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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方千绪自知将死,已为乌兰晔留下临终奏表,献上十策。人口土地,军务边防,水利农耕,律法礼教,胡汉相融……能想到的,他都已经写明。尚书台中何人可用,长于何处、短于何处,也都一一注明。


    写这封奏表时,他尚不知能否见到明绰最后一面。忆及当年随先王和皇后出征,初入洛阳,转眼已是一十三载,故人皆逝,思之唯有涕零。他特意交代,


    临终前他会放下所有官衔,重回佛门,只愿能依照天竺佛国的习俗,净身投火,解脱皮囊,归于空寂。


    但是乌兰晔并没有听他的。为表哀悼,陛下不仅保留了方千绪所有的官位,还追谥他为贞定侯,特许配祀太庙,世代不毁。


    明绰提出过折衷的意见,想按照佛家的规矩,将慧玄尸身烧化出来的舍利子葬于洛阳佛塔之下,既有尊荣,也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愿。可是乌兰晔只是嘴上应和了母亲两句,实际上还是命人建陵造墓,想将贞定侯入土为安。明绰看出来他有自己的主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记着方千绪临终那几句话,晔儿已经长大了,现在他是说一不二的天子,明绰尽量不多发表看法。她带来的大雍兵马,乌兰晔命石简带回城郊羽林军大营中,给他们划了一块地,允许他们休养。明绰被乌兰晔接回宫中,仍旧奉于重华殿,但袁綦却被他安排去了在洛阳的大雍驿馆,只把他当成了舅舅派来的普通使臣。对此,明绰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没忍住在段氏的身后事上多说了几句。


    方千绪的临终奏表里也提及了此事,建议乌兰晔保留太皇太后的尊荣。当年段知妘相助乌兰郁弗入主长安,对大燕有定国之功。大燕的开国功臣已经全部死在乌兰晔手里了,他若再对段氏刻薄,恐怕要寒了人心。太皇太后当年一力革除蛮夷恶习,推行归汉之策,在长安开设汉学,广建佛寺,设道场鼓励佛经的翻译和传播,迁都洛阳之后,她也没有因与萧皇后的龃龉而废其政……平心而论,段知妘终其一生,对大燕的方方面面都有贡献。人死灯灭,青史之下,至少应该记得她的功绩。


    他拿出了当年萧盈处置谢太后的旧事来规劝,陛下若肯宽容,朝堂中流的血越少越好,局势稳定,人心必能归附。


    但乌兰晔不愿意宽容。他恨段知妘已入骨,别说保留她太皇太后的尊荣,乌兰晔把段氏夷族了还不够,甚至还想把段知妘的尸身挫骨扬灰。明绰不得不出面劝阻,好说歹说地才拦住了乌兰晔。但儿子离开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妙,明绰隐隐觉得还是得罪了他。


    明绰感觉得出来,对于她改嫁一事,乌兰晔心里非常抵触,言语间根本不愿意提到袁綦。她提出过想去皇陵祭拜,乌兰晔也推说路远不便,他事情又多,等空了再陪母亲去。明绰只好日日居于重华殿中,无所事事。接任方千绪位置的杨崇也是曾经的萧后党人,他来求见了几次,明绰都有意避嫌,表现出了没有沾手朝局之意。


    乌兰晔侍奉得倒是很周到,几乎晨昏定省,一日不落。重华殿里一切布置如旧,甚至还保留着乌兰徵一件旧衣。有时晔儿一走,明绰就揽着那件旧衣,好像丈夫还活着似的,问他,她该拿儿子怎么办呢?


    可是衣服只是一件衣服,乌兰徵没有办法回答她了。


    她来,名义上是来为大雍解释为何扣押使臣的,但是乌兰晔一直不问。明绰只好自己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小心地向他解释了当年冯濂之的背叛,也解释了为何这么多年方千绪都没有告诉他。可是乌兰晔听完了,也没有表现出如何的愤怒伤心,既然如此,冯濂之留给母亲和舅舅处置便是。明绰听他这样说,心里便凉了一截。


    他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母亲只是来看看他,之后还是要回建康的。


    明绰便留了心思,试探了几次,但始终探不明白乌兰晔的态度。他早已洗清了当初“萧皇后谋逆”的罪名,但一直没有下旨封明绰为太后。好像准备着随时送母亲回去,但又表现出难得的依恋与温情,近日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午饭来陪母亲一起吃,午后便要赖在明绰身边小憩一会儿。


    明绰一边提着一颗心,弄不明白儿子在想什么,一边看着他卧在自己臂弯的睡颜,就忍不住心里逃避,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乌兰晔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这样枕在她身上睡觉,不多时明绰就抱不住。她一动,乌兰晔就醒了,但不肯醒透,脑袋拱了一拱,又伏到了她膝上。明绰便轻轻俯身,在他鬓角亲了一下。


    乌兰晔发出了一声闷住的轻笑,突然问她:“娘,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梦,”明绰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娘在你身边。”


    乌兰晔“嗯”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


    明绰想了想,主动对他说:“杨崇今日又来过了。”


    乌兰晔还是没睁眼,似是并不意外:“还是为了立后的事情吗?”


    明绰点点头:“你怎么想?”


    乌兰晔哼唧了一下,根本懒得回答,明绰便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终于愿意见杨崇了,就是因为她毕竟还是天子的母亲。立后之事,杨崇来问她是天经地义的。尚书台若真是连她的意思都不问就为乌兰晔选定了皇后,那明绰肯定要生气的——其实她私心里甚至觉得晔儿根本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能娶妻了呢?杨崇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但是把为人母的私心放到一边,明绰也清楚,立后代表着成人,从此以后,乌兰晔就要亲政了。所以她还是耐着性子,听杨崇把皇后的人选一个个列了一遍。有乌兰亲族的女儿,也有汉人世家的贵女,甚至还有一位,是当年乌兰徵征漠北凯旋之后,贺阆王为了与大燕修好,送来洛阳的孙女儿。


    那女孩儿明绰记得,来的时候才七岁,当年萧皇后做主,封了她一个郡主。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洛阳长大,汉话学得极好,所以尚书台中也有人觉得,娶了她,跟贺阆交好,也是不错的。


    乌兰晔已经否了这个建议。老贺阆王早已逝世,如今即位的又不是这小郡主的父亲,只是她叔叔。对于新贺阆王来说,这个女孩儿能有什么分量吗?娶她的意义真的有这么大吗?


    杨崇也是同意这个看法的,可是别家的女子,乌兰晔也是淡淡的,始终不肯定。于是杨崇又跟明绰商议着,如果大燕朝中的女子陛下都不满意,是不是可以延续与大雍的姻亲,向建康求娶崇安公主。


    乌兰晔闭着眼睛,只问母亲:“舅舅舍得吗?”


    明绰听到杨崇那个话就已经发过怒了。她自己尝过了远嫁的苦楚,心疼玉襄小小年纪,不想她也吃这样的苦。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两朝修好,有她一


    个还不够吗?还是说,他们想着她总是要回建康的,才想讨一个新的萧氏公主过来?


    她不表态,乌兰晔便笑:“原来是母后不舍得。”


    明绰搂着他,心里极不是滋味,只道:“还不是你挑三拣四的,把令君都逼得没法子了。到底喜欢谁家姑娘,也给个准话。”


    乌兰晔只道:“我谁也不喜欢。”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调整了一下姿势,在母亲膝上躺躺好,又道,“阿耶二十四岁才娶了你,杨崇急什么?”


    就是。明绰心里是同意儿子的,嘴上却仍要替杨崇开脱两句,讲讲大道理:“当年四海未平,你阿耶是让战事耽搁了。如今杨令君也是为了大燕的长远……”


    乌兰晔一副不爱听的样子,转了脸,埋进了明绰怀中。他这样撒娇,明绰就什么都不说了,一面心里又忍不住想,萧秧没比乌兰晔大多少,可是他喜欢袁韶音,明绰就觉得挺合适,也是时候婚配了。唯有轮到自己的骨肉头上,就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儿子已经长大了的事实。她有些耻于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又因此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柔软,再次伸手抱住了晔儿。


    “那就先不急,”明绰轻声道,“娘在你身边,以后慢慢再找你喜欢的,娘给你做主。”


    她这样说,乌兰晔却又什么都没应。他似是压抑着复杂的情绪,但明绰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抬起手,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腰。


    他的动作间带起了袖子,明绰看到了什么,眉间一动,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袖子往上撩。乌兰晔非常放松,先是任由母亲的动作,然后才想起来手上的疤,猛地坐了起来,再要遮掩已经来不及了。


    明绰死死地盯着他手臂上那条新旧交错、反复愈合的伤痕,指甲不自觉地嵌进了乌兰晔的手腕里。


    “阿娘……”乌兰晔试图把手收回去,但是明绰没让。她抬起头,还没说话,眼眶里已经迅速聚起了两汪泪。


    “是段知妘……?”她的声音哑了。


    “不是。”乌兰晔终于把手收了回来,逃避着母亲的目光。


    明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难以相信似的:“是你自己?”


    乌兰晔就不说话了,垂下眼睛,做错事一般。


    明绰的眼泪掉下来:“为什么?”


    乌兰晔见她掉泪就皱了眉,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右手的手腕,任她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肯说。


    刚迁回洛阳的时候,他有一个隐秘的习惯,夜里睡不着,他就会偷偷地来重华殿,爬到父母的床上去睡。有一天迷迷糊糊的,好像感觉父皇来看他了,掀起了被子,握着他的脚踝打量。他吓得动弹不得,又听见母后斥责父皇的声音。然后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就都变得很轻,像是耳鬓厮磨,又夹着轻微的笑语。没一会儿,又听见父皇问他:“你赖在这儿,我们怎么睡啊?”母后便笑着推搡父皇,让他去睡床脚。


    乌兰晔实在没有忍住,爬起来叫了一声“阿耶”,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整个重华殿里空荡寂静,半空里漾着的只有经年无人打搅的灰尘。而他的疤在痒——乌兰晔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从他记事起,那条疤就没什么感觉,不点上灯仔细看,甚至看不到那里有一条疤。但那天晚上他就是觉得疤很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皮肉里挣脱出来。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阿耶留给他的匕首,划破皮肉,看着血涌出来的一瞬间,他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痛快。


    明绰又叫了他一遍:“晔儿……”


    但是乌兰晔突然站了起来,片刻前母子之间的温情就像那天晚上的梦一样,突然就散了。明绰看着他飞快地披上外衣,那点儿面对母亲的孩子气却被他脱了下来,毫不留恋地扔在了她的脚边。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连告退都没有,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重华殿。


    第152章


    守在大雍使驿门口的是袁綦的亲卫,即使明绰身披氅衣,兜帽遮脸,他也一眼认出了这是谁,未敢阻拦,直接放了进去。


    袁綦没想到她会来,自从明绰被乌兰晔接进宫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他的居室非常清简,上一任的使臣撤离得匆忙,驿馆在这五年间几近废弃,袁綦也就是凑合着收拾出了一张床榻和一张矮几。明绰突然来访,都不知道让她坐哪儿。


    明绰把兜帽摘下来,示意他不用讲虚礼,一边视线已经落到了他正在写的奏疏上,一看就是准备要递给乌兰晔的。但她还没多看几眼,袁綦已经把笔墨都收拾起来,腾出位置,给她倒了一杯粗茶。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晔儿仍未召见你?”


    袁綦低低地“嗯”了一声。萧盈封了他使持节,命他随长公主至洛阳,他自然也有他的公务。两国重新互相派驻使臣的条款,互市的关税等等杂务,都要袁綦去跟乌兰晔谈好,才好跟萧盈复命。可现在乌兰晔就是不肯见他。


    “怎么不来告诉我?”明绰皱起眉头,“我总会想法子……”


    但是袁綦只是笑了笑:“若是你去说,大燕陛下更不会愿意见我了吧?”


    明绰一时语塞,只好默然地去端茶喝。


    出发的时候,虽然明知道萧盈希望她日后回去,但她还是想着自此在洛阳与儿子相伴。如何安顿袁綦,其实也很是让她为难了一阵。那天晚上说了想要带他一起走,就是担心出使一事又横生枝节,袁綦若是留在建康,会有人会以夫妻人伦的礼法来阻挠她。可是袁綦没有给她任何的回应,明绰醒来一想,也觉得这样可能不妥。


    她琢磨了好几日,才认真地跟袁綦谈了一次。她知道,这桩婚事太委屈了他,她定会去含清宫替他求官,这桩婚事也可以作罢,等她离开建康,他便可自由另娶……可是她话还没说完,袁綦就打断了她,说此事全由陛下做主。


    萧盈自然是命他护送。他已经答应了明绰让她回去,就顺水推舟地起复了袁綦。出使邻国是攒功劳的好差事,非亲贵能臣不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威权,这似乎是萧盈终于肯原谅的信号,袁增自然也乐见其成。


    但明绰现在看见晔儿这个态度,就忍不住有些诛心的猜测。难道萧盈就是看准了袁綦到洛阳会身份尴尬,想着明绰会因此与儿子离心,她就愿意回建康了?还是他暗中给袁綦下了什么命令,要设法带明绰回去吗?


    她并不确定皇兄是怎么想的,袁綦这一路上也没跟她说什么。


    明绰其实非常恼火袁綦现在这副样子。夺他军衔时,他逆来顺受,重新起复他,他也受宠不惊。低着头,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几个字践行到了极致。有时候她看着他,都感觉认不出他是谁了。


    可是每次想发作的时候,心里又总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就是君恩。磋磨袁綦的雷霆雨露,就是她带来的。


    若是袁綦当真只是怨她,她也不会在此刻举目四望,觉得只能来见他。偏偏他看了明绰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烦意乱,低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明绰一张嘴就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哽咽:“晔儿他……”


    她说不出口,只能把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个自己举刀划自己的动作。那个疤痕触目惊心,仅仅是这样转达,明绰都觉得真有刀片划在了她身上。袁綦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迅速在她的眼泪里明白了什么,一时神色也有些异样。


    明绰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袁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问了一句:“你可问过他?”


    明绰点了点头:“他不肯说。”


    “他还在怪你?”


    这个问题明绰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与晔儿重聚以来,他们


    从来没有谈及当年她离开的事情。方千绪说晔儿明白她的苦衷,明绰也觉得晔儿明白了,已经不怪她了,否则他怎么会愿意这样与娘亲近呢?可是那种亲近也很古怪,她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只要晔儿一走,她心里就会升起非常强烈的不适。


    “他好像是在……”明绰斟酌着词句,“做戏。”


    袁綦挑了挑眉,没听明白:“做给谁看?”


    明绰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心力交瘁:“我不知道。”


    做给她看,又或者,做给他自己看。晔儿肯定也是想她的,明绰不怀疑这个。他用力地想要补偿什么,像是在模仿记忆里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是如何亲近母亲的,模仿得他自己都信了。


    但他是明绰的亲生骨肉,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眼底的疏远和戒备呢?


    明绰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年她有耐心一点点修复和儿子的关系,现在她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无从下手的情况。晔儿真的已经长大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对父亲的情绪就没有这么复杂,明绰又开始嫉妒乌兰徵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就是因为乌兰徵不在了,而她还活着,晔儿才会这样。当年她就应该跟乌兰徵一起死在宣平门。


    她不留神把这话说出了口,袁綦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明绰心里只想着晔儿的事,偏着头落泪,竟也没有察觉到。袁綦垂下头,自己消化了一番,最终也只能柔声地劝了一句:“慢慢来吧。”


    明绰沉默下来,自己抹了抹眼泪。她知道袁綦也没有什么办法,来找他,也并不是指望他能出什么主意,只是这些话能说出口,心中好歹觉得松快了一些。她略微平复了一番,又问:“你在这里一切都好?”


    “都好,”袁綦回道,“你不必忧心我。”


    明绰又道:“若是晔儿再拖着不肯召见,你可去拜会尚书令杨崇,若是杨崇不见你,你就去找散骑常侍郗芳,他二人总有一个会帮你进言的。”


    “好。”袁綦点了点头,都记下了,又道,“多谢长公主。”


    他这么一谢,明绰便又无话了。两人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明绰只好站了起来,跟他告辞,自己回宫去了。


    她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亲自出面帮袁綦在洛阳朝中疏通一番。袁綦没有做过使臣,又是如今这个身份,要搭起断了五年之久的邦交,多少有些为难。若是辜负皇命,以后回去了也会受到萧盈的惩处……正琢磨呢,一抬头竟发现重华殿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自从被发现了手臂上的秘密,乌兰晔还是这三天里头一次又来看母亲。可是明绰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看,身边都没留人伺候。于是她也没说什么,自若地进了殿,解开了身上的氅衣。


    她不说话,乌兰晔果然就按捺不住:“母后去哪里了?”


    明绰正把氅衣往屏风上搭,听见这话心里就马上蹿起来一股火。忍了又忍,才尽量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回头看着儿子:“你不肯见大雍的使臣,却把使驿盯得这么紧,是什么道理?”


    乌兰晔显然没想到她上来就反客为主,来质问他了。一时竟也没有否认他派人盯着袁綦的事情,驴唇不对马嘴地又来了一句:“母后有了新欢,竟是这样分不开吗?这就忍不住去找他了?”


    明绰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她真是太客气了,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对待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才让他得寸进尺。明绰让他气得头晕,转身就要进里间,不想理睬他。


    乌兰晔脸上浮现出了无法掩饰的气恼,不依不饶地跟着母亲走了进去。明绰在床边坐下,看见他站在那儿,倒是终于没有了那股子装亲近的劲儿了。


    “改嫁袁綦,并非我所愿……”明绰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摁下去满心的火气,想把儿子当个大人一样跟他讲道理。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乌兰晔便问:“所以母后对他并无情意吗?”


    明绰噎了一下,没忍住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情意是有的,但很多事都排在了这份情意前面,这些事也已经毁了这份情意——而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正在质问她的这个孩子。


    明绰放下了手,几乎是在跟儿子赌气:“有。我对他有情意。”


    乌兰晔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胜过你对阿耶的情意吗?”


    明绰咬紧了牙关,克制着打儿子的冲动。乌兰晔抬起手,突然指着房中还挂着的乌兰徵的旧衣,又道:“你说过,你只是生他的气,不是不爱他了。那现在呢?你不爱他了吗!”


    “没有人……”明绰没忍住哽咽了一下,但她还在克制着,“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过你阿耶。但他不在了,你明白吗?他回不来了……”


    可是乌兰晔抿紧了嘴,整个人往后一仰,非常抗拒的姿态。他理解不了,他也不想理解。父母是他见过的最相爱的一对夫妻,即使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那样短暂,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始终记得那时走进长秋殿的时候,他们两总是挨得很近的样子。阿耶好像黏在了娘身上,而娘看见他进来了就会推一下阿耶,但脸上也是笑着的。


    七八岁的乌兰晔不肯承认,他那时并不为了这事儿高兴,父母之间太紧密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也很担心他们会再生一个孩子,就更不要他了。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愿意,不做这个皇帝也没关系,只要他有一天醒过来,还能看见父母那样笑着。


    “谁逼你了?”乌兰晔突然问。


    “什么?”


    “你说嫁他非你所愿,”乌兰晔咄咄逼人,“谁逼你了?”


    袁增,谢聿,桓廊,陈缙,王勤……明绰苦笑了一声,觉得把南朝的三台诸部官员名录给儿子看可能都更快一些。


    “建康有很多人,不喜欢看我独身寡居,怕我离皇兄太近了,就会摆弄朝政,插手立嗣。”明绰不知道这样说儿子是否能够理解,“他们想把我嫁出去,让一个男人来约束我恪守妇道……”


    “舅舅不是很疼你吗?”乌兰晔不肯信她,这不是他所了解的母亲,她在大燕做皇后时,从来没有对那些攻讦她以妇人之身擅政的朝臣们软弱妥协过,“你会怕那些人?”


    明绰只有苦笑。就是皇兄太疼她了,让她也以为躲进含清宫里就没事了。是谢星娥把她逼出了含清宫,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可是儿子这样问她,明绰也忍不住想,真的是谢星娥逼的她吗?


    明明是萧盈啊。是因为他的爱,她才被困在建康,不得不在权力的漩涡里步步深陷。是因为他的爱,她才错过了晔儿的五年,才会在这里被儿子质问。可她最恨的就是,最后还是要靠他的爱,他的在乎和他的心疼,她才能回到儿子身边,甚至在这个过程里,她都忘了最开始是谁不让她走的了。


    可不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在萧盈面前,她和袁綦也没那么大的差别。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乌兰晔看着她,“母后选择袁綦,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南朝的大将军吗?”


    明绰被他的语气深深刺痛,再也没有克制得住眼泪。她咬着牙,无声地任泪水浸润了整张脸,才最终挤出来一句:“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权势?”


    乌兰晔没说话,但他脸上的神情说明他就是这么想的。


    “是,我选他,就是看中了他父亲是大将军。我要得到袁增的支持,我要在朝中说话有分量,我要再也没人敢来随意置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样我才能回到你身边来!否则我就算杀了十个冯濂之,朝中也不可能允许我来‘出使


    ’洛阳!你见过天下有哪个女子做使臣的吗?你会派一个女子去出使邻国吗?!”——即便如此,真正的皇帝使持节依然是袁綦,而不是她。明绰的眼泪落得更凶,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我不要什么权势,我要的是你啊!”


    乌兰晔毫不犹豫地顶回去:“所以你把我留在长安七年?”


    明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儿子当面甩了一巴掌。可是她无法反驳。


    “好,”明绰迅速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让自己冷静下来,“那我不要他了。”


    乌兰晔愣了一下,看着母亲。


    明绰:“我可以今天就让袁綦回建康,我和他的婚事就此作罢,从今以后,我绝不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一心一意地为你阿耶守寡,我不做萧氏的公主,只做大燕的太后……”


    乌兰晔像是被“太后”两个字刺到了一般,棱角还未完全分明的脸上突然抽了一下。明绰便明白了什么似的,讽刺地笑了出来。


    “婚事哪还有作罢的道理?”乌兰晔近乎残忍地吐出来一句话,“母亲既已改嫁,如何还能做大燕的太后?”


    明绰毫不意外,乌兰晔忍到今天才终于说了实话,她此刻已经只想笑。


    “你一直在等,对吧?”明绰看着儿子,“你就是在等着我去找他,你就有这样的借口……”


    乌兰晔没有说话。明绰仍是笑着,觉得说不出的可笑。


    “我宁可让袁綦恨我,也提防着他有一天会以丈夫的身份阻止我离开建康……”但袁綦其实不是那个会拦她的人,明绰心里知道这个,她真正担心的一直都是萧盈,“我还提防了皇兄……就独独没有提防你。”


    袁綦真的没有阻拦她,甚至萧盈都没有以她的丈夫为借口继续把她困在建康,反而是她的儿子,现在百般寻找理由,不许她留在洛阳。


    乌兰晔不愿意再说下去了,他退了一步,低下了头,突然道:“明日我陪母亲去皇陵。”


    下一句他没有明说。见过阿耶一面,她就可以回去了。他知道母亲已经听懂了,转身便要走。


    “晔儿!”明绰又叫了他一声,“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那天晚上抛下你,是不是?”


    乌兰晔没有立刻回答她。他背着身,轻轻地仰起了头,试图把眼泪憋回去。然后他回过脸,反问了母亲一句:“娘,你有没有原谅过我当年在莲子汤里给你下毒?”


    明绰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早就说过,我没有怪你……”


    “我也没有怪你。”乌兰晔打断了她。可是明绰竟然听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母子之间,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呢?乌兰晔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他哭了。


    该怎么让母亲明白呢?他无法忘记独自在长安的那七年,也无法忘记那碗被他亲手送出去的莲子汤……唯独理解了母亲那一夜的没有回头。母子之间的缘分已经这样浅了,不回头才是对的。


    “既然没有回头,”他说,“就该一直往前走。”


    明绰站在那里,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软倒在了地上。十四年前的剧痛再一次席卷过她的身体,从深处把她撕裂。她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像是第二次生下了这个孩子。分离血肉,剪断脐带,从此不再共享呼吸。她听见他的啼哭,在夜风里呼唤着阿娘。然后终于彻底断绝。


    第153章


    大雍的使臣在洛阳仅停留了一个月不到,就启程打道回府。


    乌兰晔年少立威,瞧着多么老成持重,其实还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无论重臣如何劝谏,说他这样要得罪南朝的,他就是不肯接见袁綦。最后只能是杨崇出面,跟袁綦把诸事议定。


    杨崇其实更愿意跟萧皇后谈,但她诸事不理。离开前的几天她都在皇陵,连洛阳都没有回去。


    先王驾崩得突然,洛阳的皇陵没有在他生前就准备好,到现在还在建,乌兰徵的棺椁也只是被暂厝于地宫。明绰本想提及先王遗愿,可是最终也没有开口。


    乌兰晔生于中原长于中原,早已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在方千绪的影响下,他笃信佛陀,连阿瓦神女的传说都没人跟他讲过,想来也是不可能理解父亲对神女湖的牵挂了。他在皇陵的修建上不计靡费,为的是他的孝心和大燕千秋万代的威严。再去说那个,没意思了。


    到最后,明绰也只是问,皇陵还会不会有她的位置。


    有的,皇陵从设计之初,就留了皇后合葬的位置,但那时母亲尚未改嫁。乌兰晔喉中哽了几下,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


    他们走的那天,乌兰晔亲自来送,临到别时,还是落了泪。明绰反而不哭了,隔着他的袖子,触摸他手臂上的那道疤。乌兰晔十分不自在,可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再问为什么,甚至也没有多余的叮嘱,就这样沉默着,转身上了马车。


    从那一天起,长公主的营帐里就没有断过酒。


    她在建康时就十分好饮。但那是宴饮,她喝得尽兴,是因为有人陪她取乐。如今只是一个人喝,喝得多,醉得厉害,第二日颠簸就要难受,难受了她就不让走,十分耽误行军。但也没人敢劝。


    直到在寿阳停到第三天,袁綦才终于忍无可忍地进了长公主的营帐。


    地上已经丢了一个空坛子,明绰还没醉,但是已经两颊酡红,坐得歪歪斜斜。看见袁綦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她面前只有一个酒樽,明绰给他斟满,要他一起喝,但是袁綦轻轻地推开,表示他不喝。明绰就拿回去,自己仰脖饮尽,也不等他说话,就道:“不喝你就出去。”


    她说着又要给自己倒酒,但是袁綦伸手拿走了酒樽。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沉着脸,想直接对着坛口喝,袁綦又伸出手,把酒坛也拿走了。没控制住脾气,手里一甩,那酒坛就丢出去,在地上碎了个干净。明绰坐在那里,足足愣了半刻,突然站起来,抬手就打了袁綦一耳光。


    袁綦没动。他本来没想跟明绰动怒,摔长公主的酒坛,怎么都是他犯上了。所以他挨了这一下,也就是垂了眼睛,低声道:“长公主恕罪。”


    他不认错还好,这个姿态,明绰反而更生气了。她瞪着袁綦,只觉得一股火从胸口烧起来,烧得她眼眶里一片热,抬手又打。袁綦偏过头去避了一下,她的指甲抓在了他下巴上,留下了几道痕迹。明绰气得狠了,


    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袁綦任她推搡,退了一步,眼里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恼火,又被他压制下去,还是垂着眼睛,不说话。


    明绰气的就是他这副样子,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一时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什么,齿缝里狠狠地蹦出了两个字:“跪下。”


    袁綦沉默。牙关无声地绷紧,挨打的半边脸泛了红,好一会儿,他撩起袍摆,跪在了明绰面前。明绰看着他,突然想起那年盂兰盆会,他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可是敢伸手抓她的衣袖。那时候她怎么会那么想要他呢?一股强烈的欲呕的冲动从胸口泛上来,明绰从来没有觉得他如此面目可憎过。


    “说话。”明绰命令他。


    袁綦抬起头,还是沉默着。


    他的沉默招来的又是明绰的一巴掌:“说话!”


    袁綦的忍耐明显也已经到了极限,他看着明绰:“长公主要我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有!”明绰无法控制地提高了声音,“有话就说!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袁綦还是不作声,但他看着明绰的眼睛里燃起了火,明绰又抬起手,这次袁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还是跪在她面前,可是手上的力气好大,抓得明绰发出了一声痛音,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猝然松了手。然后他站起来,好像再多留一刻就要控制不住了,转身想往外走。


    明绰在他背后喊:“你敢走试试看?”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威胁他,甚至不知道留他下来要说什么。但就是要阻止他,无论袁綦现在想要做什么,她都不让。她就是不能让袁綦痛快。


    袁綦果然站住了脚,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才低声道:“长公主不必自苦,以后定然还是能回洛阳,与大燕先王合葬,臣不会阻拦。”


    明绰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什么?”


    袁綦转过身来,看着她:“你不就是想跟他死在一起吗?”


    沉默。然后明绰空洞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他很荒唐。笑声一出口,就再也停不住了,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头晕目眩。


    袁綦看着她笑,又道:“臣也是要和楚氏合葬的。”


    明绰终于不笑了。她似是倦极了,摆了摆手:“恕颐才不想见你。”


    “她是我的发妻……”


    “发妻?”明绰打断他,声音古怪地扬起来,“她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一往情深哪?”


    袁綦咬紧了牙关,不肯说话。明绰走近了两步,咄咄逼人:“她是你的发妻,你却偷偷藏我的帕子?捡我的耳环?是谁趁夜跑进我屋里的?你那个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你有发妻啊?你现在演给谁看啊?……哦,报复我?”


    “臣不敢。”


    “你是不敢!”明绰骂他,“你但凡敢拿着剑,去杀了你父亲,就算给恕颐报仇了……你凭什么欺负我?就我最好欺负,是不是?”


    她没有想哭,可是眼泪控制不住,浑身都发着颤,往他身上打。袁綦身上还穿着甲,她的手掌落到他冰冷的胸甲上,打得她自己好痛。袁綦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绰还在骂:“你凭什么就怪我一个人?袁增逼你,陛下也逼你,你怎么不敢恨他们?”


    她逼近了袁綦,酒气吐出来,熏得袁綦双目赤红。


    “你不敢,我敢。”她说得一字一顿,“我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皇兄……”


    袁綦很轻地唤了她一声,似是还想让她留存一些理智:“长公主。”


    “别这样叫我了!”她的声音像一根弦,突然彻底绷断了,“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她!我要是早知道晔儿是这样,我何苦还做这一切……”


    袁綦落了泪,伸手抱住她,明绰激烈地挣扎起来,可是袁綦就是不放手。


    “你放开我!”明绰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用言语来攻击他,“凭什么你都不敢去给她讨个公道,却来责怪我!你别碰我!我也恶心!放手——”


    可是袁綦没放开,他突然非常用力地吻住了她。明绰立刻抿紧了嘴,浑身都在抗拒。可是袁綦这次非常执着,一只手摁住了她的后颈,不让她逃。明绰急了,狠狠地咬了袁綦一口,她一定把袁綦咬得很疼,可是他还是没肯放开,反而更用力地唇齿厮磨,一定要撬开她的齿列。明绰感觉到一股带着铁锈气的淡淡血腥在舌尖弥漫开,终于僵硬着松开了牙关。


    “你也恶心?”袁綦依在她唇边,重复了这四个字,重音落在“也”上。


    明绰看着一丝血迹飞快地从袁綦下唇渗出来,心里终于觉出了几分痛快,恨不得要看袁綦流更多的血才好。


    “她都告诉我了。”明绰压低声音,“每次你碰她,她都觉得恶心,你还想跟她合葬……”


    袁綦再次用唇封住她,明绰想打他,但他一只手就制住了明绰两只手,轻轻一扯就拉开了她的衣服。她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小腿抵到了榻上,然后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原本就已经挣扎歪了的发钗彻底脱落。袁綦被她带着,只靠一条膝盖撑在榻上,勉强用手撑了一把,居高临下地看着明绰的长发在榻上铺开。


    没有人说话,明绰也不再骂了。袁綦直起腰,开始脱他的甲。明绰用手肘把上半身支起来,原本就已经被袁綦扯松的衣服马上从肩上垂落。袁綦没忍住俯身吻她的肩膀,明绰感觉自己手指都是麻的,却还是精准地摸到他甲下的系带。她为什么会对男人的甲如此熟悉?袁綦充满怨恨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突然问她:“你也是这样给乌兰徵脱甲的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敢直呼乌兰徵的名讳,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忍住了什么,没说出来。她把袁綦的肩甲脱了下来,胸甲也落下,撞在榻边,发出沉闷的声音。袁綦两只手把住她的腰,轻轻巧巧地把人整个翻了过来。


    明绰没忍住闷哼了一声,但尾音被袁綦吞掉了。他一只手从她颈下缠上来,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转回头,和他接吻。他的唇间还有那股血腥气,被她咽下去,一路灼痛她的五脏六腑。刚才喝下去的酒在她体内被煮沸了,明绰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一块布料,那应该是她还没有被完全脱下的衣服,但那是衣服的哪个部分,她完全分不出来。袁綦的手便覆盖下来,从她的指缝嵌进去,握紧她的手。明绰不得不放开那块可怜的布料,终于没忍住叫了他一声:“袁綦,我疼……”


    袁綦停了下来,突然把她抱了起来。更多的衣物在往下落,她刚才喝下去的酒都变成汗和眼泪,蒸出来,蒸得两个人都是湿淋淋一片。她还是疼,可是她也没有让袁綦停下。她只是一遍一遍,非常委屈地指控他:“连你也欺负我……”


    怎么可以连你也欺负我。


    袁綦始终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在寿阳停留了五日之后,军队终于重新启程。抵达建康的那一天,已是深秋。袁綦进宫复命,明绰却直接回了公主府。等着她的是无数的赏赐,马上就是万寿,那不是萧盈真正的生辰,但确实是她的。萧盈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见到她回来的心情,却只是让明绰感到更加痛苦。她收下了,只打发了阴青蘅去谢恩,自己没肯露面。她现在不想见到萧盈。她不想见到任何人。


    她觉得自己病了,就像五年前刚回到建康的时候那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整日困倦,只想一直一直睡下去。万寿当天,她也称病不肯进宫赴宴,于是萧盈派了卞弘来公主府看她。


    在明绰满三十四岁的那一天,她发现她怀上了袁綦的孩子。


    第154章


    萧盈走回殿中,习惯性地把头上的冕旒先拆下来,随手抛给了任之。两个女史低着头上前,一左一右,动作熟练而又迅捷地摘去他腰间所有的环佩玉珩。另一个身量足够的内侍则跟在他身后,从他肩上褪下了厚重的大袍。萧盈似是被这些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刚从太极殿下来,就一刻也穿不住了。


    尽管几个重臣还都在外面等着,但他们都知道规矩,让陛下先歇口气。


    任之把茶端上来,小声通报了一句:“长公主到了。”


    萧盈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的神情,是他召妹妹入的宫。但他换常服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儿,没让明绰等太久,就抬抬手,让把人都召进来了。


    明绰跟着三台诸部的重臣们一起趋步进殿,准备叩拜行礼。人还没跪下去,萧盈已经制止了她:“你不用多礼了,过来坐。”


    她虽是长公主,但袁增是她家君,谢聿是她亲舅舅,她还是站在了他们身后。陛下突然说了这个话,几人都是一愣,自然不敢以为陛下是在对他们说话,都微微侧身,看着长公主缓步从他们身边经过,真的去坐在了陛下身边。


    桓廊垂了眼,笏板遮住了面上的表情,跟站在身侧的陈缙交换了一个眼神。曾经陛下还避忌一些,长公主是不能与重臣同席


    的。后来长公主嫁了袁綦,时常与袁增在含清宫同进同出,已经不成体统。自从长公主从洛阳回来,是更不得了了。


    但萧盈根本没管他们在想什么,明绰刚有了身孕,怎么能让她跪。明绰也没跟皇兄讲究这个礼,大大方方地坐了,看着桓廊他们不情不愿地行完了面君的大礼,倒像是也跟着一起跪了她。


    萧盈这才把刚才太极殿上没说完的话又提起来:“接着说吧,雅隆人怎么办?”


    最近朝上议的主要就这件事儿,西南的雅隆人犯边。他们也是大雍的世仇了,隔上十几年的就得打一回。上次还是谢太后在的时候,打得挺狠,所以后来雅隆王记恨大雍,藏匿了羌人余孽,到现在羌人的皇室还是雅隆的座上宾呢。这是攒足了力气,气势汹汹地来复仇了。


    袁增立刻进言:“袁綦愿为陛下领兵。”


    萧盈头都没抬就否了他:“仲宁就算了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了明绰一眼,两人视线轻轻一触,明绰就知道萧盈今日为何要召她入宫了。袁增是估摸着袁綦都出使洛阳回来了,那压在他头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禁令也可以解了,这就着急要为儿子再谋前程了。


    萧盈敛了敛袖,顺手把一碟蜜饯往明绰那边推了推,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只道:“西南山多,瘴气多,蛮人又凶。就算东乡舍得驸马,朕也舍不得。”


    桓廊也道:“不如将桓湛从宿州召回来——”


    可他话还没说完,明绰已经打断了他,对萧盈笑道:“皇兄怎么把我想得这么不识大体?”


    萧盈转回脸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明绰微笑自若,并无异色。萧盈的眼神落下来,从她腹部一掠,似是提醒她什么。但是明绰只当没看见:“雅隆人凶,难道当年纥骨勃斤的人就不凶了?仲宁能打他们,怎么打不了雅隆人?”


    袁增马上跟了一句:“长公主所言极是!”


    “可你……”萧盈刚开了个口,但是明绰马上给他使了个眼色。她有身孕的事情还没什么人知道。萧盈只好闭了嘴,又问袁增:“怎么不让伯彦去?”


    明绰仍是笑着:“皇兄不都说了么?西南山多,瘴气多……伯彦腰上有伤,哪里禁得住那种湿气,大将军摆明了偏心,皇兄就不要戳破他了。”


    袁增知道她有意解围,也跟着笑了一声,行了个礼,算是认了。明绰看了看桓廊的脸色,又轻轻巧巧地补了一句:“令君,桓湛的身子骨可还好吧?他怕不怕瘴气?”


    桓廊只好应声:“他是不怕……呃,陛下——”


    明绰还是没让他把话说完:“桓湛家学是有的,但终究是少些实战,也是时候让他去历练历练了。他虽年纪比仲宁长了几岁,但军功是比不上的,让他做仲宁的副将,想来也不算是委屈了他……皇兄觉得如何?”


    桓廊收声收得太急,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一时脸色难看得很。他十分不满长公主这样干涉朝政,但她又是在替桓氏争取,所以他竟也不知道是该反对还是该应声,憋得脸都快紫了。


    萧盈也不知道明绰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未置可否,但他未出声阻拦,明绰就接着往下说:“我还有一点儿私心,想再跟皇兄荐一个人。”


    “谁?”


    “谢运。”


    这下轮到谢聿一下子抬起头,露出了跟桓廊差不多的神情。长公主这还是头一次替谢家人说话。


    萧盈也很意外:“谢维的儿子?他在幽州。”


    “可他是个将才啊。”明绰很讲道理的口吻。谢运自小就跟着谢维上战场,当初与乌兰徵一起夹击拔拔真,他也在袁军帐下。此战之后,谢维虽然随袁增撤军,调回了建康,谢运还是继续留在幽州驻守。后来萧盈派袁綦去幽州,他是袁綦的副手。按说谢运这么多年早该升了,还是陛下对谢家不冷不热那个态度,他父亲又是当年直接参与过谢太后谋反的,所以就这么扔在幽州。


    “拓莫阙老了,已不再驻守辽东,北边相安无事,陛下把这样的将才丢在幽州,岂不浪费?”明绰怕她自己说不够,又转向袁增,“大将军是知道谢运之才的。”


    “是,”袁增再次应声,“谢运此人是有些过人的智计,尤擅因地制宜……”


    他边说边看了明绰一眼,显然长公主根本没有跟他通过气,他也没想到长公主连谢运有才都知道。


    萧盈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似是觉得好笑,低下了头,一声未作。在场的三大姓,她倒是一个都没落下。


    但萧盈转念一想,袁綦勇武,能当大将,但毕竟没做过全军主帅。桓湛少实战,但常年在宿州大营,掌管着大部分的执金吾卫,治军他行。谢运善谋,可做智囊。安排他们两做袁綦的副手,倒确实不是明绰随口胡说的。


    萧盈没有立刻表态,暂且搁置,议别的事情。但其实大部分要紧的都已经在今日的朝会上说完了,要私下里谈的除了雅隆犯边,就是封皇长子为平阳王一事。谢聿今年给萧稷求了一整年,萧盈就拿“长幼有序”搪塞了一整年。搪塞到后来,重臣们便也觉得,确实是早该给皇长子封王了。


    封王就是一道旨意的事儿,但在京中赐邸,设何人为平阳王属官等等杂事,可就有的说了。谢聿自知在军务上说不上话,方才一直保持沉默,这会儿了话就多起来了。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认为皇长子十五岁才封王,那没几年便要就藩的,不必那么麻烦了。


    并不只是他作为皇三子的太父这样去想,其余人也是这么想的。平阳王的种种古怪之处,到今日都被认为是心智不全,一个傻子,要给他配属官做什么?有什么好辅佐的?——只是没人敢在萧盈面前这么说。陈缙打个圆场,意思是该配的还是得配齐,但给出的都不是什么像样的人选。


    萧盈还以为明绰会为秧儿说上两句,但她也保持了沉默。好像她心里也有一杆秤,随时把握着那份尺度。今日在军政上的多言已经差不多到某些人的极限了,她见好就收。


    她也不替萧秧说话,谢聿就又进了一言,说既然封王赐邸,就可以给皇长子娶妻了。明绰听到这儿才抬了抬头,总觉得舅舅没安什么好心。果然,谢聿一张嘴,就是要把卢氏女许给皇长子。


    卢氏是谢家的姻亲,不算辱没了皇长子,但谢聿的心思,显然还是想阻止平阳王娶袁氏女。


    袁增又看了一眼长公主,等她表态。平阳王的资质实在是不好说,若没有长公主明确地站在他身后,袁家倒也不是非要上赶着嫁女。但他还没等到明绰说什么,萧盈就抬了抬手,让谢聿别说了。


    “今日没让你们来议朕娶媳的私事。”他神色淡淡的,“秧儿父母俱在,自有我们替他物色,不劳烦中书令说媒拉纤。”


    谢聿只好退了一步:“是。臣僭越。”


    萧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但长公主还是端坐着没动,指间衔了蜜饯正吃,显然还有话跟陛下私下说。但是等人都退下了,明绰也不开口。萧盈看她沉默,主动问了一句:“这两日觉得如何?”


    明绰知道他在关心什么,抓紧时间拣她喜欢的蜜饯和炒豆子吃:“还吃得下饭。”


    她准备好了又和当年怀晔儿一样,吐得昏天黑地,什么都吃不下,可是这个孩子比兄长要懂事得多,没太折腾她。明绰欣喜,又难免夹杂了许多酸涩。现在回想,也许她和晔儿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的。


    萧盈又问:“睡得如何?”


    明绰就笑了:“罗太医没有跟皇兄说吗?”


    那是太医署里最长于妇人妊娠的一位,萧盈派了他去公主府,日日替明绰看着这胎。明绰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卞弘第一时间就回来禀报了陛下,所以萧盈比袁綦还早知道她有了身孕。他早已做了父亲,也比袁綦更知道明绰会如何不适。


    还派太医——皇后怀着萧稷的时候都没见他这样过,这情形,倒像他才是这孩子的父亲。


    萧盈便叹了口气:“大雍自有良将,你才刚有了身孕,怎么能派仲宁出去……”


    “有什么不能的?”明绰不为所动,“他留在我身边又有什么用?是能替我怀还是能替我生啊?”


    萧盈轻轻皱了眉,无言地打量着她。当初成婚的时候,他气得恨不得亲手把袁綦杀了。如今好不容易气也消了,终于接受了此事,她却这样的口吻,萧盈一时都不知道他到底该作何感想。


    “仲宁他……”萧盈斟酌着词句,“待你不好吗?”


    明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当初她非要萧盈下旨夺了袁綦的军衔时,萧盈也说过会令他们夫妻不谐,按说这会儿就算为了个面子,也得在皇兄面前假装一切都好,可偏偏她没这兴致。托了腮,歪着头看着皇兄,只道:“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他又不敢怨皇兄,只好怨我了。”


    萧盈眼神幽深:“现在还在怨你?”


    明绰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袁綦怎么想的,现在他有点儿手足无措,可能是因为那天被明绰那样骂了一顿,真的想明白了什么,也可能只是因为第一次要做父亲。他有一些笨拙的示好,前两天表示不想再分房而居了,结果被桓宜华骂了一顿,说他没个轻重。明绰知道桓宜华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但她也懒得替袁綦分辩什么。


    这个孩子来得很意外,但这个时机,让她很难不觉得是老天重新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好像一瞬间就把所有被晔儿推开的感情都转移到了腹中这个孩子身上,于是半点精力都不愿意花在去琢磨袁綦是怎么想的。她不想再继续跟他置什么气了,也不需要他的陪伴或者安慰。让他去建功立业吧,明绰真是看够了他那副样子。


    “皇兄,”明绰有意软了声调,哀求什么似的,“就当是为了这个孩子,别再为难仲宁了。”


    萧盈被她这副样子气笑了:“倒打一耙。”


    是他要为难袁綦的吗?不是她自己吗?可是明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无声地问他,难道他就没有为难过吗?于是萧盈也不说了,草草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明绰笑起来,又道:“还有一件事。”


    萧盈手里正给她剥豆子,“嗯”了一声,让她说。


    “皇兄赏个恩典,让漪澜跟着秧儿移居平阳王府吧。”


    萧盈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她。敬夫人有封号,是承华宫的主位,除非萧盈驾崩,不然按制,她是不能跟着儿子出宫的——敬漪澜之前指望着跟儿子出宫,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没想到萧盈还能活到这会儿。


    “不行。”萧盈没答应。敬夫人与宋家的关系说不清楚,若是出了宫,她要去见长子,定有好事者编排,到时候损的是皇家颜面,对平阳王也不好。萧盈剥豆子的动作没停,只道,“急什么,等朕不在了,没人拦她。”


    “可是皇兄福寿万年,漪澜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呀?”明绰张嘴就开始瞎哄,说得萧盈都没忍住“哼”地笑了一声,把剥好的豆子往她嘴里一送,想堵她嘴似的。明绰两下嚼了,不依不饶地又劝:“皇兄是慈父,顾忌着秧儿,我都知道。可是秧儿这个情形,让他骤然离开母亲,搬去都是生人的平阳王府,他受得了吗?皇兄就不想想这一层吗?还是……”明绰有意顿了顿,语气酸溜溜的,“你舍不得她呀?”


    萧盈便长长地叹出来一口气。明绰就是这样,袁綦是她要嫁的,他们之间也是她不肯要的。但等有所求了,就拿这点儿感情来挟制萧盈。问题就是回回奏效,萧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是她现在从洛阳回来了,她和儿子之间的事情,她还是怪萧盈的,可她现在不说了。萧盈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是欠她的。


    “知道了。”他应得不情不愿,“朕来想办法。”


    明绰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多谢皇兄。”


    她求的事情都说完了,便要走。萧盈本还想再留她一会儿,转念一想,又怕她再提什么拒绝不了的事情,赶紧摆摆手,让她走了。明绰觉得他这副样子好笑,走出去的时候都是一脸的笑意,然后在突然看到皇后母子的时候一下子全部冻住了。


    谢星娥亲自抱着萧稷,身后跟着几个宫人,端着补品,显然是来看陛下了。皇长子新封了平阳王,她最近很殷勤。只是长公主跟陛下私下在说话,任之吃一堑长一智,说什么都不肯放皇后进去。谢星娥一看到是她出来了,脸色马上也不好看了。


    “我当陛下是在见谁呢。”她转过脸,意有所指地瞪了任之一眼。任之垂着头,只当自己是尊木雕。


    萧稷认识明绰是谁,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知道对着姑母笑,晶亮的口涎从唇边挂下来。明绰现在看谁家孩子都觉得可爱,一时脸上没绷住,也朝他笑了笑。谢星娥却保护意味极重地把儿子护住,明绰心里立刻升起一股不适,但也没说什么,敷衍地行了个礼,就准备走了。


    “姐姐,”谢星娥在背后叫了她一声,“你当日不是说过不会再来含清宫来吗,怎么如今又来了?”


    明绰脚下顿了顿,只花了很短的一瞬间,就放弃了克制自己,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当日还说过自己会死呢。”


    谢星娥的脸一下子就变了:“你!”


    “皇后!”任之吓得不轻,赶紧拦了一下,“陛下还等着呢……”


    明绰便冷笑了一声,再也不理睬谢星娥的怒火,转头走出了含清宫。


    第155章


    明绰转头又去了一趟承华宫,但是萧秧竟然不在,而且他留给母亲的说辞是,去公主府看姑母了。明绰跟满脸惊讶的敬漪澜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笑得停不下来。


    “也未必是撒谎,”明绰还想着给他圆一圆,“这孩子从来不会撒谎的,可能是正好跟我错开了吧。”


    敬漪澜便一副“儿大不由娘”的神情。萧秧是从来不会撒谎,但是袁韶音会教啊。她倒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还叫他给你带了东西呢!”


    “什么?”


    “也没什么,怕你胃口不好,做了些枣泥糕而已。”敬漪澜想了想,又道,“他别为了交差,都自己吃了!”


    明绰觉得窝心,


    唇边的笑意更深,跟她打趣:“他未必自己吃,都省给你儿媳妇吃了!”


    敬漪澜闻言就摆了摆手,不接她这个话茬。


    “不说这个,”她抓着明绰的手坐下,只问她,“你怎么样?”


    明绰还能从洛阳回来,她的惊喜和意外丝毫不逊于萧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绰为了回到儿子身边做了多少,所以敬漪澜认定了她是不会再回来的了。她没说什么,甚至连挽留和不舍的话都没有一句。只是长公主出发去洛阳之前,敬漪澜托儿子送去了一个小小的香囊,是她自己绣的,算是相交一场,留个念想。


    明绰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酸软。这两年,她自然是与桓宜华来往得更勤些,也不是说桓宜华哪里不好,但她毕竟还有一层阿嫂的身份,比如她就从来不希望明绰真的留在洛阳。真正最懂明绰的,其实还是敬漪澜。


    从洛阳回来的时候,明绰满心的无所适从,五年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回到晔儿身边,如今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进了宫,见到了敬漪澜,才终于觉得,建康还是有值得她回来的人在。


    “我没什么……”明绰懒得再答一遍吃得如何睡得如何了,先着急跟敬漪澜讲了一遍方才见到谢星娥的情形。敬漪澜听得又是笑又是叹:“你这张嘴!”


    明绰犹不解气似的:“我还不够给她颜面吗?你是没听到中书令刚才……”


    她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只道:“反正她和舅舅都是痴心妄想,我定是要让秧儿和韶音都称心如意的!”


    话又绕回这上头了,敬漪澜也只好沉默着笑了笑。桓宜华未必舍得女儿,袁家也未必看得上萧秧,她心里都有数。最近袁韶音都很少来承华宫了,敬漪澜是极有自尊的人,方才连跟着明绰开一句姑娘家玩笑都不肯,这会儿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明绰知道她的性子,便把这个话头揭了过去。她也不说今日去求了恩典,想着等圣旨下来的时候给敬漪澜一个惊喜。今日是朝会还没散就有人去请她,然后又在含清宫里说到这会儿,明绰还没吃饭,就在敬漪澜这里蹭了两口。但一直到饭都吃完了,萧秧还是没有回来。明绰便告辞出了宫,回了公主府,刚进门就问阴青蘅,平阳王殿下是不是来了。


    “长公主会未卜先知不成?”阴青蘅让她吓了一跳,刚要禀报呢,“来了,在左院里……”


    明绰抬脚就往里进,阴青蘅跟在身后,掩着笑意又补了一句:“跟大姑娘在一块儿呢。”


    明绰嘴里便是轻轻的“啧”一声,只道:“别又让她娘看见。”


    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桓宜华可以说是彻底搬进了公主府。好在阴青蘅说的那个也不是内院,明绰走到连廊的月门前就特意放轻了脚步,看见两个孩子都在树下,袁韶音别别扭扭地拧着脸,竟是在哭。萧秧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明绰转回头用眼神无声地问阴青蘅,这是怎么回事儿。但阴青蘅也只有困惑地摇头,刚才还好好的呢。


    然后袁韶音就抽着鼻子解答了两人的困惑:“你别在这儿烦我!娶你的卢卿芳去!”


    明绰:“……”


    小小年纪,消息这么灵通呢。


    但她跟萧秧发这样的脾气,委实也是为难萧秧。他什么都不肯说,但是袁韶音让他走,他也没走。袁韶音一拳头打进棉花里,越想越气,竟然蹲下来放声大哭。萧秧看她哭成这样,才硬是逼着自己似的,吐出来几个字:“我不认识她。”


    他也蹲下来,手伸出来,想拍拍袁韶音的肩膀,又不敢,犹犹豫豫地往回收。半天也只能又重复一遍:“我真的不认识她。”


    在萧秧的逻辑里,他都不认识卢氏女,怎么可能会娶她?但是袁韶音已经到了明白婚配不必相识的年纪,所以他这个话一点力道都没有。更何况,这话是她太父今天从宫里回来以后说的,就是说给她听的,还能有假?袁韶音小小的自尊心被刺痛了,她都没答应过要嫁给萧秧,怎么能是萧秧先去找别人呢?


    “你跟父亲一样,都是负心人!”袁韶音恶狠狠地把人一推,推得萧秧一屁股坐在了树下的泥地里,然后她转身就跑。


    明绰手忙脚乱地想躲,但是阴青蘅就站在她身后,把她的路都堵上了。袁韶音跑过月门,险些撞到她身上。明绰只好露出一个笑脸,叫了她一声:“韶音……”


    袁韶音也不理她,哭着又跑了。萧秧总算追了上来,衣服上沾了一大片的泥,看见姑母,居然停下来给她行礼。然后又想起来什么,蹬蹬蹬地跑回树下,捡起被他放在地上的一个食盒。


    “姑母,”他把食盒递给明绰,“娘让我拿来……”


    明绰简直想再打他一记,也不等他把话说完:“还不去追!”


    萧秧让她教训得一激灵,赶紧追上去了。明绰打开食盒看了一眼,果然是枣泥糕,又觉得哭笑不得。但是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她琢磨了一番,突然又问阴青蘅:“她为何说她父亲是负心人?”


    阴青蘅把食盒从她手里拿过来,朝她露出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明绰让她的表情逗笑了,一边抬脚往自己屋里去,一边解释了一句:“她从前也没这样说过。”


    袁煦纳妾已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李氏的儿子比袁博还大呢。明绰也是后来才从桓宜华那里听说了,还是桓湛心疼妹妹,去宿州之前,跟袁煦打了一架。什么苻氏、李氏的,就既往不咎了,但以后再也不许朝三暮四。袁煦答应了桓湛的,所以这些年里都很消停。


    桓宜华把女儿保护得很好,很多事情是不让她看到的。她对苻氏、李氏都很好,那两个妾室为人也忠厚,回报了她的善意。但桓宜华并不是图那个贤妻的名声,她只是不想让她的孩子们在一个明争暗斗的环境里长大。


    袁煦感念桓宜华的这份大度,对袁韶音也是偏爱有加。明绰从来没听见这孩子说过她父亲一句不是的。


    “小时候不懂,”阴青蘅在她手边搀了一把,一面笑着打趣,“现在自己情窦初开了,就懂了吧。”


    明绰琢磨了一下,倒也说得过去,就抛到了脑后。回房间之前要经过袁綦那屋,他的门开着,明绰从外面就看见桓宜华跟袁綦在里头说话。听那动静,像是桓宜华在教训他什么。袁綦在阿嫂面前是从来不敢顶嘴的,就杵在那里低着头听。看到明绰回来了,桓宜华才停了下来,但意犹未尽地瞪了袁綦一眼,好像还没骂痛快。


    明绰一边走进来一边打量着两个人的脸色,心里觉得好笑。她这公主府还真是热闹。


    她只当没看见,推门进了自己屋。桓宜华就在袁綦身上拧了一下,推了他一把。袁綦赶紧快步跟着明绰进了屋,看起来相当紧张,都快同手同脚了。阴青蘅非常识相地退了出去,顺手给他们把门带上了。


    明绰也没赶他,自己把食盒里的枣泥糕拿出来,摆在桌上,抬头问了他一句:“吃不吃?敬夫人亲手做的。”


    袁綦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陪她坐了下来。明绰似是随口一问:“桓姐姐跟你说什么呢?”


    “她不许我出征。”


    明绰掰枣泥糕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就明白了什么:“你们今日回过袁府了?”


    “父亲差人来唤了。”


    明绰“哦”了一声,把一小块枣泥糕放进嘴里,什么也没说。袁綦看了她一会儿,承诺什么似的:“我不去。”


    “干嘛不去?”明绰笑了,“我好不容易才在皇兄那里替你求来的。”


    “我想陪着你。”袁綦看着她,“陪着孩子出生。”


    明绰还是笑:“桓姐姐怀着韶音的时候,伯彦不也是接了圣旨,说走就走了?你事事想跟阿兄看齐的,怎么这会儿不肯学他了?”


    袁綦轻笑了一声,只道:“所以让阿嫂骂得这样呢。”


    明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我和桓姐姐当年不一样。”


    那时候桓宜华还很年轻,她第一次怀孕,难免害怕无措。又是执意嫁给了家里不同意的人,当年桓殷仍在世,虽然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但是总摆脸色。桓宜华的父亲是几个兄弟里最没出息的,哪里敢违逆了当年桓大将军的心意。所以连桓宜华有了身孕,她母亲都没敢来袁府照料。


    但更重要的是,桓宜华当年一心爱着丈夫,所以才那样希望他在身边,看着他们的孩子出世。


    明绰特别理解这种情绪,当年怀着晔儿的时候,她也是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乌兰徵。可是现在看着眼前的人,实在找不到那种相似的心情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更爱乌兰徵一点,还是年纪渐长,就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无措了。她对袁綦有过强烈的愤怒和歉疚,也有过缱绻的依恋,甚至是阴暗的毁灭欲,此刻好像都淡了。就是觉得他离开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当年乌兰徵也已经证明了男人没有什么用。比起袁綦,她更想要桓宜华和敬漪澜的陪伴。


    “照顾我的人有这么多,”明绰放下了枣泥糕,“你也看见了,太医都来了,桓姐姐都几天没回去了……放心吧。”


    嘴上说的是要袁綦放心,但袁綦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察觉到了那份不动声色的推拒。袁綦


    轻轻皱了眉头,想握她的手,但是明绰好巧不巧地把手从桌上收了回去,交错着拍了拍,把指间沾的枣泥糕碎屑拍掉。


    袁綦的手有些尴尬地留在桌上,半晌,轻声说了一句:“从前是我对不起你。”


    明绰像是压根没听见这句话,捻了捻指尖,还是觉得有点儿黏黏的。她不知道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她也对不起他。她就是厌倦了这种彼此的亏欠,怨恨和折磨,才希望他离开的啊。


    袁綦好像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终于把手放了回去,良久,又问了她一句:“若我奉旨出征,还能回来吗?”


    明绰眉间一跳,马上“嘶”了一声:“你说什么——”


    “回到这里,”袁綦补了一句,“回到你和孩子身边。”


    明绰一时没有作声,于是袁綦便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自嘲似的笑了笑,站起来,轻声道:“你休息吧。”


    他转过身要走,明绰一直沉默着,看他走到门口了,只觉得有什么活物突然从她胸口伸出来,狠狠捅了她的喉咙一下,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站起来脱口而出:“仲宁!”


    袁綦转过来,看着她。


    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会等你。我要以前那个少将军回来。好几句话同时在明绰舌尖上滚过去,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袁綦还是看着她,然后他突然往回走了几步,一下子把明绰搂进了怀里。他抱得好紧,恨不得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明绰被他抱得快要喘不上气,两只手下意识地环上了他的腰,被迫仰起了脸,一行眼泪无声地滑下来,迅速落进她的鬓发里,没有被袁綦发现。


    第二日,圣旨便下达。复袁綦为骠骑将军,敕封镇南将军兼都督益州军事。桓湛与谢运皆受召回京,不日,兵发西南。


    第156章


    建康一入冬,萧盈就又病了。


    现在明绰怀着身子,萧盈就没让她进宫来,怕过了病气给她。倒是萧秧现在长大懂事,知道主动地去含清宫里侍疾。侍候了没几天,含清宫里便突然单独召见了袁煦。召见了又没什么事儿要议,就是跟他拉扯些家常,谈论儿女,把袁煦说得一头雾水,诚惶诚恐。


    萧盈也是好多年没有跟袁煦这样不论君臣了,迂回了半天,才总算把话说出来——儿子求到他跟前了,想娶袁家的大姑娘。


    萧盈对袁韶音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她刚出生的时候,袁煦奉了皇命一直在荆州驻守,萧盈就觉得有些亏欠了桓宜华。他也知道桓殷小气,桓家不肯来照看,那会儿就特意出过几次宫,让桓湛陪着去看过她们母女——他比袁煦还更早抱过袁韶音呢。


    后来他自己有了玉含,就一直想着让袁韶音进宫来陪着他的女儿,就像袁煦当年陪伴过他一样。但是玉含没活下来,萧盈就再也不提了。他后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袁韶音了,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袁煦听到这里就垂头叹气,陛下这些年已经很少提及早夭的平康公主,但那始终是他心里一道疤。当年陪他喝过的酒,流过的眼泪,仍历历在目。


    两人说到这会儿才终于不像是君臣之间的奏对。萧盈跟袁煦说了实话,他没马上答应儿子,就是还想给袁煦一个拒绝的机会——毕竟,秧儿多少还是有些不正常的,他不想一道旨意下来,毁了韶音一辈子。


    萧盈都这么说了,袁煦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当即一口答应下来。萧盈却只是笑着摆摆手,让他回家去问问夫人的意思,再来答复。


    “你夫人的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萧盈跟他开玩笑,“韶音是她的心尖上的肉,你要是问都不问她,她可跟你没完。”


    袁煦似是抱怨:“宜华现在整天都在公主府,臣也得见得着她。”


    萧盈微怔,随即也笑了笑:“她做大嫂也够尽心了。”


    就为着这句话,年前陛下突然又给了桓宜华封赏。当年谢太后谋反之时,她以家书为陛下筹谋,因救驾有功,已赚了个诰命在身。如今萧盈又加封了她一个“清河君夫人”,赐食邑清河县,是她一人独享,与她丈夫无关。朝中所有官眷,没有一个人有她这份殊荣。


    旨意下得很突然,但明绰一听就明白了。萧盈这是软着来,先讨好桓宜华。皇兄这个人吧,他想让别人不舒服的时候,能把人磨死,可他愿意讲情面的时候,又当真事无巨细,如春风化雨。


    别人可能还不明白,但袁增已是明白了。陛下摆出这样的姿态,还不是为了平阳王吗?看陛下不动声色的,其实拳拳爱子之心,还是掩不住啊。袁增琢磨了半天,又觉得平阳王也未必就不能承继大统——退一步来讲,就算平阳王当真心智不全,那对袁家来说,不是更好掌控吗?若是日后萧稷登位,便宜的是他谢聿啊,对袁家有什么好处?


    他上次回来,已经在特意在孙女面前试探了一回。袁韶音哪里藏得住事儿,早让他都看在眼里了。既然如此,袁增便把桓宜华叫来,以完全不容推拒的口吻,让她准备送女儿出嫁。


    桓宜华对此的回应是带着女儿一起搬进了公主府,只说她做大嫂的,要照顾着弟媳的胎。


    她知道女儿心里有萧秧,也知道陛下是给她颜面,她不能不知好歹。可是她也看出了袁增的心思,她就是不愿意让女儿卷入夺嫡之争,不愿意让她成为袁家攀至权力顶峰的另一块砖。


    袁韶音不懂母亲的心,跟她闹起了脾气。明绰看在眼里,也无从劝起。桓宜华这样的态度,弄得敬漪澜也十分尴尬,甚至对儿子发了火,质问他为什么自作主张去求了父皇。明绰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一时也是愁云惨雾。


    转眼僵持到了年下,今年萧盈病得反复,年节的宫宴都取消了,就没让长公主进宫。明绰本是要在公主府简单办一席就罢了,可是袁识亲自上了门,来请母亲、婶娘和姐姐回家过年去。


    这还是明绰头一年上袁府过年。因陛下疼爱,长公主虽下嫁袁家,但连家翁家婆都没来拜会过。刘氏见了她战战兢兢,先给她磕头行礼。


    “夫人快起来……”明绰嘴上客气,但不肯改口称“母亲”——她也从来没有对袁增改过口。刘氏神情一下子十分古怪,别别扭扭地抿着唇,不发一言。


    袁增只当没看见夫人的脸色,请长公主坐了上首。这本是应当的,但明绰做不到像他一样只当没看见刘氏的脸色,还是礼让了一番,仍让袁增居首,她陪坐次席。然后是袁煦夫妇陪坐,袁韶音被打发去


    跟年纪尚幼的弟弟们一块儿坐了,唯有袁识作为长孙能够列席。


    明绰瞧了一眼,在席上布菜伺候的,都是袁增和袁煦父子两个的妾室。


    宴上举杯,自然又是先关心明绰腹中的孩子,再议论一番西南前线。袁綦刚到前线,尚未有大捷传回。调配军需,统筹全境的兵力,都是大将军的职责,袁增自然最了解情况,他对此战并不太担心,安慰明绰说,孩子落地前后,袁綦说不定就能回来了。


    明绰淡淡笑了笑,只道:“经此一役,皇兄定要重整益州边防。既然命仲宁都督益州军事,那与雅隆接壤的三郡二十六县,多少百姓的性命都在他肩上,何必要他急着回来?”


    “是,”袁增朝她轻轻颔首,“长公主胸中有丘壑,果然识大体。”


    明绰刚要再跟他客套两句,就听见身侧突然传来了一声异动。她转过头去,只见桓宜华手里的酒杯突然倒了,一个侍妾打扮的人正在给她擦衣上的酒液。但桓宜华的脸色非常难看,像是完全不想那女子碰她,只是不好在这个场合下发作。


    那侍妾马上跪了下来,连声道:“夫人饶了我!夫人饶了我!”


    明绰微微皱了眉。苻氏和李氏她都认得,所以刚才她还以为这是袁增新纳的妾室。但是看桓宜华这个脸色,她心里突然又想起不久前听见袁韶音说的那句话,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明绰心里猛地一沉,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桓宜华两个多月来一直留在公主府。


    她还真以为桓宜华只是因为当年自己怀孕的时候丈夫远征,所以想从明绰身上补偿些什么。


    桓宜华脸色有些发白,轻轻闭上了眼睛,但鼻翼翕动,显然极力克制着什么。袁煦看起来也有些难堪,低声朝那侍妾斥了一句:“还不下去!笨手笨脚的。”


    她匆匆忙忙站起来,提着裙角想走。明绰转头看了桓宜华一眼,突然扬起了声音:“慢着!”


    那侍妾脚下一顿,回过头来,腿一软又跪在了长公主面前。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明绰,唯有桓宜华还是闭着眼睛,但苍白的面色慢慢泛出了耻辱的淡红。


    “你生得好面熟啊,”明绰笑了笑,“从前我好像在阿嫂身边见过你?叫什么……?”


    “是,”那侍妾低下头,“奴婢叫雪珠,是在夫人房里伺候的……”


    “对!”明绰想起来了,心里更添了恼恨,脸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笑着,“雪珠。你伺候阿嫂有些年头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雪珠答不上来,竟然转过头去,求助似的看向了袁煦。明绰看着她通身的打扮,穿金戴银,竟比袁增的侍妾都还招摇,哪里还像个伺候人的。她再看一眼苻氏和李氏,她们都别开了眼睛,毫不掩饰对雪珠的鄙夷。


    “长公主,”袁增干笑了一声,想打个圆场,“何必为了一个奴婢坏了兴致……”


    “奴婢?”明绰佯作意外地睁大眼睛,突然站了起来,从雪珠头上拔下了一根金钗,放在手里掂了掂,“袁府可真是家大业大,一个奴婢,打扮得比我公主府的管家女史还富贵呢?”


    她敛了笑容,把那金钗狠狠地掼进了袁煦手里:“伯彦,好大方啊!”


    一时没人说话,桓宜华坐在那里,一行眼泪慢慢地从颊边滑过。明绰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了,她本是要忍下来的,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她再也气不过,一点儿没有给袁煦情面,骂道:“你是人还是畜生?就这么管不住?!”


    她骂得实在难听,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桓宜华赶紧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明绰,你别……”


    可她话还没说完,刘氏先开口维护儿子了,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长兄长嫂房里的事,怎么轮得到你管……”


    她话还没说完,袁增就喝了一声:“住口!”


    桓宜华本是要劝阻明绰的,但听到婆母这样的口气,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更多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怎么管不了?”她抽噎着,原本是要拦明绰的手这会儿紧紧地与她交握,靠她支撑着,“她再不管,我由着你们全家欺负吗!”


    袁煦叫了她一声:“宜华……”


    桓宜华一把挣开他:“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就这么疼她,非要让她今夜到我面前来……”


    袁煦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雪珠往前膝行了两步,突然抱住了桓宜华的双腿,哀泣起来:“夫人你就开个恩吧……我好歹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是真心想伺候大公子,你就高抬贵手,让我进门吧!”


    刘氏就嫌不够乱似的,也帮了一句腔:“就是啊,整天地不着家,还不许夫君……”说到一半,又看见袁增的脸色,赶紧住口了。


    明绰撑住了桓宜华,就这么扭头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算是看明白了,以袁增在家里的威信,要是他不点头,这雪珠敢在家宴上来桓宜华面前说这种话吗?无非就是要折辱她,逼迫她,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要她点头同意嫁女儿。


    所以闹得这样,袁增也不说话,就看着。连桓宜华的儿子也不开口帮一句,只会坐在那里看着太父的脸色。


    桓宜华任由雪珠抱着腿,似是挣也挣不动了,唯有心死的眼泪。二十年的贤惠,二十年的忍耐,就换来此时,此地。


    “好……”她的声音颤抖着,似是想答应下来。但是明绰突然俯身,硬是把雪珠的手掰开,把人狠狠地一推。


    “好大的胆子!”明绰一时气急,声音都在发抖,“来人!给我把这贱婢拖出去,打!”


    “长公主!”袁增站了起来,“这是在我府上!”


    明绰转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呢?本宫罚不得?”


    袁增只说了个“你”字,又想对着儿媳施压:“宜华……”


    他还没开口,明绰已经拦在了桓宜华身前,又高声叫了一遍:“来人!”


    阴青蘅是随身跟着长公主来的,袁府的下人不敢上前,她已快步出去叫了公主府里跟来的轿夫。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一下子就把雪珠拖了起来。她吓得脸色煞白,尖叫着想抓住袁煦。


    “大公子!”


    袁煦脸上有不忍,也有被明绰冒犯了尊严的难堪,只道:“长公主……”


    明绰一口打断他:“你求一个字,她就多挨十杖!”


    “长公主!”


    “六十杖!”明绰转头下令,“打!”


    整个袁府都乱了起来,袁韶音早已听见了动静跑了进来。明绰给了袁韶音一个眼神,让她过来扶着母亲。袁识跪了下来:“婶娘别动怒!六十杖下去,雪珠就没命了呀!”


    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简直比桓宜华还气。袁韶音也是气得直骂他:“你怎么站在那个女人那边!”


    袁增马上喝止孙女:“没你说话的份!”


    明绰看着他,怒气更盛,甚至感觉到腹内都跟着不祥地抽痛了一下,但她根本顾不上。新仇旧怨一起翻了上来,她看着袁增那张脸,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楚恕颐临死前暴起的青筋。她忍了好久啊。为了大将军的权势,她把那块良心硬是咽了下去,咽得如鲠在喉,终于到了吐出来的时候了。


    “有我在,”明绰看着他,说得一字一顿,“韶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门外已经传来了雪珠凄厉的惨叫,袁增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骑到头上过,终于连表面的体面都装不下去了,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长公主不要仗着陛下的恩宠,连尊卑上下都忘了!”


    “是大将军忘了尊卑上下吧?”明绰毫不畏惧地反问,“我为君,你为臣!”


    袁增一时语塞,但是袁煦已经反应了过来,立刻撩袍跪下:“都是臣一人之过,请长公主息怒!”


    明绰低头看着他:“你还是在替她求情吗?”


    袁煦愣了一下:“臣……”


    明绰冷笑了一声:“青蘅,袁将军刚才说了几个字?”


    阴青蘅只道:“奴婢也数不清了,总有十个字往上吧。”


    “那就一百杖。”明绰毫不留情,“打。”


    袁煦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门外的惨叫反而弱了下来,那女人似是已经没有力气了。不过半刻,就彻底没了声音,只有木杖击打在死肉上发出的沉闷动静。然后连那动静也停了,动手的轿夫跑回来,低声在阴青蘅耳边说了一句。阴青蘅再进了门,轻声向明绰汇报。


    “长公主,断气了。”


    刘氏吓得一声尖叫,一下子软了下来。桓宜华也变了脸色,非常紧张地抓住了明绰的手。但是明绰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摁住了她的手背,让她别急。


    “你!”袁增再也按耐不住,“就算你是长公主,也没有肆意打杀家奴的道理!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明绰丝毫不惧:“这家奴居心不良,犯上悖逆。大将军治家不严,本宫替你好好正一正家风!”


    “好,好……”袁增怒极反笑,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拽起了还跪在地下的儿子,“现在就更衣,走……我们进宫去,让陛下评评这个理!”


    第157章


    萧盈撑着额头,整个人隐在罗帐后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夜已经很深了,任之带着几个宫人,尽量动作轻地把蜡烛都点上,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下。萧盈这才用力地拧了拧眉心,强忍住了头痛,看定了罗帐对面跪着的人。


    他虽取消了宫宴,但还是强撑着跟皇后吃了顿饭,用了些酒,这会儿正浑身都不舒服。听见大将军携子求见的时候,本来是要回绝的,结果袁增张口就说状告东乡公主杀人,有违国法。


    “你再说一遍,”萧盈有气无力,“她杀了谁?”


    “禀陛下,”袁增伏下去,“长公主杖杀臣府中侍妾秦氏!”


    “秦氏?”萧盈莫名其妙,“你的侍妾?”


    袁煦跟在父亲后面,几乎是不情愿地开了个口:“禀陛下,是臣的侍妾。”


    一片静默。然后萧盈再次撑住了额头,从鼻子里叹出了很长的一口气。他应该是在发热,鼻息呼出来都是滚烫的。


    袁增:“陛下英明!东乡公主跋扈蛮横,目无法纪,她……”


    “大将军。”萧盈打断他,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嫌他声太大了。他真的提不起劲儿来跟他这么昂然相对,说完这三个字,顿了好一会儿,才攒出了下一句话的力气,“朕和伯彦单独说两句。”


    袁增不服:“陛下!”


    萧盈便轻轻地“啧”了一声,听起来已经非常不耐烦。袁增立


    刻收声,看了儿子一眼,只能起了身,从内殿退了出去。袁煦跪在地上,看见萧盈的手伸出来,朝他招了招,示意他上前。他便膝行着,进了几步。萧盈这才开了口,收着劲儿,音量很低:“你不是答应过桓湛了吗?”


    “陛下,臣没有纳她过门啊!”袁煦还想解释,“臣不过念在她伺候过一场,多赏她些衣服首饰,平日里不叫她太辛苦,臣没想……”


    “那你都没纳她过门,”萧盈耐着性子,“好好的,东乡怎么上你们家喊打喊杀?”


    袁煦刚要说话,萧盈就很了然地打断了他:“定是那秦氏蹬鼻子上脸,你们又都联起手来逼着桓宜华做这个贤妻,她才要替阿嫂出头,是不是?”


    袁煦一时无话可答,一方面是他自己心虚,另一方面也是他知道萧盈不可能不向着长公主。但明绰确实是太过分了,袁煦心里也气不过,半晌,又道:“臣有错,陛下要罚,臣也认了。可长公主也太蛮横了!好歹是一条人命,她就这么……”


    雪珠的惨叫声还荡在他心里,袁煦竟然哽了一下。萧盈猛地抬起头,让他这一声哽得来了气,顺手就抓起了面前的茶盏往他脸上丢。


    “你还心疼上了?”萧盈火了,“多大岁数的人了?房门口过个猫儿狗儿你都忍不住?要不要脸啊你!”


    那茶盏被罗帐挡了一下,泼湿了一片,没砸到袁煦头上。萧盈尤不解气,只道:“当初那什么苻氏,就早该打死,朕看你还敢不敢!”


    袁煦便道:“臣知道,是臣高攀了桓家,活该臣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你!”萧盈头疼得更厉害了,狠狠地从胸中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实在是没力气骂他了。


    当年桓宜华为了苻氏哭到了含清宫,萧盈把袁煦叫来,他也是这样。袁煦就是好色嘛,也没别的毛病,他又没有因此不认桓宜华这个正妻。他也知道桓宜华貌美贤惠,苻氏比不上。可是他在荆州驻守,夫妻常年两地分开,他身边总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人吧?他那会儿跟萧盈还更没大没小一点,说多了就梗着脖子埋怨,还是桓家看不起他的出身才这么斤斤计较。


    “那你想怎么着?”萧盈压着火气,“不想过了?想学仲宁,要和离,是不是?”


    袁煦这会儿倒又低了头:“臣没这么想过。”


    “那要怎么样!”萧盈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要朕杀了妹妹给你那小妾偿命么!”


    袁煦伏下去:“臣不敢!”


    萧盈音量刚刚提上去一点儿,头就昏得更厉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几乎对不上袁煦那个人影儿。他只好闭了眼睛,手指牢牢揿住了疯跳个没完的太阳穴,深吸了几口气,才问:“东乡人呢?”


    袁煦愤愤道:“长公主已经回去了。”


    袁增气势汹汹地说要进宫告状,明绰根本理都没理,没事儿人似的要摆驾回公主府了。桓宜华立刻回屋去收拾细软,袁识边哭边求,但是桓宜华只当没听见,就抱走了年纪还小的袁博。袁韶音都不用母亲说,自己就主动跟上了。


    他们走的时候,刘氏气得追出门去骂。桓宜华嫁过来二十年,一直跟婆母恭恭敬敬的,袁煦还是头一次看见母亲被气出了当年在荆州的乡音,骂得极其难听。


    可她骂得越难听,桓宜华越是头都没有回。


    萧盈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久到袁煦差点儿以为他睡着了。


    “朕知道了,”他最后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们也回去吧。”


    复朝之前,萧盈又召了袁增,让他厚抚秦氏的家人,就想把这事儿遮掩过去。但是人命官司究竟是人命官司,复朝之后,太极殿上还是出现了不少攻讦长公主跋扈蛮横,草菅人命的声音。


    虽然不可能真的要求长公主偿命,但众口一词,要陛下惩戒,至少表个态度。


    于是陛下就略表了一个态度,下了道旨,轻飘飘地斥责了长公主两句,让她在公主府思过。没了。


    众臣极为不满,尤其长公主杖杀的还不是她自己夫君的侍妾,而是作为弟媳,去管了长兄的闲事——“长幼有序”四个字,陛下可是强调了整整一年啊!怎么到长公主头上,就不论长幼有序了呢?


    建康的世家们本就因为她带起来的“妒妇”之风而苦不堪言,这下更是炸了锅了,不依不饶地上书,说长公主带起来的是一股歪风邪气,若不及时加以遏止,就要威胁了夫妻纲常,坏了礼法,最终国将不国了!


    桓夫人如今带着儿女都离家出走了,连桓廊也站出来说,就是长公主离间了袁煦夫妻的感情,所以此举万万不可放任。


    最后吵得没法子了,陛下只能退了一步,召长公主入宫,去皇后那里听训女诫,遵习为妇之德。


    明绰自然是百般不情愿,而且她也不太舒服。年节那天在袁府气得狠了,回去就腹中作痛,甚至见了红。偏偏大年下的,她放罗太医回家了。桓宜华又愧又急,守了一晚也哭了一晚。明绰自己心里也急,还分神安慰桓宜华,一晚上就没怎么睡着。


    阴青蘅连夜出去找了个大夫,抓了保胎药吃着,那大夫说她如今不比二十岁的新妇,大动肝火伤了胎气,千万要卧床,不能再随意动了。从那天开始,明绰就没再下过床,这才安稳下来。但是朝中闹成这样,明绰看着萧盈强撑的病容,到底也没张得开嘴。


    “就去走一天过场,”萧盈承诺她,“让他们闭嘴。”


    毕竟打死了一条人命,大雍还是有国法的。


    谢星娥早早地备好了笔墨,等明绰过来,就让她抄《女诫》,但也不说抄几遍。皇后甚至本人都没出面,就让宫人传话,说抄到长公主诚心认错为止。


    明绰看着桌上的笔墨,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根本懒怠动笔,反正她过来也就是给皇兄一个面子,又不可能真的有人来查验她抄没抄。


    谢星娥不出面更好,明绰现在也不想跟她置气。谢星娥把她关在偏殿里,她就安然若素地呆着,甚至还趴在案上睡着了。


    可是趴在案上到底还是不太舒服,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腰痛得跟要断了似的,小腹也有点儿闷闷的钝痛,跟经痛差不多。明绰想看一眼时辰,发现这屋里也没刻漏,倒是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她便扬声想叫人,但是门外一片寂静,根本没人过来。


    明绰自己在腰上捶了两下,站起来想去推门,但是一推才发现,门竟然从外面锁上了。


    “来人?”明绰有点儿慌了,用力地晃了门几下,听见挂在外面的锁随之“咣啷啷”地响动,她又提高了


    声音,“星娥!”


    可是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明绰又用力地撞了撞门,锁没动,但她突然感到腹中抽痛又加剧了一点儿,甚至有点儿像当初要生的时候那种刚开始的阵痛。她背上顿时发了一层汗,不敢再花一点力气,立刻转回去,在坐席上平躺下来,数着自己的心跳,让自己冷静。


    “没事,”她的手搭在小腹上,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腹中的孩子,“别怕,别怕……”


    她就这样缓缓地平静下来,好一会儿,觉得腹中不疼了,就偷偷检查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出血,就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更安定了几分。她干脆保持不动,就这样又躺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听到门口来了人,打开了锁。


    谢星娥走了进来,看见明绰用手肘把上半身支了起来,皱起眉头看着她。她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低头看见了桌上一字未动的白纸,便觉得好笑似的:“姐姐睡得可好啊?”


    明绰翻了个白眼,爬起来坐好,但是行动很缓慢,生怕动作一猛,又惊着了腹中的孩子。谢星娥看着她的动作,垂下了眼睛,让跟在身后的宫人进来。端着托盘的两个宫人进来,把两三碟小菜放在了明绰面前的桌案上。


    明绰看也没看:“我不饿。”


    “一天了,”谢星娥很关心的口吻,“姐姐不饿,肚子里的孩子也该饿了。”


    明绰不想理她,只道:“皇后罚够了,可以放我回去了吧?”


    “姐姐一个字都没动,”谢星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诚心认错?”


    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再次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她一句话也没说,伸手取了桌上的笔,蘸了蘸墨就开始写。笔走龙蛇,字迹勾连,换个旁人来根本看不出她写的是什么。


    但是她这样明显敷衍的态度,谢星娥也没跟她追究,反而一副想跟她聊聊天的样子:“姐姐别这么戒备,这都是陛下送来的菜,他怕你在我这里,我饭都不给你吃呢。”


    明绰笔下没停,也不搭理她,只想赶紧抄完至少一份,好交差走人。


    “他自己又发了一天的热还没退呢,都想得到不能饿着你。”谢星娥声音低低的,似别有一层深意,“可真关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啊。”


    明绰的笔尖终于一顿,抬起头看着她。


    “这是我和袁綦的孩子。”她强调什么似的,“我已经嫁给袁綦了,如、你、所、愿。”


    谢星娥对此就只是耸了耸肩:“可你不是求了陛下,把袁綦调走了吗?”


    明绰有了身孕以后并没有马上公开,一开始胎相不稳,她怕冲撞了什么,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所以栖凤宫知道明绰怀孕也就是最近的事情,明绰看着谢星娥,突然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调走袁綦?”谢星娥看着她,“你怕他发现这孩子的月份不对?”


    明绰让她气笑了:“你现在就去叫太医来,看看这孩子的月份对不对,是不是我从洛阳回来的时候怀上的。”


    “那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谢星娥几乎要控制不住声音里细微的颤抖,“难道他还能忍受你怀着别人的孩子……”她说不下去,一股强烈的嫉妒猛地涌上来,让她不得不扭开脸,狠狠克制了一番,才平静下来。


    “姐姐,”谢星娥的声音很低,“你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明绰的视线立刻斜到了一旁的菜里,谢星娥却笑了:“放心吧,菜里什么都没有。我虽然从小就不及你聪明,但也没有这么笨呀。”


    “那你想干什么?”


    “百官都说你妒忌成性,跋扈蛮横,要我这个做长嫂的来好好训诫你为妇之德。”谢星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好好训诫你呀。你不听,我就只能一直训下去了。”


    明绰冷冷地看着她,笔捏在她手中,笔尖在纸上停留地太久,已经洇出了一团污糟的墨迹。刚才谢星娥说什么来着?她说萧盈今天发了一天热都没退。明绰极力压抑着,但她的手指轻轻地发了抖。


    “我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谢星娥牙关咬得紧紧的,恨不得撕碎什么,“但是事已至此,陛下就是萧氏的骨血,你们只能是兄妹!这个孩子是天理不容的……”


    “星娥,”明绰还想跟她讲道理,“我跟皇兄什么都没有做过……”


    谢星娥猛地站了起来,衣袖突然带翻了一碗汤。明绰往后一避,谢星娥的声音像绷断的弦,猛地抽到了她身上。


    “我都亲眼见到了!你还要骗我!”


    明绰腹中又抽痛了一下,她没忍住弓起了腰。


    “好……好!”她只能依着谢星娥,飞快地想出另一条说辞想说服她,“正如你所说,我和陛下只能是兄妹,那这个孩子也只能是袁綦的!就算生下来了,也不可能和你的稷儿抢什么,对不对?”


    “所以你承认了?”谢星娥笑了一声,但是难听得像哭,“你承认了!”


    “我没有……”明绰额角已经见了汗,她痛得好厉害,“你去叫太医来好不好?太医会告诉你这孩子到底几个月,你相信我……”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谢星娥退了一步,“我相信你会跟陛下一刀两断,相信你会帮我的儿子……”


    明绰咬了咬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为如此荒谬的理由而落进谢星娥手里。曾经她面对她,是为姐妹之情相迫,现在姐妹之情没有了,就是她拿来压过袁增的那一句君君臣臣。


    大将军越不过长公主,长公主也越不过皇后。


    明绰急得近乎口不择言:“如果这真是陛下的孩子,你就不怕他处置你么!”


    然后说完她就知道不对了,谢星娥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她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了谢星娥心里最不堪的猜测。


    果然,谢星娥脸上露出了一股可怕的神情,突然逼近了她,很低地说了一声:“那你去问问裴贵嫔啊,她的孩子也死了,陛下怎么没有处置我呢?”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明绰反应过来她听到了什么,转身就走。明绰也站了起来,紧紧跟在她身后,想跑出去。可是谢星娥快了她一步,站在门口想把门重新关上。


    “放我出去!”明绰不顾一切地叫起来,用自己的手臂夹在门缝间,不让她关上,“来人啊!皇兄!救我!”


    但是谢星娥好像没听见,只是近乎疯魔地低语着:“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绝对不能生下来……”


    这是不伦的证据,是萧盈身世的破绽。这个孩子会毁了一切,毁了她的后位,她的稷儿。


    “星娥!我求求你!”明绰终于没了办法,只能落泪哀求,“这真的是我和袁綦的孩子,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的孩子……”


    谢星娥顿了顿,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他会感谢我,替他除掉了你肚子里别人的孩子的。”


    她伸出手,狠狠地把明绰往后一推,推得她重重跌到了地上。大门被重新关上,在锁舌“哒”地一声扣住之前,她听见门后传来了一声绝望的痛吟。


    第158章


    雪无穷无尽似的往下落,每一脚踩下去,都需要更大的力气抬起来。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却还是照着惯性往前走。视线里隐约有个人影,他不知道那是谁,却本能地向他靠近,直到那个人朝他伸出了手。


    “盈儿。”他只能听见那个人这样唤他,他的声音替他做了主,乖巧地回应了一句,“太父。”


    谢郯笑了,他握住了萧盈的手,陪他走在雪地里。萧盈需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却怎么也看不清雪雾后面的那张面孔,尽管他已经站得足够近。


    好冷,这是他剩下的唯一的感觉。梦里的雪是没有风的,只会垂直往下落,所以他才知道这是梦。还有谢郯,幼年的萧盈跟在他身边,心里却在想,看不清他的脸,是不是因


    为自己其实已经不记得太父长什么样子了。


    他在做梦,萧盈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醒不过来。


    视线的尽头很快出现了熟悉的殿宇,太极殿巍峨耸立,比他熟悉的那个还要高。又或者是因为小孩子的腿短,所以他爬得极为吃力。谢郯一阶一停,非常耐心地等着他,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正殿里没有雪了,但也没有人。殿内还有台阶,将皇位拱立于中央,皇位后面,是一道熟悉的珠帘。


    “她不在。”萧盈说,他抬头看向谢郯,似是疑惑,“母后不在。”


    “对,她不在。”谢郯蹲了下来,让自己与他视线平齐。原来他还是记得谢郯的脸,萧盈看着已经去世多年的老人,发现他其实根本算不得老。五十几岁的谢郯甚至都还没有几根白发,眼睛里闪着矍铄的光。他笑着对萧盈说:“你逼死了她。”


    萧盈摇了摇头,就像一个孩子否认他多吃了一块糕点:“不是我。”


    谢郯还是笑着,轻轻歪了歪头:“你逼死了我。”


    萧盈还是很平静:“我放过了谢氏。”


    谢郯便“唔”了一声,似是觉得萧盈答得理由充分,他无话可说了。


    “你想做汉宣帝。”谢郯站直了身体,垂下眼睛,摸了摸萧盈的头,“但你还是心软了。”


    萧盈听不出他话里是欣慰或是失望。这个梦有些太荒诞不经了,他开始感觉不耐烦了。


    “你也心软过,太父。”他的声音很轻。


    “是啊,”谢郯叹了一声,看向了空荡荡的皇位,“我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还不晚,”萧盈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像个大人而不是那个孩子了,“朕还是可以效仿汉宣帝。”


    “是吗?”谢郯回答得心不在焉。萧盈也转过脸,看到皇位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那显然是个女子,即使繁重的天子衮服压下来,已经看不出多少身形的差异。玉藻覆面,只露出她小巧精致的下颌。


    “母后。”萧盈唤她。


    那女子很轻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拨开了眼前的玉藻。


    “皇兄,”明绰看着他,“是我呀。”


    萧盈猛地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了拂在他额前的一只手。那手很小,软乎乎的,是个孩子的手。惊魂随着梦中的情形迅速褪去,萧盈无声地吸进一口气,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父皇?你醒啦?”


    他轻轻放开萧玉襄,转过了脸。女儿跪坐在他的床边,一脸的担忧。他终于想起了睡前的情形,问了一句:“你一直在这儿守着吗?”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嗓子哑得厉害。


    萧玉襄点了点头,乖巧地给他端来了水。萧盈想坐起来喝,萧玉襄赶紧把水放在床沿,伸手过来扶他。但她哪有那样的力气,不过是把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萧盈没忍住笑了一声,顺手把女儿揽进了臂弯里,另一只手端起杯子,喝干净了还带着余温的一盏茶。


    “姑母还在你母后那里吗?”他问女儿。


    萧玉襄没有立刻作声,萧盈低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女儿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她点了点头:“姑母昨晚就回去了。”


    萧盈放心了,“嗯”了一声,把人放开了一些。萧玉襄很殷勤地把他喝干的茶盏拿走,萧盈刚想叫人进来伺候,她又小跑着回到床边,小大人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总算不热了,父皇再休息一会儿吧,有玉襄守着你就够了。”


    她似是很高兴能有个这样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机会,萧盈的眼神一软,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好。”


    任之站在帘外,随时等着陛下的宣召。但是床上的身影已经重新躺了下去,崇安公主继续跪坐在他床头,小声问他:“父皇,玉襄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其实萧盈应该头很疼,但他应该点了点头。殿内很快响起了女孩儿稚嫩轻快的歌声,约莫是她从弟弟的保母那里学来的哄婴儿的歌,唱得萧盈发出了几声轻笑。


    萧玉襄停下来:“我唱得不好吗?”


    “好,”萧盈的声音很轻,“你接着唱。”


    歌声重新轻轻地荡起来,任之垂下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含清宫。


    已经到了宫门开的时辰,但天还没亮。空气里凝着一层湿冷的霜气,呼吸间都刮痛肺腑。该下雪了,可是老天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下。任之在黑暗中快速地从阶下跑下来,找到了阶下举着一盏灯在等的人影。


    “内贵人,”阴青蘅一张口就是一大团白雾,“陛下他……”


    任之知道她要说什么,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远了一些。


    “陛下好不容易退了烧,崇安公主守着……”任之的嘴唇几乎就没动,每个字都小心地挤出来,“现在不能去打扰。”


    “可是我们长公主一夜未……”


    任之伸出手,摁住了她后半截话。


    “阴女史不妨去承华宫问问。”任之的手在阴青蘅的手背上微微用力,好像在提醒什么,但他说话的语气并无异样,“许是昨夜留得太晚了,长公主又去找敬夫人了。”


    阴青蘅顿了顿,然后她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朝任之行了个大礼:“多谢内贵人。”


    她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转身,朝着承华宫的方向跑去。她手中那盏灯在清晨的寒风里晃得厉害,很快就和她整个人一起,彻底被黑暗重新吞没。


    一豆烛光“嗤”的一声被擦亮,谢星娥骤然被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


    摇醒她的宫人从床边退开一步,向她禀报:“皇后,长公主已经见红了。”


    谢星娥似是非常意外:“这么快?”


    她一边说话,一边已经有人点起了更多的蜡烛。天还没亮,谢星娥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刻漏,她才睡了两个时辰。


    下什么堕胎方是不行的,一来证据太明显,二来药性实在控制不好。万一明绰出了什么事,陛下才是真的不会放过她,这一点,谢星娥还是有数的。她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拖,趁着萧盈还病着,就这样生拖下去。


    那屋里除了一张梆硬的坐席和桌案,就空无一物,谢星娥连个软垫、支踵之类的都没留,还每隔一个时辰就派人进去训诵《女诫》,明绰根本没有可能好好休息。这么拖上两天,哪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受得住?


    就算到时候萧盈要追究,谢星娥也理直气壮。毕竟是陛下把长公主送来栖凤宫听训的呀,她只是尽皇后的责任,她又不是故意的。


    来汇报的宫人扶着皇后从床上起来,轻声道:“好像本来胎就不稳。”


    谢星娥明白了什么,咬着牙愤愤地冷笑了一声:“那定是刚怀上,她果然是骗我!


    “那……”宫人扶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轻声问了一句,“要请太医吗?”


    原计划是要请的,做戏总得做全套。但是谢星娥从镜子里看了身后的人一眼,只问了一句:“见红得厉害吗?”


    那宫人低了头,揣度着皇后的心思,支支吾吾的:“也,也还没那么厉害……”


    谢星娥漠然地转过了脸:“那就再等等。”


    她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似是有人正往里闯。谢星娥茫然地转过头去,只听到那乱糟糟的声音近了,好几个宫人都在喊“平阳王殿下”“殿下不可”,一转眼,声音就已经到了门口。


    果然有个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儿臣来给皇后请安了!”


    谢星娥被他吓得不轻,这还是她头一次真的听到萧秧的声音,她一直以为萧秧不会说话呢!她第一反应是连忙找衣物蔽体。萧秧已经大了,她又不是生母,总还是要有些避讳的。那傻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直直地就往里进。


    “站住!”谢星娥已经慌忙躲到屏风后,两个宫人手忙脚乱地为她穿衣服,她的声音因为气恼和惊慌发着颤,“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萧秧也不看她,他根本谁也没看,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执拗的神色,梗着脖子,还是重复那句话:“儿臣来给皇后请安了!”


    “谁要你来请安!”谢星娥气得破了音,“还不把他轰出去!”


    好几个宫人都赶紧扑上去,萧秧本就不喜欢别人碰他,又不知为何处在盛怒的情绪之下,竟然动手就打。皇后宫里都是女婢,见他这样横冲直撞的,竟然都不敢上前。


    谢星娥终于穿戴得体,气势汹汹地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着萧秧就是劈头盖脸的怒喝:“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她一句还没骂完,外面又传来了别的声音,明显是从关着明绰的偏殿那里传过来。谢星娥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句都不肯跟萧秧多说,推开他就想往外走。


    萧秧突然跪了下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谢星娥“啊”地一声尖叫起来,一巴掌打到了他脸上,萧秧也不躲,只有那一句:“儿臣来给皇后请安!”


    “你!”谢星娥哪跟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打过交道,简直是没办法了。宫人们赶紧又围上来,掰手的掰手,拦腰拽的拦腰拽。可是萧秧就是不放手,甚至把谢星娥拖得摔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只听见“殿下”“皇后”地叫个没完,整个寝殿闹成了一片。


    有个宫人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着急忙慌地跟皇后汇报:“皇后!是敬夫人!敬夫人她——”然后就被寝殿里这一团乱七八糟的吓得说不出来话了。


    谢星娥狼狈地从萧秧的抓抱里挣脱出来,骂了一句:“本宫知道了!”


    就说这傻子怎么会突然这样发疯,果然是敬漪澜那个贱人!她二话不说就赶紧往外跑,穿过回廊便看见敬漪澜和阴青蘅两个人在偏殿门前,正不自量力地试图用肩膀把上了锁的门撞开。好几个宫人都被惊动起来,只敢七嘴八舌地叫,拦都拦不住。


    “敬漪澜!”谢星娥尖叫着扑上来,“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阴青蘅立刻挡在了敬漪澜身前,手里提着的宫灯繁复沉重的外罩被她晃起来,像一把流星锤,生把谢星娥吓得退了两步。


    “你……”她定睛看清了这是谁,一根手指伸出来,“你也敢以下犯上!”


    “奴婢不敢!”阴青蘅嘴上这么说着,但整个人丝毫未动,“皇后恕罪,长公主彻夜未归,想必是在皇后这里耽搁了,奴婢是来接长公主的!”


    谢星娥昂起头,不肯承认:“她不在这儿!”


    她在这里周旋,敬漪澜就跟没听到一样,还在用尽浑身力气撞那个门。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之前每一次,皇后为了磋磨她,给她立规矩,都是把她关在这里。她知道里面根本没有能好好坐的地方,冬天也不给一盆火,没有灯,也没有刻漏……那些夜晚太漫长了,明绰还怀着身孕,她怎么受得了啊?


    “明绰!”敬漪澜朝里面叫了一声,可是她听不到有回答。


    阴青蘅还在说话:“请皇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突然从她身边掠了过去。谁也没料到敬漪澜会突然扑上来,一下子就把谢星娥摁在地上了。


    “开、门。”敬漪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又提高音量,盖过谢星娥的尖叫,“开门!”


    萧秧已经挣脱了那些人跑了出来,护在了母亲身边。敬漪澜几乎就是坐在了谢星娥的腰上,双手紧紧地摁着她的脖子。那是一双做过农活的手臂,十六年的宫廷生活也没有让她变得跟养尊处优的皇后一样羸弱。


    谢星娥恐惧地哀叫着,只会威胁她:“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敬漪澜居高临下,轻轻松松地就制住了她乱挥的手,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平静:“好啊,那我们就去见陛下,我今儿个犯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件都不会赖,让陛下来惩治我,走!”


    她说着就拽住了谢星娥的头发,好像要这样把她在地上一路拖拽到含清宫。谢星娥又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宫人们纷纷乱乱的,竟无处下手去救皇后,机灵点儿的转身就往外跑,去请执金吾卫。


    “我没做错!”谢星娥尽力挣扎着,她死都没有想到敬漪澜居然是这样的,这么多年,她可从来没有反抗过!谢星娥艰难地试图维持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一边不停地尖声叫着,“我是皇后!我有权训诫她!百官……是百官要她来听我……你,你找死……你找死!”


    但敬漪澜根本不怕,她看起来要照着皇后的脸打了。阴青蘅赶紧拦了一把,不想事态演变得不可收拾。她转头从人群中看定了已经吓得僵住不动的栖凤宫女史。各宫女官虽然各为其主,但好歹也都是相识的。阴青蘅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半是逼迫地叫了一声:“姐姐,快把钥匙拿出来,开门吧!”


    “我……”那女史吓得发抖,居然就这么听了阴青蘅的话,从袖中掏出了钥匙。


    谢星娥用尽力气挣起来:“不许开!你们都是死的吗!”


    宫人们又扑上来,女人的尖叫声、痛呼声、扭打声响成了一片。栖凤宫的女史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袖中的钥匙就已经被阴青蘅夺了过去,开锁的“喀拉”一声被掩在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后面,阴青蘅用力一推,终于撞开了这道门。


    明绰跪坐在案前,脸色惨白,但还没倒。面前的菜还是昨天送来的样子,她一口都没动,因为冷,上面的油都结成了质地滑润的乳白膏状。


    她没有马上站起来。阴青蘅两步跑进去想扶她,却发现她身|下的裙子已经濡湿了一片,血迹从里面渗上来,深浅不一地沁出了斑斑的痕迹。那血是鲜红的——阴青蘅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正在流的血。


    “长公主!”阴青蘅声音发着颤,“快去叫太医!快啊!”


    明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明绰的手也是冰凉的。谢星娥已经被两个宫人从敬漪澜手里拉了回来,狼狈得鬓发散乱,听见明绰轻声地开了口,声音竟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冷静。


    “让桓姐姐替我写封信去益州,”明绰对着阴青蘅说话,眼睛却看定了谢星娥,像在宣判她无可挽回的末日,“告诉袁綦,他的孩子,没了。”


    第159章


    “你知道袁綦是什么人吗?”


    谢星娥抬起头看着萧盈,脸上有些不解。早上那一场闹剧不可避免地惊动到了含清宫,萧盈到的并没有比太医晚多久。明绰执意不肯留在皇后那里,谢星娥只好跟着回了上阳宫。那孩子显然是保不住了,谢星娥在这里胆战心惊地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萧盈重新出现了,谢星娥问了几遍明绰怎么样了,他却不答,反而问了她一句,知不知道袁綦是什么样的人。


    “他武艺高超,为人正直,军中同袍都很服气他。”萧盈撑着凭几坐了下来。他也就是比昨日好了一些,整个人还是虚的。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像在跟皇后拉家常,“就是不喜欢听令行事,太冲动了。当年敢擅自杀去邺城,在拔拔真眼皮子底下放火……那时候他手里只有五千人。”


    谢星娥还是很茫然的神情,见萧盈停下了,也不敢接话。


    萧盈声音很轻,悄悄提示她什么似的:“现在他手里有十五万人。”


    “陛下……”


    “现在整个益州都在他手里,听他调动,”萧盈就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一样,“益州上面就是荆州,荆州是姓袁的,你还记得吗?这两个地方加起来,比整个雅隆都大,你知道吗?”


    谢星娥跪了下来:“陛下,我……”


    “雅隆人占了三郡,朕还等着袁綦收复失地,而你,朕的皇后,”萧盈还是那样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突发奇想,弄死了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没有……”


    “袁綦跟你一样年岁,”萧盈还是不让她说话,“你都三个孩子了,这才是他的第一个。”


    萧盈喉中轻轻哽了一下,没往下说。袁綦不是他兄长那样的人,不会去找什么苻氏李氏——萧盈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对待明绰。而明绰……她已经是这个年龄,又这样元气大


    伤,以后多半不会再有孩子了。


    谢星娥的下唇颤了颤,好像明白了萧盈想说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谢星娥急道,“是陛下让我训诫长公主,我只是……”


    “只是什么?”萧盈问她,“把她锁起来,让她挨冻受累,然后派你的女儿来骗朕,说她已经回去了?”


    “陛下不要只听一面之词,是她不肯认错呀!”谢星娥绞着手,还想把她那套说辞搬出来,“臣妾是皇后,是她的长嫂,受百官所托,陛下所托,臣妾只能……”她顿了顿,又道,“我是想叫太医来的!我一发现她动了胎气,我马上就叫了太医!陛下,都是敬漪澜以下犯上,胡搅蛮缠,才耽误了……”


    萧盈看着她狡辩,突然笑了一声。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但是谢星娥感到一股没有预料到的恐惧正顺着她的脊背往上爬。她念头转得飞快,又道:“袁綦手握重兵又如何?难道他还敢造反不成!”


    “他不会造反的。”萧盈像是跟她保证什么,“但他会上书,要朕给他一个交代。”


    “陛下是天子,岂容臣僚这般——”


    萧盈又打断她:“朕会给他一个交代。”


    谢星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萧盈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等到袁綦的上书,他现在就会处置了她。朝中不会有人能护住她,父亲也抗衡不了益州军情这么大的事情。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呢?谢星娥抠紧了手指,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时候,跟姐姐一起被太父考校。永远都是姐姐说出了答案以后,她才意识到那答案多么显而易见,但要她自己想,她就是想不到。


    “我……”谢星娥落了泪,几乎自己都要信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萧盈看着她这副样子,竟然只有笑。


    “星娥,你从小就是这样。”萧盈难得这样唤她,“你做错的事情,永远都往别人头上推。太后一发火,你就说是姐姐的主意,溦溦从不跟你计较。但朕知道,其实每一次都是你。”


    谢星娥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被萧盈的口吻狠狠地刺痛了。经年的嫉妒重新翻涌上来,酿出了更深重的酸苦。年幼的谢星娥仰望着表兄和表姐,发现他们紧密到根本容不下她。


    “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地吓唬我,那根本就不是袁綦的孩子。”谢星娥不装了,“那是你们的孽种!”


    萧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愣了一下,才“啊”了一声,好像终于想通了谢星娥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跟谢星娥解释什么的欲望。


    “所以,”他抚了抚自己的眉毛,“稚儿,就是你下的手。”


    他的第二个儿子,两岁多就夭折的萧稚。当年本就是一场普通的伤寒,分明已经好转了,保母抱着出去散散步,他呛进了空中飘的柳絮,就这样没了。


    萧盈深信这是一场意外,他甚至恨过自己为孩子取了“稚”这样一个近乎谶语的字眼,都从来没有怀疑过是谢星娥。他知道她善妒,小性儿,刻薄,但他也没有一开始就把她想得这么恶毒。


    直到刚才,明绰痛得满头都是冷汗,还要抓着他的手,突然问了他一句,皇次子当年是怎么没的。


    萧盈:“玉含没的时候,你也痛不欲生。”


    他提到夭折的长女,谢星娥的脸色就全变了。痛苦像是要从她胸口呕出来,而她克制着,为此涨得满面通红。


    萧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道:“玉含要是活到了今天,面对这样的母亲,该有多难堪?”


    谢星娥猛地抬起了头:“你希望玉含是你们的女儿,对不对?”


    萧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很轻地叹出了一口气。他应该为了稚儿和玉含感到心痛,并因此对谢星娥产生极大的厌恶,但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尚未痊愈的疲惫和无力。


    “玉襄再跟在你身边,怕是要学坏了,让她迁居别宫吧……”


    谢星娥突然站了起来,就像没听见这话一样。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厌倦,折磨了她快二十年的厌倦。她甚至不配得到他多一分的情绪,哪怕他刚刚得知她害死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玉含死了才好!”她恶狠狠地吐出了几个字,“她若是长大了,越来越像萧明绰,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疼爱她!”


    一片静默。萧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那些话好像石头扔进了水里,只有很轻的一声“咚”,就再也没有了。


    他完全不受影响,继续往下说:“即日起,废谢氏皇后位,无诏不得出栖凤宫。皇三子交给裴氏抚养。”


    “不要——”谢星娥又叫了一声,唯有提到儿子的时候才让她反应如此剧烈。但是萧盈做了个手势,让她安静。


    “朕会让人去取你的皇后印宝。”萧盈已经站了起来,想走,“不要在上阳宫闹。”


    谢星娥凄然地笑了一声:“陛下还不许我的哭声扰了姐姐吗?”


    萧盈脚下顿了顿,突然又回了头。他看了看房中那架屏风,还有刚才他特意避开的那个主位。


    “不,”他对谢星娥说,“别在这里丢你姑母的脸。”


    萧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走出了正殿。任之就在门口守着,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从正殿绕过去,萧秧和敬漪澜还等在明绰的寝殿外面,看见他过来,母子两个都跪了下去。


    萧盈没说什么,眼睛往下一斜,看见萧秧的脸和脖子上都是被指甲抓出来的红痕,甚至比他母亲还要狼狈。萧盈脸上便露出了近似哭笑不得的表情,抬了抬手,让他们俩都起来。


    “你是平阳王,”萧盈伸手想碰他脸上最深的那道抓痕,“是朕的长子,你怎么……?”


    怎么会到去跟皇后宫里的人动手这一步呢?他要救人,竟然一点儿都不懂得如何博弈与巧取。萧盈没把话说完,看到萧秧还是下意识地避了避,连父亲的触碰也不情愿,也只好叹了口气。


    罢了,秧儿不是那块料,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萧秧不明白父皇这口气叹的是什么意思,敬漪澜在他手臂后面拽了拽,他便先开口认错:“父皇,儿臣知错了。”


    但萧盈没跟他生气。秧儿最不喜欢生人的触碰,却能为了姑母去闯栖凤宫。明绰这几年没有白疼他,这是个好孩子。


    “你也太放肆了。”萧盈突然转向敬漪澜,语气并不重,“宫里不是没规矩的地方。”


    敬漪澜屈膝低头:“臣妾任由陛下处置。”


    萧盈点了点头:“敬氏犯上无状,废去夫人封号,降为女史。”


    萧秧下意识就要张口,但是敬漪澜一把抓住了儿子,没让他说话。嫔妃犯错,削号之后往往跟着的是幽禁。但是萧盈只是降她为女史,这就意味着,她不再是萧盈的嫔妃了,她可以跟着儿子迁居平阳王府了。


    敬漪澜眼中瞬间涌了泪,但她极力克制着,朝萧盈点了点头:“多谢陛下。”


    “是我该多谢你,”萧盈轻声道,“你把秧儿养育得很好。”


    敬漪澜紧紧咬着下唇,含着泪意点了点头。萧盈转过头,看了任之一眼,他立刻会意,准备下去传旨。萧盈便轻声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吧。”


    “是,”敬漪澜微微屈膝,已经改了口,“奴婢告退。”


    萧盈看着母子两个离开,这才推开了明绰寝殿的门。里面没留几个伺候的人,明绰面朝里侧躺着,床头还有一碗没喝空的药。她从小喝药就没有他痛快,讨厌药渣,所以总要留一个碗底。那药的颜色很深,搁了有一会儿了,已在白瓷碗内洇出了一道深褐色的痕迹。


    萧盈坐到了她床边,把药碗拿起来,让宫人过来接了,顺势让她们都退下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小产和生产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当时卞弘想请他


    出去,说是忌讳。萧盈不知道他要忌讳什么,明绰一样要疼,一样要用力把那个孩子“生”下来。那一团血肉从她腿间滑落的时候,小到一个拳头就可以握住,却带走了母亲那么多的血。


    接住那个孩子的是宫里接生的老嬷嬷,她立刻合拢了手,捧着离开。明绰用手肘支起身体,想看一眼,但是萧盈轻轻地掩住了她的眼睛。


    从栖凤宫回来,她一直没哭,好像早就知道了必然的结局。唯有那一瞬,她握住了皇兄遮住她眼睛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却没有把他推开。萧盈的掌心一片温热的潮。


    他轻轻地伸出手,从身后搭住了明绰的肩膀。她没有睡着,但她也没有转过来。


    “你看清楚了吗?”


    “什么?”萧盈问她。


    “那个孩子。”明绰顿了顿,“是男是女?”


    萧盈答不上来,他没看清。老嬷嬷觉得那不干净,已经立刻“处理”了。萧盈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他也不想知道。


    “看不出来。”萧盈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安慰到她,只道,“还没成形呢。”


    明绰便又陷入了沉默。良久,萧盈轻声道:“朕可以召袁綦回来。”


    听见这话,明绰反而笑了一声,她终于转过脸来。


    “皇兄放心,”她说得很慢,“袁綦忠心可鉴,他再激愤,也不会造反的。”


    萧盈便无言地垂了眼。他并不是担心这个,他只是以为,明绰此刻更需要的会是孩子的父亲。可是明绰看起来谁都不需要,他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徒劳。


    “朕已经废了她的后位。”他要证明什么似的。


    明绰也只是点了点头,看起来毫不意外。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就重新转回去,背对着他。


    她知道萧盈不会放过谢星娥的,哪怕不是为了她的孩子,也要为了他自己的稚儿。这种报复来得太轻易了,所以显得根本就不够。那个斗室里的夜太漫长,明绰在一阵一阵的疼痛里意识到,这个孩子要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集中精力想,还有谁应该为她失去这个孩子负责?


    进宫状告她的袁增父子,指责她离间了袁煦夫妻的桓廊,攻讦她恃宠生娇的陈缙……还有那么多,她甚至都不一定记得名字的人,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她败坏妇德,最终把她逼进了栖凤宫的那个斗室。


    现在她的孩子没有了,他们又会说什么?


    一定是因为她德行的败坏,上天才惩罚她,又证明了他们是对的。等到出现下一个想效仿她的女人,下一个不允许丈夫纳妾,不肯做贤妻的女人,下一个想要站到朝堂上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女人,他们就会指着明绰的血肉,说,看吧,这就是下场。


    明绰在那个黑暗的斗室里就这样想啊,想啊,很快就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有的时候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还醒着。模糊间听见争吵声,那是母后的声音。她在尖声大叫,丧失了所有的体面,像个疯女人,然后就是太父那句重得砸碎她一生的话。你翻不过天去。


    拂霜,你翻不过天。


    “溦溦,”萧盈的声音很心疼,“别这样。”


    明绰没有回头:“你能不能叫他们‘别这样’了?”


    萧盈没听明白:“谁?”


    可是她也没有回答。明绰的手紧紧地攥紧了被衾,恨意如尖刺破体而出,撕碎她的身体,把上好的绸面刮得一片狼藉。她背对着他,无声地嚼碎了无法被他理解的每一根刺,在掌心握出了血。


    第160章


    明绰躺了五天,完全下不了床,萧盈就陪了她五天。一开始她不说话,萧盈也不打扰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做他自己的事。


    但是坐月子这种事,又不是男人能照顾的,他们再亲密,萧盈也不是她的丈夫。阴青蘅动不动地就得请陛下回避,明绰不得不开口,请皇兄回去吧。


    萧盈也不回去,就让人端了一道屏风过来,还是在那头坐着。明绰干躺着,又没事儿做,陛下在这儿,宫人也不敢跟她聊天,没法子了,只能跟他说话。


    “从小都是你身体不好,我照顾你。”明绰看着屏风后那个人影,有点儿哭笑不得,“难得颠倒过来。”


    “抬举了。”萧盈平静地翻过手里的公文,“这也算不上‘照顾’。”


    前两天他的伤寒都还没好全,卞弘让他别挨长公主太近了,长公主现在的身体可禁不起被他过了病气。跟明绰照顾他时候的细致比起来,那真是差远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明绰觉得好笑,自己侧过了脸,埋在枕头里闷笑。萧盈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她:“乌兰徵当初照顾过你么?”


    那肯定没有。但明绰还是忍不住替他开脱什么似的,又道:“那时候芸姑刚走,是我不想见他。”


    萧盈便“嗯”了一声,明绰跟他说过当年生产时被段氏所害的具体经过了,她当时生乌兰徵的气也情有可原。


    但他还是问:“若是没那件事,他会来照顾你么?”


    多半也不会,长秋殿里那么多人呢,用不着他。寻常百姓家里没那么些个仆役使唤,都没见过几个做丈夫的会伺候妻子的月子。明绰想了想,她也不太愿意让乌兰徵看到她产后那些狼狈,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明绰没忍住用手肘支起身体,反问萧盈:“难道皇兄亲自照顾过谁的月子?”


    萧盈没有立刻回答。当初敬漪澜生产之后,他是很想陪护的。那时他初为人父,心情也比较激动。但敬漪澜跟明绰现在的反应差不多,不想让他看见,总是赶他走。所以要说真的照顾过,也是大言不惭了。至多就是喂过些汤药补品,陪着说过话。再后面谢皇后与裴贵嫔的生产,他就都没去过了。


    “没有。”


    明绰毫不意外地“哈”一声,又躺好了:“那你问什么。”


    萧盈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看他的公文。明绰躺在那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滋味来。半晌,有些别扭似的,小声说了一句:“又不是你的孩子。”


    “只要是你的孩子,朕必视如己出。”萧盈说得很平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除了乌兰晔那个混账玩意儿。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不想又惹明绰不高兴。


    明绰好一阵都没说话。萧盈这话倒也是兄妹情深,但偏偏又有些别的滋味,不只是兄妹情深。谢星娥说,他会感谢她除掉了明绰腹中别人的孩子的。这话一直绕在明绰心里,前两天怎么都不愿意搭理萧盈的时候,其实就是她阴暗地怨恨着。


    大约是这孩子没了,他才能毫无挂碍地说出“视如己出”的话吧。若是真的生下来了,看着她和袁綦一家和和美美,谁知他会不会又拿出磋磨人的手段来泄愤。


    但是这念头一冒出来,明绰自己就十分暴躁地把被子掀起来,盖过了脸。她其实还想翻个身,无奈浑身都疼,翻不动,只能直挺挺地躺着,自己跟自己生气。


    她一直记恨皇兄,却也一直依赖皇兄。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好,更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坏。想跟他只做兄妹,却又无法控制这些超出了兄妹之情的怨恨和依恋。


    萧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从屏风后面抬起了头:“怎么了?”


    明绰不说话,仍旧把脸埋在被衾里。萧盈从屏风后面绕过来,坐到了她床边,伸手把她的被子往下拉。明绰不让,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彼此拽了好一会儿。最后萧盈放弃了,反而是明绰自己闷得厉害,恶狠狠地把被子一掀,露出口鼻来呼吸。


    萧盈都看笑了:“发什么脾气呢?”


    “没什么。”明绰气鼓鼓的,看了他一眼,非常硬地转了话题,“皇兄突然废后,朝中就没什么话说吗?”


    萧盈微微挑眉,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旨意中公开了谢皇后谋害皇嗣的罪行。皇次子已夭折多年,裴贵嫔也从来没有提出过指控。这事儿没有证据,在很多人看来,就是陛下为了安抚益州前线的欲加之罪。但形势如此,谁在这个时候维护皇后,就是得罪袁綦。


    陛下愿意征求各位的意见的时候才允许他们说话,现在是直接下了圣旨,就是不容置喙的意思。


    萧盈伸手给她把被子掖掖好,一边道:“谢聿已被罢官削爵,谢氏全族即日就会遣返原籍。”


    明绰突然问:“谢维呢?”


    萧盈不以为意:“他本就不在朝中任职,他那些个儿子朕也统统罢免了,跟谢聿一起滚吧。”


    明绰却道:“此事就不必牵连谢维了吧?他们本也不是亲兄弟。”


    谢聿的气量,明绰是有数的。他自己没有儿子,谢维却生了这么多,谢氏的宗祠只能谢维来承祧了。但偏偏谢家最大的靠山还是他的女儿谢皇后,所以这对堂兄弟之间关系十分微妙。


    当年谢郯新丧,为了继续维持谢氏在朝堂上的势力,谢聿不得不想办法给谢维的儿子、甚至妻弟谋官。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陛下虽不追究谢维的过错,但也绝没有原谅,他就又想明哲保身,跟堂弟保持距离。


    谢维的儿子们这么些年


    在朝中仕途艰难,谢运还在幽州被外放多年,除了萧盈有意打压的缘故,谢聿也实在是没出力气。


    这么多年下来,谢维心里自然怨恨。若说谢郯在时两人还能维持表面和平,如今早已堪比仇雠。听说前几年谢聿还想让谢维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好让他这一支不致绝后,都被谢维冷着脸打回去了。


    好处一点儿没沾着,谢皇后出了事却要谢维一起来担,上哪儿说理去。


    萧盈听到明绰居然给谢维求情,就没忍住冷笑了一声:“朕一个儿子的命,加上你腹中孩儿的命,判谢氏族诛都够了。朕已是法外容情,岂能再宽纵?”


    明绰有理有据地顶回去:“皇兄本就不该法外容情,为何放过了庾氏?”


    萧盈让她噎了一下。庾夫人自然是跟着夫君和女儿一起获罪了的,但她家中没被牵连,因为她的侄女嫁给了桓湛。大雍律株连起来,是连已出嫁的女儿都不会放过的,萧盈顾及跟桓湛的私人情分,只能把庾氏轻轻放下。


    萧盈皱眉:“你知道为何。”


    “庾氏是皇后的亲舅,谢维只是堂叔。论起这些年沾皇后的光,庾氏也比谢维沾得多了。”明绰伸手在萧盈胸口戳了一下,“陛下,为君之道,最要紧的是公平。既要容情,就不能容了这头不容那头。谢运可还在益州呢。”


    若是一并牵连,谢运反而不能说什么。但是放过了庾氏都不放过谢维,谢运心里必生怨怼。


    萧盈顺手抓住了明绰那根手指,不让她戳。一时无言以对,只道:“你都来教朕‘为君之道’了。”


    明绰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问他:“我教不得吗?”


    幼时在含清宫受教,谢郯太偏心,对明绰多有打压。明绰不甘心,也会跟皇兄哭。所以萧盈自小就承认,溦溦不比他差什么。


    萧盈便点了点头,只道:“教得,教得。”


    他把明绰的手握在手心里,安抚似的在手背上拍了拍。他肯顺着明绰的意思来,明绰就明显心绪好了一些,任他握着手,也没撒开。直到阴青蘅端着一碗肉汤从外面进来,明绰突然把手抽了回来,反倒让萧盈一愣。


    但阴青蘅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屈膝朝陛下行了个礼。萧盈回过神来,顺手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汤,阴青蘅便到床头,扶着明绰半坐了起来。她原本还想要推拒,但是萧盈已经举了勺子要喂她了,明绰顿了顿,到底什么也没说,张开嘴喝了。


    这虽然不是药,但是里面也没少放药材,那股味道直冲鼻子。明绰喝了一口就扭开了脸,萧盈便转头问阴青蘅:“蜜饯呢?”


    “陛下,蜜饯是湿腻之物,太医说不能吃了。”


    萧盈就点了点头,温声哄了一句,又喂了一口。明绰让他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自己把碗接了过来,又很心虚似的,偏头看了看阴青蘅。阴青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她突然心虚什么。但明绰看了她,萧盈就也看了她一眼,阴青蘅让两人接连看得心里一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非常知趣地屈膝行了个礼:“奴婢告退。”


    明绰“啊?”了一声,但阴青蘅走得头也不回。萧盈微微垂了眼,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明绰看见他笑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已经炖得稀烂、和药材裹在一起的肉汤,半晌忽道:“皇兄回去吧。”


    “为何?”


    明绰用勺子刮了刮碗底,觉得他明知故问。谁家妹妹坐月子,做兄长的一直在房里陪着的?有没有人伦了?——甚至人伦不人伦的还在其次,朝臣们定要觉得她又仗着皇兄宠爱进谗言了。


    可是一想到那些个老头儿会怎么说,明绰心里就生出一股恨,挑衅似的:“那你就不许走了,让任之把公文都送上阳宫来。”


    萧盈似是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只说了句:“好。”


    他真答应了,明绰又瞪圆了眼睛,愣了会儿,把汤碗一放,又躺了下来,只道:“我要再睡会儿。”


    萧盈看了看还剩了一大半的肉汤,又哄:“再吃一些。”


    “不吃不吃,”明绰又把被子举过头顶,“我累了!”


    萧盈就没有强迫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汤碗拿起来,出去了。明绰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了一点,大概是交给了宫人,又绕回来,停了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又走到了屏风后面,这才悄悄地掀开了被子,看见萧盈果然已经坐了回去,继续处理上书。


    明绰看着屏风上映出的那个身影,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回来,心事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休息。


    萧盈果然信守诺言,让任之从此把公文送来上阳宫,他甚至晚上都不回去了,就让宫人们在另外一个偏殿收拾出了一间房。他当真完全不顾及别人怎么想,明绰反而被他吓得不轻。真要是把他们兄妹之间说得太难听了,传到袁綦耳朵里,也太过难堪。眼看着能下床了,明绰赶紧趁着萧盈上朝的功夫,让阴青蘅带她回了公主府。


    她尚未出月子,不能受寒。阴青蘅恨不得给她包成一个粽子,那轿辇也是用填了棉的粗布改的轿帘,别说是风,连光都不透一点儿。做贼似的回了公主府,挪到了自己床上,明绰才松了口气。


    公主府的下人们忙成一团,灌暖炉、烧地龙,药也都熬起来,前前后后地围着长公主转。明绰等了一会儿,却没看见桓宜华来。把管家召来一问,才知桓宜华已带着儿女回去了。


    “回去了?”明绰吃了一惊。


    当时明绰动了胎气躺在床上的时候,桓宜华一边落泪一边说,其实恕颐那个事儿出了以后她就动了和离的念头,就是一直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忍了这么几年。这次闹成这样,说什么她也不会忍下去了。但明绰在宫里出了事,就没顾得上桓宜华这边。


    明绰想到了什么:“她是自己回去的,还是袁家来请的?”


    管家低了头,支支吾吾的,竟不敢说。明绰一下子就沉了脸,管家吓得当即跪了下去。阴青蘅忙给明绰拍了拍背:“长公主别生气……”


    明绰:“怎么回事?说!”


    管家便战战兢兢地跟长公主汇报。一开始是袁识来了几次,还是好言好语地劝,但桓宜华一概不理会。后来袁府就派了人来,不由分说要抢袁博。长公主不在府里,谁有这本事拦住袁家的人?生是让他们把小公子带走了。桓宜华去要了好几次,袁家也不理会。等闹够了,袁煦昨日才上门来,桓宜华没了办法,只能带着女儿


    跟他回去了。


    明绰当即就要掀被子下床:“你是死的啊?不知道往宫里递信吗!”


    阴青蘅赶紧拦住她:“长公主息怒!要替桓夫人出头,也得自己先养好了身子啊!”


    明绰只是气得发抖:“他竟这样不要脸!”


    她认识了袁煦二十年,好像今儿个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阴青蘅赶紧给管家递了个眼色,让他先下去,别在这里惹长公主生气。但是那管家跪在地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是还有事儿没说完。明绰平复了一下怒气,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有什么?”


    管家伏身下去,一并把话说完:“谢维来过,求见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