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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0章


    大行皇帝在第二天早上被移进了太极殿的棺椁之中,百官临殿而哭,依制守丧。新旧朝交替,往往大赦减刑,但萧盈临终前亲口说过了“不赦”,于是明绰在颁布昭告天下的诏命之前就雷厉风行地解决了谢氏,连谢聿都被从原籍地召回杀头,半点都没有顾及亲情。


    她唯独放过了废后,没有再另外治她的罪。谢星娥足足挣扎了十日之久,才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明绰亲自去看了她一次,她的舌头和喉管都已经完全被烫毁,死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下女儿的名字。但是明绰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没有允许崇安公主去看她。


    她并非有意对谢星娥如此残忍。可是萧玉襄已经有了太多一生都做不完的噩梦,她不需要再亲眼看见母亲这样的惨状了。


    大行皇帝停灵七日,宫中才颁发了诏书,昭告天下女主临世,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无数反对的声音,明绰不得不推迟了登基的仪典,暂时还是以镇国长公主的名义监国。


    建康尽在明绰的掌控之中,但仅仅一个月里,光是建康周边的叛乱就出了三起。都不是什么处心积虑、声势浩大的谋反,不过是振臂一呼,不服牝鸡司晨,就能掀起一波声浪。明绰就知道,更远一点的地方不是服了,而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来。


    萧盈驾崩以后整整三个月,执金吾卫频繁外调,四处平叛。建康朝中也新设了“掌密司”,把明绰的眼睛和耳朵伸到了每位朝臣的床头和桌底,一时大兴告密与罗织之风,凡有异心者,皆重判重罚,朝野内外杀得人头滚滚。


    姜川献了一策,命人编纂出一套新的《法云经》,宣称有一位“圣母神君”女佛陀,要降世救民,让云游的僧人和比丘尼到处地在民间宣讲。


    但还是不够。大行皇帝入陵那天,镇国长公主在先帝的山陵前痛哭,坚持要把皇位还给平阳王,平阳王固辞不受。到六月,滇南属国不服女主,爆发了叛乱,镇国长公主只好再演一遍。可是不到一个月,太学中又有士人在平阳王府前结队集会,要求他站出来“匡扶朝纲”,萧秧进宫,跟姑母演满了“三推三让”的戏码,终于忍无可忍地上书,自请外放封地。


    敬漪澜此时已回了宫。原本她出宫就是为了宋询,但宋询已被袁增牵连处斩,长公主一并取缔了宋广义的丰喜县侯爵位,将他流放。王勤倒还是个厚道的,做主把孙女儿接了回去,不要她为宋询守寡。明绰知道当日萧秧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拥立她,其实都是敬漪澜的意思,就希望她能够回来帮她。如今敬漪澜领着女官的职位,和阴青蘅一左一右,近身辅佐。


    很显然,自请之国是萧秧自己的意思。敬漪澜知道了,沉默良久,也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该长大了。”


    萧秧已经成了家,但事事都需要母亲来做主,其实也不太好。


    她舍得,桓宜华却舍不得。为此,她还跟明绰和敬漪澜闹了一通脾气。可是形势摆在眼前,袁韶音也去劝母亲,平阳王一日不走,长公主就一日不方便登基。难道真要等到情分被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吗?劝到后来,桓宜华也只能含泪答应。


    萧秧的封地本来应该是在平阳,但平阳如今在大燕境内,南朝仍旧以此地来分封,不过是因为还陷在前朝一统的旧梦里,自欺欺人罢了。而且当初就是因为明绰为萧秧争取,说要留他在建康养一辈子,萧盈才选了这么个去不了的封地。如今明绰只好重新给萧秧划了块最富庶的地,把会稽的万户食邑都给了他,好让他跟袁韶音两个人能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送萧秧离开的时候,正好也是洛阳的使臣进建康的那一天。


    原本怎么都不肯让舅舅占了便宜,勒紧裤腰带都要把军费还上,以维持两国平等邦交的乌兰晔态度急转,不仅承认了母亲大雍皇帝的地位,还主动低了一头,说大雍是“父母之国”,主动送上贡礼无数,还随使团送来了乌兰亲贵少年十七人,要他们“受天朝教化”,甚至表达了他准备改汉姓的意愿。


    乌兰晔长到快十七岁了,这封信是态度最好的。明绰从头到尾地读了两遍,也就是笑了笑,然后递给了袁綦。


    “他希望你去洛阳做使臣呢。”


    袁綦皱着眉头,手里攥着信,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错,上次出使洛阳的人是他,但乌兰晔当年根本不肯见他,做什么现在指名道姓要他去派驻洛阳?


    明绰轻轻歪了歪头,唇边含着笑:“不明白?”


    袁綦抬起头,他确实不明白。


    明绰:“他是怕我跟你再生个孩子,日后把江山给了别人,那他这番心血不就白费了?”


    袁綦的眉毛高高一挑,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都已经准备动身去益州了。那个时候,他和明绰之间就已经很难再谈什么夫妻。在最后的时刻,他和阿兄作出了选择,还是站在了明绰身边,明绰也没有亏待他们。袁煦如今已经带兵前去滇南平叛,明绰记着萧盈的话,鼓励寒门子弟靠军功晋升。袁氏依然享有军权和荣耀,但他已经无法再自认是她的丈夫了。


    她是天下的至尊,她只有臣子,没有丈夫。


    萧盈走了以后,明绰召他入过宫。袁綦无法否认他们还会有孩子的可能性,但他感觉很别扭,那是一种无法自处的茫然。他不是她的丈夫,那他又是什么?“嫔妃”吗?他倒确实有这种感觉,要等萧盈不在了,她才会想起他,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乌兰晔还是不懂。即使把袁綦调开了,明绰还是可以有别人。她如果要有孩子,孩子的父亲根本不重要,那就是她的孩子。


    当日在含清宫,很多人希望长公主作出一个承诺,日后不能让乌兰晔即位。明绰没答应,因为这种条件就是不公平,她一步都不会退让。但袁綦知道,她其实也没想过要把这巍巍江山留给乌兰晔。


    当年从洛阳转身离开的时候,母子的情分就已经到头了。如今大燕天子带头表态,对周边的各个小国都是很强力的震慑,也确实抚平了南朝内部很多反对的声音,长公主的登基大典总算是顺当地提上了日程——勉强算他有几分孝心吧。


    但明绰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说到底是为了他自己。


    袁綦低头又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突然轻声道:“臣愿往洛阳。”


    这倒是明绰没有想到的。她微微正色,在榻上坐直了,看着他。


    袁綦把信还给她:“胡汉之争一直是北朝的大忌,他突然把十七名亲贵子弟都送来建康,还说要改汉姓,恐怕已经动摇了人心。如此冒进,必有祸端。荆州毕竟离洛阳近,我手脚也伸得开。有我去替你看着他,你也好放心。”


    情分尽了是一回事,为人父母,总还是不舍得他真出什么事的。


    明绰眼中一动:“仲宁……”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似是想在他颊边抚一抚。但是袁綦退了一步,姿态恭敬地低下了头。明绰的手尴尬地停在了离他一寸的地方,片刻,又失落地放了下来。


    “好。”明绰轻声道,“多谢你。”


    袁綦暗自咬了咬牙,其实他有些后悔这一退,可是退都已经退了,来不及了。


    “那臣即日便启程。”


    明绰看着他:“不等大典之后了吗?”


    袁綦抿了抿嘴,斟酌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意。


    “臣会在洛阳遥贺陛下……”他的眉眼弯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身登大宝,福寿无极。”


    他向明绰行了一


    个君臣之礼,然后转过身,走出了上阳宫。明绰突然意识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是在此刻最像当日在南阳送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为了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少年郎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磋磨,却最终在他转身的时候,发现当年那个人其实还在。


    明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袁綦的背影最终走出上阳宫,看不见了,才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原来这一次,轮到她看着他的背影了。


    新帝的登基大典最终定在了十月。朝野内外的反抗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明绰不想太过高调。为了强调她得位之正,没有专门再做新的天子衮服,反而去含清宫翻萧盈的旧衣。敬漪澜陪着她,正好把萧盈的遗物都整理了一遍。


    明绰大概估算了一下,觉得萧盈十五岁以前的衮服,她现在穿应该是合适的。可是那些衣服也都久不见天日了,谁也说不出来哪件是什么时候的,她和敬漪澜两个只好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晒,看着新旧的程度,往明绰身上比划。


    唯独冕冠是没有大小的,萧盈一直戴的也是怀帝传下来的那个。明绰坐在镜前,让敬漪澜给她往头上戴——可她不想梳男子的发式,正跟敬漪澜琢磨着,最好专门设计一个新的发髻式样出来。


    另一头,阴青蘅带着两个宫人,把所有的玉器都翻了出来。登基大典要穿戴的服饰是最繁琐的,萧盈几年也都穿不到一次,所以那些玉器很少拿出来,有不少上面穿的绳都已经烂了,阴青蘅摆弄得直发愁——这要不是礼官,谁知道是个什么次序?


    “这怎么还有块玉圭?”阴青蘅举起一块带着裂口的玉圭,满脸的困惑。玉圭是祭祀的时候才用的礼器,一般是太常寺保管,不是随身佩的东西,“还是断的……”


    明绰闻声转过头,一眼认了出来。


    “这是我摔的。”她笑了笑,接过来,放到阳光下看。


    “是景平七年那场大旱。”明绰想起来了,“太父要天子社坛祈雨,偏偏他又病了……”


    设坛祈雨,那一站就是一整天,明绰当时被晒得头晕眼花,想着萧盈肯定好好地在含清宫乘着凉呢,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从祭坛上下来的时候脚下滑了嘛。”明绰跟敬漪澜笑,“你都不知道摔得多惨,母后还不许我哭,要我赶紧藏起来,说不是好兆头……”


    敬漪澜问她:“那后来下雨了吗?”


    这个明绰倒是真的不记得了,她皱了皱脸,只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就是连累他被太父好一顿教训。”


    祭祀的礼器摔断了是大事,谢郯哪知道站在高台上的是谁,一并上升到了“天子失德、触怒上天”,罚萧盈去太庙跪着,只许夜间才进一碗米粥,求上天谅解,赶紧下雨。


    “应该还是下了吧。”明绰回忆了一下,萧盈只跪了三天就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这玉圭怎么会在萧盈这里,藏了这么多年,上面的断痕几乎还和新的一样。明绰的手指拂过去,感到回忆粗糙地抵在了她的指尖。


    “我小时候最讨厌替他上朝。”她笑了笑,一低头,冕旒前面坠着的玉藻就又“哗啦啦”响着,挡住了面前的视线,明绰只好伸手拨开,又道,“就是最不喜欢这个,麻烦死了……”


    那时候她在皇位上根本坐不住,又听不懂底下说在说什么,就总动来动去,不是剥皇位上的金漆,就是琢磨冕服上的线头。她一动,玉藻就响,那就露馅了,因为萧盈很乖,一直都坐得住。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能听懂下面说什么了,她又好奇,玉藻坠着,她看不见,就想伸手拨,一伸手,母后就从身后的帘子里咳一声。


    她跟敬漪澜这么说着,眼前的玉藻就又晃啊晃,她好像又看见许多人站在阶下,手持朝笏,依稀有太父的样子。明绰突然停了下来,想拨开眼前的障目的玉藻,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陛下,坐好。”


    她又听见了母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