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袁綦的脸很嫩,手却尤其老,手掌各处都磨了不同的茧子。明绰没有忍住想起乌兰徵的手,她知道手指根部的茧子是因为骑马持缰,也知道大拇指侧边和虎口的茧子是因为搭弓拈箭。那剩下的茧子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有心想问一问袁綦,可是他没有让她开口。她看不到他的手,只能感觉那些粗糙的地方带着暖意,在她身上不断逡巡流连,从腰上最细的一截开始,往下,摸到她的腿根,然后轻轻地捏了一把……
不对,这是乌兰徵喜欢的方式。
明绰想要把身上人的脸捧起来看,可是他始终埋着头。他的吻落到明绰的脖子里和胸口,明绰的手抵在他的肩膀上,隐约觉得此人该是袁綦,但是又不能确定。于是她轻轻唤了一声,那人终于从她胸前抬起了头,一双蓝眼睛幽幽地看着她,脖子里却裂出了一条大口,已经凝固的黑血像一条造型奇异的颈联,在他的皮肤上结成厚厚的痂。
“明绰,”乌兰徵张开嘴,脖子里的那条裂缝也跟着翕张,像另一张嘴,“河灯我收到了。”
“不……”明绰惊恐地伸出手,试图把他脖子里的裂口掩上。
乌兰徵还是看着她,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哀伤:“果然是袁綦。”
“不是,我不是……”明绰摇着头,想跟他解释,但是有个人出现在她身后,袁綦贴住了她,手从腰后环上来,放肆地在停留在她的胸口。明绰想要阻止,但只听到袁綦的声音挨在她耳边:“长公主又为何会在意呢?”
“我没有……”
“长公主?”又是一声压低了声音的轻唤。明绰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阴青蘅手里擎着蜡烛,在床边轻轻地推她,“长公主?”
明绰一下子醒透了:“怎么了?”
“任之来了,陛下急病。”
明绰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又病了?春日里那一场好了才多久?
但是她一句都没有多问,立刻掀开了身上的薄被,下床穿鞋。阴青蘅早已备好了,飞快地伺候她套了一件外衫在身上,手里提着灯笼。明绰的动作毫不停滞,往外奔的时候太着急,夜风把她没来得及穿好的衣服鼓起了一大片。任之也已经带着辇舆在殿外候着,明绰还没坐稳,几个人就抬起轿辇,快步朝含清宫而去。
等明绰到的时候,卞弘正从萧盈身上起针。也不知道他是身上难受,还是让针扎得动弹不得,整个人木木的。看见明绰一副头也没梳、衣服也没穿好就奔来的样子,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唯独牙关轻轻地咬紧了,泄露出了一丝心绪。
“任之。”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任之立刻跪了下去。
明绰知道他要说什么,根本没给他机会,坐到床边握住了他的手,给任之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一边唤了卞弘一声:“太医令?”
她没把心里想的问出来,光是看卞弘起针的地方心里就凉了半截。她认得,那是萧盈心痛症犯的时候卞弘为他缓解的几个穴位。卞弘也不需要她问出来,沉着脸点了点头。
明绰顾不得萧盈还醒着:“这次又是为什么?”
最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萧盈大悲大怒的事情,好好的,为什么又会突然犯了旧疾?
卞弘只道:“陛下太过劳累了。”
他听了明绰的,命姜川任太学祭酒,颁布了几条新政令,要一改太学之风气。凡遇改政,必有阻力。诸事细节有姜川操劳,但很多事,要萧盈替他去担。尤其姜川一朝得意,立刻与崔庆英和离,崔家如何肯依,自是三天两头地到含清宫来聒噪。
除此以外,还有半个月前的盂兰盆会。街市上人太多,导致踩踏,死了不少人,最后是调来了城门校尉才最终疏散了人群。京兆尹上表请罪,一开始说的是香火太旺了导致走火才要驱逐人群,但这个谎言很快被长公主戳破。萧盈处置了京兆尹,下令祭祀以慰民心。朝臣中有人提议从此以后要一并取缔类似的节庆,萧盈觉得不妥,但也觉得应该想个法子防止以后再有类似的事。
他要操的心实在是太多了。
从前卞弘说,戒嗔戒怒,戒喜戒悲,就能不发作了……好,萧盈都做到了。还不够吗?现在仅仅是劳累也会犯病了么?
明绰似有责怪太医令之意,萧盈反而握了握她的手,有气无力的:“行了,下去吧。”
卞弘知道这是在跟他说话,行了一礼就退下煎药了。明绰就这么坐在床边,握着萧盈一只手,也不肯看他,只是低着头。
萧盈叹了口气:“任之怎么去把你叫来了。”
“皇兄要是想让星娥来,我这就去叫。”
这就是成心的了。萧盈轻轻地“诶”了一声,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溦溦。”
他的声音太轻了,似是没什么力气。明绰抬起头看着他,一滴泪从颊边滚下来。萧盈想抬起手给她擦擦眼泪,但连这个动作都很费力气似的。明绰只好握紧着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颊边。
萧盈还有力气笑,好像他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想开了:“真活不到……也是天命。你不要难过。”
但明绰根本不想听他说这种话:“那你怎么不趁我在大燕的时候就早点儿死?”
萧盈闻言一怔,根本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明绰突然这么一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一时竟露出了一个无措的笑:“我……?”
“你若那时就死了,我为你哭一场就算了。至少我现在还留在大燕,留在我的儿子身边。”明绰咬牙切齿的,“你就非得逼我回来?非得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凭什么把我困在这里,又想自己一死了之?”
萧盈百口莫辩:“溦溦……”
明绰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就这样报复我母后做的事吗?”
萧盈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却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只是为了她做过的事而愧疚吗?”
明绰一下子就把手抽了回来,险些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感觉到的竟然是怒火,就像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乌兰徵的死也很恼火,好像这都是他们的错。梦里他脖子里那条裂口又重新张开,一口就把她整个吞了下去。明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只觉得强烈的情绪像浪一样涌过来,而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控制住自己砸碎点儿什么东西的欲望。
“溦溦……”
“
别跟我说这些。”明绰嘶声打断了他,强调什么似的,“皇兄。”
于是萧盈就不说了,就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反而是明绰招架不住他的眼睛,主动移开了视线。
她想过,萧盈对她还有那些情吗?自然,他对她有愧,又为着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还是会对她好。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有过敬漪澜,也有过别的女人,这份旧情即使还残存着一点灰烬,也终究只能是一点灰烬了。至少她扪心自问,对他已是只能如此了。萧盈可能也有这样的默契,明绰回来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就做一个皇兄。哪怕春日里病的那一场,明绰都搬来含清宫侍疾了,他也一句越线的话都没说过。
为什么这会儿又说这些了呢?他看出了什么吗?
盂兰盆会那天晚上,从“人挤人”发展到“人踩人”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拯救了明绰被袁綦胆大包天的逼问困在暗巷里的窘迫。有人死了,袁綦不得不出面,当场杀了一个还在敲锣赶人的京兆府衙役,领着手下的人恢复秩序。但关于京兆尹为何赶人的谣言已经在风中飞快滋长,有人说是走水,有人说是桥塌了……人群乱得不像样子,袁綦只能立刻差人送长公主回宫,一边去城门校尉调兵。
萧盈听说了外面的事,当晚来了上阳宫看她有没有事。明绰坐在镜前魂不守舍,只是反复拨弄着耳上悬着的那个孤零零的耳环,萧盈跟她说了好几句话,她也没听进去。
楚恕颐没事。明绰第二日才听说,她果然是让袁綦手下的人护着,早早地就送回家去了。楚恕颐递了张宫笺进来,跟长公主请罪。明绰回了一封抚慰的信,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召楚恕颐进宫作陪过。
是,她心虚。活着的楚恕颐和死去的乌兰徵都已经够让她难堪的了,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个萧盈来追问一捧灰烬里的心。
她就这样在寂静中和萧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主动退了一步:“皇兄安心再睡一会儿,我就在这儿守着。明日朝会就散了吧。”
萧盈张了张嘴,似是并不愿意她替自己做这个决定。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又很不听话的病人,让吃多苦的药都能面不改色地灌下去,但要他好好歇几天,那是除非到了神志不清的程度才可能。即使真的无力支撑到太极殿去开朝会,也会召人来含清宫议事。
君臣之间也是强弱相欺,他这样的身体,却能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对朝廷绝对的控制力,说到底不过是以近乎非人的意志力在消耗自己的命。
但不知是因为给了明绰一个面子,还是卞弘第一次说了太劳累也会犯病,他本来都要拒绝了,竟然又半路改了主意,最后只是“嗯”了一声,答应了。
明绰反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溦溦,”萧盈笑得很无奈,像是为自己辩解什么,“我也不想死啊。”
他这么说,明绰反而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无数根刺一起密密麻麻地扎下来,感觉不出疼,只是麻。她重新握住了萧盈的手,一滴眼泪就这么直接坠下来,“啪”地打在了萧盈手背上。他动了动,明绰立刻用指腹擦去,只作无事。
“药煎好还要些时辰,”她尽量保持住了语调的平静,“疼得好些了就再睡会儿吧。”
萧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正值炎夏,他睡的是瓷枕,明绰特意给他换上了麻布的软枕,好让他睡得舒服些。见他重新闭上了眼,明绰便站起来想去看看药。但是萧盈突然伸出了手,沉默着握住了她的手腕。明绰回过头,见他的眼睛始终闭着,修长的手指扣在她腕上,透出青白的、玉石似的颜色。她便重新坐下来,把他那只手握紧自己手心里,就这么在床边守着他。
“皇兄。”明绰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萧盈没有反应,不知道是真的睡过去了,还是没有力气。明绰看着他躺在那里,想起当年卞弘第一次告诉她,陛下可能活不过四十岁的时候。那时候明绰自己才多大?四十岁感觉那么遥不可及,所以她总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以过,她那个时候想象萧盈最后的那一天,总以为会是一个和谢郯差不多年岁的模样,灰发斑驳,满脸皱纹。
可是现在萧盈躺在这里,模样和少年时没多少区别,却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大限了。原来他根本来不及老。
“我不想你死。”她回答不了萧盈那个问题,只有这一句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哀求,“你不要死。”
萧盈的药煎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明绰把他唤起来服了药,又哄着他接着睡。任之已经出去传了朝会取消的消息,但朝臣们对于这种事司空见惯,有几个朝臣有事奏报,还想跟往常一样,跟着任之去含清殿等陛下好些了再召见。
但一直等到过了晌午,陛下也没有召见任何人。任之出来说了几次,最后等来了长公主,把他们都劝了回去。
只有一个面生的年轻人,既不走,也不要求马上面君,非常有耐心地坐在偏殿,眼观鼻鼻观心,连口水都不用。
瞧他官服,品阶很低。明绰轻轻唤了任之过来问他名姓,任之只说此人姓张,官任书佐。其余什么都没跟明绰解释,反而说,让他等着就是,陛下是要亲自见他的。
这就奇怪了。书佐是最低等的文职,每个衙署都有,任之却不讲明这姓张的到底是哪个衙门的——但不管哪部哪台的书佐,皇帝都没有非要亲自见的道理。
明绰想了想,让任之再去看看药,自己往前几步,走到了这年轻人面前:“张大人。”
他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向明绰行礼:“长公主。”
明绰低头瞥了一眼,只见他手中攥着的是一卷皮纸。他意识到明绰的目光,立刻抖了抖袖子,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掩住了。
明绰见过这种皮纸。她跟着乌兰徵打仗的时候,见过有人呈上来用这种皮纸写的密报。它坚韧,防潮,缝入马鞍之后就看不出来了,再拆出来也能保持原样。就算是传信的人遇到搜查,这东西也很难被发现。
明绰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定了这年轻人。姓张的书佐低着头,面上并不见异样的神色,但避着她的眼睛。
“皇兄今日不会召见了,”明绰笑了笑,“张大人有什么要呈给陛下的,我愿为张大人代劳。”
张书佐立刻退了一步:“臣不敢。还是等臣见到了陛下,亲自呈上……”
“那可就耽误了。”
张书佐丝毫不动:“不耽误。臣会一直在这里听宣。”
明绰便笑着点了点头,转回头,看了看在偏殿里伺候的人。门外守着两个内侍,瞧着倒也算人高马大。她闲庭信步似的往外走了走,然后轻声下了令:“去把人给我摁住。”
那两个内侍听见了她的话,先是都愣在哪里。明绰歪了歪头,似是在问长公主是不是支使不动他们。那两个内侍便什么都没敢问,进去就一左一右摁住了那姓张的书佐。年轻人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竟连反抗都没想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惊疑不定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嘘。”明绰还是笑着,伸手就从他手里拿那封皮纸密信,“皇兄还在休息,张大人别把他吵醒了。”
“长公主不可!”张书佐还试图阻止,但是两个内侍反扭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得死死的,他也不敢跟长公主动粗,只能眼看着明绰打量了一下卷得紧紧的皮纸,马上就找到了封口处,然后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利落地一划。
“长公主不能看!”张书佐徒劳地喊了一声,“这是……
“大燕的探子来的密信。”明绰替他把话说完,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张书佐白着脸,突然就不挣扎了。明绰看他那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冷笑了一声,展开手里的皮纸迅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根本没有落款,只有放在烛火上烧出来的一圈焦黄,显然是约
定好的印记。
但是这个字迹明绰认得,此人曾奉招贤令进洛阳,考入太学,是萧皇后亲自选了他的文章,授了他的官。也是萧皇后点了他东宫官署的职,让他辅佐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新帝。
大燕散骑常侍,东宫舍人,郗芳。
第132章
乌兰晔改年号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天子携西海权贵们春猎,以祭天祭祖。丞相乙满逐白鹿入林,不慎坠马而亡。
建康能听到的消息,本来就应该只有这么多。
但郗芳的汇报要详尽得多。乙满受命猎鹿,但那一闪而过的白影不是瑞兽,而是少年天子亮出的刀光。乌兰晔命大将拓莫也哲带人伏于林间,乙满始料未及,身中数箭才坠马,被乌兰晔亲自取了性命。就在同一时间,冯濂之在长安携密旨将丞相府抄家。
刚满十一岁的乌兰晔展现出了他父亲终其一生都未曾有过的狠心和果决,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就以雷霆之势,把当年陪着乌兰郁弗打过天下的功臣们全都清洗了一遍。名曰春猎,其实是把人都带出了长安去杀。屹立三朝都未倒的步察巴合在绝望中抬出了泰赤哈氏,试图唤起乌兰晔的温情,但也于事无补——天子甚至懒得给他捏造一个合理的罪名。
至此,大燕的开国功臣一个也不剩了。
郗芳在信中以八个字形容这个孩子,“虎狼之心,大略少恩。”
功臣的血流满了御林苑,也浇灌出野心张开的獠牙。段氏显然事前不知道天子如此激进莽撞的计划,郗芳寥寥数语,只说太皇太后得到消息以后“惊异非常”,留在长安躲过一劫的西海权贵们入宫哭诉,想借太皇太后的手杀了这个年少莽撞的天子。太皇太后一度召天子入长霄殿,暗伏刀斧手欲杀之——明绰只是看到这几个字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但是乌兰晔没有死。方千绪于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他,只身前往长霄殿中,最终说服了段氏站到天子这头,以太皇太后的威信和兵马震慑住了想要反扑的西海权贵,稳住了朝局。
随后,太皇太后颁下旨意,她和陛下将奉灵柩去东都,把先帝葬到洛阳。
明绰不得不扶着桌角才慢慢坐了下来,手里紧紧捏着这皮纸,用力到指节发白,顺了好几遍才想起来应该如何呼吸。然后她又把信拿起来,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又读了一遍。郗芳的汇报惜字如金,不会有太多不必要的描述,依旧难掩生死一线间的刀光剑影。
晔儿实在是太莽撞了。明绰一颗心都揪着,甚至生出一股对方千绪的怒火。他怎么能看着晔儿这样去冒险?
可是他果然没有忘记。明绰又忍不住感到一阵悲喜交集着的骄傲。他也没有任由段知妘摆布,即使受制于人,他拼死一搏,也还是在战斗。
段知妘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帮晔儿?这个孩子过早地展现了他坚韧的心性和为父报仇的决心,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示弱背后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其实也不想再受乙满与西海权贵的钳制?还是她的内心深处依然记得当年那个叫她“伊玛戈”的孩子?这些明绰通通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退路了,继续留在长安不再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他们到底还是要把乌兰徵葬在洛阳。
明绰把皮纸轻轻贴在自己胸口,泪如雨下。她哭得如此心碎,没有注意到萧盈已经起了身,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看到她手里的皮纸那一刻,萧盈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明绰立刻偏过了头,抬袖擦去了自己的眼泪,不想让他看见。但是萧盈什么都没问,只是伸手把密报拿过来,垂着眼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明绰听出他声音里恍然与赞赏交织的情绪,抬起头看着他。
萧盈坐下来,往凭几上一靠,伸着手,把密信放到烛焰上,烧了。
明绰不自觉地看着她的动作。萧盈悬着那信,好让火焰更快地吞噬掉整张皮纸,直到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才把剩下的扔进了案上的香炉中。皮纸烧起来有一股臭味,和熏香的味道混着,袅袅地从香炉里冒出来。
萧盈这才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你的儿子,真是了不起。”
明绰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萧盈似是感觉不到她的情绪,非常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句:“他若是朕的儿子,大雍如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明绰懒得理睬他这痴人说梦,只问:“你给了郗芳什么好处?”
萧盈闻言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好像觉得她不应该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郗芳家中因为燕康王谋反而受牵连,萧盈要做的很简单,不过是找个借口,赦免了怀帝那些个谋反的兄弟们的罪——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不过是求个身后的清白名声。但是对于郗氏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知道明绰想问的不是这个,所以只是轻轻反问了一句:“乌兰徵没有在大雍派探子吗?”
有。明绰很多年前就发现了,荆州军曾是大燕的劲敌,所以乌兰徵尤其关注袁氏。建康宫变,谢氏陨落,他知道的也远比萧盈愿意昭告天下的要多。
明绰微微垂下眼,没了那股兴师问罪的语气,但仍有一丝淡淡的讽刺:“我许他高官厚禄,保他青云直上——而皇兄不过是赦免了他本来就没有的罪,他就这样为你卖命。”
萧盈一哂:“朕没要他做什么。你在洛阳时,他对你也是忠心耿耿的。”
明绰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这话何其耳熟,她当年发现建康有西海人的探子的时候,乌兰徵也是这句话,“不会做什么”,他只是需要知道一些事情。尽管那时燕雍之盟牢不可破,他确实也没有“做什么”的理由,但他还是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但萧盈掌权以后,明绰并没有感觉乌兰徵对建康的情况有多么了如指掌,探子要很长时间才传回来一些消息,而且经常不准确。绝对没有像萧盈这样,直接渗透到了散骑常侍这种天子近臣——这等于是把眼睛凑到乌兰晔的后脖子上贴着看了。
明绰突然好奇问了一句:“你早知道乌兰人的探子是谁了吗?”
萧盈没有满足她的好奇心,只是笑了笑,点到即止地评价了一句:“乌兰徵……想必是个很光明磊落的人。”
他还挺委婉。明绰觉得她应该很生气,但是她笑了出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萧盈看着她笑,嘴角也轻轻地一勾。
在她的监督之下,萧盈今天是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接触一点政事。只休息了一天,脸色就已经好看了很多。就是睡得太多了,浑身都透着一股没骨头似的懒散劲儿,歪在凭几上,长发半束,从肩上垂下来。
“乌兰人
在建康到底显眼。”萧盈的声音很轻,像是给乌兰徵开脱什么似的,“若无你当初一纸招贤令,朕也无处下手。”
明绰:“没有我的招贤令,皇兄不是一样把苏絷安插过去了?”
萧盈挑了挑眉,提到这个名字让他眼中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怅然:“那是太父的意思。”
“皇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盈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你见到苏先生了吗?”
“见到了。”明绰不愿多说,“他死了。”
萧盈沉默片刻,然后再一次情绪复杂地“啊”了一声,轻声道:“他们都死了。”
他们现在坐着的就是当初谢郯给兄妹两个上课的地方。只是以前,谢郯会坐在萧盈那个位置,苏絷还在的时候,往往是在另一头躬身侍立。二十年了。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隔着烛光,隔着回忆,隔着无法原谅与无法割舍,静静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明绰把两人中间的矮几推开一些,然后一言不发地伏到了萧盈的膝上。萧盈一下子怔住了,眼中情绪翻覆,然后又迅速平复,和幼时一样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明绰的肩。
“皇兄,放我回洛阳吧。”明绰的声音很轻。
萧盈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与她争执的欲望。就算他答应了,洛阳也未必有明绰的位置。即使当初那封信确实是乌兰晔被段氏胁迫所写,但如今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同盟,乌兰晔会为了已经失势的母亲触怒重掌大权的太皇太后吗?
明绰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她不过是不愿意怪罪自己的儿子,所以怨他。
他什么都不说,明绰也不意外。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在萧盈膝上洇出一片潮意。
“我放心不下,”明绰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萧盈明白她的痛,“万一晔儿输了,万一……哪怕是让我回去看看他,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朕不会让他输的。”萧盈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好像她身上被切出来一个口,血流不止。萧盈只能狠狠摁住那个伤口,蛮不讲理地让她相信,没事的,血会止住的,会好的。
明绰任他紧紧抱着,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你不会让他输的?”
“不会。”
有那么一瞬间,明绰看起来似是想让他好好说一说他想怎么做。就靠一个探子吗?不错,能把手伸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明绰比萧盈更清楚,郗芳并不是能左右局势的那个人。他或许可以在事后给建康通风报信,但是他无法像冯濂之一样提前参与伏杀丞相的计划,也无法像方千绪一样力挽狂澜,说服太后改变心意。
她看着萧盈,分明怨他恨他,心里却还是有一个角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那是十几岁的萧明绰,违背她所有的理智和判断,本能地相信皇兄有这个能力。他在千里之外都能从段知妘的刀下救下她,他不是一直都是她最重要的家人和最强大的依靠吗?她就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乌兰徵直到死,也没有得到过她这样孩子般的交托与信任。
萧盈抬起手,在她眼下拂了拂。但于事无补,只有更多的眼泪淌下来。明绰突然握紧了他的手,问他:“等晔儿成功报了仇,要接我回去的时候,你会放行吗?”
萧盈露出了一个相当为难的神色。显然他并不相信乌兰晔还会有主动把母亲接回去的那一天,但又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更加难过。
“溦溦……”
明绰知道他什么意思,又强调了一遍:“我只问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放行吗?”
萧盈的眼神稍稍黯淡下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个问题:“若那一天我大限将至,你也会走吗?”
明绰整个人轻轻往后一仰,嘴唇剧烈地颤了颤,竟然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她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萧盈会用这样的话来勒索她,可是她怎么会一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出来?
萧盈懊悔地垂下眼睛,似是想给她道个歉:“溦溦,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明绰没有听他说完,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清宫。
第133章
明绰回到上阳宫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在等着她了。
上阳宫分三殿,居中的主殿曾经是谢太后起居会客、处理政务的地方,明绰即使回来以后,也没有搬去那里,而是仍旧住在自小长大的偏殿。谢星娥头一次主动来上阳宫看姐姐,就不客气地坐在了主殿正位。若不是阴青蘅提醒了一句“皇后来了”,明绰险些直接错过她。
明绰压着心里的不痛快,进殿去给皇后行礼。
谢星娥板着脸,看起来比明绰还要不痛快,也不让她起来,也不说今日所为何事。明绰等了一会儿就自己站了起来,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这是我母后的地方,皇后有话要说,不妨去我那里说吧。”
谢星娥挑了挑眉,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她站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往偏殿去的意思,反而慢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步,打量着殿中所有的陈设,目光落到了那架漆木屏风上。
“历来是皇后居上阳宫。”她伸手摸了摸那架屏风上精美的雕饰,声音很轻,“但陛下一直让我留在栖凤宫。我以为,他是忌讳姑母。”
“你就不忌讳吗?”
谢星娥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姐姐果然是为了这个还在生我的气。”
明绰没有回答,她便整个人转过来,面对着明绰微微屈膝:“那我给姐姐赔不是啦。”
她那语气十分微妙,绝不是真心在道歉,更像是讽刺明绰居然还在为了这种小事耿耿于怀的意思。明绰本来心里没那么大火,一下子让她拱起来了,但一时没法说什么,只能笑了出来。
“星娥,”明绰唤她的名字,“你今晚到底来做什么?”
谢星娥微微提高了声音,似是被她的直呼名讳冒犯到了:“称皇后!”
明绰看了她一会儿,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微微屈膝,但目光始终与她相接,并未低头:“请问皇后,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星娥还是没让她起来,就这么受了她一礼,转身又坐回了曾经谢太后的尊位。
“本宫听说,今日群臣去含清宫谒见陛下,都被长公主拦住了。”谢星娥说得慢条斯理,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你扰乱朝纲,擅权弄政,该当何罪?”
原来是耳报神去给皇后通风报信了。
明绰没理会她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神色如常:“陛下病了,太医令嘱咐了要静养……”
谢星娥打断她:“陛下病了,怎么本宫不知道?”
明绰几乎让她逗笑了。耳报神要紧去跟她说长公主逾矩,却没有提一嘴陛下又病了。
“是啊,我也奇怪呢,怎么含清宫的人半夜里是来找我呢?”
春日里萧盈病那一场,她已经见到皇后是怎么“侍疾”的了。
谢星娥完全没有“病人身体是不舒服的”这个基本的概念。带了女儿去,也不是宽慰萧盈,反而一直在哀怨指责陛下对她们母女的疏忽。萧盈没精力理睬她,她就跟萧盈耍小性子,试图让他哄哄她。而萧盈哪里不舒服,要让她送个水送个药,皇后一点儿察觉不到他的需求,也坚决不肯自己动一根手指。可是若是哪个宫人有眼力见一点儿,皇后还要意有所指地“敲打”,觉得她们的殷勤是另有所图。她满心只想着赶紧生下皇子,但萧盈一直不去找她,她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在含清宫,竟召了太医令去问陛下在病中能不能临幸,把卞弘吓得都给皇后跪下了。
皇后去侍疾,整个含清宫上下没一个人是好过的。
谢星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照顾过任何人,萧盈并不指望她。明绰也可以料想,萧盈不愿意在皇后面前流露出力不从心的狼狈,所以谢星娥恐怕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萧盈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明绰还是忍不住怀疑谢星娥一直以来宣称的、对丈夫的爱。
她对皇后这个名分和所带来的权力的爱都要明显胜过对萧盈的关心。
谢星娥听出了明绰话音里的讽刺,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她感觉到了姐姐已经占了上风,不自觉地泄露出一丝气急败坏来:“你……”然后她飞快想到了什么,又道,“那卢徽、王澹等人给上阳宫送礼,你又作何解释!”
明绰皱了皱眉,一时都没有想起来她在说谁。姜川谄媚长公主,一开始为全建康所不耻,但陛下真的用了他,风向就一下子变了。明面上都在骂姜川无耻,但是背地里效仿他的人如过江之鲫,都在想尽办法给长公主送礼。
明绰来者不拒,她又不在乎什么清名。朝中在乎名声的高士严防死守,若不和这些贪利之辈同流合污,她就真的要成刀俎下的鱼肉了。
这些萧盈也知道,萧盈都没说什么,谢星娥倒是来问罪了。明绰冷笑了一声,没有理睬她。
谢星娥见她不答,越发理直气壮起来:“还说不是擅权弄政!你还当这里是洛阳吗?能任由你
这般无法无天!”
明绰本来真的不想理她,但是提及洛阳便戳中了她的痛处,明绰把脸一撂,不奉陪了:“那你去跟陛下说吧,让他治我的罪。”
她说完就要走,谢星娥提高了声音在她背后喊了一句“站住!”可是明绰根本不理她。她只好提起裙子,很没威严地跟在长公主身后,一路跟进了偏殿,气势全无地改了口:“姐姐!”
明绰脚下一顿,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谢星娥居然被她这一眼吓住了,什么话都没说得出来。
她若是真能去跟萧盈告状,早就去了,还不就是知道告状没用,才来上阳宫撒泼。她这强撑出来的皇后威严就跟纸糊的一样,被明绰一戳就破了。
谢星娥窘得一双眼睛里都是泪,又气,又没办法。怎么二十年前姐姐压她一头,二十年后还是这样。她明明都是皇后了!明绰看着她掉眼泪,又没忍住心里软了几分。
谢星娥从来就没长大过。她纵有千般不好,萧盈也没有对她多一些耐心。
“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星娥感觉到姐姐语气软了下来,赶紧擦了擦眼泪:“姐姐出宫,去公主府吧!”
明绰歪了歪头,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舅舅的意思?”
“也是桓令君的意思,还有……”谢星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往外报重臣的名字。明绰听得笑了一声,抬起手示意她不用往下报了,她懂了。
这些人也是知道,去跟萧盈说这事儿没用,所以让皇后来给长公主施压。
“我出宫了,有些人送礼不是更方便了吗?”明绰笑了笑,“不怕我‘擅权弄政’了?”
谢星娥不甘心地噘着嘴,竟不知道怎么答。明绰本来也没有指望她能答得出来。毕竟,谢聿和桓廊他们最怕的不是有人给长公主送礼,而是长公主在宫里,在生病的陛下身边。
“姐姐,”谢星娥吸了吸鼻子,突然又道,“自从你回来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有来过后宫了……不是只有我这里,是任何人那里他都没去过……”
她本以为,敬夫人攀附长公主是为了复宠,所以一度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看着敬漪澜跟明绰整日来往,萧盈却也没有对他们母子有过多的关注——对皇长子是稍微上了点心,有几次单独召见过。但是对敬漪澜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发展成谢星娥担心过的那样。
她这么多年都在跟不同的女人争夺萧盈的注意力,第一次感觉到无从下手。那个争的对象好像变成了姐姐,谢星娥不敢多想,但是心里就是知道,这次她不会有任何胜算。
“姐姐……”谢星娥走了两步,拉住了明绰的袖子,“你出宫吧!公主府我出钱给你修,好吗?你想要什么……”
明绰把手覆到了她的手背上,让她别说了。
但是谢星娥没有停:“皇长子不能继承大统,陛下这个身体,得要一个儿子呀!就算不是我生的也好……姐姐,我求你了,事关大雍社稷……”
明绰又笑了一声,没想到她居然连社稷都扯出来了。
“我知道了。”她打断了谢星娥,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谢星娥睁大了眼睛,期待地看着她,于是明绰又承诺了一遍,“我去跟陛下说。”
她本来也不想再留在这个宫里了。
谢星娥终于高兴了,抹了抹眼泪,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儿难堪。跟明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就想走。明绰看着她转身,还是叫了她一声:“星娥。”
谢星娥转回头,看着她。
“你既然担心‘陛下这个身体’……”明绰斟酌着字句,“不问问他这次病得如何吗?”
谢星娥好像这才想起来:“他病得如何?”
明绰突然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股流泪的冲动,明明片刻之前她还气得直接从含清宫头也不回地走了,此时此刻却又生出一股与萧盈相依为命的痛。他还是只有她,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
“今天已经好些了。”明绰努力克制,维持着语调的平静,“明天你去看看他吧。卞大人说了他要休息,你看着他一些,别让他太操劳。”
谢星娥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复杂情绪,她自问没这个本事干涉萧盈做什么,不做什么。要像姐姐一样出面去回绝朝臣谒见,她更不敢了。
明绰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他能忍,不舒服是不会自己说的,但是心口痛起来会发冷汗,你就让卞弘来给他施针。药每隔三个时辰服一次,你替他记着,睡着了也要叫起来。他喝药很痛快,不喜欢别人喂他。但若是服了药有哪里不对,你要马上跟卞弘说。不要跟他说太多话,他不是有意冷落你,是真的没力气回答你。也不要把玉襄带去,孩子还不懂事,太吵了。他这次自己知道要多休息,不会太逞强的,你不要怕说他。”
谢星娥眨了眨眼,一声不响,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明绰又想起什么:“你也不要跟他多说要皇子的事情。皇兄这么多年一直把大雍的江山放在第一位,这些事情他都有数的。但你说多了,就是在戳他命短,他怎么能不忌讳?你多关心关心,他会记得的。”
谢星娥脸上一红,知道她说的是上次的事情,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好好地跟她说过应该怎么跟陛下相处,父亲只会指责她怎么不得宠,母亲又在女儿身上投射了自己婚姻的不幸与不甘,谈到这些事就都是母亲自己的抱怨,也不是真的给她出主意。谢星娥突然红了眼睛,又叫了一声:“姐姐……”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舍得表姐出宫了。可是那冲动只是一瞬间,她又立刻咽了回去。眼神躲闪着,对自己突然涌出的温情感到无比尴尬。
明绰看出了她的情绪,无奈地笑了一声,朝她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皇后离开了。明绰独自在殿内站了一会儿,似是非常无措,不知道该坐哪儿似的。阴青蘅带人走了进来,准备多点几支蜡烛,明绰又道:“不用了,我这就准备歇下了。”
阴青蘅便收回了手,端了水来替她洗漱。明绰昨天夜里就着急跑出去,脸上什么妆饰也没有,头发都是随便绾的髻,要梳洗起来倒也方便。但是阴青蘅一想到长公主今天就这幅样子出去见过了朝臣,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星娥去也好。”明绰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道,“有皇后在,任之说话才有底气。”
恐怕是不会逼到要皇后亲自出面去让大臣们回家的。
阴青蘅从镜中看了她一眼,似有些心疼从眼中一闪而过。明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她把她的长发一梳到尾。
“等我出了宫……”明绰起了个头。
阴青蘅马上道:“长公主在哪里,奴婢自然就在哪里。”
明绰没说话,好一会儿,把手伸到肩头,轻轻地握住阴青蘅的手,拍了拍。好像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还是有一件值得宽慰的事了。
第134章
明绰特地等了萧盈好转了才去提了出宫一事,此时她已经在宫外寻好了现成的宅院,没有给萧盈再推拒拖延的机会。
谢星娥也在含清宫,萧盈身体好转,难得跟皇后和崇安公主母女一起吃顿饭。长公主提了这个话,萧盈一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谢星娥也想帮着劝,但是明绰给了她一个眼神,她便先抱着女儿离开了。
“皇兄,”明绰坐下来,从壶里倒了一点酒出来给自己,“人长大了都是要各自成家的,现在你和星娥、玉襄才是一家人……”
萧盈看了她一眼:“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明绰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这才发现是花酿,虽也算酒,但甜味胜过酒味,大概是因为崇安公主在,给小孩子尝尝甜头的。她不爱喝这种东西,皱了皱眉头就放下了,继续道,“皇兄,星娥从小被娇惯坏了,是有些不懂事。但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可善待过她?”
萧盈还是沉默着,微微垂了眼,把明绰没喝完的那杯花酿拿去,一饮而尽。
“舅舅做不了第二个太父,谢氏已经不成气候了。”明绰见他喝完了,又给他倒了一杯花酿,“不然星娥连生下这两个女儿的机会都不会有。既然如此,你就遂了她的意吧,不然这费尽心血争来的江山,你留给谁去啊?”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起那天萧盈说乌兰晔的话,“难不成留给我儿子吗?”
萧盈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声道:“那也算‘一统’了。”
乌兰晔怎么不是萧家的血脉呢?反正比他更是。大雍几代人的夙愿不就是还都长安,光复前梁南北一统的江山吗?
萧盈举杯啜饮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跟她胡扯:“到了地下,朕也算对你们家祖宗有个交代。”
明绰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这只能是玩笑话,萧盈甚至不能大声一点说。若是让一个“兀鲁蛮子”来一统天下,那些朝臣还不排着队地一头撞死在太极殿上。
明绰微微敛了敛笑意,也跟着放低了声音:“你知道这不可能。”
她那语气不像是在说这个玩笑,而是什么别的事情。萧盈还是小口啜饮着,好像没听出来。
“当年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了。”明绰的手还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很轻柔地抚了抚,“皇兄,不要再拿不可能的事情折磨不相干的人了。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萧盈始终没说话,明绰站了起来,没有行礼,也没告退的虚词,就这样无声地转过了身,走了出去。
八月,陛下终于下了旨,定了公主府的选址。朝中投机者纷纷抓紧机会献媚,在一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下,公主府又前后左右地吞下了本身三倍的地,都是这些投机者们自掏腰包,想办法去给长公主买下来的。至于左邻右舍们是不是自愿卖的地,就不得而知了。一时也引起了无数攻讦,若不是陛下罚了带头买地的那个,只怕还没个完。
但陛下并不以身作则。他一面不许百官献媚,一面自己毫不掩饰对妹妹的偏爱,修起公主府来全然不顾惜人力财力。因为本身就有现成的屋宅,是以地方虽大,最后修完也才过了半年。但里面楼阁玲珑,屋宇层叠,朱栏玉砌,碧池绕屋,依山傍水,曲径通幽,其奢华半点儿不输皇宫。
等到东乡公主真正迁居那天,陛下不仅亲自送她离宫,还保留了她直入宫禁、自由行走的特权。
如此盛宠,就连刚刚再次有孕的皇后都难以望其项背,公主府自然门庭若市,求官者络绎不绝。
但要想得到东乡公主的举荐,还没这么容易。
公主府几乎每月都有两三场宴饮,列席者皆为权贵名门。长公主还亲自出题,天下的士人到了建康,皆可作答。若有文采出众者,不限出身,也可以得到公主府的宴请。
求官的,她往往几番考校,再请朝中各部的实务官员来一同宴饮。各位朝臣看中了的,再自己去跟陛下举荐,长公主并不干涉。若是不求官的出世雅客,长公主或诗文互娱,或以财帛相赠。
整个景平三十一年,萧盈的耳根子就没清净过。一只耳朵是骂长公主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扰乱朝纲、不守中馈,另一只耳朵则是赞长公主才学出众,还有识人之明,能为大雍选贤举能。
到了下半年,已经不只是文士来长公主这里求官,连三教九流都来求门路了。变戏法的,做生意的,耍刀弄枪的,都想在贵人们面前露个脸。甚至还专有一类人,尤以姜逯为首,是来长公主这里自荐枕席的。
这最后一类人,长公主是来者不拒。她这里向来是男女同席,有不少世家贵女,席上不见歌伎美人,倒是少不了男子献媚。甚至还有天生貌丑,却形容伟岸的男人,非要在长公主面前学昔年长信侯“牦牛转毐”,在建康传得风风雨雨。
就在此事之后不久,明绰就收到了袁氏兄弟的拜帖。
离宫之后,桓宜华也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能日日到公主府做客。她还有孩子,还有一家人,上上下下的,永远都忙得没有个尽头。更何况长公主什么都见、什么人都来往,实在不算个规矩的妇道人家,也只有像崔庆英这样的来得最无所顾忌。桓宜华还要顾虑膝下未嫁的女儿,明绰请了几次她都没来,心里也就懂了。
这倒还不算影响了她们之间的交情。倒是楚恕颐,自从去年盂兰盆会之后,当真被明绰疏远了。桓宜华替弟媳问过两次怎么回事,明绰也不好直说,桓宜华虽然不能说什么,但明绰感觉,她这忽冷忽热的,肯定是伤了楚恕颐的心,桓宜华也有些替弟媳抱不平,所以更不来了。
萧盈许了东乡公主随时回宫,她倒是很少去看皇兄,除了去看望有身孕的妹妹,就是去承华宫。这些事情,明绰也没别人可以说,只能全倒给敬漪澜听。
但是敬漪澜不能出宫,也不在她身边出主意,明绰瞪着拜帖上的名字,只能抬头问阴青蘅:“他们来干什么?”
阴青蘅都让她问愣了:“袁氏兄弟不能来吗?”
明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大将军的态度还是倾向长公主的,不仅两个儿媳都跟上阳宫交好,他本人也从来没跟着桓廊说过长公主坏话。东乡公主离了宫,朝中姓王的姓崔的姓谢的姓卢的都来过了,他的儿子们却从来没上过门,倒显得有些刻意做作了。
但是明绰才不管袁煦在想什么,她真正问的是袁綦来干什么?
他还敢来见她?
阴青蘅掂量着她的脸色,想从她手里取走那张拜帖:“那奴婢去回绝……?”
但是明绰又没让她拿,也不知道跟谁赌气似的,突然道:“来就来,我怕他吗?——青蘅,给我梳妆。”
阴青蘅低低地应了一声,嘴角没忍住轻轻一勾。明绰从镜中看见了,非常敏感地转头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阴青蘅立刻收敛,一脸肃容地给长公主梳头。明绰手里还捏着那拜帖,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身边的人手里捧着几个新式样的花钿,问了几次明绰也没回答,最后还是阴青蘅使了个眼色,替明绰挑了一个,让人下去了。
华灯初上,公主府如常开宴。
进了十一月里,建康已落了雪。公主府把宴设在亭廊中,临水对雪,弹琴围炉,融雪泡茶,是为香雪茗。明绰才刚出房门,就看见姜逯已经在内院来等着了。他相貌确实是好,唇红齿白,尤胜女子,肩披貂裘,腰配玉带,一身洁白素衣,翩然若仙,手里还
折了一支红梅,想是等久了,梅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一见到明绰出来,他便绽开了一个笑容,人面花红,当真赏心悦目。
明绰也朝他笑,脚步没停:“你阿嫂今日没来吗?”
姜逯跟在她身边走,油嘴滑舌地回应:“崔夫人已不是我阿嫂了,她是她,我是我。长公主怎么见了我,却问起她?”
明绰脚下停了停,转头看着他,只是笑。姜逯便把手里的红梅递给她,压低声音,颇为哀怨道:“辜负我对长公主日思夜想……”
跟在明绰身后的人都识趣地退了两步,明绰没动,任由姜逯微微俯身,在她颊侧和耳畔吻了两下。但他再要放肆,明绰就伸手在他胸口一点,也没用什么力道,但是姜逯,顺着她的力道退了两步,咬着下唇,看着她笑。
“别没个正形。”明绰笑着骂了他一句,把那红梅又扔给他,像一道鞭子似的抽起来,扬了他一脸的散雪,姜逯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心甘情愿地被她拿梅花枝抽。
“这是情不自禁……”姜逯见明绰抬脚就走,赶紧又跟上,一面软了声音求她,“长公主今夜肯留我么?”
“我留你留得还不够啊?”
“不够。”姜逯跟她撒娇,“若是又来个小长信侯……”
明绰只是笑,并不理他,自顾自地入了席间。
姜逯这人没什么廉耻心,撒娇邀宠张嘴就来,也不管别人背地里怎么笑他。但相应地也没什么上进心,什么才学抱负,一概没有。姜氏本身已没落多年,他又已是姜氏的旁支,自小没钱,却还是担着世家的出身,所以心理有点儿扭曲,一生唯看重吃喝享乐。从前勾搭阿嫂就是为了贪点儿实在的好处,现在到长公主身上就更不敢放肆,只要一些小恩小惠,让他锦衣玉食,还能在人前耍耍威风就好了。
明绰倒也谈不上多喜欢他,但他嘴甜,会伺候人,她留他在府里留过几夜,他就更加奉承示好,没有一处拂逆明绰的心意。他堂兄姜川又是明绰一手扶起来的,在朝中处处维护长公主。明绰看见他,眼睛舒服,心里更舒服。
“行了,”明绰半真半假地斥了他一句,“我看你今晚听不听话。”
姜逯马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马上就有人给他敬酒,他便也举杯回礼,瞧着彬彬有礼,在外头还挺像个人的。他也知道长公主的目光流连在他身上,越发昂首挺胸,一张白净脸面几乎要放出光来了。
明绰看他像只摇尾巴的狗,没忍住笑了一声,还没笑完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长公主。”
明绰听出袁煦的声音,头还没完全转过来就道:“伯彦不要多礼,快入座……”
然后她的话音不自觉地一滞。袁綦就站在兄长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却没有行礼。见到长公主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袁煦不动声色地用力清了清嗓子,袁綦才如梦初醒似的,低下头,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见过长公主。”
“仲宁也来了。”明绰笑了笑,就像当时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坐吧。”
第135章
刀锋“嗤”地一声划过,溅起了一大片散雪,呼啦啦地在空中纷纷扬扬,又再次被刀风带起,绕着那刀客回旋飞舞,当真如诗中所言,有“回风舞雪”之姿。
明绰拍了拍手,扬声赞了一句:“好!”
宴已过半,茶已经端下去了,如今每张桌子前的小炉上温的都是酒和肉。雪虽下得大,明绰一张脸却被炭火和酒气扑得酽酽红。那刀客是江湖游侠,有人特意寻来为长公主献艺,明绰看得高兴,像个孩子似的直拍手,眼睛里亮晶晶的,简直比头上的珠翠还耀眼。
那刀客突然变招,呼呼嗬嗬地叫了几声,连出几刀,整个人跟着刀走,极快地滑出去,明绰便倒吸一口气,非常捧场地喝彩。
袁綦一眼都懒得看,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姜逯。他毫不避讳地坐在了长公主身边,正揽着袖子给她炙肉。长公主一笑,他便也笑。袁綦就笑不出来了,什么也不吃,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不多时,一壶酒便空了。在身边伺候的下人自觉地要为他换一壶,却被袁煦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
“多谢,”袁煦对公主府的下人十分客气,笑了笑,“他喝得够多了。”
那丫鬟便端着新壶退了回去。袁煦笑容不变,朝弟弟那边稍微侧了侧头,咬着牙道:“别给袁家丢人。”
袁綦沉默着,微微垂下了眼。
大将军虽然从来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过长公主,但是公主府的宴在他们这些真正的重臣家中名声也实在不太好听。他们看不起那些要走公主府门路的投机之辈,尤其是桓家,谈起长公主那就是“成何体统”四个字,所以袁煦本来是不想来的。
但是再不来,仲宁就要在家里发疯了。弟弟比他小着好几岁,自小是他带大的,袁煦其实比任何人都疼他,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在想什么。他陪着仲宁来一趟,总比让父亲发觉了,又打一顿的好。
袁煦眼神复杂地侧头瞥了弟弟一眼,满心的话说不出来。来就来了,居然还跟姜逯那小子争风吃醋——那算个什么东西!袁煦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又朝那丫鬟招了招手,到底还是问她要来了那壶新酒。
他还是自己喝点儿吧。
那头献艺的江湖客已经表演完了,动作利落地收了刀,朝宴上的宾客团团行礼。明绰笑得开心,随手就从身上解下一块玉抛给他:“赏!”
刀客伸手接住,欢喜地跪在雪地里:“多谢长公主!”
袁綦突然一拍桌子,扬声道:“我同你比一场!”
所有人都把视线转了过来,袁煦立刻摁住了弟弟:“干什么?”
但是袁綦一把挣开了兄长,发泄什么似的:“骗人的花架子,根本不是真本事!有胆子,就同我比!”
袁煦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拍地上:“住口!”
他是什么身份,也跟江湖客一样去献艺,要不要脸了!
明绰已经转过脸来,看着袁氏兄弟,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那刀客也看着袁綦,他虽不认得此人是谁,但也知道宴上没有普通人,所以没敢回嘴。但他自恃武艺过人,在长公主面前耍刀,确实是为了好看,还没使出真本事呢,所以也有些不甘,沉着脸,只是不说话。
袁綦蹬鼻子上脸:“你不敢吗!”
那刀客冷冷地看他一眼:“阁下是何人?”
明绰笑着抢先回答:“这可是大将军的儿子,陛下亲封的骠骑将军——壮士若是能胜过他,当入军中做个百夫长了!”
袁綦冷笑一声:“你若能胜我,封个校尉也当得!”
袁煦头都大了:
“你胡说些什么!”
但是明绰已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拍手:“好啊!”
刀客听见能封校尉等语,已经神色一动,见长公主欢喜,便也跃跃欲试,但是看了看袁綦这一身单薄的筋骨,又摇了摇头,对明绰道:“长公主,草民练的是蛮力气,这位小将军怕是捱不住打。”
“你!”袁綦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袁煦也跟着站起来,死死摁住了他的肩膀:“长公主恕罪,仲宁他喝多了……”
刀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袁煦那一身腱子肉,反而道:“这位将军的筋骨看着可以。”
袁煦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了这胆大包天的游侠一眼。
明绰掩住了嘴:“你可知道他是谁?”
有人马上提醒他:“别放肆,这可是征西大都督!”
那刀客也不知道是真莽撞还是真傻,只道:“那想必很能打!”
“哈哈哈!”明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他能打,他可太能打了——伯彦,你得跟他比一场……”
袁煦显然不愿意,但是长公主已经站了起来,亲自走过来拉他,拖长了声音跟他撒娇一般:“试试他的身手又如何?哎呀伯彦,你难得肯来我这里,就是来扫兴的吗?”
袁煦无奈:“臣不敢……”
袁綦还想说话,但是袁煦已经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什么都不许说,一边自己脱下了肩上的狐裘,把下摆撩起来,扣在腰带中。
明绰:“点到为止,切勿伤人,这兵刃哪,我看就不必了。”
刀客毫不犹豫地就把手里的刀一抛,站稳在当地,双手握拳,摆出了迎敌的架势。明绰笑盈盈地看着他:“壮士若能赢了征西大都督,本宫就亲自带你去面圣。”
席间众人都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姜逯带头拍了拍手,喊了一声“好!”,众人便都跟着喝起彩来。没什么比这更能刺激人了,刀客气沉丹田,低喝了一声,像头牛似的,猛地朝袁煦冲了过来。
袁煦站在当地,双手交叉,不紧不慢地接了他这一撞,一侧肩膀微沉,就要把这力道卸下,再顺势把他丢出去。但那刀客马上识破了他的意图,使了个缠字诀,盘住了袁煦一条手臂。他整个人被推出去的时候,也拉着袁煦的手往前倾,打乱了袁煦稳如泰山的下盘。袁煦反应也快,两人转眼就呼呼嗬嗬地换了好几招,打得拳拳到肉,腿风扫起的雪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都扬出一片雾。
明绰歪了歪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姜逯殷勤地夹了一片肉来,明绰眼睛都没转就张嘴让他喂了。
刚才看献艺的时候,袁煦也觉得此人耍的刀是个花架子,没想到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这江湖客直心肠,只知道要全力以赴,未曾想过半点儿人情世故,所以打得毫无保留。但袁煦动手便已是纡尊降贵,没有在片刻之间就将人制服便已算输了。他心里懊恼焦躁,又因为一开始就低估了对手,越急越有破绽,一时竟被他打出了几分狼狈。袁綦眼看着兄长越喘越急,心中暗道不好,没忍住出声提醒:“阿兄小心他右拳——”
明绰马上制止:“不许耍赖!”
两人几乎同时开的口,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袁煦腹部狠狠挨了一拳,连退了几步,本还想强撑,但晃了两下,还是捂着肚子单膝跪了下来。
明绰脸一皱,没忍住“嘶”了一声,看着好疼。
刀客看起来还要上前,明绰赶紧站起来喝住了他:“行了!点到为止!”
袁綦赶紧奔上去把兄长扶起来,袁煦一张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直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满意了?”
袁綦酒已经醒了大半,让他问得满脸无措。袁煦深吸了两口气,硬是把弟弟推开,站起来强撑出了一个大度的笑容:“果然是好本事!陛下若能得此猛士,真乃大雍之幸啊!”
那刀客如梦初醒似的,忙单膝跪地,给袁煦行礼:“愿为大都督效劳!”
袁煦低头扫了他一眼,十分敷衍地扶了扶他钵大的拳头,算是走了个礼贤下士的过场。众人这才纷纷地松了一口气,轰天价地喝起彩来。
明绰便重新坐了下来,姜逯很有眼色地给她倒了一杯酒,小声问了一句:“长公主真要带这江湖客去面圣啊?”
明绰把酒接过来,痛快地一饮而尽:“本宫自然言而有信。”
姜逯就没敢多问,只是看着长公主嘴角突然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袁增这两头不得罪的好人也当得太久了。明绰的手指在杯沿上转了转,也是时候,试试这头老狐狸的深浅了。
袁煦又支撑了一会儿,明绰也怕真把他打坏了,桓宜华要伤心。她知道袁煦为什么非得强撑,所以没过多久就借口她自己不舒服,让散了宴。众宾客走的时候也都没什么不尽兴的——今日的宴虽短,发生的事情可是够整个建康议论一个月了。
她起身要回去,姜逯还是跟着她。明绰便默许了他今夜留下来,但明绰现在即使留人过夜也不喜欢让他们睡在身边,所以还是让人把他带去了客房。
照规矩,长公主不开口,是不能来闯她的卧房的,只是姜逯一向不是那么规矩的人。明绰才刚洗漱完毕,婢女们前脚鱼贯而出,就有人后脚从门外进来了。
明绰暗笑一声,假装没听见。姜逯要是进来了,阴青蘅就不会回来伺候了。于是她自己举着灭烛铃,熄了屋里的灯。
姜逯就站在门口,脸隐在黑暗中,瘦削的身影被拉得比平时更长了。
明绰听见身后没动静,便调侃似的:“今晚倒是规矩起来了?”
姜逯听见这话,倒也没跟往常一样油嘴滑舌,突然往前了几步。明绰手边还有几根蜡烛没熄,他的手一挥,直接把整个多枝烛台都掀倒了。明绰刚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就被带进了男人怀里,然后他的吻落了下来。
实话是,那一瞬间明绰就知道他是谁了。姜逯没有这么粗暴,这么急切,也不敢带着这么浓的酒气来找她。他比姜逯更高,紧紧地环着明绰的腰,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明绰不得不稍微踮起脚,手下意识地抵在他胸口。方才被刀客嫌弃的身板只是看着薄,其实比姜逯结实多了,每一寸肌肉在绷紧着发力。
但明绰也没有立刻戳穿他。吻得太激烈,她都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于是那人放开她,磨着她的鼻尖,让她微微喘气。她分不清这一瞬间,她是还想自欺欺人什么,还是有意地挑衅他。总之,她明知故问地唤了一个不该唤的名字:“姜逯?”
抱着她的人只是微微一怔,然后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吻重新落下来,他的牙齿咬住了她的下唇,把她咬痛。一个完全不容她反对的吻。明绰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手目标明确地摸到了她的胸口。手劲太重了,揉得她好痛。咬得也痛,抱得也痛。她竟然在那一瞬间分心想到,怪不得恕颐不喜欢。
可是她喜欢。明绰的手下意识地环上了他的脖子,为什么他这么高?她明明记得他是没有乌兰徵高的,但她也已经不太记得和乌兰徵在一起是什么情形了——不行,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乌兰徵。明绰踮着脚回吻他,他腾出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腿,托住了她的腿,一只手就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好吧,这就装不下去了。姜逯可没这种力气。
“袁綦,”明绰伏在他肩上喘,“你还没疯够吗?”
袁綦什么都没说,只是追着她的唇。明绰往后仰着避他,但这个姿势她不稳当,所以手臂还是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她越躲,就越是引着他一般,袁綦就这么抱着她走了几步。明绰感到肩膀抵到了柱子上,可能是屏风,她分不清。她执着地别过了头,袁綦就吻住了她的脖子,灼热的气息像火一样燎过去。明绰没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她都不知道在骂谁,骂他?还是骂自己?现在推开他真的需要很多意志力。
“袁綦,”她的声音哑得很厉害,“放开我。”
她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所以袁綦只是把她抱得更紧,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明绰的声音几乎是哀求,想让他自己停下来,她已经没有太多意志力能继续拒绝了。
“既然谁都可以,”袁綦的鼻尖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她下颌的弧线处,让他每个字都说得很含糊,每个字都包含着极大的痛苦,“那为什么我不可以?”
明绰觉得她应该被这句“谁都可以”深深冒犯,事实却是她因此燃起更旺盛的情|欲。袁綦的痛苦变成了火,贴着她的皮肤烧。他的手沿着她身上最隐秘的线条滑进去,贴在她的耳边,近乎一句质问:“你不想要我吗?”
明绰闭上眼睛,无声地数着发了疯似的心跳,到底还是摁住了他的手腕:“你已经有恕颐了。”
袁綦终于不再继续动作了,但他也没有放开她。明绰把头轻轻地往后一仰,脱力似的,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放开我。”明绰最后说了一遍。
袁綦沉默
着,全身僵硬,然后轻轻地放开了她。明绰非常丢脸地发现自己的腿是软的,险些站不住。袁綦意识到了,伸手扶了她一把,但是明绰非常坚决地挣开了他。
“我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是大雍的长公主。”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生怕袁綦听不明白似的,“我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得跟楚恕颐争一个你?”
她笑起来,因为他可笑。
“少将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第136章
袁綦立在当地,情热霎时冻为寒冰。
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姜逯哼着小调,已来到了长公主卧房门前。明绰一时有些慌乱,姜逯是不敢吃醋的,但袁綦身份不同,让人看见了还是不好。见他还愣在那里不动,明绰突然抓住了袁綦的手,拉着他绕到了屏风后。
姜逯已经推开了房门:“长公主?”
明绰想走出去,但袁綦突然反手抓住了她,又把她抱进了怀里。明绰挣了一下,竟没挣开。
“我会与她和离。”袁綦的声音很低。
明绰瞪着他,险些让他气个仰倒。
大雍律法虽允许夫妻和离,但条件极为苛刻,需要两方家族耆老都同意,还要去地方上的长官允准,核验夫妻不睦,居中调停财产分割等等事项……过程繁琐不堪。
而他们这样的重臣人家,婚事都是由陛下批准的,和离自然也得有皇家的允许。但圣人之说,夫妻失和有违天道,会影响国家的安定,陛下也不鼓励。更何况世家之间的婚配本来就多为利益联盟,各家运势,有高有低,有起有落,若任他们随意和离,难免纵容小人势利。所以萧盈登基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子。否则崔庆英也不会这么多年都离不了,非得等长公主回来给她撑腰。
袁綦嘴上说“和离”,实际上就是欺负楚恕颐多年无子,他可以休妻。这个理由很充分,陛下也不会有话说,但楚恕颐这辈子就毁了。
明绰嘶声怒道:“那我成什么人了!”
姜逯没听清楚:“什么?”
明绰耐着性子扬起了声音:“谁让你来的!”
姜逯听出她心情不太好,一时有些惶惑。但也没走,站在屋里,又说想她。明绰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只感觉到袁綦灼热的呼吸依在耳畔。
“我也想你……”袁綦的声音盖过姜逯的,像一条蛇,蛮不讲理地往明绰心里钻,“我从十三岁就在想你……”
明绰没忍住驳了他一句:“那你为何要娶她?”
姜逯莫名其妙的:“啊?”
明绰想起来他还在:“你给我出去!”
“我冤枉啊!”姜逯急了,“长公主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他们的舌头!我几时要娶妻了!”
明绰让他胡搅蛮缠得头疼,又想把袁綦挣开,可是袁綦就是不放手:“你已嫁了别人,却要我为你守一辈子?”
明绰被他这倒打一耙打得措手不及——这都什么跟什么?当年她几时正眼看过他了?
“谁要你守一辈子了!”
姜逯突然跪下来,赌咒发誓:“我为长公主守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这场面过于荒唐,袁綦竟然笑了一声,又贴到了明绰耳边:“那你为何怪我另娶?”
姜逯终于听出房中还有第三人了,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人!”
明绰又挣了一下,姜逯已经习惯了房中的昏暗,依稀看出了屏风后纠缠的人影,听到明绰压低声音的那句“放开”,突然大喝了一声:“大胆刺客,敢挟持长公主——来人啊!”
明绰急道:“别喊!”
姜逯熟悉明绰房中的摆设,在黑暗中扑到了摆着剑的案台上——还是那把袁綦交还给她的、曾经属于乌兰徵的鸿鸣剑。只听“唰”一声,姜逯已经把剑拔了出来,对着屏风后面色厉内荏地喊:“狂徒!还不放手!”
但他哪里会使剑,一边威胁,一边脚步往后退,随时准备夺路而逃,又朝着外面喊:“快来人啊!”
袁綦终于放开了明绰,从屏风后出来,两步就跨到了姜逯面前。姜逯也没看清楚他的脸,闭着眼睛就持剑砍上来,袁綦毫不费力地侧身一躲,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巧巧往后一掰。瞧着他根本没用什么劲,姜逯已“哇哇”喊疼,手臂拧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整个人半跪不跪,手里的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外面廊上的烛影从门缝里落进来,照清楚了袁綦的脸。
“袁……袁将军?”姜逯一时连疼都忘了喊。
明绰扑上来:“还不放开!你疯了?!”
袁綦冷着脸,手上竟然又加了两分劲,看起来轻轻松松地就能把姜逯的手腕掰折。姜逯马上直着嗓子又喊疼。
袁綦充耳不闻,只道:“你再敢来找她,我就打断你的腿。”
明绰气得发抖:“你有什么资格——”
袁綦继续用力:“听见没有!”
只听“咔嚓”一声,姜逯瞬间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音来,只是冷汗直流。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口气,哀叫道:“长公主救我!”
明绰气极反笑:“好啊,那你现在就打断他的腿。”
姜逯都要急哭了:“长公主!”
袁綦听出她已动了真怒,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手里松了劲。姜逯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明绰身后。但明绰只当没看见他,抬头看着袁綦。
“你打断他的腿,我还有别人。”她往前逼近一步,“怎么?你也一个一个地打断腿吗?袁将军不练兵了?不出征了?我公主府夜夜换人,你夜夜在这儿守着吗!”
袁綦抽了一口冷气,像是哪里被她打疼了,把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在唇齿间咬出满嘴的血:“夜夜换人?”
“是啊。”明绰继续逼近,“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姜逯捧着已经折断的手腕,终于听出一点不对劲来。这口气,长公主跟小袁将军绝对是有私情啊!但他吃了这么个亏,正不忿,便起了促狭心肠,有意凑在明绰身边,举起了他的伤手:“长公主……”
明绰把他的手端起来,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来手腕已经肿了。纷乱的脚步声终于从外面传进来,阴青蘅站在门口,没有进来:“长公主?”
“没事,”明绰扬起声音,“你们下去吧。”
阴青蘅应了一声,明绰又道:“去请个大夫来。”
外面愣了一下,然后是阴青蘅担忧的声音:“长公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明绰有点不耐烦了,“去请就是了!”
阴青蘅马上唱了一声喏,一句话都没多说,离开了。明绰听着外面没动静了,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还不走?”
袁綦好一阵都没说话,然后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鸿鸣剑,只道:“这种人不配碰他的剑,请长公主还给我吧。”
明绰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只道:“滚。”
袁綦便握着那把剑,转身要往外走。
姜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忍不住得意。大将军的儿子,陛下亲封的骠骑将军,说出去多么威风,到了长公主面前,不还是跟他一样,跟条狗似的。甚至还不如他呢。他心里一得意,嘴上就不肯饶人,对着袁綦的背影道:“袁将军还是改改你的脾气,这样争风吃醋的,长公主可不喜欢!”
袁綦的脚步猛地一顿。
明绰也皱起了眉头,觉得姜逯多话,张嘴正要训斥他两句,但话还没出口,就成了一个惊呼。剑光突然闪过,袁綦出手又稳又准,姜逯连躲都没有躲的机会,鸿鸣剑的剑尖已经穿过他的肩头,从背上刺了出来。
这一剑太快,快到姜逯可能都没来得及觉得疼,所以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直到袁綦利落地重新拔了剑,他才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
“你……!”明绰抬起
头,惊得说不出话。
袁綦收剑入鞘,只道:“臣告退。”然后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明绰一时顾不上他,赶紧俯身去看姜逯。他肩头的血不断地往外涌,瞬息间就浸湿了明绰的衣服。明绰让他别动,他却挣扎个没完,一面叫得杀猪一般。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喊得凄厉,“袁綦杀我——!”
明绰狠狠地摁住了他的伤口,一下把他的指控摁了回去:“死不了。”
她跟着乌兰徵上过战场,见过太多受伤的将士。这伤口干净利落,避开了全部要害,最多就是手臂要吊一段日子,不方便活动而已——袁綦根本没想要他的命。
但他毕竟是姜家的人。姜川新贵,干的就是替陛下得罪世家的活。若是让人知道袁綦伤了他,传到萧盈那里,可能就不是“争风吃醋”这么简单了。
明绰摁他伤口的手微微加重了力气,姜逯吃痛,但感觉到长公主情绪不对,竟然也不敢再叫了。
“大夫一会儿就来,伤好之前,你就不要回家了。”
姜逯发着抖:“是……”
“今夜之事,你若敢说出一个字……”明绰冷冷地警告他。姜逯何其会看脸色,都不用等她说完,就忙道:“我……我不敢!”
明绰便把他好的那只手拿过来,让他自己摁住了伤口。阴青蘅回来得很快,手里提着灯,一见到长公主身上都是血,没忍住一声惊叫,赶紧上来先搀她。明绰挣了一下,只道:“我没事。把他扶下去,让大夫给他止血。”
几个婢女忙去地上扶姜逯,他“哎哟”“哎哟”的,只敢低声喊疼,再不敢叫。明绰已经一眼都懒得多看,绕到屏风后面,自顾自换身上脏了的衣物。阴青蘅使了个眼色,便有婢女会意,有人去点房中的蜡烛,把被袁綦推倒的烛台扶起来,还有的赶紧俯身擦地,把血迹清理干净。
阴青蘅扫了一眼房中,一眼就看到原本摆剑的架子空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婢女退出去的时候一起把空剑架拿走,自己在房中扫了两眼,挪了个花瓶过来,摆上了。
等明绰换好衣服,房中已经恢复如初。阴青蘅重新端来水,伺候着明绰洗手。
“长公主,”她斟酌着词句,“方才院中依稀听见,有刺客……?”
明绰搓了搓指缝里已经干涸的血迹:“你听错了。”
“是。”
明绰头也没抬:“他吃多了酒,想学人家舞刀弄剑,不小心伤了自己。你多派两个人照看些,就让他在府上养伤吧。”
阴青蘅递上干净的巾子,只道:“是。”
明绰擦了擦手:“以后别让他来我房里了。”
“是。”
只听“咚”一声,明绰把擦完手的巾子顺手丢进了水盆里。然后再没说一个字,自起身去床上躺下了。阴青蘅这才举着灭烛铃,重新把蜡烛一盏一盏地熄灭,特意留了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自己去看姜逯那边。
大夫已经给姜逯包扎好了,他一点儿耐不了疼,仍旧痛呼个没完。阴青蘅听了一会儿,又叫来两个人,让他们把姜公子的东西收拾收拾,挪到长公主卧房的院外,跟那些门客住一块儿去,别扰了长公主休息。一边又封了个红包,亲自交到了大夫手上。
那大夫满脸喜色地接了,连连谢过。阴青蘅再叫人好生把大夫送回去,等忙完,早已过了子时。府里各处都熄了灯,终于安静了下来。
阴青蘅回到了自己房间,草草洗漱,感觉才刚睡下没多久,就又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她吓了一跳,赶紧披上衣服点上灯,打开门一看,竟是府里夜间守侧门的小厮。
“怎么了?”她跨出来一步,但小厮还未回答,阴青蘅已看见了跟在他身后大氅裹身,风帽遮脸的身影。
“阴女史。”任之朝她行了一礼,仍以宫中的官位称呼她。
“陛下有旨,命我请姜公子入宫。”任之直起身,朝她笑了笑,“夜已深了,就不要惊动长公主了……还请女史行个方便。”
第137章
桓宜华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她等了片刻,便自己推开了门。楚恕颐果然坐在里面,听见她进来,也没有从梳妆台前转身。
桓宜华转过身,从跟着的丫鬟手里接过装着食物的托盘,让她下去了。楚恕颐从镜中看了一眼,轻声道:“我不饿。”
桓宜华只当没听见,把食物放在桌上,只道:“饿了再吃。”
楚恕颐便什么也不说了,继续怔怔地坐在镜前,肩背微微颓着,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没长成的小女孩。
桓宜华有些心疼,走到她身边,见她手里握着一只单个的耳环,指腹几乎无意识地在耳环的那颗珍珠上摩挲着。这耳环她在长公主耳朵上见过。桓宜华微微垂了眼,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
二郎小时候就对长公主有些痴心肠,这事儿她早就知道,甚至楚恕颐也是知情的,因为袁煦没事儿总拿这个打趣。但长公主姿容绝代,二郎知慕少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连袁煦都私下跟妻子承认过,他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长公主,也是起过倾慕的心的。只是那点儿心思才刚有个苗头,就被陛下一鞭子抽得烟消云散,再不敢想了。
少年心动嘛,过去了就过去了。长公主都嫁去长安了,陛下都无可奈何,二郎还能怎么着?反正袁煦是这么想的。
谁也没有想到,十几年了,他为了长公主,竟然铁了心要跟楚恕颐和离。
楚家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以为还是为着女儿的怪处。所以楚培夫妇两个亲自上了门,又给袁家赔礼道歉。袁綦不肯明说,只是跪在岳丈面前,一遍一遍地强调,是他对不起恕颐,他也不要纳妾,他只要和离。袁家绝不会亏待恕颐。
楚培这么多年头一次跟这个视若亲子的女婿翻了脸,说要么就是一纸休书,两家的脸面都撕破不要了,否则闹到陛下面前去,也是不可能答应和离的。
袁增一直没表态,但桓宜华揣度着公公的意思,是想让儿子写休书。袁綦成亲的时候,袁氏如日中天,楚氏除了一个老祖母还流着萧氏公主的血脉,其余真是什么也不剩了。袁增会答应这门亲,说到底不过是当年长子和桓氏结亲,整个建康都知道是他高攀,他不愿意再让别人一直在他背后戳脊梁骨而已。
这么多年,袁增也确实没有在意过楚培能不能在朝中帮衬他,但偏偏楚恕颐有这许多怪处,闹得家宅不宁。袁增虽不怎么表露,心里对她早已不满。正好儿子主动提出来,那就休了了事,他又不怕跟楚家撕破脸。
但是袁綦也死活不肯写休书。
楚培就是知道他不是绝情的人,才放下了那话。楚恕颐的母亲今天来劝和,桓宜华也在,听着她给女儿出主意,也说仲宁是个忠厚人,不会到那一步的,让楚恕颐说什么也要在袁家撑住,熬过这一阵,赶紧给仲宁生个孩子,就好了。
楚恕颐就听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阿嫂。”楚恕颐突然叫了她一声。
桓宜华忙应道:“诶。我在呢。”
楚恕颐低下了头,豆大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他们为什么不许我回家呀?”
桓宜华眼眶里也是一热,上前几步,把楚恕颐搂在了怀里。她转过脸,埋进了桓宜华怀里,哭得肩膀发颤,呼吸不畅。
仲宁不想跟她过就不过了嘛,她又不会跟长公主争……可是为什么父亲母亲都不要她了?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吗?
桓宜华把她抱得更紧,只道:“你放心,有阿嫂在呢。看我不狠狠教训二郎……”
可是楚恕颐摇了摇头。
袁綦去跟长辈提和离之前,已经私下里跟她谈过一次。楚恕颐当时也不明白,她觉得他们虽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他要还是想着那事儿,就给他纳妾嘛!
于是袁綦就跟她说了实话,他倾慕长公主,从十三岁那年,送她远嫁开始,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她。本以为今生今世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背影可以凭吊了,偏偏又在南阳大营重新遇到了她。那时她刚刚失去了丈夫,又流落民间数月,吃尽了苦头,夜里觉都睡不踏实。她本来不愿回来,被陛下一道诏令逼着上了路,袁綦一路看着她的不甘和痛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为了谁这样心痛过……他知道他不应该,可是他控制不住。去年的盂兰盆节……
楚恕颐听到这里就轻轻地抬了手。好了,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看到袁綦贴身珍藏的那个耳环的时候,她也问了丈夫那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呢?”
袁綦没有回答,只说是他对不起她。但楚恕颐也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回答,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得不到最爱的那个人了,所以父母许配谁都无所谓,对他来说都一样。
这件事,楚恕颐也早就感觉到了,所以她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其实我挺高兴的。”楚恕颐如释重负,“原来不是我的错啊。”
原来就算她“正常”,袁
綦也不会爱她的。原来这一段漫长的彼此折磨,问题根本不在她身上。她甚至有些可怜袁綦了,原来他那么爱,原来那么爱的时候,会那么痛苦。
“这些年,我也委屈他了。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夫妻一场,到这儿就算了吧。”楚恕颐抬起头,看着桓宜华,“我就是想回家。”
桓宜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像唤女儿一样唤她:“傻阿奴,女人一出嫁,就没有家了。”
楚恕颐还是问:“为什么啊?”
桓宜华一时无言。得知苻氏怀孕的时候,她也一气之下回过娘家。可是当年说什么都不许她嫁给袁煦的家人又变了张脸,说什么都不许她留在娘家了。
“不知道。”桓宜华摇了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
于是楚恕颐也没再继续问,两人静静地依了一会儿,只是无声地落泪,直到门外有人敲了敲:“夫人?”
桓宜华听出是她房里的丫鬟的声音,楚恕颐也放开了她,示意她快去应门。桓宜华安慰地在她肩上捏了捏,一边转身出去,一边快速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泪痕:“怎么了?”
“大公子回来了,”丫鬟压低了声音,但掩不住满脸的急切,“大将军发了脾气,让他跪在雪地里,要拿鞭子抽他呢!”
桓宜华吓了一跳,撩起裙子就赶紧往回跑。袁煦前几日去公主府上回来就受了伤,问他他也不肯说缘由,只是强忍着。袁增管教儿子一向是往死里打,这要是不拦着,几鞭子下去还了得?
桓宜华心里着急,险些在雪地里滑一跤,撑着丫鬟的手勉强稳住,又赶紧不歇气地跑。等到了袁增院里,发现家里人已经跪了一地。袁煦的上衣已经被脱下来,露出了上腹一片青紫淤伤,他母亲刘夫人用自己的身体抱着儿子,声泪俱下地嚎哭。袁綦和桓宜华的两个儿子都跪在袁增面前,袁识年纪大些,和二叔一人抱住了祖父一条腿,袁綦死死地摁住了袁增拿鞭子的那只手,不让他抽下去。袁博根本还是个小孩子,被这情形吓得直哭,见母亲来了,直往母亲怀里钻:“娘!”
“父亲!”桓宜华也赶紧跪下来,“伯彦做错了什么您教训就是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袁增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对桓宜华这个儿媳他一向客气,所以他狠狠甩了甩手,把鞭子扔在了地上,也把袁綦甩开了。
“你自己问他,身上的伤哪里来的!”
袁綦马上道:“父亲!那都是我的错,阿兄——”
“住口!”袁煦马上喝断他,“用得着你替我遮掩吗!”
刘夫人不管不顾地只是干嚎:“你先打死我好啦——!”
“哎呀娘!”袁煦也不耐烦母亲这样哭,朝袁綦使了个眼色。袁綦赶紧过来把母亲扶了起来,桓宜华上前给他把衣服披好,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伤的?”
袁煦沉着脸,只是摇头。袁增立刻一声暴喝:“他没脸说!堂堂的征西大都督,去公主府上给人献艺取乐,我真是养的好儿子啊!”
袁綦又想说话,但是袁煦还是不让他开口:“儿子给袁家丢人了,请父亲责罚!”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袁增眯着眼睛质问了一句,百思不得其解,“你闲得骨头发痒你就去大营里练!用得着去给一个江湖草莽当垫脚石吗?!”
袁煦低着头,任由父亲责骂,一句也没有解释。
长公主言而有信,真的亲自带着那个刀客去面圣了。今日陛下召大将军入宫,笑着说这人连伯彦都打赢了,可是了不得。只是没读过书,兵法军务一样不通,让大将军着意培养培养,说不定是个能用的大才。袁增站在御前,被打得措手不及,背上冷汗都下来了。
陛下没有多的意思,这人是个真草莽,陛下也就是看在长公主面上,看一眼,转头就会忘记。就算他哪天又想起来了,袁增也可以说,培养过了,确实不行,陛下不会追究。如何处理,完全在大将军手中,等着看的不是陛下,而是长公主。
这是她第一次把手伸到军中,是对他的试探,也是对他的警告。若是完全不用这个人,那就是得罪了长公主,难免还要被人议论他的儿子气量小,输不起。
袁增不知道长公主有多大的野心,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他见识过谢太后的能耐。长公主比谢太后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对陛下的影响力。哪怕她身在大燕,一封家书,就让陛下召回了大军,话里话外地敲打,吓得袁增几个月都没有睡好觉。
自从长公主回来以后,袁增一直冷眼旁观。身为皇后的表姐,她却主动和敬夫人交好,为皇长子谋利。皇后多年无宠,据说也是经她劝和,才有了如今的身孕。很多人都看不明白长公主到底站在哪一头,袁增看明白了,她这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桓廊为此费尽心机地把长公主赶出了宫,在袁增看来,是大错特错。公主府可比上阳宫自由得多了,她看起来远离朝纲,其实半个朝廷都上她的家门去了。姜川领了陛下的命改太学和选官,不出几年,朝中就会换一批人,而这些人,有多少会受到长公主的影响?
若有一天,陛下突然驾崩了,倒还没什么。怕的是他缠绵病榻,逐渐丧失对朝廷的控制力,却又始终不肯咽气。到那个时候,长公主掌握了陛下,掌握了陛下的儿子,甚至还掌握了朝中相当数量的新臣,而她的儿子,正是那个十一岁就展现出惊人魄力与手腕的大燕天子。
内政外交,她都说得上话。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天下不会有比她更有权势的女人了。
但还好,她是个女人。
袁增吐出一口气,突然对袁綦点了点头:“你跟我进来。”
袁煦仍想护着弟弟:“父亲!都是我一人之过……”
“你住口!”袁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给我跪着!好好想想!”
袁綦站了起来,低着头跟着父亲进了房间。袁增刚坐下,就看见他已经自觉地跪了下来,手里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鞭子,主动道:“父亲,阿兄跟人比武都是我闯的祸,你打我吧!”
袁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
“那天是我……”
袁增没让他说完:“长公主打定了主意的事情,有没有你,他这一拳都得捱。”
袁綦神色一动,抬起头看着父亲,什么都没敢说。
袁增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这个小儿子。在他心里,袁煦更像他,他在大儿子身上花的心血也是最多的。就是袁煦太有出息了,袁綦肩上才没什么担子,一直就这么由着心意长大了。可能这就是命吧,他们兄弟两个,大的那个担得多了,小的那个坐享其成了。
“我袁家的儿郎,未必配不
上萧氏的公主。”袁增发狠似的。大儿子不行,那就小儿子来。
袁綦愣在当地,不敢相信父亲的意思。袁增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拿走了鞭子,让他起来。
“休了楚氏。”袁增说得简洁明白,和他在战场上下军令一样,“我向陛下上书,替你求娶东乡公主。”
第138章
萧盈支起一条膝盖,手肘撑起来,指节抵住了太阳穴,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袁綦。
他跪在父兄身后,明明在说的是他要和离,却好像根本不关他的事。萧盈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情形,执金吾卫大营的操练场上,他跟着袁煦过来,根本还是个孩子。比所有人都矮,桓湛他们最喜欢欺负他。
袁煦虽然疼弟弟,但他知道军中的规矩,这种“欺负”被视作锻炼和认可,若是护得太狠了,反而让人看不起。袁煦不管,常常是萧盈看不下去说一嘴。后来袁綦被那帮混账玩意儿举起来往半空中扔的时候,会直接喊陛下救命。
后来袁綦闯了不少祸,萧盈挺意外的,感觉他小的时候要稳重得多。当时建康的贵女们都来偷看袁煦,袁綦像条警觉的小狗,到处绕着校场外围转,发现有人就要告状。他那时还小,理解不了其他少年人到底在乐什么,心里就念着一条,护卫陛下,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谢后谋反时,袁綦还没满十三岁,但已经表现出了很多大人都没有的忠诚和勇武。萧盈一直记得当日温泉宫,他手持一杆长枪就出去护卫的背影。
后来他擅自做主,带五千人奔袭邺城,把袁增气得险些打死他,萧盈却一点儿都没生气。给乌兰徵写封信解释已是给足了颜面,他若非要追究,那就是没把明绰放在眼里,也不会是袁綦的错。那时萧盈的心态更像是……自己家的孩子做错了一点小事而已,他又不是不能收拾。
袁增上表请罪的时候,萧盈还跟他说,不要怪仲宁冲动,还是当父亲的太偏心了,他只是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和兄长一样的认可。也不知道袁增听进去没有。
再后来萧盈也看明白了,袁綦小时候也不是稳重,他就没有稳重过。而是他比别的孩子更早明白荣辱。他自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事事都向父兄看齐。知道忠诚是荣誉,军功也是荣誉——指着黄河起誓,保护大雍的女子不再外嫁,也是荣誉。
但也许是因为他曾独自留在建康,只有长嫂和母亲照顾抚养,袁綦在某些事情还是和父兄不一样。楚氏的问题萧盈早就知道了,袁綦为了避开家中那些事情,向萧盈要求外出领兵的时候,萧盈也说过,让他另挑称心的女子纳进府中就好了。袁綦那时就不愿意。他虽然谈不上对楚氏有多深的感情,但他明白夫妻有夫妻之间的恩义。
他对萧盈说,楚氏嫁给了他,他就对她有责任,做人不应该这样。
萧盈也把他当成了半个弟弟。那个姜逯浑身发着颤,跪在他面前招供,说袁綦也与长公主有私情的时候,萧盈甚至感觉那一剑也捅在了自己身上。
袁綦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注视,抬起头也看了陛下一眼。萧盈却在这个时候挪开了视线,抬了抬手,打断了袁增的长篇大论。
“楚培今早已经来过了。”萧盈伸手揉了揉眉心,没有掩饰住语气里的烦躁。楚培扶着他的母亲进了宫,他母亲是昔年元康大长公主的小女儿。元康大长公主是孝文皇帝的姑姑,别说萧盈实际上不是孝文皇帝的亲孙子,就算他真是,这亲也已经隔得太远了。但老人家穿戴着诰命太夫人的服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萧盈都开不了口。
“朕这一天天的,什么都别做了。”萧盈冷冷地看着袁家父子,“就给你们断家务事,是吧?”
袁增立刻伏身下拜:“臣惶恐!”
萧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指了指袁綦:“让他说。”
袁煦张了张嘴:“陛下……”
“他这么大的人了!”萧盈明显带了火气,“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会跟朕说吗!”
殿内顿时无声。袁綦躬着身起来,趋行几步,到离萧盈更近的地方,重新跪好。但他也实在没什么能说的,所以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萧盈看了就来气:“楚培说你要休妻?”
袁綦看起来有一丝犹豫,他知道父亲的目光正死死地黏在他背上,但他还是说出了当日拒绝父亲时同样的理由:“楚氏无过,臣不敢休妻。”
萧盈的语气更重:“她既无过,你做什么这样闹个没完?”
“臣与楚氏多年不睦……”
萧盈懒得听他说完:“你想娶谁?”
袁煦听见这话,感觉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了,白着脸抬起头看着陛下。但萧盈脸上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袁綦还是低着头:“臣没有要娶谁,只是想……”
萧盈又打断他:“想朕下旨,让你们和离,是吧?”
“陛下……”
“你知道‘和离’什么意思吗?”萧盈问他,“夫妻自愿,叫和离。现在楚家不愿意,你就和离不了!你也说楚氏无过,那叫朕怎么下旨?你不肯休妻,你要留颜面、做君子,那是要朕替你做这个恶人吗?”
袁綦只好拜下去:“臣不敢!”
“陛下,”袁增赶紧插嘴,“楚氏难行夫妻敦伦之礼,以致多年无子……”
“夫妻闺房里的事也要拿到含清殿来说?”萧盈打断他,“大将军是要朕下旨,命楚氏跟你儿子同房吗!”
袁增赶紧拜倒:“臣不敢!”
萧盈转过头,又看袁綦:“楚氏也不是头一年如此,怎么你就突然过不下去了?”
袁綦涨红了脸,无话可说。萧盈死死地盯着他,又道:“仲宁,婚外通奸有违大雍律,别仗着朕疼你,连国法都不记得了。”
他知道了,袁煦突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陛下已经知道弟弟与长公主的私情了。
任之趋步进殿通报:“陛下,长公主到了。”
他的声音不低,就是说给袁家父子听的。萧盈脸色极为难看地摆了摆手,父子三人都赶紧起身告退,迎头撞上了从外面进来的东乡公主。
明绰面色如常地跟袁增打了一声招呼:“大将军。”
袁增也回礼:“见过长公主。”
明绰本想问一问那刀客,一眼瞥见袁煦也在,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问:“伯彦,伤好些不曾?”
袁煦低下头:“劳长公主挂心。”
明绰看了一眼袁綦,眼中竟有一丝犹豫。她应该也跟他说一句什么才对,可是她实在想不出来。他要和离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明绰就更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了。袁綦也不响,只是看着她,浑然未觉萧盈已经起了身,就站在罗帐后看着。
袁煦突然往
前一步,站到了明绰和袁綦中间:“陛下还在等,长公主,臣等先告退了。”
明绰点了点头,微微侧身让道。等她往里的时候,萧盈已经重新坐下了,见她进来,也不说话,闭着眼睛,似在养神。
明绰也懒得行礼,自顾自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让含清宫的女史给她拿下去,然后也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心啜饮了一口,才跟萧盈说话。
“皇兄,姜逯死了。”
萧盈睁开眼,一副很茫然的样子:“谁?”
明绰眼睛都没有抬:“少跟我来这套。”
于是萧盈就不演了,歪在凭几上,撑着头看她。
姜逯被接进宫的第二天早上明绰就知道了。她没马上进宫来兴师问罪,只是暗中把整个公主府都查了一遍,看是谁给宫里通的风报的信。隔了几天,她像模像样地给含清宫送了两个丫鬟过来,说是这两人得用,贴心,特地来孝敬皇兄的。萧盈也就笑笑,收下了,什么都没说。
姜逯是他堂兄进宫来领回家的,回去以后没多久就说不好了。伤口发烂,人高烧不退,没几天就一命呜呼。明绰一开始还真以为是他特别倒霉,这点儿伤就发了炎症。但是等了几天,看姜川一句话都没有,甚至都不追问一下谁伤的人,就知道到底是谁不肯留姜逯的性命了。
明绰的语气甚至有些失望:“至于吗?”
袁綦争风吃醋就算了,萧盈有这个必要吗?
萧盈也没说什么,倾过身,在垒成一摞的上书里翻了翻,抽了一卷、两卷……足足五卷上表,递给了明绰。卷好的上表上都有题签,写了上奏之人的官位和名字,明绰扫了一眼,尚书、中书和御史台的人都有。打开来一看,内容都差不多,就是状告长公主淫|乱,有违礼法。几次上过她门的,就被写成“数与之私通”,甚或还有“养数十美男于邸第”这样的指控。
“没这么多。”明绰面不改色地把奏表还回去,朝萧盈举起了一只手,“不超过这个数吧。”
萧盈看着她,居然笑了出来。明绰也笑,歪着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指责长公主淫|乱是冒犯天威,不会有那么多人突然义愤填膺,非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正公主府的风气。三部之中都有人同时上书,那显而易见,是有人要为了别的事情攻击她。太学改制改了一年多了,年底之前有一批人要过核考。姜川把脸一翻,半点儿没给那些世家子弟情面,考不过就是考不过,别想跟以前一样走后门。自然有人要着急了。
长公主现在油滑得很,朝中的事情她不直接干涉。姜川是她举荐不假,可是太学的事情她从不过问。这些人抓不到把柄,只能拿这种事情说嘴了。
萧盈微微敛了笑意,叹出了一口气。这只是前锋,真正分量重的人还没发话。要是姜逯和长公主的私情被公之于众,就要有人抬出礼法国法,逼长公主下嫁了。
明绰点了点头。她明白,但还是那句话:“你就非要把人弄死吗?”
办法明明有很多,礼法国法是用来管臣僚的,不是用来管皇家的。
萧盈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不是姜逯非要把袁綦拉下水的话,他确实本来可以不用丢了性命。但他不愿意承认隐秘的愤怒,只道:“朕不喜欢这个人。”
“关你什么事?”明绰反问,“我喜欢就行了。”
萧盈挑了挑眉:“朕以为你喜欢的是袁綦。”
沉默。然后明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姜逯那点儿同情和不忿瞬间烟消云散。活该。
“袁綦已有妻子了。”萧盈提醒她什么似的。
明绰闻言便冷笑了一声,就跟她不知道似的。全天下就萧盈最没有资格来跟她说这个话。
“我知道。”明绰端了茶杯,不紧不慢地喝茶,一双眼睛从杯沿里露出来,盯着萧盈看,声调竟有些委屈,“皇兄也有啊。”
萧盈不说话了。她这话是在讽刺萧盈自己就没有顾忌过星娥,还是在说,她也仍对他有意,只是可惜他已有星娥……根本分不清。明绰就没想让他分清。萧盈看着她,隐隐气得牙痒,又对她无可奈何。
“你进宫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个?”
“不是,”明绰眨眨眼,假模假样地朝他笑,“我是来看皇嫂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皇后。萧盈让她堵得没话说,看着她起了身,准备告退,才突然又说出来一句:“朕不会准他和离的。”
明绰脚下一顿,心里已经着了恼。凭什么说得好像她想嫁给袁綦?闹成这样,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那皇兄下回再收到奏表,说我跟袁綦私通,”明绰笑盈盈地转回头看着他,“可别又气得杀人。”
第139章
袁綦整理妥当,跨过院子,去敲楚恕颐的房门。但手才刚伸出来,房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楚恕颐也已经穿戴妥当,手里端着一碗羹汤,刘夫人站在她身边,来开门的正是刘夫人的丫鬟。
袁綦愣了一下:“母亲?”
“哦,你来了。”刘夫人看了他一眼,见到楚恕颐要把碗放下,又道,“就剩一口了,都喝了吧。”
楚恕颐看起来相当意外,但还是乖乖地把羹汤全喝完了,才将空碗交还:“多谢母亲。”
袁綦站在门口,也没有掩住眉间的意外。刘夫人对楚恕颐不满已经很多年了,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但自从袁綦公开要和离之后,刘夫人已经是演都不演,对这个儿媳态度相当差。所以袁綦很意外她会来送羹汤,但是随之便听到母亲问:“你们今日都要去公主府吗?”
袁綦点了点头:“是。”
袁增后来又去过含清宫,还是碰了个软钉子。陛下说得也很明白,若是早几年袁綦有心,他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现在闹成这样,他多少要顾及楚家的老太夫人。别说是和离了,就算袁綦要休妻,他也不可能同意了。
袁增叫了桓廊一起面的圣,桓令君出面说和,意思是太委屈了二郎,也不是办法。最后劝得陛下总算松了口,说那就再拖两年。楚家那老太夫人也没几年可以活了。
话到这里,就明显是陛下不想谈了,在搪塞他们。但袁增告辞的时候,陛下特意等桓廊先走,突然又对袁增说了一句话。
即使休弃,也是原配。原配尚在,就是辱没了长公主。
最近建康风言风语太多,都在说长公主的私情。姜逯蹊跷的暴毙似是别有深意,反而令人不敢多说什么,这情郎就莫名其妙地扯到了袁綦头上。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当时送袁氏兄弟送长公主回朝的时候发生的事儿。
袁增根本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陛下已经知道他都在打些什么算盘了。
袁綦实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陛下已经停了他的军职——其实袁綦在建康本来就没多少军务,陛下只是给个态度,罚给别人看的,免得人人都生了这般心思。袁綦想不明白,他自己的私事,怎么就扯到别人身上了。
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还是不肯写休书。现在陛下这个态度,袁增也不逼了,就是一副只当没这个儿子的样子。阿兄来跟他谈,也是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跟楚氏好好过下去呢?
袁綦感到百口莫辩。为什么所有的人就是理解不了,他只是不爱楚恕颐,但并不想伤害她。他不想伤害她,也不意味着他还能跟她做夫妻。
可是被问多了,他现在也犹豫了。是不是非要和离,袁綦心里已经没了底。
事情就这样闹僵。楚培虽然暂时遂了意,但是跟袁家的关系已经坏了,他现在门都不愿意上,只有他夫人一趟一趟地来。
楚家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楚恕颐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垂
泪,说知道她委屈,可是那是长公主,她争不过的。但好歹现在算是袁綦有了过错,袁家也不能就揪着楚恕颐的错处不放了……她母亲说着说着,自己的背倒是挺直了。
于是有一天,楚恕颐谁也没告诉,自己上了公主府的门。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长公主突然派人来袁府相邀,她要袁氏兄弟两对夫妇今日都去公主府赴宴,她来做这个和事佬。
刘夫人“哦”了一声,神情十分古怪,似是觉得怎么也不该由长公主出面。现在建康都在传她和袁綦的私情,她该避开才是。
袁綦便没有理会母亲,只道:“阿兄阿嫂已经在等了。”
楚恕颐马上起了身:“走吧。”
二人并肩从院里出来,袁煦和桓宜华果然已经在马车上相候,明显两人本来是在说话的,但是见到弟弟和弟媳过来,就立刻噤了声。袁煦这么多年就没跟弟媳说过几句话,现在更是尴尬得只能把眼睛往窗外放。他不说话,袁綦也不好开口,只是垂着头。桓宜华神色担忧,主动伸手握住了楚恕颐的手。唯独楚恕颐面色平静,似是胸中笃定,甚至还安慰地回握了阿嫂的手。
马车就这样在一路诡异的沉默中抵达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下人将两对夫妇一起引至正厅,袁綦才发现楚培夫妇竟然也在,旁边还坐着面色尴尬的崔挺,还有他妹妹崔庆英。
见到袁氏兄弟夫妇进来,崔挺和崔庆英都起了身,唯独楚培不动。楚恕颐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意外父母在这里,袁綦便也低了头,不顾楚培的态度,还是恭敬地上前行礼:“父亲,母亲”。
楚培“哼”了一声,别过了脸。他夫人李氏尴尬地用手肘捅了捅他,然后赶紧来扶袁綦:“仲宁快起来……”
袁煦面上挂不住,只好跟崔挺打招呼:“崔中尉怎么也在?”
他不问还好,问了崔挺才奇怪呢。这种家务事,经常会多叫几个亲眷来说和,但是崔挺跟楚家、袁家都不沾亲。
而且公主府他是不来的。一则,他是执金吾卫中尉,没事儿上公主府,定要引人多心;二则,长公主举荐姜川,毁了他妹妹的姻缘,弄得两家现在关系也难看了,他心里是怪罪这女人多事的,也不愿上门。
今天本来是崔庆英去请他,结果上了马车不知道怎么就到公主府了。
“是啊……”崔挺转头看妹妹,“我怎么在这儿啊?”
崔庆英面不改色:“哦,我半道突然想起来,长公主今天要请阿兄吃饭。”
崔挺只好跟袁煦赔笑:“她半道才想起来……哈哈,才想起来。”
袁煦也只好打个哈哈过去。想来是长公主想着楚培曾是崔挺手下多年的右中侯,所以觉得他说话会管用一些。
一时众人都厮见过。公主府的下人鱼贯进来,引所有人入席,流水似的先上了酒菜。袁綦很快注意到,还有一席空着,未布酒肉,只有一壶清茶,在小炉上温着。他正疑惑还有谁要来,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明绰的声音:“诸位都到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给长公主行礼,明绰脚步未停,轻快地一路行至上首,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坐,自己也坐了下来。
“哎哟,怎么都拉着个脸?”明绰笑盈盈地扫了一圈,先调笑了一句,“是我这里招待不周了?”
众人都稀稀拉拉地应两句“不敢”,但气氛还是相当凝滞,像一团胶黏在半空中。
“行吧,那也不必客套了,干脆把话说开吧。”明绰端起了酒,笑得十分轻松,“我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仲宁非要和离,是为了我……”
袁綦马上站了起来:“臣惶恐!”
明绰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插嘴,反而转向了袁煦:“伯彦,这一路上回来,你才是主帅,军中大小之事,没有逃得过你的眼睛的,你说说,有没有这回事儿?”
袁煦也起身行礼:“绝无此事!”
楚培仍是不信,只道:“他们是兄弟两个!当然护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夫人一手肘又捅没声儿了。明绰也不说话,仍是含着笑,定定地看着楚培。崔挺看看她,又看看楚培,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今天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但已经自觉主动地开始打圆场:“元常,长公主说没有,自然就是没有的事情……”
楚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神色悻悻的,只好清了清嗓子,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长公主恕罪。”
“好。那便说清了,不关我的事。”明绰语气仍然轻快,“那就是他们夫妻俩之间的事情,皇兄不肯断个明白,少不了我来多事了。今日该来的人都来了,咱们就说个清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扫了袁煦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长兄如父,这事儿袁煦就能做主了。她为何不请袁增,想必他也应该心中有数。
袁煦被她看得喉间一涩,微微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桓宜华看着丈夫,脸一下子就冷了。
她早就怀疑了。袁煦一直担心姜逯之死是因为弟弟,故而听到长公主与袁綦的传闻时十分紧张。按照常理,这个故事应该是袁綦争风,怒杀姜逯。可是外面完全没有这么传,只说是当日在军中有的私情,好像根本没有人知道姜逯的死其实和袁綦有关。袁煦一开始还觉得这个谣言抹黑了他治军之风,大张旗鼓地要去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散播谣言。但又突然哑了火,说不查了。桓宜华就觉得不对,散播这话的人应该就是袁增。
如今夫君这个反应,也算是印证了她的猜测。桓宜华心里不悦,登时对袁煦冒出一股火来,只是强压着,无言地举杯饮酒。
楚培也道:“好,那就说个清楚!仲宁,你以后到底打算怎么办,你说!”
袁綦一直站着,闻言转过身来。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没什么意义了,何况长公主还看着。闹到今日,拖累了长公主的名声,本就非他所愿,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袁綦没再犹豫,躬身朝岳丈行了个礼:“此事都是我糊涂,父亲放心,以后不会再提了,我会好好待恕颐的。”
楚培的脸色一下就好看了,李夫人也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出来。连崔挺也没忍住露出一个微笑,本以为这事儿要闹得多难看呢,还好袁綦识大体。他马上提了一杯:“那就好,那就好!来,大家都喝一杯,此事就算过去了……”
“父亲。”楚恕颐突然出声,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着她,楚恕颐却只看着父亲,“你不问问我么?”
楚培让她问得一怔:“什么?”
楚恕颐站起来,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明绰看着她,她在女儿堆里开玩笑的时候什么都敢说,可是面对别的男人,就必须要双手握拳,才能支撑着自己站直,迎着父亲的目光。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心意呢?”楚恕颐的声音开始发抖,尽管她根本没想哭,“我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
有那么一会儿,楚培脸上的表情好像被女儿当众打了一巴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李夫人,她扬起声调就喊:“你不许胡说——”
明绰不紧不慢地开了个腔:“让她说。”
李夫人一下子噎了回去,所有人都转过脸来,震惊地看着长公主。明绰坐得很放松,指尖拈着一个小杯盏,好玩儿似的转了转,只道:“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把话都说开。无论是谁,有什么话要说,本宫在这里,她就能说。”
楚恕颐转过头来看着她,努力抿紧了嘴,也没忍住眼泪掉下来。然后她朝明绰点了点头,还是双手握着拳,给自己打气似的,绕过自己面前的桌案,走到了父亲面前。
“你要我嫁的时候,就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楚培看着她,眼神中有不解,也有被深深辜负的伤心:“你不满意吗?满建康你去找,论相貌,论出身,哪里还有比仲宁更好的?这样的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有什么用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嫁英雄!”楚恕颐没控制住音量,几乎是喊了出来,“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李夫人也落了泪:“他哪里亏待了你,你跟我们说啊……”
“他没有哪里亏待我!”楚恕颐转向母亲,“可是我们就是不合适,我们过不下去啊娘!”
李夫人还是不明白:“你若早些有个孩子……”
“要什么孩子!”楚恕颐急得双手都在胸前比划,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母亲看,“我都不想他碰我——”
她话音未落,楚培突然站起来,“啪”地打了女儿一个巴掌。楚恕颐一下子愣住了,连楚培也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楚恕颐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疼爱有加,从来没有动过手。可是她怎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种话呢?
袁綦也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护住了楚恕颐:“父亲,都是我的错,你别……”
他越护,楚培越发红了眼,只道:
“你让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娼|妇!这些事情都是她闹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笃”一声,长公主突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门外马上走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家奴,一左一右地扣住了楚培。李夫人吓得惊叫一声,袁煦和桓宜华同时转向了明绰:“长公主!”
“说话就说话,”明绰脸色冷冷的,“当着本宫的面,也敢打人?”
楚恕颐捂着脸,突然挣了一把,不要袁綦护着。
“长公主在上,替我做主!”她转过头,不再看父亲,“我要出家!”
楚培愣在那里,突然颓然地一软,两个家奴适时地松开了手,任他跌坐下来。李夫人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混杂着吃惊和抗拒的轻呼。袁綦也非常意外,楚恕颐事先没有跟他打过半点儿招呼,但是看长公主的神色,她显然早就知道了。崔挺茫然地转头看了看妹妹,发现崔庆英一脸平静地低头吃菜,好像这乱子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恕颐,”袁綦压低了声音,还想劝她,“你不要冲动,这事儿我们从长计议……”
“还能怎么计议?”楚恕颐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第一次对丈夫这样声色俱厉,“和离不成,休妻也不成!你有君,我有父!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袁綦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良久,十分歉意地轻声道:“我不想你这一辈子,就这么……”
楚恕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她全都知道。若不是袁綦还想顾着她,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样。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牺牲的只能是她。但至少,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袁綦不想坏了她的名声,影响她以后嫁给别人,可她也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嫁人的折磨了。她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
楚恕颐抬头看着袁綦,突然露出了一个带着悲意的笑容:“仲宁,你是个好人,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她不等袁綦回答什么,又看向桓宜华,轻声道:“阿嫂,这些年也多谢你。”
没有人说话。桓宜华咬着下唇,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满脸的泪。
楚恕颐最后一次转向明绰:“长公主,我一心向佛,不愿再染红尘世俗,陛下总管不了我要出家吧?”
明绰承诺什么似的:“他管不了。”
楚恕颐便昂起头,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那我今日就拜别父母,出家去了。”
“不!”李夫人叫了一声,扑了上来,“不许胡说!什么出家,你上哪里出家……”
她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回答道:“她心中有佛,佛自会留她。”
所有人都转过身,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尼款步进门。一身灰袍,还打着补丁,简朴至极,只有脖子里一串佛珠,被盘得油光水润,垂到胸前。她比少女时丰腴了许多,像一颗被龙盘山上的云霞磨出来的珍珠,站定之后,朝故人合十为礼。
“下山路远,贫尼迟到了,请长公主见谅。”
桓宜华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她。崔挺也惊得张大了嘴,只有崔庆英早已知道她要来,笑着叫了她一声:“瑈儿。”
她看向姨母和舅舅,没有应这声俗家的称呼。王执瑈是前生的身份,早已与她无关了。
“贫尼龙盘山妙澄。”女尼向不认识她的人团团一礼,“奉长公主之命,今日下山,来接有缘人。”
第140章
公主府园中有好几株红梅,早上又落了雪,花瓣上积了一层,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妙澄站在花枝下,手中端着一盏小小的玉瓶,小心地扫着薄雪。
她穿得太薄,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明绰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让阴青蘅拿了一件狐裘滚边的大氅来,走过去,想披在她肩上。
妙澄退了一步,没有接。明绰这才意识到,杀生剥皮做的衣服,出家人不喜,一时自己也不好意思,又交还给阴青蘅,让她拿下去了。
妙澄这才笑了笑,只道:“长公主这里的红梅真香,贫尼取一些,回去煎茶好,也好沾一缕梅香。”
明绰也笑:“龙盘山上这么冷,没有红梅吗?”
“红梅难养,”妙澄抬起头,依恋地看着满园红霞,唇边笑得淡然,“我养不活。”
明绰便没说什么,任她抬头取梅花上的雪水。
正厅的宴还没完,但是也没人吃得下饭了。李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女儿出家,一时哭天抢地,又埋怨都是楚培顽固,把女儿逼到这个份上。楚培也是有苦难言,如今陛下都罚了袁綦停职了,他又说同意和离,那陛下的脸面往哪里搁?
但楚恕颐心意已决,是非要出家不可了。妙澄不耐烦听他们吵闹,自顾自出来取雪水,明绰也跟了出来,让他们自家人看着商量。
“长公主,”妙澄突然开口,“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妙澄继续扫雪水:“当年上龙盘山时,我依稀记得是一个男人背我上山的,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慈安比丘尼说没见过什么男人,当年跟着上山的那个老妪也三缄其口,妙澄一度以为那是她病危时出现的幻觉。这世上只有长公主知道真相,可是她也已经远嫁长安,妙澄还以为她今生都得不到这个答案了。
“他是我的恩公,”妙澄有些赧然地朝明绰笑一笑,“若他还在世上,我知道了他是谁,也好谢谢他。若他不在了,我便为他念经祈福,盼他来世有好报。”
明绰喉中一哽,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应该说出那人也同样是害她父亲丧命,诡计牵连她母亲入狱的仇人吗?
妙澄看着她:“长公主?”
明绰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还在世,也是佛门中人,法号慧玄。”
妙澄听见这字辈,眼睛亮了亮:“他是瓦官寺的师兄?”
明绰没多解释:“如今已在洛阳了。”
妙澄便“哦”了一声,有些遗憾:“那是不得见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好。”明绰努力控制住了一瞬间涌上来的泪意,“他……得偿所愿,一展毕生抱负。”
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出家人多少有些古怪,但是妙澄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十分释然的笑容。她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那你……”明绰张了张嘴,又改口道,“比丘尼这些年,过得可好?”
妙澄不再收集雪水了,整个人都转了过来,认真地看着她。明绰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后来的事,虽然因崔挺护驾有功,后来还是把姐姐保了出来,但崔夫人的身体彻底被牢狱之灾拖垮了,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妙澄还在龙盘山上半死不活地养着病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女。
后来一直护佑着她的慈安比丘尼也走了,王家还想把她接回来,若不是姨母和舅舅站出来帮她,只怕她不是被叔父送进宫里,就是不知道又嫁给哪户王侯了。
“妙澄一生清净自在,皆拜长公主所赐。”
她的声音很轻,唇边的一抹笑容像花瓣上的薄雪。凑近了看,才看到她脸上确实有一道很浅的疤,想来便是当年她拒绝叔父的安排的时候,自己划的。疤虽淡了,却很长,也不知道当年下了多大的决心。可是这疤也完全不影响什么,人依然是美的,只是再也不和当年一样,像画上的人物。她终于有了活气。
“龙盘山上一直有一盏灯为长公主而点。”妙澄合十为礼,深深一拜,“贫尼日夜祝祷,盼长公主平安喜乐,福寿无极。”
明绰退了一步,伸手把她搀起来:“你快起来……”
她话没说完,眼眶已是忍不住一热。妙澄握住了她的手,也微微红了眼睛。明绰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感觉她那双手粗糙而温热,翻过来细看了看,只看到好几处紫红的冻疮,她再想想龙盘山上的清苦
,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瓦官寺中有很多修行的世家权贵,但大多数做不到真正割舍红尘世俗,往往仆从如云,奢靡如故。只有当年的慈安比丘尼,为了与谢氏彻底断绝,甘愿上龙盘山苦修。然后是王执瑈,如今,又要多加一个楚恕颐。
怎么一代一代,总有不得不上山的女人。
“长公主不必忧心,”妙澄似是知道她在哭什么,轻声安慰,“她父母尚在,过得几年,他们想通了,自会接她回家的。”
明绰便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你姨母也是这么说。”
崔庆英是家里幺女,没比王执瑈这个外甥女大几岁,所以从小都是和小一辈人一起玩,楚恕颐也是她手帕交。在小一辈里,她又是大姐姐,所以主意最多。出家这事儿,就是她提出来,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去办的。
崔挺被妹妹拉来,也有另一层深意。他和故去的姐姐感情深,妙澄在龙盘山上的一应起居用度,王家没人管,都是他和崔庆英兄妹两个在支撑。有他在,也是让楚培心里有个底,知道女儿出家也不至于太无依无靠。
别说楚培,明绰心里也有了个底。左右再盘算一遍,确认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妙澄却突然松开了与明绰交握的手,退了一步。明绰下意识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袁綦站在远处,显然是在看她,但又不敢过来。
妙澄抱着玉瓶告退:“贫尼去看看楚夫人。”
明绰点了点头,仍旧站在红梅下。妙澄重新走进正厅,与袁綦擦肩而过。袁綦十分恭敬地侧身让开,向她合十为礼。等到妙澄走过去了,他又看了一会儿,试探着朝这边走了两步,见明绰没有要避开的意思,才终于敢放开步子,走到了她面前。
明绰被他这副拘谨的样子逗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的胆大包天都去哪儿了。
“长公主。”袁綦低头行礼,保持着跟她一臂之距。
明绰朝正厅点了点下巴:“怎么样了?”
“父亲已经答应了——我是说,右中侯。”袁綦后知后觉地改了口,眼神躲闪了一下,“刘夫人还是舍不得,恕颐在劝。”
明绰看着他:“那你怎么出来了?还不知道避嫌?”
“我……”袁綦一时语塞,良久,只道,“我来向长公主请罪。”
明绰端详着他的神色,很好奇他到底知不知道谣言是谁在外面散播。但袁綦一张口,说的却是另一桩事:“姜逯之死,实非我所愿,我……”
“哦。”明绰反应过来,不由笑了笑,“他是自寻的死路,与你无关。”
袁綦愣了一下,明显是没有想到明绰对姜逯不在意到了这个份上。明绰便又问了一句:“怎么?终于知道你这醋吃得没道理了?”
袁綦越发无地自容,再没话说。明绰便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是跟自己认输了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尽管在楚家面前撇清了流言,但她和袁綦心里都明白——甚至连楚恕颐都很清楚,他就是为了长公主才非要和离的。明绰一度也很恼火,厌烦他惹了麻烦,又处理不了。
他非要和离是幼稚、冲动、自以为是,但极力维护着恕颐的,不也是他身上同一种幼稚、冲动和自以为是吗?
明绰骗不了自己,是她给了袁綦不该有的希望。盂兰盆会那天,是她伸手拂了他的额角。黑暗中的那一刹那,也是她回应了他隐秘的欲望。
敬漪澜早就说过,什么都不能做就干脆不要想了。所以明绰也对自己生气,她好像也不是非得多么爱着他、想着他,但越是对他生气厌烦的时候,就越想要这个人。
“袁綦,”明绰的声音几乎是悲伤的,“我不可能嫁给你的。”
面前的男人低着头,什么都没说。明绰以为她得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儿,可是还没有等她说什么,袁綦就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绰笑了,显然不信:“你知道什么?”
袁綦抬起眼睛看着她:“你在等那位陛下来接你。”
她在公主府养多少男宠都无所谓,唯独不能改嫁。一旦改嫁,她就真的再也没有可能回到晔儿身边了。
明绰没有想到他是真的知道,一时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不得不转过了脸,克制着不要流泪。她现在有点儿不太记得为什么烦他了,只想起在南阳那天,风吹过满地的枯草,他把他的私令拿出来,说你要是想走,就走吧。
袁綦还是看着她:“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这个。”
“那你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明绰冷着脸,“你也想做第二个姜逯吗?”
袁綦竟然没有说话,明绰转过头,发现他的眉毛轻轻一挑,嘴唇微妙地抿着,满脸都是一个意思——有何不可?
明绰骂他:“自甘下贱!”
袁綦还是没否认什么,只道:“嗯。”
明绰被他气笑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也在想,为什么不可以?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袁綦不是什么没落世家的旁支子弟,他的父亲是当朝的大将军。
诚然,大将军的同盟是好东西,只是他要求的代价太高了,明绰不想给。
袁綦不敢奢望,他父亲可是什么都敢想。
明绰看着他,脸诡异地皱了起来,眼神非常像看着一块爱吃的甜糕,但是心知肚明那糖霜有毒。越是不能吃,越是想伸手揩一块,尝尝味道就好。然后她就真的这么干了——她伸出手,在袁綦的唇下很轻地拂了拂,好像那里沾了一块不存在的雪。
袁綦什么都没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现在是白天,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袁綦的眼睛,还有他眼角与鼻尖的小痣。真奇怪,她几乎忘了他脸上还有两颗小痣。明绰这才意识到,回到建康以后,她就再没有过机会在青天白日下这样近地看他了。那两枚小痣像是某种证明,在无声翻覆的欲|望里近乎灼人。
明绰猛地把手收回来,心口砰砰直跳,甚至比那天晚上肌肤相亲还要紧张。
袁綦垂下眼睛:“既然无意,就不要这样戏耍我。”
明绰无声地攥紧了手心,竟然张口结舌。
袁綦逼近了一步:“长公主……”
明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越过了他,往后看。楚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正厅出来了,正看到两人站在红梅下。他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分明袁綦和长公主也没有做什么,但只是这么站着,眼神就不对。袁綦察觉到不对,也转过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袁綦此地无银地突然跟长公主拉开了一点距离。
楚培的脸一下子就冷了,愤愤地转回了身。
就在此时,正厅突然传出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翻到了地上,然后是好几个女人同时响起的尖叫。
袁綦本来已经想去追上楚培,听见这动静
一下子变了脸色,加快脚步几步就跑了回去。明绰也紧紧跟在他身后,发现正在尖叫的是李夫人。她和桓宜华都跪在地上,楚恕颐倒了下来,浑身抽搐着,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呕吐。
“恕颐!”袁綦猛地拨开两个女人,想把楚恕颐抱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襟口,似是想说什么,但是一张嘴,便是更多混着血的呕吐物。
“怎么回事?”他扶着楚恕颐的脖子,让她侧过来不要被自己的呕吐物呛着,一边忙乱地问,“怎么会……”
袁綦下意识问的是兄嫂,两人都答不上来,他抬起头,却见袁煦的视线落到了楚恕颐刚才吃过的酒菜上。
明绰马上吩咐下人:“还不去叫大夫!”
李夫人跪坐在地上,茫然地张着嘴尖叫,楚培也想去看女儿怎么了,但是一着急就摔了一跤,崔挺赶紧去扶。袁煦被挤在了后面,揽着妻子的肩膀,也是一脸的惊异。而妙澄手里紧紧攥着佛珠,在无声地念着什么——所有的人,都好像动作放慢了,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鲜血就这样从楚恕颐的口鼻里飞快地涌出来,然后是耳朵,眼睛……她脖子里的青筋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根根绽出,手紧紧地抓住了袁綦的襟口,用力到要把他的衣料撕破。
“你……”这是她唯一说得出来的字。她看着袁綦,重复着,“你……”
“不……”袁綦惊恐地抱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叫她的名字,“恕颐!”
他抬起头,满脸都沾着妻子的血,还有他流出来的眼泪:“大夫呢!去叫人啊!”
可是没有人来。楚恕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想把他推开。她不能作为他的妻子死去,她不要在他怀里。她努力地想往什么地方爬,可是没有人分辨得出来她到底想去哪里,是父母,又或是已经近在咫尺的某个地方。然后她睁大了眼睛,最后用力地吸进去一口气,不动了。
袁綦还抱着她,梦呓似的叫了她一声:“恕颐?”
“啊——”楚培突然发出了野兽似的一声怒吼,人都没有站直,四肢并用着往前一冲,袁綦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摁在了地上,楚培抡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打,“是你!是你!”
袁煦和崔挺同时扑上去制止,袁綦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头脸,却没有反抗。
李夫人已经夺回了女儿的身体,可是她的脖子无力地软着,任母亲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李夫人也突然两眼一翻,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倒了下来。
妙澄手里的佛珠突然断开,噼里啪啦,溅了一地。一颗佛珠一路往前滚,沾到了楚恕颐吐出来的血,然后就这样停在了她茫然地睁大的眼睛前。
楚培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伸出了一只手,突然指控地伸向了明绰:“你!”
明绰惊得退了一步,崔庆英就在她身边,勉强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你们!奸|夫淫|妇!”楚培怒骂着,“还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