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谢维再上门的时候,已是早春最后一场雪融时。长公主出了小月,谢维携了夫人卢氏,带了山参阿胶等物,上门拜访。
一同来的还有侄孙女卢卿兰,她是卢望的女儿,当年卢望出使长安,明绰感念故国来使,对他青眼有加。回建康以后发现卢望外派为官,便对他的女儿多有照拂。她的妹妹卢卿芳,便是当时谢聿想要许给萧秧的那位。
谢维大概是想着卢卿兰当年常往来于上阳宫,所以一道带来,到明绰眼前攀个交情。但卢卿兰已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外氅一脱就掩不住身形。明绰本是笑着请他们坐,看到她的肚子,脸上的神色便没忍住黯了黯。
卢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谢维,那意思好像是她出门前就说过了,但是谢维没听。
明绰调整了一下表情,招了招手,示意卢卿兰到她面前去。
“什么时候嫁的人?”明绰拉着她的手笑了笑,“我竟不知道。”
卢卿兰面上便是一红,很不好意思。她嫁的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世家,就是寻常的武将,如今在袁将军麾下,跟着出征益州了。明绰就问了她丈夫的名姓。益州已经传来捷报,袁綦连下三城,请功的奏疏已到建康,她丈夫亦有军功,明绰一听就有印象了。于是便转头让阴青蘅把她妆奁里一套攒金丝的飞燕头面拿来,要赠给卢卿兰。
“长公主太客气了!”卢卿兰赶紧站起来,“我……我当不起呀!”
“当得起。”明绰还是笑着,拉着她的手在身边坐,“我是长辈,你成亲我都不知道,如今夫君又立了大功,眼看这孩子也快要出世了——连贺三喜,只费我一套礼,便宜我啦!”
卢卿兰让她说得眉眼俱弯,也不强推,红着脸谢过了恩。
谢维未动声色,只在旁边轻轻含了笑。
他来,自是来谢长公主的。废后旨意下来的当天,谢维便也同时被勒令返回原籍。等到他仓促间收拾妥当,准备上路,陛下却又突然收回了成命。许是陛下还是不甘心太便宜了谢氏,最后竟又加了一道刑罚,将谢聿杖责一顿,才赶他上路。谢维的几个儿子虽未官复原职,但好歹一家人得以留在了建康。
朝中有交好的给他透了个信儿,说这都是长公主求的情。
益州之战起用谢运,就是长公主的意思了。她连着两次施恩,再不上门,也未免太失礼。但谢维来了也没多说什么,就只是陪着长公主说些家长里短的。不多时,姜川与崔庆英又来了。
一眨眼,姜川总管太学也四年多了。此人颇有手段,当年朝中多有不满,他深知圣心,硬是顶住了压力,先借着陛下改革之志立了威。后来才偶尔为个别世家子弟开方便之门,换来太学中这两年多寒门子弟出头。显见着并非一个做事绝对的棒槌,如今也算是在朝中站稳了脚跟。
姜川记着当年长公主提拔的恩情,每个年节都要来孝敬的。也就是今年接连出了这么多事,长公主不方便见客,才拖到了今日。崔庆英为他牵过线,两人虽已和离,反而比当初更相敬如宾。长公主刚出了小月子,姜川恐有不便,就也把前妻一起叫上了。
他们俩也各自带了人,崔庆英带来的是一位极擅丹青的鱼先生。姜川则是带了太学里的两个年轻士子,特意送到长公主面前认认脸,通通门路。
那鱼先生倒还没说什么,两位士子都是姜川挑出来的人,岂有不明白事理的,都跪到了长公主面前,献上各色奇珍。长公主也不说收不收,只让阴青蘅布宴,把他们都留下来吃饭。
宴上,鱼先生献上所作神女图,明绰一眼看了便高兴,拿姜川学生送的珊瑚来换。鱼先生便说,长公主姿容绝世,他想留在公主府,为长公主描容作画。众人会意,都纷纷出高价买他的画。
从头到尾,没人提及朝中之事。一夜宾主尽欢,长公主又大方,喝得高兴了,众人都有赏赐。谢维已遭多年冷遇,偶尔有宴,也常常是遭人轻慢。如今谢皇后又被废了,谢维自知不是什么人物。没想到在公主府上,明绰两声“舅舅”一叫,姜川和他的学生都是毕恭毕敬地称他“谢公”。
谢维一直等到散了宴,才寻着机会,陪着长公主在月下走走,散散酒气。
“本该多走动的,”谢维担了明绰那两声舅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才来拜见,长公主莫见怪才是。”
明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家人不用说这样的话。”
她没多少力气,又饮了酒,走了两步,便觉得乏力,在水边的亭子里坐下了。阴青蘅想扶,明绰却招了招手,示意她下去。谢维站在她身边,看出明绰是有话想单独跟他说。可是她只是看着水面,公主府处处都挂着灯,灯火在水里摇,摇出了一片潋滟,她就这么托着下巴,似是看痴了。
“一掬清泪尽,空余别后嗟。”明绰很轻地叹了一声。谢维眼中微微一动,看见她终于转过来,看定了自己,“这是当年,舅舅为大燕先王所作的悼诗。”
谢维并未否认:“是。”
乌兰徵的死讯传来,建康上下厉兵秣马,准备为据传也丧命了的萧皇后复仇。唯有他闲人一个,洒了一杯酒,祭奠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朋友。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忽道:“他当年就说过,以舅舅的才能,当拜大将。”
谢维摇了摇头:“承蒙他抬举。”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鬓已星星,凌云壮志早成灰。
“当初既能随军幽州,便是皇兄已经不计前嫌。”明绰歪了歪头,似是真心好奇,“平城谈判,两朝和平都是舅舅的功劳,为何不升反贬呢?”
谢维张了张嘴,似是想解释,但又只余一声苦笑,什么都没说。
他不说,明绰心里也很清楚。当初那封家信是谢维带回来呈交的,明绰在信中提醒了皇兄袁增的自作主张。袁增受了陛下的敲打,会把这笔账算到谁的头上,不言而喻。萧盈虽不再追究了,但谋逆是谢维身上洗不掉的一个污点,随时会被翻出旧账来。有心人提两句旧事,谢聿又不肯帮他,其后发生的事情,也就不需要多说了。
明绰轻轻一叹:“舅舅也不必特意来谢,我虽无心,到底也是害了舅舅。如今帮一把,也是应当的。”
谢维低头:“臣不敢。”
明绰还是坐着,只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又问:“舅舅的伤如何了?”
谢维一愣,似是不知道她指什么。明绰便轻轻地拍了拍胸口示意。当年袁煦一刀横胸,把谢维的金甲都劈裂了,卢望出使长安的时候,他还在家养那伤呢。
谢维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胸口,只道:“旧伤罢了,臣都已不记得了。”
“这么重的伤,怎么能忘记呢?”明绰站了起来,突然笑着拍了拍谢维的肩膀,“舅舅还是要保重身体,皇兄还有用得上舅舅的时候。”
谢维眼中微微一动,看了明绰一会儿,野心的渴望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然
后又习惯性地被他压制。谢维轻轻退了一步,只道:“陛下不会忘记当年的事,恐怕……”
明绰没让他说完:“是啊,我也不会忘记当年的事。”
谢维一愣,以为这是一句威胁。当年就是他奉谢郯之命,带着执金吾卫围住了上阳宫,把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小公主赶了出去。他眼神恐惧,明绰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边的笑意更深,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几乎依到了他颊畔耳语:“之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但我不会忘记。当年是你,站到了我母后身边。”
谢维浑身一僵,微微侧过脸看她。灯映在水上,水光又映到她脸上,挨得太近,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逆光的一圈轮廓,宛如故人。谢维心中巨震,几乎脱口而出:“拂霜……”
明绰放开他,退了一步,让他看清了自己。谢维立刻回过神来,低头认错一般:“长公主恕罪……”
“无妨。”明绰伸手摸了摸脸,很怅然似的,“从小都说我像父皇,但我如今照镜子,总觉得越来越像母后了。”
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活到她现在这个年纪。
谢维一时语塞,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是很像。”
“那我希望舅舅,”明绰放下手,看了看谢维,“像当年站在我母后身边那样……”
她没把话说完,谢维已敛袖躬身,肃然道:“臣明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够了。明绰抖了抖,似是觉得冷。阴青蘅手里抱着暖手炉,一直等在亭外,见她冷,就赶紧送了上来,一面小声通报,说两位卢夫人都在等谢公。明绰接过了暖手炉,一边笑着跟谢维说:“舅舅快回去吧,卿兰还大着肚子,别让她等。”
谢维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道:“长公主也别太伤心,等袁将军回来了,孩子以后还是会有的。”
明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卿兰肚子里的孩子,算是我的孙辈了吧?”
谢维愣了一下,明绰便笑开来,也不等他回答什么,只轻声道:“真吓人,我都要有孙辈了。”
她再没说什么,让公主府的下人们把谢维好好地送走了。她自己回到了房中,让人伺候着卸去了妆扮。正洗漱,又有外头看门的小厮进来,给阴青蘅递了封信,说是刚送到的。明绰接过来一打开,就看到了桓宜华的字迹。
她不是没有去接过人,但桓宜华都没有再来公主府。要说禁足呢,袁家倒是也不敢,就是看准了桓宜华顾虑多,狠不下这个心。桓廊跟袁增这么多年都穿一条裤子,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两个小辈和离的,他虽不是桓宜华的父亲,但他如今是桓氏一门的宗主,桓宜华的母亲也被他指使着,如今都住到袁家来劝了。
桓宜华走是走不了了,明绰之前也没出月子,不方便,两人只能彼此通通信。
益州捷报回来的还有袁綦的信,袁綦前面还在宽慰明绰失去了孩子的痛,后面就是让明绰好好劝劝阿嫂,气得明绰把他的信都烧了。桓宜华今晚写信过来,还想着劝她别生二郎的气,他在外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氏给他写的信会怎么说想也知道,定是半个字不提袁煦的错处的,要么明绰自己给他写一封信,夫妻两个说开……
明绰没看完就把信纸揉成了一团,有些生气:“我跟他说有什么用?他做弟弟的,还敢去说兄长的不是吗?”
阴青蘅觑了觑她的脸色,小心地把桓宜华的信捡回来,劝了一句:“那倒也未必,他毕竟自小是桓夫人照料的,要是知道了真相,肯定站在阿嫂这头。如今父兄都仰仗着他在益州立功呢,袁将军说话管用些。”
明绰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稍微平复了一些:“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看宜华姐姐要顶不住了。”
桓氏不比楚家,楚恕颐当初都被逼到了那个份上,桓宜华如今的压力可想而知。明绰已经跟萧盈提过了一次,但是萧盈听到个头就让她别说了,桓廊的态度这么坚决,他总不能去硬拆这门亲。萧盈最大的表态,就是又申斥了袁煦,跟当时处理袁綦一样,罚了他的俸,暂停了他的军职,让他思过。
可是陛下越罚,袁、桓两家就越认定,还不够吗?桓宜华还闹什么呢?
明绰又把桓宜华的信拿过来,展开看到了底。她仍是关心明绰的身体,怕她失去了孩子太伤心,小月也是月子,伤心了要落病的,千万宽心,别想太多……字字关怀,唯独不提她自己。只有行间两点斑驳,几乎看不出来,明绰把信拿起来对着烛光一照,才看出来这是两滴眼泪。
明绰一时无言,捏紧了信纸,紧到指节泛白。
她一定会救宜华姐姐出来。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要把天地倒过来,她们才有能自由畅意的那一天,那她就把天地倒过来。
第162章
景平三十五年春,东乡公主上书,针对大雍律中对男女婚姻的条例,要求改律。她在“七出”之上又加了“五不去”,将无子定为“非必出之罪”。另许女子诉官,主动和离。休弃之妇改嫁,也无需前夫同意……等等,一共列了八条。
即便陛下根本没有把这八大条拿到太极殿上去议,朝臣们还是很快得知了其中的内容。廷尉桓皋领着左监、右监在含清宫恨不得以头抢地,说此例一开,民间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求陛下万不可妄动律令。
陛下暂将此事搁置,看样子不准备理会长公主所请,果不其然又招致了尚书台对长公主的攻讦,就连袁增也难得加入了桓廊,认为长公主的手伸得太长了。
为了保护妹妹,陛下挑挑拣拣的,又从那八大条里选了两条,予以批准。一条是不许男子为逃刑、避债而休妻,另一条是加重通奸之罪的刑罚。就算是表个态度,他允许长公主议政的意思——议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但是群臣不得再为她能不能议而聒噪。
然而明绰毫不领情,进宫闹了一场。她那八大条,为的是女子之自由,想和离的能够和离,不想和离的也不至于被强行休弃。但萧盈抛却了前面六条,单捡出来后面两条,不还是在强调“不许和离”么?若无保护女子之法令,一味地去加重男人身上的刑罚,最后不还是都转嫁给他们家中的妻子吗?
萧盈亲政二十年,头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教训。他还没摆脸色,明绰眼睫毛扇了两下,先开始哭了。
“皇兄打量我是傻子么?”明绰一边哭一边指控,“不答应就一条都别答应,这样糊弄算什么呀!”
萧盈两根手指撑住了太阳穴,已经有点儿哭笑不得了:“那这两条也别用了?”
明绰马上哭得更厉害了:“皇兄怎么一点儿都不为我想想?楚氏当年就是无子才被仲宁嫌弃,我现在这个情形,万一以后……”
萧盈那两根手指又移到了眉心,捏了两下,生让她给气笑了。他看是明绰打量他是个傻子,前几年的事儿转眼就不记得了,才这样放肆地颠倒黑白。
“好,”萧盈抬抬手,让她别演了,“你要是能够说动廷尉,朕绝无二话。”
明绰马上收了眼泪:“当真?”
“当真。”
得了这句话,明绰转头就走了。萧盈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神情,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等着看她怎么去说服桓皋。
但是明绰一点儿没有要去啃那块硬骨头的意思。不到一个月,御史台那里堆满了指控桓皋的证据,都是同僚主动呈上来的。轻则参他苛待僚属,酗酒误事,重则说他曾与谢聿勾结,为庾氏族人遮盖过杀人罪行。
陈缙莫名其妙,这些来举报桓皋的都是下层的属官,有两个甚至是今春刚从太学被选出来进入廷尉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吃了
哪个山头的熊心豹子胆,上来就敢检举桓大人。
但是职责在身,陈缙向来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御史台核查无误,情况属实,上报御前。等桓廊还想去保弟弟的时候,陛下已经一封圣旨将桓皋外调鄞州,名为平调,实为罢免。
新上任的廷尉心里很有数,到御前捧出了折衷之法。“无子”不为必出之罪,但可凭此纳妾。妇女主动诉离,当有虐待、不养、弃家等正当理由……等等等等。萧盈看完了便笑,问他是不是去过公主府上了。
新廷尉只能承认。萧盈没说什么,让他回去了,再召明绰来,她只耸耸肩,认得很痛快。
“是皇兄让我去说动廷尉的呀。”又没说是哪个廷尉。明绰作得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求人办事,不得请人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把酥酪端出来,送到萧盈面前:“我求皇兄办事,也要请皇兄吃点好的。”
萧盈垂目斜了斜她端到嘴边的酥酪:“你做的?”
府上厨娘做的。但是明绰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认了下来。
萧盈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把酥酪接过来,用勺子拌了拌,只道:“你折腾这些,桓宜华也和离不了。桓家就头一个不答应。”
明绰唇边的笑意更深,只道:“那就好好看看,桓家这百年的清名底下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萧盈听见这话就把酥酪放下了,微微正色,警告似的:“别招惹桓廊。”
桓皋是个没用的,让人抓住了徇私的铁证。但是桓廊不一样,他统领尚书台近三十年,子侄故旧遍及朝野,又有昔年桓殷旧部的支持,桓氏的皇亲血脉作保,当年亲身入温泉宫护驾的忠心……除非谋反,否则桓氏的功勋累世不迁。
陈缙虽持身中正,但也不是傻子。明绰利用得了他一次,绝不可能在桓廊身上故技重施。
明绰便垂了眼睛,一句也不响,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萧盈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拿出规劝的口气来:“你又何苦非要拆了他们夫妻两个,二十年不容易——”
他还没说完,明绰一勺子酥酪就杵进了他嘴里。看着是喂给陛下,实际险些把萧盈一颗牙敲下来。他吃痛地“嘶”了一声,瞪着眼睛看着她。
“不容易也是宜华姐姐不容易,我看袁煦容易得很!”明绰把酥酪放回桌上,只道,“你别跟我说这个!”
萧盈自己用指关节抵着上唇,果然不作声了。明绰看了他一眼,别别扭扭地去拽他的手,想看看他被撞得怎么样,萧盈也没让,就定定地看着她,看得明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愧疚交织着心虚的神色,他才把手放下,轻声道:“桓宜华已经答应嫁女了。”
明绰“哦”了一声,她知道。
开春一过,平阳王满了十六岁,已经正式离宫建府。袁、桓两家的长辈现在一起这样施压,桓宜华必须要在某些地方退让。她同不同意的也就是个过场,无非是萧盈看在明绰的面子上,一定要等桓宜华松口才下圣旨。
若是女儿对萧秧无意,桓宜华自然是要硬抗到底的。可偏偏事实并非如此,桓宜华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意气,就毁了女儿的终身。
可是袁府里这个闹法,圣旨也是迟迟不能下。
和离虽占个“和”字,但谁都知道,这就是有违天和,有伤风化。平阳王的正妃,怎么能出自一个有违天和、有伤风化的人家呢?
所以萧盈希望这事儿能赶紧过去,桓宜华不忿,他定为她做主,再罚袁煦也就是了,以后绝不让他再犯。这是为了他们的女儿,也是为了他的儿子。他也不想明绰在此事上介入太深,她们妯娌之间感情深是一回事,但家务事是断不清的,她若是和袁增、袁煦都闹得太难看了,和袁綦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但明绰不需要他这番顾虑,只道:“皇兄既然看中了就是看中了,谁敢说什么?”
“那韶音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明绰一口打断他:“韶音怕的才不是这个!”
那孩子几天前才来过公主府,趴在明绰膝头哭了许久,说她不愿意嫁。明绰还以为是她变了心意,可是问了半天,袁韶音又说不是。
她是不敢嫁。母亲当年也是觉得父亲千好万好,怎么就变了呢?要是萧秧以后也变了,那她怎么办?一条路,若是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告知不许回头,那她怎么敢往前走?
明绰被她问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大雍曾出过被父皇特许和离的公主,却从来没有过能够安然脱身的王妃,即使同样是以臣子的身份与皇室结亲,驸马与王妃也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明绰只能抱着袁韶音,一遍一遍地承诺,有她在。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她在。
她把这事儿告诉了敬漪澜,寄希望于敬漪澜会善待袁韶音,约束儿子——如果萧秧真的需要被约束的话。可是说着说着,明绰又责怪起萧盈褫夺了敬漪澜的封号。她虽名正言顺地出宫了,但毕竟只是个女史。萧秧有良心,平阳王府才尊她,万一萧秧以后没良心,敬漪澜也要仰人鼻息,何谈约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带了点自己的怨气,敬漪澜什么都没说,但明绰这会儿拿同样的话来说的时候,萧盈却舔了舔余痛未消的那颗牙,只道:“又不是谁都会像乌兰晔。”
明绰一下子就没声儿了,瞪着眼睛看着萧盈。也不知道他就是想维护自己的儿子呢,还是今日跟明绰话不投机,非要刺她一下。明显话一出口他也有点悔,伸手拉住了明绰:“溦溦……”
明绰没好气地甩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告退也没有一句,转头走了。
就从这么一句口角开始,兄妹两个难得置起了气。原本萧盈是断然不会如此的,他自知亏欠,这些年里几乎事事都顺着明绰的心意来,就连明绰当初要嫁袁綦,他再不情愿,最后还是准了。所以明绰一开始也没有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过几日,又跟萧盈提了起用谢维一事。理由是谢维当年于平城之会有功,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论功行赏,亏待了他。
萧盈也没有答应,甚至第一次跟明绰吵了起来。
他自认对谢氏已经是仁至义尽,从谢郯在时的一手遮天,到如今谢氏大厦倾颓,他走了整整二十年,就像拿着一把小刀,一点一点刮跗骨之疽,又不能伤筋动骨,所以到了谢聿倒台的时候,朝中才一丝动荡也没有。然而明绰开口就讽刺他,处置谢氏有什么精心的筹谋可言?难道不是借着她腹中孩子的命顺便地推了推手而已吗?
所谓苦心孤诣二十年,什么平衡世家,分权诸姓,不过是陛下自己骗自己。朝中能看着谢氏倒台而无半点声息,是因为早已成了桓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的桓廊与当年的谢郯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左手倒右手,你方唱罢我登场。当年的谢郯父子好歹还有桓殷牵制,如今的大将军却跟桓廊穿的是一条裤子。
明绰说得毫不留情,若是萧盈现在撒手走了,无论是秧儿还是稷儿即位,他桓廊都会立刻给自己加上太尉衔,辅佐幼主——桓廊还未必有太父那份舐犊之情哪!
说到这份上,萧盈也动了真怒,看了她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朕是不是太骄纵你了?”
很难说是这一句话更激怒明绰,还是上次那句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乌兰晔那样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又想转身走,但走到门口,又觉得不甘似的,突然站定了脚,看着萧盈:“乌兰徵就从来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们也会意见相左,他们意见相左的时候甚至比明绰和萧盈之间要多得多。但是乌兰徵从来没有,哪怕是最生气、最口不择言的时候,他都没有用这种话来提醒过明绰,她的权力是他赏赐的,随时可以收回去。
明绰满意地看到了萧盈脸上一瞬间被深深刺痛的神情。很好,他们还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她最知道如何才能最狠地伤害到他。她像是赢了什么一般,冷笑了一声,屈膝
向萧盈行礼:“臣妹告退。”
直到益州大捷,袁綦班师,明绰再也没有去见萧盈一面。
第163章
锣声突然炸响,惊得袁綦的马长嘶一声,不安地甩了甩马头,不愿再往前。
袁府门前已是热闹一片,挤得水泄不通。邻里们都拥到了门前,刘夫人带着下人,满面红光地在门口给孩子们发糖。袁綦翻身下马,相熟的邻居们立刻拥上来连声恭贺,“大将军、少将军”地叫个没完。
袁增也下了马,站在儿子身边,没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今袁綦就是大雍最头等的英雄人物。这一仗的转折点是趃榆大捷,那里已出大雍国境,逼近雅隆人的圣山。袁綦没听桓湛的劝阻,采用了谢运的计谋,兵行险着,亲率精锐直下趃榆,就像一根利箭,精准地插|进了雅隆王的心脏。
这一役,他成功生擒了对面领军的雅隆王世子,逼得雅隆王立刻从大雍境内退兵。一旦让出险要,这场战争的胜负就再无悬念。袁綦手里捏着雅隆王最心爱的儿子,还狮子大开口地从他们那里剜来了产矿和产药材最多的两块地方。
往后至少两代人,雅隆就是想打,也不见得有这个财力来支撑了。
平边拓土已是一等一的功勋,袁綦还速战速决,出征到现在还不满一年,大大地给朝廷节省了民力兵力,这样的功劳,在整个景平一朝间都很罕见。所以他一回来,先到太极殿听赏。陛下特意另赐安西侯,以弥补当日褫夺了他袭袁增爵位的资格,且加节钺,在太极殿上亲赐金印,以示恩宠。
长公主当时也在,陛下同样厚赏,加封“昭武”二字,赐仪仗步骑至百人,皆佩绣衣锦袍,甚至已经超过了平阳王的待遇。历朝公主,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殊荣。
如此大喜,袁增本是想借这个机会与长公主冰释前嫌的。无奈长公主根本不赏脸,从太极殿退了班,她就被那些新赐的仪仗步骑簇拥着,旌旗鼓乐,惊天动地,扬长而去。
袁綦也是傻愣愣的,好像还想跟着她回公主府,好歹被袁增拉住了,让他回家去先拜会母亲。眼下父子两个一道进了门,袁增难得抓着小儿子的手臂,亲热得都不肯放开。刘夫人一下子扑了上来,自是眼泪鼻涕,激动不已。一家人进得院内,袁綦才看见了兄长。袁煦对他一笑,他便又露出孩子气的本性来,往阿兄身上一扑。
袁煦在家中穿的是便装,让他身上的甲撞得浑身都疼,但脸上还是笑着,狠狠地在弟弟肩背上一拍,小声叹了一句:“好小子……”
他听说袁綦兵行险着的时候着实替弟弟捏了把汗,以为他又冲动行事,不顾后果。没想到真的让他办成了。想来也是前面好几年,仲宁心里憋屈得太狠了,如今终于扬眉吐气,袁煦也替他高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只能钳住他的肩膀,把他的头往下摁,一边又说了一句:“好小子!”
袁綦笑着让他揉脑袋,一边问:“阿兄今日怎么不在殿上?”
他不问还好,一问,全家就一下子都安静了。袁煦的表情也是一僵,放开了他,似是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你大喜的日子,先不说这个。”
袁綦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突然明白了什么。
之前在益州的时候,家里还有信儿来,后来他一路打到趃榆了,就根本收不到了。最后一次收到母亲的家书已是好几个月前,满纸都是对阿嫂的责骂,说她非要把整个袁家都害死不可。如今袁煦连太极殿都不能列席,想来是家事闹得太狠,陛下还在责罚。
袁煦还想当做无事,拉着弟弟要去正厅:“给你备了接风宴,快来快来……”
袁綦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见父亲不动声色,母亲也是一味拥着他往正厅去。一进门,博儿先冲上来,响亮地叫了一声“二叔!”袁綦咧开嘴一笑,把侄子高高地抱起来,又摸了摸袁识的头,两个孩子都又长高了好多。苻氏与李氏的孩子跟在后面,也跟着叫“二叔”。但袁綦环视了一圈,唯独没看见侄女。
“韶音呢?”袁綦把博儿放下来,又问,“阿嫂呢?”
袁煦还是逃避着他的眼神,倒是袁增回答了一句:“韶音被选为平阳王正妃,近日每天都要进宫去受训诂。”
“那恭喜阿兄了!”
袁煦便笑了笑,只道:“她这没规矩的,可有的训呢……不用等她了,坐吧。”
袁綦没坐,又问了一遍:“阿嫂呢?”
韶音能被选为平阳王妃,那说明兄嫂不可能和离,但是家里备了这么大的宴,又始终没看见桓宜华的身影,他问了两遍,都没人肯正面回答一句。袁綦心里一沉,突然看定了母亲:“娘,阿嫂呢?”
刘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做什么这样来问我!”
袁綦没说话,母亲这样敏感的反应其实就已经回答了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她。依然没有人回答他,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桓宜华。袁綦在家人的沉默中突然生出了似曾相识的恐惧——但是他们怎么敢?桓湛才刚刚跟他一起跪在太极殿受了赏,还有明绰,她是绝不可能看着……
最后还是袁博拉了拉他的袍角,抬头叫了他一声:“娘不舒服,在自己房里。”
袁綦只觉得吊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咚”地一声落下来了。袁增看着他微妙的神情变化,自己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袁綦转身就走:“我去见见阿嫂。”
刘夫人往前了一步,似是想拉他:“仲宁啊,先吃……”
可是她连袁綦的衣角都没有抓着。刘夫人焦虑地转过脸来,又唤自己的夫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是袁增只是摆了摆手,好像压根没放在心上,让她坐下吃饭。
刘夫人不肯坐,手里拈着帕子,已经抽抽搭搭地开始掉眼泪,一面小声地嘀咕着。她一向这样,有话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反正袁增也从来不会来听她说了什么。唯有袁煦心烦意乱地听进了耳朵里,她无非是抱怨,仲宁跟阿嫂比跟她这个娘都亲,桓宜华肯定又要说她的坏话……
袁煦脸色有些难看,突然把筷子一放,刘夫人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看了他一眼,不嘀咕了。
“你发什么脾气?”袁增自若地夹了一筷子菜,问儿子。
袁煦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担心其实和母亲差不多,不知道桓宜华会跟袁綦说什么。
这半年来,事情已经完全僵住了。长公主替桓宜华撑腰的方式就是以强权逼迫桓家低头,答应和离。与其说是在拆袁煦和桓宜华的婚事,不如说是在拆桓廊和袁增的利益同盟。如今桓皋被外调,桓宜华的父亲亦被免官,弄得桓廊恨长公主恨得是咬牙切齿。他宦海沉浮,岂会看不懂长公主这点儿厚此薄彼、挑拨离间的小计谋,根本不上她的当。
若说曾经,桓廊还有些看不惯袁增力保长公主的态度。如今长公主也已彻底得罪了袁增,袁增转变立场,他们二人的联盟反而更为牢固了。
两人一文一武,是百官之首,长公主要跟他们俩掰手腕,全靠陛下的偏心。陛下被他们吵得心烦,就对袁煦罚得越重,逼迫他想办法把家事解决。
最后,承受不住的还是桓宜华。
她已不提和离的话了,但是如今她和袁家人彼此都当作对方不存在。她把袁煦赶出了她的院子,府里的所有事情她也不再过问。反正她有自己的食邑,就是夫家和娘家都不管她,她也衣食无忧。
苻氏和李氏感念她这么多年的善待,在这关头展现出了对夫人的忠诚,也不愿意袁煦进她们的屋。刘夫人气不过,做主又给袁煦纳了一房,桓宜华也没有任何反应。
袁增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看起来并不担心。桓宜华只要还顾虑女儿,顾虑娘家,就不可能再闹了,跟袁綦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他还是那句话:“吃饭。”
袁煦皱着眉,刚把筷子重新拿起来,就听到了脚步声。袁綦重新走了回来,刘氏一下子站起来:“仲宁啊……”
但袁綦还是没理她,他甚至连父兄都没看,就只是抱起了袁博,转身就走。
“站住。”袁增叫住了他,“去哪儿?”
袁綦还是不敢在他面前太放肆,转过身来回了一句:“父亲,儿子已经拜会过母亲,这就回公主府了。阿嫂和博儿会随我一起……”
袁增把筷子一放,打断了他:“你翅膀硬了?”
袁綦沉默下来,不敢回答。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违逆过父亲。袁煦已经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十分犹豫。他习惯性地想在父亲面前保护弟弟,却又觉得袁綦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桓宜华那边近乎一种背叛。一时僵在原地,满面难堪。袁綦也看了兄长一眼,一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的神情。袁煦似是更难忍受弟弟这样无声的审判,铁青着脸,又坐下了。
袁增冷笑了一声:“你是觉得,你如今又重新得了陛下的恩宠,这家里就是你说了算了?”
“儿子不敢。”
“那谁允许你做弟弟的来插手兄嫂的事情!”
袁綦在他的威吓下缩了一下,袁博明显被太父吓到了,在二叔怀里一缩,连哭都不敢哭。袁綦感觉到孩子的恐惧,反而生出一股胆气来。桓宜华刚才说过的话还在他耳朵里面一下一下地撞,那跟母亲说得完全不一样,但袁
綦立刻就相信了每一个字。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他的家人做得出来的事情——这就是他的父亲,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大将军是武灵侯。”袁綦突然抬起了头,换了一个称呼,“我是安西侯。”
袁增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是一品柱国将军,我是二品益州都督军事加节钺。”袁綦的声音稍微响了一点儿,“既然我与父亲在朝中同阶,为何我说了不算?”
袁增从桌后绕出来:“反了你了——”
袁綦退了一步,继续把话说完:“我还是驸马!”
袁增的手本已举了起来,在听到他最后一句的时候,却突然瞪着眼睛,打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小儿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然拿驸马的身份来压自己的父亲?他被长公主像个男宠一样养在府里两年,只会一味地被那个女人欺压,还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想尽办法,去替他搏来的机会吗!
“好……好!”袁增的手落下来,但没打到他脸上,而是重重地落到了袁綦肩上。然后他笑了一声,咬牙切齿的笑,“真是我的好儿子。”
他的眼睛罕见地红了一圈,比起愤怒,更有心寒。袁綦立刻露出了不忍的神情,皱着眉头:“父亲,我……”
袁增把手从他肩头放下来,毫不留情地转过了身:“我家的屋檐小,留不下驸马了,你还是早些回公主府吧!”
袁綦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还想挽回些什么,但那片刻的冲动转瞬即逝。他低下头,躬身朝袁增行了一个礼。年幼的侄儿依然在他怀中,茫然地拧过身子,叫了一声:“父亲……?”
袁綦也转向袁煦:“公主府仪仗步骑如今有百人之众,阿兄日后再想见博儿的时候,还请三思。”
袁煦咬紧了牙关,耳后泛起了一片羞耻的淡红,一个字都没说。袁綦抱着侄儿转过了身,果然没有一个人敢拦他,任他大步走了出去-
“长公主。”阴青蘅不知道第几遍问,“就寝吗?”
明绰没听见似的,手里拈着一个莲蓬头,水葱似的指甲掐进去,但也不剥莲子,就光掐那茎,掐得指尖都是一层黏黏的连着丝的绿。一盏灯悬在她身侧,映在水里,幽幽地荡。
阴青蘅只好又说了一遍:“长公主,门口给驸马留了灯了,咱们先歇着吧。”
明绰终于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给他留灯干什么?”
阴青蘅让她问得答不上来,只好抿了抿嘴,乖觉地退了一步。
明绰便继续掐那莲子。
她快一年没见到袁綦了。要说这段日子她有多么想他,倒也没有。当初乌兰徵出征的时候她要牵肠挂肚得多,如今有太多别的事更值得她去想了。就是知道袁綦进军趃榆的时候有过一层后怕,不过那已经是捷报传来的时候了,所以后怕也就是一瞬,她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没有怀疑过他会打胜仗,但也没有想到他会打得这么快、这么风光。明绰有那么一瞬间在想,他这样着急回来,是为了他们的那个孩子吗?可是他应该在进军趃榆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没了啊。
送他出征的时候,她在心里暗暗想过,希望曾经那个袁綦回来。她在南阳看见的那个。今天在太极殿上见到他,只觉得他黑了许多,整个人确实不一样了。可即使得到了超过之前的恩宠,站在太极殿上的那个袁綦也不是她最想念的那个。他陌生得让她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她亏欠他的,算是还清了吗?明绰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莲子洞里,心里想,还是他也要怪她没保住他们的孩子?又或者,怪她没有劝和兄嫂,搅得这样家宅不宁?
她已与袁增撕破了脸,以后又该拿袁綦怎么办呢?
明绰想得入神,都没注意到有人来通报。袁綦好歹是回自己家,也没有一层层等着下人通报的道理。阴青蘅才刚听完是谁来了,他人已经到了连廊尽头。但没着急往前,明绰听见动静,转回头,就看见桓宜华抱着袁博,也站在他身侧,正跟他说话,像是推让着谁先往前。
明绰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那颗倒霉的莲蓬一下子落到地上,好几颗莲子沿着她的裙摆滚了下来。但她看的不是袁綦,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桓宜华。
桓宜华看见她的眼神,马上站定在了原地,要哭了的神情。
她跟明绰也吵了一架,就在她说她不和离了以后。桓宜华气不过明绰对她的娘家都如此不留情面,明绰则是气她瞻前顾后,任人拿捏。两人不欢而散,所以后来明绰也不再去袁府接她了。
可是今晚终于见到袁綦回来了,桓宜华第一句还是要他带她离开。能去哪里呢?还是只有公主府。
“阿嫂……”袁綦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想推她一把似的,“你去啊!”
“哎呀,不要了……”桓宜华扭过身子,怀里紧紧抱着幼子,小声道,“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我就不……”
话还没说完,明绰已经沿着水榭连廊奔到了眼前。桓宜华赶紧遮掩着擦了擦眼泪,屈膝向她行礼:“长公主。”
明绰伸出手在她手肘下扶了一把。桓宜华怎么瘦了这么多?她转过头,看了袁綦一眼,近看才发现他竟壮了——明绰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想跟他撒气的冲动,不说西南很苦吗?他怎么有脸壮了?
可是说出口的也就是一句明知故问:“你带她来的?”
袁綦点了点头:“嗯。”
明绰就再没说什么,也没问桓宜华是不是会在公主府久住。她把袁博都抱来了,根本就不用多问。所以她只是神色如常地交代了一句,让阴青蘅带人去把桓夫人的房间整理出来,一切和从前一样。
她如此平静,桓宜华似是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干瘦得都坚持不住一直这样抱着博儿,只好把孩子交给了下人。明绰看出了她这个小动作里的力竭,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和仲宁……”桓宜华转过来想说什么,但又哽住了。桓宜华努力吸了一口气,又道,“那我先去……”
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完,但是明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桓宜华便也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笑了笑,转过身,跟着阴青蘅离开了。
袁綦微微侧脸目送她,其实很不希望阿嫂走开。他也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绰。走的时候,明绰没说过还想不想要他回来,
“我……”袁綦斟酌着,鼓起勇气回过脸来。但他一个字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团荷花香气扑进了他怀里。袁綦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了个满怀才意识到,是明绰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只是愣了很短的片刻,手臂便狠狠收紧,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明绰又一次被迫在他怀中仰起脸,感到胸中的空气全都被他的手臂挤出来了。她还是不知道应该跟他说点儿什么,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为了逃避跟他说点儿什么才会这样扑进他怀里。可是这样也很好。她纵容自己暂时忘记了刚才想的所有问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归人身上还未褪去的风尘仆仆,在她鼻尖荡了荡,然后无声地落进了暮夏的一池荷花中。
第164章
清风拂过池中的层层叠盖的荷叶,偶有一两滴滚到叶上,凝成珠,随着风滚上一遭,又重新落回水中。
小舟把荷叶挤开,一双手伸出来,衣袖被捋到露出肩膀,沿着花枝用力拽了几下。莲藕埋在淤泥里,纹丝不动。那双手的主人拔得越用力,小舟就跟着她的力道在水上越晃。
桓宜华在水榭里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点儿!”
明绰抬起头朝她一笑。她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把发髻压散了,垂下来,头发落了满肩,她嫌麻烦,用湿淋淋的手捋了一把。撑船的婢女十分殷勤,想来给长公主整理头发,可她一动,小舟就危险地晃起来,吓得桓宜华又惊叫起来。
“你别叫啦!”明绰朝她喊,“吓死我了!”
桓宜
华:“你吓死我了!”
明绰懒得理她,继续拽着那根花枝努力。但用了两把力,只是把好好一支荷花给掐断了,藕也没拔|出来。明绰看了一眼,把荷花扔到了脚边,整个人卧到小舟上,半个身子探出去,又找了一枝。
敬漪澜跟着引路的婢女走过来,还没看清水上的人是谁,就听见明绰和桓宜华两个人大呼小叫的。水榭中间一张席面,摆了冰着的蜜饮和酥酪,还有几碟糕点,熏着香赶蚊子,但也没人去坐,都围在水边,看着长公主在船上。
敬漪澜也停在另一边岸上,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明绰这是在干嘛。
“你要拔藕啊?”
明绰听见她的声音,从船上转过身来,高高兴兴地朝她招手:“漪澜,吃不吃藕粉羹?”
敬漪澜一下子笑出了声,藕埋在淤泥里,得人下去挖才挖得出,她就没见过谁是坐在船上这样生拔的。她笑成这样,明绰也不明所以,就扶了扶斗笠,看看她,再回头看看桓宜华。桓宜华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敬漪澜赶紧朝那撑船的婢女招手,让她把船撑过来。
那婢女依言,撑了两下,小舟就靠了岸。敬漪澜把手伸出来扶了一把,明绰便轻快地跳到了岸上。藕是一个没拔着,荷花倒是掐了好几支,她捧在手里,献宝似的,正好给敬漪澜了。
敬漪澜笑得更厉害。明绰把斗笠摘下来,一边假装问婢女:“这人痴了不成?”
“你才痴了。”敬漪澜捧着荷花,一边笑一边往水榭里走,“真是要命,偌大一个公主府,没人知道怎么采藕!”
明绰“啊?”了一声,跟在她身后沿着回廊走。阴青蘅已经迎了上来,朝敬漪澜屈膝为礼。其实如今她们俩的品秩是一样的,但阴青蘅仍当她是夫人一般行礼,一边掩唇笑道:“夫人冤枉人,我说了这么着不行,长公主不信,非要亲自去拔呢。”
一群女子笑得更欢,明绰让她们笑得脸上微红,“哼”了一声,去亭中坐下了。两个婢女忙跟上去,一左一右地给她解开襻膊。敬漪澜跟桓宜华对视了一眼,跟着她坐了下来。明绰顺势就往敬漪澜身上一靠,拖长了声音撒娇:“我不管,我要吃藕粉羹。”
“你这一池荷花开得好好的,现在就把藕采出来,多可惜啊?”敬漪澜脸上仍带着笑,“让人去买些来做就是了。”
明绰就不说话,琢磨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真的想吃藕粉羹,就是觉得好玩儿。真要去买来藕再做,就没那么稀罕了。就腻在敬漪澜身上,哼哼唧唧的。敬漪澜让她磨得哭笑不得:“怎么这样会缠人?”
桓宜华就给了她一个眼神,笑道:“自从二郎回来了,她可娇得人受不了。”
敬漪澜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明绰一下子坐直了,刚要骂两句,又看了看坐在母亲身边,睁着眼睛一脸好奇的袁博,硬是把话又咽回去了,一脸憋得好笑的诡异神情。
偏偏敬漪澜还作势打量了她的脸,认真道:“气色是好啊。”
明绰顺手就往她腰上拧了一记,两人笑作一团。袁博听不懂她们的哑谜,抬头想问,被桓宜华抓起一块糕点就塞嘴里了。
“你们别在这儿打趣我,我又不是新媳妇。”明绰把头发挽起来,一边发狠似的,“一会儿韶音来了,看我怎么臊她!”
平阳王妃前几日刚刚过了门,今日是回门礼。嫁进了皇家,这礼数庄重得不得了,袁家所有人都得出席,连袁綦都大清早就回去了。但是桓宜华就是不肯赏这个脸,那明绰自然也不去,就等着正礼行完了,再让平阳王带着新妇来见姑母。
敬漪澜马上护着:“那不行!你多吃点藕粉羹,少说两句!”
桓宜华这个做亲娘的反而不说话,只是笑个不停。她原本有很多的顾忌,但是敬漪澜跟着儿子出了宫以后,这公主府也是常来常往,她们相处得多了,也很是投契,桓宜华就放心多了。
明绰把嘴一撇:“好啊,以后你们俩是一家了,联起手来欺负我了!”
敬漪澜便“嗯嗯”的,有意把她撇到一边,只跟桓宜华说话。明绰“啊”地叫了一声,又往她身上腻。袁博见她们笑得开心,也咧开嘴跟着笑,站起来绕过矮几,挨到了明绰身边。明绰把孩子一抱,亲亲热热地捏了捏他的脸。
桓宜华看着她逗孩子,突然道:“我把博儿过继给你和二郎好不好?”
明绰捏着孩子脸的手一僵,因为意外,睁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她现在不提那个孩子,袁綦想跟她谈一谈,但是明绰不想说。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袁綦也不是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没的。谢星娥现在被囚禁于栖凤宫,根本见不到她的两个孩子。还能说什么呢?没了就是没了。
明绰出了小月以后,足足三个多月才重新来的月信。罗太医还是给她看着脉,明绰从来不肯问,以后还能不能怀上了,尽管她知道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想这个问题。那个孩子在的时候,她满心的期待与爱意,她甚至觉得,那个孩子能替代晔儿。后来她想,可能这也是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愿意出生吧,没有谁愿意做兄长的替代。所以她不接受“再怀一个就好了”这样的话,不会好的。
明绰的眼神微微黯了黯,轻声道:“宜华姐姐……”
桓宜华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越过桌案轻轻地抓住了明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一定要二郎有个后,是请你们帮我。”
明绰微怔,下意识地看了看敬漪澜。敬漪澜脸上也有一丝无措,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儿听,但是桓宜华也不把她当外人了。这事儿显然已经在她心里盘算了很久,博儿听到“过继”两个字也没有什么反应,明绰意识到,她可能都已经跟儿子解释过了。
“现在韶音已经出嫁了,我心里也就定了一半。”桓宜华每个字都说得很慎重,“我不想让博儿在那个家里长大,也不想再为了争抢这个孩子跟他们再纠缠不清。”
明绰又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听明白了,一下子反握住了桓宜华的手:“你还是要和离?”
桓宜华都笑了:“什么话,我当然是要和离的!”
明绰猛地直起了腰,整个人越过了桌案要去抱她,桓宜华被她扑得哭笑不得,明绰已经出了哭腔:“我还以为你又认了……”
“我认什么呀?”桓宜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我要认了,今天
女儿回门我岂会不露脸?我呀,是决计不会再做他袁家的人了!”
明绰不甘极了:“那你跟我说那种话?”
敬漪澜把桌上的果碟什么的都推了推,免得被她带翻,一面帮了句腔:“长公主太咄咄逼人了,宜华不那么说,你岂肯罢手?”
“我怎么就……?”
“我总是要顾忌父母和韶音的。”桓宜华声音弱了一些,“你骂得也没错,我就是瞻前顾后,太软弱了,才让他们拿捏了二十年……”
明绰忙道:“都是我胡说八道,你怎么还往心里记啊?”
桓宜华摆了摆手,意思是她没往心里去。
“二郎没回来,我也没人帮衬,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朝明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袁家没把她们这样的媳妇当自己家人,就算是长公主,也比不上袁綦在那个家里说话有分量。明绰只能用皇权来压,但是后果她们都看见了。
但是现在袁綦回来了,他肯帮着阿嫂,桓宜华就有周旋的余地了。
“韶音已经出嫁,再把博儿过继给你们,他们就拿不住我了。”桓宜华昂起了下巴,“我也不指望娘家,这些年我早看清楚了。好歹我还是陛下亲封的清河君夫人,我就是出去,自立门户,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敬漪澜笑了笑,只道:“哪就要逼到自立门户了,平阳王府你也来得。”
明绰听出她漏了一个人,斟酌了一番,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那识儿呢?”
桓宜华没答,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还是只有一声苦笑。
她就没有打算过跟丈夫争抢袁识。袁识是长子,本来她就带不走,更何况那孩子也大了,已经被教成了他们想要那种“袁家儿郎”,不会站在母亲这一头的。
明绰听懂了她这一声苦笑,绕到了她身边,把头跟她挨着。桓宜华也没哭,她的眼泪早就袁家流干了。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明绰的手,和她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笑意。好像直到这一步,她才终于明白了明绰从洛阳回来的时候那份心情。
敬漪澜看着她们俩这样挨着,有些好笑似的,又把明绰刚才的话拿出来说:“我看你们俩才是一家,哪有我什么事儿啊?”
桓宜华跟她开玩笑:“谁叫你生的儿子最懂事最?”
敬漪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还没开口,明绰就赶紧说了句公道话:“她也不是就秧儿一个儿子……”
那宋询,老大不小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耽搁到了今日也没婚配。只因建康的世家最重门第,没人看得上什么丰喜县侯。平阳王出宫建了府,他腆着脸就上门了,张口就要母亲和弟弟想办法给他配个世家贵女。
这事儿太丢人了,除了明绰,敬漪澜谁也没告诉。
桓宜华茫然地睁着眼睛,不知道明绰是指什么。但是袁韶音已经过了门,想来过不了多久,也得传进她耳朵里。敬漪澜只好叹了口气,自己跟她说了。
桓宜华一听就气笑了:“岂有此理?谁欠他的了?”
敬漪澜也很无奈。若说亏欠,她自然也是觉得亏欠的,要她完全不管,她哪里狠得下这个心。可若是真依了宋询的心意,借着平阳王的面子来给他找贵女婚配,岂不是害了秧儿?
她也没想到,在宫里的时候想了儿子十几年,现在居然见到他就头疼。
但是明绰和桓宜华也没什么好办法,三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没忍住笑了。而且越笑越停不下来,明绰整个人都坐不住了,歪到了桓宜华身上,刚刚松垮挽起来的头发又散了下来,桓宜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捋。袁博想吃花蜜饮,不见外地拉敬漪澜的裙角,管她也叫“婶娘”,吓得桓宜华赶紧倾过身来捂他的嘴,让他不能乱叫。
那几支被掐断的荷花就这么随意地摆在桌上,有的正开得盛,有的还只是个花苞,荷香缠着案上的熏香,袅袅地升起来。
第一个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的是敬漪澜。看看日头,袁府那边的回门礼应该已经结束了,秧儿应该随时会带着韶音过来。她便推了推明绰,让她重新去梳个头。但是等明绰梳洗好了出来,他们也没有等到人。明绰便派人去出去问问,平阳王到哪儿了。
公主府的下人前脚才出去,后脚就进来了宫里的人。跑得气喘吁吁,到明绰跟前就跪下了。
“长公主!”那眼熟的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扶正自己的帽子,满脸都是热汗,“长公主快进宫吧!陛下……陛下不好了!”
第165章
“内贵人。”
任之浑身一僵,定在原地不敢往前。桓廊疾走数步,从背后绕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内贵人要去哪里?”
任之干笑:“奴婢奉陛下的旨意,去召长公主。”
桓廊往前一步,仍是笑着,但极具威压,生生把任之逼得退了一步:“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没听见?”
任之努力克制往后退的冲动,挺直了背:“令君来之前,陛下就……”
“我来之前,陛下不是已经犯了旧疾,不省人事了吗?”桓廊打断他,“何来下旨召见长公主一说?”
任之明白了他的意思,额上渐渐见了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桓廊和他说两句话的功夫,袁增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踱了过来。在他身后,还站着王勤和陈缙,袁煦兄弟,以及另外两位台阁的重臣。执金吾卫中尉崔挺一身金甲,带着刀侯在殿中,而一层罗帐以内,跪在陛下床前的,就是平阳王和尚且年幼的三皇子。
长子娶亲,陛下这两日的心情一直都很好,旧疾发得全无预兆。也就是一个多时辰以前,突然开始胸口绞痛,痛得来势汹汹。任之刚要去叫太医,陛下就拉住了他,脸色煞白地报出了几个重臣的名字,让他速速派人,去把他们召进宫。
这些都是大雍的肱股之臣,里面有四个,是陛下早就在心里盘算定了的辅政大臣。如果不是陛下自己觉得这次胸痛得不对了,不会突然把他们都召进宫的。
平阳王跟大将军是同时到的,三皇子当时早已被抱到了陛下病榻前。太医令虽然已经给陛下施了针,推了穴,但这次真的不一样,陛下还是面如金纸,冷汗直下。他其实还没有像桓廊说的那样“不省人事”,只是完全说不出话。这期间,他一直焦躁地转过脸往外看,任之知道,他在等长公主。
他明明第一个派人去公主府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到了,长公主还没到?
任之强自定住心神,没跟桓廊硬来,软着又说了一句:“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若陛下今日当真……长公主也得在,令君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态度坚决,桓廊就也不跟他笑了:“你胡说什么?胆敢咒诅君上!”
任之咬了咬牙,明知他是在强词夺理,也只能退了一步:“奴婢不敢。”
桓廊不肯相让,又逼了一步,只道:“前朝事不远,内贵人可当心着点儿!”
任之牙关紧得下颌绷出一道线,又终究什么都没说。前梁出过宦官乱政之祸,自东渡之后,便一绝此风。像他这样贴身服侍天子的,撑死了也就是被人面上尊一句“内贵人”,绝无可能掌握半点实权。
前梁时候,朝臣极为忌惮,甚至有宦官给天子殉葬的规矩,还是到了萧氏一朝,才因“不仁”而废去。但历代的宦官,只要主子一死,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尚书令和大将军在这里,要捏死他,真是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任之低着头,并不言语。袁綦似是也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但是被兄长拉住了手臂。桓廊居高临下地瞪了任之一会儿,还是袁增扯了他一把,让他快进去:“陛下好像醒了!”
桓廊马上不再理会任之,转身进了内殿。任之还停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突然坠下了一行
眼泪。
他伺候了陛下三十年,陛下一走,他横竖都是要死的。那也不能看着陛下这么孤零零的,连个亲人都没有就上路。
任之朝殿中侍立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那还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像尊摆设似的杵在殿中,谁都没有在意他。他感觉到了任之递过来的眼神,先是有一瞬间的慌乱,然后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任之马上横下一条心,突然往外闯。桓廊这才反应过来,喝了一声:“还不拦住他!崔中尉!”
崔挺皱了皱眉,他直属陛下,不受尚书令的命,更何况是去拦陛下贴身的内贵人。但是桓廊这么一叫,袁增也帮了句腔,旁人虽不明所以,也都跟着叫起来。崔挺还在犹豫,任之已经快冲到阶下了。那么多人七嘴八舌地叫着“崔中尉”,崔挺只好先抬了抬手,示意守在阶下的两个执金吾卫把人扣住。任之几乎没有反抗,就这么被摁着,垂着头,又被押了回来。
桓廊怒气冲冲地要骂:“你这……!”
崔挺往前一拦,只道:“令君,一会儿再说吧。”
他往内殿里使了个眼色,桓廊会意,一甩袖子,重新进去了。崔挺还是守在外殿,皱着眉头,看了看任之,然后让执金吾卫先放开了任之。
“内贵人,”崔挺十分客气,“得罪了。事态非常,还请内贵人不要随意走动。”
任之冷笑了一声,眼睛却往旁边瞟了瞟,方才还站着人的角落已经空了。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一句话都没说。崔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唇边那抹笑,不安地抚了抚自己的剑柄,最终决定不再理会他,也跟了进去。
萧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有千斤的重担压在他的胸口,他无法呼吸,只觉得胸腔随时要被压得炸开了。连带着肩膀、背部,甚至下半张脸都跟着痛,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
卞弘刚才在他舌下硬塞了一颗药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气味浓烈,让他想吐。但也许真的有用吧,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现在所有人都围到了他床前,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萧盈喘了两口气,艰难地睁开眼睛,想从一片一片的重影里辨别清楚每个人。冷汗太多,眉毛已经拦不住,落进眼睛里,灼痛他的视线。他只能听声音辨别出来桓廊,于是他一把抓住了桓廊的手腕。
“臣在!”桓廊半跪下来,“陛下,你说,臣听着!”
“你……”萧盈顿了顿,又抬起右手,去抓袁增,“大将军……”
袁增也跪下:“臣在!”
萧盈没理会,他没体力说别的了:“还有陈缙、王勤,四人勠力同心,辅……辅佐嗣主……”
被点到名字的都纷纷下跪,桓廊泪落了满脸,但一句场面话也来不及说,只是很着急地追问一句:“陛下,嗣主何人?”
萧盈没说话,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又喘了两口气。桓廊以为他是没力气了,赶紧把萧秧和萧稷都推到了他面前:“陛下不必多言,指一指就好了!”
萧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两个儿子,还是没动。
他就是不知道应该指谁,辅政大臣已经在他心中盘算多日,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他也知道明绰说得对,如今桓氏已经独大,所以他安排了陈缙和王勤。陈缙刚直勇烈,王勤实干谨慎,且王家与崔家还有姻亲,崔挺手里还有执金吾卫……至少,能牵制桓廊一二。
唯独这个最重要的人选,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他非常清楚,若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天子在上面压着,这些互相牵制的安排根本就没有用。可是谁能压住?
萧稷已经吓哭了,他其实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样的氛围吓得不住嚎哭。萧秧没有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压力太大了,他承受不住,脸色竟不比萧盈好到哪里去,跪在那里,身体不住地前后摇晃,双唇翕动,不知道在念什么。
萧盈的手臂无力地举起来,颤颤巍巍地,似是要落到稷儿头顶。
为什么还是这样?萧盈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无力和绝望,真的不能再给他多一点点时间了吗?至少,再给他一点时间让稷儿再长大一点呢?萧盈和这种绝望缠斗了一生,咬着牙抓握来的所有掌控,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看着哭闹不休的稷儿,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本该毫无印象的那个自己。也是这样,被抱到皇位上,然后被控制,被囚禁,被谢郯以野心和期许包裹,被谢拂霜以毒药和冷漠喂养。
这孩子身上还是流着谢氏的血。他该让谢郯如愿吗?
萧盈的手臂重新坠落下来,无力地要往下倒。袁增突然往前一步,看起来是要扶住他,其实抓住了他的手,突然指向了萧秧:“陛下,是平阳王吗?是不是平阳王!”
袁綦急道:“父亲!”
陈缙也同时在喊:“大将军,你这是……!”
卞弘正阻止:“大将军快放开陛下!”
几个声音一起响起来,萧盈一个都没听清,只看到袁增的脸一下子挨得无比近,像一头狼,在暗夜中露出莹绿的眼和森然的牙。萧盈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用力地挣开了袁增的钳制,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狼狈地摔到床上,气喘不休。
谢郯在唤他,一会儿又变成谢拂霜的,他们都在唤他,好像他还是个孩子。
“盈儿……”他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温柔,他好想跟着他们走。
卞弘努力想拨开众人近前来,但是所有人都围着萧盈,他越是看起来气若游丝,他们就越是着急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准话。
平阳王先天不足,三皇子年幼无知,选谁都一样,这个江山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可是他们必须得到那句名正言顺地话,才能真正“同心戮力”。否则这个选平阳王,那个选三皇子,本该互相牵制的四位辅政大臣,转眼就会各自为政,杀得血流成河。
到底选谁?越来越多豺狼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来,盯着萧盈,一遍一遍地追问,陛下,快选啊!
萧盈完全喘不上气了。卞弘扬着嗓子,已经出了哭腔:“不要逼他!你们不要逼他——”
陛下现在最忌讳的就是情绪激动,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一个声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殿外传进来:“都给我让开!”
所有人都同时转过了脸,明绰大步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任之和那个跑得满面赤红的小黄门。重臣们都有一瞬间的怔愣,还没反应过来,明绰已经朝卞弘使了个眼色。他一下子有了底气,毫不客气地把桓廊推开,重新坐到了萧盈床边,搭住了他的脉。
萧盈又说不出话了,但他还有意识,抬着眼皮,看到了明绰。明绰被他看了这么一眼,就觉得脚下好像裂开了一条大缝,她整个人都在往里面坠,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阻止不了。她以为她早就接受了皇兄这一天,甚至已经预演过了无数次,但是真到了这一眼,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带走了。
可是现在根本还不是崩溃的时候。明绰咬了咬牙,在床边围着的人里看定了最熟悉的一张脸。
“安西侯!”
袁綦一震,下意识应道:“臣在!”
“把诸位大人都送出去。”明绰没好气地拨开了还在发抖的萧秧,也坐到了萧盈床边。萧盈的视线还跟着她动,脸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他还是说不出话,但是他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明绰不得不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控制眼泪。
桓廊马上提出了反对,但是袁綦往前站了一步,拦在了明绰身前,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一句:“令君先出去吧。”
“事态非常,若是陛下……”
“还没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明绰狠狠地打断了他,抬头看定了他,“桓大人在这里干扰太医令施救,到底是何居心!”
“我……”
“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袁增突然开了口,袁綦还是不敢拦他,只是皱着眉头,为难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但袁增完全不理会儿子,只道,“陛下还未指定太子,长公主就要我们都出去,臣倒要问问,长公主是何居心?”
桓廊马上道:“我们才是陛下钦定的辅政大臣,你一介女流,有什么资格——”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已经不耐烦了:“崔中尉何在!”
崔挺立刻往前一步:“臣在!”
“把人都给我带出去,看在殿外,若有一个人敢闯进来,按谋反罪论!”
崔挺只愣了很短的片刻,就作出了选择。执金吾卫只听天家号令,自谢郯之后,与朝臣勾连是大忌。眼下天子病重,比起桓廊,长公主无疑才是那个“天家”。
更何况,陛下还没失去意识呢。他还紧紧地握着长公主的手,朝崔挺看了一眼过来。
“末将领命!”崔挺“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佩剑,这些个手无寸铁的大臣们瞬间都噤了声。只有袁增是武将,脸色难看,还想反抗。但是他还没说什么,已经被袁綦摁住了。连袁煦都摇了摇头,不愿父亲再逼陛下。袁增似是无奈,铁青着脸“哼”了一声,终于带头走了出去。
哭闹不休的萧稷也被人抱走了。袁韶音终于获准进了含清宫,已在殿外等候,一看到萧秧出来,就冲上来紧紧握住了萧秧的手。几个身穿金甲的侍卫依令守在陛下的寝殿
前面,方寸之地已经站满了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卞弘已经在萧盈的手上下了针,一边轻声提了一句:“长公主,膻中——”
他不需要说任何多余的字,明绰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立刻解开萧盈的衣物,探到他胸前正中,指尖用力按压。随着急促的呼吸,指下的心跳与胸骨一同微颤。她还摸得到萧盈的心跳,她明明都亲手摸到了。
“不许死,听见没有?”明绰的声音很轻,近乎蛮不讲理,“我不许!”
她每说一个字,手上就摁下去。呼吸间带来无尽的灼痛,但是萧盈还是非常努力地每一口都用力往里吸。他本来已经伏在地上,准备听天由命地任豺狼撕咬,可是豺狼扑上来之前,她赶到了。明明上一次还是头也不回地从这里走了出去,明明连加封她昭武公主她都只是冷着脸,恩都没谢。明明不肯原谅,明明这样生他的气……
“别把我丢给这些人处置……”明绰还在不知疲倦地摁压他的穴位,一边说,眼泪一边坠下来,滴在他已经被揉得发红的胸口,“定好辅政大臣就是安排好后事了?我呢!你都没有想过我就准备去死?什么昭武公主,有什么用?是你把我害到今日的地步,你不许丢下我,你不许……”
“燕奴!”他又听见一个声音,然后是凄厉的风声,好像她在风中坠落。但是不应该啊,他亲眼看着她从城墙坠落,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为什么他此刻却听到了她的尖叫,这么多年,连他的梦境都不肯来的母亲。
“燕奴,不要过来!”
那股重压突然从萧盈胸中抬了起来,他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透出了水面,终于顺畅地吸进了几口气。胸口仍旧闷痛,但好像紧紧抓住他心脏的那只手终于松了。
明绰察觉到了什么,终于停止了摁压,但她的手指还留在萧盈胸口,颤抖着,连着肩膀,然后整个人伏到了他胸口,泣不成声。
萧盈轻轻地搭住了明绰的肩膀,掌心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但手腕上还扎着针,随着他的动作危险地颤动着。卞弘胆战心惊地给他起了针,听见萧盈终于吐出了一句连贯的话。
“没事了,”他说,“今天还不死。”
第166章
萧盈说完了这句话,便又重新因为乏力而陷入沉默。卞弘示意明绰让一让,在他胸口几处分别用力点了点,问陛下是否还是锐痛,他也只是没什么声音地摇了摇头。
明绰直到看见卞弘松了口气的样子,才整个人都泄了劲,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从听到那小黄门的话开始到现在,明绰身上就没有一处不是紧着的,这会儿突然泄力,只觉得腿软,坐在萧盈床边不住地喘气,一颗心砰砰地跳,好像她也经历了这么一遭生死关头。
卞弘顺手扶了她一把,只道:“长公主……”
他本是想说什么的,但又没说出来,明绰知道他的感慨,说不出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卞弘也老了,守了萧盈这么多年,早已须发皆白,满脸的皱纹,手却仍是温暖而有力的。长公主这样握他的手,他只是愣了愣,便大逆不道地回握了去,彼此安慰似的,晃了晃。
又闯过去一次,有惊无险。
“卞大人,”明绰虚弱地笑了笑,“我要给你造一座庙,让你受香火供奉。”
萧盈听见了,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卞弘的胡须颤了颤,不知道他们兄妹是忘记了,还是不愿提起,最开始迫于谢太后的令给陛下下毒的人也是他。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抬起手抹了抹眼睛,躬身道:“陛下,长公主,臣去熬药。”
明绰点了点头,又道:“跟他们说,陛下无事了,需要静养,让他们都回去吧。”
这话既是交代卞弘的,也是交代任之的。任之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人,还是决定转向长公主,问出了他预判外面朝臣们会追问的问题:“那平阳王和三皇子……?”
“都回去。”明绰答得毫不犹豫,“谁也不许来。让执金吾卫别撤,继续守着!”
任之心中立刻定了,干脆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传令。卞弘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殿外果然马上传来了很多个声音一起开始说话的声音,有人不可置信,有人欣然放心,然后就是要求见陛下,借着便是崔挺把人拦下的声音——这个过程闹哄哄地重复了一会儿。明绰留了个神听着,一边熟练地把枕头垫高,将萧盈扶成半卧半坐的姿势,每次胸痛之后,他这样能舒服一点儿。
萧盈看着她,很轻地唤:“溦溦。”
明绰回过神:“嗯?”
“我以为你不肯来。”
明绰就跟没听见这句话似的,还在留神听外面的动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这才笑了一声,对萧盈说:“有些人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萧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捧场地露出一个笑。
“皇兄
,我要杀一个人。”明绰说得很平淡,好像只是问皇兄多要一颗蜜饯,“含清宫里有人敢欺上瞒下,听尚书令的话,没去给我报信。”
这就算是她回答萧盈那句“以为你不肯来”了。萧盈微微地阖上眼,放松下来,“嗯”了一声,毫无异议。
明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轻声道:“这只是你试探他们的手段,对不对?”
萧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回答是,却只能更勉强地牵了牵嘴角,露出了苦笑。
鬼门关走一遭的惊险还在其次,更让萧盈心惊的是发病的突然。他没有悲喜嗔怒,甚至也没有过分劳累,这就是很平常的一天,他也只是很平常地做着自己的事,而他的心脏突然违背了他的意志,决定不干了,于是他就被彻底击垮。
到这个地步,真的还有能够避免发作的办法吗?他的命运是不是从此刻开始,就已经彻底被推向了未知?他到底还能怎么活着?还是说,要为了这样活下去,最好什么也别做?
“卞弘说,我能活到四十岁。”萧盈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承诺她什么,“我今年才三十五……”
“三十七。”明绰戳穿他,同时突然想到,乌兰徵就是死在了这个年纪。
而且卞弘说的也不是活到四十,是可能活不到四十。但明绰实在不忍心再把这句话说出来。
萧盈笑了笑,好像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轻声道:“我争取比乌兰徵命长。”
要是往日里,明绰肯定又要为了这句话跟他生气,但她现在只希望萧盈说到做到。她垂下头,握住了萧盈垂在身侧的手,突然道:“皇兄,不要再操劳了。”
萧盈下意识地张开嘴,似是想辩解。但是明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朝廷上下有序,各司其职,不是非要你事必躬亲的。”
萧盈沉默了好一阵,末了,终于点了点头。
从那一天起,陛下就再也没有上过太极殿了。
真如明绰所说,平常瞧着萧盈是看也看不完的公文,拿也拿不完的主意,真到撂挑子说干不了了的时候,天也没塌下来。偌大一个国家,还是按照着定下的规章制度在如常运行。
就是这份如常里多少还是带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压抑。几位辅政大臣自知在陛下面前露出了不堪的面目,好像都有些惭愧尴尬。但陛下也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露出了濒死的狼狈无力,他多年积威到底还剩下多少,不好说了。
君臣之间微妙的平衡被骤然打破,谁都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又是谁先走。
大朝会免了一次,无人开口,免了第二次,就有人想,也许只是回光返照,陛下还是不行了。等免了第三次,事情就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含清宫里还是没传出国丧的消息,听说陛下身子好多了,可这大朝会瞧着是不会再开。陈缙就没忍住上书,请陛下为国本计,早立太子。
御史中丞还算得上是一心为公,所以萧盈也只是当作没看见,反而微服出宫,去了公主府。
他到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但出来见人的是袁綦,说长公主还睡着。萧盈听见这句就恍然地“哦”了一声,把要去叫人的阴青蘅叫住了。
“她这几日都没睡好,”萧盈轻声道,“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朕等着就是。”
阴青蘅飞快地看了袁綦一眼,神色有些惴惴地应了一句“是”,又赶紧低下头去给陛下奉茶。萧盈倒是面色如常,招呼了袁綦一句:“仲宁陪朕坐一会儿吧。”
袁綦躬身行了一礼,才到萧盈对面跪坐下来。阴青蘅也帮他斟上了一杯清茶,但袁綦没喝。
萧盈:“溦溦十几天都没回来,你别介意。”
袁綦闻言困惑地抬起了头,他压根没往这块想。陛下和长公主感情好他从小就知道,含清宫那天是个什么情形他也是亲眼所见。所以明绰后来一直留在含清宫侍疾,既是全兄妹亲情,也是为了守卫陛下,他哪会在这事儿上小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萧盈这样一说,他就觉得背后生了刺似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陛下刚才说了一句什么?“她这几日都没睡好”?
“臣……”袁綦犹豫了一下,“臣应该介意什么……?”
萧盈笑了笑,只道:“侍疾辛苦,怕你心疼她,心里埋怨朕。”
袁綦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似是想把那层不适甩脱,嘴里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臣不敢。”
萧盈唇边仍是含笑,主动把茶往他面前推了推,袁綦赶紧低头,恭敬地双手捧起了茶。但还没喝呢,萧盈又说了一句让他不敢喝水的话:“你心里多少还是对朕有怨气的吧?”
袁綦赶紧把茶放下,退了两步,伏身下来:“臣绝不敢!”
萧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在宫外不必如此多礼。”他想对袁綦笑一笑,但只是扯了扯嘴角,没笑得出来,“从前朕去你家里,你不会这么拘谨。”
袁綦让他说得心里泛出一片涩意,眼底也不由泛了红。陛下说的“从前”,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时袁綦还是个孩子,而陛下还骑得动马、拉得动弓。袁煦不在家,他偶尔会跟桓湛一起出宫。袁綦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陛下是在通过阿嫂的家书部署荆州军,防备着谢氏。不知道的时候,他只以为陛下是替代阿兄来陪他,他们也会说说笑笑。
可是陛下从好多年前就已经骑不动马了。他不愿兴师动众地动用仪仗,就几乎再也不出宫,一年到头都在含清宫里呆着。
“臣真的不怨陛下什么。”袁綦说得真心实意,“臣只希望陛下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萧盈看起来并不怀疑他的真心,只道:“你如今确实不该再怨朕什么了,但心里难道不替你阿兄委屈吗?”
袁綦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阿兄是做错了,陛下要罚,也是应该的。”
萧盈闻言便是轻轻一哂,什么都没说,只喝茶。明绰这几日跟他说了,袁綦竟然站在了桓宜华这一头。萧盈有点儿意外,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意外。他毕竟是看着袁綦长大的。
“那你父亲呢?”
袁綦愣了一下:“父亲……?”
“你觉得你父亲做错了吗?”萧盈问得不动声色,“他鸩杀你的发妻,算计着朕把妹妹下嫁,如今又结党专权,妄图乱国篡逆……”
他话还没说完,袁綦已经磕头伏身,满身冷汗:“陛下恕罪!”
萧盈就不说了,看着他伏身在地露出的一小片后颈,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对袁家起过杀心,但一次又一次,袁增都很知道进退。他很会利用两个儿子与陛下的交情,但从不过分透支;大胆争利,哪怕得罪陛下也在所不惜,但总能在那份杀心真正落下之前灵巧地避开。他是个能臣,也是个干将,萧盈还能立他做辅政大臣,也是看在这份知进退上——当然,还有袁煦曾经千里奔袭,救他于水火的恩义。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步,袁增还是太心急了。
“朕不会动你,只要你以后好好对朕的妹妹。”萧盈的声音很轻,却让袁綦浑身发抖,萧盈看着他的反应,竟然还笑了一声,“你放心,朕对谢氏都能网开一面,不至于要把你们家赶尽杀绝的。你阿兄毕竟对朕有恩,如今也是儿女亲家,朕会保他的。”
这还是要处置父亲的意思吗?袁綦想起那天含清宫里父亲摁住了陛下的手指向平阳王的样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他似是还想抬头说什么,但匆忙的脚步声已经从门外传来。萧盈似是仅这么一听就知道是谁,突然打断他:“起来。”
袁綦才刚起身,明绰就已经跑了进来。她明显是刚起床,连头发都没好好梳,听见陛下到了就赶紧跑了出来。她看看皇兄,又看看丈夫,敏锐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两人都不说什么,萧盈更是很轻松地笑了笑,调侃她似的:“蓬头垢面,成何体统?”
尽管背上还
有一层吓出来的冷汗,但袁綦依然感到了方才那种相似的不适,密密麻麻地从他背上爬上来。
明绰才懒得理他这话,也不行礼,上前一步就搭他的脉——她也是学出来了。萧盈并不反抗,伸着手任她在腕上摸了两把。确认他没什么事,明绰才松了一口气,就这么蹲坐在他身边,埋怨了一句:“有什么事让任之来叫一声就行了,你自己出宫来干什么?”
萧盈笑了笑,抓了她的手想让她起来。明绰好歹还记得袁綦在,手一抽,没让他握住,自己起了身。袁綦没坐,她就也没坐,又问了一遍:“皇兄来有什么事?”
萧盈只好自己把手收回去,只道:“朕今日就是有些想念从前的时候,溦溦,桓夫人还在你这里吧?——这样吧,仲宁跑一趟,叫你阿兄过来,派人去把秧儿和韶音也叫上,都是自家人,来陪朕吃顿饭。”
明绰皱了皱眉,不知道萧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袁綦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一时怔在那里,正好跟萧盈的目光对上。
萧盈轻轻地歪了歪头,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还不去。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担心袁綦会把刚才听来的话拿去向父亲示警,袁綦没由来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袁綦应了一声,“臣这就去。”
他躬身告退。明绰一直看着他走了,这才坐到了萧盈面前:“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盈答非所问:“袁綦待你好不好?”
明绰有点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很明显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萧盈:“朕给你留一道旨意,以后要是袁綦负你,你可以随意和离,或者你想杀了他,也行,他是安西侯也没用……”
明绰不喜欢萧盈这种安排后事的口吻,所以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人都死了,留道旨意还有什么用?袁增难道是一张诏书就能降得服的么?”
萧盈轻轻挑了挑眉,很认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他真是每句话都透着古怪,明绰琢磨不透,只好软了语调,又问了一遍:“皇兄到底为什么突然来我这里?”
萧盈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想见你。”
明绰都让他气笑了:“我昨天才刚走……”
“对啊,”萧盈理直气壮,“你走了,我才想见你。”
明绰就不说话了。
之前,萧盈对她虽然也有远超兄妹的偏爱,但至少还是顾忌着袁綦的——他当然不会在乎袁綦的感受,只是不想让明绰太为难。可是在鬼门关走完这一遭回来,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前天晚上,萧盈跟她说,濒死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母亲。她从城楼上坠落,还在尖利地叫他,不许他“过去”。他听见了母亲的那声燕奴,才觉得胸口压着的东西突然松了,终于活过来了。
明绰守在他床边听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也叫了他一声燕奴。这不是兄妹之间的称呼,这是一个密语,一个被她亲手封起来,只存在过几天的梦。现在这个梦被重新打开了,她发现她躺在了萧盈身边,跟他枕在同一个枕头上。他环着她的腰,依偎在她的颈窝里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陪了一个晚上,然后在第二天心虚而惊恐地逃回了公主府。
“皇兄,”明绰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都在难以控制地发烫,声音小得近乎耳语,“我已经嫁给袁綦了。”
“朕知道,”萧盈好像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刚才还在叮嘱他,以后要好好对你。”
明绰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似的:“你……”
萧盈没有要跟她继续谈这件事的意思,自若地把视线落到她头上,唇边含着笑:“一会儿小辈们来了,你也这样披头散发地见吗?”
“皇兄还想劝和吗?”明绰顺水推舟地换了个话头,强迫自己板起一张脸,“还是趁早别想,宜华姐姐不过是为了韶音的婚事暂时低了头,她是绝对不可能再回袁家了!”
萧盈点了点头,好像完全不意外:“好啊。”
“好……?好啊?”明绰眨了眨眼,“你到底要干什么?”
“快回去梳洗吧。”萧盈还是笑,并不回答,“朕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第167章
等明绰重新梳洗妆扮过再出来时,袁煦已经到了,但袁綦还没回来,说是亲自去平阳王府了。桓宜华也在,夫妻两个都跪坐在萧盈面前,低着头,听他说话。但她一进去,萧盈又不说了,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
明绰没有心思打扮得多隆重,但是她连日在含清宫里侍疾,觉少,确实脸色不好,所以难得用了粉——不是以前谢拂霜习惯的铅粉,自明绰回到建康以后,铅粉就已在南朝绝迹。明绰今日只以豆粉敷面,又上一层莹润的珍珠粉,使整张脸透出鹅脂白的效果,就看不出疲乏了。什么式样繁复的花钿面贴,一概没有,只有唇上一点朱,头发也只是挽了个最简单的高髻。
可偏偏就是素到了极处,才见艳光。
萧盈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袁煦和桓宜华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不在乎。那不是惊艳,或是带有占有的眼神,萧盈显然不是今日才知道明绰的美。他只是温柔而又哀伤地凝视着她,知道看一眼就少一眼,所以每一眼都宝贵,竟然叫人不好意思打破这种无声。
但明绰很怀疑的神情,还是怕萧盈想强行劝和,着急给桓宜华撑腰,站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姐姐别怕。”
桓宜华一脸的茫然:“啊?”
她没怕。陛下刚才说,韶音和秧儿也已经完婚了,问问他们俩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口吻不太一样,桓宜华说不上来。从前陛下也有这么个姿态,哪怕她只是一介女流,也要问问她的意思,但总是能在一些很细微的东西里让桓宜华明白,这是“君恩”,她得自己懂事,知道进退,最好不要让陛下为难。
但今天桓宜华没有这种感觉,陛下问得很诚恳,好像真的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袁煦想说话,陛下也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朕知道你怎么想的了,朕是在问宜华。”
萧盈看着明绰的神情就知道她想什么,也没解释,笑了笑,只道:“都坐吧。”
宴客也在正厅,陛下说了要吃饭,府里的下人早就已经摆好了案几坐席。萧秧和袁韶音是小辈,等平阳王夫妇跟着袁綦回来的时候,各席都已经布了酒水和小菜。
众人都厮见过,萧盈让袁綦也坐。他的位置就在陛下左侧,还算他是这个公主府的主人,但他注意到了明绰是坐在陛下身边同席的。
世家的规矩是,男女异位,宾主有序。虽然在公主府,男女同席早就不是什么禁忌了,但也没有这样同坐一桌的,他们夫妻都没有这样。但他也不能说什么,低了头,无声地入了席。
袁綦眼里有多少翻涌,萧盈根本没在意。他正伸出手,刚想给自己斟酒,明绰就眼疾手快地把他们桌上那壶拿了起来,让阴青蘅去换茶水来,一边还没好气地瞪了萧盈一眼。
开什么玩笑,卞弘三令五申不许喝酒的。
萧盈很好脾气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还想跟她商量似的:“也不能就朕一个人没酒。”
明绰二话不说就让人把每一席上的酒水都撤了,只道:“皇兄见谅,我小气,招待不起好酒。”
一边说,一边给他倒了一盏清茶。萧盈一副好笑的神情,只道:“伯彦和宜华今日要谈的事情,只喝茶怕是不够。”
席上所有人都抬起头,面色各异,但没人敢说话。明绰也很意外地看着萧盈,但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手里端着酒的下人单独给袁煦和桓宜华斟酒。
“朕还记得,当年宜华骑着马,手里拿着剑,闯到执金吾卫大营里……”萧盈笑了笑,朝袁綦侧了侧头,“仲宁,那时你也在吧?”
袁綦低头:“臣在。”
“还有桓湛……”萧盈很怅然似的轻轻“唉”了一声,好像这才想起来应该把桓宜华的阿兄也叫上,但都开席了,也就算了,他很快就把此节略过去,笑着问袁韶音,“他们做父母的跟你说过吗?”
袁韶音看了母亲一眼,桓宜华垂着头,隐忍着,眼圈已经红了。
“舅舅跟我说过。”袁韶音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又说了一句,“舅舅还叫我千万别学母亲。”
桓宜华猛地转过头,掩饰着,眼泪簌簌而落。
萧盈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舅舅是马后炮。你母亲都只是把你父亲叫走,想私底下问,就是你舅舅揪着你父亲的衣领,跪到朕面前,非要朕做个主……”
萧盈顿了顿,看定了袁煦,轻声问他:“你当年是怎么跟朕说的?”
袁煦一句话也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当时并不在场的明绰,和后来才出生的韶音,她们都听说过。袁煦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陛下:“若得桓女为妻,愿舍封侯万里”。
其实他没有真的“舍”过万里封侯,反而是因为得到了桓女,他才有了后来的万里封侯。但桓女为了这句话,披上了嫁衣去送他出征,连个像样的婚礼都不要,就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妻子。
萧盈见袁煦不肯说话,也不逼他,笑着叹了口气:“朕还当自己做了件好事。”
明绰终于隐隐明白了他今天要干什么,非常意外地看着萧盈。“夫妇之道,不可轻废”,这是礼法的一座山
,也是为君者统御群臣的一杆尺。袁綦要和离的时候萧盈就说得很清楚了,这跟他是怎么想的没关系,作为天子,他就是不能去开这个口子。
可是萧盈今天不想做天子了。当年校场上他亲口定下了袁、桓两家的亲,谢聿就如临大敌,认为这是萧盈玩弄权术的手段——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的吧,萧盈确实是靠着这门亲抬举了袁氏,一步步地拆解了当年的朝局。
但谢聿也不会明白,那时同样只是个少年的萧盈看着袁煦,也曾发自内心地作为朋友而感到高兴。
袁煦突然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脸,终于看了桓宜华一眼。他们分坐两席,一左一右,面对着面。袁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妻子举了起来:“宜华,是我对不起你。”
他没等到桓宜华的回应就仰脖一饮而尽。袁韶音已经泪流满面,萧秧没起身,但很没规矩地膝行挪到她身边,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桓宜华仰起了脸,似是还想让眼泪流回去,但也只是让眼泪从眼角淌出来,沾湿了一片鬓角。她什么都没说。她已经不需要袁煦这句话了,太晚了。
萧盈等了一会儿,见桓宜华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问袁煦:“现在宜华要和离,你怎么说?”
袁煦眼圈也是通红,似是还想哀求:“陛下……”
但是萧盈指了指桓宜华,让他有话别跟自己说。
袁煦便又深吸了一口气,双拳紧握,抵在跪坐的膝上。他实在不习惯说这些,尤其是还当着弟弟、女儿、女婿的面——平阳王会怎么想他?他甚至不敢抬起头,小声道:“宜华,我们能不能单独……”
桓宜华吸了吸鼻子,终于肯看了他一眼:“你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袁煦没忍住露出了一丝暴躁:“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他觉得委屈。弟弟一回来就站在了桓宜华那头,现在连陛下都帮着她了,好像都是他欺人太甚——可是在桓宜华闹到这一步之前,他已经道过不知道多少次歉了,也承诺过以后绝不会再犯了。是桓宜华不肯妥协,才会和家里闹到这个地步啊!
明绰听见他这个口气就想发火,但是萧盈从桌下轻轻摁住了她的手。明绰强自把话压在舌尖下,顺着萧盈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桓宜华突然含着泪笑了,她看着袁煦,眼神已经没有一丝的意外、愤怒或是伤心。
“我想你说,”桓宜华一副给他个解脱的神情,“你有没有爱过我?”
袁煦马上抬起头,先是看了萧盈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看了女儿、女婿一眼。这种话怎么能在外面说呢?
可是他们都看着他,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桓宜华不该问。
袁煦深吸了一口气,很无奈似的:“当然爱过……”然后他马上纠正了自己,“我现在也还是爱你的。”
他说得真心实意,绝无一丝作伪。桓宜华又笑了,伴随着更多的眼泪落下,但那全然不是欢欣的眼泪。
“你爱的是我姓桓。”她摇了摇头,“你爱的是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你爱的是一个贤妻良母,不是我。”
袁煦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他真的听不懂。桓宜华就是贤妻良母啊——至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桓宜华便只有笑,笑得无比讽刺。她太了解袁煦了,袁煦不是在骗她,他对她当然还是有感情的,别的女人在他心里是比不上她,那个正妻的地位永远是桓宜华的——所以她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样让袁煦明白,这不是爱。不是她要的爱,不是她二十年前抛下一切奔向他的那种爱。
“若是当年一意孤行要嫁给你的是崔女、王女,你也会爱的。”桓宜华用力地抹干净了自己脸上的泪痕,“要是当年没有谢太后,你父亲真的如愿让你娶到了长公主,你也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袁煦就立刻喝了一声:“住口!”
袁綦猛地抬起了头,非常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不知道父亲曾经想让阿兄娶长公主。当年平荆中郎将奉命进京时只带了立过功的长子,幼子和发妻都留在了荆州,是在得到了进一步的封赏以后才接过来的。
但是明绰和萧盈都没有任何反应,袁綦朝他们看了两眼,意识到他们也都知道。在场跟他一样的惊讶的只有袁韶音,萧秧没有什么反应——但萧秧可能很早就已经不在听了,他对很多事情都并不关注。
袁煦似是非常心虚,眼神躲闪着,只是呵斥桓宜华:“你胡说什么?”
袁綦把手伸出来,握住了面前的茶杯往嘴边送。他也想喝酒,但是面前没有酒。茶好苦,他喝不出味道,只觉得舌尖蔓延出一片涩意,指尖都是麻的。
桓宜华就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个话了。她并不是想说袁煦对长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想让袁綦和明绰都难堪。
“伯彦,夫妻一场,”桓宜华很耐心的口吻,“好聚好散吧,行吗?”
袁煦咬住了牙关,仍是不肯说话。
“你不是因为爱我才不愿意我离开,不过是因为和离损了你的颜面,你不能少这个‘贤妻’。”桓宜华讽刺地笑了一声,“我不会再做你的贤妻了。与其这样耗得两败俱伤,不如我把这个位置空出来,你找别人做你的贤妻吧,好不好?”
袁煦看起来完全招架不住了,所以他竟然抬起头,几乎是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萧盈。不是说“夫妻之道不可轻废”吗?不是怎么都不许乱了纲常伦理吗?陛下应该要说话了啊,陛下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就这样看着萧盈,微微张开了嘴,急切地等着他,神情迷茫而又受伤。然后又终于在萧盈的沉默里明白过来,黯然地闭上了嘴,什么都没再说。
桓宜华也转向萧盈:“陛下,我还有一请。二郎无子,我想将膝下幼子袁博过继,承祧宗祠,望陛下恩准。”
这事儿她也没跟袁綦说过,袁綦终于找到机会出了个声:“阿嫂……”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明绰就应了一声:“好。”
萧盈看了她一眼。这是小事,明绰都答应了,他没什么好反对的。所以他点了点头:“朕准了。”
他点了头,袁綦就把嘴闭上了。虽然桓宜华说的是不让他绝后,但是这事儿显然轮不到他说话。
堂上陷入了短暂的静默,袁煦颓然地坐在那里,没有意识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他。袁韶音似是不忍,唤了他一声:“父亲,你就答应了吧!别再折磨娘了!”
袁煦如梦初醒似的,看了女儿一眼。然后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原来都在等他啊。
“臣……”他转向萧盈,伏身下拜,“愿与桓氏和离。”
萧盈坐得有点儿歪,好像听了太久,已经累了。真的听到这话从袁煦口中说出来,他的眼神也有些黯淡。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在执金吾卫校场上许婚,他应该是赐过袁煦一个什么东西的,可他不记得是什么了,袁煦看起来也不记得了。
他们都不记得了。
“好。”这是萧盈说的唯一一个字,再没有别的话。
这是他亲口许下的婚事,最终也由他亲口了断。
第168章
公主府四时有花,各不相同。池中的荷花已经快开到了尾声,值得赏的就成了院子里的木芙蓉、秋海棠,桂花还没到最好的时候,但已经有了香气。萧盈和儿子就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萧秧的个头终于赶上来了,以前明绰不觉得他有多像父亲,这会儿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出是亲生的父子。袁韶音也站在她身边,目光非常急切地看着新婚的丈夫,但她们都听不到父子两个在说什么,看起来萧秧一个字也没说,甚至都没在听。萧盈便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浅淡笑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可是萧秧也没躲。
那日含清宫袁韶音没有进得去,没有亲眼见到陛下发病的凶险,但是此事对于萧秧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又
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肯跟任何人交流,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包括他新婚的妻子。
她如今也挽了人妇的高髻,同未嫁时不一样了。明绰看着袁韶音眉间挥不去的愁绪,便忍不住心疼。这就是当初桓宜华几番犹疑的理由。
“韶音,”明绰轻轻地握了她的手,“可觉得委屈?”
袁韶音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好像没反应过来“委屈”二字从何而来。然后她明白了什么,轻轻抿紧了嘴,摇了摇头。
“我是担心他。”袁韶音的声音很轻,“他心里其实……”
她哽了哽,没说得出来。都说平阳王不受宠,可是真到了父皇要走的时候,萧秧也承受不住。父皇疼不疼他,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袁韶音快速地擦掉了眼泪,又道:“婶娘,太父这几日来过。”
明绰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自从孙女被选为平阳王妃,大将军就再也没有藏过他的心思,平阳王府的官署如今倒有一半已经换成了袁氏门下。袁韶音看着明绰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他说,我要做皇后了。”
明绰笑了一声,只问:“你想做皇后吗?”
袁韶音毫不犹豫摇了摇头,又不放心似的:“陛下真的会选他吗?”
她话音未落,就突然听见了哭声。两人都转过了头,看见萧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头靠在了父亲肩上,哭得无所顾忌,嘴巴张开,涕泪纵横,简直像个孩子。萧盈看起来也是让儿子吓了一跳的模样,但只是微微一怔,手就落下来,搭在了他的肩膀。
明绰看着大哭的萧秧,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便也下来了。萧盈从儿子的肩头越过来,似是想对她笑一笑,但又没有笑得出来。明绰迅速地抹去了眼泪,看见袁韶音已经忍不住跑了过去,一边落泪,一边想宽慰萧秧。可是萧秧竟然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腰,哭得更大声了。
别说他现在都长大成家了,就连他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跟父皇相拥过——他甚至一向都不太喜欢父皇触碰的。萧盈脸上都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明绰赶紧走过去,软了声音好说歹说,萧秧才终于肯放开手,口无遮拦地闹起来:“我不要你死……父皇……”
明绰“嘶”了一声,赶紧给袁韶音使眼色。袁韶音马上会意,拉着萧秧的手,一边柔声劝着,一边把他拉开了。明绰看着两人走开,把头一转回来,看见萧盈衣服被揉皱了,肩膀上还蹭了一小片湿渍,洇在上好的丝上,特别显眼。
明绰皱了皱眉,上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被抓得皱巴巴的衣服,有些责备似的:“你跟他说什么了?”
萧盈没回答,顺手拉住了明绰给他整理衣服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只问:“人送走了?”
他说的是袁煦和桓宜华。“和离”当然不只是嘴上一说,按照规矩,需得两家议定财产交割、孩子抚养等等事宜。萧盈的意思是,就不必惊动两家长辈了,他们自己早都也做了长辈了,还有什么做不了主的?
有陛下这句话,袁煦方才当庭写的和离书,桓宜华也签了。天子见证,以后无论是桓家和袁家谁有意见,都已经是板上钉钉,推不翻了。桓宜华把幼子过继之后,就连夫家的财产也不要,只要求把她带来的嫁妆带回去。但陛下在这里看着,袁煦也没这个脸,所以半爿身家都在和离书里,全交给了她。
拿了这份和离书,桓宜华才愿意跟袁煦一起暂时回到袁府。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在外面,有进门礼,自然也要有出门礼。娘家要来接她,光明正大地带着那些财产从袁家出去,表明他们是“相和而去”,桓宜华并无过错,日后也不许有人以此相辱。
所以明绰刚才派了人去通知桓湛,又让袁綦陪着回去,以防袁增不高兴起来,再生事端。
“陛下如此出其不意,”明绰叹了口气,“大将军和尚书令会怎么想?”
一朵桂花就在她说话间落了下来,坠在她鬓间。萧盈就像没听见这个问题,伸手为她轻轻一拂。那小小的桂花被他拂去了,他也没舍得把手放下,就这样留恋地在明绰的鬓角抚了抚。
“我算是一个明君吗?”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嗯?”了一声,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
萧盈终于把手放下:“你曾经说过,我‘以后一定是个明君’。”
明绰的表情告诉他,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但平心而论,萧盈当政的这二十年,大雍国富力强,朝局清明,法度严明,佛寺无限膨胀的势头也被遏制。民间轻徭薄赋,农桑兴盛,商贸通畅。虽偶有天灾人祸,但百姓整体上还是安居乐业,人口也得到了大幅的增长,称得上是治世。
青史一笔,当有河清海晏之誉。
可是她不喜欢萧盈这样问她。她也不喜欢萧盈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他好像是来告别的,可是他明明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明明还答应过,他至少要比乌兰徵命长。明绰说不出话,只是落泪:“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萧盈抬起手,非常耐心地抹去了她的眼泪,又道:“我近日总在想太父。”
明绰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谢郯。
“我总在想,他泉下有知,会怎么说呢?”
谢郯走的时候,萧盈没有太多的感觉,当时的局势千钧一发,萧盈没什么精神分出来去体会这个老人的离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转眼二十年,反而越到自己觉得身体不行了的时候,才越是想起他。
他有辜负谢郯的期望吗?这样的治世,是谢郯所希望的吗?
“有的时候,做得不好,我就觉得他在看着我,我心里就慌……”
明绰不怎么信的样子:“你也会慌吗?”
“会啊。”萧盈叹了口气,“盐政出了乱子,青州造反的时候,我就感觉,太父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绷起脸,模仿当年谢郯的样子。学得一点都不像,但是明绰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青州之乱也好些年了。”明绰安慰他,“你翻来找去,也就这么一件事儿好心虚。想想大燕,隔三差五就是叛乱……”
萧盈便拍拍她的手背:“大燕立国不久,人心不服,在所难免。不好这样比较。”
这话倒是像当年明绰在方千绪面前给乌兰徵开脱的口气,可是从萧盈嘴里说出来,她就觉得五味杂陈。
萧盈显然还有话没说完,又叹出来了一口气:“做了一辈子的明君,有什么意思呢?”
他早该废了谢星娥,那么明绰就不会失去她的孩子,可是他选择了做明君。他早该答应袁綦的和离,那么楚氏就不会死,可是他又选择了做明君。长公主议政,内外都该她说话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做明君。
谢郯当年要求他,公正,勤勉,仁爱,善纳谏言,要他把国家放在自己前面……萧盈都做到了,命不久矣了才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还在按照谢郯的要求活着?谢郯对他,到底是仇大于恩,还是恩大于仇?
“我又不是萧氏子孙。”萧盈笑起来,觉得很荒谬似的,“到了地下,你家列祖列宗不见得说我一句好吧?”
明绰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了,只觉得有点儿被他吓住,担忧地抓了他的手。萧盈又道:“溦溦,我选不出来。”
“选什么?”
“秧儿担不起来的。”萧盈看着她的眼睛,说得一字一句,“稷儿虽然年幼,但他总有长大那一天,若他能有造化……但是秧儿不行,秧儿会一辈子被他们捏在手里。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明绰真的有些担心他了:“皇兄……”
“我知道。”萧盈近乎自言自语,他紧紧地看着明绰的眼睛,一行眼泪落了下来,但他似乎没有意识,“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明绰
试图安抚他:“那就选稷儿。皇兄,你好好养着身体,再撑几年,稷儿就懂事了……”
萧盈突然握紧了她的手,扣得非常紧:“你为什么要起复谢维?”
明绰沉默了片刻,一时没敢回答。袁增已经选定了立场,一心要保平阳王——她曾经也是这么选择的,直到今日,袁增也以为长公主还是这么选择的。
不错,长公主与皇后不和,与亲舅舅也不和,但这无法改变她有一半谢家血脉的事实。如今皇后被废,中书令下台,谢氏彻底倒台,三皇子最近的亲人,就成了长公主。
但她不能说出来。如今的局势,就算是陛下选择了萧稷,摄政的也轮不到长公主。明绰原本算计好,先起复谢维,除去袁增,才好一步一步地扶立萧稷。
可是谢拂霜的女儿要重新坐到那道珠帘之后,萧盈不会高兴的。很多人都不会高兴的。然而明绰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萧盈高不高兴,而是他没有时间给她“一步一步”走了。
他这样问,是因为他其实已经猜到明绰是怎么想的了吗?明绰慢慢地把手抽回来,看着萧盈的眼睛,斟酌着,每个字都说得慎重:“至少我会保护秧儿,一生一世,平安自在。”
一片沉默。萧盈什么都没说,长久地凝视着她。又有桂花落下来了,这一次落在了她的眉上。萧盈没有伸手,反而轻轻地将她拥入了怀里。明绰身体微僵,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萧盈只是轻轻地在她眉上落下了一吻,用唇瓣衔走了那一朵桂花。
“今天我这么做,你高兴吗?”萧盈问她。
明绰皱着眉头,不知道应该怎么答。她不高兴萧盈这些告别一般的行为,但她也高兴,他终于做主给了桓宜华一个痛快。
她犹疑着,点了点头:“高兴。”
萧盈把她抱紧了,轻声道:“那就好。”
明绰在惶然和困惑中被他抱紧,太多的情绪翻涌起来,令她无法思考。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的手抬起来,环住了萧盈的腰,回应了他的拥抱。早秋第一茬的桂花开得稀稀疏疏,被风一吹,却仍有飘飘扬扬的一片金粉,就这样盛大地落在他们的肩上,如同一场注定好的落幕。
袁、桓两家的和离很快在朝中掀起了一波风暴。大将军反而没说什么,桓湛当天就去把妹妹接了回去,她当年带去的嫁妆,袁家没动,原样送了回去,还有袁煦承诺的家私,一分未差,都陆续送进了桓府。
桓廊不肯接受,一定进宫要面君,好好问问这是什么道理。然而陛下称病不见,回绝了尚书令。桓廊天大的火气也无处发泄,最终与桓宜华大吵了一架。桓宜华果断离开了娘家,以清河君夫人的身份自立门户。
整个建康都在议论此事,唯独陈缙不管他们的私事,仍在上书请陛下早立国本。他的担忧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肠,不少人上书附议。在他们孜孜不倦的请愿下,终于请到了陛下的一道圣旨。
景平三十五年秋,三皇子萧稷封建安王。与此同时,加封东乡为镇国长公主,特许镇抚内外,摄政监国。
第169章
一入秋,天就凉得很快了。袁綦早起练了会儿剑,剑上便覆了一层霜。他坐在院中,把剑搭在膝上,小心地用软布擦。擦一会儿,便有个府吏跑进院里,拜到了长公主的房间门口。袁綦抬了抬眼,看见房门已经被打开,阴青蘅站在门口,把府吏手里的拜帖收起来,见到袁綦抬头,她便微微屈膝朝他行礼:“将军,这么早?”
袁綦也颔首为礼,并不说话。阴青蘅转头就进去了,袁綦仍坐在原地,打开了一盒专门养剑用的膏,还是拿软布沾了,细细地在剑身上擦。
没擦几下,那府吏又来了,这回手里就一张拜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门口。阴青蘅拿起来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她就做了主,替长公主回绝了。那府吏刚要跑回去,阴青蘅就把人叫住:“你也缓缓,别这么一趟一趟的。”
那府吏新来的,憨得很,老老实实地说:“门口都等着呢。”
“那就让他们等,”阴青蘅不以为意,“长公主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谁都见?”
府吏喏了一声,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但阴女史已经又转回去伺候长公主了,他眼睛转来转去,好像这才看见坐在院子里的人,赶紧笑着给他行礼:“驸马爷。”
袁綦只是动作顿了顿,竟也没应,低着头,接着擦他的剑。
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一般的规矩是,身兼数职,还有虚衔的,择最高位的称呼。就像他父亲袁增同时是大将军,也是武灵侯,但一般都称大将军,因为大将军才是一品,武灵侯不过是三等爵。袁綦如今既有将军衔,也有爵位在身,哪个拎出来都比驸马都尉要高,所以旁人都是跟阴青蘅一样,称袁将军。
但这小小府吏不认得他,只晓得他是镇国长公主的丈夫,那就是驸马。
袁綦低头擦剑,油膏把剑身润得发亮。清晨的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得剑身近乎耀目。
阴青蘅又走了出来,手里握了几张刚才拿进去的拜帖,又还给了府吏。那意思就是这几个人长公主今天不见。府吏捧在手里,转身就跑。一般他还了拜帖回去,人不一定甘心走,还得在门外等,可有的饶舌。这一波的拜帖递完了,还有下一波,他可忙得很。
袁綦把剑举到眼前平视,在阳光下仔细看。均匀的油膜已经成了型,他似是满意了,刚要把剑收起来,就看见敬漪澜从外面进来了。她不需要递拜帖,也不需要等,见到袁綦在,也朝他屈膝为礼:“袁将军。”
袁綦敬她是平阳王生母,忙起身还礼:“夫人。”
敬漪澜笑了笑,没跟他多礼,直接进了明绰长公主屋里。袁綦的目光跟着她动了动,见到门关上了,便收回了视线,站了一会儿,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收剑入鞘,转身走了。
他还以为,若今日够早,至少能在长公主梳洗完以后跟她一起用个早饭之类的。但明绰显然一点时间也没有给他。
自从封了镇国长公主,府上便日日如是。
旨意刚下来的时候,四大辅臣都不肯依。陛下当时病危时许的辅政之权,好转了就不提了且不说,怎么又横刺里多出来一个镇国长公主呢?这是
什么意思?他们还辅不辅政了?
桓廊和王勤都在尚书台,陈缙统领御史台,都去含清宫面君,唯独大将军没去。果然,另外三位都在含清宫碰了一鼻子灰,唯独大将军好好的。
尚书令因此对大将军极为不满。其实大将军多年如一日,向来是如此“知进退”,这也算不上太过分。但正好撞到了两家和离,桓廊就难免觉得,袁增此举是不是别有深意。
但袁增没什么深意,就是得到了儿子的警告,知道自己当日在含清宫的举动越界了,这会儿要赶紧避风头。可桓廊就想着,别看年初的时候为了打死府上侍妾的事情,大将军也和长公主闹得这般难看,但那毕竟是家务事。长公主还是袁家妇,她权势滔天,对大将军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这些日,大朝会虽不开了,重臣议事还是要见面。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在尚书台议定的,长公主召了桓廊几次,他不来,长公主就亲自摆驾过去。大将军始终没出现,明绰就看出来尚书令和大将军之间这暗流涌动了。
“还是皇兄有本事。”明绰跟敬漪澜半真半假地感叹。同样是拆袁、桓两家的利益联盟,她今年使尽了浑身解数,反而让他们更加团结起来对付她。而萧盈只是轻轻一拨,他们就这样自动分崩离析了。
敬漪澜听完了也只是笑笑,似是并未觉得萧盈就比明绰高明到哪里去。
“你若是也在他那个位置上,行事也会便宜的。”
明绰下意识就是“嘶”一声,从镜子里瞪她。敬漪澜自知失言,但也没紧张,不紧不慢地找补了一句:“我是说,长公主亏在不是男儿身。”
这倒也不能算完全乱找补。她跟桓廊和袁增掰手腕,越掰他们就粘得越紧,可不就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明绰笑着摇了摇头,举了一枚花钿到额间,还是从镜子里看她:“这个?”
敬漪澜摇了摇头,自己走到明绰身边,正给明绰梳头的婢女赶紧让了个位置,明绰就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敬漪澜一边在明绰妆奁里找合适的花钿,一边随口一说似的:“袁将军一直在房外,像是在等你。”
“等我?”明绰睁了睁眼睛,转头去看阴青蘅。
阴青蘅马上回报:“将军早上在练剑。”
明绰便“哦”了一声:“他有什么好等的,有事儿进来说就是了。”
他又不要跟外人一样递个名帖等着长公主召见。
敬漪澜就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明绰感觉她笑得意味深长的,扭头看着她。她没挑出满意的花钿,就拿起了细毫笔,蘸了胭脂膏,要在明绰额间画。
明绰也不躲,随她动手,只是问:“你笑什么?”
敬漪澜看着她的眉间:“他想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听么?”
果然,明绰微微垂了眼,不说话了。敬漪澜没给她画花瓣,反而几笔画出了流云飞燕,轻盈又新颖,引得身边婢女都啧啧地叹。明绰自己看不见,赶紧照镜子,一看确实是好,跟她今日梳的盘云髻甚是得宜,便笑起来,在镜子前左看右看。
敬漪澜把笔放下,又把刚才的话捡起来:“那你就打算这么晾着他?”
明绰还在端详额上的纹样,没说话。
那天晚上,袁綦在袁府看着桓湛来把阿嫂接走就回来了。他把白日里陛下说的话告诉了明绰,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当然还是想求情,无论他觉得父亲有多么不对,他都不希望陛下真的处置父亲。
当时明绰尚且没想通萧盈为什么要这样威胁袁綦,这几乎就是在给袁增提醒,不像是当真要杀他。直到加封镇国长公主的旨意下来,她才明白了皇兄的意图。
她并没有答应袁綦什么。
不久之后,长公主先提了谢运,命他任司马,形同大将军副手。谢运在趃榆大捷中当居头功,但当时陛下厚赏了袁綦、桓湛,却对谢运态度一般。陛下没有因为谢后一事牵连到谢运,但也不再另行封赏了。
但如今长公主有特许的摄政监国之权,她要提谢运,陛下竟然破天荒地没说什么。袁增不满,但无济于事,连他的亲儿子都在朝上说,谢运居功至伟,大才堪用。
袁增把袁綦叫回去痛骂了一顿,提醒他别忘了他和长公主的孩子是死在谁手里的。他不提还好,提起来袁綦便也要问了,是谁先气得明绰动了胎气?又是谁煽动朝野,逼得长公主去谢后宫里听训女德?
父子两个不欢而散。袁綦回来,明绰就没再听见他为父亲求情的话了。
随后,长公主又新设了一个虚衔给谢维,称公主令史。长公主的说法是,谢维当年有过,已罚了,后来有功,却并未赏。陛下仁爱英明,赏罚皆要分明,此举是为了洗清谢维的名誉,废后之过,与谢维无涉。
很多人就摸不着头脑了。说谢氏东山再起吧,谢维这个职位就是个虚设,没有具体的职务,也不知道分属哪一台、哪一部。可要说他无权,他又直接听命于长公主,传达长公主的意志。
没有具体的职务,却有如此硬的靠山,那就是什么事儿都能插一嘴的意思。
大将军现在仍是大将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袁增被谢维父子夹攻了——长公主将谢维的平城会谈之功大书特书,所有人就得想了,那是谁,隐瞒了谢维这么大的功劳呢?答案不言而喻。
到这个时候,桓廊也看明白了。长公主记仇,没有要好好做他袁家妇的意思。但袁、桓两家已经拆了,袁煦也算是半废了,他还有没有必要去帮袁增一把呢?
袁綦就此陷入了两难之中。
明绰看出来了,无论怎么对父亲生气,一个“孝”字压下来,袁綦就是做不到坐视不理。他想求情,又不知道如何向妻子开口。这副样子,简直又和当年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差不多了。不过那个时候袁綦还能恨,自居为臣也不过是他报复明绰的方式。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敢恨了。
他的妻子永远比他位高,这一点,袁綦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甚至还说过愿意像个男宠一样,只要能陪在她身边——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一句调情的话而已。小将军太骄傲了,能跪一时,却不能一直跪。明绰现在看着他,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种无措。从来没人教过他,夫妻亦为君臣的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晾着吧。”明绰说得很平淡,听起来已经没有了继续谈论袁綦的意愿。
她当然可以轻松地去开解袁綦的为难,但她偏偏不愿意。她曾经也与乌兰徵既为夫妻、亦为君臣,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办。敬漪澜当年陪伴萧盈左右,她也知道。难道这种事情,就是女人天生应该知道,男人却怎么学都学不会的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敬漪澜便也没再说什么。府吏又到了门前,这回手里捧了更多的拜帖,她看也没看。今日要见的人,拜帖她都已经留下了,再来也见不了了。阴青蘅得了令,让那府吏出去传话。敬漪澜便在旁边笑:“还好我今日来得早。”
明绰已经妆扮完毕,最后在镜前抚了抚步摇上坠下来的长长流苏,笑着瞪了她一眼:“那你有何贵干?快说。”
“也没什么,就是来给你通个气。”敬漪澜似笑非笑的,“大将军好心,替我儿说了门亲。”
明绰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着她:“你儿……?宋询?”
“嗯。”敬漪澜点了点头,不笑了,“要把王勤的孙女嫁给他。”
第170章
袁綦从内院里走出来,迎面撞见一个青衣文士,正从别院方向过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仆役,两个人各捧一卷画,另外的都拥着走。
袁綦脚下一顿,被他这排场吸引了注意力。
此人他认得,明绰说这是鱼先生,年节的时候崔庆英献的丹青手。他刚从益州回来那会儿,天气还热着,明绰总让把晚饭设在水榭亭中,图晚风凉快,袁綦就看见这位鱼先生几乎天天都来,隔着水,给长公主画像。
长公主一向风雅,常以财帛资助文人雅客,让他们在建康扬名,得了长公主青眼的,直接养在公主府别院中作门客,也不稀奇,这位鱼先生便是其中之一。袁綦偶尔在外与同袍应酬,也听说了,建康今年最稀罕的东西,就是这位鱼先生的画,那当真是万金都难求。
身价贵了,人就也傲气。他与袁綦迎面而遇,竟也没有要停下行礼的意思,只是略一颔首,仍旧昂着头,带着身后的一干仆役往前走,看方向明显是要去长公主待客的正厅。
袁綦张了口:“先生留步。”
鱼先生一怔,没想到袁綦会拦他。但也不好当没听见,只好转回身,朝袁綦施了一礼:“将军有何吩咐?”
袁綦双手背在身后,打量了他几眼。
虽已名满建康,但这位鱼先生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清减,脸色白到有些泛出透明,像女子敷过了粉。但看他抬起来施礼的那双手,就知道他本来就是这个肤色。手背上青筋明显,但手指莹润修长,骨节分明,指间仍有未褪的颜料痕迹。整个人瞧着不大康健,青衣罩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的,一走起来,被风一荡,简直像在平地上飘。除了个头不够高,这副姿容,倒是像含清宫里那位。
陛下的姿容世无其二,建康文人向来有此风尚,都学得病歪歪的。只是陛下那种近乎发青的玉白肤色是长久的病气所致,旁人要学,多是服寒食散。瞧这鱼先生的样子,怕是吃得太多了。
袁綦看不惯这种风尚已不是一日两日,但也不知道今日哪来一股尤其的不痛快,眉头一皱,已是满心不悦。
从前长公主养男宠,托的也是“门客”之名。但袁綦与明绰成亲之时已受辱甚极,明绰没有在这一节上继续羞辱他的意思,当时是特意遣散了某一些“门客”的。后来他出征的时候明绰还怀着孩子,所以袁綦没往那方面想过。
这会儿他看着鱼先生,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浮起来一个疑问。
世家门客,但凡挣到点名气或是仕途,都不太会愿意继续寄居檐下。他的画在外头都卖到万金了,为何还留在公主府?
袁綦把人叫住,却又不说话,鱼先生便抬头直视着他,从眼神到姿态都算不得恭敬,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懒得掩饰。
袁綦看出他的情绪,暗自紧了紧牙,客客气气地问:“先生要往哪里去?”
“长公主要小人陪着见客,”鱼先生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唇角,“袁将军见谅,小人可不能让长公主等。”
“不急,长公主还没梳洗好。”袁綦悠哉地往前踱了一步,对仆役手里捧的画很感兴趣,拿了一卷起来,一边随
口一问似的,“长公主见客,为何要你作陪?”
“小人是去献画的。”
袁綦追问:“献于何人?”
鱼先生没答,只是笑了一声。他自恃才高,又背靠长公主,本就不把大多数人看在眼里,袁綦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
袁綦手里已经把画展开,脸色顿时就阴了。只见画中女子云鬓峨然,颊粉额黄,体态轻盈,隐在流云之中,飘飘若仙。袁綦看出那女子的神态像谁,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将丹青随手掷于脚下,劈手抢过另外一幅,展开,仍是极为相似的面孔。这一次不是翩然神女,而是日常游戏于花丛间的仕女图。画上的女子穿的还是无袖的罗衫,两臂仅是各戴了臂钏,背后那回廊花丛一看就是公主府的内院。
虽然想也知道他不敢明说画上的女子是谁,但他的画为何能万金难求,答案不言而喻了。
袁綦克制了一下火气,又问了一遍:“先生要献给谁去?”
“谁来求,小人就献给谁。”
袁綦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没有别的画可以献了吗?”
鱼先生只是笑笑,没把袁綦的脸色放在心上:“小人只画这天下最美的女子。”
他使了个眼色,让人把画捡起来。仆役觑着袁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去捡被他掼在地上的画。鱼先生等他们都捡起来了,便十分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袁綦一声低喝:“站住!”
——
“王勤的孙女?”
明绰从镜中看着敬漪澜,一句“王勤疯了?”险些脱口而出,好歹顾及了她的感受,没说出来。转念一想,就知道袁增在琢磨什么了。
他在陛下那边不得脸,长公主这头又咄咄逼人,自然是把所有的宝都押到平阳王身上了。平阳王虽有不足,但跟建安王比起来,他胜在已成年。两边相抵,平阳王就只剩下一个污点——宋家人。
明绰实在忍不住揣度,袁增是不是自己出身也不高,才不像建康其他世家那样根深蒂固地看不起宋家人。他要把王氏女说给宋询,那就是要把王勤拉到平阳王那头去。
但王勤会不会答应,还真的不好说。
明绰对王勤的了解不多。在她还小的时候,王氏的大宗是王诃那一支,王勤只是旁支,不太受族中的重视。但他格外争气,凭自己的才学进的尚书台,从度支曹的书掾做起,上手就是土地税收等等实务。明绰与他有限的几次交道下来,印象就是他很会算账,国家税入多少支出多少,直到今天他都是了然于胸,张口就来。萧盈给他的评价也是实干,谨慎。
王勤从前并不是一个谨慎的人。明绰记得,当年他只是因为认同谢太后的施政,深恐小皇帝冒进好战,废了这么多年与民休息政策的心血,就甘愿为谢太后联络朝臣,造萧盈的反。后来才变得谨慎了,都是感念陛下宽仁,不敢行差踏错。可是明绰总觉得,虽然他现在与尚书令同进退,但和桓廊那种只因长公主是女子便坚决抵抗的态度是不太一样的。
但说到底,这些跟他会不会支持平阳王没有什么关系。王勤要是聪明,就会像陈缙一样,虽然一心催陛下立储,但绝口不提议立谁。选谁即位,他都是辅政大臣,着急站队才会犯陛下的忌讳。
何必非要选平阳王呢?总不能是因为他也喜欢秧儿算数算得快吧?
明绰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敬漪澜来跟她说这个,是要她想法子促成一二么?但又不像是她的为人。她只好看着敬漪澜的脸色,一面试探着:“王勤虽非王氏大宗,但王诃死了这么多年,王家最有出息的还是他。来日以公卿入太庙,宗祠都要从他这里重立,是不是大宗倒也不算什么。这是门好亲事,你也能放心询儿……”
她话还没说完,敬漪澜就了然地一笑:“询儿有什么资格挑人家是不是大宗?”
“话也不是这么说。”明绰叹了口气,“你也别让这些世家们吓住了,真正百世流芳的都死在前朝啦,如今在建康门第煊赫的,往上数,谁知道是哪里蹦出来滥竽充数的?询儿毕竟是平阳王的兄长,他若能娶王氏女,等到了你的孙辈,就不会有人这么看不起宋氏了——远的不说,你看大将军他们家,也不见得真的是淮梁袁氏后人,如今不也是……”
“袁家有今日,靠的是他父子三人平边拓土的军功,不是他们宣称自己是淮梁袁氏。”
敬漪澜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当初宋询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在酒馆欺负袁韶音,让袁綦碰上了。袁綦收拾他们轻松得跟玩儿似的,宋询能跟袁家谁比啊?他连这个锦都没有,添花又有什么用呢?
“询儿现在文不成武不就,王勤就是想站在秧儿这一头,也看不上他。”敬漪澜说得十分直白,就跟那不是她亲儿子似的,“大将军若要促成此事,只能先为询儿求官。”
明绰马上松了口气,终于听明白了来意:“我以为什么事儿呢……”
敬漪澜把脸一板,明明白白道:“我不是来跟你卖我的情面的。我是来告诉你,万不可给询儿官做。”
明绰让她说得愣了愣:“可是……”
“你是知道我的,”敬漪澜看着她,“当初我也是亲口答应了宜华,秧儿不会去争这个大位,不会让韶音跟着朝不保夕……”
明绰苦笑一声:“只怕如今不是你们母子想不想的事。”
敬漪澜一摆手,非常笃定的样子:“陛下绝不会选秧儿的。”
明绰一时有些沉默,其实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敢这么笃定地说皇兄不会选秧儿。虽然萧盈嘴上说的是担心稷儿年纪太小,但明绰知道,他心里还有一层介意,就是稷儿身上谢氏的血脉——尤其是她现在起复了谢维,萧盈不忌惮是不可能的。
陛下到底会怎么选,谁都不敢确定,敬漪澜却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明绰心里就隐隐地又翻出一层久远的不适。
上一次泛起这种感觉,还是在上阳宫里听敬漪澜说起她与萧盈的过去。即使当时明绰心里很清楚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但还是忍不住泛起一股蛮不讲理的醋意。因为她竟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萧盈的人。
明绰掩饰什么似的,抬起手抚了抚眉尾。她实在不应该到今日还泛起这种情绪。
敬漪澜没有察觉到她的轻微异样,仍在往下说:“询儿让他父亲教养坏了,空有贪心,却无本事。他若是得了官位,娶了贵女,不自量力地卷到他根本不了解的事情里来,早晚要惹祸上身,家破人亡的!”
明绰心不在焉地一哂,只道:“何至于此?你别自己吓自己。”
她一边说已经一边站了起来,敬漪澜和她一道走了出去,很不放心似的,还跟明绰强调千万不能让宋询如愿。
明绰都哭笑不得了:“是不是你亲生的呀?”
“就是我亲生的我才——”
明绰没让她说完:“真不至于,有多大的本事惹多大的祸。袁增最多就是给他求个虚职,说亲的时候拿得出手也就罢了,哪会真给什么实权呢?”
敬漪澜眉头紧皱,还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刚要开口,明绰一下子站住了脚,很严肃地看着她:“你这样,他会怪你的。”
当初拖延立太子一事,晔儿就怪她了。
但是敬漪澜一副面冷心硬的样子:“他现在也不见得多念我的好。”
明绰便只有叹气,出了内院。长公主准备接见的人已经都被引到了正厅,正候着。还未走近,便能看见每个人手里是捧着礼的。
敬漪澜识相止步,微微屈膝,恭送长公主。明绰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只道:“你随我一起去应付应付。”
敬漪澜一怔:“嗯?”
明绰只是笑:“带你去看看,如今到我这里求官的都是什么人,见了你就知道,你儿子算是好的啦!”
国家的中枢依然是尚书台,朝会不开,真正的要紧事都是在尚书台衙署
决定的,公主府上络绎不绝的不过是来求官求门路的闲人。公主府夜宴一度名满建康,连市井草莽得了长公主举荐都能登堂入室,更何况如今加封了镇国二字。
敬漪澜让她拽着,一时推拒不得,又看见那些人手里的礼,就有些咂舌,压低了声音:“你这……这么明目张胆……?”
从前也就罢了,卖的是到陛下面前的情面,那是私对私。如今长公主被特许摄政监国,就是公对公,她却在这里卖官鬻爵,滥权擅政,陈缙岂能放过她?
“我明目张胆什么了?”明绰跟她装傻,“他们都是懂画之人,来向鱼先生求画的。今儿就两幅,还得抢呢。我呀,不过附庸风雅,在旁边跟着凑个热闹罢了。”
这下倒是敬漪澜愣住了,神色一时十分精彩:“要我这辈子也想不到还有这样刁钻的法子……”
“我也想不着。”明绰压低了声音,跟她说实话。这还是年头上姜川带着他的学生,跟崔庆英一块儿来的时候跟她暗示的。当时就拿一株珊瑚树换了鱼先生一幅画,事儿传出公主府,鱼先生的身价一下子就起来了。
“我疑心就是他们两口子算计好的。”明绰摇摇头,“这两人十几年睡不进一个被窝,把心挖出来数数,怕是一样多窍……”
她拉着敬漪澜说了几句,已经到了正厅门前。众人都纷纷朝长公主见礼,见她今日妆扮清丽,夸得更是天上地下,争先恐后,肉麻谄媚。敬漪澜登时皱了眉,一副听不下去的样子。明绰只当没听见,但把正厅扫了一圈,却没见到那鱼先生。
阴青蘅此时已经发现他没在了,不必明绰交代,已出去叫人问明了原委,再回来,迅速趋步到明绰身边,小声向她汇报。
“鱼先生走了。”
明绰意外地抬起头:“走哪儿去了?”
“出府了。”阴青蘅声音更小,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将军做的主,拿了一笔钱,将鱼先生打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