得连贯了一些,“没了他,你也好好地过到今天了。没我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明绰耍赖似的,只能重复地喊,“不一样!”
萧盈的嘴唇动了动,扯出来一个苦笑:“你这样哭,我怎么放心走……”
明绰只有停不下来的眼泪。其实她早就做好准备了,不是吗?萧盈太虚弱了,活着对他来说,早已只剩下折磨。非要留下他,也很自私,不是吗?她应该宽慰他,让他平静地离开,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萧盈的声音变得很轻:“我答应了她,要把这一切都还给你……”
明绰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他在说谁。
“我让她把稷儿带走了……她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萧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想扯出一个笑,但露出的却是极其委屈的神情,“溦溦……我好怕过去那边又见到她……”
明绰重新抱紧他:“别怕……”
“真的很疼……”萧盈诉苦似的,“但不能不喝……灵芝看着,不能不喝……”
“不喝了,”明绰摇着头,“再也不喝那个药了……”
“母后……”萧盈叫了一声,好像已经分不清人了,“我都听你的……”
他突然又有了几分力气,简直要站起来了。明绰不得不死死地抱着他,看着他发癔症一般,一直在对着虚空里的谢拂霜说话。可是语无伦次,根本没有逻辑。一会儿说他不敢了,一会儿又拉着明绰的手说他没有,他真的没有……要怎么样才能信他?
“我没有给她下毒,溦溦……”萧盈哀求着,又抱紧她的腰,脸抵在了她的胸口,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你别生我的气,别去嫁给乌兰徵……我什么都给你!”
明绰任他抱着:“我不去了。”
“真的吗?”
明绰点点头:“真的。”
萧盈隔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看着她,突然又想起了这二十多年里的所有事。
“溦溦,”他又问,“来生你还愿不愿意再遇见我?”
明绰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萧盈笑了笑,似是放心了,但又叹了一声,只道:“可是做人不好。做人太苦了……”
“那我们去做两棵树
,两朵花,”明绰哄着他,“或者一对鸟……”
“也好。”他闭上眼,“那我就……先去做一只燕子……”
明绰抚着他的鬓角,问他:“为什么是燕子?”
“阿娘叫我燕奴,我本就该是一只燕子……”萧盈握着她的手,“燕子年年都会飞回来的。以后你看见燕子,就知道是我回来看你了。”
“好。”明绰点了点头,“我等你。”
“你还记不记得……”萧盈顿了顿,又说,“那年你陪着我,我们去看……东长巷尾的燕巢……”
“我记得。”
萧盈便又沉默下去。明绰抱着他,这次他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明绰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了,他才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好想她。”
萧盈从胸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就像睡着了一样。明绰抱着他的上半身,轻轻地晃着,让他睡得更安稳,好像他是她的孩子。这真是比她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了,她以前以为,萧盈会在发病的痛苦中狼狈地离开。可是老天放过了他,他终于不痛了。
明绰轻轻地把脸贴到了他的脸上,叫了他一声:“燕奴?”
他不回答了,明绰也闭上了眼睛,不肯撒手。她现在应该走出去,告诉等着的朝臣,天子驾崩。平阳王府要解禁,至少萧盈的床前要有儿子来哭一哭……不对,在此之前要先封禁皇宫,不能让桓廊通报消息。他必会让桓湛去调兵,明绰应该立刻通知桓宜华……
明绰就这样想啊,想啊……突然觉得好累。在看到这封诏书以前,她其实没有想过要那个位置——至少不是现在。可是萧盈推了她一把,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想的竟然全都是要如何争取。所以萧盈没做错,她就是想要那个位置,稷儿现在不死,她也早晚是要下手的。可他又留下了秧儿,万一袁煦想帮女婿呢?——万一桓宜华也要帮女婿呢?
明绰察觉到了内心突然升起的恐惧,突然之间所有人的面目都变了,谁都不可信了。太极殿上的金漆被她的手指剥下来,木刺扎进了她的指尖。萧盈留给她的原来是一个关于孤独的诅咒。
“你怎么这样?”明绰问他,很责怪的语气,“谁问你要了?”
萧盈面容平静地躺在她的怀里,任她指责。
她跟自己点了点头,又确认了一遍。他真的走了。她年少时爱过的第一个人,爱了一生的人,说过绝不会原谅的人……真的走了。他让她想想乌兰徵,想想没有了乌兰徵的日子,她也好好地过下来了……可是明绰却因此更加恐惧。就是因为她知道,失去他就是失去自己的一部分,她还是活着,但是往后余生的每一天,她都要面对一个缺掉了的自己。而这个世上,她只有这个残缺的自己了。
“别抛下我,”她轻声道,“我害怕。”
可是萧盈没有回答。他最终死在了她三十六岁的那一年,后来再也没有燕子飞回过她的春天。
第188章
第一声哀鼓响起的时候,敬漪澜突然睁开了眼睛。
平阳王府离皇宫不远,那鼓敲起来低沉,如平地炸响的惊雷,一瞬间震碎了房间里无声的等待。坐在敬漪澜身边的是桓宜华,她没忍住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心里数了数,一、二、三……然后又是一声,“咚!”
敬漪澜突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进去,桓宜华伸出手,与她交握着,她们仍是没有交谈,直到意料之中的第三声哀鼓远远地传来。
敬漪澜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行泪便从眼中坠了下来。桓宜华似是想要安慰一句什么,可是敬漪澜只有这一行泪,流完了也就没有了。她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是同样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早些时候明绰来过,但她只在府外与守着的执金吾卫说了几句,就脸色大变,转头进了宫。敬漪澜和袁韶音都不能出内院,是桓宜华出去问了一句,那执金吾卫说长公主下令解了平阳王的禁,但他不敢从命,想等宫里的意思。长公主看起来匆匆忙忙的,也根本没功夫跟他争论什么。
可是现在宫里只传来三声哀鼓。
袁韶音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同样的无措紧张:“那是……?”
敬漪澜迅速地抹去了那行泪,回答得无比平静:“陛下驾崩了。”
袁韶音轻轻地掩住了唇。很难说她对此感到意外,但也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按说这个时候平阳王应该在含清宫聆听遗训,可是直到最后一刻,陛下也没有解他的禁。被关了这么久,袁韶音心里早就方寸大乱,只能看着两位母亲。
“即位的……”她试探着,“是建安王?”
她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听起来人数不少。三个女人都吊住了一口气,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天子驾崩!传平阳王即刻入宫!即皇帝位!”
桓宜华第一个听出了这个年轻的声音:“睿儿?”
这是桓湛的儿子,她的侄子,桓睿。
好几个人骑着马绕着平阳王府转了两圈,高声地把这几句话重复了几遍,这才停在了门口。门口的执金吾卫都已经听见哀鼓,再加上桓睿手里高举诏书,谁也不敢阻拦,纷纷跪地。
桓睿长驱直入地进了正厅,看见萧秧端坐庭中,撩袍就跪:“陛下!万岁,万万岁!”
萧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肯受他的礼。桓睿根本没有跟他接触过,哪里知道他的脾性,虽然嘴里称陛下,实际还是十几岁少年人的莽撞,根本也没规矩,伸手就想抓他:“陛下!快随我入宫吧!”
“睿儿!”袁韶音就在这个时候跑回了正殿,赶紧从桓睿手里把萧秧拉回来,护在了身后,小声道,“你别这样吓他……”
桓睿不明白了:“我岂是吓他……诶?姑母!”
他转过脸,正看见桓宜华和敬漪澜一起走了进来,又说了一遍:“叔祖让我来接你们,赶紧……”
桓宜华听见“叔祖”二字就皱了眉,桓睿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封诏书,展开便看。
诏书字迹缭乱,明显是匆匆写就。但再潦草,桓宜华也认出了桓廊的笔迹,她直接跳到了最后,发现诏书后面并没有盖国玺。敬漪澜也把头伸过来,同样第一眼看到了那片不同寻常的空白,两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瞬间似是都明白了什么。
桓宜华抬起头:“你父亲呢?”
少年人毫不设防地回答她:“父亲出城调兵了。”
敬漪澜的手搭在了桓宜华的手背上,微微用力,捏了捏。
桓睿看了看姑母,又看了看表姐,他实在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都是这个表情——然后他才想起来,陛下驾崩了,怎么也是件举国悲痛的事情,是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了。
门外第二次传来了一片骚乱的声音,似是有人想进门,却被拦住了。桓宜华马上看了桓睿一眼,但是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姐……”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称呼袁韶音,然后才反应过来,马上改了口,“皇后,快随我入宫吧,门外都等着呢。”
敬漪澜终于上前一步,拦在了小辈面前:“少将军稍候,容我带秧儿下去换身得体的衣裳。”
这个请求很合理,桓睿点了点头,知礼地退了一步。桓宜华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身往外走,桓睿脸色一变:“姑母!”
但是桓宜华根本不理他,走得大步如飞。门口的人已经看见了她,扬声急叫道:“阿嫂!”
桓睿伸出手,想拽住她:“姑母!”
“放开!”桓宜华愤愤地一甩袖子,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去。袁綦只有一个人,被桓睿带来的人架得动弹不得。这些人也都是桓湛麾下,袁綦的军衔其实要压过桓湛,所以他们不敢把袁綦怎么样,只能用很笨的办法拖拽他,不让他进去。
桓宜华一边跑一边喝:“住手!都给我住手!”
那些人都让桓宜华喊得一愣,袁綦立刻抓住机会,挣了开去。桓宜华已经跑出了府。桓睿倒是没有拦她出去,桓宜华不欲与他们正面冲突,拉着袁綦往外多走了几步,才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回事?”
袁綦一句废话都没有:“陛下遗诏,传位给明绰了。”
桓宜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说得出话来。
袁綦:“桓令君不认,纠集台部重臣另拟诏书,要……”
桓宜华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说了。她明白了。
袁綦便顿了顿,又道:“阿兄也去调兵了。”
陛下临终口谕,还了袁煦的兵权,他如今是新任的武灵侯——但此事还没有来得及昭告天下,袁氏兄弟今天早上还在廷尉大牢里呆着呢,袁煦此刻去调兵,所能仰仗的就是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威望。旧部们愿意信他,就跟着他走,不愿意的,就会当他是谋反。
桓宜华一瞬间就下了决定,推了袁綦一把:“你去帮他!”
袁綦一愣:“可是……”
可是明绰让他来平阳王府,无论如何要制止萧秧被桓氏带入宫。
桓宜华回头看了一眼,桓睿带来的人明显更多。敬漪澜已经带着萧秧走了出来,桓睿跟在他们身边,那姿态与其说是奉迎,不如说是押送。
平阳王府的车马就在影壁边上停着,萧秧夫妇先上了车,然后是敬漪澜。她爬得高了一些,得以越过府门前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朝桓宜华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两个女人就都明白了该怎么做。
桓宜华迅速跑到了府门前牵马处,值守的执金吾卫也留着一匹马,以备不时之需。她两下就解开了绑在石头上的缰绳,袁綦下意识想扶她,但是桓宜华根本都没察觉到他伸过来的手,已经身形利落地翻身上马,控住了马头。
“你快去和伯彦汇合,你们兄弟二人一起出面,能调动多少人就调多少人……”桓宜华语速飞快,说到这里又突然哽了哽——然后呢?对面是桓湛,真要打起来,都是她的血亲骨肉。她这么做,到底是在选谁?她曾经的丈夫?她的女儿和女婿?还是她的兄长和娘家?
桓宜华稳了稳心神,强行把这股哽咽压了下去。夫妻和离,她已不必再做袁家的妻子。女儿成人,她也不必再做王妃的母亲。早已出阁,她更不必再做桓家的女儿……现在她只是桓宜华,她选择的是明绰,她自己的朋友。
桓宜华承诺什么似的:“我去拦住阿兄。”
袁綦一把勒住她的马头:“不行,你一个人……!”
“我拦得住!”桓宜华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催道,“别浪费时间!快去!”
袁綦退了一步,看着桓宜华毫不犹豫地拍马而去。那些骤然失去了职责的执金吾卫就只是眼睁睁看着她骑走了马,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拦。袁綦咬了咬牙,再没有一刻耽搁,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载着
平阳王一家的马车缓缓地从王府驶出,被桓睿的人马簇拥着,往皇宫而去。
明绰还坐在含清宫里,没有挪过位置。
最开始进来的是任之,他费了很长很长的功夫才终于说服明绰放开陛下。一开始还是很小心翼翼的语气,后来都急了。明绰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哭腔里听明白他在急什么——人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硬的,那就换不上衣服了。一会儿百官都进来,可怎么好呢?陛下是一国之君啊,他身后也要体面的。
明绰这才怔怔忡忡地放开了怀里的人。但她还是不能理解,萧盈身上甚至还是有体温的,为什么任之谈起来的口吻,他已经只是一个物件了呢?但她也没有阻拦,让任之和几个小黄门一起把萧盈放进了已经准备好的浴桶里。
“长公主……”任之劝了她一句,不希望她看。可是明绰没有动,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怕尸体了。
沐浴完以后,卞弘就带着太医署的医官们进了殿。他们已经处理完了建安王的尸身——废后还没有死,但应该是救不活了。卞弘把这话告诉她,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此时萧盈已经被重新抬到了床上,医官们掏出了各式各样的玉器,开始往萧盈的各个孔窍里塞。明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背过了身,再也看不下去了。
鸿胪寺和太常寺的礼官也来过了,跟长公主汇报了陛下生前的指示。他病得太久了,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明绰这才知道,萧盈生前就已经交代过这些礼官,他不入萧氏的宗庙,不受香火祭祀。史官对他客气,那就算他对大雍有功;后人若是觉得他是僭伪,要将他完全从史书中抹去,他也不在乎。
明绰听到这里就打断了太常卿的话。
大雍到怀帝一代已是穷兵黩武,是在景平一朝这三十多年里才重新丰盈国库,强盛国力,萧盈是中兴之主,庙号应该是中宗。明绰让太常卿带着礼官下去,再拟谥号来让她批。
太常卿下去了。但是阴青蘅不多时就来报,说太常卿被尚书令截下了。桓廊说,陛下既入宗庙,那就是萧氏子孙。既然认了陛下的身份,从法理上讲,平阳王的继承顺位要在长公主前面。那长公主就没资格给陛下定庙号,中宗不行。他要定“仁宗”,以昭陛下多年宽政惠民之德。
这些话都不是桓廊来亲自跟她说的。桓廊带着他的人直接去了太极殿,而忠于长公主的朝臣们则又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长公主究竟是女子,称帝实在荒唐,不然就拥立平阳王好了,还是长公主摄政嘛,所以摇摆不定地留在了文英殿;只有极少数,如姜川,愿意拥戴长公主登基,此刻就在含清宫外的阶下候着。
这个时候,明绰早已把袁煦、袁綦兄弟派出去了,她也知道,桓廊也已经动手了。桓廊提出要进殿守丧哭灵,但是明绰没有允许,只有一些态度相对中立的在两头传话。他们从萧盈的庙号吵到山陵的选址,其实都是在拖延时间。
但崔挺此时就守在司马门。太极殿叫他他不去,含清宫宣召也不应。平阳王心智不全,长公主又是女子之身,崔挺选不出来,只能躲在对萧盈的忠心背后,摆出“随你们争,争出了新帝我就认”的态度。可是执金吾卫严阵以待,谁今夜敢先动兵马闯宫,崔挺一视同仁,绝不会客气。
夜慢慢地降临了,明绰还是守在萧盈的床边没有动。
现在他们已经处理完了,萧盈穿着大殓之衣,体面是体面了,可那层层叠叠的,穿得实在是太多了,就更显得他瘦,像是被那些衣服埋在下面了。
从小,萧盈就是明绰所知道的最好看的男人。后来太亲近了,反而已经感觉不出来他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有这会儿,才清清楚楚地看到病痛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看久了,感觉根本不认识躺在这里的这个人。这个认知反而让她心里好受了很多,好像找到了一个借口,否认了萧盈的离去。
阴青蘅又走了进来:“长公主,平阳王到了。群臣在阶下求见,要进来为陛下哭灵。”
哦,袁綦到底没有拦住。明绰仰起了脸,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那一瞬间,那个可怕的念头再一次从她心里闪过。也许不是袁綦没有拦住,而是她信错了人,袁煦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女婿……但她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低下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萧盈在谢氏的刀光下如履薄冰地长大,也没有变成很多疑的人。君王越是猜忌,说明心里越是恐惧,恐惧就会让
人软弱。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只有真的到了这个位置上,才明白这种“不疑不惧”有多难。明绰看着眼前已经沉睡的人,竟然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理解了他的内心。
萧盈从来不怕。她不知道他那种强悍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感到,她还是被他保护着。
明绰站了起来,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让他们进来吧。”
第189章
群臣得令,依次进殿。榻前罗帐重重,只令众人遥望而哭,成全帝王最后的体面。
跪得最近的,便是平阳王。
萧秧从来不是一个会用寻常的方式表达情绪的人,尤其是那么多人盯着的情况下,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明绰站在一边,看着萧秧面无表情地跪在罗帐外,起码已经跪了两刻钟了,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桓廊跪在他身后,脸色已经是越来越难看。
没有眼泪,显得他痴呆还在其次,更忌讳的是不孝不敬。先帝驾崩,继位者如何反应,每一个细节都是要进史书的,这种时刻,正常人就是演也得演出点悲痛欲绝来。他这幅样子,岂不是应了“心智不全、德行欠佳”吗?
桓廊本来是想着,只要看见平阳王,没有人会选择一个女人的,谁知道现实完全反了过来。桓廊已经能感觉到很多人正以袖掩面,边哭边彼此交换着眼神——先帝说得果然没错,平阳王就是不堪大任,还不如长公主。
明绰不欲为难萧秧,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萧秧抬起头看着姑母,想起了在府中“更衣”时母亲对他说过的话。明绰的手已经托到他肘下,但萧秧还是跪着,没有起来,反而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他身后群臣那些或真心或场面的哭声马上停下,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
萧秧还是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封诏书,双手奉给了明绰。桓廊马上急切地往前凑了凑,连明绰都有了一瞬间的怔愣,不知道萧秧这是什么意思。
桓廊抓住机会,突然带头喊了一句:“请平阳王顺应天命,克继大统!”
有好几个人下意识地跟着喊了,但稀稀拉拉,底气不足的样子。更多的人只是伸着脖子,想看平阳王到底要干什么。这场面实在有点儿太诡异了,平阳王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拿这封诏书来宣称自己即位的合法性。
他甚至跪在长公主面前,还没起来呢。
“秧儿……”明绰叹了口气。她不想跟萧秧走到这一步,至少不是在萧盈刚咽气的床前。
萧秧很平静:“这是矫诏。”
明绰眼皮剧烈地一颤,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敢确认他是什么意思:“你是说……”
“没有盖印,这是矫诏。”萧秧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桓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
萧秧的脖子抽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桓廊施加过来的压力,这让他非常不自在,又不愿意说话了。袁韶音立刻站出来,高声道:“平阳王绝无僭越之心,这是有人矫诏构陷,请姑母明察!”
桓廊转过脸,瞪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竟会有人主动把皇位往外推?
“你……”他指着袁韶音,一脸的激愤,“你也算是半个桓家女,你怎么……”
袁韶音看也不看他,已走到了萧秧身边,和他并肩跪在了一起。但两人都不再是跪床上的先帝,而是朝着明绰。萧秧感觉到了袁韶音悄悄伸过来的手,在广袖的掩饰下与他相扣,终于重新稳住了心神,把母亲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姑母,父皇遗诏在哪里?”
明绰还是看着他,唇边轻轻一勾。阴青蘅立刻会意,主动请出了那份盖过了玺印的遗诏,双手捧着,送到了平阳王面前。萧秧拿起来,展开看了一眼——真的就只是展开、一瞟,就点了点头。
“这是父皇的笔迹。”萧秧说得清清楚楚,让群臣每个人都听见,“是大雍的国玺。”
桓廊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萧秧双手将那封遗诏高举过头,朗声道:“请姑母顺应天命,克继大统!”
他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有他带头,含清宫内的重臣纷纷伏身磕头,桓廊转过身,看着同僚们低下去的脖颈,突然伸长了手臂,瞪着眼睛喊:“你们疯了吗!”
王勤心有不忍,想拽住他的袍角,劝他赶紧跪下。但是桓廊狠狠地甩开了他,脸上是近乎疯狂的激愤:“一个女子——”他指着明绰的脸,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每说一个字,脸上松弛的皮肉就剧烈地颤一颤,“一个女子!”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几位尚书郎都站起来想劝,桓廊抄起手里的笏板就打,恨道:“你们这些小人!懦夫!难道要眼看着大雍国祚断绝,来日落入蛮夷手中吗!你们还是不是男儿!有没有一点骨气!啊——”
许多人被他这样一骂,面上也有羞惭之色。确实,女子即位,最要紧的还是无后一事,若日后真要传位给乌兰晔,那可……
这一刻,桓廊想的已经不再是桓氏一族的宠辱,他真心实意地,为了国家而狠狠地捶了捶胸,大放悲声:“天要亡我大雍啊!”
更多的人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劝,桓廊挣得头上的冠都散了,涕泪横流。明绰就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王勤见势不好,赶紧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劝道:“长公主,不然就先立平阳王为太子,以免……”
明绰冷冷地垂头看了他一眼,王勤猛地住了口,背上猛地出了一层汗,马上把头磕下去:“陛下!臣是说……”
“以免什么?”明绰问他,“以免南朝的江山落到‘蛮夷’手上?”
王勤汗如雨下,口干舌燥。明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群臣,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得保证,以后绝不会传位我儿,你们才会认先帝的遗诏?”
桓廊叫不动了,气得在原地剧烈地喘气,满脸的泪痕。没人敢说话,但不少人脸上的神情都挺明确的,他们就是希望长公主做这个让步。
又有人壮着胆子出了声,不是平阳王也行啊。怀帝那一代的藩王虽然都被杀绝了,但再往前数,孝文皇帝那一代可没那么多乱子,去民间找找,总还有各地藩王的后人,只要是姓萧就行……
明绰歪了歪头,只觉得好笑:“那不如直接去洛阳接萧俭回来好了,反正‘北萧’与‘南萧’也算是同宗呢。”
那人一下子不敢说话了,低了头,连连告罪。
明绰不笑了:“大雍历五代先王,有谁是不立好太子就不能即位的吗?”
没有人敢回答她。
桓廊摇了摇头,撑着自己的膝盖,还是大逆不道地指着她:“我宁可死,也不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便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那是将士身上的甲胄相击的响动。桓廊的脸突然一亮,猛地转过身去。如果来的是桓湛,那说明此事已经用武力解决了。
桓廊提高了声音:“湛儿——”
然而来的是崔挺和袁氏兄弟。
桓廊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了下去。三人都停在殿外,虽然事出非常,但还是极有规矩地解剑卸甲。明绰没耐心再等,扬声道:“进来!”
三人的动作一滞,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快步进了殿中。崔挺的视线迅速地在明绰和萧秧身上一过,终于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上前一步,跪在了明绰面前。
“陛下,”崔挺从怀中掏出一块兵符,“这是桓湛交上来的兵符。”
只听“咚”一声,桓廊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明绰快速地在袁煦和袁綦身上过了一眼,他们俩的甲穿得好好的,没有打斗过的狼狈痕迹,看来并没有真的动手。她伸出手,将那片兵符握在手中,低声问了一句:“那桓湛……”
“桓湛已卸甲解剑,在殿外向陛下请罪。”袁煦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回答完,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宜华也在外面。”
明绰马上什么都明白了。
“武灵侯起来吧。”明绰神色淡淡地,重新看定了桓廊,“令君方才说到哪儿了?”
桓廊颓然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绝望地落下了一行泪。但明绰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又往前了一步:“令君说,宁可死……?”
她经过了袁綦身边,顺手伸到了他腰间,抽|出了他的佩剑,“当啷”一声,丢在了桓廊脚边。
桓廊抬起头,看着她,下唇剧烈地颤了颤,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军权,人心,遗诏,她什么都不缺了。明绰什么都不用说,就已经把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桓廊若自尽,看在桓湛迷途知返的份上,她不会追究桓氏。但他若不知趣,那矫诏圣意、拥兵谋反的罪名,就要好好算一算了。
他们家,是开国的功勋,世代的忠良。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他们从来没有起过异心。桓殷当年就说过了,桓氏,绝不出逆贼。
桓廊的手颤抖着,握起了那把剑。明绰站得太近了,袁綦心里一紧,想上前一步相护,但是桓廊只是把剑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看着明绰:“我都是为了大雍。”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周围顿时传来了惊呼,桓廊的手一松,长剑重新“当啷”一声坠落在地,鲜血慢半拍地从他腔子里激射出来,溅了明绰半身,但她动也没动,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被弄脏的衣角。
一片短暂的静默。然后,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万岁之声此起彼伏,盖过了桓廊的身体倒地的一声闷响。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很大,在一个新的时代被娩出的血泊里,和他所坚守的旧世道一起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第190章 大行皇帝在第二天早上被移进了太极殿的棺椁之中,百官临殿而哭,依制守丧。新旧朝交替,往往大赦减刑,但萧盈临终前亲口说过了“不赦”,于是明绰在颁布昭告天下的诏命之前就雷厉风行地解决了谢氏,连谢聿都被从原籍地召回杀头,半点都没有顾及亲情。
她唯独放过了废后,没有再另外治她的罪。谢星娥足足挣扎了十日之久,才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明绰亲自去看了她一次,她的舌头和喉管都已经完全被烫毁,死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下女儿的名字。但是明绰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没有允许崇安公主去看她。
她并非有意对谢星娥如此残忍。可是萧玉襄已经有了太多一生都做不完的噩梦,她不需要再亲眼看见母亲这样的惨状了。
大行皇帝停灵七日,宫中才颁发了诏书,昭告天下女主临世,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无数反对的声音,明绰不得不推迟了登基的仪典,暂时还是以镇国长公主的名义监国。
建康尽在明绰的掌控之中,但仅仅一个月里,光是建康周边的叛乱就出了三起。都不是什么处心积虑、声势浩大的谋反,不过是振臂一呼,不服牝鸡司晨,就能掀起一波声浪。明绰就知道,更远一点的地方不是服了,而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来。
萧盈驾崩以后整整三个月,执金吾卫频繁外调,四处平叛。建康朝中也新设了“掌密司”,把明绰的眼睛和耳朵伸到了每位朝臣的床头和桌底,一时大兴告密与罗织之风,凡有异心者,皆重判重罚,朝野内外杀得人头滚滚。
姜川献了一策,命人编纂出一套新的《法云经》,宣称有一位“圣母神君”女佛陀,要降世救民,让云游的僧人和比丘尼到处地在民间宣讲。
但还是不够。大行皇帝入陵那天,镇国长公主在先帝的山陵前痛哭,坚持要把皇位还给平阳王,平阳王固辞不受。到六月,滇南属国不服女主,爆发了叛乱,镇国长公主只好再演一遍。可是不到一个月,太学中又有士人在平阳王府前结队集会,要求他站出来“匡扶朝纲”,萧秧进宫,跟姑母演满了“三推三让”的戏码,终于忍无可忍地上书,自请外放封地。
敬漪澜此时已回了宫。原本她出宫就是为了宋询,但宋询已被袁增牵连处斩,长公主一并取缔了宋广义的丰喜县侯爵位,将他流放。王勤倒还是个厚道的,做主把孙女儿接了回去,不要她为宋询守寡。明绰知道当日萧秧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拥立她,其实都是敬漪澜的意思,就希望她能够回来帮她。如今敬漪澜领着女官的职位,和阴青蘅一左一右,近身辅佐。
很显然,自请之国是萧秧自己的意思。敬漪澜知道了,沉默良久,也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该长大了。”
萧秧已经成了家,但事事都需要母亲来做主,其实也不太好。
她舍得,桓宜华却舍不得。为此,她还跟明绰和敬漪澜闹了一通脾气。可是形势摆在眼前,袁韶音也去劝母亲,平阳王一日不走,长公主就一日不方便登基。难道真要等到情分被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吗?劝到后来,桓宜华也只能含泪答应。
萧秧的封地本来应该是在平阳,但平阳如今在大燕境内,南朝仍旧以此地来分封,不过是因为还陷在前朝一统的旧梦里,自欺欺人罢了。而且当初就是因为明绰为萧秧争取,说要留他在建康养一辈子,萧盈才选了这么个去不了的封地。如今明绰只好重新给萧秧划了块最富庶的地,把会稽的万户食邑都给了他,好让他跟袁韶音两个人能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送萧秧离开的时候,正好也是洛阳的使臣进建康的那一天。
原本怎么都不肯让舅舅占了便宜,勒紧裤腰带都要把军费还上,以维持两国平等邦交的乌兰晔态度急转,不仅承认了母亲大雍皇帝的地位,还主动低了一头,说大雍是“父母之国”,主动送上贡礼无数,还随使团送来了乌兰亲贵少年十七人,要他们“受天朝教化”,甚至表达了他准备改汉姓的意愿。
乌兰晔长到快十七岁了,这封信是态度最好的。明绰从头到尾地读了两遍,也就是笑了笑,然后递给了袁綦。
“他希望你去洛阳做使臣呢。”
袁綦皱着眉头,手里攥着信,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错,上次出使洛阳的人是他,但乌兰晔当年根本不肯见他,做什么现在指名道姓要他去派驻洛阳?
明绰轻轻歪了歪头,唇边含着笑:“不明白?”
袁綦抬起头,他确实不明白。
明绰:“他是怕我跟你再生个孩子,日后把江山给了别人,那他这番心血不就白费了?”
袁綦的眉毛高高一挑,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都已经准备动身去益州了。那个时候,他和明绰之间就已经很难再谈什么夫妻。在最后的时刻,他和阿兄作出了选择,还是站在了明绰身边,明绰也没有亏待他们。袁煦如今已经带兵前去滇南平叛,明绰记着萧盈的话,鼓励寒门子弟靠军功晋升。袁氏依然享有军权和荣耀,但他已经无法再自认是她的丈夫了。
她是天下的至尊,她只有臣子,没有丈夫。
萧盈走了以后,明绰召他入过宫。袁綦无法否认他们还会有孩子的可能性,但他感觉很别扭,那是一种无法自处的茫然。他不是她的丈夫,那他又是什么?“嫔妃”吗?他倒确实有这种感觉,要等萧盈不在了,她才会想起他,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乌兰晔还是不懂。即使把袁綦调开了,明绰还是可以有别人。她如果要有孩子,孩子的父亲根本不重要,那就是她的孩子。
当日在含清宫,很多人希望长公主作出一个承诺,日后不能让乌兰晔即位。明绰没答应,因为这种条件就是不公平,她一步都不会退让。但袁綦知道,她其实也没想过要把这巍巍江山留给乌兰晔。
当年从洛阳转身离开的时候,母子的情分就已经到头了。如今大燕天子带头表态,对周边的各个小国都是很强力的震慑,也确实抚平了南朝内部很多反对的声音,长公主的登基大典总算是顺当地提上了日程——勉强算他有几分孝心吧。
但明绰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说到底是为了他自己。
袁綦低头又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突然轻声道:“臣愿往洛阳。”
这倒是明绰没有想到的。她微微正色,在榻上坐直了,看着他。
袁綦把信还给她:“胡汉之争一直是北朝的大忌,他突然把十七名亲贵子弟都送来建康,还说要改汉姓,恐怕已经动摇了人心。如此冒进,必有祸端。荆州毕竟离洛阳近,我手脚也伸得开。有我去替你看着他,你也好放心。”
情分尽了是一回事,为人父母,总还是不舍得他真出什么事的。
明绰眼中一动:“仲宁……”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似是想在他颊边抚一抚。但是袁綦退了一步,姿态恭敬地低下了头。明绰的手尴尬地停在了离他一寸的地方,片刻,又失落地放了下来。
“好。”明绰轻声道,“多谢你。”
袁綦暗自咬了咬牙,其实他有些后悔这一退,可是退都已经退了,来不及了。
“那臣即日便启程。”
明绰看着他:“不等大典之后了吗?”
袁綦抿了抿嘴,斟酌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意。
“臣会在洛阳遥贺陛下……”他的眉眼弯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身登大宝,福寿无极。”
他向明绰行了一
个君臣之礼,然后转过身,走出了上阳宫。明绰突然意识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是在此刻最像当日在南阳送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为了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少年郎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磋磨,却最终在他转身的时候,发现当年那个人其实还在。
明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袁綦的背影最终走出上阳宫,看不见了,才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原来这一次,轮到她看着他的背影了。
新帝的登基大典最终定在了十月。朝野内外的反抗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明绰不想太过高调。为了强调她得位之正,没有专门再做新的天子衮服,反而去含清宫翻萧盈的旧衣。敬漪澜陪着她,正好把萧盈的遗物都整理了一遍。
明绰大概估算了一下,觉得萧盈十五岁以前的衮服,她现在穿应该是合适的。可是那些衣服也都久不见天日了,谁也说不出来哪件是什么时候的,她和敬漪澜两个只好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晒,看着新旧的程度,往明绰身上比划。
唯独冕冠是没有大小的,萧盈一直戴的也是怀帝传下来的那个。明绰坐在镜前,让敬漪澜给她往头上戴——可她不想梳男子的发式,正跟敬漪澜琢磨着,最好专门设计一个新的发髻式样出来。
另一头,阴青蘅带着两个宫人,把所有的玉器都翻了出来。登基大典要穿戴的服饰是最繁琐的,萧盈几年也都穿不到一次,所以那些玉器很少拿出来,有不少上面穿的绳都已经烂了,阴青蘅摆弄得直发愁——这要不是礼官,谁知道是个什么次序?
“这怎么还有块玉圭?”阴青蘅举起一块带着裂口的玉圭,满脸的困惑。玉圭是祭祀的时候才用的礼器,一般是太常寺保管,不是随身佩的东西,“还是断的……”
明绰闻声转过头,一眼认了出来。
“这是我摔的。”她笑了笑,接过来,放到阳光下看。
“是景平七年那场大旱。”明绰想起来了,“太父要天子社坛祈雨,偏偏他又病了……”
设坛祈雨,那一站就是一整天,明绰当时被晒得头晕眼花,想着萧盈肯定好好地在含清宫乘着凉呢,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从祭坛上下来的时候脚下滑了嘛。”明绰跟敬漪澜笑,“你都不知道摔得多惨,母后还不许我哭,要我赶紧藏起来,说不是好兆头……”
敬漪澜问她:“那后来下雨了吗?”
这个明绰倒是真的不记得了,她皱了皱脸,只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就是连累他被太父好一顿教训。”
祭祀的礼器摔断了是大事,谢郯哪知道站在高台上的是谁,一并上升到了“天子失德、触怒上天”,罚萧盈去太庙跪着,只许夜间才进一碗米粥,求上天谅解,赶紧下雨。
“应该还是下了吧。”明绰回忆了一下,萧盈只跪了三天就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这玉圭怎么会在萧盈这里,藏了这么多年,上面的断痕几乎还和新的一样。明绰的手指拂过去,感到回忆粗糙地抵在了她的指尖。
“我小时候最讨厌替他上朝。”她笑了笑,一低头,冕旒前面坠着的玉藻就又“哗啦啦”响着,挡住了面前的视线,明绰只好伸手拨开,又道,“就是最不喜欢这个,麻烦死了……”
那时候她在皇位上根本坐不住,又听不懂底下说在说什么,就总动来动去,不是剥皇位上的金漆,就是琢磨冕服上的线头。她一动,玉藻就响,那就露馅了,因为萧盈很乖,一直都坐得住。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能听懂下面说什么了,她又好奇,玉藻坠着,她看不见,就想伸手拨,一伸手,母后就从身后的帘子里咳一声。
她跟敬漪澜这么说着,眼前的玉藻就又晃啊晃,她好像又看见许多人站在阶下,手持朝笏,依稀有太父的样子。明绰突然停了下来,想拨开眼前的障目的玉藻,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陛下,坐好。”
她又听见了母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