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风陵不渡 > 140-150
    第141章


    袁煦大步走到父亲房中,头一次连门也不耐烦敲。他破门而入,吓得袁增新纳的郑氏一声惊叫,慌慌张张地把衣服穿好,见到是他,哆哆嗦嗦地唤了一声:“大公子?”


    袁煦下巴绷紧,冷着脸说了一句:“滚出去。”


    郑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立刻从袁增腿上跳下来,拢着衣服跑出去了。袁增倒是也没说什么,看了儿子一眼,仍旧若无其事的,指间拈着酒,细细地品。


    袁煦满腔的怒火和困惑,又不敢对着父亲发作,站在那里,捏得指关节都“咔咔”响。


    袁增一杯酒喝完了,这才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父亲,楚氏死了。”


    袁增睁大了眼睛,微微坐直身子,似是当真意外:“什么?”


    “二郎已经被楚家扭送见官了!”袁煦没控制住音量。


    “放肆!”袁增把手里的酒杯一放,“你跟谁说话呢?”


    他的反应越发激怒了袁煦,他心知肚明是谁下的手,偏偏却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半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吼,狠狠地在墙上打了一拳。


    “你急什么?”袁增轻蔑地一笑,“见官?哪个官?我们家就是官!”


    袁煦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颤动着,把拳头松开,又握紧。他的指关节已经打破了皮,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渗出血。


    “好好的,怎么死了?”袁增的平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残忍,“难道是长公主因为与二郎的私情,给楚氏下了毒?”


    袁煦喉中噎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怪不得是今天……因为长公主相邀,父亲知道他们今天都会在公主府。


    毒是长公主出于嫉妒才下的,楚培显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崔挺不信。他亲眼见到了长公主如何为楚氏安排后路,她根本没有杀人的理由。


    到了御前,崔挺兄妹和妙澄比丘尼作为人证都会替长公主说话——但这都不重要,陛下根本就不会治长公主的罪,所以这件事只可能是袁綦来担。


    “父亲,你何必啊!”袁煦落了泪,“楚氏本已要出家了,二郎和长公主两情相悦,你何必还非要楚氏的性命啊!”


    “出家有什么用?”袁增似是十分厌恶他的眼泪,皱起了眉头,“只要人还活着,她就是正妻原配!陛下难道会允许他的妹妹给二郎做小吗!”


    “你就一点儿都不顾及二郎吗?”


    袁增终于有点儿恼火了:“我就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


    命案的事情袁增根本不担心。掌管刑狱定谳的是廷尉府,而廷尉恰好姓桓。桓皋是桓宜华的亲叔叔,就算袁綦被暂时羁押,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是无罪。


    原本桓廊和谢聿等人不满太学新政,是要拿长公主和姜逯的事情开刀的,没想到陛下先下手为强,干脆把人弄死了。现在传得人尽皆知的是长公主与袁綦的私情,桓廊不知道袁增的算盘,只顾及着袁綦是自家人,暂且按下不表罢了。袁增只要稍稍暗示,届时虽然不能以人命案件来治长公主的罪,到太极殿上弹劾她通奸总还是免不了的。


    袁綦可不是姜逯,陛下不可能暗中将他杀了就想了事。等通奸之事闹得人尽皆知,礼法国法在上,又有重臣施压,长公主只有下嫁一条路可以选了。


    “长公主不是任人摆布的女子,”袁煦摇了摇头,觉得父亲太不了解她了,“若她不肯吃这个亏,非要查明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袁增冷笑了一声,“人是死在她家里的,她想想怎么求陛下包庇她僭权干政、鸩杀官眷的罪吧!”


    她既然试探了,袁增就也表个态。拒绝当朝大将军的同盟,自然也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袁煦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指节上的痛变得尖锐起来。袁增垂头看了一眼他流血的手,突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伯彦,我知道你心里不甘。”袁增的手停留在他的肩膀上,“长公主本该是嫁给你的……”


    袁煦猛地扭过脸。他早就不存着这个痴心妄想了,长公主于他,确实是一份遗憾,但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萧盈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很多年前,萧盈除了是他的君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为了朋友的遗憾而遗憾着。时光渐渐过去,他们都长大了,这份遗憾就成了年少相交的情谊。他从来没有佩服过什么女人,她是唯一的一个。但这心思跟弟弟不一样,袁煦自己都很难讲清楚,也完全不指望父亲能理解。


    袁增看了他一会儿,手指在他肩上捏紧,又道:“为父都是为了你们兄弟两个,为了袁家。”


    他凑近儿子,轻声道:“等有一天,你的儿子想娶公主的时候,绝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他们姓袁。”


    袁煦浑身轻轻一震,久远的耻辱重新被父亲的话唤起,带来冲刷全身的刺痛。袁增似是满意了,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笑了笑,“二郎明日就该回家了。”


    袁煦低下头,沉默着退出了父亲的房间。刚把父亲的房门关上,就看到妻子站在廊下,冷冷地看着他。


    袁煦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走到了妻子面前:“怎么样,三叔怎么说?”


    桓宜华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袁煦只好跟在她身后,很快就回到了他们自己院中。桓宜华推开房门,袁煦下意识想跟进去,但是桓宜华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还是一句话没有,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袁煦始料未及,被她打得脸一歪。她的胸膛在无声地剧烈起伏,鼻孔翕张,嘴却抿得极紧。袁煦从来没有在她眼里看到过这种神情,愤怒和失望他并不陌生,但他第一次看到了妻子的鄙夷。


    袁煦又唤:“宜华……”


    又是一个巴掌,还是同一边。桓宜华的手微微发颤,看着丈夫脸上迅速浮现除了通红的几根指印。


    “阿娘?”袁韶音突然探出了头。桓宜华没想到女儿在自己屋里等着,来不及遮掩,袁韶音已经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红印子,惊得张大了嘴,“父亲!”


    桓宜华立刻把女儿的肩膀一揽,只道:“你父亲今晚去苻姨娘那里。”


    她说着就要把门关上,袁煦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间,似是还想进门,但终究又什么都没做,任由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他走开的脚步声。


    桓宜华掩饰着情绪,对女儿露出一个微笑,跟平常一样问她今天过得如何:“今日去承华宫了吗?”


    袁韶音和其他的世家贵女一样,如今在宫里的女尚书那里读书。她之前听了长公主的话,对萧秧友善,萧秧也愿意跟她说话。难得他们俩相处起来的时候,萧秧几乎和正常人无异。所以敬夫人对袁韶音格外青眼,经常邀她去承华宫。


    袁韶音点了点头,又道:“长公主进宫了。”


    桓宜华已经知道了,所以只是“嗯”了一声。


    袁韶音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突然颤着声音问:“阿娘,他们说,婶娘……死了?”


    当时袁韶音还在承华宫里,消息是一个宫人送来的。袁韶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楚氏”说的是自家的婶娘,直到敬夫人脸色诡异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砸碎了手中的一杯茶。


    她不敢信,着急忙慌地从宫里回来就去二叔院里找,可是二叔和婶娘都不在。袁韶


    音提心吊胆地等到了半夜,才看到父母回来。


    桓宜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搂住了女儿。看到她这个反应,袁韶音顿时就明白了,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


    “不……”她抓着母亲的袖子,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婶娘呢?她在哪里?”


    桓宜华流着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时楚培扭着二郎要见官,崔挺和袁煦都拦不住,只能一道去京兆尹那里。李夫人一度晕厥,被针刺人中才醒转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跟长公主拼命,桓宜华、崔庆英和妙澄三个人加起来都险些没有拦得住她。见长公主这里相帮的人多,李夫人又马上派人回家去传信,请他们家老太夫人。明绰还想辩白,但是桓宜华催着她,让她抢先进宫去向陛下陈情。


    楚家进宫是要先递奏疏,等陛下答应见才行的,尤其楚培现在不领官职,他没资格夜里受皇帝的接见,最早也得是明天,哪比得上长公主有直入宫禁的特权?李夫人本就委屈,还见到桓宜华这样帮着长公主,气得直接动上了手。这些年来,桓宜华和李夫人的交情一直不错的,比起袁綦的母亲,李夫人更愿意和她打交道,到今天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长公主一走,京兆尹那边就来人了。这一位是新上任的,他虽吓得半死,但也只能照章办事。明绰走之前交代了阴青蘅,若有官府的人来,不要阻拦。京兆尹得以顺利收走了宴上酒菜去查验,一时千恩万谢,恨不得给阴女史磕头。


    李夫人原是坚持不许他们碰女儿的尸体的,但京兆尹说不验尸不能定谳,难不成空口白牙,就指控皇亲吗?楚培做主许了,可是京兆尹又说他看不出来这是不是中毒,看着倒像是暴病……眼看着楚培又要打人,他便手一摊,说那就只能让他们把尸体带回衙署,等廷尉府那边更有经验的仵作来看。


    袁煦就在这时把她拉到一边,说二郎已被羁押,让她快去三叔那里。


    桓宜华便连轴转似的又去叔父家中,话才说了一半,宫里就来人了。一直到了这会儿,桓宜华才终于能停一停。女儿一问,她才发现,她甚至不知道恕颐今晚有没有能够回家,她是被留在了京兆府衙门?还是已经被三叔带走了?心里转啊转,就是她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她说,阿嫂,多谢你。


    谢她什么呢?谢她明知道真相,却沉默着仍旧栖身于袁氏屋檐下吗?


    桓宜华泪如雨下,低下头吻了吻女儿的头发。母女两个轻轻依偎在一起,袁韶音的哭声渐渐弱了,但始终没有断绝,如丝如缕,轻轻飘进空气中,随着风扬起来,最终轻轻地挂到了宫城的檐角上。


    明绰骤然惊醒,不知何时已在梦中落了满脸的泪。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抚了抚她的额角,然后安慰地伸过来一双手臂,把她圈进了怀中。


    明绰抖得厉害,闭上眼睛,闻到了敬漪澜身上清淡的熏香味。


    她进宫的时候,萧盈没太多问,就让她先不要回公主府。等到明绰魂不守舍地到上阳宫时,敬漪澜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没事,”敬漪澜的声音很清醒,好像一直没睡,“没事了。”


    明绰在她怀里依偎了一会儿,直到噩梦中的残影渐渐散干净,才平复了几分。


    敬漪澜放开她,从床上起来,去给她倒了一杯安神的茶来,明绰接过来,道了声谢,才道:“我好像听见皇兄的声音。”


    敬漪澜:“他来过。”


    萧盈来的时候,明绰已经睡下了,只有敬漪澜守着她。萧盈也是很多年没跟敬漪澜独处过了,两人相对无言,怪尴尬的,他就悻悻地走了。


    明绰点了点头,正想问萧盈来说了什么,却见敬漪澜的神色很奇怪,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明绰让她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敬漪澜似是做了一番小小的心理斗争,还是决定问出了口,只是问得非常小声,怕谁听见似的:“陛下真是先帝的儿子吗?”


    明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怎么都想不到敬漪澜会突然问这个。


    敬漪澜入宫的时候,关于萧盈的身世已经不会再有人提了。她只知道萧盈并非谢太后所出,和长公主是异母的兄妹,但从小作为双生子养大,所以感情甚笃——敬漪澜也一直相信这个,直到方才,明绰睡着的时候,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萧盈看着妹妹的眼神。


    敬漪澜抿了抿嘴:“要么你根本不是他的亲妹妹,要么他就是个没有人伦的禽兽。他到底是秧儿的父亲,所以我真的、真的希望是前者。”


    明绰张开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在敬漪澜面前编什么瞎话都没有意义。敬漪澜脸上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半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是皇室血脉的抗拒,只有确认了萧盈原来不是禽兽的庆幸。


    明绰居然从这副情形里感觉出了一丝好笑,勾了勾嘴角,突然道:“星娥十几年都没看出来。”


    “嗯,皇后这个人一向是……”敬漪澜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往下说。


    明绰又是“噗嗤”一声,然后又觉得不该这样笑。但是让敬漪澜这么一搅,梦里楚恕颐抽搐着吐血不止的惊骇终于彻底散去了。她并不想解释她跟萧盈之间是怎么回事,好在敬漪澜也没有要问的意思,主动地转移了话题。


    “陛下说,此案已经被移交给廷尉府了。”


    明绰愣了一下:“这么快?”


    她不意外桓家会插手,但还是为这个速度感到惊异。但转念一想,应该也是萧盈的意思。明天一早,楚家就会入宫状告,萧盈肯定已经下旨廷尉连夜验尸验毒,即使不能马上定谳,也要让他在面对楚家的时候心里有个数。


    “那袁綦呢?”明绰想起来,“他也被移交廷尉了吗?”


    敬漪澜的眉毛高高地一挑,又露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带了一点恍然,又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尴尬。


    “今夜承天门没锁,”敬漪澜斟酌着回答她,“廷尉已连夜将袁将军送进了宫,陛下要亲审。”


    第142章


    翌日,楚、袁两家都进了宫。陛下召来了崔家兄妹、妙澄比丘尼和公主府的女史做人证,尚书、中书与御史三台诸部皆来了重臣,另外还有楚家老太夫人请来的几位皇亲,一起做个见证。含清殿里站得满满当当,堪比一场小朝会。陛下下旨,让廷尉就在御前审案。


    桓皋公开了连夜验尸验毒的结果,说餐食里无毒,楚氏的尸体未见明显异样,可能是暴病而亡。再结合各方人证的说辞,认为楚家状告袁綦和长公主不合理,当定无罪。


    楚培还没说话,袁增就先站


    出来,说廷尉与他家有亲,或有包庇之嫌,请陛下另派人来复核此案。楚培被他抢了词,一时愣在那里,竟没反应得过来。袁增姿态摆足,含着泪连连向楚培请罪。儿子被羁押了,他也一句没有提要放人,一再表态,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也没着急说什么,只问了问在座可还有疑虑的。尚书左丞王勤不明白长公主为何会安排楚氏出家,又把崔庆英的证词详询了一遍。崔庆英不敢含糊,在御前将楚氏生前如何想和离、如何去向长公主求助、长公主如何做主安排、她又如何去请来了妙澄比丘尼等等经过和盘托出。


    然而桓廊听完又有了疑虑,觉得“楚氏向长公主求助”一节讲不通。既然楚培指控,当日亲眼看到长公主与袁綦有私情,那楚氏如何还会去找长公主?是不是其实是长公主为了私情,要逼原配出家呢?


    他这样一讲,众人便都觉得通了许多。桓廊接着往下梳理,说既然长公主已经安排了楚氏出家,那确实是没有再要杀人的必要了,既然宴上的酒菜无毒,想来确实与长公主无关。


    他如此一辩,众臣便都知道这是在迎合了陛下的心意,纷纷附议。楚培说出当日所见,本是想用通奸一事咬死长公主与袁綦合谋杀人,没想到竟让桓廊一张嘴脱了罪去,一时急得以头抢地,求陛下做主。


    跟着楚家老太夫人来的那些个皇亲没什么实权,既无大将军以退为进的本事,又无桓令君巧舌如簧的辩才,说又说不过,就只能倚老卖老地哭了。大家让他们吵得头都疼了,才有御史中丞陈缙站出来说了句切中要害的话。


    现在事情的关键,是楚氏到底是被人投毒,还是她自己暴病。廷尉验尸验得模棱两可,这要如何定谳?楚培一听,立刻请求陛下允许陈缙来主持复核此案。御史中丞上查台阁,下监州府,是块天不怕地不怕的硬骨头。萧盈便准了,命桓皋把一并卷宗物证都移交,让陈缙核查。


    然而没两天,陈缙就上奏了,结论跟廷尉一模一样,无罪。


    楚氏的尸体从外面看没有太明显的异样。中毒一般有齿甲发黑、面色青紫,或是血凝不涨、腹胀如鼓等等迹象,但楚氏这个样子,哪个仵作都断不了这到底是不是中毒。楚培若还是一口咬定女儿是被人投了毒,那陈缙就要剖腹查验,看楚氏最后吃了什么东西。


    但楚家人一听说要损毁遗体,说什么也不干。楚培本以为陈缙是帮他的,没想到御史中丞谁也不帮,就想把案子查清楚。他现在觉得陈缙也不是好人,甚至还集结了执金吾卫中几个要好的军侯,要去廷尉府抢女儿的尸身。


    陈缙没法子,只好把廷尉当时的结论重新写一遍,原样送了上来。陛下召楚培进宫,把两份定谳都甩他面前,楚培再无话说,只求能将女儿带回去好好安葬。


    袁綦当天就被放回了家。


    然而此事真正引起的风暴,是从结案之后开始的。


    楚氏的尸身被领回去之后,崔挺瞧着楚培伤心,陪他喝了几杯,不小心多嘴,说出了崔庆英告诉他的一桩秘事——姜逯,就是袁綦为了长公主争风吃醋,一剑捅死的。


    到这个份上,长公主与袁綦的私情就算被彻底坐实了。一时悠悠众口,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奸夫□□逼死原配的故事,袁綦连家门都出不去了。


    谢聿第一个上奏,主张赶紧将长公主下嫁袁綦,以保全皇家的颜面。明绰在含清宫与舅舅据理力争,这样不就是验证了“奸夫□□逼死原配”吗?到底保全了哪门子的皇家颜面?但是谢聿根本不听,就只认定一个道理,通奸既已人尽皆知,只有成婚,才能从礼法上挽救一二。


    朝中和他一样想的人不在少数。桓廊,王勤,陈缙……三台诸部,凡是说得上话的,都不用袁增去鼓动,众口一词,劝陛下尽快为东乡公主指婚。连谢星娥挺着快临产的肚子都来劝,好像大雍的礼法道统,纲常伦理,国之正道……尽系明绰一身。


    这么不歇气地闹了几天,含清宫传出消息,陛下发了旧疾,又罢朝会了。


    明绰赶去侍疾,萧盈也不怎么跟她说话。最近萧盈一直沉默得很诡异,朝臣聒噪他不理,明绰要说什么,他也是不理。明绰本以为在这件事上萧盈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是现在,他的沉默也像某种惩罚。


    一直陪到了第三个晚上,明绰才终于琢磨过来了,萧盈其实是在生气。只是他控制情绪已经成为了习惯,当他意识到愤怒产生的时候,就立刻抽离。但不只有急怒才伤身,他一味沉默,病虽发得不凶,却怎么也不见好。


    明绰端了药来给他,一面直叹气:“戒嗔戒怒也不是这样戒的。”


    萧盈没说什么,自己把药一口气喝干净。明绰坐在他床边,又道:“人总有喜怒,一味憋着,寻常人也要憋坏了。皇兄还不如发作一通,说不定好受些。”


    萧盈好像终于听见她说话了,问得极其平静:“如何发作?”


    明绰想了想,把手伸给了他:“都是我惹出来的事,皇兄打我吧。”


    萧盈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面无表情的。然后他当真伸出了手,在明绰手上拍了一下。明绰还没怎么觉得疼,他已顺势攥住了她的手。萧盈的手还是跟以前一样,冬天里就凉。明绰没有挣开,拇指轻轻地在他手腕上拂了一拂,摸到了他的脉搏。


    “跟我说说话吧。”明绰轻声道,“皇兄,别这样。”


    萧盈看了她一会儿,手指轻轻地扣住了她的。良久,终于开了口:“袁綦那天跟朕说,你们并无苟且。但确实两情相悦。”


    明绰一听就笑:“他真的敢在皇兄面前这么说吗?”


    萧盈便也笑,松开了明绰的手:“诈你的。”


    袁綦只说,是他痴心妄想,恋慕长公主多年。从那一晚起,萧盈就每天都在想,他是应该杀了袁綦,还是应该让明绰嫁给他。


    他不是没想过给明绰指婚。当姜逯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在想,早知道就给明绰指一个驸马。至少以后公主府里只有一个人,她也不能再想着回洛阳了……但终究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已经足够恨他了。


    后来知道了袁綦,他又觉得,真的要指婚也不能是袁綦。她在公主府里想召幸谁就召幸谁,偏偏不去碰袁綦,萧盈就不知道应当作何感想。是她不够喜欢,还是她太喜欢了?萧盈不喜欢这种特例,他才是明绰的特例。


    明绰看出他在生气,猜对了,但理由却想错了。朝臣们在吵什么,萧盈根本没往心里去。礼法?他的存在就是对礼法最大的践踏,太极殿上每一声的万岁,每一次的朝拜,都是对礼法的反复鞭尸。他不过是弄死了一个姜逯,袁增怎么还以为他是真的忌惮什么礼法。


    ……但想到袁增,萧盈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不应该说那句“只要原配尚在,就是辱没了长公主”。那样的话,楚氏也许还能活。萧盈并不在乎这个陌生女人的死活,但他不喜欢看见明绰哭得那样伤心。


    那天晚上他去上阳宫看了明绰。她已经睡下了,只是睡得也不踏实,旁边还有太医开的安神茶。敬漪澜跟他解释,说长公主是因为跟楚氏交情好才这样伤心……萧盈没有跟她说其实他知道,那年盂兰盆会明绰就是和楚氏一起去的。


    不过他也有些意外,既然明绰心里有袁綦,怎么还会和他的夫人这么亲近呢?就像他到今天也不明白明绰怎么会和敬漪澜这样要好。不过明绰回来以后跟谁都挺好的,萧盈都有点儿跟不上认她身边的人了。萧盈跟敬漪澜没话找话,说她小的时候没有这么多朋友的。敬漪澜似是很意外,觉得长公主不像是那样的人。


    “她谁的闲事都肯管,谁的头都敢出。”敬漪澜笑了笑,“怎么会没人跟她玩?”


    萧


    盈转头看着她,突然如遭电击。


    不错,是他记得不对。十岁以前明绰有很多玩伴的,但萧盈只有她。是他恳求她来相伴,所以她选择了走进含清宫,选择了从此只有他的那种人生。


    萧盈看着明绰在睡梦中皱紧的眉头,被迟到了近二十年的顿悟击溃。按说他早就到了心里山崩地裂,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的地步,可惜那天晚上在一旁的是敬漪澜。萧盈总觉得她看出了什么,只能强迫自己从上阳宫离开。


    任之要传轿辇,他没让,自己走回去了。一路上在想,也许他应该杀了袁增,明绰会高兴一点吗?或者他应该成全了袁綦,这样的话也许明绰会幸福——但是那就遂了袁增的意。不然就这样,他应该废去袁綦的全部职务,让他像那些男宠一样,进公主府伺候,让袁增竹篮打水一场空……


    或者,他应该现在就派人去洛阳,把乌兰晔那个小子绑回建康,摁着他的头让他保证从此不会再伤明绰的心。让段氏赢好了。让乌兰徵死不瞑目好了。萧盈才不在乎。


    他要疯了。萧盈回到含清宫,在暗夜里无声地静坐,心里只是想,也许他最后不是死于心脉的损耗,而是死于无人得知的癫狂。


    明绰让他放下,萧盈对天发誓,他真的放下了。这么多年她嫁给了别人,他也一样好好地过下来了,他甚至接受了公主府那些男宠——姜逯!他甚至接受了姜逯的存在。如果不是他非要提及袁綦的话,他不会死的。


    但他放下的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头会伺机扑杀的猛兽。一旦他重新看见她,它就会扑上来。但不是每一次,就是这样萧盈才觉得可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哪一次见到明绰的时候就会突然被重新袭倒。上一次他平静地跟明绰讨论了他即将出世的孩子,这一次他突然想起来明绰二十年前就爱过他。


    那天晚上打断他思绪的是任之的声音,桓皋已经奉命把袁綦送进宫来了。萧盈在一瞬间突然打定了主意,他只想让明绰幸福。如果袁綦是那个能让明绰幸福的人,好,那他可以装作不知道袁增玩弄的这些手段。


    但当袁綦真的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萧盈还是无法控制地起了杀心。


    袁綦说他恋慕她多年。多年是几年?有他的爱漫长吗?只消一个通奸的罪名,满朝文武就都嚷着要他们成亲。他呢?


    萧盈倒是想让明绰说说看,这种愤怒要如何发作。


    “皇兄,”他沉默得太久了,明绰又叫了他一遍,“想什么呢?”


    萧盈突然问她:“要么我给你和袁綦赐婚,要么我就杀了他,如何?”


    明绰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端着他喝完的空碗转身就走。萧盈半躺在床上,看见她的身影隐到了罗帐后,在外面拣了一碟她爱吃的蜜饯干果,一边说:“杀什么杀,跟袁煦半辈子的交情不要了?”


    萧盈默然,明绰捧着干果碟重新走回他床边,坐下来睨了他一眼:“皇兄,你可就这么一个朋友。”


    萧盈轻轻眯了眯眼睛,倒也没反驳什么。其实袁煦现在也越来越像他的臣子而非朋友,但萧盈认可明绰说的,若说他曾拥有过一个无限接近朋友的人,就是十六岁的袁煦。


    萧盈突然问:“你当年为何那么讨厌他?”——为什么现在又爱上他的弟弟?


    明绰拣了一枚蜜饯往嘴里送,答得漫不经心:“我现在也很讨厌他。”


    萧盈轻轻歪了歪头,明绰随他看,只顾细嚼慢咽。过去太多年了,萧盈可能不记得了,就是当年袁煦在宴上多看了她几眼而已。可明绰也不想在现在这个档口再提醒萧盈袁家当年就在觊觎公主,只好垂下眼睛,从尘封了不知道多久的回忆里掏出了一句实话:“我嫉妒他。”


    萧盈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答案,眉毛高高地一挑。


    “我去校场看你,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在笑。”明绰自嘲地笑了笑,“你跟我在含清宫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就因为这个?”萧盈哭笑不得,“当年我们在含清宫都是跟着太父上课,能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不止了!”明绰耿耿于怀,“还有那次,明明是他犯了错,你张嘴就护着他!”


    这个萧盈是真的不记得了,他记得的跟明绰的不一样:“不是你去跟桓宜华非要违了禁令去看伯彦的吗?”


    明绰噎了一下,手里的蜜饯吃了一半,她放下来,非常严肃地看着萧盈:“我要去衙门口鸣冤。”


    萧盈眨了眨眼。明绰说她嫉妒袁煦,其实当年萧盈心里才是真嫉妒,别家贵女来看袁煦他都觉得好玩儿,但明绰来不行。为此他抽了袁煦一鞭子,现在都还能隐隐看出那条疤。她自小就跟桓宜华玩儿得好,那只可能是她跟着桓宜华一起去看袁煦了。他哪儿记错了?


    “我……你……哎呀!”明绰想解释什么,又觉得他错得太离谱了都无从说起,生让他给气笑了。她一笑,萧盈就也跟着笑了。她本就是挨着萧盈坐在床边的,笑得整个人坐不直,额头贴在他肩上,好不容易不笑了,露出一双眼睛,正好跟萧盈对视上。


    萧盈微微敛了笑意,明绰离得太近了,让他想起了当年在执金吾卫大营的另一件事。他的眼神一变,明绰就马上也意识到了什么。萧盈确定她想起了同一件事。


    明绰身上没有那股烧得他心扉痛彻的味道了。谢太后走了十几年,穙齐香已在建康绝迹。现在萧盈只闻得到她刚吃下去的蜜饯香味,她的唇角还沾着一粒糖。


    “这不是给我准备的吗?”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音调上扬,“嗯?”了一声。她让宫人多备些蜜饯,说是怕陛下不耐药苦,其实全是她在吃。明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理直气壮地反问:“含清宫的东西我吃不得了?”


    萧盈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认同什么。然后他倾身过来,轻轻地在明绰唇角碰了一下。一触即走,轻得像是只是衔走她唇角的一粒糖。


    明绰什么都没说。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尽管这很突然,也很莫名。过去的这两年里好像有过很多时刻,他们都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是今天,明绰不太明白,但她不想去想了。他们的感情只剩下一捧灰,但这捧灰怎么永远都是温的。


    “皇兄,”明绰有意压低声音,朝他弯起了眉眼,“还赐婚吗?”


    萧盈笑了。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明绰触到了他唇上微涩的药味。然后她闭上了眼睛,被萧盈环着腰带入怀中。他重新吻住了她。


    第143章


    谢星娥扶着肚子,动作笨拙地换了个姿势。庾夫人看出了女儿的不适,赶紧帮她把已经塌下去的软垫撑起来。宫人要上前来给皇后锤一锤腰,庾夫人也示意不用,她亲自伸了手,给女儿缓解腰痛。


    谢聿坐在一边,正看着崇安公主手里的小玩意儿,琉璃吹出来的一串葡萄,栩栩如生,圆润喜人,在光下晶莹剔透,一看就是进贡来的东西。


    “这是父皇赏你的吗?”


    崇安抬起头看了看太父,摇了摇头:“东乡姑母给我的。”


    谢聿的脸色便有些古怪,“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庾夫人看见了夫君的神情,便在女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自去牵了崇安离开,让他们父女单独说话。栖凤宫的宫人们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退下,谢星娥歪坐着,等到人都走光了,才问:“父亲,又怎么了?”


    谢聿的视线落到女儿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宫里的太医,还有谢家从宫外请的好几位千金圣手都来看过,都说是男胎的脉象。这孩子眼看着就要落地了,谢星娥现在所有的心神都花在他


    身上,对于父亲要说的很多事,她其实都没什么心思听。


    但谢聿还是得说:“陛下的旨意今日到中书了,大将军要倒霉了。”


    谢星娥抚着肚子的手微微一怔,看着父亲的脸色,很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袁增当年进建康,第一个结交的人就是父亲,但是后来跟桓家攀上了亲,就把谢家一脚踢开。谢聿对大将军暗中一直不满,桓廊更是他二十年前就在太极殿上吵过架的人,现在袁、桓两姓一家,谢聿暗地里恨得牙痒,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谢家如今是不行了,谢聿虽然还任中书,但谢维的儿子们在朝中任官,连个五品以上的都不给,还有外放的,这都是萧盈有意压制的结果。


    谢星娥也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了,照说,袁家想尚公主,父亲不应该高兴,但他竟然头一个去上书,还非要她也去劝。朝中的风已经吹到了这会儿,袁增大约是觉得火候到了,昨日正式上奏,替儿子求娶东乡公主。陛下还未病愈,旨意却回复得极快,声色俱厉地叱骂了袁增,说他家风不正,儿媳新丧,就想着给儿子再娶——陛下顾忌着长公主,还没骂他纵容儿子通奸,有违国法。但今日就着中书拟旨,说大将军持身不正,不慈不教,褫夺了他的武灵侯爵位,大将军的官衔还给他留着,但是暂停职务,各地军务由尚书接手。


    袁增步步高升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摔了这么大的跟头。


    但谢聿看起来一点儿没有幸灾乐祸的样子,只道:“陛下病着的这几日,长公主就没出过含清宫吧?”


    谢星娥知道他又要说什么,陛下这个态度,肯定是受了长公主影响呗。


    “父亲,姐姐不愿意嫁给袁綦,何苦逼她呢?”谢星娥劝了一句,“陛下都下旨了,你又做什么替袁家争这个……”


    谢聿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谢星娥只好闭了嘴,垂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再得罪她了!”


    现在她和姐姐的关系还算说得过去。姐姐还是跟敬氏交好,还是关心皇长子,但她回来的日子长了,谢星娥也看出来了,姐姐对陛下的孩子一视同仁,也是时时想着玉襄的。而且当初得亏是姐姐一句一句教过了,陛下果然对她好了一些。她再提想要孩子的事情,陛下才答应了的。


    东乡姐姐毕竟还是自家人。谢星娥想着,反正皇长子是个傻的,等她的儿子生下来,姐姐岂会不帮衬?


    谢星娥想不通父亲为什么非要跟姐姐对着来。谢家是姐姐的亲人,陛下看重姐姐,难道不是更应该好好待她,让她想办法帮帮谢家吗?怎么反而弄得跟仇人一样。


    “你不知道……”谢聿起了个头,看着女儿的脸,还没说完,又长叹了一声,“明绰她嫁给谁都行,就是得赶紧嫁出去。我在父亲的病床前答应过拂霜……”


    谢星娥更听不明白了:“答应过什么?”


    谢聿脸色难看,咬紧了牙关。


    当年谢拂霜兵败,最后的时刻,她把女儿托付给了兄长。尽管兄长负她如斯,但她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她说,萧盈对明绰有不伦之情,一定要把明绰送去长安。


    一想到妹妹,谢聿心里就泛起无数的酸涩难言。谁都料不到乌兰徵会死得这么早,明绰还有回来的这一天。拂霜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对不起她。这是现在他唯一能为妹妹做的事了。


    长公主随侍陛下左右,权势不权势的还在其次,他怕的是……


    “你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谢聿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陛下是什么心思吗?”——


    任之看清楚阶下出现的是谁时,顿时吓出了半身的汗。谢星娥被一个宫人扶着,撑着后腰想走台阶上来,任之两步并作一步走到阶下,忙要阻拦:“皇后……”


    “住口。”谢星娥的脸色难看极了,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长公主还在吗?”


    任之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只道:“皇后保重身体,这么高的台阶您现在爬不得呀!容小人先去通报……”他话没说完,已朝身边的小黄门递了个眼色,那小黄门转身就往台阶上跑。


    谢星娥提高声音:“本宫看谁敢!”


    那小黄门一个激灵,原地站住脚,低着头在台阶上给皇后跪下了。


    “谁也不许动,不许去通报。”谢星娥喘了两口气,把手伸出来,让栖凤宫的宫人扶住她,“我要亲自去看。”


    她提着一口气,硬是撑着宫人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高处的巍巍宫殿。


    萧盈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正跟明绰说话:“还有一个办法。”


    他今日总算好转不少。心痛之症向来是发得快去得也快,大朝会五日一次,他很少连罢两次,这回是例外。案上已经堆了不少上奏,萧盈一目十行地批,一边接着往下说:“他们要论礼法,朕就跟他们好好论论礼。寡母改嫁,岂有不问儿子的道理……”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手里的药罐就重重地磕到他手边,发出“咄”的一声:“你想干什么?”


    萧盈感觉到药罐散出来的热气贴在他手边,心有余悸地把手收回来,抿紧嘴,不说了。


    他本意是遣使去洛阳,跟乌兰晔说母亲要改嫁的事儿,只要乌兰晔不愿意,那从礼法上来讲,比什么都大。但是明绰的表情非常明白,他要是敢跟晔儿说这事儿,哪只手写的信儿她就烫哪只手。


    萧盈非常识相地清了清嗓子:“等今日的旨意下去,应该也用不着了……”


    明绰看起来稍稍满意了,重新把药罐拿起来,又道:“罚得是不是太重了?”


    其实她心里是不觉得重的。楚恕颐一条人命,就算要袁增来抵都不为过。但现在没有证据,不能光明正大地以杀人罪罚,只为了“不慈不教”四个字,就褫夺了袁增几十年战功才挣来的武灵侯爵位,于法理上不合,必然有群臣反对,可能中书那边就得驳回来。


    但萧盈已经做好了打算,驳回来就再下一道旨。朝中争论起来才好呢,他的目的就是转移焦点。若不是明绰求情,他本意是要把封给袁綦的骠骑将军衔都摘了的。


    “你又不舍得袁綦,又不想让乌兰晔知道。”萧盈似笑非笑地看她,“那朕还能怎么办?”


    明绰才懒得操心:“你自己想办法。”


    她只管指摘这办法好不好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给他滤干净药渣。萧盈唇边的笑更深,目光一直随着她动,等药端来了,他又撇头,轻声说了句“苦”。


    明绰都听笑了,喝了二十几年药,突然怕药苦了。她顺手就抓起一枚蜜饯往萧盈嘴里送,萧盈齿间衔住了,突然拽了她一把。明绰毫无防备,被他环着腰拽到了膝上,萧盈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脑上,又把蜜饯重新渡回了她口中。明绰“唔”了一声,只感觉到环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紧,唇舌放肆,搅了满口的津甜。


    罗帐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影,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身影突然一动,整个人都掩在柱后。谢星娥抬起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明绰被他吻得喘不上气,喉间不小心“咕咚”一声,把一个半碎的蜜饯咽了下去,倒是没噎着,但也很不舒服,登时要发恼,狠狠地挣开他。


    萧盈含着笑,没让她起身,还是搂在怀里,这才伸手去拿药。这会儿不怕苦了,一口便喝尽。他一喝完,明绰眼疾手快地抵住他唇,只是笑着摇头。


    “我跟皇兄可以同甘,”明绰笑着,“共苦就免了吧。”


    萧盈拨开她的手,也没强求,只轻声道:“不要叫皇兄。”


    明绰都叫了他三十年皇兄了,突然不让叫,她也不知道能唤什么。一时别扭起


    来,竟然脸红了。不过耳鬓厮磨,调笑两句,换了旁人,明绰是绝不会脸红的,但萧盈不同,就算是他们幼时,也没敢这么胆大放肆过。他不肯做皇兄,是什么意思,明绰也听懂了。


    萧盈得寸进尺,贴到她颈上,轻轻地啄吻明绰光洁的皮肤。明绰的手抵在他胸口,没什么力道地推了一把。


    “皇兄还是保重些。”她话没说完就自己开始笑,觉得羞窘,又好笑,“星娥不是都问过卞弘了……”


    萧盈无语地嗤笑一声,灼热的鼻息贴在她脖子里,好一会儿,又说了一遍:“溦溦,不要叫皇兄。”


    明绰无奈:“那你要我叫什么?”


    “你是怎么称呼乌兰徵的?”


    明绰“噫”了一声,似是不愿意做这样的联系,想从他怀里起来。但萧盈手又收紧,环着她的腰,不依不饶的。明绰又好气又好笑:“我,我称他可汗!”


    萧盈显然不信,只是看着她,又追问:“私下里呢?”


    明绰没办法了:“私下里我直呼其名啊……”


    “那你也直呼朕的名讳。”


    这可不得了。明绰张了张嘴,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勒着她的舌头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乌兰徵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禁忌,但要她直接称呼萧盈的名字,实在太大逆不道了。张口结舌半天,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叫了他一声:“燕奴。”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谁。这世上只有明绰还知道这个名字,萧盈的眼神变了,怅惘与温柔交织着。


    “你还记得?”


    明绰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拧了一下:“我记性可比你好得多。”


    萧盈托住她的脸,又落下一个吻。明绰的手还抵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危险地失了节律。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仍顾忌着,想推开他,含糊地又叫了一声燕奴,换来的是萧盈更缠绵不尽的吻。明绰只觉得耳朵里“嗡”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萧盈突然放开了她。真的有东西砸到了地上。明绰从他怀中起来,正看见一个身影笨重地从罗帐外闪过。


    明绰一颗心“咚”地一声砸进了胃里。


    “星娥!”她叫了一声。谢星娥身子太重,根本走不快,但她急于逃离,仓皇而又笨重。明绰心惊胆战地想伸手扶她,谢星娥突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萧盈也追上来了,见状马上要护着明绰,但是明绰一把挣开了他,顾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先扶谢星娥。她浑身都发着抖,不想要明绰扶着,却不得不攥紧了她的手才稳住身体。


    “你是我的姐姐……”谢星娥脸色煞白,一时竟连眼泪都没有,只是茫然又愤怒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我姐姐啊!”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她,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个孩子?


    明绰张开嘴,似是想解释,但谢星娥一句都听不见了。突如其来的剧痛像是从身体深处把她撕开,她惶恐地抱着肚子,叫都没有叫得出声,腿一软,直直地往下坠去。


    第144章


    谢星娥已是第三胎,马上意识到这是发动了。但她不敢留在含清宫,说不能脏了陛下的寝宫,硬是撑着要回去。好在栖凤宫里早已为皇子的出生准备多日,一说皇后发动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刚给她脱下衣服送上产床,便已经破水了。


    庾夫人本已要出宫,栖凤宫的人连忙又去追回来,等她进来的时候,谢星娥已经手里吊着红绸子在使劲。她是不耐痛的,疼起来叫得撕心裂肺,不停地说她要死了。明绰站在床边,一脸受到了极大惊吓的表情,竟是动也不敢动。


    庾夫人心里急,嘴上难得不客气,只道:“长公主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这有什么好怕的!别杵着不动啊!”


    她催着明绰帮忙,可是明绰刚到床边,谢星娥便支起上半身,像一头雌兽龇出牙齿:“滚!”


    明绰一句话也没有,还是站在那里,任她发怒。


    谢星娥阵痛稍缓,身上还在抖,额上的汗黏到眼皮上,沾得睫毛都抬不起来,分不出是疼出的汗还是她落下的泪。


    “我要死了……”她咬牙切齿地问明绰,“你满意了?!”


    “皇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接生的稳婆在旁边劝了一句,“急产是疼得厉害些,但胎位很顺,一会儿就好了——来来来,用力!”


    她话音未落,谢星娥又攥紧了红绸子发力,脖子里和额上的青筋都绽出来,等一通力气使完,她看到母亲在身边,便忍不住哭起来,仍像个孩子,委屈地叫疼。庾夫人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只是道:“别浪费力气叫了,攒着力气好生。”


    明绰就在旁边看着,眼泪突然如断线珠子似的落下来。一时又有宫人来通报,说陛下到了,在外面候着。谢星娥听见了这话,也只是哭个不停。惹得稳婆着急,只让她别哭了,专心用力。那宫人又凑近明绰,说了一句:“长公主,陛下请你出去……”


    她话音很低,但谢星娥还是听见了,她一面痛叫,一面又撕心裂肺地喊:“你不许!你不许!”


    明绰朝那宫人摇了摇头,主动走到谢星娥床边。谢星娥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捏得极紧,好像她一松手,明绰就会出去与萧盈相会。她的掌心也是一层腻腻的汗。


    “姐姐……”谢星娥凑近了一点,在阵痛的间隙压低了声音问她,“是我占了你的位置吗?你是因为这个才恨我吗?”


    明绰摇头:“我不恨你……”


    谢星娥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她疼,还是她恨,紧得几乎要把明绰的手捏碎:“那你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明绰回答不上来。谢星娥的眼泪滚下来,和她的汗一起,滴到了明绰手上。


    “你已经是公主了,”她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也做了大燕十几年的皇后……还不够吗?”


    “我……”


    可是谢星娥不想听,阵痛又来了,她仰起脖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稳婆又想让她别浪费力气在喊叫上,谢星娥突然就发了火:“疼的又不是你!再啰嗦,把你舌头割掉!”


    稳婆吓得直往地上跪,庾夫人恼起来,又叫她赶紧起来看着胎。但是她吓得战战兢兢的,扶着谢星娥的腿,竟连“用力”这样的指令也不敢大声发了。明绰就在旁边握着谢星娥的手等,等她


    这一阵痛得好些了,才轻声道:“我不会再进含清宫了。”


    她话音未落,方才那宫人又进来了,这回直接走到明绰身边:“陛下说,长公主再不出去,他就进来了。”


    “那他就进来!”明绰也发了火,“这是他的孩子,他有什么不能进的!”


    “不行!”谢星娥急得恨不得爬起来,“陛下不能进血房!拦住他!”


    那宫人吓得不敢言语,连忙转头就出去传话。庾夫人茫然而又惊恐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谢星娥喘着气,抓紧阵痛的间隙,又对明绰说:“你看见了?你不进含清宫有什么用?他想见你,哪里他都会去……”


    明绰摇了摇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那你要我怎么样?”明绰垂下眼睛,“星娥,我……”


    谢星娥痛苦的尖叫再次掩过了她说话的声音。


    皇后这一胎确实生得非常快,等太医署的医官赶到的时候,谢星娥的阵痛已经完全没有了间隙,太医一查,都说能看见头了。明绰自己生晔儿的时候是被下了催产的药,还是足足疼了一个晚上才到这一步。她没见过生得这么快的,谢星娥又一直撕心裂肺地在叫,血也出得快,明绰看着宫人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浸了血帕的水,怕得浑身都在抖。


    “对不起……”她抓着妹妹的手,“星娥,你打我骂我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对不起……”


    谢星娥听见了,指甲狠狠地嵌进明绰的手里,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那你……嫁给袁綦!”


    明绰愣在那里,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


    谢星娥看着她,因为剧烈的疼痛,她的脸好像肿胀了起来,显得有些怪异。她终于叫不动了,力气使完,气喘如牛地,只道:“嫁给袁綦,让陛下死心!”


    “我……”明绰还想解释什么。


    谢星娥摁住她的手:“拦住陛下的旨意,保住大将军!你和袁家……”


    她的声音断了,明绰惊恐地看着她面目狰狞地用力,然后谢星娥再次力竭,倒下来,又道:“你和袁家结盟,保我的儿子做太子!”


    明绰摇了摇头,她无意参与建康的立储争斗,晔儿还在洛阳等她。


    谢星娥用力到几乎把她的手掌捏碎:“姐姐,这是你欠我的!”


    “皇后!”太医和稳婆一起催促起来,“再使一次力——”


    谢星娥就像没听见似的,狠狠地盯着明绰:“不然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你不会死的……”


    “答应我!”


    明绰犹豫着,终于胡乱地点了点头。谢星娥整个上身都因为用力而抬了起来,憋得整张脸通红。明绰的手背已经被谢星娥掐出了一片甲印,但她忍耐着,想给谢星娥一点力道。然后,只听到很轻地“啵”一声,谢星娥猛地往后一倒,庾夫人就守在床尾,一下子尖叫起来:“是皇子!星娥!真是个皇子!”


    谢星娥本已力竭,仍勉力地想把头撑起来:“快让我看看!”


    她不再抓着明绰的手了。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明绰茫然地往后退了两步,连那孩子都没有看清。他开始哭了,他一哭,谢星娥便也如释重负地痛哭起来。明绰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后退,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萧盈果然等在外面,但不是在等他的孩子。明绰一出来,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溦溦……”


    明绰强打起精神:“恭喜皇兄,是个皇子。”


    萧盈显然也没有想到会生得这么快,一时没敢信她什么意思,回头看了一眼产房。明绰扭头又要走,萧盈匆忙地跟上,又拉住了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明绰还没回答,庾夫人已经抱着孩子走了出来:“陛下!是皇子!”


    萧盈草草低头看了一眼。


    当时明绰劝他,说他没有善待过星娥。那段日子,谢星娥也像变了个人,居然开始真的关心他了。所以萧盈一度也努力过,想和皇后重新相处。知道有这个孩子的时候,萧盈心想,就算他做不到爱她,或许以后能相敬如宾。


    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一切就回到了过去。谢星娥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再照着姐姐教的那么麻烦了。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陪着萧盈,他们俩也没什么好聊的。她很厌烦萧盈动不动的身体不适,但他现在不进后宫了,她倒是挺高兴的,两相比较下来,她竟希望他这样一直病下去。


    那时是春天,刚好快要到秧儿的生辰。萧盈难得陪陪长子,皇后便故技重施,又把敬夫人叫去为难。秧儿早就懂事了,主动对萧盈说,父皇心里疼他他知道,就不用疼到明面上,让皇后看见了。


    从那以后,萧盈对谢星娥的态度也重新回到了过去,甚至比曾经更加冷漠。


    谢星娥从来没有真正需要过他的爱情。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意识到萧盈对明绰的感情,并不是因为他藏得多好,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萧盈。她的不肯见容,针对的从来只是威胁到她皇后地位的女人,和爱情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他现在只有对她的愤怒——她凭什么打明绰?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扮演一个被辜负的妻子的角色?


    她想要一个儿子,他已经给了她一个儿子。他们之间终于可以到此为止。


    庾夫人似是想让他抱一抱孩子,萧盈下意识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她。他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了,当年抱着秧儿时那种忍不住落泪的情绪不复存在,这个孩子在他眼里就是一团还带着血腥气的肉,出自一个已经被他彻底憎厌的女人。


    萧盈再转过身,明绰已经不见了。


    景平三十一年腊月初,皇后产下皇三子,取名萧稷。陛下本已下旨,要重罚大将军袁增,但旨意到了中书便被驳回,为着庆祝皇三子的出生,陛下收回了成命。同年底,在长公主的反复恳求下,含清宫终于下旨,为长公主和袁綦指婚。


    但袁綦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陛下削了他所有军职,收回了亲封的骠骑将军衔,剥夺了他继承武灵侯爵的资格,虽娶公主,却连个“驸马都尉”都不肯封。


    曾经威名赫赫的袁二将军,转眼就只是袁二公子了。陛下却还要极尽羞辱之能事,别说让东乡公主去袁府拜见公婆,年关一过,他下令一辆马车就把袁綦送进了公主府。不像是成亲,倒像是长公主纳了房新宠。


    袁煦不平,愤然入宫,正撞在萧盈气头上,也领了一顿板子回家了。


    他等了十几年,才得了不过几日的温存,明绰便突然改了心意,这种愤怒已经吞噬了他的理智。萧盈甚至下令,酒宴不许办,公主府和袁府一律不许贴红挂彩,丝竹奏乐也统统禁止。阴青蘅只好悄悄地备下了合卺酒,整个房间里唯一见红的地方,也就是合卺酒的两个瓢上牵的那根红绳。


    “好歹也是成婚。”阴青蘅送上合卺酒,小心地赔着笑。


    明绰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了瓢,袁綦简直像一尊木雕,既不伸手,也没说话。明绰转头看了他一眼,朝阴青蘅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先下去了。


    她虽然是被谢星娥逼得无奈了才答应下这桩婚事,但也没有想过这样折辱袁綦。自从楚恕颐突然出事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其实也没有过多久,他竟已这般形销骨立。手腕上还有被绳索勒出来的新鲜伤痕,因为瘦得腕骨嶙峋,更显得扎眼。


    袁綦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是被捆住的。明绰不知道是萧盈下的令,还是袁增动的手,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反抗——是他也想明白了楚恕颐死去的真相?还是他只是不忿于陛下这样的羞辱?


    现在他坐在这里,分明是和他最心爱的女人成婚,他的神情却麻木得像一个死人。


    明绰小声地唤了他一句:“仲宁……”


    袁綦低着头,突然拿起一半瓢,一饮而尽。明绰的一那半瓢被红绳一扯,一个没握稳,脱手落在了地上,就这样泼了个干净。


    袁綦把瓢放下:“长公主见谅。”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酒壶重新倒,但是明绰轻声道:“不必了。”


    再喝上多少,怕是也不会有百年好合了。


    “我近日身子不适。”明绰语气平静,歪了歪头,拆下了头上繁复华丽的金钗——这也是阴青蘅说,“好歹也是成婚”,才给她妆扮的。


    “委屈你,先去客房吧。”


    袁綦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站了起来,恭敬却无声地给她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


    第145章


    景平三十二年,大燕的北镇又爆发了一次叛乱。


    上一次北镇叛乱的时候,碰上了云屏公主之死,乌兰徵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处理,着乙满去办。乙满只是暂时镇压了叛乱,但是后续乌兰徵要他办的事,他根本没有认真落实,只顾谋划在长安的兵变了。


    太皇太后和新帝迁至洛阳之后,大体仍旧沿用了萧皇后定下的国策,北镇的西海军民依然过得苦不堪言。乙满一死,原本的旧部也与北镇勾结起来,最终酝酿出了这场更为声势浩大的叛乱。


    这一次,叛军自北而下,直逼洛阳。叛军首领是阿巴颜部的赫勒特支,遣使入建康,想和南朝的皇帝谈谈。他们的说法是,乌兰晔是个杂种,不肯为他们西海人谋利,段氏更是个祸国殃民的女人,他们要动手,那都是被逼无奈,顺应天命。乌兰徵打下来的江山太大了,赫勒特支不要这么多,不如现在合作,到时候分一块汉人的地还给南朝,如何?


    洛阳那边收到了消息,忙不迭地也遣了使者过来。乌兰晔甚至亲自给母亲写了信,一改之前的态度,又是问安,又是恭贺母亲的新婚,字里行间火急火燎,就一个意思,求母亲去跟舅舅说说,千万不能答应赫勒特支。


    明绰马上进宫,和袁增一起面圣。但其实不用她着急,萧盈也没有打算图那点儿小利。北方能够得到一统和安定本来就是得到萧盈支持的,若是大燕又四分五裂,对南朝的百姓也不会有好处。


    但乌兰晔既然叫了这声舅舅,萧盈就趁势给他施压,让使者传话,说大燕有此祸端都是段氏摄政之过。若是段氏肯放权,他可以考虑帮忙平叛。


    两国邦交,忌讳干涉彼此内政,乌兰晔自然不需要他来“帮忙”。但郗芳回报消息,说洛阳朝中本就压抑着一股对太皇太后的不满,大雍皇帝的话还是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只是强敌在北,祖孙两个暂时一致对外,勉强维系局面。


    乌兰晔如今越发警觉,睡觉都不敢闭眼,枕下一直藏着先王当年所赐的兽骨匕首,生怕太皇太后会突然派人下手。


    明绰一颗心自此就没放下过。直到景平三十四年夏,北方才终于传来阿巴颜赫勒特支被大将拓莫也哲斩首的消息。


    这两年里,萧盈虽未直接出兵,但在明绰的不断游说下,建康还是为洛阳提供过相当可观的军费。这笔钱,萧盈是不要乌兰晔还的,为的是确认大雍宗主国的地位。


    可遥想乌兰徵在时,洛阳有四方来朝之威,乌兰晔怎么也不肯堕了父亲的伟业。他虽是萧盈的晚辈,但南北两朝并立称雄,没有谁是宗主之说。叛乱一平,洛阳勒紧裤腰带也要搜罗了金银财帛和各国奇珍,浩浩荡荡地还钱来了。


    使臣入京,建康长街上人头攒动,都争着来看传说中使臣带来的西域异兽。


    袁韶音在人群中左突右进,堪称奋勇地拨开闲杂人等,回头一看,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她困惑地“诶?”了一声,踮起脚四处张望,只见萧秧还停在原地,皱着眉头,整个人微微瑟缩,肩膀内扣着,恨不得把自己包在一个看不见的茧里。


    他今年十五岁了,没遗传到父亲的高个,但遗传到了父亲的文弱,整个人过分瘦小,长得还格外秀气,袁韶音看起来都比他健壮。相比于小时候,他已经“正常”多了,但是正常也不意味着他能面对这么多人。他左看右看,全是陌生的气味和面孔,便干脆把眼睛一闭,站在路当中不动,跟入定了似的。


    有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走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突然伸过来,恶狠狠地把这人的手腕一掰。这人连声喊疼,一回头,发现掰着他的居然是个小姑娘。她也没用上太多的劲儿,就是抓的地方跟使力的方向都巧,把人摁得动弹不得,一边凶巴巴地骂他:“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


    “哎哟这母夜叉……”


    “说谁母夜叉呢!”袁韶音抬起来就是一脚,把人踹到一边去,一边抓起萧秧的手,“我们走!”


    萧秧被人一碰,浑身一个激灵,看见是袁韶音,肩膀才稍稍放松下来一点儿,任她拉着,快速地穿过了人群。他们对洛阳来的使臣队伍没兴趣,今天袁韶音带他出宫,是另有目的地。萧秧没出过宫,一下子就碰到这么热闹的街市,又新奇又害怕地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被袁韶音抓着,七歪八拐,绕进了一家酒肆。


    酒肆门面临街,窗牖照水,端的是个南来北往都错不过的好地方。外廊不设座,有不少看起来就风尘仆仆的人或蹲或站,只打二两酒解解渴,或者讨个饼,就算一顿饭。里面则飘出更复杂的香气,缠绕着丝竹袅袅,还有女子轻吟浅唱的歌声。袁韶音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进门,还不等里头招待,就豪气地从腰上解下一串百钱,开口就要楼上临水的雅座。


    萧秧跟着她上楼,坐下来。袁韶音不歇气地报菜名,点得店家都咂舌,问他们几个人,萧秧也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听,只顾东张西望。楼上的陈设比楼下豪华得多,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正挨着桌子卖唱,谁打赏得多一点儿,就能点曲。这会儿她正停在一桌少年人面前,咿咿呀呀地唱,那四五个人打扮得都挺富贵,一边喝酒一边跟那卖艺的女子调笑两句。


    袁韶朝那桌面坐在最外侧的公子哥点了点下巴:“就是他。”


    丰喜县侯宋广义的儿子,宋询。


    萧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看,那一桌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人用手肘推了推宋询,他也看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秧一番。萧秧专注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看,搞不懂别人会把这种眼神视为挑衅。眼看着宋询眉头一皱,袁韶音赶紧伸手把他的脸掰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萧秧朝她眨了眨眼,只道:“走吧。”


    袁韶音一愣:“啊?”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长子带出宫,她可是多番踩点,小心计划,先打听到宋询常来这里和狐朋狗友吃酒,再凑到长公主在宫里和敬夫人说话……可太不容易了!这就走啦?


    “我刚点了郢曲酒……”袁韶音眨眨眼,屁股生了根似的。那可不行,父母只让她喝甜醴,她太好奇名满建康的郢曲酒什么味道了,“再坐会儿嘛……要不,你去跟他说说话?认识认识?”


    萧秧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不是你说想看看他什么样子嘛?”


    萧秧:“我看到了。”


    所以可以走了。


    饶是袁韶音已经习惯了他的思路跟旁人不一样,也是险些被气个仰倒。


    “那不行,我花了百钱呢!”袁韶音把手一摊,“你把钱还我。”


    萧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百钱。”


    “啊?”


    萧秧就多解释了一句:“那一吊上没有百钱,九十八钱。”


    袁韶音翻了个白眼:“反正我花了好多钱,你若是不陪我喝酒,就把钱赔我!”


    萧秧便犹疑起来,他身上没有钱。袁韶音得意地一扬下巴:“还不出来是吧,那就乖乖陪我喝酒!”


    “哟,小姑娘还喜欢喝酒啊?”有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方才第一个注意到萧秧目光的少年人手里提着壶过来了,笑眯眯地打量袁韶音,“我陪你喝?”


    袁韶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滚。”


    另一个人也凑了上来,看起来已有二十来岁的年纪,笑嘻嘻地调侃:“好凶的美人!”


    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把萧秧撞开,坐在了袁韶音对面。袁韶音看着站起来的萧秧,震撼于他居然一声不吭地就让了。


    “这是……”头一个来的含着笑打量了萧秧一遍,“你弟弟?”


    袁韶音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不是!”


    换成识儿跟博儿哪个不把这两人踹一边儿去?萧秧这没用的东西。


    那两人便哈哈笑起来,也不知道袁韶音的态度怎么就逗得他们这么开心。宋询倒是没起身,但是好奇地探着头,瞧着这边只是笑。这两人已经在自报家门,头一个来搭话的年纪虽小些,但姓响当当,是庾家人。二十来岁那个姓赵,自称家里是执金吾卫的军侯。


    他们的出身拿到市井百姓中已是了不得,但是到袁韶音面前实在好笑。袁韶音也不理睬他们,没一会儿她点的酒菜都上了,她自顾自动了筷,就跟没听见这两人在对面吹牛似的,抬头问萧秧:“你吃不吃?”


    萧秧还是不太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理明白了刚才那个逻辑:“不吃,我没钱给你。”


    袁韶音:“……”


    对面两个少年都哈哈大笑起来,引得那桌剩下的人也过来了。萧秧没忍住后退了一步,全身都戒备起来。他真的不喜欢这么多陌生人一下子靠近。


    “没钱你出来陪姑娘吃什么酒啊!”庾家少年见他好欺负,顺手就推了他一把。袁韶音脸一拉,把筷子一放:“你干什么!”


    “哎哟?还护着?”庾家少年更觉得有意思,又推了萧秧一把,见他只是躲,不还手,更起了欺负他的心,“要一个姑娘家护着你?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他每说一句话,就推萧秧一把。


    萧秧不答,只是非常困惑。他又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碰他?他瑟缩着往后退,就看到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宋询也在笑。袁韶音马上站起来,拦在萧秧面前。


    她的动作马上引来了更多对萧秧的嘲笑,萧秧皱着眉头看着宋询,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笑得捶桌子。笑是开心,袁


    韶音不在笑,那就是不开心。她为什么不开心了?萧秧再次陷入了难言的困惑当中,他以为他现在已经可以理解别人的表情了。


    这一桌闹得动静太大。楼上别的客人也都探着头往这儿看。庾家少年更得了意,从手上解了宝石珠串,硬要往袁韶音手腕上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和这穷鬼厮混什么,不如跟了我——哎哎哎?!”


    他的尾音吞没在一声痛呼里,袁韶音一把抓住他的小指,狠狠地掰过来,一只脚踹进他的膝弯里,逼迫他扭着手半跪下来。那几个人马上就扑上来要帮,这种击打人的意图还是相当明确的,萧秧看明白了,笨拙地想保护袁韶音,结果脑袋上挨了一酒壶。那陶壶都打碎了,酒液稀里哗啦地灌了他一声。他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片一片起了黑影,然后就是袁韶音一声怒吼:“我杀了你!”


    萧秧抹了一把糊到眼睛上的酒水,发现指间有一丝被冲淡的血迹。他应该是头被打破了。袁韶音已经一把掀翻了台几,上面的酒水菜品淋了那几个少年一身。他们都纷纷惊叫着起来跑开,就庾家少年刚才让袁韶音一脚在膝弯里踹得猛了,还没跑,被袁韶音摁在了地上揍。


    他护着头脸,一边哭一边威胁:“你知道我们家是谁吗?”


    “谁啊?”袁韶音学着他刚才欺负萧秧的动作,说一句就打一下,“哪个庾?皇后家里那个?说呀!”


    “你……你!”那少年又气又急,“我姑父是宿州的桓将军!”


    “这可巧了不是!”袁韶音打得更狠,“那咱们可沾着亲了!”


    桓湛的夫人确实姓庾,但袁韶音可从来没见过舅母有这么个侄子,谁知道是不是族里隔着三代亲,按辈分论出来的姑侄。这少年没想到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这么能打,听见她说沾着亲,都哭出来了:“你谁啊!”


    “是你姑奶奶!”


    她话音未落,已有人扑上去把她拦腰抱起来,另一个赶紧去扶庾家少年。袁韶音一个肘击就把身后的人挣开了,横腿一扫,一下子就打趴俩。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地摁住了她手,她就有点儿施展不开了。


    庾家少年这才敢指着她嚷嚷:“谁家的泼妇啊这是!”


    萧秧伸着手去掰那个摁着袁韶音的人,结果被人一肘子就推得退出去好几步。但他还没摔到地上,就有一只手稳稳地在他背后一撑。萧秧回过头,看见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刚打的一壶酒,皱着眉头,看着正张牙舞爪的袁韶音。


    “那你可听好了!”袁韶音呼呼嗬嗬地挥拳打人,“我祖父是当朝的大将军!我父亲是征西都督,我母亲家里世代武将——”


    萧秧身边那个男人慢悠悠开了口:“你二叔呢?”


    袁韶音“嗷”地一嗓子:“我二叔是驸马!”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见提着酒的男人单手就揪住了姓赵的后领子——他刚才想上去偷袭袁韶音。瞧着他也没怎么用劲儿,就把那姓赵的甩出去好远。所有人都愣住了,唱曲儿的卖艺女早就缩着躲了起来,店家徒劳又焦虑地拍大腿。


    袁韶音手脚都收回来,突然乖得像只小猫,看着这个男人,嘤嘤地叫了一声:“二叔。”


    第146章


    桓宜华从马车上跳下来,完全没有等一等丈夫的意思,脚步如飞地往公主府里进。已有婢女在门口等候,举着一个灯笼,引着桓宜华夫妻两个一路进了内院。


    袁韶音跪在长公主屋里,噘着嘴,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二叔。明绰正给萧秧处理头上的伤,看她一眼,只觉得好笑:“韶音快起来吧。”


    袁綦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说:“跪着。”


    袁韶音刚有一个想起来的动作,马上又跪好了。


    萧秧“嘶”了一声,明绰捧着他的脸,把头发拨开了看他的伤,嘴里也是忍不住“哎哟”,还没说什么,桓宜华已经冲进来了。


    袁韶音叫了一声“娘”,但是换来的是桓宜华的怒吼:“你要翻天啊!”


    明绰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巾子去拦:“好了好了……姐姐别骂她了,孩子都跪半天了。”


    桓宜华气得头上的步摇晃个不停:“让她跪到天亮!”


    袁韶音嘴一撇,又哭了。袁煦跟着从外面进来,她转过头就喊:“父亲……”


    袁煦一眼看见她手腕上青了一块,指关节也红肿着,本来也是皱着眉头想骂的,先开始心疼,当着长公主的面,也不知道是该教训还是该看看她的伤,结果别别扭扭地拧过脸,先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问弟弟的话:“谁动的手。”


    袁綦的声音也很轻:“收拾过了。”


    他还能让亲侄女吃亏不成。就是那堆小子里面有个姓宋的,袁綦看见皇长子在,就把他轻轻放过了。


    那就行,袁煦放心了,这才跟着骂了女儿一句:“你要翻天啊!”


    袁韶音被骂得肩膀一抖,看来看去就长公主不骂她,张嘴就喊:“婶娘……”


    明绰让她喊得心都软了,上前一步把她搂到怀里。桓宜华还想来拧她,袁韶音马上往明绰怀里钻。桓宜华急道:“你害得皇长子殿下受了伤,等宫里知道了……”


    “哎呀,知道不了!”明绰护着袁韶音,把阴青蘅叫过来,“派个人进宫,跟敬


    夫人说一声,说皇长子出宫来看大燕使臣入京,在我这儿呢,让她别急。”


    阴青蘅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桓宜华松了一口气,又去看萧秧:“殿下没事儿吧……?”


    萧秧跟明绰很熟悉,姑母碰他可以,桓夫人他只是认识,谈不上很熟悉,所以他避了一下,也没回答。桓宜华一下子有些尴尬,但是明绰已经察觉到了,这屋里人太多了,萧秧不自在。


    明绰便朝袁綦使了个眼色,袁綦会意,跟兄长两人先走了出去。明绰又看看怀里的侄女,夸张又刻意地喊了一句:“哎呀!韶音怎么也受伤了呀!”


    桓宜华果然马上探头过来,绷着脸把女儿的袖子撸了上去,看见她手腕上清清楚楚的青紫指印,一看就是被人用力摁出来的,又气又心疼,拽着女儿坐下来,虽然还是板着脸,但是手上已经开始揉,好给她化瘀。


    明绰忍着笑,招了招手,让一个婢女过来,轻声细语地问了萧秧,让她带着去客房里安寝好不好。萧秧也没有抗拒,点了点头,边走还边回头看了袁韶音一眼。明绰便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让他们离开了。等她再转回身,便听见桓宜华在问女儿:“你做什么把皇长子拐出宫?”


    “他自己想看丰喜县侯的儿子……”袁韶音小小声给自己申辩,“我就是想帮帮他。”


    桓宜华就没说什么了,把她的手翻过来,在灯下看她跟人打架打破的皮:“这点花拳绣腿也去跟人动手。”


    袁韶音不说话,这可是父亲教的,她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今天要不是人多,她都收拾了!


    明绰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好笑,也坐到她们母女身边,突然问了袁韶音一句:“婶娘问你,你是不是喜欢秧儿?”


    桓宜华震惊地别过头:“长公主!”


    明绰摁住她让她先别说话。敬漪澜今天叫她入宫说的就是这事儿,萧秧今年十五了,袁韶音都十七了,瞧着这两孩子玩得也太好了。知子莫若母,敬漪澜看得出来,萧秧是很喜欢韶音的,她总要问问袁家有没有这个意思。


    但明绰想着,问袁家,还不如问问韶音自己。


    袁韶音嘴巴张大了,一下子蹦了起来:“啊?”


    “这也没别人,”明绰拉住她的手,“你说实话就行了。你要是没那意思,婶娘去跟敬夫人说。”


    桓宜华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这什么意思?


    “敬夫人说什么了?”


    “她就说看秧儿喜欢韶音嘛……”


    袁韶音更吃惊了:“他喜欢我?”


    桓宜华摁住女儿,先面对着明绰:“等等等会儿……敬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皇长子喜欢?桓宜华心里一下子就揪起来了,皇家的亲事,那可是不能拒绝的。


    萧秧这孩子说到底还是有点不正常,桓宜华心里别扭。对他好点儿可以,把女儿给他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袁韶音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女儿,还不是就是她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这才十七岁了还没许人家吗?


    她确认了一遍:“敬夫人这是……替皇长子提亲吗?”


    袁韶音一嗓子叫起来:“提亲?!”


    明绰让她喊得吓一跳,一时顾不得回答桓宜华,只问:“韶音不愿意啊?”


    “婶娘!是你让我对他好一点儿的……”袁韶音急得站了起来,“我对他好点儿,他就要娶我啊?这不恩将仇报吗!”


    明绰这才赶紧替敬漪澜澄清:“没有非要提亲,敬夫人就是问问韶音的心意。韶音要是不愿意啊,那她就得教教秧儿避嫌。孩子们都大了,别老这么在一块儿的……”


    桓宜华还要说话,但是明绰突然轻轻地摁住了她的手,让她先别说。袁韶音一听到以后不跟萧秧在一块儿了,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沉默着,也不说话。明绰跟桓宜华对视了一眼,小声地唤他:“韶音?”


    “我不喜欢他!”袁韶音着急澄清什么似的,“他还没我高呢!”


    明绰忍着笑,只道:“你比他大两岁呢,说不定他两年以后就比你高了。”


    袁韶音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又道:“他笨得很,人话都听不明白。”


    什么都不懂,都要她护着。今天那人推他的时候,她都要气死了。萧秧一点儿也不知道维护自己,后来打起来了倒是扑上来帮了——谁要他帮似的!还不是弄破了头,害得她被父母教训。


    可是她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萧秧。


    明绰看了看她的神情,也没继续追问这事儿,就说夜深了,也让人来把韶音带下去休息。


    袁韶音跟着公主府的下人走了两步,都到门口了,突然又把头伸回来:“他真的喜欢我?”


    她怎么没看出来!


    明绰朝她眨眨眼:“我不知道,问你自己啊。”


    袁韶音就皱着眉,嘀嘀咕咕着走了。她的身影一消失,桓宜华就马上伸出手摆了摆,一脸不容商量的表情:“我女儿绝不嫁进宫里,你跟承华宫那位去说,承蒙她看得上,我们高攀不起!”


    她明显是恼了,都变成“承华宫那位”了。


    “也不是就已经到那一步了。”明绰宽慰了她一句,“两个孩子还小,谁知道呢?咱们也别管那么多,再由着他们两年……”


    桓宜华都跟她急了:“这种事怎么能由着他们呢!”


    “那你当年不也是由着自己吗?”


    “我……”桓宜华张口结舌,顿了顿才捋清楚自己要说的道理,“伯彦当年就是个……”她也不好意思拿太难听的话说自己的夫君,做了个手势,明绰点了点头,表示都明白,于是桓宜华继续往下说,“但那位可是皇长子啊!”


    萧秧现在长大了,居然没那么不正常了。陛下有了小儿子,也没见得多偏心,倒是亲口说过几次秧儿聪明。以前都说他是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但是谁能真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袁家的女儿要是嫁了皇长子,那就是站队。卷入立储之争,是生死未卜的事情,桓宜华不愿意女儿蹚这趟浑水。可是萧秧若真是不打算争,那过几年及了冠,就要外放封地了,岂不是要桓宜华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


    “绝对不行!”桓宜华没得商量,“想都别想!”


    明绰并不深劝,只道:“那你也别太拘着韶音。她这个年纪,你越叫她往东,她越要往西。你若是不许她再去见秧儿,她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她这个话有道理,桓宜华听进去了,一时又发愁,撑着头想了会儿,看了看明绰,又道:“敬夫人这个念头可千万要瞒住,若是让皇后知道,连着你也得……”


    她话没说完,明绰就冷笑了一声,意思是她也没那么在乎皇后想什么。


    当时她怕谢星娥死在产床上,那份愧疚和无措都是真的。可是谢星娥活得好好的,她的儿子也活得好好的,她却还得寸进尺,拿这份愧疚之情来拿捏姐姐,明绰就不愿意了。


    这份愧疚被越抻越薄,像是拉得过满的一根弓弦,很快就难以避免地彻底崩断了。


    就是那一天,谢星娥再一次提醒了她,她和萧盈有太多的见不得光了。她也想躲在含清宫里,靠着一捧灰烬的余温取暖,干干净净的,有一天能全身而退。


    但是谢星娥把她逼出了含清宫。


    明绰已经表达过很多次,她不想干涉立储,她甚至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在建康夺权,她只是想争得一点点自己做主的自由……可是没有人信她,她必须选择一个立场。


    好,那就与大将军结盟吧。可是谁说非得扶立萧稷了?谢星娥不这样逼她,她反而有可能看在母后出身谢氏的情面上选择她的儿子。可是现在,她们之间最后一丝姐妹之情也已经随着那根弦的崩断被抽得灰飞烟灭了。


    韶音喜欢,袁家就会站在皇长子身后,她也会。


    不过桓宜华担心什么,她也知道,这话就不好说出来。明绰正沉默着,袁綦又到了房外,轻轻敲了敲,推门走了进来。


    “阿嫂,”他先跟桓宜华说话,“阿兄在等,问还回不回去了。”


    “他想回就先回去吧,我今晚就


    留在明绰这里了。”


    袁綦毫不意外这个答案,看桓宜华过来的这个时辰就知道她今晚肯定不会走了。他与明绰的婚事倒是成全了桓宜华,她这两年都快把公主府当另一个家了。


    桓宜华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什么,忙道:“哦,我是说,不折腾韶音了,我去陪她一晚,你们……”


    “阿嫂想留便留。”袁綦打断她,微微垂了眼,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玉瓶,送到明绰手边,也不称呼她,只道,“新的安神丸,睡前吃一粒,看有没有用,别忘了。”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你。”


    袁綦点点头,再不打扰她们俩说话,转身出去了。桓宜华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明绰,眼神十分复杂。


    “你们还是分房?”


    明绰也没什么好瞒她的,捡起那玉瓶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有情有义,放不下恕颐,我能说什么?”


    桓宜华便皱起眉头看着她。


    从廷尉放回来那天起,二郎就像变了个人。楚恕颐的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心上,那段日子,袁綦不吃,不喝,整日地坐在楚恕颐房中。刘夫人看不下去,给他送去吃食,他就坐在楚恕颐那天坐的地方,回头看着母亲,安静地说:“我怎么还敢喝母亲送来的汤?”


    刘夫人吓得掉了手里的碗,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了。短短一个月,袁綦就瘦得脱了形。圣旨下来的那天,袁增把他绑上了马车,他都没什么力气反抗。


    跟明绰成婚以后,他在同一个院子里,但住的始终是客房,就和在袁府的时候差不多。他说过,虽然圣命难违,他也不愿意辜负发妻。明绰知道这是一个借口,但又在某些程度上是他的真心话。


    他的恨说不出来,不能怪父亲,也不能怪陛下,甚至不能怪长公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而他唯一的、微弱的抵抗,不过是在明绰面前一遍遍提起楚氏。


    后来听说了乌兰晔晚上不敢睡觉,明绰自己就再也睡不好觉了。长公主夜夜惊悸,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有一天明绰又梦见晔儿满身是血地倒在段知妘脚下,惊醒时便看到了袁綦在床边守着她。那一瞬间,她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几年前,在南阳,袁綦守在她帐外。于是她起了身,主动抱住了他,袁綦挣了几次,明绰都没有松手。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然后袁綦突然非常用力地把她摁到了床上。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只是第二天明绰再醒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之后就总是这样。袁綦偶尔晚上会过来,要么是明绰去找他。他们永远都是无声而激烈的,明绰感觉得到他汹涌的欲望,有的时候太粗暴了,即使她喊疼也不会停。等到天一亮,他就会走。好像只有在最深的黑夜里,他才允许自己恨,而天光下的妻子他已经无法面对。


    明绰知道这是袁綦有意而为之的惩罚。好像他亲眼看到了在含清宫里她请求赐婚时的每一次谈判,和她的每一分算计。他也明白她是如何借着萧盈的愤怒一笔一笔写下的旨意,夺走了他全部的军衔,荣誉,和他所看重的一切。


    即便是在两年之后,有了大将军支持的长公主权势日隆,袁綦却依然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除了身为东乡公主的丈夫,他没有任何别的身份。


    这就是她对袁增的回应。她在建康一日,就和袁家荣辱与共一日。但到了她要回洛阳的那一天,这个丈夫不能成为任何人阻拦她的理由。


    萧盈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答应,可是拗不过她,他的愤怒无处可去,最后一辆马车,将袁綦送入公主府。


    那是怎样的折辱啊,把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变成了在公主府的后院里腐烂的青苔。


    袁綦称得上是个体贴的夫君,有关长公主的事,哪怕是最小的,他也会操心。她睡不好,就到处替她问药,她听说城中郢曲酒出名,他就去给她打。但明绰感觉不到这是丈夫对妻子的关心,更像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侍奉。可能袁綦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不是婚姻,而是他为了他的父兄,为了袁家,把自己放到了权力的祭坛上,任皇权碾碎他的脊梁。


    桓宜华并不知道那些暗夜里无声的恨意,只知道他们一直都是分房的。但前阵子,明绰又暗中叫过大夫来看,因为她月事迟了。虽然后来是虚惊一场,但桓宜华好歹知道了,虽然明绰嘴上这么说,他们俩也不是完全分房的。袁綦也不是真的放不下楚恕颐——至少不是感情上。


    桓宜华只是叹气:“要是上次真怀上了就好了。”


    明绰连连摆手:“你盼我点儿好!”


    “这怎么不是盼你好?”桓宜华拍她膝盖,“你有个孩子该多好,又不是怀不上了……”


    “我有孩子。”明绰突然打断了她。


    桓宜华意识到了什么,忙跟她道歉:“明绰,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绰没跟她生气,只是笑了笑。


    “好了,早些休息吧。”明绰重新又把那个玉瓶拿起来,从里面倒出一颗黑黢黢的药丸,看也没看就送进口中,直接吞了下去。


    今晚她要好好睡足,明日,她还要去见见那位洛阳来使呢。


    第147章


    袁綦新求来的安神丸效果不错,明绰安然地睡了一晚,直到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动静太大,依稀又是桓宜华的声音。明绰匆忙披上衣服,走出卧房才知道怎么回事儿。原来是婢女早上进内院来伺候,看见皇长子跟袁大小姐靠在树下睡着了,还头挨着头手拉着手的。婢女想把人叫醒,引来了桓宜华,于是袁韶音又挨骂了。


    桓宜华也不耽搁,立马拉着女儿回家,都没来跟长公主说一声。明绰看萧秧茫然地站在原地,招了招手,让他进屋来。阴青蘅领着婢女们进去伺候她洗漱,明绰绞了巾子洗了脸,便从镜中看定了萧秧。


    “怎么回事儿?”明绰问他,“你欺负韶音了?”


    萧秧没回答,定定地看着姑母。明绰想起来,他对这种词儿背后的真实意义,总是比别人反应慢一点,便换了个问法:“昨晚上怎么不在屋里睡觉?”


    这个问题好回答,萧秧道:“看星星。”


    “拉着韶音一起看的?”


    “她来找的我。”


    “她找你做什么?”


    “问我是不是想娶她。”


    明绰正端茶漱口,蓦地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旁边的婢女们全都抿着嘴使劲憋笑,萧秧抬起头,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明绰赶紧把茶杯放下,挥了挥手让她们都下去,等身边没人了才转过来,很严肃地看着萧秧:“你怎么说的?”


    萧秧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想了一会儿,问了明绰一个问题:“父皇会送我去封地吗?”


    明绰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大雍实行分封而有国之制,皇子们大概在七八岁左右封王,若是母族强势,封得更早。成年后择贤立嗣,余者就藩,为大雍镇守四方。但萧秧情况特殊,陛下显然是没有考虑过立他,所以一直没有封王。


    但今年谢聿上书,要给两岁的萧稷封王,萧盈竟然提了一句,长幼有序,皇长子还没封王,轮不到萧稷。就是他这个话,太引人琢磨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陛下就是拿礼法搪塞中书令。因为他说完以后,也没有马上下旨封皇长子。可实际上满朝文武没有不多想的——不然桓宜华怎么这么紧张呢。


    “当年宛南王、燕康王、长沙王接连叛乱,早就有人议过了,说诸王不必走得太远,拱卫京畿即可。”明绰安慰他,“你放心,就是封,陛下也不会把你封太远的。”


    萧秧只道:“再近,也是无诏不得入京。”


    明绰想了想,又道:“当年孝文皇帝的胞弟不也是在建康养了一辈子么?此事早有先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看你是不是不想走。”


    萧秧便明确地对姑母说:“我不想走。”


    明绰笑起来:“为了韶音?”


    萧秧摇了摇头:“为了母亲。”然后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为了韶音。”


    “为了你母亲?”


    “嗯。”萧秧轻声解释,“若是离京就藩,母亲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宋家兄长了。”


    明绰很低地“啊”了一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虽然敬漪澜本来也没有机会见宋询,但是只要都在建康,她总有个念想。也许宋询有出息呢?说不定他能入朝为官,进宫面圣——不过宋询今年都二十一了,就明绰打听来的消息,他斗鸡走狗,沉湎声色,不学无术,不像能有什么出息的样子。


    所以敬漪澜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了萧秧身上。她不觉得儿子以后能做皇帝,也不希望儿子封王,恨不得陛下和满朝文武都忘了这事儿,等秧儿到了岁数,出宫建府,她就有再见长子的那天。


    听说陛下有意给皇长子封王的时候,敬漪澜偷偷地哭了一场,没有告诉明绰,但是没有瞒得过萧秧。


    明绰一想就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说了,便是要求长公主站到皇长子这边,要求她和皇后决裂,和谢氏决裂——即使明绰和皇后之间


    的感情已经没有了,毕竟这些年里,无论是迁出公主府,还是下嫁袁綦,明绰表面上都还是妥协了。她始终没有与谢氏公然为敌。


    敬漪澜视明绰为至交,她为人处事,断不会对朋友提出这样的要求。


    明绰轻轻叹了口气,疼惜地摸了摸萧秧的脸:“所以你拜托韶音带你出来看看宋询?”


    萧秧沉默了片刻,又道:“她昨晚答应我,会想办法把宋询带进宫给母亲看看。”


    明绰:“……”


    这世上还有袁韶音不敢做的事儿吗?


    “你别信她,她没那本事。”明绰毫不犹豫地拆侄女的台,“你和母亲不想离京,姑母自会替你们筹谋。”


    萧秧点了点头,明绰见他这样乖巧,心里便是说不出的酸涩复杂,她不想难过,便有意又问了一句轻松的:“所以你到底怎么回答韶音的?想娶她吗?”


    萧秧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不让我想。”


    袁韶音问了那个话,他还没说话呢,袁韶音又让他“想都别想”。


    明绰想象到了韶音蛮横的声音,没忍住笑了出来:“她不让你想,你就不想了吗?”


    “我想。”萧秧承认了,马上又道,“但母亲说,我一个人想没用,得问韶音的心意。”


    看这样子,袁韶音是不愿意,所以萧秧也有点难过。


    明绰只好忍着笑,什么都不说。两个孩子都算她的侄儿,一样的亲疏,总不能光站在秧儿这边。反正袁韶音那点儿心思也很明白,她瞧着这两个孩子这么着挺有意思。


    明绰只当做不知道,突然问了萧秧另外一个问题:“那你想做太子吗?”


    萧秧这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想。”


    明绰微微挑眉:“为什么?”


    萧秧没回答,就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小就知道他为什么不会被立为太子了,大概就是皇次子夭折了以后吧。那时他已经会说话了,只是几乎不会回应父皇,但父皇还是把他带在身边了一段时间。萧秧现在回想,意识到父皇是想培养他为君。可没多久之后,父皇就不得不放弃了。那天父皇皱着眉头看了他很久,最后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罢了,”他记得父皇当时说,“还是朕的秧儿有福气。”


    阴青蘅重新走进来,轻声地催促了一遍:“长公主,今日太极殿还有宴呢。”


    明绰点了点头,示意阴青蘅给她梳妆,一边不由分说地拍了拍萧秧的手:“你今日跟我一起去。”


    萧秧似是没有意识到姑母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坐到一边儿去等着姑母梳妆了。


    从前大燕来使不会设国宴招待。这是个好的信号,明绰听朝中在议论,陛下似是有重新往洛阳派驻使臣的意思。


    洛阳有大雍的使驿,但宣平门之变后,两朝一度交恶,萧盈第一时间召回了使臣,自此就再也没有重新派过人了。


    若能重新往洛阳派驻使臣,两朝恢复从前的邦交,对明绰来说自然也是好事。想来洛阳使臣过来也是谈这事儿的,只是明绰不知道这次来的人是谁,文牒上应该是写了,但含清宫没有特意提及。


    但走进太极殿的那一刹那,明绰就认出了他。


    冯濂之侧着身,微微低头以示恭敬,正和萧盈说话。两人中间还有一个空的席位,就排在陛下身侧略下一点的位置,显然是留给长公主的。桓廊和袁增坐在另一侧,是大雍这边的群臣之首。鸿胪寺两位重臣和冯濂之坐在一起,使团队伍里也有乌兰人,鸿胪寺中派了翻译,陪坐在下首。其余便是各部重臣,依次排座。


    内侍一报“东乡公主到”,殿上的说话声便微微一滞。所有人都抬头,一见长公主手里还牵着皇长子,神色便各有各的精彩。谢聿直接变了脸,桓廊表现出了一刹那的无措,下意识去看袁增。袁增是最冷静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好像是在他意料之中。


    但是明绰没有心思去看这些人的表情,她紧紧盯着冯濂之的脸,手里无意识地攥紧,握得萧秧都转头看了她一眼,连他都感觉到了姑母的情绪不对。


    冯濂之也见老了,鬓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灰发。他虽然对萧盈低着头,但身板挺直,不卑不亢,半点儿也看不出来曾经是个只能睡在羊圈的奴隶。他也看着明绰,似是没想到会在太极殿见到她,但这惊诧转瞬即逝,冯濂之垂下眼睛,起身小步趋行至明绰面前,朝她行了个大礼,跪到了地上:“臣,见过皇后。”


    明绰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萧盈察觉到了什么,微笑着打了个圆场:“看来贵使与东乡是旧识?”


    冯濂之还是跪在地上,转过头回答萧盈:“是,臣有今日,皆拜萧皇后所赐。”


    明绰忍不住冷笑:“我有今日,也皆拜冯大人所赐!”


    话一出口,所有的恨意便再也压抑不住。明绰一再提醒自己,这里是太极殿,可是冯濂之就在眼前,她便又看见了那一日的长安,看见他站在人群中,听见晔儿求他一起走的声音——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段知妘的陷阱,冯濂之当时拜别她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他哪怕有片刻的犹疑,考虑过她,考虑过晔儿吗?


    “铮”的一声,明绰突然回身,从太极殿门口的执金吾卫腰间抽出了长剑,直指冯濂之的胸口。只听得殿内异口同声的惊呼,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萧盈也提高了声音:“东乡!”


    但冯濂之并没有意外的神情,剑尖上移,他被迫抬起了头,可他看着明绰,反而笑了一声,似是如释重负。


    “晔儿知道了吗?”明绰不听旁人都在说什么,只问冯濂之。


    “他不知道。”冯濂之的声音很轻,“臣来向皇后请罪。”


    “请罪?”明绰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臣此生活着,只为报两个人的恩情。”冯濂之继续往下说,剑尖抵在他的喉咙,说话间已刺破了肌肤,但他浑然不觉,“温大人的恩,臣报完了。还剩下皇后……”


    “报恩?”明绰咬牙切齿,剑尖又往前送了一点,“你就是这么报我的恩?!”


    冯濂之喉间血流不止,额上也见了汗。可他还是没有躲,只有轻轻一叹。


    他知道,乙满死后,方千绪已经屡次对他起了杀心,都是看在乌兰晔的份上,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乌兰晔始终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这些年如履薄冰,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对冯濂之的信任与依赖就更显得重要。方千绪总会想起当年萧皇后抱着孩子嘱托他的样子,她说做皇帝是孤家寡人,她不愿意儿子一生都活在猜忌中。


    他的刀已经伸了出来,又总是犹犹豫豫,不肯落下。


    这次派他出使,就是方千绪的意思。走之前,方千绪最后跟他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冯公若还在意陛下,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是自尽也好,留给大雍处置也好,方千绪都有应对的手段,会成全冯濂之在乌兰晔心中的体面。


    但他若敢回到洛阳,等着他的就不只是一死了。


    方千绪点了个使团随他前往大雍,名义上是要请大雍皇帝允准,从此派驻建康,以便两国邦交。实际上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保证冯濂之不会活着回去。


    冯濂之心里有数。其实他并没有反抗的意愿,温峻的仇已报,他早就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必要。本想着跟大雍皇帝把事情议完,就自己去公主府领死,没想到此刻就已经见到了旧主。


    冯濂之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心道,也好。


    “臣,无话可说,”他看着明绰,“唯有一命相抵。”


    “你想抵命?”明绰又笑了一声,觉得他真是荒唐,眼泪已经滚下来,“你算什么东西?就是死一千遍,也抵不上我丈夫的命!”


    萧盈站了起来:“东乡!把剑放下!”


    他一开口,很多声音都同时响了起来。冯濂之带来的乌兰人全都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反倒是大雍这边的朝臣们都站起来劝阻长公主。萧秧上前了一步,摁住了她持剑的手:“姑母!”


    “秧儿让开。”明绰头也没转,仍旧死死地盯着冯濂之。


    “长公主三思!”有个朝臣扬起了声音,明绰根本没去看是谁,“若是杀了来使,大燕陛下追究——”


    “那就让他亲自来问我!”


    那朝臣一口噎住了,好像才想起来,东乡公主就是大燕陛下的生母。


    “多谢贵朝诸位大人。”冯濂之语速稍微提了提,似乎是要抢着在明绰一剑送入他咽喉前把该说的话说完,“宣平门之变是臣之过,大燕陛下会知道原委,绝不会追究——”


    他话没说完,萧盈已经走到了明绰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若不是萧盈的触碰,她都不知道自己抖得这样厉害。萧盈好像根本没听到冯濂之在说话,只是很轻地叫了她一声:“溦溦。”


    明绰转过脸,看着他,强调什么似的:“是他害死了乌兰徵。”


    萧盈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具体的经过,但是他大概听明白了。他两只手都握上来,想从明绰手中拿走那柄剑:“朕知道。”


    明绰的声音带着委屈,像是在跟皇兄告状:“我一手提拔了他,我还把我的儿子交给他……”


    “朕知道。”萧盈又说了


    一遍,终于把剑拿了下来,“当”地一声,把剑扔在了地上。


    明绰还在抖,没了力气,全身的体重都交托在了皇兄身上,萧盈揽着她的肩膀,撑住了她。他的视线扫到了那些乌兰人身上,他们依然保持沉默,萧盈便明白了什么。


    “来人,”萧盈下了令,“把使臣拿下。”


    桓廊一惊:“陛下!两国交战尚不杀来使啊——”


    明绰被萧盈撑着,看着冯濂之颓然地跪在地上,被进门的两个执金吾卫扣住了肩膀,半点都没有反抗的意愿,突然出了声:“皇兄不要杀他。”


    萧盈看了她一眼,她挣开萧盈的手,往前了一步,抬起手,拔下冯濂之发冠上的笄,卸下他的冠,手一松,任由那攒了金丝、镶了珠玉的冠滚到了地上,摔变了形。


    冯濂之抬起头看着她,喉间仍有鲜血在流淌。


    明绰俯身看他:“皇兄,我要把他充作劳役,黥面为奴……”


    冯濂之昂起头,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不!”


    他的绝望终于给明绰带来了一丝快意。死太轻易了,死反而是成全,说不定后世还要传唱他们生死相报的知己之情——不,他的命太贱,不足以偿还乌兰徵的血债。


    她会抹去他的名字,除去他的衣冠。是她结束了他的奴隶生涯,那么对他最好的惩罚,莫过于此了。


    “告诉你们陛下。”明绰直起身,以乌兰语直接对另外几个使臣下令。他们下意识地躬身听令,恍然间仍以为她是萧皇后,大雍鸿胪寺的翻译都是一愣,没跟上长公主在说什么。


    “人,我扣下了,有什么话,我会亲自去洛阳回答。”


    第148章


    水晶帘幕被一只手拨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虽是白日里,门窗也都糊上了一层遮光的帘,室内没有点足够的蜡烛,昏暗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汤药气味,随着手的主人起身的动作,搅出细微的水声。


    “怎么?”段知妘透过帘幕看着恭敬侍立在门外的少年,唇边似笑非笑,“想见你娘了?”


    乌兰晔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十四岁的大燕天子已经长出了挺拔的身姿,和他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段知妘有的时候看着他,会忍不住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乌兰徵的情形。他跟着父亲进雍州,和她谈判,如何联手攻破长安。那时候的乌兰徵应该比纳尔朗现在还大一点儿,两岁,至多三岁……她记不清了。遥远岁月里那个身影已经被眼前的少年覆盖,严丝合缝地重新描摹出脸颊的每一处棱角。


    她的凝视太长久,乌兰晔察觉到了什么,轻声说了一句:“大燕的废后,还有什么资格回洛阳?”


    不对,眼睛不一样。段知妘看着他,似是终于找到了他与父亲不同的地方。当年的乌兰徵有一双很浅的蓝眼睛,跳动着不可一世的光芒,跃跃欲试着要剑指长安。乌兰晔的眼睛却是黑色的,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温驯和忧愁,而那忧愁之下,压抑着太多她无法探明的东西。他母亲的眼睛里很少有这样的神色,可是每每看到他的眼睛,段知妘总会想起萧明绰。


    “到底是你的母亲,”段知妘语气和缓,近乎淳淳诱劝,“你就一点儿都不想见她吗?”


    乌兰晔咬了咬牙:“她既已抛下朕,又何必再相见?”


    沉默。段知妘目光极深地看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但是他恨得如此情真意切,段知妘找不到一点儿破绽,半晌,只好伸手扶住了额头,似是十分叹惋:“唉,你这孩子……”


    他不似作伪,难道说,方千绪的安排,他当真不知道?段知妘的手指掩住了她眼中的怀疑。方千绪命冯濂之出使大雍,就是把他送进萧明绰手里。乌兰晔不知道冯濂之当年的背叛,他就这样回不来了,乌兰晔必然会愤怒不解。萧明绰就等着大燕天子去问责,她便有理由“出使”洛阳——她甚至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还没等乌兰晔问责,就直接让使臣传话回来了。


    方千绪这条老狗,还是太会算了。


    段知妘叹了口气,心里不知道第几次荡出悔意。早该杀了此人。


    从迁到洛阳开始,她就开始后悔了。她确实摆脱了那些西海人的钳制,但也被迫远离了雍州。洛阳到处都是萧明绰的影子。无论朝廷如何强调萧明绰起兵谋逆,是大燕的罪人,百姓依然崇敬她。在所有人都以为萧皇后已死的那几个月里,洛阳城中竖起了一尊石像,不敢直接说是谁,欲盖弥彰地编造了一段“洛水娘娘救万民”的故事,无数百姓自发地祭拜祈福。甚至连洛阳宫中的花匠,都会因为太皇太后非要铲掉先皇后喜欢的花,而甘愿以死相抗。


    这个时候,她就不能轻易动方千绪了。是因为他的周旋调解,忠于先皇后的洛阳朝臣才肯勉强咽下了宣平门之变的那口气。


    本来她也不怕,多给一点时间,她自然都能收拾了。但可恨的是,自从到了洛阳,段知妘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关节处突然的刺痛,太医说是风邪痹症,是湿热所致。但越医越严重,她的手肘、膝盖和脚踝全都肿胀僵硬,很快就不能再行走。


    她觉得邪门。两年前,太皇太后借机查抄了九位仍旧忠于先皇后的朝臣,从他们家中搜出了巫蛊咒人的证据,贴着段氏名字的小人身上,每个关节处都扎满了针。这九个人全都掉了脑袋,但是太皇太后的风邪痹症始终没有好,严重的时候,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寝宫以药浴泡脚。


    所以方千绪才会有机会安排冯濂之去建康。


    巫蛊案发时,她本来已经认定乌兰晔一定会借机翻脸,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段锐刺杀。但他突然收起了杀乙满时的冲动和莽撞,无论段知妘怎么试探,他都没有露出过一丝马脚。在段知妘面前,他把父亲的死全都怪罪于乙满,而乙满的谋逆,根源又在于萧皇后的乱政——段知妘倒是不怀疑他对母亲的仇恨,毕竟这是她亲手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


    但他夜不能寐,枕下藏着匕首的行为还是引起了太皇太后的猜忌。段知妘质问的时候,他便从胸口扯出随身佩戴的玉莲,说兽骨匕首是父皇相赠,而这玉莲是云屏小姑姑的遗物。他不是在戒备什么,他只是……太想他们了。


    那天段知妘看着他胸口的玉莲,久久不能言语。方千绪以为是他是靠自己的一番高论打动了太皇太后,但那个段知妘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真相,仅仅就是这朵玉莲。


    辉儿在天上看着,求她放过纳尔朗。


    “不管怎么说,建康羁押使臣,总要讨个说法。”段知妘终于放下了手,熟悉的疼痛突然又袭来


    ,她极力克制着,似是妥协了,“否……否则我朝颜面何存?”


    乌兰晔乖顺道:“都听伊玛戈的。”


    段知妘重新躺回了榻上,忍不住呻|吟出声。帘外站着许多伺候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太皇太后疼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这时候上前,反而要承受她的迁怒。于是整个宫殿都沉寂着,任她一个人躲在帘后,咬着牙承受。


    乌兰晔也没有动,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一会儿,帘后的呻|吟才渐渐弱了下去,段知妘喘了两口气,终于道:“你走吧。”


    乌兰晔微微颔首,行礼告退。刚走到殿门口,又听到了段知妘在身后叫了他一声:“纳尔朗!”


    乌兰晔转过身:“伊玛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屋里实在太暗了,帘后的人已经看不清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忍耐着疼痛,低声问他:“我放过了你一次,以后你……你会不会,也放过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乌兰晔的眼皮突然不受控制似的颤动了一下,无限深重的情绪在他眼中掀起滔天巨浪,但只是一瞬,又重归平静。


    “伊玛戈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体,”他声音平静,当真像一个孝顺的孙儿,“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过身,克制着步速,从太皇太后的寝宫离开。没有人跟着他,他很快就越走越急,几乎是用小跑的,一路走进了重华殿,转身迅速关上了所有的门。


    这里不是他的寝宫,他住在永宁殿,是明绰当年为他准备的,可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他搬进来。重华殿已经没有多少父母居住时的痕迹了,就是父皇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已经离开了两年。案上的笔早就毫毛奓开,不能用了,可是他在笔杆上面发现了两个隐隐的齿痕。母后想事情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咬一咬。所以他一直留着,怎么都不肯扔。


    乌兰晔靠在扣紧的门上,颤抖着,从腰间取下了他随身带的兽骨匕首,咬在嘴里,然后解开了束袖,把右手的袖子捋了上去。


    他的疤还在,比任何时候都狰狞恐怖,紫红的凸起像一条虫,趴在他的手臂上。那层层叠叠的伤痕,看起来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乌兰晔左手握住父亲留给他的匕首,深吸了一口气,用匕首尖轻轻地刺破了皮肤,血立刻涌出来,他喉咙里溢出一丝痛呼,但被牙关嚼碎了。左手很稳,熟练而精准地沿着那道疤往下滑,重新划开了母亲留给他的那道疤。


    “娘……”他颤抖着,看着自己鲜血直流的手臂,感受着痛苦一遍遍冲刷他整个身体,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放纵自己唤她,“娘……”


    明绰发出一声长吟,似是饱含着极大的痛苦,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了身上的人。袁綦也停下来,力竭地伏倒在她身上。明绰摸到他背上一层黏腻的汗,袁綦喘了两口,俯身吻了吻她的锁骨。她的手往上抬,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脑,然后袁綦从她身上翻了下来,躺在了她的身侧。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还喘得很厉害,袁綦的手从她胸口往下,抹开她胸下积的一小把汗,抚过她仍在剧烈起伏的腹部,然后停住了。


    明绰低头看了看他的手,然后转过脸,看见袁綦看着她的眼睛。


    “阿嫂说……”袁綦起了个头。明绰等着,但他又没有说下去。明绰已经知道了桓宜华跟他说过了什么,轻轻地别过了头:“要是真怀上了,哪经得起你这样弄我。”


    袁綦便沉默着收回了手。他真的太用力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身体深处被顶撞得一跳一跳地疼,明绰就自己把手搭到了小腹上。刚才攀至顶峰的时候,她有一刹那的失神,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呼唤。没有听清楚唤的是什么,但总觉得那是她的孩子。她心里有种古怪的滋味,难道这一次她会怀上袁綦的孩子吗?这是某种预兆吗?


    袁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已经起了身,站在床边,沉默地穿衣。明绰也从床上坐起来,突然问了一句:“若是我们有了孩子,你会原谅我么?”


    袁綦的动作一滞,低下头,看着她。但是房里太暗了,明绰看不清他的表情。


    “别走。”明绰对他说,分不清是一句命令,还是恳求。


    袁綦无声重新坐回了床边,明绰伸出手,从背后拥住了他。袁綦的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明绰绕在他颈上的手臂。她的身体已经没那么热了,贴在他背后,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陛下准你回洛阳了吗?”他问。


    明绰贴在他背上点了点头。


    鸿胪寺的翻译已经把明绰当时用乌兰语下的令解释给萧盈听过了,他意识到了明绰在做什么。他当然不希望明绰去洛阳,可是他也没有阻止使者们把她的原话传回乌兰晔耳中。


    萧盈单独见了冯濂之一面,细询宣平门之变的始末。冯濂之没有隐瞒,坦白之后,便向大雍皇帝求死,不愿受黥面之辱。萧盈将人暂时扣押,又把明绰召进了含清宫。


    含清宫里摞满了参长公主的奏疏。


    她当庭剑指来使,破坏两国邦交,三台重臣都纷纷上奏弹劾长公主藐视国法。自从明绰与袁綦成婚以来,已是很久没有受到这么密集猛烈的攻讦了。但这次,连袁增都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都不在乎明绰为什么会气急到当庭发作,可是萧盈在乎。他在乎她拿着剑手都在抖的痛,在乎她转过脸来,告诉他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乌兰徵时的委屈。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萧盈就知道他没有办法了,所以到最后他也没有要明绰说什么,只道,等乌兰晔来信,他就安排送她去洛阳。


    兵马是一定要带的——萧盈抬起手制止了明绰当时要说的话,他才不管乌兰晔会怎么想。都羁押来使了,两朝的关系还不够岌岌可危吗?只要段氏还在,他就得护着明绰。


    于是明绰也不再反驳什么,半晌,含着泪道了声谢。


    她要走的时候,萧盈把陈缙的上奏抽出来,递给了她。明绰展开看了一眼,发现陈缙不只参她藐视国法,还添了一条擅政的大罪,指责她插手立嗣。明绰就明白萧盈是什么意思了。


    他现在没病着,看起来再撑个三年五年的应该不是问题,就不拿自己大限将至的话来挟制她了,反过来用秧儿来提醒她,去洛阳可以,但得回来。


    明绰轻轻地偏过脸,把涌出来的眼泪蹭在了袁綦刚穿上的一层单衣上。他感觉到了,转回了身,把她抱进怀中。明绰的眼泪停不下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才答应了秧儿,会替他和母亲筹谋……可是,晔儿才是她的骨肉啊。


    她不说,袁綦便也没有问,只是低下头,很轻地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尝到了一片咸涩。这是他们之间极少的时刻,他忘记了恨她。明绰依恋地环住他的脖子,微微仰起脸,吻了吻他的唇。袁綦回应着加深这个吻,不自觉地又把她压到床上。


    “仲宁……”她贴在他的唇畔,感受到了他比刚才轻了很多的动作,突然道,“跟我一起去洛阳。”


    第149章


    夜风猎猎,把“燕”字旗吹得高高扬起。军队临时驻扎,营帐沿着河两岸延绵出去,一眼看不到尽头。主帅帐前的卫兵站在岗哨处,手中高举的斧钺在月光下泛出一丝森寒的冷意。


    这里已近项城,再往东,就是大雍的边境。东乡公主带了兵马,洛阳亦派出了羽林军。按照约定,他们会在边境处交接。


    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卫兵转过头去,只见石简手中提了两壶酒,正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石督将。”亲卫尽职尽责地把人拦住,但石简似是醉得厉害,嘴里嘟嘟囔囔的,一条手臂已经揽到了这亲卫肩上。亲卫也不好对他太无礼,两个人都过来想把他扶住。石简还犯起浑来,声音提起来,非要拉他们一起喝酒。


    没几句,主帅营帐门口的门帘被掀了起来。石简看


    着段锐露出来的一张脸,突然“嘿嘿”一笑:“段兄?”


    他把手里的酒壶举起来,朝他晃了晃。


    照理,军中不能饮酒。但这毕竟不是正经交战的时候,段锐自己也是个嗜酒如命的,看了他一眼,便抬起手,让两个亲卫退下了。


    石简跟在段锐身后走进帐中,段锐看他连路都走不直,便笑了一声,随手拿了两个小碗,招呼他坐下来。石简仍是笑着,把酒满上,两人都端起来,也不及说什么,先“呵呵”乐着,碰了一杯。


    石简曾是洛阳羽林军的统帅,但自太皇太后迁都以来,羽林军已完全被段锐接管。不过石简屡易其主,从来不是个特别有气节的人。宣平门之变后,洛阳与长安的一度剑拔弩张,是他手握重兵稳住了局势,没有让大燕从内部乱起来,以此争取到了在太皇太后面前的生路。虽为后党,太皇太后也没有杀他,只是将他降为羽林军督将。段锐与他同袍几年,关系竟然也还处得不错。


    “这回大雍那边带兵的还是袁綦。”段锐几碗酒下肚,便斜着眼很调侃地睨石简,“老石,你与他可是老相识了。”


    石简便啐了一口:“什么老相识!”


    段锐大笑一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似是为他惋惜,叹了口气又道:“当年袁綦劝降,你就该跟着他去大雍……现在,也是个万户侯了不是?”


    “胡说八道!”石简用手肘把他一推,已经有些大舌头了,“我……对陛下,对大燕……的忠心!日月可昭!”


    段锐还是笑,摆了摆手:“私下饮酒,不必讲这样的场面话。老石,你跟我说实话……”


    他无声地凑近,眼睛看定石简,手又搭到他颈后,控住了他的头,强迫他看着自己:“真没后悔过?”


    石简似是想动,但是段锐手上用劲,没让他动。石简醉得真是不轻了,眼睛迷蒙着,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悔……什么?”


    “萧氏还活着。”段锐拍了拍他的脸,觉得好笑,“如今照样是建康的长公主……你若跟着她走了,哪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石简被他摁着后颈,低着头,好一会儿,好像听明白了,很慢地“哦”了一声。


    “不后悔。”他很低地回了一句,竟听不出几分醉意了。


    段锐大笑:“嘴硬!”


    石简也笑,抬头看着他:“太皇太后失势之时,段兄不也是一样卧薪尝胆吗?”


    段锐被他的语气震了一下,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像蛇一样从背后直蹿上来。他反应已经算得上快,当即便要转身去取他的刀。但是石简从腰间摸出来一把匕首,动作又稳又准,“唰”的一声把他的手钉在了桌上。


    段锐“啊”地一声,爆发出一声惨叫。但门外的亲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唯有石简不紧不慢地端起碗,把剩的那一点儿酒喝下去了。他的手极稳,一点儿没有醉酒的样子了。


    “段兄,”石简朝他笑了,露出一口森然的牙,“各为其主,小弟也是皇命在身,无关你我私交……”


    “皇命——?!”然而段锐的话被摔碗的声音打断了。帐外立刻响起了游蛇般簌簌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迅速地穿行,在夜色的遮掩下举起屠刀。段锐冷汗直下,伸手想去拔起钉住自己的匕首,石简动作比他快得多,手一伸,已经把他的佩刀捞在手中。


    “我留在洛阳,为的就是今日。”石简一句话说完,站了起来,动作利落地一刀划开了段锐的脖子。段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还想说什么,但是飞快涌出的血堵住了他的气管,他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人还没死,瞪着眼睛看着石简,听见他说,“陛下孝顺,想着萧皇后见着你,一定不会高兴,还是我去接吧……”


    话还没说完,段锐已经颓然地趴到了桌上,血喷溅一般涌出来,他的身体抽了两下,不动了。


    石简躲了躲,没让太多的血溅到自己身上,然后才伸手,拔起了钉住段锐手掌的匕首,在衣摆上擦了擦,看也没看段锐的尸体,大踏步走出了他的营帐。


    年轻人脚步匆匆,险些被尚书台的衙署门槛绊一跤,虽然稳住了身形,但官帽已是歪了,他也顾不得扶,正要发足狂奔,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令君。”


    段仪回过头,看见方千绪正朝他笑:“令君要去哪儿啊?”


    他支吾了一声,手里攥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竟未敢答,红着脸,叫了一声“左公”。


    段仪是段知妘的亲侄儿,当年父亲战死的时候,他还在母亲腹中。这些年一直长在雍州,从未出仕。直到太皇太后迁至洛阳,才将他也带上。萧典一死,太皇太后便让三十岁都不到的段仪接任了尚书令。


    照说,他的官位是要比方千绪大的,但是谁才是尚书台真正的主人,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方千绪的眼睛一扫,已经看到了他手中的字条。他伸出了手,想把卷得皱巴巴的纸拿过来。段仪憋红了脸,攥紧了就是不肯,方千绪一句话也没有,动作却完全不容抗拒,硬是掰开了他的手指抢了过来。


    他只扫了一眼,便恍然地“啊”了一声。项城急报,羽林军哗变,段锐已死。


    方千绪笑了笑,好像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令君这是急着去告诉太皇太后吗?”


    段仪额上冷汗潸然,捏紧了拳头,突然道:“去项城才多少人?石简哗变有什么用?大军仍在洛阳,只要姑母一声令下……”


    “自然。”方千绪垂下眼,小心地叠起了密报,一点儿没有要还给段仪的意思,“事关重大,正好我要去给太皇太后献药,便由我去说吧。”


    段仪涨红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色厉内荏地扬起声音:“我才是尚书令!你想干什么?来人——”


    方千绪默然不语地看着他,段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当机立断,转身就想跑。他不跑还好,一动,便听见无数盔甲碰撞的声音,拓莫也哲带着兵,一脚踹开了尚书台的大门。


    “左公!”拓莫也哲朝方千绪行了个礼。他手下的兵也不多,看起来连五十个人都没有,但全副武装,训练有素,潮水般涌进来,瞬间就控制了整个尚书台。


    “这里交给将军。”方千绪一句废话都没有,“羽林军若有异动……”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朝段仪那个方向歪了歪头。


    拓莫也哲会意:“末将明白!”


    方千绪再不耽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几个内侍低着头跟在了左仆射身后,为首的端了一盅汤药,跟着一起停在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前。


    宫门前两队排开,站着十来个带刀的羽林军,个个都是当年雍州军亲信。方千绪在离他们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无声地在袖子下面朝一个内侍招了招手。那内侍马上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递到了方千绪手中。


    那是女子上妆用的口脂,薄薄一片,红得像新鲜泼上去的血。方千绪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然后小心地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他看起来像是给自己上妆,但不像普通女子一样把口脂抿在唇间,而是贴上来,只触了上唇靠外的一圈。那脂纸看着红,却没什么颜色,方千绪却满意了似的,把脂纸叠了叠,又掩在袖中,还给了那内侍。然后他亲手端了那盅汤药,往太皇太后的寝宫里走去。


    门口的羽林军照例拦了一下,掀开了那盅汤,马上被里面的腥气熏得皱了皱鼻子。但他看了看方千绪,终究又没说什么,挥手放行了。左仆射大人当年出家时曾修医道,太皇太后早年就信任他看过病。前阵子太皇太后关节发病,疼痛难行,本来是召了方千绪入宫,本是要他的命的,但他做了一件太医们都不敢做的事,拿出刀来给太皇太后的肿胀的脚踝放了血,居然当真缓解了段知妘的剧痛。


    太皇太后又留下了他的命,让他来奉汤药。


    方千绪端着盅进去,段知妘已在相候。身边的侍女也没有过来接药的,任由方千绪走近,为太皇太后


    掀开了盅盖。


    段知妘马上也一捂鼻子:“这是什么?”


    “鹿血。”方千绪低着头,“陛下忧心太皇太后的身体,亲自去猎来的鹿。臣以鹿血入药,必能解太皇太后之苦。”


    段知妘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不信:“痹症乃阴虚火旺,鹿血大补,对症吗?”


    “太皇太后有所不知,”方千绪不紧不慢地回道,“痹症发作时,潮热盗汗,舌红少苔,脉细数,是为阴虚火旺。但如今疼痛已缓,太皇太后畏寒乏力,神疲重困,便是阳虚,鹿血正对症。”


    段知妘并不说话,仍是冷冷地看着他,似是要用眼神在他脸上凿出两个洞来。半晌,下巴朝那盅一点,身边的宫人会意,立刻拿出银针,在混了鹿血的汤药里试了试,见银针没有变色,才交给了段知妘。但段知妘仍是不放心,又抬起眼睛,看了方千绪一眼。方千绪会意,上前两只手端了起来,自己先喝了一口。


    汤药触到了他的唇,鹿血在他唇上留下了鲜红的一片印,方千绪抬起袖子,小心地抹了抹,这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等着太皇太后下一步的指令。


    段知妘垂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等了半刻,见他无事,这才“嗯”了一声,允许身边的宫人奉上了汤。鹿血的味道实在恶心,段知妘皱了皱鼻子,强压着不适,一口喝了个干净。汤底露出些许药渣来,都是平常吃惯的白术、独活之类的,段知妘扫了一眼,让人端下去了。


    “难为陛下有孝心。”段知妘笑了笑,“他不去接他母亲,倒去为我猎鹿。”


    方千绪还是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段知妘扫了他一眼,又道:“算算日子,项城那边应该已经接到人了吧?”


    方千绪低下头:“是。”


    段知妘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摆了摆手:“你走吧,本宫乏了,要歇一会儿。”


    方千绪便站起来,恭敬地低着头,退出了段知妘的寝宫。


    几个内侍已在外面相候,跟在方千绪身后,一路走到了那些羽林军看不见的地方,方才那个奉上口脂的就马上掏出一个玉瓶,一边往外抖药丸,一边声音都在发颤:“方大人……快……”


    但是方千绪摇了摇手,示意不必了。他刚要说话,喉间便泛上来一股腥甜,方千绪膝下一软,“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几个内侍吓得不知所以,有人忙推着另一个:“快去通知陛下!”


    “不必……”方千绪拽住他,仍在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但唇边却是掩饰不住的快意笑容,好不容易停了,他发着颤,用袖子抹了抹唇下已经脏污的一片胡须,喘着气,又说了一遍,“不必了。”


    下在药里的那一味本身不是毒,银针验不出来,但是配上口脂上沾染的血朱藤汁液,便是剧毒。平日里下得少,他自己配了解毒的药丸,尚可压制一二。但今天药量重,段知妘必能闻出不对,才不得不以鹿血遮掩。


    她活不成了。方千绪绝不会允许段知妘还活着,再见到长公主。


    方千绪还在笑,唇下虽抹干净了,齿间却还有血迹,笑起来十分瘆人,道:“别告诉陛下……我没事……”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转过身,朝着太皇太后的寝宫又投去了最后一瞥。


    一个同样是羽林军打扮的小卒脚步飞快地穿过皇城的重重高墙,被拦在了后宫的内门外。他很懂规矩地递上了口信,便退了一步,站到了门边。值守的宫禁侍卫接过他的口令,快步地继续往内宫里传,先去了永宁殿,然后陛下下了旨,又派宫人去太皇太后的殿中通报。


    段知妘躺在帘后的榻上,喉中已被呕出来的血完全糊住。她浑身都在抽搐,极力地想发出声音,可是没有人敢进来帮她。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跑进来,她们在说话。恍然间,段知妘又听见了察察的声音——她忘记了,察察早就在很久以前,就被乌兰徵处死了。但是那就是察察的声音,她说,大雍的东乡公主到了。


    段知妘最后喘了一口气,手伸出来,似是想拉住二十年前的自己,她从这具苍老而又不堪的躯壳里轻快地跳了出来,而段知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满面笑容地,去迎接她为大燕求娶的公主。


    第150章


    明绰满脸焦躁地坐下来,石简刚把茶奉上,她好像没看见,又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只原地打转。石简那茶就没放下,端在手里,看着她转。


    明绰回过头:“还不能进城吗?”


    石简只道:“皇后再等等。”


    明绰便只好压下性子,没别的话了,寻摸出来一句,小声道:“别这么叫我了。”


    大燕现在没有皇后,她是天子的生母,却没被封为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石简是燕臣,叫她长公主也怪怪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半尴不尬地干笑一声,看了看旁边的袁綦,然后又赶紧挪开了视线。


    上次见面,两人还在阵前相对,没想到再相见会是这个身份。石简也听说了萧皇后在南朝改嫁一事,当时觉着她这辈子不会再回洛阳了,也就接受了。毕竟皇后还年轻,也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可是眼下旧主回来了,石简就要琢磨了。陛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趁这个节骨眼把段氏收拾了,看来是准备迎接母亲回洛阳了。那她要是封了太后,袁将军怎么办呢?也留在洛阳,还是自己回建康去?袁綦这样的猛将,南朝总不能轻易就让他来洛阳做官吧?就算南朝肯放,陛下给他封个什么才合适?太后改嫁也没先例啊,难道大燕天子来了,还要认袁将军做父亲?这可太折辱先王了!


    陛下就给他一道密旨,让他路上杀了段锐,去迎接母亲,别的什么都没说。从项城回来三天的路,石简就琢磨了三天,琢磨得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撮。


    明绰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又道:“石简!”


    石简马上站直:“臣在!”


    “大雍的兵马也交给你,你带着进城……”


    袁綦本来跟一尊木雕似的,听见这话便抬起了头。这回出使,陛下给了他点颜面,一并封了他驸马都尉、使持节和奉车都尉,让他沿途护送。大雍的兵马,严格来说是他说了算。但是还没等他发话,石简已经拒绝了:“臣奉陛下旨意,在此地相候。陛下会来接皇……呃,长公主的。”


    明绰就只能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乌兰晔让石简传话,说他会先把洛阳“清理干净”,不会脏了母亲的眼。明绰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清理,难道要和当时对付乙满一样,出其不意地暗杀?抄家?可是同样的把戏,段知妘不会防备吗?她这几年在洛阳可也没闲着,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若是有个万一……


    明绰只觉得五内俱焚。她没有要求晔儿这样做,她费尽心思、千里迢迢地来了,就是来帮晔儿的。他还是个孩子,应该是为人父母的,挡在他面前的呀。


    她偏过脸,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落。石简正想安慰两句,袁綦先上前抓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急。”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强忍着点了点头,可是眼泪停不下来。袁綦便抬起手在她脸上拂了一下,为她擦泪。


    石简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觉得他站这儿看着都是对不起先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想往外走。


    刚掀开帘帐,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明绰立刻甩开袁綦,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出了营帐。对面是一支同样高举着“燕”字旗的羽林军队伍,约莫两百来个人,马蹄踏出了“隆隆”的动静。为首的是一个少年,一身银甲,极为醒目,转眼便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营前。沿途所有将士们就像被割下的稻禾,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


    明绰反而不动了,站在那里,看着少年天子长腿一迈,轻捷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跑得好快,明绰只觉得一口气吸进去,还没呼出来,他就已经奔到了眼前。他怎么会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明绰张开嘴想唤一唤他,却发不出声音。还是乌兰晔抓着她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


    “母后。”他叫了一声,不太响,还笑了。明绰的手贴在他颊上,感觉到他跑得满脸都是热汗,另一只手便也伸上来,摸到他的脸。她想说话,但是喉间只有哽咽,明绰不得不狠狠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控制住了抱住他嚎啕大哭的冲动。


    乌兰晔看起来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或者,只要一开口,他就要忍不住哭了。母子两个无言地望了望,明绰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身,又回了营帐里。


    乌兰晔有些茫然,转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简。旁边还有一个瘦削英俊的男人,穿着大雍将领的甲,乌兰晔意识到了这是谁,脸上便闪过了一丝阴影。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跟着母亲进了营帐。


    明绰在哭,肩膀颤动,背对着人,极力压抑着。乌兰晔上前两步,跪在了她膝前,又叫了一声:“母后……”


    明绰转过脸来看着他,整张脸都是泪痕。乌兰晔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他记忆里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样子,那时候她也在哭,可她还是他


    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种美丽甚至让他觉得害怕。


    乌兰晔今天才刚刚下令,把太皇太后的党羽全都捉拿入狱,段知妘的侄子和原来雍州军的几个骨干将领不等治罪全部处死,他还亲自去了羽林军大营稳住了局势。这是比杀了乙满更让他觉得痛快的时刻,他终于大权在握,没有任何人能够挡在他身前了——可是到了母亲这里,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是当初的那封信吗?还是他这几年的不闻不问?母亲是在怪他吗?


    “娘,”乌兰晔改了口,眼泪也在往下掉,替自己申辩什么似的,“我给父皇报仇了……”


    明绰没让他把话说完,突然把他拥进了怀里。她抱得好紧,就像那年他躲在小姑姑停棺的地方,母后找过来,也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那时明绰用点力气,还能把他抱起来,抱回长秋殿。但现在他已经跟她一样高了。明绰意识到这个就觉得心如刀绞,他怎么长得这么快,一点都不等等她。


    乌兰晔扑在她怀中,也是紧紧咬着牙,才没有放声大哭。他的手轻轻地环上去,安慰似的拍了拍母亲的背,反而是这个动作让明绰更加觉得心痛难忍,乌兰晔只好小声宽慰了几句,好一会儿,才感到母亲稍微平复下来几分。


    “娘,”他从明绰怀中稍稍挣脱出来,看定了母亲的眼睛,“你得赶快去见一个人。”


    左仆射的宅子还是当年萧皇后在时恩赐的,因他出身佛门,里面还跟寺庙一样,在院子的正中心修了一尊佛塔。整个宅子也是处处佛光,连檐上的瓦都雕了莲花,但明绰根本无心看任何东西,一路用跑的,飞快地闯进了主人家的卧房。


    方千绪见到她第一眼,便松了口气似的,只道:“赶上了。”


    他身边只有两个伺候着的人,见到明绰来,方千绪便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明绰跑得惊魂未定,看着他,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五年而已,他却像老了十岁,就算乌兰晔没有告诉她方千绪都做了什么,明绰也看得出来他活不成了。他的脸色是一种发灰的青,眼睛深深地凹下去,眼窝泛着不祥的紫红,因为一直在出冷汗,整张脸都被浸得发亮。


    见她哭,方千绪便摇了摇头,很无奈似的,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明绰坐到他床边,抓住了他的手,第一句就是她自己都不信的话:“我请大夫……”


    方千绪便笑了:“医不了啦。毒是我自己下的,我心里有数。”


    “你又何必……?”明绰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我都回来了……”


    方千绪没让她说完,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段氏不能留了。”


    长公主即使回来,要与段氏缠斗,还是无处借力。她已远离洛阳五年,当年得用之人,不是被段知妘杀了,就是像石简一样,不得不低头蛰伏,远离权力中心。原本太皇太后和陛下之间的平衡就非常微妙,长公主的到来势必会打破这个局面,不是他们动手,就是太皇太后动手。而方千绪比任何人都了解段知妘,她向来是那个要先下手为强的人。


    那就只有比她更先,更狠,才有一线生机。


    方千绪伸出一只手,比划到了明绰眼前。明绰暂时收了眼泪,困惑地看着他。


    “我除乙满、驱冯公……”他说一件事,就放下一根手指,“杀段氏,护幼主……长公主嘱托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哦,”他把小指也放下,“我还活着,撑到了再见长公主一面。”


    他笑起来,一只手虚握成拳,非常得意地在明绰面前举着:“我说过,绝不负你,没骗你吧?”


    明绰握住了他这只手,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似的:“这不算,晔儿还小,你还要辅佐他……你答应了我要辅佐他长大的!”


    “他已经长大啦。”方千绪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他父亲十四的的时候早上阵杀敌了,就是你皇兄,这么大的时候也能一力智斗长沙王了……”


    明绰跟他斤斤计较起来:“他才十四岁,皇兄那时都十六了——你最清楚的!”


    方千绪辩不过她了似的,见她这样哭,也只有叹气。


    “陛下少年壮志,我老了,再辅佐下去,就成掣肘了。”他一副劝明绰看开些的口吻,“为人臣子,要知道进退。此时走,对我,对陛下,都是好事。”


    “晔儿他不会……”


    方千绪摇了摇头,示意明绰让他把话说完。他看起来没多少力气,明绰立刻住了嘴,听他往下说。


    “长公主若信我,我还有最后一谏。”


    “你说。”


    “不要留在洛阳。”方千绪抓住了她的手,“若要全母子之情,这次见过之后,就回建康吧。你是长公主,还有袁家的扶持……”


    明绰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说出来的会是这句话,一时愣在了那里。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方千绪争论什么,但怎么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打断了他:“晔儿还在怪我?”


    方千绪非常怜悯地摇了摇头。


    “陛下已经长大了,长公主当时的为难,他心里明白……”


    “那……”


    “就是因为他长大了,”方千绪放开了她的手,“他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大燕,也绝不会再出第二个太后了。”


    沉默,明绰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可是看着眼前的人,又不想在他临终前还与他争执,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咬得牙缝里一片酸苦。


    方千绪看出了她的情绪,也没有再劝,半晌,突然道:“若是当年……”


    他停下来,不说了。明绰追问了一句:“当年什么?”


    可是方千绪摇了摇头,再也没说下去。当年他为谢郯谋定,抱来了东长巷尾的那个孩子,一语判他为中兴之主——直到今天,方千绪都没有觉得自己判错了。


    可是萧盈从未用他。真正信任他,礼遇他,让他一展抱负,位极人臣,甚至青史留名的,是那个被他们一条判语就夺走了一切的女孩儿。


    若是当年,他愿意站在谢拂霜那一边,扶立女帝呢?但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他便苦笑着,咽下去了。


    那样的话,他早已被谢郯杀了。


    方千绪看着明绰,眼中落了一行泪,只道:“往者不可谏啊。”


    他的手伸出来,微微颤着,摸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剃刀。明绰犹豫着接过来,方千绪几乎没有力气抬手了,只能做了个示意,要明绰替他剃度。


    “我本佛前灵台境,奈何一身染尘埃。”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


    明绰忍住了一声哽咽,什么都没说,举着剃刀伸到了方千绪头顶。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枯草似的在头顶丛生。那剃刀锋利,轻轻一刮,头发便轻飘飘地落下来,很快就积在了他的身边。方千绪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在榻上结跏趺坐,手持伏魔印,护于丹田。


    这是他第三次剃度了,每到他觉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时,总还有佛门慈悲。可是真正行至水穷处了,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生求伟业,原来只求来过眼云烟。


    错了,从四十多年前,慧玄从佛前转身,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起,就注定大错特错。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谢郯负我。”


    明绰的手顿了顿,没有听清楚:“什么?”


    可是慧玄含着笑,已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