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袁綦推门进来的时候,明绰刚把头上的步摇拆下来,听见动静,抬眼从镜中看了他一眼。阴青蘅马上从长公主身边起来,几个围着伺候的婢女看见了她使的眼色,也赶紧跟着站起来,微微屈膝,行礼告退。
袁綦站在明绰房间门口,微微侧身等阴青蘅她们先退下,人走空了也没近前来,姿态十分恭敬。明绰就没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来他也知道她会不高兴。
但她垂了眼,神色淡淡的,没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只把步摇塞进了妆奁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主动朝他走过去。
“去哪儿了?”明绰绕到他身后,给他脱外袍,“还想等你一起用饭,满府里找不着你人。”
袁綦似是意外她这个态度,有一瞬间的怔愣,但还是顺着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一边回:“父亲叫我去了一趟。”
“又有什么事?”明绰给他把外袍挂起来,又折回去,仍跟没事儿人似的,抓了他的手给他拆束袖。
袁綦还是看着她,竟没回答。
这都是很平常的妻子招呼回来的丈夫的举动,但明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表现了,反正他方才回来,听见府里人传话说长公主在找他的时候,确实没想到等着的会是他的妻子。
袁綦手腕轻轻一晃,配合着从束袖里脱出来,反问她:“你今日没入宫吗?”
自从加封镇国长公主,明绰每天也就早上那一点儿时间是在公主府里的,打发完那些人,她往往要亲自去尚书台。若是无事,中午就能回来,若是有事,议起来就没个准了。长公主和尚书令经常意见不合,争论起来是常事,能及时回来的情况屈指可数,就是回来了,也往往要召谢维来议事。
但无论她午饭是不是能回公主府用,事毕了是一定要进宫的。不只是看陛下,还要去看建安王。那孩子还是由裴贵嫔照顾着,裴贵嫔没有强势的母家撑腰,没有什么犹豫就投靠了长公主,如今孩子的开蒙、起居,其实都是长公主说了算。
有些时候一耽搁,宫门关了,她就直接留在宫里,根本都不回来。
她突然说今晚在家等他吃饭,倒把袁綦听愣了。
明绰又给他解身上挂的配饰:“你是不是觉得我近日冷落了你?”
袁綦便又沉默了。
他刚从益州回来的时候是搬回了明绰房里的。但当时桓宜华私下里问了罗太医,不知道长公主这个身体以后还能不能有孩子。罗太医又说不好讲,只是小产毕竟伤身,最好还是再休养一年。桓宜华心疼明绰,跟袁綦说了,袁綦就自己去了另一间房住。后来陛下突然病重,长公主又一直在宫中侍疾,自那时起,他就没再来过妻子房中。
“没有。”袁綦牵了牵嘴角,轻轻握了握明绰的手,“我知道你
有要紧的事。”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有一点儿想笑出来,但又忍着的表情。她听说是袁綦把鱼先生打发走的时候,就大概想到他是为了什么。当时那一刻,心里是恼火的,只是不至于那么恼火。按照袁綦从前捅姜逯的性子,这次都算客气的了,到底是有长进。
明绰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转身把他的束袖和玉佩什么的都到床头收好,又问了一遍:“大将军叫你回去有什么事?”
袁綦也没瞒她:“父亲想让我给丰喜县侯的儿子安排个录事参军。”
明绰闻言就笑了一声,袁增的动作还真是快。
“这点事儿还要找你?”明绰回头问他,“大将军自己办不了吗?”
袁綦就补了一句:“益州录事参军。”
明绰“哦”了一声,听懂了。
袁綦的都督府其实是设在成都的,只是因为他同时是驸马,战事平了,益州自有刺史,陛下才特许他留驻京师,陪伴长公主。录事参军已经是个不太要紧的文职了,益州录事参军,还在建康,那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个做实事的。就像早上明绰对敬漪澜说的那样,不过是让人知道,宋询以后就是袁氏门下,去王家说亲的时候方便些。
“你答应了?”
袁綦让她问得一愣,他是答应了,但明绰这语气让他怀疑起来。
“我不该答应吗?”
明绰便也没说什么。她本来就觉得敬漪澜是自己吓自己,没什么必要。但敬漪澜那么坚决,她本来也是打算要是求到她这里,就回绝了的。但现在袁增既然绕过了她,她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为难。
明绰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他:“答应了就答应了吧。”
袁綦再一次皱了眉,其实他会答应父亲,也是因为早上看见了敬夫人,想着她多半是来求此事的。但明绰这个态度让他有点儿困惑,同时还有一点不太舒服。
难道现在只要是父亲的意思,她都不高兴吗?
夫妻两个一时没什么话说,明绰想起来她妆还没卸完,又坐回镜前,自己擦眉间的流云飞燕。袁綦也不动,怔怔的,等她发落似的。明绰就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叫人进来伺候你梳洗?”
这意思还是要他今晚留下。袁綦感觉到明绰并没有要跟他追究白天发生的事情的意思,神情顿时松快,走到明绰身后,跪坐下来,把人圈进了怀里。明绰歪了歪头,避让他的鼻息,袁綦就顺势在她颈窝里蹭了两下。她身上好香。
明绰脸擦了一半,从镜子里看见他的神情,没忍住笑了一声。感觉他从进屋开始就跟狗似的,要从她这儿确认地听到留他的意思,才敢凑上来。凑得也有点急,饿得狠了似的。她往后一靠,整个人窝进了袁綦怀里,把手抬起来,反折过去在他鬓角摸了一下,袁綦的手就往上移了两寸,在她胸口揉。
明绰“啧”一声,在他手上一拍,没忍住骂他:“这会儿又轻狂起来了?你以后再敢自作主张……”
袁綦也不听她在说什么,含住了她的耳垂用牙轻轻地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应:“不敢了。”
“一个门客而已。”明绰含着笑安抚他,“以后我让他别到你眼前来,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袁綦突然听明白了什么,松开了妻子。
“他回来了?”
明绰的眼神避了一下,重新坐直了面对镜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当时就让人去请了。本来明绰还是想教训袁綦两句的,结果阴青蘅回来说,鱼先生居然有胆子跟她拿腔拿调的,说受了折辱,不来了。
明绰就叫人过来一问,原来是鱼先生对将军十分不敬,这才惹得将军把他打发了,她顿时又觉得这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真是活该。她说不用再去请了,随他去,结果那人反而自己厚着脸皮回来了,甚至比袁綦回家得都早。
就这么点儿事儿,小孩儿打闹似的,荒谬得都让她发笑。
今天袁綦不在,明绰等着等着,想到敬漪澜早上说袁綦在外面等着见她,又没忍住心软了一点,觉得最近也确实是太冷落了袁綦。
他现在也不在她面前提父亲了,不是吗?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儿子,能屡次跟父亲正面对抗,已是有长进了,要求他一下子完全站到父亲的对立面,也是强人所难。
而且这个冷落的理由,她多少是有点儿心虚的。
“你不要多想。”明绰叹了口气,准备跟袁綦好好说,“我留着他只是为了……”
袁綦整个人站直了,退了一步,突然接了一句:“为了他的画?”
明绰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是。那些人都是为了求画……”
袁綦转头又坐回了床边。他当然知道明绰那点儿小把戏,明绰没跟他说,是他要赶鱼先生走的时候,鱼先生说的——当然,他是以此来威胁,认为长公主会因此惩治袁綦。
“他画的都是你。”
明绰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看着他。她没想跟袁綦吵架,但是看起来袁綦今晚非要跟她吵架不可。
“所以呢?”明绰看着他,“你在疑心什么?”
“我不是疑心他……”袁綦的话音断了,他克制着,咬了咬牙,重新说,“他若是私自画你也就罢了,他还把那些画流出去……”
明绰的脸微微往后一仰,她听明白袁綦在生什么气了。能够到长公主府上拜访的当然也不会是寻常人,得到那些画的也都是高门世家的子弟。他们收藏长公主的画像,当然是非常逾矩的行为。可以被理解为对长公主的投靠和支持,但也同样有可能会被解读为私情——尤其是,长公主多年来都被指责私德败坏,秽|乱好淫。
明绰动了真怒:“你想得怎么这么龌龊?”
袁綦抬起眼睛看她,怒火也在他眼中跳动,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不是他想得龌龊,事实就是如此。哪怕长公主没有这个意思,这种风气流行起来,必然鼓励了某些人的非分之想。今日打着求画的名义来求升官门路,明日就会有人来自荐枕席了。
他是驸马,不能生气吗?他不该生气吗?
明绰笑了一声:“原来说到底,你是觉得损了你自己的颜面啊?”
袁綦梗着脖子,只道:“陈缙不会被这点把戏糊弄过去的。”
“什么意思?”
袁綦没有重复第二遍。到公主府求画是什么意思,在建康已经传开了,传到陈缙耳朵里就是个时间问题。
“你已经是镇国长公主了,”袁綦看着她,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审判口吻,“何必贪图这点?弄得朝中乌烟瘴气……”
明绰站在那里,张了张嘴,竟然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你已经是镇国长公主”了,言外之意,好像这个摄政监国的特权都已经是额外的恩赐,她就应该知足,应该感恩戴德,应该低下头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可是她甚至一开始都进不去尚书台。桓廊有什么事情都不肯主动告诉长公主,闭起门来把她排除在外。明绰是叫上了谢维和谢运,让他们带着兵,硬是敲开了尚书台的门,把陛下的圣旨又念了一遍,桓廊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直到现在,他都还在用各种方式排挤明绰。有多少次,她到尚书台的时候,只有一句冷冷的敷衍,说已经拟定了章程,送去中书复核了。
她不知道卖官鬻爵有违国法吗?她不只道这样弄会搞得朝廷乌烟瘴气吗?她难道真是贪图这点钱财吗?可是按照他们的规则来,就只有被步步逼退的下场。难道只允许桓廊滥用职权地排挤她,不允许她滥用职权地笼络人心吗?
“好个清正不阿的袁将军,好个一心为国的安西侯!”明绰冷笑了一声,“教训起我来了?”
袁綦闭了闭眼:“我没有……”
明绰打断他:“我宁可你只是妒忌。”
她本来真的没有生气,如果袁綦只是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可是他就是不能坦白他就只是在吃醋而已,非要抬到她搞得朝局不清明这么大的层面上来指责她。
袁綦沉默了一会儿,又呼出一口气:“我应该妒忌什么?你不是说,‘只是一个门客’吗?”
“他就是一个门客!”
“那我连驱逐一个门客的权力都没有吗?”袁綦声音抬高了,“这还是我家吗?”
明绰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了,走到屏风前抓起了自己的外袍往身上披,转身就要出门。她妆容已经卸干净,发髻都拆了一半,还往外走,袁綦就站起来跟了一步,问她:“去哪儿?”
“进宫。”明绰用力地抖了抖袖袍,把外袍穿好,“我今日还没去看皇兄……”
她竟然因为最近冷落了他而感到愧疚,竟然为了等他而没有进宫。真是想来都可笑。
袁綦听见这句话,突然一把抓住了她要去开门的手。用的劲太大了,几乎把人整个带进了怀里。明绰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袁綦的表情像是要吃了她。
“每天都要去看他吗?”袁綦问她,“现在已经什么时辰了?”
明绰想挣开他:“放开我!”
可是袁綦没放,他第一次对明绰这么粗暴——曾经他只是在床上非常粗暴,不会这样无礼。明绰空着的手扬起来,“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个巴掌。袁綦退了一步,终于松开了她。
“当年温泉宫里,我也在。”他突然说。
明
绰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事儿,原本要呵斥的话一下子都噎在了喉咙口。
袁綦看着她:“桓令君说孝景太后如何被先帝召幸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那是桓廊编的。就算当时袁綦只是个半大孩子,他也看得出来,陛下的身世是他们编的。可是这么多年,大家都不提这事儿了,他就是大雍的天子,于是袁綦也顺理成章地忘记了,他们本就不是兄妹。
是什么时候又想起来了?是那天陛下突然来公主府上说的那些话?是那天明绰闯进含清宫的时候看到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还是几年前陛下单独召见,他说出他对长公主的倾慕的时候,陛下眼里毋庸置疑闪过的杀意?——他早该知道的。至少他发现阿兄是知道的。
当年送她去风陵渡口,他曾被她临行前的泪眼撕碎了少年心肠。那时以为是她难舍故国,现在想来,原来是故国有故人。
明绰冷了脸:“胡言乱语些什么?”
房间门被打开了,阴青蘅听见了动静,正满脸惊愕地站在外面。明绰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进宫。”
“现……现在?”阴青蘅一愣,“宫门都关了……”
明绰有些不耐烦,瞪了她一眼。有什么要紧,长公主有直入宫禁的特权,宫门关了就再打开。阴青蘅立刻低头:“是。”
她马上叫人下去准备,明绰又道:“你跟我一起回宫,这几天我留在上阳宫。”
袁綦站在原地没动,明绰说的是“回宫”。那才是她的家。
明绰说完这句话,已经抬脚跨了出去,但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了袁綦一眼。
“驸马想赶谁走,就赶谁走。”她赌气地说,“这里当然是你家,你就好好当这个家吧。”
第172章
明绰原本想直接回上阳宫,但是她在宫禁之后来叩宫门,不可能没有惊动到萧盈。长公主的车马才刚进了承天门,任之已经在候着了。
明绰还有点儿嫌丢人,总不能跟皇兄说她是跟驸马吵了架,一气之下回娘家来的吧?可是夜叩宫门,萧盈还当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人都已经睡下了又爬起来,特意等着她。兄妹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萧盈就什么都明白了。
“袁綦好大的胆子。”萧盈神色淡淡的,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明绰骤然被他一诈,还以为他这么神通广大,睁大了眼睛:“皇兄怎么知道……?”
“不知道。”萧盈觉得好笑,“不过现在知道是袁綦了。”
明绰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余怒未消地端茶来饮。茶是宫人刚泡下的,还烫,萧盈看着她气冲冲地往嘴里灌,想制止都来不及了。明绰烫了一下,更生气了。
“怪不得今日没来。”萧盈垂了眼,说得极为平淡。明绰看了他一眼,隐隐听出他那口气里也颇有一些引而不发的哀怨。
“皇兄今日觉得如何?”
萧盈也不答她这话,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茶一放,抬手微微在胸口一掩。明绰下意识紧张起来,听见他说了一句:“晚间是有些喘不上气。”
明绰立刻挨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伸手到他脉上。萧盈却没让她摸脉,手指一扣,将她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手心。轻轻抬眼看着她,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绰往外抽了一下,他没放,明绰就不动了。两人也不说话,只感觉到萧盈的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拂了拂,明绰将脸别过去不肯看他,到底将手又抽了回来。
萧盈只作无事,伸手重新去端茶,问了一句:“袁綦做了什么?”
他不是开玩笑的口吻,明绰反而不好再说了。就为了这么个门客,吵上一架已是小题大做,还特意跟皇兄告状,岂不是笑死人了。
她气的也不是这么一件小事,她气的是袁綦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凭什么旁人收藏她的画像就一定是对她有非分之想,凭什么别人的非分之想反过来成了她作为妻子的过错?他爱她,想要占有她,就如此不假思索地拿起世人加诸在女子身上的不公束缚来捆绑她,恼羞成怒了,就居高临下地指责她为政失德。说来说去,不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她不该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么?
她不知道这些话即使说给萧盈听,他又会理解多少——而且皇兄也不能知道她都在公主府里干了些什么,别陈缙还没上书弹劾呢,她先自己都招供了。
明绰一转眼转过了许多心思,萧盈托着腮,歪着头,还在等她回答。明绰越是不开口,萧盈心里就越是把此事想得严重。
“溦溦,”萧盈提醒她似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朕说,朕还没死呢,护得住你。”
明绰让他说得反而“嗤”一声笑出来,应付袁綦,她还不需要萧盈的保护。可是他这样说,明绰还是没忍住眼眶一热。跟驸马吵架的公主多了去了,能拔腿就走,在宫门关了以后还能回家的却只有她一个。其实公主府足够大了,她可以把袁綦赶出她的房间,甚至赶出她的内院,都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她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回宫,还不就是心里委屈?
但上阳宫是空的,委屈带回去,只能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四处回响。唯独在这里,她的委屈才有人接,哪怕她根本都没说。
“你不必在袁綦面前护着我,”明绰克制着把情绪压回去,只道,“倒是桓令君和御史中丞那里,只有皇兄能护着我了。”
想必明天就要来聒噪她夜叩宫门的事情。宫禁森严是国法,长公主半夜要开门,总得给个说法。等问出来只是跟驸马吵架,回来告状这种小事,他们肯定又要啰嗦什么夫妻纲常、人伦礼法,说长公主不守妇德。
更何况,最近萧盈的身体明显好转了,他又一直拖着不立嗣,桓廊就催着让陛下重开大朝会,亲政临朝,再不必长公主摄政监国。
明绰坚决反对,好不容易才把萧盈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怎么能又让他耗神费心?她是想着法希望萧盈活久一点,但在很多人那里,就成了她擅政夺权。陛下还如此纵容她夜叩宫门,视宫禁为无物,更不得了了。
其实明绰现在也不怕他们,但
是萧盈既然这么说了,她便要撒个娇。萧盈也看出她的心思,很纵容地一笑,突然道:“那就依令君所请,重开大朝会吧。”
明绰一句“不可”还没说出来,萧盈便握住了她的手,补了一句:“朕体力不支,请镇国长公主替朕上殿。”
明绰完全愣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萧盈虽然已经给了她很多特权,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这一项。
在此之前,无论她有多么大的权力,都限于含清宫之内。大雍建朝以来,唯一能上太极殿的女子只有谢拂霜,但她也必须隐身珠帘之后,还得有个年幼的天子坐在前面,才让人勉强接受。若是镇国长公主替兄上殿,那就比她母后在时还要更进一步,等于女主临朝。
萧盈看着明绰见了鬼似的神情,反而笑了笑:“怎么?这事儿你不是从小就做惯了的吗?”
这是偷换概念。她小的时候被母后抱去太极殿上,是冒充皇兄,不是真的取代皇兄。
明绰还是不敢相信似的:“可是……”
“朕听说,”萧盈打断她,“当年大燕先王曾下令帝后同朝,你在大燕不是早就临朝主政过了吗?”
明绰终于听懂了:“你想和他比啊?”
“活着的人怎么比得过已死的人?”萧盈一副认输的表情,但又没忍住补了一句,“不过我也活不长了,以后……”
明绰马上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萧盈笑起来,把她的手拉下来,语气却十分严肃:“桓廊和陈缙既要刁难你,朕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是谁在做主。”
明绰便什么都不说了,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轻轻地伏到了他的膝上。她的发髻本就散了一半,长发铺在她的肩头,又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到萧盈的腿上。萧盈抬起手臂,宽袖覆到了明绰身上,被她的手抓住,往脸上一覆。
萧盈轻笑一声:“怎么了?”
他一边问一边想把袖子抬起来,但是明绰紧紧地抓着,不肯让他看见似的。
“皇兄,”明绰的声音闷在那一层薄薄的布料下面,“你怎么突然这样?”
“哪样?”
“这么……”明绰说不上来,“纵容我。”
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自然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发现了这些辅政大臣们的嘴脸,除了明绰,他谁也不信任了。萧盈脸上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又拽了一把袖子,明绰终于肯放过了那片布,反而拽住了萧盈的手覆到了自己的眼睛上,好像觉得宫里的烛光太亮了,她想休息,让皇兄给她遮遮光。
萧盈终于不动了,感觉到明绰的眼睫触到了他的掌心,微微颤动。
明绰:“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如何?”
明绰都不用看,抬起手就指殿中罗帐的位置:“你从前都不许我与重臣列席,我只能躲在后面听。”
萧盈顿了顿,很轻声地狡辩:“没有‘不许’……”
明绰便了然地“呵”一声。萧盈是没有明着“不许”过,但是朝臣们看到长公主在场就中断对话的时候,他也没有开口帮过明绰,那她当然就知道这不是她的位置了。若不是后来她得到了袁增的支持,恐怕现在还是这样。
萧盈听到她这声“呵”,便闭了嘴。明绰见他不响,把他的手拿下来,睁着眼睛,卧在他膝上看他,萧盈反而又主动覆住了她的眼睛。
明绰有的时候太像谢拂霜了,隐在帘后听朝臣议政的时候像,此时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也像。她十几岁的时候和母亲不太像,萧盈幼时对谢拂霜恨极怕极,对明绰怜极爱极,眼里也不愿意看到她们母女间的相似之处。可是明绰从长安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这种相似了。
萧盈时不时地总会想起谢郯,甚至梦见他,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梦到过谢拂霜。可是现在看着明绰的时候,他偶尔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谢拂霜其实没死,所以他无法在亡者的梦境里遇见她。因为她还留在人间,活在明绰身上,透过她的眼睛看着他。
他不信任那些辅政大臣,也忌惮着明绰,既不放心秧儿,又不放心稷儿。萧盈自己想想,也觉得天下真是再没有比他更孤家寡人的了。
他的手仍旧覆在明绰眼上,只看得到她下半张脸,不知道怎么的,便又想起今年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坐在太极殿上,戴着他的天子冕旒,也是这样,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我有时会想,当年如果让她赢了,又如何?”
明绰整个人微微一僵,萧盈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
“若我能不死,就是一辈子被关在含清宫,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
明绰没说话,但她伸手抓住了萧盈的手腕,抓得很用力,喉间哽住一般,不得不用力吞咽。其实她真的这样想过,十五岁的小公主反复推演过不同的结局,若是母后赢了,她会用自己的所有能量来保皇兄的命,最有可能的就是争取到这一步。
可是那时的萧盈接受不了失去自由的结局。他还太年轻了,还有很多的抱负与生命力。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很快他就会失去纵马玩乐的力气,被这副躯壳一困就是将近二十年。
早知殊途同归,还不如让她赢。所以现在想想,让明绰坐到太极殿上又如何?她才姓萧,本来就是他抢了本属于明绰的一切。
萧盈轻声地叹了口气,把方才的话说完:“要么,当年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了,也不是什么——”
他话没说完,明绰就再次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他一晚上说了两遍快死、早该死了之类的话,明绰浑身都不舒服。卞弘说过,久病之人怕的就是心气散了,自己老想着死,那就真的什么药都救不了。
“谁说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明绰把他话里的错处挑出来,“母后只要活着,就绝不会答应。”
萧盈抓着她的手,拿下来:“至少你不必嫁去长安。”
“那母后也会把我嫁给别人。”明绰说,“我还是会被夫君欺负,会被气得半夜跑回宫里来,可你都没有办法替我撑腰,那我怎么办?”
萧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跟她辩。如果停留在谢拂霜活下来的假设里,也许明绰就真的做成了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女帝了,哪还会有什么欺负她的夫君?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明绰已经往他怀里一扑,不由分说地抱紧了他。
萧盈慢了半拍地把手搭到她肩上,放弃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假设,轻声在她耳边问:“袁綦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明绰依着他的颈窝摇了摇头,她真的不想再说了。袁綦的好和不好,她现在都没有了述说的欲望。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委屈。
“他不是你。”明绰闭上了眼睛,不管这话说得有多么蛮不讲理,“他不是你,就是欺负了我。”
第173章
珠帘突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响,没有打断廷尉正在说的话,但是明绰听见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像蛇一样从她背后爬上来,明绰回过头,看了一眼珠帘后。
那里空无一人。
谢太后去世二十年,曾经常设于珠帘后的椅子早已被搬去。珠帘前面就是御座,也是空的。明绰站得非常近,已经能看清御座背靠的一块剥落的金漆。那是她小时候代兄上朝的时候实在无聊,剥着玩儿弄下来的。她当时没有想到御座上的金只有这么薄薄一层,底下原来是木头。
剥下来的时候,珠帘也是这样一动,母后露出她涂得惨白的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声音,让她坐好。
可是她现在不能坐,即使一步之遥,她也得站着。
“长公主?”廷尉终于发觉了她的走神,在阶下唤了她一声。明绰转回来,看见阶下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里的笏板,恍惚间竟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
站在曾经太父那个位置的是桓廊。最早以前,那里是丞相的位置,但她的先祖就是以丞相之位往前一步,取代了前梁,于是大雍就再也不设丞相了。太父是大雍有朝以来权势最高的太尉,他死之后,皇兄就也再也没有立过太尉。
可是丞相、太尉、尚书令这些词都是面目模糊的,只有站在群臣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影才是清晰的。
明绰移开视线,看定了正在奏对的廷尉:“接着说。”
这是镇国长公主第一次代替陛下开朝会,也是陛下病重数月之后第一次复朝。事前没有一个人听到风声,都以为是陛下终于康复了。但百官入殿列班的时候,只看见了站在御座边上的长公主。
圣旨甫经宣昭,群臣中便出现了一阵骚乱,可是长公主只当没听见,静静地等他们表达完自己的震惊。然后就是一阵甲胄乱碰的声响,原本应该在殿外值守的执金吾卫突然涌进了殿中。进来了也不干什么,就五步一岗地杵在那儿。杵了一会儿,方才那些不满的声音就渐渐弱下去了。
长公主就跟没事儿人似的,让他们如常奏报。
尚书台虽然仍在运转,但是罢朝数月,积压的政务还是相当繁重。天气渐凉,夜长日短。朝会开始的时候,殿内的光线都还是昏暗的,说到了这会儿,外头已经大亮。
之前皇三子封建安王,按例当有赦令。赦令下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廷尉汇报了各州汇总过来已赦免的人数,都是一些轻罪或是未决案的犯人,最多的就是边地苦役。有一些个别特案,需要在朝会上请示,是否能够特免。
“还有一人,”廷尉的眼睛往下一瞥,看了一眼自己的笏板写下的提示,“苦役犯冯濂之,非大雍之民,臣……”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长公主冷冷地说了一句:“此人不赦。”
桓廊从笏板上抬起了头,看了长公主一眼。明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来与他对视,毫不避让,面无表情。僵持了片刻,桓廊还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廷尉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习惯性地低下头道:“臣奏毕,伏乞陛下裁决……”他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对,匆忙改口:“伏乞长公主圣意!”
明绰只当没看见他的窘迫。廷尉给出的几个要请特免的几乎都与曾经的谋逆有关,赦令的范围很少会包括谋逆罪,尤其封建安王也算不得特别大的喜事。只是这些都不是直接的参与者,而是被牵连仍在服苦役的后代。廷尉也只是照章办事,走个过场,没想到刚刚还冷着脸的长公主突然吐出了两个字:“可免。”
长公主并不会事事都在朝上直接给出她的裁决,尚书令所奏诸事,她就说她会回去禀报陛下,请陛下圣裁。不过赦令一事确实没太大的紧要,她既然说了,廷尉也就低头领命:“臣谨遵圣旨——呃,臣是说……”
明绰没兴趣听他当堂结巴,只问:“复有奏者?”
阶下陷入了片刻的静默,廷尉脸面都涨红了,赶紧跑回群臣队列中,恨不得拿笏板把脸整个挡住。明绰等了半刻,正要宣布退朝,只见陈缙突然越众而出,挺胸昂首,振声道:“臣有奏!”
明绰看他那神情就感觉不太好,但只能耐着性子问:“御史中丞何事?”
“臣以监察官职谨奏,镇国长公主纳贿受财,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扰乱朝纲,致令百官失序——”他说到这里,殿中已是人人变色,但陈缙丝毫不惧,声音越抬越高,手却撩袍下跪,然后双手持笏,横着高举过头顶,像捧着他的脑袋死谏的架势,“伏乞陛下裁决,示臣死生,谨奏!”
明绰站在原地,尚无任何反应,袁綦已经一步跨出,怒道:“陈缙,你竟敢——”
袁增站在他身侧,一把就拉住了儿子。陈缙丝毫不惧,微微侧头,只问:“袁将军想做什么?”
袁綦也答不上来。他就是不能做什么,御史台弹劾是天经地义。他也知道陈缙所言非虚。所以他只能转头看了一眼明绰,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好像陈缙说的完全不是她。既无辩解,也无恐吓,就这么平静地垂着眼,俯视着陈缙从袖中拿出了他早已写好的上书,显然是今日本来打算呈给陛下的。
他抬起头,挑衅一般看着明绰:“长公主可会将臣的奏本转呈陛下?”
明绰抬了抬手,侍立在一旁的任之会意,立刻下去接过了陈缙手中的上书,送到了她手里。
明绰接过来,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拆开了上书的封套。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其实本来就没人敢说话,但在这一瞬间,好像连呼吸声都一起停止了。明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打开了陈缙的上书,低下头扫了一眼,第一反应竟然是,真让袁綦说对了。
她那些小把戏瞒不过御史台的眼睛。陈缙已经查得明明白白,鱼先生的画是怎么卖的,卖了多少钱,卖给了什么人,甚至这丹青手与姜川的勾结也写得明明白白——连明绰都只是疑心这一层,从来没去查证过。
明绰两眼就扫完了上书,垂下眼,又看了一眼阶下。陈缙满面怒火地看着她,昂着头,像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蛇。桓廊也打量着,一副伺机而动的神情。一旦明绰对这封上书做什么,或是拒绝转达,他就会像见了血的猛兽一样,咬死她的罪。袁綦很紧张,紧张得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让明绰觉得好笑。但还有一些去过公主府、买过画的人,比他更紧张。姜川的官阶没那么高,站得后,也不知道他是以为陈缙查不到他头上,还是仗着长公主,倒是一脸跟他没关系的神情。
明绰把所有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重新把上书卷起来,把封套套回去,平静道:“我会转呈给皇兄的,御史中丞等陛下圣裁吧。”
她是这个反应,反而所有人都愣住了。陈缙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然后便是深深的不信任,整张脸绷着,两条很深的纹路从鼻翼边蔓延下来,让他看起来更为愤怒。他从地上起来的那一刻,明绰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这个人还真是如萧盈所说。不党不群,刚直勇烈。
明绰抬起眼睛,最后扫视了一遍阶下群臣:“复有奏者乎?”
再无一人敢言,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笏板。唯有袁綦满面担忧,看着她。明绰昂起头,切断了与他的视线相接,如常宣布:“退朝。”
她知道重臣今日无论如何一定会去求见萧盈,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一下朝,明绰就头也没回地摆驾要回上阳宫。走之前,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陈缙的上书交给了任之,让他一起拿回含清宫去。
袁綦一副想要跟她谈谈的样子,明绰也没有给他机会。
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朝中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长公主跟驸马吵架,气得连夜回宫告状一事,袁綦应该挺没有面子的。明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不理解明绰真正气的东西,道歉也不过是言不由衷,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道歉,而是损了颜面之后更深的恼怒,那就更火上浇油了。反正都不是明绰想听的话。
她更不知道的是,她又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明绰自认她和崔庆英还是不一样的——当然,她没有因为崔庆英的通奸而鄙薄过这个人,她知道当时崔庆英的无奈。世家权贵之间的婚姻往往是利益的媾和大过感情,崔庆英就是被困在这种婚姻里面,她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
明绰知道自己不一样,就是因为她还有选择。无论当时嫁给袁綦,有多少感情的成分,又有多少利益考量的成分,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抉择。不错,如今时过境迁,她与大将军已经走到了势成水火的地步,与袁綦过不下去才是情理之中。可是明绰还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似乎这就证明了,她与袁綦之间只有熙熙利来。
可这不是真相。她心里有他。
更何况,两个儿子接连婚姻不谐,袁家的名声已经岌岌可危。大将军就算还能保住他的权势,这样的人家也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袁綦日后能不能再娶且不要说,小辈们定是难说好人家了。袁识也快要到娶妻的年纪了。
可是难就难在,这点感情虽确然地存在心间,却实在算不得太多。袁綦无论如何都排不到她心里最前面的位置。她曾经不是这样去爱萧盈的,更不是这样去爱乌兰徵的。但轮到袁綦的时候,她能给的爱就是只有这么多了。
明绰跟崔庆英不一样,她也不想有意地折辱袁綦,所以她一直维持着与萧盈之间止步于兄妹的关系。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萧盈陪着她,她跑了;萧盈病重的时候,她又从燕奴身边跑了一次……明绰依然是忠于袁綦的妻子,但这种忠贞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像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她是在怜悯萧盈命不久矣吗?是怕他心气散了,所以想给他一点儿支撑的指望?还是她仍想利用感情从他身上榨取最后一点的权力,一些关于未来的保障?
明绰极力地想用这些理由来开脱她无法控制地一次次向萧盈靠近,直到那天晚上听到萧盈假设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们还能在一起,她就又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如果在一人身上已经耗尽了一生的时间,怎么怨、怎么恨都无法割舍,走了那么远,都还是要回头,却又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她也真的不知道还能对另一个人说什么了。
明绰在回去的路上就命人去召裴贵嫔,把建安王抱到上阳宫去。袁綦果然又递了帖,想到上阳宫见长公主,但被明绰借她要见建安王为由推拒了。他没有死缠烂打,宫里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到底是有多黯然,连阴青蘅回来的时候都是满脸的不忍,欲言又止地想对明绰说什么:“长公主……”
明绰只当没有听见,在心里盘算着含清宫那边会是什么情形。陈缙的弹劾可大可小,萧盈不会太在意她纳贿受财这种事,但她若太有恃无恐,甚至封禁言路,表现出架空皇权的企图,萧盈恐怕还是会不高兴的。所以她就让他们去说,让他们骂,骂得萧盈觉得他们就是在欺负妹妹,这事儿就过去了。
“你亲自去含清宫盯着。”明绰嘱咐了一句,任之与阴青蘅自有默契,有什么事情,他会及时通个信的。阴青蘅闻言微怔,但马上收起了方才的那份欲言又止,应了一声喏,下去了。
明绰这才允许自己露出了些许的失神,闭了闭眼,极力想要抹去阴青蘅去打发了袁綦以后回来看着
她的那个眼神。她知道她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她对袁綦太不公平了。可是他在她的生命里,来得实在是太晚了。
第174章
裴贵嫔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崇安公主也跟在她身后。明绰伸手把萧稷从裴贵嫔手里抱过来,萧玉襄就沉默地看着,也不给姑母行礼,眼神充满了敌视。
当初萧玉襄受了母亲的指使,骗了病中的父皇,虽说后来萧盈没有太追究,但毕竟对她心生芥蒂。谢星娥被废以后,崇安公主亦被强令迁居别宫,萧盈就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个女儿。
萧玉襄已满了十岁,让别人来抚养她也不会认别人做母亲了,可是真要没人照料,也是可怜。明绰不是没有关心过她,但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对姑母的仇恨,觉得母亲有今天都是姑母害的,并不愿意领长公主的情。
这些日子里,是裴贵嫔不忍心公主和亲弟弟分离,所以常将她接到身边。崇安公主对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裴贵嫔也不计较,还是时常关心她的起居生活。
“你也当真是以德报怨。”
明绰只当没看见那孩子的敌意,一边哄着怀里的萧稷,一边让裴舜英坐。裴舜英微微屈膝,对长公主行了个礼才坐下,对明绰这句夸赞,她也只是浅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萧盈会把萧稷交给裴舜英照料,一方面,是废去了敬夫人之后,她就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弥补她失去了儿子萧稚的遗憾。明绰当时提出来过,这种丧子的痛苦是弥补不了的,尤其等裴舜英知道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意外,而是死在了谢星娥手里,她难道真的能心无芥蒂地照顾仇人的孩子吗?
萧盈当时没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后来明绰自己接触了裴舜英,就明白萧盈为什么会放心了。
她人如其名,美得像一朵含露的木槿花。这宫里所有的女人加起来,恐怕都及不上她的美。初见敬漪澜时,明绰还会好奇萧盈当年为何会如此钟情于她,但是见到裴舜英的时候,明绰就觉得很合理。萧盈也不过是个男人,会倾倒在这样的美人裙下,再合理也没有了。
可是她美则美矣,人实在是太“软”了,没有一点儿脾气,说话的时候永远声如蚊蚋,问她什么事情,她也都没自己的主意,一概是“长公主说的是”。
明绰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会被谢星娥逼到连自己的宫门都不出,也明白了为什么萧盈对她的喜欢会这么快就消失殆尽。
萧盈自己就体弱,像敬漪澜那样坚韧,健壮,有主意的,他才是真的用过心。裴舜英这样的,只有一副好皮囊,没有一根主心骨,萧盈怜惜了一阵子就怜惜得不耐烦了。
明绰一开始瞧着裴舜英的样子,就想起了当年险些被立为皇后的王执瑈,那会儿王执瑈也是这样,柔柔弱弱,规规矩矩,跟画上的美人似的。
可是转念一想,当年她也看错了王执瑈,没有想到她骨子里是那样刚烈的人,所以现在也对裴舜英多了几分耐心。相处了这一阵子,虽没看出她有什么内里的刚强,但确实发现她有一颗近乎佛陀的慈悲心。
“孩子没有做错什么。”这就是她对谢星娥一对儿女的态度。
裴舜英的话不多,要明绰问什么,她才答什么。但明绰今天叫她来是为了打发袁綦,不是真的有事,所以也没什么能问的,就干脆不跟她说什么,一心抱着萧稷逗。她认同裴舜英那句话,稷儿是无辜的。三岁正是咿呀呀童言无忌的时候,明绰错过了晔儿这个时期,更觉得怀里的孩子可爱。
萧玉襄一直阴着脸,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好像担心姑母会害弟弟。萧稷什么都不知道,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手指,抬起头对着明绰笑。
公主的保母也跟在身边,瞧见萧玉襄的神情就捏了把汗。萧玉襄还接受不了,如今她的命运也掌握在这两个母亲最恨的女人手里,保母生怕她说出了什么冲撞的话,伸手想要把她牵下去,可是刚抓住萧玉襄的胳膊,她就“啊”地一声痛呼。
明绰转过头:“怎么了?”
那保母已经吓得跪了下去:“公主,我……”
萧玉襄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保母一句,骂得极为难听,让明绰没忍住皱了皱眉。且不说是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言行,就是乡野村妇也少有这样刻毒的。她把萧稷交给了裴舜英,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从哪儿学来这样的话?”
萧玉襄还是握着自己的左臂,脸面已经涨红了,眼里都是泪,不肯答她。萧稷叫了一声“姐姐”,她也不理。明绰站了起来,裴舜英还想劝阻,但没拉住。明绰已经走到了萧玉襄面前,低头看了看她诡异的姿势:“手臂怎么了?”
萧玉襄立刻放开,右手抬起来,用力抹了抹滚下来的泪珠,倔强道:“没怎么!”
明绰二话不说就把她的左臂拉了起来,袖子撩了上去。萧玉襄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挣开。只见她腕上两寸的地方有个钱币那么大的伤口,露着里面粉色的、新生的嫩肉,看着像烫出来的,水泡都破了。
明绰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那保母:“你好大的胆子!”
可是保母一脸的茫然惊恐,显然并不知情,跪在地上吓得连连磕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啊!”
“那是怎么……”明绰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可能性,看着萧玉襄,“玉襄,这是怎么弄的?”
萧玉襄一下子挣开她:“不要你管!”
“你……”
可是萧玉襄不等她说什么,转头就跑了。那保母竟也顾不得跟长公主告罪,站起来就跟着小公主跑了出去。明绰站在那里,震惊又莫名地看着她们的背影,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裴舜英,指望她给出一个答案。
裴舜英确实知道。她低了头,似是难以启齿:“公主有的时候……会偷偷跑回栖凤宫。”
按规矩是不许的,但是谁能不想亲娘呢。宫里就这么大,公主自己长了腿,总是会想法子去看的。裴舜英可怜孩子,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
明绰听不懂了:“你是说这是她娘烫的?”
裴舜英就不说话了,眼神躲闪着。有那么一瞬间,明绰都要怀疑是不是裴舜英心里气不过,虐待了公主,又想嫁祸。但她实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也不像是这样的人,明绰只能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她为什
么啊!”
萧玉襄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吗?
明绰的语气太重,萧稷感觉出她的情绪,有点儿害怕地往裴舜英怀里钻,她哄着孩子,还是那样,用极小的声音回道:“栖凤宫里几次让公主把建安王偷偷抱回去,都被我发现了,就……”
明绰终于明白了:“她就拿女儿撒气?”
裴舜英还是不说话,一下一下地拍着萧稷的背哄,都不敢看长公主。明绰的眉头越皱越紧,也是对她有些恨其不争了——慈悲也不是这么个慈悲法,这都不管?难道还要她一个嫁出去的长公主来给皇兄操心后宫里吗?
“你……”
她刚起了个调,阴青蘅已经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明绰只好闭上了嘴。
“长公主,贵嫔。”阴青蘅一一行礼,连年幼的建安王也没落下,这才道,“含清宫宣召长公主。”
明绰欲言又止地看了裴舜英一眼,她倒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已经抱着萧稷给她行礼告退了。明绰有心再跟她说几句,但萧盈那边也确实不能耽搁,明绰只好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一边自己赶紧理了理衣裙,赶紧去含清宫。
阴青蘅没探出什么来,任之说,陛下没肯见旁的人,让他们把要说的话都理一理,只见了令君一人。令君进去了倒是说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看着挺高兴的——听见说桓廊高兴,明绰心里就坠了一下。
去见萧盈之前,明绰特意先绕去偏殿。陛下晚上吃的那帖药还没煎好,长公主就在旁边等,等了没一会儿就着急倒出来,侍药的太医署小吏急得结结巴巴,也没拦住,看着长公主端着药就进去了。
萧盈已经躺在了床上,面朝里侧卧着。他肯定已经听见了明绰进来的动静,但是也没什么反应,假装睡着。明绰心知肚明,他既然去上阳宫宣召,就不可能自己先睡了。但她一时摸不清楚皇兄是个什么情绪,走近了一看,就见床头摞着的全是上书。
明绰快速地瞥了一眼上书的封套上的官职和名字,朝中有直奏御前之权的各台阁之臣几乎都在这儿了。明绰下朝的时候没收上来这么多的上书,想也是为了今日长公主代朝一事新呈上来的。
从封套上来看,萧盈只拆了一部分,明绰很想伸手去拿起来好好看看他看的那几封都写了什么,但是萧盈这个诡异的沉默又让她没敢。
真生她的气了?
明绰把药放下,跪伏在他床头,伸手轻轻地在萧盈肩上推了推。
萧盈动也不动,好像真睡着了。
明绰也不跟他赖,老老实实地认:“皇兄,我错了。”
萧盈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好像吸进去一口很长的气,又呼了出来。他还是没说话,但是好歹翻了翻身,从肩上别过头来,看着明绰。
明绰眼睛一瞟,看见了萧盈扔在了最上面的一卷上书,封套上写的是殿中尚书郎李俦,她马上拿起来,证明什么似的:“李俦有才,皇兄可是亲口夸过的!我也是一心为了大雍,何曾有乱政之心……”
李俦亦是长公主所荐。殿中尚书郎是皇帝近臣,有传达机要,起草文书之职,历来是世家子弟才能出任。李俦出身不算高,又很年轻,若非长公主举荐,不可能一出太学就身居此位。
这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据陈缙所察,那个丹青手是今年年节的时候姜川与其前妻崔氏所献,李俦应该没有去买过画。但他有没有用别的形式送过礼,就不得而知了。
萧盈终于整个人转过来,伸手把上书从明绰手里拿回来,淡淡道:“李俦是说你好的。”
明绰又去瞥那些上书的名字,萧盈也不阻拦,只是挥了挥手,似是不怎么在意:“一半都是替你说话的。”
明绰便沉默下来,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等着萧盈表态。
卖官鬻爵很难听,明绰不想认,因为她并不是真的谁给钱就升谁的官。拿着礼物拥到公主府的有几十个人,她只挑十来个见,但鱼先生的画只有一幅两幅,有的时候连一幅都没有——这就是明绰在挑。
这些人里都是什么品行,有何才干。谁的文章做得好,谁精通民曹水利,谁又懂军务补给……等等等等,她都要考量,也会听他们彼此引荐,有时甚至主动相邀。会拜到公主府上的,很多都是已经在别处吃过闭门羹的,多是出身不够高,或是已在朝中,哪里得罪了上峰,遭了为难。
她一言堂选的人,在朝中做事自然是要听她的话,所以一半的上书都在替她说话——这也是陈缙攻击她的理由。可是,难道桓廊不是这么干的吗?姓袁的、姓王的、姓崔的,也都是这么做的,世家门阀便是因此而成。只是他们更隐蔽一些,只帮着自己一家一姓,唯独明绰姓萧,大雍就是她家的天下,她不必要有这样的私心。
若这叫乱政,那大雍的朝政就没正过。
萧盈也不说话,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嘴角就没忍住轻轻一勾。明绰在想什么,他看一眼就知道了。嘴上说的是认错了,其实心里根本不觉得错,就是给他几分颜面,这会儿装得乖顺,他要是敢开口教训,她可有的话说了。
萧盈看着她的下唇,不自觉地用力绷紧,像是含着什么袖中箭之类的机关,等着她双唇一松,就要激射伤人。
萧盈叹了口气,把陈缙的那封上书抽了出来,还给了她,只道:“把那丹青手赶出府去,别让陈缙再抓着你的把柄。”
明绰一愣,抬起头看着萧盈:“啊?”
就这样?
萧盈从床上坐直,掀开被子,两只脚踩到了床边,俯身把明绰扶了起来。明绰随他坐到床边,看着他手抬起来指了指床边摞的上书:“你看吧。”
明绰眨眨眼睛:“我看?”
萧盈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朕看不动了,你既替朕上朝,就也一并替朕看了吧。”
明绰缓过劲儿来了,嘴角有点儿忍不住地往上扬,明知故问:“皇兄就为了这个宣召我啊?”
萧盈垂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好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事?”
明绰故作委屈:“我以为桓令君又到皇兄面前说我坏话,皇兄要训斥我……”
萧盈笑了笑。明绰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挨到他身边,装得极其可怜,头一歪,嘴一瞥,看得他没忍住伸出手在她颊边捏了一下。
他捏得不重,但明绰还是皱了皱鼻子,抓住了他的手拉下来。如今又到了萧盈手脚怎么都捂不暖的季节了,明绰把他的手焐在自己手心里,搓了搓,还跟小时候一样。萧盈任她动作,眼眸半垂着,说不出的温柔。
“令君说的不是这事儿。”——其实桓廊本来是要说这事儿的,但是萧盈不太想听,所以桓廊自己知趣地闭了嘴。不过这个就没必要讲给明绰听了。
明绰抬起头:“那他都跟皇兄说什么了?”
“后宫中位空缺,”萧盈看着她,“令君提议,进裴氏为皇后。”
第175章
明绰揉着萧盈手的动作一滞,飞快地抬起眼看了看他,似有一丝讶异。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便又神色如常地垂下了眼。
“好端端的,”明绰起了身,引着他躺回去,似是随口一问,“令君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
萧盈顺从地躺好,只是很浅淡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不信以明绰的聪敏,会看不出桓廊在打什么主意。
无论朝臣们怎么催,萧盈始终下不了决心立谁做太子。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稳定了很多,但是他这个病发起来,要撒手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万一突然又像上次那样,至少到时候还能有个名正言顺地站出来下懿旨的皇后。
明绰把萧盈的被角掖掖好,只道:“怪不得皇兄迟迟不肯立嗣。”
上次发病并非他的试探,但拖到今天也不给个准话,就显然是有意为之了。原本四大辅臣之中,只有袁增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平阳王身后,现在,桓廊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裴舜英软弱,建安王年幼,
这一对母子怎么看都比平阳王母子好控制。
明绰不得不承认,桓廊倒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但她没有天真到以为桓廊是来帮她扶立建安王的。他要立皇后,恐怕存的还是以皇后之尊来压制长公主的心思。
是,裴舜英本人自然没有那个魄力与心性,但皇后毕竟是皇后。当年谢太后才十六岁,谢郯亦受桓殷掣肘,但谢氏最终能走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不就是靠着谢拂霜身为皇后的名正言顺吗?桓廊若能将皇后牢牢抓在手心,等陛下驾崩,长公主还拿什么跟他争?
明绰想起阴青蘅方才说的,桓廊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挺高兴的,便皱了眉头问萧盈:“你答应了?”
“她是宫里位份最高的,眼下又抚养着建安王,”萧盈似是真的很累,又揉了揉眉心,“令君所请合情合理……”
他话没说完,明绰已经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悦的神情。萧盈顿了顿,挑眉看着她,带了些调侃似的语气,把话说完:“朕暂时还没想到如何回绝。”
明绰这才脸色稍霁,跟他强调了一遍:“裴舜英不是当皇后的料。”
萧盈一哂,这还用她说?
明绰心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要把今日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但裴舜英是什么样的人萧盈明显很清楚,没有必要再拿此事出来证明了。萧盈对玉襄的疼爱虽然比不过夭折的玉含,但那也是他的女儿。当时发现玉襄骗他,他也很是痛心。这事儿明绰腾出手就能处理好,何必非要说出来戳萧盈的心。
萧盈不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支起手肘撑着自己的太阳穴,盯着她看。
“依你来看,谁能做皇后?”
明绰让他问得一怔。这话问得简直莫名其妙,萧盈后宫里她也就和敬漪澜亲厚,其余几个只在她刚回建康的时候打过照面,平常都不来往,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让她选什么?
萧盈也知道后宫里没什么人能选,想了想,又道:“或者,你再另选合适的世家女子……”
明绰脸一下就变了:“你还想纳新人?”
萧盈张了张嘴,看着她突然变了脸色,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不是在说桓廊的算计吗?朝中姜川、李俦之流,不都是长公主的人?不然也可以去拉拢明哲保身的卢氏、崔氏。总之挑谁都行,要紧的是听话,能帮衬她,就是给她自己日后多一层保障。
可是明绰跟他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不让桓廊如愿,别立这个皇后不就成了?萧盈这么说,她就只觉得心里瞬间泛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醋劲。
敬漪澜坚韧聪慧,裴舜英美貌倾城……还不够?还要纳?
新皇后说不定立完就得守寡呢,也是够缺德的。她咬住了舌尖才没把这话直接说出口,左忍右忍,还是没好气地甩了脸子:“皇兄不如好好保养身子,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她说完了,气冲冲地站起来就要走,反被萧盈一把抓住了手腕。瞧着他没什么精力,手上力气倒是大。明绰用力挣了两下也没挣脱,反而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小腿在床边一撞,失去平衡往下倒。萧盈顺手把人接了个满怀,一时神色十分精彩,也不知道是让她气得,还是觉得好笑,都有点儿咬牙切齿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想到哪里?”明绰瞪着眼睛反问他,“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停下来,还不等萧盈回应什么,突然又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来生气——新皇后肯定只能从待字闺中的小姑娘里挑,那谁家高门大户女儿不是及笄了就许了人家的?再挑只能往更小里找了。
一想到这个,明绰那股火气压都压不住,把手挣出来就在萧盈身上打。萧盈可不是袁綦会任她动手,当即左手抓了她右手,右手抓了她左手,逼迫她两手交叉,动弹不得了。
“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萧盈的眉头拧得都快打成结了。
明绰不肯承认:“我没吃醋!是你不要脸!”
“我怎么就……”
“世家中待嫁的女子哪个不是能做你女儿的年纪!你……你就是不要脸!”明绰挣扎了一下,“放开我!”
萧盈放了,可是明绰刚要从他身上爬起来,腰上便是一紧,他把人紧紧地圈在了怀里,整个人逼近,似是想吻她。明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后一避,萧盈也没有强迫她,两人的鼻尖已经只有毫厘之距,他却没有再靠近。
“溦溦,你好不讲道理。”萧盈半垂了眼,十足委屈的神情。他本就脸上没什么血色,人又瘦,像是玉雕出来的一尊像,一不小心就会砸碎了。明绰看见他这副神色,心里就忍不住发酸。她倒下来的姿势很别扭,腿不着力,她撑着萧盈想借力下去,却被萧盈揽住了一条腿,一下子就摆成了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
明绰因此比他高出来一截,萧盈把额头抵在她颊畔,轻声道:“你可以嫁给别人,却不许我……”
他提起了袁綦,明绰便浑身不自在地想躲,但又没有特别坚定地从他怀里起来。萧盈感觉出来她的犹疑,得寸进尺地逼迫她仰起头,吻她的颈侧。他的唇刚贴上去,就感觉到明绰浑身颤了颤,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萧盈安抚似的,吻得极尽轻柔,流连到她的锁骨。他不用手,怕激起明绰的抗拒,只轻轻叼住了她的襟口,把她的衣服扯松,露出一片柔润的肌肤。
“皇后只是皇后。”萧盈的每个字都很轻,说话的时候只有鼻尖在她胸口轻轻地蹭。
明绰闭了闭眼,努力克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可是她控制得了呼吸,控制不了心跳。她的心跳得太快,好像萧盈温热的鼻息沁过她一层皮肉,裹缠住了那颗心,所以才会这样疯狂地挣扎。
“皇后是你的妻子。”
萧盈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觉得皇后就是他的妻子。他从小就是这样被教的,皇后只是一个重要的官职,他要考虑的是各派势力之间的平衡,仅此而已。妻子应该是他的爱的人,但天子若被情爱所惑,在谢郯眼里就不是明君所为了。
“我只想你做我的妻子。”
明绰实在不想跟他再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不知道是在提醒他还是在提醒自己:“皇兄,让我回去把这些上书看了……”
萧盈仰起脸,唇就依在明绰的唇畔,却没有吻下去:“就在这儿看。”
含清宫里很昏暗,显然是已经准备着陛下就寝了,非要她“在这儿看”,还得叫人进来重新点上灯。明绰笑了一声,感觉到他一只手缠在她腰上,已经解开了她腰间的系带。
明绰垂了眼睛看他,自己都没怎么相信地说了一句:“那我明日再来。”
萧盈环在她腰上的手松了松,一副任她去留的样子。明绰反而没有动,还是垂着眼睛,视线无处可去,只在他的唇上流连。他看起来还是好苍白,明绰这样想着,手便抬起来托住了他的脸颊。
她发誓,她没想过今夜会突然转到这个情形,只是实在很难说得上意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挡在他们之间了。
可是,她还能拥有他多久?
“我不许你……”明绰轻轻地吻下来,在他唇上一触即走,“立皇后。”
萧盈果然抻直脖子,追逐着要加深这个吻,明绰却往后缩,把自己的话说完:“立谁都不行。”
她才不管萧盈心里是把皇后当妻子还是当臣僚,反正就是不行。她知道萧盈是想在自己死后给她多一些权力的保障,但她不需要。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分享权力,更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分享他。
萧盈看着她,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意:“好。”
他话音未落,明绰就主动堵住了他的嘴。萧盈一下子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作为一个病弱体虚的人,他这份力气真是不同寻常。明绰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把阻隔在两人之间的被褥掀到了一边,然后翻了个身,把明绰摁倒在了床上。
倒得太猛,明绰的后脑好像磕到了床头什么东西,没觉得太疼,
就是躺下来,一瞬间有些晕晕乎乎的。一边还没忘记把手抵在萧盈的胸口摸他的心跳,生怕他出事似的。萧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又好笑又好气地抓住了她的手拉下来,不让她摸。明绰就顺手缠上去摸他的脉,半点儿没有心思配合他的索吻与爱抚。
“你……”萧盈没辙了,哭笑不得,“我没事。”
明绰数着他的脉搏,只道:“要是这种时候非要去召卞弘……”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萧盈堵住了嘴,显然不太能接受明绰描述的那个场面。明绰感觉到他近乎恼羞成怒的情绪,依在他唇畔笑了出来。越是笑,萧盈就越是恼火,跟她十指相扣,紧紧地摁在床上,不让她有机会数他的脉搏。
“溦溦……”萧盈一遍一遍地唤她,怎么都不够似的。明绰被他缠得自己的心跳先失了控,又听见萧盈依在她耳畔道:“若我能立你为后……”
明绰摇了摇头,不让他说下去。哪怕明知道萧盈只是说说,她也觉得怪怪的,心里不舒服。萧盈终于放开了扣住明绰的手,轻轻地挑开明绰已经散开的衣襟。明绰没再数他的心跳,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欲潮如火,烧得她口干舌燥。明绰喘了口气,把不可名状的如鲠在喉无声地吞咽。
第176章
“陛下,吸气。”
萧盈依言吸进去一口气,他上衣已脱,卞弘的手指摁在他胸口上,凝神听着萧盈呼吸之间的气息。
病了这么多年,萧盈也早就知道什么样表现才算是“好”,所以努力想把气呼得长一点儿,证明他没事儿。卞弘察觉到他的意图,唇边的胡须微微一颤,似是在暗笑。
“好多了。”他松开手,旁边候着的宫人赶紧给萧盈把衣服穿好,怕他着凉。明绰也等在一边,听见这三个字,整个人就一下子放松了。她自然地上前一步,那宫人赶紧让了个位置,让明绰亲手给萧盈把腰上的系带系好。
卞弘已经退到一边重新开药方,脸上也是难得轻松的表情,高高兴兴地自己跟自己念什么似的:“原先那药可以停了,果然还是不能劳累……”
他费劲巴拉地治了这么多年,都不如陛下好好地休息来得有效。从前是每发病一次就虚一分,从没有见起色,如今歇了几个月不理朝政,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许好转。
明绰听见了卞弘那话,就抬头朝萧盈使了个眼色,像是无声地说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萧盈便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她的眼睛,任由她再给自己穿外袍。
身体是不是好转了,他自己也是感觉得出来的。所以前几天有点儿跃跃欲试,又想自己理政了,被明绰好一通教训,让他别得意忘形。
今日卞弘也是这么说,萧盈就垂了眉眼,想来是不敢再提了。
卞弘一边开新的药方一边叮嘱:“陛下若是有余力,也可以适当地动弹动弹,不必整日卧床。”
萧盈突然看了明绰一眼:“朕动弹着呢。”
明绰的脸瞬间红透,手上的腰带狠狠一勒,勒得萧盈闷声呛了一下。
卞弘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是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但要‘适当’……陛下自己觉得气足才行,切不可过……”
明绰把他的襟口理顺,小声道:“听见没有?‘适当’。”
卞弘终于感觉出有些微的异样,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但明绰已经转过身去,他只看见萧盈坐在那里笑。他笑得不怎么明显,可是面上就像冰消雪融一般,满眼都是柔软的暖意。
卞弘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很欣慰似的:“哎呀,陛下心情好最重要,一乐百病消啊!”
萧盈转过脸来,再没掩住笑意,向卞弘微微点头:“劳太医令费心。”
卞弘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连呼“不敢”。既没什么事,他便可以告退了。太医署的小吏早就候着,从他手里拿了新的药方就准备着去煎。萧盈便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明绰已经又坐在了那堆摞起来的公文前。自从那晚宿在了含清宫,萧盈就很黏她,怎么也不许她走。那也就罢了,说好了让她替自己看公文,也缠着不让,群臣谒见更是不许,那架势,好像他的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这一殿一室,和她这个人。就算这会儿有人跟他说谁造反了,或者是北边打过来了,他可能都会欣然把皇位交出去,只要能继续不受打搅地跟明绰在一起。
他倒是没有跟明绰说的那样,在那种关口要去召卞弘,但明绰又担心他欢喜得有些失常了——病了这么久的人,到底哪来这么多磨人的精力?明绰要去开朝会,他也不高兴,拖得明绰险些来不及上殿。
最后是隔了好些天,她几乎是连哄带骗的,才总算暂时离了含清宫。
裴舜英已经知道了桓廊的提议,恐怕是桓廊想法子接触过她了。把她给吓得,抱着建安王一直在上阳宫等,明绰一回来她就着急请罪。
明绰让萧盈折腾得腰疼,沉默着没说什么,就听她跪着撇清自己绝对没有觊觎皇后之位的野心。听完了,也不表态,让她回去了。自己下了道令,对栖凤宫严加看管,尤其不允许崇安公主再去看废后。
送走了裴舜英,又见了谢维。原本谢维是不进宫的,怕萧盈忌讳,历来只在公主府。但明绰听见说谢维有事等着见她,就直接把人召进了上阳宫。谢维来了就告诉了明绰一件事,王勤果然答应了袁增说的那门亲事,要把孙女嫁给平阳王的兄长了。
明绰听完便是一哂,看来桓廊的站队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王勤到底是没那么坚定的心性,这就着急了。
只是他没有桓廊那样操控幼主的野心,大概还是觉得平阳王年长,能尽快亲政,还算他是个忠臣。
四大辅臣已有三人选定了立场,就剩陈缙了。
她早已按照萧盈说的,让阴青蘅回去打发了那鱼先生。见过谢维以后,她就也回了一趟公主府,本还忐忑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袁綦,但是袁綦没有让她为难。长公主多日不在家,他就也回了袁府,并不在家里。
明绰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他这个行为的含义,她从府里出去的时候,只觉得是一次寻常的夫妻吵嘴,她气归气,但没觉得就怎么样了。但此刻,才真有了一种这段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的感觉。
但说到底,是她不忠在先。明绰没有让人去唤袁綦回
家,也没有在公主府逗留,当夜就回了宫。
满打满算,她离开含清宫也就一天一夜。今天大清早含清宫就来传话,说陛下又召了太医令。明绰心里一紧,着急赶过来才发现没什么事儿,不过是照例问诊,而且结果还好得很。
倒是桌上的公文越摞越多了。
萧盈坐到她身后,把下巴磕在了明绰肩上,越过她,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纸。竟不是公文,而是萧盈的诗稿。萧盈立刻“欸”了一声,伸手就要抢。
明绰举在手里,就不让他抢走,转过头冲着他笑:“陛下好雅兴。”
诗其实不长,但是萧盈斟字酌句,涂改得很多,要读顺也得好好地多看几眼。萧盈脸上难得有窘迫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等她看完了,就赶紧拿回来,直接往炭盆里一丢。
明绰伸手想抢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火舌一卷,就把诗稿烧得焦黑蜷曲。萧盈伸手一揽,把人圈在怀里。明绰好笑地看着他,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地一刮,轻声道:“这么好的诗,烧了岂不可惜?”
这倒不是明绰乱夸,萧盈的诗确实是作得不错的。只是流传出去的很少,明绰还是好多年前在河东的郑府听到杨谦吟过一支短歌行。其中哀婉悲戚之情,奏之催人泪下。但方才那首新诗已不见悲声,多了些许旷达疏狂之气,但又隐隐有些悲凉,好像他知道世间最好的事都留不住,哪怕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难掩寂寥神伤。
萧盈似是觉得这种太私密的情绪拿来示人多少有些羞耻,把人抱紧,封住了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了。
明绰让他吻得气短,半推半就地把手抵在他胸口,想躲,一面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你!”
她把人挣开一点,萧盈也没完全放手,还是跟刚才一样,把下巴磕在明绰肩头。但明绰一伸出手,偏巧拿到的又是陈缙的上书。萧盈立马“嘶”的一声,头疼似的,不想看。
明绰回头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好笑:“怎么了?”
萧盈没说话,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意思是明绰看了就知道。
自从那日在殿上公开当面指责了镇国长公主,陈缙就算是跟她撕破脸了。长公主没堵塞言路,也没把他怎么样,但是陛下摆明了就是要偏袒,公主府把那丹青手赶出来了,就再无下文了。前几日的大朝会,站在殿上的依然是长公主。
识相的,就都看明白局势了。长公主已经不再需要有执金吾卫在殿中杵着才能威慑住群臣,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现实,争先恐后地向长公主表忠心。
陈缙恼怒异常,连续几日到含清宫谒见,但陛下就是不见。他的上书就没有断了,而且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
前几天萧盈突然又觉得他应该自己理政,多少也有点儿被陈缙骂得没辙了的意思,他英明了二十年,到底还不习惯做这个昏君。
明绰把封套拆开,快速扫了两眼,就冷笑了一声,抬眼看着萧盈:“我念给你听?”
萧盈看着她,脸上是一副“你非得念吗?”的表情。
明绰才不理他,张口就往下念。陈缙现在很有点儿把头别到了裤腰带上的架势,已经不只是骂镇国长公主“佞幸跋扈、目无君上”,转而直指天子之过,说都是萧盈失德,忘了国法,才将长公主纵容得这般无法无天……
萧盈没听她念完,伸手就把上书从她手里拿了回来。明绰就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是纵容。”好一会儿,萧盈才说了一句,“本就是朕亏欠你的。”
他没细说这个亏欠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说当初硬要带明绰回家,致使她与乌兰晔母子之间彻底失和。还是在说,他的名字和皇位从一开始就是从明绰手里抢的——明绰想到这个,心里突然又泛起一股熟悉的不适。
她怎么会这么想?这是当初母后一直说的话,但当年她是不认同的。她小时候没有觉得萧盈抢的是她的皇位,她生而为女,这皇位就不是她的,说萧盈是抢了燕康王的皇位都更合理一些。
她一直觉得,母后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加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念头就突然冒出来了,就像那天在太极殿上,她突然感觉到背后珠帘一响似的。
明绰立刻轻轻咳了一声,别过眼睛,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又道:“皇兄准备怎么处置御史中丞?”
萧盈闻言就叹了口气,伸出手为难地揉了揉眉心。
“陈缙此人……”萧盈斟酌着,“还是很难得的。”
在陈缙之前,担任御史中丞的是王诃,他就没陈缙这种正气与魄力,所以才有谢郯的一手遮天。
但陈缙敢。当初袁綦的发妻被毒害,袁、桓两家权势滔天,是陈缙站出来重查此案,谁都不怕得罪。后来明绰想对桓氏施压,要让他们同意桓宜华和离,暗中搜集了桓皋不法的证据,也是陈缙站出来,最终逼得桓皋被外调,换了长公主的人出任新廷尉。在所有人都忙着站队、效忠新主的时候,唯有他,不管仕途前程,敢面刺天子之过,只求正本清源,肃正朝纲。
“御史中丞直言劾奏,是一个国家的良心所在。”萧盈摇了摇头,“陈缙不党不群,忠直耿介,他是为君者的一面镜子……溦溦,他动不得。”
明绰长久地看着他,没跟他争辩什么,只是嘴角微微地一扬,眼中难掩轻蔑之色。
陈缙的公正是朝中所有人公认的。这些年,明绰受到的攻讦来自很多人。谢聿、桓廊、袁增,他们都有自己的私心,他们不愿意看到长公主掌权,是因为她多多少少都从他们手中争利。唯独陈缙的攻讦,是完全没有私心的。
他就是觉得,朝纲要正,就容不下一个女人。
多么公正,多么高尚的一个士大夫。
“嗯。”明绰没有跟萧盈多说什么,又从他手中把陈缙的上书拿了回来,然后随手扔进了炭盆里。火舌立刻吞噬掉了陈缙那一笔刚直遒劲的好字,和萧盈涂涂改改的诗稿一起,化作了同一捧灰。
第177章
“仲宁!”
袁綦听见有人呼唤,便转回了头。谢运朝他招了招手,袁綦停在原地没动,谢运便三步跨作两步到了他面前,很亲热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袁綦还是没说话,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谢运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识相地把手从他肩膀上拿了下来。见四下无人,又抬起手肘,在他胸口捅了捅,提醒他似的:“高兴点儿,你可是新郎官的顶头上司。”
袁綦就挑了一下眉毛,很敷衍地朝他扯了扯嘴角。
今日是宋询和王氏女的婚宴,两边都着急呢,刚订了亲就要过门,生怕再有变故。丰喜县侯家里上不得台面,婚宴都是在平阳王府办的。朝中显贵云集,皆来道贺,总算是撑起了宋询的颜面,没叫王家太嫌弃。
宋询名义上确实是袁綦手下的文职,但袁綦觉得这跟他没什么关系,新郎官显然是大将军的人。
谢运见他这副神情,“嗐”了一声,很同情似的拍了拍他。
虽说谢维如今在朝中几乎就是追着袁增咬,但这没有影响到他和袁綦的交情。他们多年前在幽州的时候就有同袍之谊,后来打雅隆人的时候更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
谢运早就表示过,一码归一码,他并没有要把大将军欠他们父子的账算到袁綦头上的意思,更何况他为长公主效力,自然也不把袁綦当外人。
就是……长公主看起来快要把袁綦当外人了。
自从陛下在三个月前允许长公主代他上朝,她就几乎没有再出过宫了。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权势滔天,那袁綦作为驸马,必然是说不尽的好处。可是长公主好像也没那意思,在朝上对夫君都是不冷不热的。
很快就有流言传出来了,说当初长公主跟驸马吵架,气得连夜回宫告状,瞧这样子,是夫妻离心了……闲杂人等的舌根嚼起来,倒是把堂堂安西侯当作那弃妇一般的议论。
再往后传就不像话了,说长公主屡屡夜宿含清宫,根本不是侍疾,是侍寝——当然,这种兄妹不伦的传言是不敢明着讲的,都是背地里关上门来传。年纪大些的就要回忆起当年谢太后在温泉宫门口说过的话了,又说其实不是兄妹不伦……但不管怎么样,很多人都得出了一个结论,陛下原来是被美色所惑了。励精图治二十年,到底晚节不保。
于是所有人看袁綦的眼神就更意味深长。
袁綦上一次被这样被人消遣还是楚氏亡故的时候。那时他被控通奸杀妻,名声尽毁。但当时他被陛下惩处,全无官身,很快又被送进了公主府,别人怎么议论他,他其实可以装作不知道。
可是眼下不一样,他是安西侯,是益州的都督。前阵子又是年节里,官场上往来应酬,私底下走亲访友,他是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开。
若只是嘲讽与讪笑,袁綦尚可等闲度之,偏偏这讪笑中又有微妙而不可尽言的忮忌。人人笑他有这样的妻子,人人却又恨不得有一个这样的妻子。这些嘴脸让他作呕。
平阳王府办婚宴,他仗着平阳王妃是他亲侄女,不怎么忌讳地进了内院,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躲人。
但谢运也进了后院。袁綦看了看他方才走过来的那条路,就明白了什么。长公主今日一直在敬夫
人屋里作陪。
袁綦淡漠地垂了眼:“你快去吧,别叫她等着。”
谢运一时抓耳挠腮,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朋友。
最近他见长公主的次数都要比袁綦多得多。长公主现在越来越像当年的谢太后了——这是他父亲说的,谢运自己倒是没见过那位姑母——但有时候谢运到了长公主面前,他都忍不住地怕她。
设身处地一想,就算撇开那些糟心的传闻,家里娶了这么尊大佛,袁綦也是够受的。
“仲宁,”谢运瞥了瞥四周,压低了声音,又拍了拍袁綦的肩膀,“找个得空的时候,兄弟陪你喝酒……”
袁綦还是浅浅地朝他一笑:“也好,你来送送我。”
“送你?”谢运一怔,“你去哪儿?”
“我已上书,会尽快赴任益州。”
谢运看了他一会儿,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含清宫那位还能活多久?很快就会是长公主的天下了,只要袁綦依然是她的丈夫,权倾朝野指日可待,他却要在这个关头抽身而去。在谢运看来,实在不太明智。
袁綦看他这副表情,便用十分调侃的语气道:“想必你是不会随我回益州了?”
谢运没好气地一哂:“你问过桓湛了吗?他肯跟你去?”
袁綦唇边笑意更深,没有回答。桓湛更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益州了,他没有谢运“一码归一码”的气度,袁煦负他妹妹实深,终究是毁了他与袁家兄弟二十年的交情——更何况,眼下的局势如此微妙,桓湛手里有兵,是尚书令最大的倚仗。就是他肯,桓廊也绝不会放行的。
谢运还想劝:“仲宁,男儿生于世间,自当建一番功业。风急云涌就在眼前,此时不进反退,来日可就悔之晚矣!”
袁綦完全没往心里听,只道:“既有风急云涌,士甫定能成就伟业。来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还请对我父网开一面。”
他退了一步,十分郑重地对谢运行了个礼。谢运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肘,口中扬起声调“哎”了一声,却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八个字,正是谢运心中抱负。那是他还在幽州苦捱、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时候都不曾掩饰过的宏愿。他虽出身谢氏,却没有沾到半点光,只承受了无穷的冤屈。谢运心里不服,誓要闯出一番天地,让谢氏的荣光从他这里重新谱写……
那时,唯独袁綦没有嘲笑过这份痴心妄想。袁綦是真心地跟他做朋友,正是因为有他对长公主先说起了自己,才有后来长公主的举荐,让他终于有机会建功立业。
袁綦就是这样的人。也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谢运才愿意一码归一码,跟做父亲的斗,却跟做儿子的交朋友。
谢运也微微正色,向袁綦还了一礼。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沿着方才过来的回廊,快步走开。
明绰倚在窗边,看见了从回廊那头过来的人影,也看见了角落里长久立在树下的人。
尚未开春,院中的树只有光秃秃的枝,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看的。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身上披一件狐裘滚边的黛绿色大氅,织着暗纹,直坠到脚面。从窗口只能看到他一个隐约的侧脸,这么远也看得出,他瘦了。
敬漪澜手里端着热茶过来,送进了她手中。明绰转过脸来,朝她笑了笑。今日是她娶媳,但她不赞同宋询的盘算,很不赏脸,连一件喜气的衣裳也不肯换,还是如常妆扮,也不出去迎客——好在长公主来了,好歹给了她一个接见贵客的由头。
敬漪澜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在她对面屈膝坐了下来,连一句婉转迂回也没有,直接问:“你放他去益州吗?”
现在所谓的“上书”,其实就是上给长公主看的。
明绰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吹了吹茶上的浮末,才道:“他要是觉得这样更好,那就让他去吧。”
敬漪澜不置可否的样子,也低头喝茶。明绰抬眼看她,承诺什么似的,笑道:“他不会带询儿走的。”
敬漪澜摆摆手,不在意的表情:“谁说那个了。”
“那你想说什么?”
敬漪澜好像还认真想了想,但最后也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你自己想得明白就好。”
明绰让她说得哑然失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上转了转,只道:“我其实也没什么要想的。”
她之前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总觉得跟袁綦之间只是为了一个门客就闹到这样的地步,是很遗憾的。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不再去想了,她和袁綦之间又岂只这一件事?很多事情早就注定好了,只是总不肯甘心。离他远了,才觉得遗憾,可真正与他朝夕相处地时候,又总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他的错,有时候是她的错,还有的时候甚至说不上来是谁的错,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这段时间,她竟然总想起乌兰徵来。她为了乌兰徵和段知妘之间的事情难受了十几年,没想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了某种释怀。甚至觉得乌兰徵当年做得还比她强一些,虽说她并不愿意拿萧盈跟她之间的感情去比乌兰徵和段知妘,但至少她做他的妻子那些年,乌兰徵没有让她如袁綦今日一般难堪。
明绰没头没脑地又来了一句:“等我死了,还是要回去跟乌兰徵合葬。”
敬漪澜睁大眼看着她,实在不知道她这句话是打哪儿来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敬漪澜正要问她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门口便传来了谢运恭敬叩门的声音:“长公主。”
明绰把茶放好,坐直了身子:“进来吧。”
谢运推开了门,有片刻的犹豫。虽然长公主向来不太计较这种细枝末节,但敬氏毕竟是平阳王的生母,他一时不敢造次。于是敬漪澜也淡淡地开了口:“谢司马不必拘礼。”
谢运这才应了一声“多谢夫人”,进了门,仍是低着头,躬着肩背,一眼不敢乱看。
他既尊敬夫人为主人,敬漪澜就先开口跟他寒暄了一句:“今日倒没有见到你父亲?”
谢运马上搬出准备好的说辞:“夫人见谅,近日天寒,家父旧伤复发,大夫嘱咐了不能吹风,故而不曾亲自登门……”
敬漪澜喝她的茶,神色淡淡的:“我只是问问,你不必紧张。”
谢维没有来是正常的,近日为着青州一桩旧事,他跟袁增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当年青州盐帮叛乱,是大将军派人去剿的,陛下的意思是让那些草寇把这些年贪的盐课都吐出来再杀,此事也是大将军经的手。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谢维年底突然上书揭发,说当缴上来的盐课,有三成之数其实是进了大将军的私囊。
祸不单行,军曹尚书也在这个时候参了一本,说大将军滥用职权。军费供给这种事一向是军曹来分配,但多年来都有大将军横插一脚。
长公主已经下了令彻查,暂时还没找到实证来处置大将军。但宋询已是袁增的人,这场婚事也是他主导的,谢维当然不会来了。
而且,谢维知道长公主选择的新君是谁,他也更愿意支持有谢氏血脉的建安王。不只是他,谢运也是这个态度。这平阳王府的喜事,跟他们确实没有关系。
敬漪澜这话,其实不是在好奇谢维怎么没来,是好奇谢运怎么来了。但他依然身居司马之职,名义上还是袁增的副手,这个场面总是要做一做的。谢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抬眼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
“是我叫他来的。”明绰把茶杯放下,算是圆了圆场。
她至今都觉得很是没有必要在朝中划定“平阳王党”和“建安王党”。这场夺位之争根本就不是萧秧和萧稷主导的,各个势力都有自己的算盘,这两个孩子都只是棋子。选了同一个人的未必就同心,选了不同人的,也未必就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敬漪澜便转头看她,用眼神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听说,御史中丞趁着今日平阳王府办喜事,又进宫去了。”明绰的
语气轻描淡写,“真是难为他这样日日苦谏……”
谢运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又感觉到了那种无法自控的胆寒。但他心知肚明长公主不是冲他,便从这恐惧里品出某种兴奋。他抬起头,像是在夜风里闻见了血腥气的猛兽,跃跃欲试地亮出了獠牙:“长公主是说……?”
“办喜事嘛,人人有份……”明绰从案上取了一盒喜饼,然后毫不犹豫地倒过来,把盒子里的喜饼倒了个干净。敬漪澜和谢运都看着她,只见她起了身,从敬漪澜桌上取来了一支笔,两手用力,“啪”地一声从中折断,扔在了已经空出来的喜饼盒里。
“劳烦士甫走一趟,”明绰把喜饼盒递给了谢运,“让御史中丞也沾沾喜气。”
第178章
那条消息传进进宫的时候,明绰正跟萧盈在宫中的御苑慢悠悠地走。
刚下过一场难得的大雪,地上还很滑,所以两个人把着臂,互相搀着走。这御苑里没人尽心,天一冷,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明绰一边走一边嫌弃,不如她公主府里的红梅好看。
萧盈只是笑,什么都没说。她的公主府本就不输皇宫,从当年建的时候就一直被指摘骄奢过甚。她有陛下的偏爱,骄奢就骄奢了吧。萧盈自己并不贪图这些享受,不会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明绰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不过多种些花树,能骄奢到哪里去?”
萧盈便息事宁人地点头,握了她的手,只道:“你想种什么就种。”
明绰撇了撇嘴:“反正我自己家里有,皇兄既然无所谓,我才不来担这个骂名。”
萧盈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无奈,但又觉得好笑。他确实是无所谓的,这么多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也很少出来。尤其是这御苑里的柳树飘了絮,呛死过二皇子,他实在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逛的。
但是入冬的时候,萧盈受了冻,不出意外地又染了伤寒。心痛之症虽未复发,但整个人还是太虚了。明绰就想起卞弘说的话,多动动对他身体好,所以等他伤寒一好,就整日拉着他在宫里这样散步——他说的那种“动弹”不算。
明绰怕他又着凉,给他披了一件紫貂裘,把他脖子以下围得密不透风。细软的貂毛拥着他一张脸,衬得他跟冰雪捏出来一般的精致。明绰本来还要给他塞个暖手炉,萧盈又说够了,让她自己煨着。
两人一边走,靴子一边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萧盈本来是让人把雪先扫干净的,但是明绰不要,她就喜欢踩在干干净净的新雪上。走一会儿,她就突然往前快走两步,先踩出几个脚印,然后再回到萧盈身边,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笑得跟孩子似的。
萧盈看着她笑,自己也笑,只是眉宇间难掩一丝怅然。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雪,从小到大,天冷对他来说是更难捱的,他从来不会出来玩雪,所以明绰也只好一直陪着他闷在含清宫。
“长安的雪大吗?”他突然问。
明绰微微睁大眼睛:“嗯?”然后又笑,“当然了。长安可比建康冷多了。”
建康每年也就那么三五场雪,能像这样积得满目素白的更是难得,其余多是冷雨,湿进了骨头缝里。长安的雪飘起来可没这么客气,经常一夜冰封,数日不化。
明绰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握了他的手,轻声道:“但我在北地的时候没有那么喜欢雪。”
天寒地冻往往意味着行军更难,食物更少。乌兰徵在漠北那两年,每到下雪,她总是牵肠挂肚,想象着那种地方到底会苦寒到何种地步,操心着燕军的损耗补给,根本没有心思赏雪。
萧盈有些失神似的,重复了一遍:“漠北……”
好遥远的地方啊。
明绰见他停了下来,以为他是累了,便朝跟在身后的任之使了个眼色。御苑中的亭子早已被收拾出来,拢了暖炉,铺了厚厚的棉垫子。明绰拉着萧盈到亭子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才听到萧盈低笑了一声,突然道:“他一生纵横九州,也算不枉了。”
明绰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也是一个雪很大的冬天,她第一次听到萧盈说起了西海十八部,乌拉山的险峰和神女湖的清水都好像他亲眼所见。
那时明绰对皇兄还有一些孩童式的仰望,觉得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倏忽半生而过,才突然意识到,萧盈坐拥南朝辽阔江山,却从来没有出过建康。那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反而是当年那个无知又好奇的小女孩儿,竟然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到了太父教过的三川谷地,兵家必争,也见到了风沙古道,大河夜涌。
明绰一时怅然,只好无言地把暖手炉塞到他怀中,又给他拢一拢貂裘,细致得让萧盈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哪就这么畏寒了?”
明绰垂了眼:“你不畏寒,你是不知寒。”
这比畏寒还可怕,她只是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指,都觉得冰得她皮肉发紧,萧盈自己却好像没察觉到什么。
萧盈笑着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是明绰已经被引开了注意力。萧盈便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内侍走近,到任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任之立刻变了脸色,但又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到面色如常,轻轻摆了摆手,让那传话的内侍退下了。
明绰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倾身过去,想扶萧盈:“皇兄,太冷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盈也不理她:“任之。”
任之只好小步进了亭中,伏身跪拜:“陛下。”
“怎么了?”
明绰只好闭上了嘴,任之更不敢不答,轻声道:“禀陛下,宫门来报,御史中丞卒了。”
明绰马上抬眼看萧盈的反应。但他没什么表情,仍旧端着手里的热茶在喝,等喝了两口,才问了一句:“怎么这么突然?”
任之先看了明绰一眼才回答:“陈公绝粒而死。”
一片沉默。
绝食而死当然不会“突然”,明绰早就知道了。那日谢运送去了喜饼盒里的一支断笔,当夜起,陈缙便整了衣冠,端坐绝食,到今日,已足足八天。
陈缙选择这种最贞烈的方式,就是为了给长公主施压,给陛下施压。但明绰摁住了消息,一直没让萧盈知道。这八天里,陈缙的学生、故交、家人全都跪在门外苦劝,但是他岿然不动。他是只有死路一条了,长公主就是要他死。但死之前,他也要逼得长公主罢朝——至少说明她还是有所忌惮的。
萧盈还是沉默着,手指紧紧扣着瓷白茶盏。茶已经没有热气了,看起来像是快要被他身上的寒气冻结成冰。明绰只犹豫了很短的片刻,就从棉垫上下来,跪到了冷硬的砖地上,伏身行礼:“皇兄,臣妹有罪。”
萧盈闭了闭眼,没有马上伸手去扶她。
陈缙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其实也起了杀心——没有人能真的做到几十年如一日、每时每刻都从善如流的,萧盈自问也不是圣人。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甚至非常有耐心地与陈缙辩论起来。
萧盈想知道,明绰究竟做错了什么,让陈缙这样容不下她。所谓的“卖官鬻爵,受贿纳财”真的有这么严重吗?若是如此严苛地去衡量朝臣,那为君者真的还有可用之人吗?
说她结党,她真的结了吗?稷儿的起居她关心,秧儿的终身她操办,这不都是一个慈爱的姑母所为吗?比起她,袁增和桓廊哪个不更有私心?
陈缙说来说去,就是长公主僭越干政,可是这特权就是萧盈亲口许的,哪来的“僭越”?她甚至在查大将军的贪污,那可是她的家君。已经公允至此,朝中又有几人能做到?怎么就惹得御史中丞死谏?
说到后来萧盈都动了怒,陈缙跪在地上,半晌,只提醒了他一句,“谢后谋逆之心未绝矣”。
陈缙担心的不只是女子“干政”。如果镇国长公主
不够呢?摄政监国之权也不够呢?她会不会又重新找出那件为她量身裁定的天子衮服?会不会又把谢太后当年的旨意拿出来,昭告天下,说他其实根本不是怀帝的骨肉?
到那个时候会是什么局面?即便她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萧氏公主,可是在她之后呢?女子无嗣,大雍的江山要落进谁的手里?是她与袁綦日后的孩子吗?大雍难道从此改祚易姓,要姓袁了?又或者,她和袁綦没有孩子,她唯一的继承人,是大燕天子乌兰晔。
萧氏以雍为号,历四代而不忘长安,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异族人来一统天下吗?南朝不可能答应,但乌兰晔也不可能不来抢,届时两朝开战,生灵涂炭……北地这么多年的血流成河,难道陛下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命运也降临到大雍吗?
说到最后,陈缙狠狠地把头磕下去,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变成盘旋不去的叩问,在含清宫里久久回荡。
真的不在乎后世如何议论吗?真的不在乎他一生心血所维系的和平与繁荣吗?真的不在乎他的孩子们会因为冒充皇室而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吗?——真的,就那么相信她吗?
萧盈睁开眼,视线落到了杯底。还剩半杯茶,但已经凉了。茶叶缓缓地舒展开,自己打着旋,像是某种活物。萧盈突然觉得有点儿恶心,好像那活物是从他胃里爬了出来。
“起来吧。”他放下了手里的茶。
明绰竟未敢动,抬头看着萧盈。
“不怪你。”萧盈又说了一遍,起身去扶她,“逼死他的是朕。”
明绰顺着他的动作起了身,皱着眉头唤了他一声:“皇兄……”
萧盈只道:“你好好料理陈缙的身后事,他为国尽忠,多年辛苦,该封就封,不要记恨他。”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是。”
萧盈便道:“那就去吧。”
明绰有些意外:“现在……?”
萧盈朝她笑了笑,很轻松的神情。明绰便要来扶他:“我先送你回去……”
但是萧盈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去料理,我再走走。”
明绰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一会儿,萧盈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她隐瞒了陈缙绝食一事,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明绰只好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准备先行告退。但是走也走得非常不放心,两步就回过头,又道:“那别累着了,更别着凉!”
萧盈唇边的笑意更深,很不耐烦似的,朝她挥了挥手。明绰这才皱着眉头转身走了。萧盈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雪地里,唇边的那抹笑便也越转越淡,终于看不见了。然后他自己也下了凉亭,很小心地踩进了明绰刚刚踩出来的脚印里。但他的脚比明绰的大,一踩下去,就覆盖了她的。
萧盈又停在那里,出神地盯着雪地看。
任之想来扶他:“陛下……”
萧盈没有抬头:“你也瞒着朕?”
任之立刻跪下:“奴婢不敢!”
萧盈叹了口气,面前马上升起了一团白雾,笼住了他的眉眼。好像真的还是挺冷的,她在身边的时候才没觉着。萧盈把暖手炉捂紧了一点,但也没感觉到热,只觉得手是麻的。
“陈缙为何绝食?”
任之:“是谢运送了一支断笔给御史中丞……”
萧盈笑了一声,又是一团白气冒出来。
断笔啊……原来是讽刺他言路已断、无谏可纳。真够刻薄的,怪不得陈缙这么大的气性。
“谢运送的?”萧盈低下头,看了一眼任之。任之也不知道能怎么回答,谢运当然是受了长公主之命,可他能说吗?
萧盈也不逼他:“起来吧。”
任之这才起身,还发着颤。衣上沾了雪,尤其两个膝盖,已湿了一片。萧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先回去换件衣裳吧。”
任之摇了摇头:“不妨事,奴婢……”
“回去。”萧盈又说了一遍,“你若是着凉,朕禁不起你过病气。”
这倒是实情。任之把话憋了回去,不安地看了萧盈一眼。他已经抬起腿往前走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儿。任之赶紧朝跟着的内侍和宫人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小心伺候着,然后自己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
萧盈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卞弘说,他自己觉得“气足”就行,就还能走动。他今日还行,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没觉得喘不上来气。走多了,身上还真觉得热了起来,连那暖手炉也不必了。他转身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人,再一回头,看见有人跪地请安了,才发现这是哪儿。
他居然一路往西南,走到掖庭宫了。
在掖庭看守的是殿中宿卫的兵。这里不是什么好差事,所以也稀稀拉拉的,站得不是很齐整,乍然看见陛下来了,吓得跪了一地。领头的大约是在里头避寒躲懒,听见动静才抱着盔手忙脚乱地滚出来,话都说不利索,直打磕绊。
萧盈本来想直接就走了,突然鬼使神差地,抬脚跨过了掖庭的门槛。
他从来没有进来过这里,但冥冥之中,他就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似的,半点犹疑都没有。那个结结巴巴的掖庭卫赶紧站起来跟着进来,还在雪地里打了个滑。等他稳住身子,再定睛一看,陛下已经进了西院——那里本该重兵看守着皇室的罪人。
但西院现在没有囚犯。宗室中的罪人们已经在一次一次的清洗里杀干净了,大雍承平二十载,没再出过谋逆。最后一个囚犯是燕康王的母亲郗夫人——她也在多年前让陛下恩赦了。萧盈停在门口,好像不舍得踩到那片新雪上。
“陛下……”掖庭卫终于跟了上来,还是胆战心惊的,“陛下怎么突然……”
萧盈伸出了手,突然指了指一扇窗,问他:“那是什么地方?”
掖庭卫愣住了,张口结舌:“就是个厢房……”
萧盈有些好笑似的,换了个问法:“那里住过谁?”
掖庭卫惶恐地吞了口唾沫,在大冬天里出了一身汗。萧盈看了他一眼,在他说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怪不得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
“别跟进来。”萧盈对那掖庭卫说了一句,终于抬脚,踩上了院中的新雪。“嘎吱”一声,像骨头碎了。萧盈没停,走了好几步,那声音连起来,粉身碎骨了二十年,然后他把门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不情不愿地发出拖长的“吱呀”一声,好像谁在哭。
光洒了进来,一道尘埃在空中连出一条通途。女人端坐在床边,似是被这声音惊动,微微一动。他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见到她的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从未忘记过。
“母后。”萧盈叫她。
谢拂霜抬起了头,看着他。她没有说话。更多的灰尘扬起来,迷住了萧盈的眼睛。他快速地眨了眨,谢拂霜就不见了。她咽气的床上只有一块板,连被褥都被收走了。萧盈又走了两步,沾着雪水的脚在布满灰尘的地上踩出一圈湿渍。然后他无声地坐在了床边,手指伸出来,在床沿积满的灰尘里摸到了枯骨般的手指。
“你在等我吗?”萧盈问她。
谢拂霜转过脸,朝他笑了。她比他记忆里还要年轻,但萧盈觉得这应该不是他的记忆,因为谢拂霜没有这样对他笑过。
“是啊。”她眼神温柔,“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179章
月下雪融,寒意逼人。夜已深,临街的铺面还点着灯,仍有人声喧阗。酒肆里的小厮手里提着灯,弓着腰,在门口给贵人们照着路,一声一声殷勤地叮嘱着,小心滑。
建康多年实行宵禁,入夜之后本是绝对不许还有商户开门点灯的。但前些年新上任了一个处事圆融的京兆尹,特许了福光寺的夜间法会,于是很多小商贩都聚集到这一片来做生意。夜市热闹起来了,官府便又沿着河往下划,南大街这一片的酒肆食馆也都可以夜间开门。若是吃酒吃得晚了,晚上走在街上,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抓了。
如今在建康,稍有些头脸的已经不流行在家开宴了,都是到南大街上去包个席面。
袁綦已喝得半醉,很倔地不要人扶,自己从酒肆的门槛里跨出来。跌跌撞撞的,往外一摔,撑住了一根门柱就吐了。
店里还有人跟袁綦打招呼:“这不是袁将军吗!”
袁綦睁着眼回头去看说话的是谁。眼熟,但他叫不上来名字了,所以他就“嘿嘿”一笑。他笑了,那人便要来拉他:“来来来,袁将军赏个脸,一起喝一杯……”
谢运突然从一边蹿出来,赶紧拦:“行了行了,他不能再喝了!”
袁綦梗着脖子:“能喝!”
谢运一把把人拽住,小声地骂了一句:“你能喝个屁!”
他要去益州赴任,今日本是跟京中几个交好的喝一杯。桓湛竟也赏脸来了,自从桓宜华跟袁煦和离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坐下来喝一杯。袁綦心里发闷,想想他从益州回来还不到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那酒就停不下来,一杯接一杯的,直喝到自己冲出来吐。
他们的席面在楼上,谢运想把袁綦从闲人身边拉开,带他回去。但是袁綦突然站住了脚,不肯动了。
“又怎么了……”
“那是……?”袁綦眯起眼睛,突然看到了店堂角落里一桌人,“宋询?”
谢运也转头去看。可不就是宋询?他在外面喝酒倒也没什么,但看见了袁綦
,闲杂人等都知道上来打个招呼套个近乎,他却缩在角落里,看见袁綦和谢运的目光都转过来,他还欲盖弥彰地扭过了脸,缩着脖子,不愿让他们看见似的。
他身边还有好几个人,年龄都跟他差不多,看见袁綦,也都是畏畏缩缩、受了惊吓的样子。
袁綦笑了一声,突然凑到了谢运耳边:“我揍过他们。”
“什么?”谢运艰难地扶着他的肩膀,想让他站直,“你揍过宋询?”
“不是,他身边那些……狐朋狗友……”袁綦指了指,“姓庾的,姓赵的……还有那个……”他记不起来了,反正就是揍过,“他们欺负我们家韶音……”
他抬起腿就想往那边走,谢运赶紧拦住。袁将军的宴本来是在楼上的,这会儿另外两个一起喝酒的也都下来了,看见这架势,都赶紧上来扶。七嘴八舌地劝着别喝了,一边把袁綦拥着出了酒肆。
“结账……”袁綦还没忘了这事儿,往自己腰上摸,“我钱呢……”
“行了,我去。”桓湛皱着眉头,跟谢运交代了一句,“士甫,你照顾着他。”
袁綦还不肯依:“不行,我做东啊!”
桓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理都不理他,自己进去找店家结账。另一个旧部手里头抱着两件大氅,谢运捞起来一件就往袁綦身上罩:“别着凉了……”
“士甫,那我就先……?”那人把手里另一件也交给谢运,歪了歪头。
谢运心不在焉地点头:“行,你先回吧……”
那人又跟袁綦说了两句告别的话,但是袁綦也没往心里听,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绛色的大氅,慢半拍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我的。”
谢运压根没听见。桓湛已经出来了,皱着眉头看他:“怎么着?我们送你回去,还是叫人来接你?”
袁綦好像清醒了一点儿,抬了眼,看看桓湛,又看看谢运,然后笑了一声:“你们俩,谁愿上我家门?”
谢运和桓湛便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谢运现在跟袁增有仇,桓湛则是不想看见袁煦,确实是谁都不想进袁府的门。谢运本想说把袁綦送回公主府,但刚张开嘴又还是自己咽下去了。
袁綦还是笑,不怎么在意地挥了挥手:“没事儿,我自己能回去。”
谢运“欸”了一声,似是还想去扶他,但是袁綦已经挣开了他的手,也不跟他们多啰嗦什么就此别过的话,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谢运叹了口气,把手里还剩下的那件黛绿织纹大氅披到肩上,桓湛看了他一眼,便道:“这不是仲宁的吗?”
谢运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才道:“哎呀。”
袁綦还没走远,桓湛刚想张口把人叫住,谢运便拦了他一下:“小事,明日再说吧。”
桓湛没在意,点了点头:“也是。”
两人便在酒肆门口别过。才刚走开,宋询就带着那几个人也从酒肆里出来了。
“贵人小心——”酒肆的小厮殷勤地出来给他们照路,但是宋询冷着脸挥了挥手,没让他说话。
那姓庾的少年人左右张望了一番,指了指稍远些那个绛色大氅的背影:“是那个!”
宋询脸色更冷,沉了声音,道:“走!”
只有南大街还是有灯亮着的,袁綦拐了个弯,就完全没亮了。好在今夜月光不错,路边堆着的雪映着月光,也能看清路。就是实在冷,袁綦踩在雪水混着泥水的路上,每一步都湿叽叽的,动静很大。
虽然看不清到底什么情形,但感觉脚面已经完全被浸湿了,也不知道要脏成什么德行。他有些嫌弃地停了停,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同样动静很大的脚步声,然后慢半拍地跟着他停了下来。
袁綦在月下动作很慢地抬起了头,眼中已经一丝醉意也不剩。
不止一个人,但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队伍。袁綦若无其事地抬起脚,继续往前走,身后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响了起来,荡在了空无一人的街上。四个?五个人?是匪人?还是在酒肆里见到他打扮,一时起意的宵小?袁綦好笑地舔了舔牙根,真会挑人打劫。
他一时未动声色,又往前快走了几步。身后的脚步声果然一下子急促起来,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袁綦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突然有个声音下了令:“抓住他!”
袁綦原本已经蓄力的拳头突然松开——宋询?
只是一愣之间,已经有两个人从身后朝他扑了上来。袁綦没有想到他们上来就用一个臭烘烘的麻布袋子套住了他的头,视线被整个盖住,下手就难免有些没轻重。只听一声痛呼,离袁綦最近的人已经被他抓住了腰带,从侧边狠狠地掼出去。但也就在那一瞬间,有人已经把绳索套到了他脖子上,狠狠地往后一扯。袁綦立刻顺势仰倒,以免被瞬间勒得窒息。就在此时,黑暗中听见了利刃
出鞘的声音——
“别动刀!”又是宋询的声音,“大将军要活的!”
袁綦一下子不动了,有人狠狠地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他也没还手,只是蜷起身体护住了身上软的地方。好几只手一起伸过来,把绳索缠到了他的手上。他们气喘的声音就挨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但宋询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听起来还有一点儿距离。
“谢司马识时务。”宋询冷笑了一声,“大将军有请!”
—
“你再说一遍?”明绰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任之,“他那天走到了哪儿?”
任之的声音也很轻:“陛下去了掖庭宫。”
明绰还是没明白:“掖……?”
她没说完,卞弘已经收了脉案。明绰立刻抛下任之,急切地看着卞弘。但是卞弘只是抿紧了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出去说。萧盈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没力气睁眼。明绰心里顿时升上来一股躁意,之前还好好的,她就是去处理了几天陈缙的后事,萧盈就又这样了。
他这几天都没让明绰来含清宫,也不肯让她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明绰感觉他是为了陈缙之死,心里在怪她。
“卞大人,”明绰着急地开了口,“他是不是又着凉了?”
“是。”卞弘点了点头,然后就没往下说。明绰看了他一会儿,提醒了一句:“那……开药啊?”
卞弘叹了口气——那股躁意一下子顶到了明绰的喉咙口,让她甚至有一种杀了这老头的冲动。然后她听见卞弘轻声道:“陛下经不住药性了。”
“什么意思?”
卞弘没有重复,抿着唇,看着明绰。很显然,他就是那个意思。
明绰非常抗拒地把头往后一仰,脸上是极其恼怒的表情:“你才说过他好转了!”
卞弘还是没说话,那已经是入冬以前的诊断。他的心痛之症确实是有了一点好转,现在发的也不是旧疾。但心脉的损伤早已拖垮了他整个身体,他太虚弱了。而冬天本来就是对他来说更难熬的。
明绰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寸许长的指甲狠狠嵌进了掌心。
“是我的错……”她近乎自语,“我不该拉着他出去在雪地里走……可你说,他如果有力气,就该多动弹动弹……”
卞弘:“长公主知道……油尽灯枯吗?”
这不是她的错。从卞弘的私心来讲,萧盈到今天还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话卞弘不敢说出来,也不能真不治。可是只是受了些寒,也实在无药可开,萧盈的身体也受不住了。只能让他卧床,保暖——也许陛下真的还能熬过这一次呢?这么多年,卞弘早已见识过萧盈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他不肯认输的时候,好像连阎王都必须听他凡间君王的号令。
但他也必须提醒长公主,这次,是真的要做准备了。
明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他先退下了。夜已经很深,她想进去看看萧盈,但又怎么都平复不了心里被油煎一般的痛苦。她连坐都坐不住,一味焦虑地在外面踱步。
卞弘那话,当然不只是说“准备”后事。当然,他只是太医令,没有必要卷进这些争斗里去,他说这话是纯然地出于私人感情。这些年他看得最清楚,长公主才是最关心陛下的人,所以他希望长公主赢。
她也没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准备”,无非就是要抓紧,铲除袁增。
桓廊现在和她一样,都希望建安王即位,倒是还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等新帝即位,她必定有辅政之权,有的是时间慢慢周旋。但袁增有军权在手,等萧盈传位给建安王的旨意一下,他十有八|九会动手。
可是袁增太狡猾了。
明绰下令彻查他贪污之事,查了两个月,原本的证人竟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青州当年的盐贩头子早就被杀光了,死无对证,谢维想尽办法找出了当年被罢免的盐官,本来说得好好的,到了堂上,他竟突然翻供,反而说是谢维对他威逼利诱,要他来诬陷大将军。
军曹尚书本来也是指控大将军的,近日突然递了折子辞官,明绰想亲自去拜访,发现他竟然已经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建康。
若是贪污这种罪拿不住他,难道,真的要逼到袁氏造反那一步?明绰迅速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她的胜算。崔挺自然听她号令,宿州大营剩下的执金吾卫多是桓湛的旧部,桓氏在这关头也会帮她的。真要到与袁增兵戎相见的地步,她未必会输,但桓氏就又立下保驾之功,日后再要相斗……
还有,真到了那一天,袁綦就没有活路了。
明绰终于停下了踱步,感觉自己头痛欲裂。阴青蘅熟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明绰抬起头,看见任之并未阻拦,任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长公主,”阴青蘅跟她禀报,“谢司马递了信进宫,有要事求见。”
明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这都什么时辰了,让他明日再来——”
“传。”
明绰猛地转过头,发现萧盈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她赶紧起来要搀扶,但是萧盈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他自己坐了下来,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虚弱。
明绰还是很担心,轻声道:“你去休息就是,我来……”
萧盈终于握了握她的手。太冰了,明绰后半截话突然被他的体温冻住。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朕没事。”萧盈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来一点儿情绪。但明绰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听出了他话中逐客之意。
“传谢运。”萧盈好像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反应,又说了一遍,“朕听听,是什么要紧事。”
第180章
袁綦双手被缚,头上还套着麻袋,脖子里用一根粗硬的麻绳捆住,勒得严严实实,被扔到了地上。宋询和他手下的人什么都没说,把他留在这里,就关上门走了出去。
但是他们没有走远。袁綦凝神细听,能听见那个姓庾的在门外问宋询话,言语之间十分恭敬。宋询留了一句,让他们把人看住,便再无交谈之声。
袁綦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几年前跟他们那帮狐朋狗友打交道的时候,他们之中发号施令的“老大”是那个庾家的少年,宋询也不过是个狗腿子。如今谢后被废,庾家也受牵连,眼看着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他们现在显然都是在帮父亲做事。
袁綦用手肘撑住了地,整个人坐直。麻袋里不至于窒息,但也闷得很。大冷天的,已经给他闷出了一头汗。酒气都随着汗液渗出来,反倒让他头脑清明了几分。
还好他和士甫穿错了大氅,要是士甫落进他们手里,可就糟糕了。袁綦腰上发力,轻捷地站起了身,两个肩膀往后扣,鼓捣了一会儿,想从绳索里挣开。试了两下无果,他就没有白费力气,伸了脚在昏暗中探路,想摸索摸索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袁府。进第一道门的时候,他隔着麻袋看到了檐下挂的灯笼,自己家里他还是认得的。但也不像是丰喜县侯府上,因为他们进来以后又穿了好几道门和回廊才到这个房间,宋府没这么大。
袁綦用脚步简单丈量了一下,房间不大。外面有昏暗的光漏进来,隔着麻袋,能勉强看到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的轮廓,闻起来还有一股霉味,像是扔杂物的库房。
他一个没看清,脚下便踢碎了一个瓦罐。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一下子蔓延开来,也不知道里面本来酿的是什么。门口马上就有人敲了敲,威胁道:“老实点儿!”
袁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背过身去蹲下,手在地上摸索着。瓦罐上有滑腻腻的触感,但他顾不得恶心,摸出来一块趁手的碎瓦片,开始用力磨绳索。
他正使力,就听到听门外突然同时传来了几个声音:“夫人留步!”
然后便是宋询紧跟而来的声音,焦躁又恼火,追在了那位“夫人”身后劝阻:“娘!”
是敬漪澜。袁綦反应过来,这里竟是平阳王府。
“别叫我娘。”敬漪澜的声音冷冷的,“你又干了什么?”
“不关你的事!”
“这里是我家,你深夜带着不明不白的人回来,怎么不关我的事?”敬漪澜说完就要闯门,又被门口守着的人拦住。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都给我让开!”
门口的人没敢让。声音一时有些混乱,敬漪澜肯定也带了人,在门外推推搡搡的。
敬漪澜压着声音,听起来恼火得不得了:“你欺负秧儿管不了,在他家里做这种腌臜事……”
然后敬漪澜的声音就闷起来,像是被捂住了口鼻,好几个人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喊着“夫人”,闹成了一团。
“一母同胞的兄弟……”宋询喘着气,显然捂着母亲的人就是他自己,“娘只偏心弟弟!”
“放屁!”敬漪澜把人挣开了,提起一口气来骂他,“你还知道你们是兄弟?你像个兄长的样子吗!你为虎作伥,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了!但你居然把人弄到你弟弟的院子里杀!尸体就往后院里一埋,你倒是方便啊!你指望着把秧儿拉下水,他就能护着你是不是?”
袁綦一个激灵,突然明白那几个本该指证父亲的人证是怎么消失的了。
宋询听起来已经急得语无伦次了,只是一再央求母亲别说了,但敬漪澜根本不听:“我现在就去告诉长公主——”
“夫人,何必这么大的气性啊?”
袁
綦听出了父亲的声音,只是愣了片刻,就赶紧更快、更用力地磨起了手腕上的绳。碎瓦片抵在他的掌心,先把他的手磨出了血,他也感觉不到似的。
宋询有些讷讷的,叫了一声:“大将军。”
袁增抬了抬手,让他退下,眼睛只看着敬漪澜:“夫人要去告诉长公主什么?”
敬漪澜没有立刻回话。她戒备地扫了一圈,袁增身边还拥着好几个人,都是平阳王的属官。但敬漪澜再清楚不过,他们和宋询一样,都是给袁增卖命的。她虽然身边带了几个下人,但显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如此势单力薄,还要跟袁增顶嘴,显然不是很明智。可敬漪澜也不愿意在袁增面前低头,所以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丝毫不惧地直视着他。
袁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歪着头打量这个女人。
他弄不明白。他一心要扶立平阳王,最不支持的竟然是敬夫人。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夫人,”袁增往前了两步,轻声细语地,又问了一遍,“要去告诉长公主什么?”
袁綦咬紧了牙关,手臂因为持续不断地发力而感到剧烈的酸痛,但他一点儿也顾不上。父亲这样的语气他再了解不过。
但敬漪澜似乎没听出袁增话里隐隐的杀意,问道:“这房里关的是谁?”
袁增也没有丝毫要瞒她的意思:“谢运。”
“大将军连谢运都敢杀?”
“我也可以不杀。”袁增甚至还笑了一声,说得慢条斯理。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对着房门里面说话,“只要谢司马识时务,肯随我儿回益州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袁綦恨不得心里蹿起来的这股火能烧断捆着他的绳。父亲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甚至连一句哄骗式的商量也没有。袁綦可以想象,父亲会把谢运硬塞到他军中,然后给他下令,要求他配合着把谢运带离建康,并且看管他,甚至还会以此来威胁谢维。如果袁綦不愿意,那就是他忤逆不孝。
袁綦抛下瓦片,使出了全身的劲,闷哼着狠狠一挣。已经被磨断了一半的绳索发出“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外面没人听到这细微的动静。敬漪澜一个字都不打算跟袁增多说了,转头就要走。但是袁增笑了一声:“夫人留步。”
他身边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拦住了敬漪澜的去路。宋询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还想护着母亲:“大将军……”
“袁某实在是不明白了。”袁增只当没看见他,唇边笑得讽刺,“我一心想让你做太后,你却怎么都不肯领情。长公主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帮她?”
敬漪澜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由。”
袁增非常意外地挑了挑眉,摊开了手:“等你当了太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岂不是更自由?”
敬漪澜冷笑了一声,只道:“你做梦。”
袁增只好把手放下,很惋惜似的:“那就没办法了。”
他抬了抬手,便有人抽出了兵刃。宋询又叫了一声:“大将军!”却不敢上前一步。敬漪澜强撑着一股气,昂着头,却也没忍住退了半步,在刀光闪过的片刻闭紧了眼睛——
只听突然一声巨响,守在门边的人毫不设防,被击飞的半扇门当头拍到了地上。所有人都转过了头,但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有个人影突然蹿了出来,他离敬漪澜还有十步之距,怎么也来不及奔到,眼看着刀光就要落下,他突然丢出来一把破破烂烂的笤帚,精准地砸到了持刀之人的手腕上。
持刀人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话音未落,那人影已掠到了眼前。只听“喀拉”一声,持刀人的手腕应声折出了一个恐怖的角度,刀已落入来人手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等受伤的人发出惨叫,当胸一脚把他踢开,一手拉住敬漪澜,把她护到了身后。
一根绳子系在他脖子里,结在后颈,系得很牢,所以他还没能把头上的麻袋拽下来。敬漪澜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谢……”
可是袁增已经认出了他的身手:“住手!都住手!”
原本要挺刀而上的人全都停在原地。袁增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似的看着眼前的人。他比谢运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又瘦削,腰带上镶的玉还是他亲手赠的,他们兄弟两个一人一块……袁增往前走了两步,有人不放心地唤了一声“大将军”,但袁增置若罔闻,好像看不见他手里的刀。但等大将军走到这人面前,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的时候,这人也没有躲,在原地站得笔直。
袁增扬起手,自下而上,划开了勒紧头面的麻袋,露出了这人的真容。
袁綦看着他:“父亲。”
父子两个一时什么都没有说,袁增看着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但太阳穴鼓起,带着额上一根青筋不断地跳。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他似乎也表现出了某种慌乱。很多事情他是不让袁綦知道的。但很快,这种慌乱又被愤怒重新取代。
袁增转过头,要吃人似的,朝宋询逼近了一步。宋询倒吸一口冷气,腿一软,往后一倒。
“我……我……”他冷汗直下,“大将军,我不知道……我以为……这就是谢运的衣服!”
袁增再次把头转回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猛地闭上了眼睛。
谢运。好个谢运!
“父亲,”袁綦的声音反而很平静,“够了。”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为父!”袁增咬了咬牙,避开了袁綦的眼神,“把他给我带下去——”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什么动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其余的人也都听到了,那是从外面传进来的,马蹄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的动静,正在快速地朝平阳王府逼近。
“大将军!”有人叫了一声,语气慌乱,指望袁增下一道命令。但是袁增没说话,他站在那里,听着大队人马不断逼近,脸色越来越难看。
“秧儿!”敬漪澜突然发现了儿子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暗处,身上还是就寝时穿的单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袁韶音攥着他的手臂,也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后院里的剑拔弩张。
敬漪澜疾奔数步,还想把他们俩护在怀中:“没事……”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了,然后非常整齐地停了下来。从他们的位置抬头看,可以看到一墙之隔外的暗夜,已经被军队手里的火把照得有如白昼。
“奉天子诏!”崔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封禁平阳王府,诸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