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明绰回到上阳宫,还没进门就已经看见了天子的辇舆停在殿外阶下,她什么都没说,先转头看了一眼阴青蘅。
阴青蘅统管上阳宫,也不是长公主回来以后才安排的事情。建康的宫城太大了,朝廷也不是每个宫殿都有闲钱去维护,若是哪里没人住了,几年之内就会破败,但上阳宫不一样。陛下一直着意让人维持着原状,阴青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拨过来的。
明绰住回来两天就看出来了,阴女史是天子的人。但她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指了指立在天子辇舆旁边等候的任之,轻声道:“去吧。”
阴青蘅一怔:“长公主?”
任之欲盖弥彰地别开了眼,似是想装作跟阴青蘅不熟。明绰看得好笑,只是摇了摇头。阴青蘅还算聪明,知道她已经看出来了,乖乖地过去跟任之站一块儿了,就算承认了明绰的猜测。
明绰了然地笑笑,自己提起裙摆进了殿。
萧盈果然已经在等她,甚至不是会客的外殿,而是里面长公主的寝殿。明绰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萧盈屈着腿,别别扭扭地坐在了她床下的脚踏上——从前明绰去含清宫看他,最喜欢坐的那个位置。
见到明绰进来,萧盈抬起头,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还是回宫以后明绰第一次私下里见他,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面对皇兄,但他来了也就来了。倒也不用特意摆脸色让萧盈知道她生气,明绰很肯定袁煦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甚至没有必要以“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来了”这样的话来开场,他肯定知道她今天去了承华宫。
所以看着萧盈那个微笑,明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萧盈主动把袖子抬起来,让她看见他身边的托盘。里面是一碗醍醐,两碟干果。
明绰终于没忍住笑了,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皇兄,”明绰顺手把那碗醍醐端远一点,提醒他,“乌兰人不缺醍醐。”
萧盈眉毛轻轻一扬,好像有些懊恼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但他明显不是真的没想到,因为他把袖袍一撩,又掏出了一壶酒来,搁在了那托盘上。明绰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小时候才喝醍醐,现在他们之间,只能喝酒了。
萧盈抬手斟了两杯酒,一杯给她,一杯留给自己,然后先举了起来,作势要跟她碰一碰杯。明绰就举起来,任他凑过来,轻轻一碰,然后听见他说:“敬乌兰徵。”
这是明绰没想到的。她眉毛一挑,看着萧盈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萧盈也不催她喝,自己又斟了一杯,问她:“他真的给玉含立了石像供奉吗?”
明绰这才恍然地一笑,把酒喝干,回答他:“立了。在长安的西觉寺。”
萧盈就点了点头:“那多谢他。”
他的口吻好像乌兰徵还活着。明绰什么都没说,把空杯子伸过去,让他继续倒。没有人敢跟她提起乌兰徵,除了袁綦那个实心眼的送了一口鸿鸣剑过来。建康的人都说她回来是喜事,没有一个人敢提,她回来,是因为她的丈夫不在了。
萧盈继续给她斟上,又问:“他对你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吗?”
萧盈看着她:“朕要听你亲口说。”
明绰把酒接过来,只说了一个“好”字,喉中已经哽住。她轻轻咳了一声,仰起脖子,又把酒喝完,继续把空杯子伸过去。萧盈伸出三根苍白细长的手指拈住杯沿,拿走了,没再给她斟。
“九年前,朕给袁煦下了一道密诏,要他去长安,无论如何都把你带回来。”萧盈转头看着她,“但是袁煦抗命了。”
“哦,”明绰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当初谢维在平城时跟她提过的那道没有人知道的密旨,“所以你罚了他?”
萧盈微微地眯起眼睛,似是好好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那一年,桓宜华第一次为了苻家女一事告到了含清宫,袁煦确实受罚来着。萧盈明白她误会了什么,好笑地摆了摆手,只道:“不是为那个。”
袁煦回来说,大燕帝后恩爱和睦,皇后在宫城正殿面见朝臣,处理政事,而乌兰徵在他起居寝殿接见他们兄弟二人——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明绰过得很好,有夫君爱重,有大权在握,还有襁褓中的娇儿。他能罚袁煦什么?
“朕只是想不明白,”萧盈的声音很轻,“他既然这么爱重你,为什么又眼看着那些兀鲁蛮子把你逼到要向母国求救呢?他不是横扫六合吗?他不是一代雄主吗?”
明绰露出了一丝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伸手去抢酒杯。但是萧盈避了一下,只道:“你酒量不好,慢些喝。”
明绰:“我如今酒量已经好了。”
沉默。萧盈看着她,动也不动,像是隔着他只能遥远听说的十三年。明绰也不要那酒杯了,直接取了壶,仰起脖子,从壶嘴里饮了一大口。
“兴和五年,建康遣使至长安,商议共灭拔拔真。”明绰也开始说话,“我给你写了信,想求你接我回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掉了眼泪,反而笑了,“可是卢望告诉我,你和敬夫人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萧盈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坠下了一行眼泪。明绰把酒壶放下,伸出手抹了一把已经有些发烫的面皮。
“当年是我错怪了皇兄。”明绰擦干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我母后不是你害死的。我后来知道了。”
萧盈还是没说话,明绰的眼泪擦不完似的,又往下落。她很不争气地在哽咽,尽管她非常想平静地说这句话:“可是嫁给乌兰徵这么多年,我也不后悔……”
她好想跟萧盈证明这一点,虽然她都不知道这种证明还有什么意义。乌兰徵给她的这十三年,不是因为她和萧盈之间的误会才存在的。她是他的妻子,她爱过他,以一种她从来没有用来爱萧盈的方式。甚至到现在,她仍然还是爱着他。他曾经办了一场浩大的婚礼,在万民的见证下,请他信仰的阿瓦神女为他们的结合祈福,可是后来她却说服他背离了神女——是因为这个,神女才要从她身边夺走乌兰徵吗?这是迟到的惩罚吗?乌兰徵说过,死后,他想要回到神女湖。这个话他只对她说过,所以明绰不知道他们会把乌兰徵安葬在哪里,是长安的王陵
吗?她想过,若她能顺利回到洛阳,为乌兰徵报完仇,她就要送他回神女湖。神女湖在哪里啊?他明明答应过会带她去的。明绰想跟萧盈解释的就是这个。她不是因为十三年前在恨他,是这个。是他把她带到了离神女湖最远的地方,她再也不可能找到乌兰徵了。
可她能说出来的还是只有那句已经对袁煦说过的话,好像她担心袁煦不敢如实转达,所以她一定要再说一遍,让萧盈清清楚楚地听到:“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萧盈流着泪,闻言却笑了出来,仿佛对她的恨甘之如饴:“那也很好。”
于是明绰也笑了。当然了,萧盈当然想得到她会恨,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她回到身边来。明绰从出生起就与他相伴,怎么会不了解他呢?就是太了解了,所以她只能这样恨着他,然后笑出来。
她又喝了一口酒,还是从壶嘴里。建康的酒是粳米酿的,带着一点儿甜。明绰总觉得哪里不够,干脆把酒往那杯醍醐里一倒,搅了搅。这才勉强像是乌兰人会喝的奶酒。她递给萧盈,萧盈没有犹豫,端过来就喝,然后被那个古怪的味道冲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明绰终于平复了几分,再次抹干净了眼泪,突然道:“段氏害我,你替我报仇。”
萧盈点了点头:“等开春,朕出兵……”
“不行。”明绰又打断他,“你不许去欺负我儿子。”
萧盈一时怔住了:“那朕应该……?”
“我不管。”明绰斜睨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故意捉弄他。她也许还是难以避免地有些醉了,才会这样蛮横不讲理地提要求,“是你要把我困在建康,那就你去想办法。我要段氏死,但你若敢趁机谋夺我夫君打下来的江山……”她的声音低下去,还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萧盈的心口,“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萧盈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反而轻轻地握住了她那根手指。要在不与大燕起一点儿纷争的情况下把手伸到强邻的朝堂上,暗中除去掌权的太后……根本痴人说梦。萧盈没有答应,但也始终没有开口说不行,半晌,也只是笑了笑,问她:“这样,你就愿意留在建康了吗?”
明绰把手抽回来:“郑美人死了。”
话题转得突然,萧盈的眉毛一下子挑得很高:“朕已经抚恤了她的家人。”
明绰闻言便讽刺地冷笑了一声。宫里上至嫔妃,下至宫人,都是严格禁止自戕的。但萧盈一直都是这样的做派,他虽然积威甚重,但驭下并不严苛,常常法外容情。“威”要与“仁”并施,是当年谢郯教他的。这么多年了,他用得甚至比谢郯本人还好,即便宽仁,也没有人敢以为他是什么好性子。
但明绰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好好的妹妹,”明绰指责他,“嫁给你十几年,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萧盈难得露出了一个不加掩饰的不耐烦的表情,提到谢星娥都令他感到厌烦。
“谁折磨她?”萧盈语气冷冷的,“她不去折磨别人朕就烧高香了。”
明绰了然地斜睨他一眼,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夫妻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明绰问他,“干脆废后好了。”
萧盈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明绰便懂了,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意。
“还说乌兰徵怎么放任兀鲁蛮子逼死我,”明绰轻声细语地往他心里戳,“皇兄不还是一样顾忌着谢氏,不敢废后?”
这样比较起来是有失偏颇的。明绰心里非常清楚,萧盈留着谢皇后不是忌惮谢聿,而是为了平衡。他若要对谢氏赶尽杀绝,当年趁着谢郯之死、谢太后兵变就是最好的机会,当年没动,后来就不会动。现在袁、桓两姓一家,他更没有了动谢氏的理由,与谢氏姻亲关系复杂的卢氏、王氏等门阀也会来分权——分的人多了,每个人手里的权力就小了,就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天子了。
再说了,他也没有属意到非要娶回来做正妻的女子,没有必要废了谢星娥。
萧盈察觉到明绰激怒他的意图,反而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没有上当。明绰看着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那张脸,突然自嘲似的苦笑了一声。
她怎么忘了,萧盈不是乌兰徵,这个人是激不动的。
“行,你不喜欢星娥,此事没有办法强求。”明绰叹了口气,跟他好好说话,“那敬漪澜总是你要宠幸的,秧儿也是你跟她生的,皇兄就不管他们母子了吗?”
萧盈歪了歪头:“谁说朕不管他们母子?”
明绰让他气笑了:“皇兄是不是想说,秧儿注定无法继承大统,你越冷淡,才是越保护他?”
萧盈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很明确,他就是这个意思。
明绰一时没什么好讲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她知道情况不一样,这个局面更有可能是敬漪澜的选择而非萧盈的意愿,灵芝和段知妘也不是同一回事……但是萧秧已经让她想起了晔儿,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迁怒。萧盈这种态度和当时乌兰徵对晔儿的态度何其相似?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没有儿子的时候就想要儿子,有了儿子又不管……”明绰已经完全不控制音量,她的愤怒从未消散,她还没有等到原谅降临,可是那个让她愤怒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只能寻找一个新的人质问,“你们要女人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就只是为了‘继承大统’,一旦没有了这个资格,孩子在你们眼里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
在她今天说过的所有话里,唯独这句是让萧盈猜不出缘由的,让他一时愣在了那里。
上一句,她说当年从卢望那里得知敬夫人得宠一事,依然有掩不住的心酸和落寞,下一句,又是替表妹鸣不平。所以萧盈不明白她怎么又情真意切地站到了承华宫那头去了。
“我以为……”萧盈良久才开了口,“他这么爱重你,必然也会爱重你们的孩子。”
明绰猛地闭上了眼睛,用掌根贴住了自己的额头。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涨得她头疼。她好想乌兰徵,所以好气乌兰徵。好担心晔儿,所以好恨萧盈。眼泪又要落下来了,但她的眼睛在发痛,她真的不想再哭了。
“皇兄,”明绰还是捂着脸,声音发颤,“我喝醉了,你走吧。好不好?”
萧盈很长时间都没动,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一个很近的距离,却无法拥抱她,哪怕只是安慰。床下的脚踏太小了,只能坐得下两个孩子,他们都屈着腿,别扭地想把自己塞回去,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然后萧盈无声地站了起来,离开了。
第122章
明绰不知道一个人在床边脚踏上坐了多久,才听见阴青蘅走进来的声音。那壶酒已经空了,大半是明绰在萧盈走了以后自己喝完的。阴青蘅什么都没说,招手让人把已经倒在地上的酒壶和没动过的果干,还有那碗已经酒气冲天的醍醐一起收拾掉了。
她自己俯身,想把明绰扶起来:“长公主……”
明绰本来把额头磕在自己的膝盖上,闻声就抬起头,看着她。
阴青蘅轻声道:“长公主身子还没好,不该饮这许多凉酒。”
明绰反应很慢,朝她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皇兄拿来的,我岂能不饮?”
阴青蘅便什么也没说,把她扶起来。明绰任她搀着,又道:“就像他把你放在上阳宫,我能有什么办法?”
阴青蘅面不改色,小心地扶着她坐到床上
:“陛下只是担心长公主。”
明绰笑了一声,突然抓住了阴青蘅正要帮她解衣服的手腕。她看起来完全是醉了,眼神没法聚焦,脸上也是笑着,手上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握得阴青蘅手腕发痛。
“长公主……”
“我不喜欢。”明绰的笑意淡去了两分,她直视着阴青蘅的眼睛,说得非常清楚,“我不喜欢,皇兄这样的‘担心’。”
阴青蘅尴尬地僵在那里,分明是长公主要抬头看着她,却又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她的腰上,逼迫她保持着躬身的动作。但不过片刻,阴青蘅便掩住了那一丝慌乱,轻声道:“奴婢明白了。”
听见这句话,明绰便松开了手,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像一个醉醺醺的人该有的模样那般,往床上一倒。
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病,因这一顿冷酒,又反复起来了。
萧盈可能也没想到明绰如今身体怎么比他还差,悔不迭地又来看。但明绰头疼,睡得昏昏沉沉,不理睬他。隐约听见太医令卞弘的声音,一会儿是什么“阳虚寒盛”,一会儿又是“肝气郁结”。苍蝇似的嗡嗡响了半天,也就是说长公主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天儿太冷了,长公主水土不服,又心情不好,才好不起来。只是开着些温补的药,让她“凡事宽心”。
明绰觉得她没什么不宽心的,什么都不用她操心,什么都不关她的事,她现在是太宽心了。
见她这样,萧盈就没把长安使臣的话告诉她听。东乡公主回朝的消息已经传到大燕了,乌兰晔寄了一封信过来,大意就是母亲既然回去了,他就遥祝母亲在建康一切都好。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也请舅舅念在母亲面上,莫再生事。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过对母亲还活着的惊喜,萧盈就猜,乌兰晔可能一直都知道母亲没事。可是明绰这么长时间都下落不明,他信里也没有一丝担忧与思念,反而有一股隐隐的威胁之意,好像他们都已经把东乡公主平安还回去了,大雍要再出兵,他们可就不客气了。
萧盈看不出来这是乌兰晔亲自写的还是段氏的意思,反正不好给明绰看,怕她病中更伤心。
但是明绰还是知道了。因为袁綦听说了大燕天子寄来了这么一封王八蛋的信,居然一脚踹开了建康使驿的大门,去把倒霉催的大燕使君揍了一顿。
他是出了气,结果就是桓廊腆着脸去给他擦屁股,然后一状告进含清宫。但陛下听完也就是说了一句,“仲宁年轻气盛,不懂事也是有的”,就没了。
据说桓令君气得大骂,说仲宁都二十六、快二十七的人,转眼就奔而立啦!全建康的世家公子们里头去数数,这年纪的,生个儿子都懂事了,他还年轻气盛不懂事?他看呐,仲宁也不是冲动莽撞,这就是仗着陛下,有恃无恐!最后还是回去告诉自己家侄女,让桓宜华收拾他。
跟明绰说这些事儿的是来探病的谢星娥,觉得有意思,想博她一笑,结果明绰一点儿都没笑得出来。皇后一走,上阳宫里就派了人,要请陛下过来一见——去传话的时候阴青蘅掌心都捏了一把汗,从来只有陛下召之即来,没有反过来的道理。但萧盈还真的来了,硬是被明绰逼着,把那封信交了出来。
是晔儿的字迹。但是明绰看完了,也没像萧盈想象中那样伤心痛哭,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段氏的意思”,就把信放在熏炉上,烧干净了。好一会儿再开口,问的却是那挨打的使君是谁。
萧盈甚是为难地发了个音,居然是拔勒突於支。
“他呀。”明绰只觉得好笑,“那没什么,他是个怕事的人,想来也不会借题发挥,闹到影响邦交的地步,皇兄就别怪罪小袁将军了。”
“原本就是私事。”萧盈倒是淡淡的,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处置袁綦,“不过是仲宁和使君有些口角,打了就打了,桓令君真是小题大作。”
就此揭过。
明绰就这么时好时坏地病了快一个月,宫里又出了事。
最近萧盈突然对承华宫上心起来,暗地里召了宫人去问。谁能想到,皇长子看起来话也不会说,其实认的字不少,都是敬夫人私底下慢慢教的。那宫人还说,皇长子尤精算学,无师自通。一篇书摆在眼前,翻一遍,虽未必明白讲了什么,但书中多少字多少节,清清楚楚,绝不出错。
萧盈心里惊奇,悄没声儿地抽了一天去看儿子,结果正撞见有人对皇长子肆意打骂,那人当场就被拖出去杖毙了。杖毙了不算,陛下还命人把尸体送去了栖凤宫。
明绰一听就知道死的是谁了。
皇后自己请了统管后宫不力的罪,摆出了闭门思过的态度,连新春的宫宴筹备都交出去让别的嫔妃打理了。明绰还想上门宽慰她两句,却吃了个闭门羹。她也就明白过来,谢星娥这是知道陛下突然想起承华宫来是因为谁了。
若是敬漪澜耍手段,那是预料之中。可这背后的一刀竟来自表姐,谢星娥想不明白为什么,也没修炼到能跟姐姐若无其事的地步。
明绰在栖凤宫外面等了一会儿,只好自己回去了。
阴青蘅扶着她在积了雪的宫道上慢慢地走,难免替她鸣不平:“皇后这是什么意思?事情闹成这样也不是长公主愿意的,还不是她自己……”
听见灵芝被打死了,长公主还落了两滴泪呢。
可是明绰也只摇了摇头,让她别说了。其实早在她离开建康之前,和星娥就已经离心了。那时谢家风雨飘摇,皇后为了撇清与姑母的关系,毫不犹豫地把刚刚失去了母亲的表姐抛到了一边,再不理会。
明绰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做,何况她那时还那般年幼。明绰自问久别重逢时并未抱着芥蒂之心,但在皇后宫门外淋了会儿雪,也难免又觉心寒。
阴青蘅仍是不满:“长公主还病着都不忘来看她,她倒真是做得出来!”
“我与她是血亲不假,”明绰不在意地笑了笑,“可血亲也未必都是同路人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闭门羹的关系,那天晚上,上阳宫就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天明绰说出“在上阳宫随时恭候”的时候,显然是看着敬漪澜态度冷淡,知道她不会来才扔出去的一句场面话。所以听到阴青蘅通报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
明绰其实没想在后宫里站队,谢星娥这个态度,她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就算与谢星娥离心,她毕竟也还是皇后的表姐。若是敬夫人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简单,还想着以退为进,为皇长子谋划,那明绰也没有那么愿意掺和进她们俩的争斗中去。
阴青蘅领着人进来的时候,明绰本已站起来迎,但又担心太热切了传递了什么错误的信号,于是又不尴不尬地坐了回去。
敬漪澜正好走进来,把长公主这点儿动作全看在了眼里。
“长公主。”敬漪澜只当没看见,行了个礼,明绰只好站起来还了一礼,请她坐。
今日敬漪澜没那么素了,想来是当日去栖凤宫是受罚的,才不敢太招摇。今日是来正式拜会长公主的,她的穿戴就都很得体。粉妆敷面,就看不出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了,往那里一站,纤秾合度,也说不上来多么漂亮,但就是看着很顺眼。看着明绰有点儿尴尬,她就主动开口,说今日是来谢长公主的。
“我……”明绰笑得无奈,正如阴青蘅所说,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不是她算计出来的,那天就是跟萧盈发个脾气,“夫人不必谢我,是你花了这样多心思,把皇长子教得这样好,陛下才会……”
敬漪澜突然打断她:“秧儿不是傻子。”
明绰一怔,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秧儿和寻常孩子一样,教了就能学会,不必我……‘那样’去花心思。”敬漪澜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揭破了明绰的言外之意。
但她看起来也不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要跟长公主讲明白这个事情,“孩子是我的,教他识字明理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不是为了培养他去争什么。”
明绰的另一层疑虑被她的坦诚戳破,一时之间尴尬得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敬漪澜也没有要继续让她不舒服的意思,落落大方地把来意解释得更清楚了一些。
“我知道灵芝曾经是上阳宫的人,长公主与她应该是有些感情的,如今她遭了祸,长公主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只是灵芝对我儿多有薄待,有她在承华宫,我母子二人度日艰难,苦不堪言。不管长公主有心还是无意,都是解救我母子二人于水火的恩人,我理当拜谢。”
她说着就起来行了个大礼。明绰赶紧站起来扶她:“夫人快起来……”
敬漪澜身体稍稍避了一下,没让她扶起来,坚持行了这个大礼。明绰只好站着受了她一拜。然后敬漪澜便站了起来,一点儿没有拖泥带水,直接道:“长公主放心,我并不是来拉拢谁的,长公主心中有顾忌,我也不敢叫你为难。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说完就准备转身,明绰却突然扬起了声音:“慢着!”
敬漪澜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明绰让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好一会儿都没组织出话来。她也算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了,但干脆利落到这个份上的当真是少有。明绰现在相信阴青蘅所说的了,敬漪澜确实是那种说了不伺候陛下,就真的一点儿不伺候了的人。
真让她这么走了,她光明磊落了,倒成了明绰上不得台面。她连萧盈都不怕,怕她们后宫这点事儿?
“夫人坦率,让东乡自惭形秽。”明绰笑了笑,“夫人既这么说,那我也不怕与夫人结交。”
这下轮到敬漪澜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长公主肯信我?”
“郑美人受辱自戕,宫里没人敢说什么,你却敢祭奠她。夫人高义,我为何不信?”
敬漪澜好一会儿没说话,但她看着明绰,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长公主确实和陛下说的一样。”
明绰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来,下意识就追问:“陛下说我什么?”
敬漪澜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两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敛衽为礼,仍旧告辞,但语气和缓了很多。
“长公主尚在病中,我不便叨扰,还是好好休息吧。承蒙不弃,过两日我再来拜访。”
第123章
敬漪澜依言来了两次,还给明绰带来了民间的偏方——别吃那些个苦药了,不如起来多走动走动。明绰让她拉着,裹得严严实实,出去绕着上阳宫就是溜达,用敬漪澜的话说,跟那拉磨的驴似的。就这么溜了两回,确实比卞弘的方子管用,转眼就见好了。
阴青蘅颇有维护太医令的意思,说卞弘诊得对啊,有敬夫人陪着说笑就大好了,那病根儿可不就是心情不好吗?
明绰听了就笑。她是跟敬漪澜聊得投缘。坦诚直率固然是优点,但人若没有分寸,这优点就会变成致命的缺陷。敬漪澜好就好在太知道分寸了,只跟明绰谈些不相干的,什么乌兰人的风俗,要么就是建康这些王公世家的荒唐轶事。话题刚刚要触到一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她就会巧妙地避开,以免有“交浅言深”的尴尬,但又春风化雨似的,让人觉得已经跟她很熟悉、很亲近了。
明绰也就跟她多见了这么两回,已经完全明白为何当年萧盈会那样宠爱她了。可若说病能好是因为心情好了,那功劳也不全在敬漪澜一人身上。
阴青蘅懂事,既然现在在长公主身边,就一心一意地服侍她。明绰也不管阴青蘅在萧盈那边是怎么交代的,不过她只是不喜欢萧盈诸事都盯得那样紧,又不是要背着他做什么,阴青蘅要是连这点儿情况都应付不了,那这人也不得用。
阴青蘅证明了她有这个能力,识相,也有忠心。现在明绰不用忌惮着自己身边的人,心里自然痛快不少。
病好了,她便起了意,要在上阳宫办宫宴请桓宜华过来。桓宜华如今是袁府的主母,膝下孩子又多,也不是这么容易能出门的,明绰又病了这一场,所以一直拖到了这会儿。
她递了封信给桓宜华,说想认认她的孩子们,桓宜华却回信说,若要带孩子进宫,总不好厚此薄彼,请长公主允许苻氏和李氏也带着孩子进宫见见世面吧。
“桓姐姐还是太贤惠了。”明绰顺手把那花笺给敬漪澜看,只是一径叹气。
敬漪澜倒是没什么意外的:“袁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桓夫人要教养这许多孩子,操持这么大一个袁府,总有个要人帮衬的时候。只要不是彼此性子别太坏,日子过着过着,最后还不是女人们互相依靠?”
明绰不以为然:“操持家中事务自有管家和仆役使唤,依靠谁不好,去依靠丈夫的妾室?”
敬漪澜也不跟她辩,就只是笑着摇摇头。明绰看了她一眼,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若是盲婚哑嫁,不过是图个门当户对,那自然是日子怎么都能过下去。可是桓宜华不一样啊,当年她名声都不要了,家里反对也不顾,那么主动地非要嫁给袁煦……她求的会是“这日子能过下去就算了”吗?
还是这十几年,她到底也是心死了。
明绰把桓宜华的花笺一丢,妥协了似的,嘱咐阴青蘅去递帖子,那就请“阖府女眷”都过来。
“若是袁家还有来投奔的亲戚,什么堂侄儿媳妇表哥家的嫂子,也都一起来算了,就当我花钱替皇兄做个人情,抚恤袁家好啦!”
阴青蘅眨眨眼:“这话也说给桓夫人听吗?”
明绰让她气个仰倒,这么阴阳怪气的话也就她们私下说说,哪能让桓宜华听见!她笑着骂了阴青蘅一句,让她赶紧去,敬漪澜已经在旁边笑得腰都弯了,明绰转过脸就道:“你别笑,你也得来,把秧儿也带来。”
敬漪澜马上就不笑了。
“这宴上孩子多,”明绰跟她讲道理,“让秧儿也见一见人。”
敬漪澜怕的就是萧秧这个样子,会让别的孩子欺负了。但明绰说了好几次,不能再让秧儿这样不见人了。若是他的世界里只有母亲,那他永远都长不大。
当初乌兰晔不肯说话的时候,她一开始跟敬漪澜一样,保护欲很重。但很快,她自己就有点儿受不了被困在长秋殿里了。那时她手头还有政事要处理,她就狠狠心,让儿子正常出去上课,冯濂之那里也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学生。她察觉到,乌兰晔明显是在接触了外人以后情况有慢慢好转的。
敬漪澜这么干脆利落有决断的人,碰到孩子的事情也会无措。可她守着萧秧过了十年,从来也没个人像明
绰这样来给她出出主意,虽然嘴上还是担忧抗拒,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但萧秧没有旁的兄弟姊妹,总不可能让他去跟玉襄一起玩儿。明绰没见过那孩子几次,听也听说了,崇安公主骄纵蛮横,比谢皇后小时候更甚。
“咱们都看着呢,没人敢欺负秧儿。”明绰打包票似的,“就算看出来秧儿有什么异常,想必也不敢议论的。”
敬漪澜闻言便有些惨然地一笑:“怕也只是当着面不敢说什么。”
“背过身去你也听不到,管那么多做什么?”明绰笑了一声,又劝,“你放心吧,桓姐姐是个心善的人,她教养出来的孩子不会那么不懂事……”明绰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他们家不懂事那个也不来。”
后半句太轻,敬漪澜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明绰立刻遮掩了一下。
敬漪澜仍是犹豫着,好一会儿,露着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提醒她:“桓、袁两家可是重臣。”
长公主安排皇长子私下接触重臣家里的孩子,不知道栖凤宫会怎么想,更不知道含清宫会怎么想。
明绰手里已经展开了菜品的单子,眼睛都没抬:“我管他们怎么想?”
皇后管不到长公主。再怎么样她是姐姐,谢星娥还不至于到她面前来充什么“长嫂如母”。至于萧盈……明绰手里的笔一动,顺手就划掉了她不要的菜。
萧盈爱怎么想怎么想。
敬漪澜拗不过明绰,末了还是答应了把萧秧一起带来。等到了宫宴那天,又左右放心不下,出门前拉着萧秧跟他说了好大一篇话,让他做好见陌生人的心理准备。这么一耽搁下来,等敬漪澜到上阳宫的时候,宴已经热热闹闹地开上了。
明绰今日精心地打扮过,梳了个新奇的高髻,舍弃了步摇和金钗,反而用一条本该戴在脖子里的五彩宝石链子编进了头发里,额前还坠了一颗特别耀眼的红宝石,其余耳上、脖子里、手上一样妆饰也无。桓宜华坐在她身边,通身珠光宝气,也没失了她的身份,但就是比不上长公主这一颗宝石的点睛之笔。
两人久别重逢,正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其余的女眷们各自三三两两地坐着,也在说话,要么就是看顾着自己的孩子。阴青蘅报了一声“皇长子到”的时候,殿中立刻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然后明绰先站了起来,去迎敬漪澜落座。
有长公主表了个态度,旁人心里就算惊异,也没表现出来,一一地跟敬夫人行过礼,宴就继续下去。萧秧也坐在母亲身边,因尚无人跟他说话,所以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看起来只是个乖巧文气的男孩子。
桓宜华轻轻地拽了一下自己的大女儿:“韶音,你去陪陪皇长子殿下。”
袁韶音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便要起身,明绰赶紧又叫住她:“韶音回来!”
桓宜华意外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绰压低了声音:“让秧儿先适应一下,咱们聊咱们的就是。”
桓宜华也不太懂,反正都听她的。一边笑着摇摇头,又好奇地打量了敬漪澜两眼。袁煦虽受皇恩,但桓宜华与皇后交情一般。宫里的女眷不请她,她也不会常来,都没见过敬夫人。
“你怎么同她要好起来了?”桓宜华怎么想都觉得惊奇,“皇后还不气死了?”
明绰笑着把酒端起来:“有缘吧。”
桓宜华把视线转回来,颇有些懊恼:“你也不早说皇长子要来,那我就不……哎呀。”
长公主说了热闹些,她今日带的人就多。除了袁煦的妾室,还有她阿嫂庾夫人——就是皇后母舅家里那个庾。桓湛仍在执金吾卫中,如今被调去统管宿州大营,不在建康了。她们姑嫂往来密切,桓宜华今日自然没有不带的道理。跟庾夫人交好的还有崔挺的女儿,和他妹妹崔庆英,另外楚培的女儿楚恕颐也在。打眼一看,全都是执金吾卫军侯家里的女眷。
执金吾卫直属天子,皇长子私下跟这些人的家眷宴饮,谁听了不会多想?
明绰意味深长地笑笑,朝楚恕颐那边微微侧了侧头。楚恕颐跟谢星娥年龄相仿,当年在女尚书那里读书的时候就玩得近。桓宜华有这种担心,恐怕也就是楚恕颐会去跟谢皇后嚼舌头。
但明绰这样怀疑,桓宜华又连连摇头:“恕颐不会,这个你放心!”
明绰:“那总不能是崔庆英吧!”
要是她没记错,当年崔庆英不肯嫁姜家那丑郎君,可是胆大包天地当着皇后的面就去跟陛下抛媚眼。原先谢星娥跟她关系也是不错的,但是明绰还没离开建康的时候,谢星娥就已经恨她恨得牙痒了。
桓宜华也记得这事儿:“她自然也不会去说的……”
“那怕什么,”明绰全然不往心里去,“这不都是自己人吗?”
桓宜华还想说什么,但是明绰已经笑嘻嘻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后来她嫁了姜家那丑郎没有?”
“嫁了……唉,你这话说的,”桓宜华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其实他也没那么丑……”
可是话没说完,明绰就斜着眼睛调侃地看着她:“当年全建康的世家女子们都去大营校场里看美郎君,可是桓姐姐带的头哇。”
天底下就她最在意郎君的美丑,这会儿还演起来了!
桓宜华让她说得脸上一红,嗔怪地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也不端着了,就是隔了几尺远就议论人,还是有些心虚,便掩了唇附到明绰耳边,轻声道:“那姜家还有个旁支的兄弟,倒是俊得很……”
明绰嘴巴一下子张大,又赶紧掩住,也压低了声音:“真的?”
桓宜华挤挤眼睛,明绰又问:“那她夫君……”
“到底有崔中尉撑腰嘛。”桓宜华朝她挤挤眼睛,“她夫君纳了几个妾,她也不管。她要表兄表弟的作陪,她夫君也只当不看见……”
明绰听得直乐,袁韶音听不着,好奇地直探脑袋,桓宜华赶紧把她一推,让她去跟弟弟妹妹们坐一块儿去。又转过头来跟明绰说:“我不跟你说这些了,把我好好的韶音教坏了!”
明绰笑得更厉害:“韶音哪儿还用跟崔庆英学呀,她只要学学你……”
“她敢!”桓宜华咬牙切齿的,“我拿鞭子抽她!”
明绰撇撇嘴,只是不信:“当年桓大将军也说要抽死你呢,你也不肯听啊。”
桓宜华闻言苦笑了一声,明绰见她眼神突然落寞下来,也不笑了,赶紧端酒给她赔礼:“姐姐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还有什么气好生的。”桓宜华自嘲地笑笑,“瞧着咱们这一圈人,个个嫁得高门显贵,关起门来,都不过是在一滩烂泥里挣扎,唯有王执瑈落了个清净……”
这个名字也是太过久远了,明绰心里一动,追问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桓宜华端起了酒杯:“还在龙盘山上做姑子呢。”
明绰惊讶地“啊?”了一声。当年送她出家是权宜之计,照说谢太后倒了台,王家肯定会把女儿接回来,另给她许好人家的。如此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必然是要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为家族再谋前程的。
“那时她父亲没了,母亲又受了牵连,家里风雨飘摇的。王家就想着,还是把她留在慈安比丘尼身边。她也立了誓,要给慈安养老尽孝……”
慈安已经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明绰记得当时在长安收到了一份讣告,因慈安是她的外祖母,萧盈还是特地通知了她一声。只是明绰跟外祖母实在没什么感情,这事儿她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而已。
“慈安圆寂之后,王家是想接她还俗的……”桓宜华露出一个好笑的眼神,“她叔叔还想着把她送进宫。”
“那她定是不愿意。”
桓宜华一笑:“当然不愿意。本以为是个最听话好性儿的,谁想到最是刚烈。她划破了自己的脸,对她叔叔说,天子不嫁,王侯不嫁,只愿一生青灯古佛……”桓宜华顿了顿,突然悲从中来似的,“没想到,还是她看得破。”
明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二人年岁相当,门第相当,恐怕很难不生出些互相比较的心肠。当年王执瑈是名门淑女的典范,对桓宜华主动追求嫖姚都尉的行径多有不齿。就连桓宜华与明绰的友谊,也是建立在明绰曾在王执瑈面前维护过她。桓宜华的心思明绰也记得,当年她也是一边嫌王执瑈古板,一边又想学她的贤淑,好讨夫君的欢心。
倏忽半生已过,再想来,空余唏嘘。
“姐姐,”明绰心疼地握住了桓宜华的手,“袁煦这样负你……”
可她刚起了个头,桓宜华就反过来安慰她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说。
“孩子们都这样大了,我还追究什么他负不负我。”桓宜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也不用替我担心,你也看见啦,苻氏和李氏都算是好相处的,还有恕颐站在我这头……”
“楚恕颐?”明绰一愣,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桓宜华也看着她,然后突然“啊”了一声,觉得好笑:“没人跟你说吗?恕颐早嫁进我们家啦!”
怎么会有人跟她说这个。楚氏门第渐衰,楚培又没什么志气,连执金吾卫的职位都辞了,早早赋闲在家。明绰远在大燕,只有建康朝中权势滔天的世家结亲才能听说一二,楚家的女儿嫁人,自然不值得传到大燕皇后耳中。
但是桓宜华最大的儿子袁识也才十岁。明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没忍住像个傻子似的追了一句:“她嫁了谁?”
桓宜华笑了:“还能有谁?二郎呀!”
第124章
这是一个无雪的夜,冬天的风冷肃,吹在饮过酒发烫的面颊上,倒有心肺都通彻的舒爽。明绰那个新奇的高髻缺了钗子固定,一场宴下来,早已散了不少碎发落在颊边,她也懒得再理,随手拂了拂,转过脸迎着风,任风把碎发都拂到脑后。
狐裘细软的毛边突然从颈后拂上来,明绰回过头,朝敬漪澜笑了笑,
自己伸出手,把她搭到肩上的狐裘整理好。
宴已经散了,现在就剩下她们俩,还有正一个人在外面看星星的萧秧。敬漪澜说他很喜欢观天象,今日晴空,天上的星子清楚,他看入了神就不肯走了,明绰就干脆把他们母子留下来。
秧儿今日表现算不错的,后来袁韶音跟他说话,他虽然没有回答,但点了两次头,明显是有在听,所以敬漪澜也高兴。明绰让人搬一张矮几出来,重新设座,离秧儿有点儿距离,但始终能看着他。两人吹着风,烤着火,又温上了一壶酒。
“怎么了?”敬漪澜问她。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知道她在问什么。
“他都二十六、快二十七,转眼就奔而立的人啦!”她学着之前听说桓令君骂袁綦的话,然后自嘲地笑起来,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会还以为他尚未婚配呢?”
敬漪澜也不搭话,瞧着她头上那发髻实在是摇摇欲坠了,突然伸手拔了自己一根钗,给她拢了拢头发,也不管什么式样了,草草固定了一下。明绰任她动作,以为她会问什么,但敬漪澜始终什么都没说。
其实她真的要问,明绰也没什么好说的。左不过就是袁綦送她回来,一路多有照拂。那时明绰生萧盈的气,也生袁煦的气,反就衬得袁綦好。他是那个肯给她私令,放她离开的人。
明绰也不是什么不通人事的小姑娘了,袁綦的眼神她十三年前没看明白,如今也该看明白了。但他尊重,持礼,一路上也没有过界一步,明绰看明白了,也就是放在心里。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明绰心里老觉得袁綦还是当年送她去风陵渡口的那个少年人,竟然半点也没有想过,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家世,不可能没有婚配。
明绰知道她当时的反应其实很明显,就算桓宜华没有看出来,敬漪澜也肯定看出来了。她突然表现出了对楚恕颐的极大兴趣,宴上拉着她说了半天,倒是让楚恕颐受宠若惊的。她是个心思很单纯的姑娘,长公主对她和善,她就也跟长公主亲热,什么都往外说。
她说,这婚事是她父亲定下的。当年宫变,她父亲奉命传令出宫,袁綦守在路边劫道,拦下了他的马,夺走了他的令——也正是如此,楚培才悬崖勒马,在当年的惊涛骇浪中及时选对了位置,免去了楚家的大祸。自此,他对袁家这二郎就上了心。上门好几回,硬是跟袁增讨来了这女婿。
楚恕颐爱开玩笑,说其实是她父亲恨不得自己能嫁给袁綦,说得所有人都笑得不行。袁韶音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多问了一嘴,楚恕颐口无遮拦地就来了一句“谢后谋反的时候”,说得整个殿里一下子就没人敢接话了。搞得桓宜华在旁边直摇头。
快分别的时候桓宜华还来告罪,好在明绰也不在意这个。桓宜华拉着她的手,又是叹气。
楚培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就没有指望把女儿培养成什么样子,一概都是由着她的性子来。楚恕颐刚嫁过来那两年,袁綦又在外面领兵不回家,她就顺理成章地保持了闺中女儿的生活状态,没有半点儿做人儿媳妇的自觉,时常把婆母气个仰倒,她还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袁增的夫人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就是荆州的普通人家出身,原本就自伤身份低微,在两个儿媳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下好了,一个心比天大,一个呢,又敏感多心,这相处起来,免不了要桓宜华在中间花心思。
明绰听下来,只觉得她俩不像妯娌,更像是桓宜华又带了个大一点儿的女儿。
“但她天真可爱,也有她天真可爱的好。”桓宜华还要维护两句,“你若在宫中无聊,就常叫她来陪陪你,跟她说话还是很能解闷的。她那张嘴啊……”
这一点明绰倒是也感觉到了。
“倒也是挺般配的。”明绰又道,“这不两个小孩儿吗?”
敬漪澜并不说话,就只是笑了笑,明绰反而让她笑得心虚:“我说得不对吗?”
“我不知道。”敬漪澜唇边的笑意更深,“我又不认识小袁将军。”
明绰哑口无言,也觉得自己可笑,低头轻声道:“亡夫尸骨未寒,我也真是……”
敬漪澜似是不爱听这个:“也快一年了,乌兰国主在地下应该早寒了吧。”
明绰“嘶”了一声,觉得敬漪澜这话真是没有忌讳,怎么比楚恕颐还口无遮拦。但是敬漪澜唇边那微笑有恃无恐的,显然也不怕她。明绰半道又泄了气,无话可说地摇了摇头。
敬漪澜就不跟她调笑了,正色道:“你心里要是真的想要他,就别在意什么亡夫不亡夫的。说到底你是长公主,楚培也没用,你一句话便可让袁綦休妻……”
明绰赶紧摆了摆手,这种事她可做不出来。敬漪澜就把话咽了回去,只道:“那就不要想了。”
明绰好一阵没有说话,她想了么?想什么了?好像也没什么。她有时会想起当时在南阳大营里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个始终站在帘外的身影,还有他每一声的“我在”。听说袁綦去打了大燕使臣的时候,她心里确实有那么一刻震动了一下。这一点倒是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有人这样维护她,总是受用的。
但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了。
敬漪澜说得对,想,那就做点儿什么。既然不能做、不愿做,那就不要想了。
明绰撑着头,突然又打量起敬漪澜来。这种态度,她心里佩服,但也挺好奇的。她自知能不想就不想了,是因为对袁綦没上多少心。但换成乌兰徵,甚至换成萧盈,她绝对做不到。
敬漪澜被她看得往后一仰:“做什么?”
明
绰凑上去:“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皇兄吗?一点儿都没有吗?”
这话她早就想问了,但是总觉得跟敬漪澜还没熟到那个份上。敬漪澜很少主动谈及自己的感受,明绰觉得她不会喜欢这种话题。果然,她一问出来,敬漪澜就露出了一个不太情愿的神色。明绰便拖长了声音,撒娇似的,往她怀里一赖。
敬漪澜继续往后仰,避开她脖子里那一圈狐裘扎到脸上,明绰感觉到她想把自己从怀里推开,就故意搂紧了她的腰,装模作样地喊醉。
敬漪澜任她赖了一会儿,就在明绰以为这个问题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才突然听到敬漪澜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我和陛下没有缘分。”
明绰意外于她声音里那份憾意。没有伤心,也没有怨怼,就只是平静得如一汪深潭的遗憾。她抬起头,看见敬漪澜已经转过了脸,看着不远处正在仰头观星,浑然不觉外物的儿子。
“有了秧儿的时候,他真的很高兴。”敬漪澜的声音很轻,像是追忆前生的旧事,“但还有一个人,简直比他还要高兴……”
她刚刚有孕的时候,萧盈就下旨将她擢为夫人,位列三淑,形同副后——那时皇后根本无宠,可以说,这后宫里就是以敬夫人为尊的。
所以宋广义更高兴了。
从敬漪澜刚入宫的时候开始,宋广义就把她当成了摇钱的树,下蛋的鹅。他要封赏,要官位,都进宫来求。威胁是不敢的,到底夫妻一场,他了解敬漪澜的弱点在哪里——她可还有一个儿子哪。
这官位,钱财,荣宠,最后不都是为了她自己的儿子求的吗?宋广义看着她抱着新生的萧秧哄,阴阳怪气地斜着眼睛笑。这做娘的,总不能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呀。
所以她都依了。但萧盈知道宋广义是什么货色,始终不给任何实权,其余钱财和荣宠,能满足的他几乎都满足了。但越是这样,敬漪澜看起来越不开心。很快,秧儿的问题就出现了。
明绰突然想起了灵芝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他帮着你瞒过秧儿的异常?”
敬漪澜点了点头,她好像知道明绰对萧盈说过什么,替他开脱似的,轻声道:“他也尝试过做一个好父亲。”
萧盈请了无数的大夫,在这个孩子身上花尽了心力。明知道无用,也还是会陪着一遍一遍教孩子说话。那是敬漪澜唯一觉得她与萧盈接近夫妻的时刻,他们为了同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同样无眠的长夜里,流过同样的眼泪。
所以即使后来她与萧盈再不相见,她也心疼过他接连丧子的悲痛。
再然后,她的秘密就被谢家挖了出来,曝光在了所有人面前。
在她内心深处,敬漪澜甚至有些感谢皇后。宋广义再也无法勒索她了,她终于解脱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需要陛下的恩宠了。
明绰安静地听着,直到敬漪澜在这里停了下来,她才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敬漪澜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慎重地开了口:“陛下是一个很宽广的人。”
“嗯?”
“我怕他处置宋家。”敬漪澜苦笑了一声,“宋广义死不足惜,我儿却无辜……但陛下什么都没做。”
“你要彻底断了宋广义的念想?”
敬漪澜叹了口气,原因实在是太多了。她怕宋广义得寸进尺,把萧盈的宽容当成软弱,以为过了这一关就又可以故技重施,最终牵连到她的大儿子。明绰之前也没完全猜错,她还怕再不主动退让,皇后也不会放过萧秧。除去这些,也难免有一些对萧盈的愧疚,但这愧疚里同时还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还有……”敬漪澜斟酌着,紧闭的蚌艰难地打开一条缝,吐露经年的秘密,“我受不了,他没完没了地安慰我,‘秧儿会没事的’。”
明绰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但就这一刻,敬漪澜知道,明绰懂了。
自始至终都无法接受儿子的缺陷的那个人,是萧盈,不是她。敬漪澜不怪他,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太年轻了,秧儿又是他第一个孩子……但敬漪澜自己都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孩子,她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照顾萧盈的感受。后面不要他再来承华宫,有意让他不要再见孩子了,也是因为这份引而不发的怨。
明绰问她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喜欢过萧盈,敬漪澜真的回答不了。她的入宫就是不单纯的,所有的温柔慰藉,都是精心算计。这里面也许也有把自己都骗进去的时刻吧,她也曾经感觉到萧盈的真心,但对那时的敬漪澜来说,少年人的真心已经不再是她需要的东西了。
不需要,就不会珍视。不珍视,也就看得很明白,这真心注定朝生暮死。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要控制住什么时候不杀,反而是更难的。”敬漪澜突然说,“他放过宋广义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在他眼里,宋广义不过是他用来缅怀母亲的一块牌位,根本没有资格去真正冒犯到他。他把人心看得太明白了,连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都控制得分毫不差。我有的时候也想,当年我真的骗到过他吗?还是其实是他需要一个人来这样骗骗他,才允许了我的一切算计?”
敬漪澜声音低下去:“他太孤独了。”
明绰没说话。她当然知道萧盈孤独,她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酸意,好像敬漪澜没有资格来告诉她这个。这个世界上,她才是第一个、也是最知道萧盈的孤独的人。但她同时又为了敬漪澜对萧盈的了解之深而感到惊异。很多人都跟她说过,不明白萧盈在想什么,或者恐惧他,或者赞颂他的仁德,只有敬漪澜看明白了。
她真的很了解他,即使她从不觉得自己爱过他。
明绰突然叹了口气:“何至于此啊……”
她本以为这样的决绝多少是带着点恨的,但是敬漪澜看起来并不恨萧盈,两个人之间分明还有很多和平共处的空间。很多夫妻之间不仅没有爱,甚至没有这种了解和体谅。
但是萧盈毕竟是天子,想来他也不会喜欢一次两次地被拒绝。
“他以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是爱情,其实他想要找的是一个朋友,一个不是他臣子的朋友。”敬漪澜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男人就是分不清楚这个,再聪明的男人也不行。我拒绝了他的爱情,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做这个朋友了。”
明绰一下子笑出来,敬漪澜莫名地看着她,直到她努力平复下来,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一点儿眼泪。
“你是头一个……”明绰的话音里还有笑意,“我头一回听说有人要跟皇帝做‘朋友’。”
敬漪澜笑得不以为意:“皇帝也是人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敬漪澜伸手把她那个大拇指拍了下去。
明绰不笑了,突然又道:“我替你杀了宋广义,好不好?”
敬漪澜让她这轻描淡写的杀意一惊,瞪大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辨认她是不是开玩笑,但是明绰的表情一点儿看不出来。
“罢了,”敬漪澜让她别闹了,“他这些年也消停了,还去追究做什么?”
明绰歪着头看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妻子送进宫?”
“因为没钱去买别的美人了。”
刚来建康那段日子,陛下的封赏根本杯水车薪。宋广义自觉也是个侯爷了,要摆排场、做人情。建康的富贵欢场像一头巨兽张开了嘴,嚼都不嚼就把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咽下去了。
那时候都知道皇后无宠,朝中一半的卫道士在劝陛下早正夫妻纲常,另一半就在想法子送美人进宫。于是宋广义跪下来求她,给她磕头,喊她祖奶奶……什么招数都用上了,让她看在儿子的前程份上,再说进宫,进宫那是去享福的呀……
明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千刀万剐的杂碎。”
“他死不死不要紧,”敬漪澜冷淡得很,“我只担心我儿子。”
明绰神色一动:“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敬漪澜挑了挑眉,好像觉得明绰这个问题都是多余问的。就算整个建康都知道了真相,她也要顾及陛下和皇长子的颜面,装也要装作和宋家毫无关系。那孩子就在建康,出了宫门到宋府也不过十几里地,中间却是母子不能相认的十多年。
敬漪澜说了一晚上,情绪都很平静,唯独此刻似是突然哽住了喉咙。她只好转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在了另一个儿子身上。
明绰却不肯放过她,又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你想他吗?”
敬漪澜做了个深呼吸,没有看她:“想。”
然后又苦笑一声:“但我没有办法。”
明绰便凑了过来,轻轻地把狐裘展开,搂住了她。敬漪澜闻到她身上尚未消散的酒气和熏香交缠的味道,然后明绰说:“我也想我儿子。我也没有办法。”
敬漪澜没有说话,轻轻地
歪了歪头,以额头贴住了她的。萧秧还是仰着头,不知道从星星里看见了什么,突然独自一个笑了起来。明绰意外地撑起了脖子,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萧秧笑。他的声音好干净,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为什么笑,就只是纯粹的欢喜。
明绰突然说:“今天我真高兴。回建康以后,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敬漪澜不信似的:“真的吗?”
萧秧突然挥起了手,旁若无人地对着遥远的星空叫起来,没说什么,就只是一些“嗷嗷”的声音。亘古长夜,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明绰看着手舞足蹈的孩子,也跟着轻轻地笑了出来。
“真的。”明绰回答她。
第125章
明绰已经预料到,谢星娥不会对她在上阳宫设私宴还带上了敬夫人母子一事坐视不管,但也没有想到,她会直接在元会朝贺上发作。
元会朝贺一向是仅次于年尾祭礼的大宴,今年又是萧盈登基三十年,宗亲重臣都在,人太多了,敬夫人母子便照例没有出现。皇后连祝酒三巡都没忍得过去,就对长公主阴阳怪气起来,问她今日怎么没把皇长子带出来。
明绰当时什么都没说。不管怎么样,大雍帝后同为至尊,这个场合,她不能说什么。
但她心里也忍不住觉得好笑。谢星娥根本算不上有什么心计,她的刻薄、残忍和不容人都摆到明面上,所倚仗的就是她大雍皇后的“名正言顺”。受了委屈就要发作,有一点儿威风就要立刻摆,从来没有学会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说实话,还是明绰那个从小被宠到大的表妹,除了她现在站到了姐姐的对立面,其余什么都没变。
这么多年防备着段知妘借刀杀人、祸水东引等等层出不穷的手段,乍然见到谢星娥这种明面路数的,倒是把明绰弄得哭笑不得。
长公主既然不搭茬,皇后咄咄逼人也没用,被萧盈两句话一带就含混了过去。明绰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若谢星娥当真有些过人的手段,萧盈反而不会留她到今日了。
年后又落一场雪,东乡公主破天荒地让上阳宫里炖了滋补的汤,亲自送去了含清宫。
年节休朝五日,朝臣们都还在休息,但萧盈没有。任之带明绰进去的时候,萧盈从桌前站起来迎她,案上摊着的明显是朝臣上的黄纸公文。明绰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自然地躬身行礼。
她还未屈膝,萧盈已经走过来,托着她的手肘把她扶了起来。明绰回来以后一直还没来过含清宫,此时不由环视一圈,多看了两眼。宫中的陈设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就寝的内殿连通当年谢郯给兄妹两上课的小房间,所有的案几屏风、熏炉摆件,都是积年的旧物。明绰没忍住有一瞬间的晃神,朝房中的刻漏看了一眼,似是担心自己又迟到了。
萧盈放开她的手肘,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搓了搓:“还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明绰把手抽出来,去端宫人手中托盘上的汤:“东乡来给皇兄拜年了。”
还不等萧盈说什么,明绰已经自顾自地到铺满了公文的案前跪坐下来,把汤盅放在了公文旁边,然后伸手把摊开的那份折了两折,理到一边,再将汤盅的盖子掀开,抬头看着萧盈:“皇兄?”
萧盈站在那里,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这才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明绰双手奉着汤匙给他,动作恭敬,十足是个伺候人的姿态,反而让萧盈愣了一下。然后他垂下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接过了那汤匙,只问她:“想要什么?”
他们兄妹之间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明绰唇边勾出一个弧度:“请皇兄给秧儿好好请个先生,教他读书。”
瓷勺在汤盅底部刮出细微的声响,萧盈辨认着汤里放了什么食材,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先喝了两口,才垂着眼睛问了一句:“他能见外人吗?”
明绰的眼睛轻轻一眯,一下子明白了敬漪澜说的那个话什么意思,很有照着皇兄后脑给他来上一下的冲动。
“敬夫人虽识几个字,到底是民间出身,所学有限,若是仅靠她一个人教,岂不耽误了秧儿?”
萧盈还是没抬眼:“朕可以亲自教他读书。”
是敬漪澜不愿意与他相见。既不愿意他去承华宫,也不愿意将孩子单独送来含清宫。
明绰还是笑着,用一种明显到根本没有想骗过萧盈的敷衍语气回道:“国家上下都仰赖皇兄,怎好让皇兄亲自操劳?”
萧盈眉头轻轻一皱,很难说是让明绰这种语气惹恼了还是逗笑了,侧过脸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汤盅一放,突然道:“你若真喜欢这个孩子,我干脆将他过继给你,也省得皇后急得觉也睡不着。”
明绰到底没忍住,咬着后槽牙“嘶”了一声:“你……!”
见她这个反应,萧盈反而笑起来。以前明绰是不会跟他这样的,有话直接就说了,有时撒个娇,耍个赖,知道他有求必应——即便当年很多事他根本还做不了主,但明绰还是有恃无恐。她几时学会了这样婉转相求?萧盈的笑意淡了两分,心里想,是因为乌兰徵吗?
明绰怕他疑心什么,又道:“秧儿这个样子,是不能继承大统的,此事我心里也有数。皇兄春秋鼎盛,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儿子,立谁都好,做妹妹的不敢干涉国本大计。只是这孩子与我儿年岁相仿,我难免有些移情……皇兄,”她说得情深意切起来,伸手攀住了萧盈的手臂,“秧儿不比别的孩子差什么,就算做不了皇帝,总该通学问、明事理,以后是在建康养他一世也好,封地外放也好,他总有自己的一辈子要过啊。”
萧盈安静地听她说完,前面那些承诺不干涉国本的都没往心里听,唯独一句“与我儿年岁相仿”听见了,眼神柔和了几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又端起汤盅接着喝了。明绰还以为他会说一说来教秧儿读书的人选,但是萧盈也没有要跟她商量这件事的意思。明绰眼巴巴地等了一会儿,只听到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和星娥自小要好,怎么闹成这样了?”
那天宴上瞧着明绰退让,转头又来含清宫替皇长子求学,显然也没有半点要考虑皇后的意思。
明绰没好气地把挂在他手臂上的手收回来,只问了一句:“你说呢?”
萧盈手里的勺子一顿,转头看着她。明绰一下子意识到这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倒像是在说她们姐妹是因为他才反目的,可要她解释仍心寒于谢星娥十几年前的选择,既显得她小气,又难免提起谢太后那些旧事。明绰轻轻咬了咬下唇,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萧盈已经不需要她回答了,低着头,搅了搅汤底还剩的一点儿药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见他这个表情,明绰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但又不好解释,顺手就抓了他桌上份奏疏翻了两下。这个动作她并没有多想,看到萧盈意外地一挑眉才意识到不对——这里不是洛阳,除天子以外的任何人随意翻看奏疏公文都是死罪。可是拿都拿起来了,明绰赌气起来,就握在手里,看着萧盈。
“皇兄要治我的罪吗?”
萧盈笑了一声,把汤盅盖上放到了一边,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乌兰徵都许得,朕有什么许不得?”
明绰险些当场翻一个白眼。她在洛阳的时候可不用乌兰徵来“许”什么,那些奏疏公文就是上给她看的。大燕皇后曾经的权势,建康只是听说,萧盈也只能想象。她心里别扭,又想把这份黄纸放下,但萧盈反而道:“这是你舅舅的上书,正好,你也看看。”
明绰的动作一滞,到底展开了奏疏垂眼一扫。谢聿别的不说,一笔好字颇有造诣,深具当年谢太尉的遗风,只是写的内容就不那么好了。谢聿上书,称大燕先王驾崩眼看着就要满一年了,长公主大功之期将至,当尽早再择良婿。
明绰看完了一遍,似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头再读了一遍,半晌,才极响亮地“哈”了一声出来。
“妇人再蘸,期而后嫁,也得看看是不是年轻无子……”明绰把黄纸一丢,强压着火气,“我已三十,还有个儿子,嫁给谁去!舅舅还真是心疼我,要我去做这万人唾的□□!”
谢聿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明绰的幸福,还提及了当年太后临终嘱托,又说长公主的儿子不能膝下承欢,才恐她老来孤寂。但是话说得再好听,也藏不住他真实的心思——长公主想干涉立国本,那还不简单?嫁出去做人妇,冠了别家的姓,萧家的事还同她有什么关系?
明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到底是比他女儿有成算。我才回来几天啊?就急着把我赶出宫了。”
萧盈倒是不像明绰一样怒在脸上,只说了一句:“有朕在,谁能赶你出宫?”
明绰闻言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敬漪澜提醒过她,连桓宜华都为她考虑过这样安排不合适,但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为了挑衅萧盈吗?还是验证什么呢?可是得到了萧盈这句话,她又怎么都不是滋味起来。
历朝公主外嫁,即使年轻丧夫,也多半有儿子可以守着。从前的卫阳公主算是最不同的,因与夫君不睦,被父皇特许和离,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居住,待遇和分封亲王的儿子一样——但即便如此,卫阳公主也没有被接回皇宫居住。
明绰回来的时候心如死灰,萧盈做什么她都不在意,更没有意识到萧盈已经为她破了多少例。
这皇宫里的女主人已经是谢星娥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是没有家的。今日是中书令,明日是不是就是尚书郎,还是哪位得势重臣,都可以来议一嘴长公主去嫁给谁?是不是她从此只能像一块被高高挂起来卖的肉一样,谁经过都可以问个价?还是说她的余生,就只能完全地依赖萧盈……依赖他的歉疚?还是他的爱?——明绰甚至不确定这爱还存不存在。
她不说话,眼里凝了一滴泪,将落未落。萧盈皱起了眉,伸出手在她眼下一拂。泪沾到他指尖,反而顺着他的动作抹开,明绰顺势垂眸,眼下一片晶莹。萧盈的手就没有收回去,托着她的脸颊,又问:“怎么了?”
明绰摇了摇头,萧盈就不问了。任之快步从外面进来,见到两人挨得这么近,赶紧低下头,止步于外殿,轻轻地咳了一声:“陛下。”
萧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说。”
“桓令君、大将军和尚书左丞来了。”
瞧那样子,显然不是这几个人大年下的主动冒雪前来,而是陛下有召。明绰的视线往方才摊在桌上的奏疏上一扫,她整理到一边的时候瞥到几个字,似是与盐铁之策有关。萧盈也看了她一眼,平常嫔妃要是来送个汤送个药,听见朝臣求见,肯定就主动告退了,但是明绰动也不动。
任之没想到里头又没动静了,轻声又提醒了一遍:“陛下?”
萧盈看着明绰,她就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抬起来,泪痕还没干,也看着他。
然后他妥协了似的,笑了一声,轻声道:“传他们进来吧。”
第126章
景平二十一年,萧盈曾下旨开放民间制私盐之权,将原本的官盐买断改为专设盐官监督,主导之人便是尚书左丞王勤。景平二十四年起,又逐步开放私铁之权,允许民间自冶自营。
如此一来,当年官吏贪腐、以次充好等等问题也都依次杜绝。这几年老天也给面子,没出现什么大涝大旱,看着今年冬天这下不完的雪,来年肯定又是个好年,这都是陛下励精图治之功。
桓廊与王勤进了含清宫,暂不议事,诸如此等的好听话先说上一箩筐,算是给萧盈拜个年。萧盈也不打断他们,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宫人们流水似的围在几位重臣身边,上完了茶又上点心,等到王勤准备第三次重复“贤王德政,功比山川”之类的话的时候,萧盈才终于抬了抬眼睛:“行了。”
王勤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睛直往内殿那个女子身影上瞟。
也不是他想说这些废话,但是长公主今日怎么不走啊?他乍一眼还以为是陛下哪个新宠的嫔妃呢,一看竟然是东乡公主。当年谢太后谋反,就是王勤在朝中为太后联络重臣,后来得蒙陛下不弃,仍旧用他,也不废谢太后施政的思路,王勤就更要加倍地要在萧盈面前表忠心。
长公主不走,他怎么好开口说朝堂上的事儿呢?
明绰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也没有堂而皇之地列席,但就是在萧盈的寝宫里转。一会儿捏捏皇兄的枕头,跟含清宫的女史说这料子不好,要换个再软些的。一会儿又检查一下熏炉里的燃的香料,说这个也不好,冬天的地龙一烧,这味道就太呛人了,要换个更清淡些的……那份琐碎细致的劲儿,好像在她回来之前,从来就没人上心过大雍皇帝的起居似的。
萧盈只当不知道她在忙活个什么,点了点一直沉默的袁增:“青州那边如何?”
明绰马上抬手示意那女史别说话,听袁增给萧盈回报情况。
青州自古产盐,当年一放开,第一个发家致富的就是青州的盐商。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盐帮”,与权贵联姻,买通当地官员,隐瞒盐课,搞得无法无天。
大雍好些年没有往外征伐,最多也就是修修水利上花些钱,青州的“盐匪之患”就没暴露出来。但是去年长安宣平门之变以后,大雍上下厉兵秣马,做好了与强邻开战的准备,一要钱,这窟窿眼就藏不住了。
建康转头一看才发现,整个青州都成了法外之地了。
东乡公主回了朝,战事暂缓,萧盈就腾出手,准备把这帮“盐匪”收拾了。这事儿文官压不住,要大将军派军队去,所以过年也没得消停。袁增这人话不多,到御前也只有寥寥数语,乌合之众不敌正规部队,青州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
明绰此时已经掀开了隔绝内外殿的轻罗软幔,萧盈一抬眼,就看见她站在桓廊身后,满脸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乌兰徵常年征伐,一打起来,国库里的钱就跟流水似的哗啦啦往外淌,所以大燕的盐、铁、酒、铸,甚至山林渔业,人头农田……只要是能课税的,全都牢牢地把握在朝廷手中。她离开大燕之前一心推行的新政,说到底也是为了能够收更多的人头税。所以她实在是理解不了萧盈把财政大头下放民间的行为。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袁增说完了,桓廊便进言,要把为首的几个“盐大王”杀了。王勤也附议上峰,道:“盐帮之患,恐怕不只是青州一地,沿海诸地皆有盐场,焉不知还有什么别的什么‘盐大王’‘盐帮主’,还是得严惩严办,方能以儆效尤。”
萧盈就淡淡地“嗯”了一声,只道:“先让他们把盐课都吐出来再杀。”
明绰懒懒地倚着柱子听,感觉皇兄的语气很像是过年挑了头养肥的猪来宰。她没忍住笑了笑,萧盈便抬起头看她,头轻轻一歪,用眼神问她笑什么。他做得太明显了,桓廊和王勤就也都跟着转头来看。见到长公主听得这般明目张胆,两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明绰只好把那软幔放下,转身进了内殿。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能听见,袁增汇报,青州的盐帮同样借了开放铁策的便利,私
冶兵器,这才成了一方之患。大将军言下之意,还是规劝萧盈,盐铁之策不能放开,但桓廊与王勤所代表的尚书台则认为此政还是利大于弊,而且民间已经开放了这么多年,若是又想突然缩紧,恐怕会有更多混乱,青州之事不会是孤例。
他们两个人两张嘴,袁增就没有特别坚持。萧盈并不着急表态,文官的话他听,武将的话他也听。明绰感觉得出来,他们都没藏什么私心,尤其桓廊和袁增其实就是一家人,但遇到这样的事,他们还是能各抒己见,不会因为利益共同就非要统一战线。甚至听着听着,明绰也有些被桓廊和王勤说服了。
当年盐铁官营所造成的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和大燕的情况并不一样。而且这几年地方上有了灵活的财权,大大刺激了生产和交易,再加上后来与洛阳互市,才有了百姓们的好日子。一地的盐匪之患固然带来了灾祸和混乱,但更多的百姓们实实在在过上了比以前更好的日子,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没忍住在心里比较了一番。在大燕的时候,她很少能看到两方持不同意见的朝臣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论政策的利弊。他们被粗暴地分为胡汉两个阵营,大部分时候,人必须先选择自己的阵营,再选择自己的观点。有时即便政见不同,为了自身的利益集团,也不得不有所屈折。大燕朝堂的所有事都是立场之争,所有的争夺也都是立场的争夺,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随时准备生死相搏,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就事论事的空间。
明绰不知道这是因为国家初立才举步维艰,还是因为萧盈确实是个更英明的君主。
难道这是她的失败吗?段知妘会比她做得更好吗?
明绰走了个神,没注意那头已经议得差不多了,萧盈已经知道了他们各自的意见,叫人来赏了几个菜,既是年节的礼数,也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这大年下的被叫进宫来加班加点,本该赶紧领了赏回家烤火去,桓廊却啰啰嗦嗦的,又跟萧盈扯起家常来,先问了皇后的安,又问崇安公主,曲曲绕绕的,最后又问到了皇长子身上。
“正好,”萧盈想起来了,“皇长子也大了,早该进学。若论学问,令君是最好的。不知令君……”
他还没说完,明绰又一把掀起了软幔,整张脸都在用力,恨不得两颗眼珠子能喊出声音来,让他别选桓廊。
这老头儿现在是忠心了,但当年她替皇兄上朝,他是怎么欺负天子年幼的,她可都记着呢!
萧盈话说到一半,接收到了明绰那边的眼色,舌头里就打了个弯:“……不知令君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桓廊原本都打算躬身领命了,听见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也转过脸去看长公主。明绰做错事似的,赶紧把软幔放下。桓廊便冷笑了一声。
教不教皇长子没什么,那孩子注定继承不了大统,桓廊也没在他身上押宝。只是看在他毕竟是萧盈目前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去教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长公主一个已经外嫁的女子,又回来对此事指手画脚,实在岂有此理。
“陛下,此事臣不敢擅专,”他顿了顿,特意强调什么似的,“还是请陛下乾纲独断。”
萧盈只当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那朕再想想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桓廊可以退下了。但他还是没走,把头磕到最下,突然又道:“大燕先王前车之鉴不远,臣请陛下谨记于心!”
明绰猛地掀开了软幔,还未走出去,便听袁增笑道:“咱们皇后最是贤明,令君这话又是从哪儿来的?”
桓廊明显不是在提醒萧盈要戒备谢皇后,可是袁增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非要把他那话往皇后身上引,硬说桓廊是为了元会朝贺那天皇后发作的事情多嘴,让陛下切莫见怪,就跟压根没看见内殿里站着长公主似的。
桓廊让他拽得使劲挣巴,唤了他好几声,但袁增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边说:“人老了还不知道自己嘴碎讨嫌,快随我回去!”一边给王勤使了个眼色。
王勤会错了意,竟然突然上前一步,开始夸皇后的贤明,说她“不越内道,不言外政,是妇人之典范”,必然不会重蹈邻国的覆辙。
袁增一听话头不对,脸色也变了。三人之中,显然唯有他最会看萧盈的脸色,不愿得罪长公主。也是没想到他都特意把话引到皇后身上了,王勤这棒槌还能帮倒忙。
明绰听到这里才终于回过味儿来,原来在建康朝堂上,他们就是这么把宣平门之祸都算在干政的女人头上的。桓、王二人一唱一和,这是点她呢——可她甚至什么都还没说,只是隔着一道帘子站着,他们就已经这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也许正是因为她站在帘后,才让所有人都想起了她的母亲。桓廊真正想说的那个“前车之鉴”真的是乌兰徵吗?否则萧盈为什么这样诡异地沉默着?
明绰重新把软幔放下,扭头就走。动作幅度太大,袖袍带翻了一尊精巧的铜枝烛灯,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终于打断了外面说话的声音。
一片短暂的静默,然后是三个人低低的告退之声,显然是萧盈做了个手势,让他们都下去了。明绰其实也想离开,但是她又不能往外走,只好往里躲。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萧盈极轻的脚步声。
他把烛灯重新扶好,有意缓和气氛似的,只道:“朕还以为,你定要出来面斥重臣了。”
明绰转过头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若是十几年前,她确实肯定已经忍不住了。小的时候她是最藏不住话的,穿着天子的衣服坐在太极殿上,不服气起来谁都敢顶撞。
可是十几年后的明绰已经明白了。在太极殿上顶嘴没有用,挨戒尺的时候强撑勇敢也没有用,现在跑出去面斥桓廊也还是没有用。这从来就不公平,所以没有用。
萧盈看着她的脸色,叹了口气唤她:“溦溦……”
他确实是一个更英明、更有手段的君王。但他不是乌兰徵。
明绰突然笑了笑,打断了他:“皇兄终于议完了?”
十几年的她会冷着脸离开含清宫,会以为她发作的那一点脾气真的有任何的威慑力,会指望着萧盈来哄她。
但现在的明绰只是站了起来,不顾萧盈脸上难以掩饰的意外之色,轻快道:“我陪皇兄用饭吧。”
第127章
教皇长子读书的人选,最后落到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人头上。年后复朝,萧盈点了太仆令入宫。他的才学倒也一般,但于观星算学一道上极精。长公主亲自引他进的承华宫,头一次听到了皇长子和正常人一样有问有答。谈到感兴趣的东西,他甚至会主动向太仆令提问。原本一直抗拒的敬夫人也终于没了意见,同意了由太仆令
来教皇长子读书。
及至开春换季,萧盈又病了一场。长公主为侍疾,暂时搬进了含清宫的偏殿。群臣往来议事,长公主也不避人。这下,不满的就不只是尚书令了。
谢聿在面君时又提了一遍要为长公主择婿的事,把陛下惹得发了好大一场火,说他们兄妹二人自小失孤,相依为命,如今他病着,只有长公主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中书令连这点儿亲情都要夺去,是不是盼着他早点儿死?
话说得太重,殿里来议事的群臣跪了一地。长公主又出来劝,让皇兄息怒。自己掩面而泣,说与大燕先王情深,不忍辜负,又怕嫁了别人,令当今的大燕天子难堪……舅舅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谢聿闹了个没脸,转头就去女儿那里教训,说她成天只会抱怨陛下不喜欢她,陛下病了却从来不见她去照料,说得谢星娥当天就牵了女儿去了含清宫。
见到皇后都来了,明绰就主动退了一步,自己回了上阳宫。一直到天气彻底回暖,萧盈的病好了,她也没再去含清宫看一眼。只是听说仍有人在上奏疏,觉得长公主久居宫中,实在于礼不合。
萧盈一概没理,反而又给长公主封赏。明绰便顺势求了一个恩典,说她不想让皇兄为难,欲效仿从前的卫阳公主,也去宫外立个公主府。
萧盈答应了,着人去选址、修建,瞧那架势,没个三五年这公主府还建不起来。但有了这么个旨意,就是陛下退了一步,朝臣们果然消停了不少。
“真能住在宫外可就好了!”这消息一传出来,桓宜华是最高兴的,笑得嘴都合不拢,“那我们日日都能相见了!”
“我是去公主府,又不是去你家!”明绰也笑,“谁有空日日见你?”
桓宜华便“哎哟”一声,一副伤了心的模样。明绰又亲亲热热地贴她的脸,两人笑成一团。桓宜华突然很轻地叹了一声:“我还以为……”然后又不说了。
明绰追问了一句:“以为什么?”
桓宜华便拉了她的手,轻声道:“我听伯彦说,你回来的时候不情不愿,还说……”她顿了顿,显然不敢复述那句“永远不会原谅”的话,见明绰神色一动,便赶紧笑了一下,遮掩过去,“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哪能真有仇啊?如今陛下这样疼你,你什么都不用发愁,多好。”
明绰便也跟着笑笑,回握住了她的手,什么都没解释。
她不知道萧盈是如何告诉袁煦的,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说,袁煦自己就看得出来。反正当年她和萧盈的事情,袁煦确认是知情人。他有没有告诉过妻子,明绰不得而知。桓宜华可能也知道,毕竟从谢太后薨逝到明绰启程去长安之前那段日子里,陪伴她最多的就是桓宜华。明绰不觉得当时那个年纪,她能把心事藏得多好,若说桓宜华一点儿都没看出什么,也有些荒唐。
但桓宜华也是聪明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明绰和萧盈都已经各自嫁娶,就算知情,也最好装作不知道。
桓宜华觉得她那会儿就是一时气话,如今气消了就没事了,明绰也不想反驳。她希望所有人都这么想,最好萧盈也这么想。
这段日子她已经看得很明白了。即使薨逝了十几年,谢后临朝的阴影依然盘旋在大雍朝廷的上空。经历过她母后垂帘听政那段日子的老臣们会对长公主涉政一事更加敏感一些,年轻一点儿的则是态度暧昧,对于女子干政一事他们也不太高兴,但仅限于“不适”,没到如临大敌的地步。
除此以外,还有一类人,譬如袁增,他们不管有没有经历过谢后临朝,对待长公主的态度完全取决于陛下的态度。
所以明绰去含清宫侍疾,她要让朝廷上下都看到这份“兄妹之情”。
但也不能说,这完全是在演戏。萧盈也过了三十了,他一病,明绰就想起当年卞弘那句判语,心里一直吊着。萧盈的病根是心脉上的损伤,不是已经修身养性,戒嗔戒怒了吗?怎么还是换个季就病倒了?往年是这样的吗?卞弘让她一迭声问得话都说不上,最后吞吞吐吐的,只说也许,大概,可能……
还是去年听说了宣平门之变之后旧疾复发了一次,才这样元气大伤。
这次给的药性猛了一些,萧盈睡下了就盗汗严重,早上醒来中衣都是湿透的。但他是个药罐子,这些年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后病症都见过了,这点事儿他没放在心上,还不让伺候的宫人大惊小怪。可是明绰担心他这样发汗又要着凉,抓着卞弘让他重新再改温补的方子。连太医令都没忍住感慨,还是长公主细致。
可他这副样子,不还是谢拂霜害的,明绰只有苦笑。她怨恨也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其余的心,其实很淡了。
从前她是大燕的皇后,要争权夺势还有争权夺势的立场。如今她只是长公主,还有个曾经起兵谋逆,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帝的母后,明绰知道,建康的朝堂永远都不会有她的位置。
她不指望萧盈真的能给她报仇,只是盼着晔儿。她不信那封信会是晔儿的本意,晔儿会怨她,这无可厚非,但她花了两年多修复与儿子的关系,她不信晔儿真的此生再也不想见她了。她为儿子留下了方千绪,他一定能替父亲报仇。她现在只盼着母子团聚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之前,明绰需要足够能保障自由的权力。
这些心思,她谁也没有说,也不打算对任何人说。
“那我要跟皇兄说,找个离袁府近的地方,”明绰继续跟桓宜华说笑,“你要是在家里受了气,也好有个去处。”
桓宜华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公主府明日就在袁府旁边拔地而起。
明绰瞧着她长叹了一口气的样子,担心地多问了一句:“怎么了?”然后不等桓宜华回答,就很不满地压低了声音:“袁煦又干了什么?”
桓宜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是伯彦。哎呀……我说出来都嫌丢人,总之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我来你这里躲躲清净。”
明绰更好奇了,笑着搡了她一下:“丢人的事情我更要听了!你这人怎么净吊人胃口!”
桓宜华让她推得晃了晃,明显也不是真的不想说。
“就是恕颐她张罗着,非要给二郎纳妾……”
明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啊?”
这也太贤惠了。
“那闹什么呀?”明绰听不懂了,“又不是你们家二郎要纳妾,她不愿意……”
“二郎跟他阿兄可不一样!”桓宜华马上一脸正色地维护袁綦,“他才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他还不愿意上了。”明绰只是笑,“怎么,他是做了什么,让楚夫人嫌弃他了?”
桓宜华满脸都是哭笑不得,又说了一遍:“这事儿真是没法往外说……”
明绰一听这“说来话长”的语调,就赶紧让阴青蘅再补一碟果干来。桓宜华气得直拍她,两个人又笑成了一团,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明绰一边剥核桃,一边摧着桓宜华:“说嘛!”
于是桓宜华便说了。
楚恕颐和袁綦差不多大,两人成亲的时候都是十八、十九岁,算一算,也就是当年大雍自幽州出兵,帮着乌兰徵夹击拔拔兀舒骨之后的事情。那次袁煦没有跟着出征,袁綦屡立奇功,风头正盛,刚回建康又成了亲,可谓是春风得意。
但是成亲没两天,袁綦就自己抱着铺盖,去另一间屋里睡了。
“哦,”明绰点点头,“不喜欢她?”
“那倒也不是……”桓宜华还没说出来,先笑了起来,“问他呢,他也不说,问他们屋里伺候的人,也没听见他们俩吵架什么的,我和娘就轮番去问恕颐怎么回事,结果问出来……”她脸上一红,又不说了,急得明绰只是推她:“什么什么?”
桓宜华压低了声音:“恕颐说,她疼。”
明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顿时笑得浑身发颤,手里的胡桃果壳
都洒了一地。笑了半天才平复过来,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那你家二郎……倒也算是个君子。”
桓宜华长长地“哎呀”了一声:“照说这种事情,出嫁之前总有府里的老人教一教的吧?可是恕颐那样,也不知道楚家怎么回事,只能我和娘去劝……”
“劝她做什么?”明绰继续剥核桃,还是笑,“那肯定是你们家二郎不温柔啊,你们该教他去呀!”
“谁说没教了?”桓宜华没好气,“可他也是有点儿死心眼,说恕颐不愿意,他也不能强求……”
“还真是个君子啊?”明绰又笑得不行,伸出两根手指撑住了额头。
“你快别笑了,”桓宜华又来拧她,“我们都快愁死了!”
“好好好,不笑了……”明绰正了正色,“你接着说。”
当年袁增回朝,因为长公主那封信,被萧盈提点了几句,让他不要自作主张。乌兰徵撤军之后,派了大将拓莫阙去收复辽东。拓莫阙经过幽州边境,大雍果然没有异动。但是后来乌兰徵又出征漠北,幽州大有被包围之势,萧盈还是命袁綦领兵,只做必要的防守。
这一守就是好几年,留楚恕颐一个人在家。但婆母自知出身不好,也不敢来作践大户人家的儿媳,桓宜华又是个和善的阿嫂,和她相处得也很好。她有时候想家,桓宜华也不会非不让她走,平心而论,楚恕颐那几年的日子,过得是相当舒心。里里外外谈起这桩婚事,她也没有任何的怨言。
可是袁綦一回来,她就不自在了。三年前袁綦被从幽州调回来,两人就住了两晚,楚恕颐居然跑回娘家去了,说是母亲病了,她要回去,后来是让楚培亲自给送回来的,给袁家赔礼道歉,搞得大家都很尴尬。
桓宜华只好和婆母轮流地去和楚恕颐谈,是不是二郎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她。楚恕颐也急得哭,说袁綦没什么不好的,她也没有讨厌袁綦,她就是……
桓宜华直叹气,明绰赶紧催:“就是什么?”
“她说她跟二郎不熟。”
明绰实在没有忍住,笑得惊天动地。桓宜华也是哭笑不得,连连摇头。
“也是实话。”明绰笑完了,自己拍着胸脯顺气,“盲婚哑嫁的,确实不熟。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的人,上来就要脱衣服,谁心里乐意啊?”
反正她当年刚嫁给乌兰徵的时候是不乐意的。
这个楚恕颐……明绰一边笑一边在心里想,倒是真有意思。做事纯然由心,多难得。
桓宜华继续往下说。既然楚恕颐都说了这话了,自然是要好好地从袁綦身上下手,让他跟妻子慢慢来。但是袁綦再好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儿也有点儿脸上挂不住。楚恕颐不愿意跟他同房,他就干脆分了房。他一分房,他母亲就着急,没完没了地念,给他念烦了,他就去跟陛下请了命,又出去带兵了。
萧盈知道袁家这荒唐事儿,也不把袁綦派得很远。所以这几年里,为着哄哄母亲,他也还是时常回建康来,只是都留不长,就避难似的赶紧走了。也就是去年领了命,接了东乡公主回朝,才消消停停地在建康多留了几个月。
于是他母亲又不消停了,成天地就是操心楚氏不给二郎生孩子。楚恕颐受不了了,就主动提出来给二郎纳妾。但袁綦又不乐意了,嫌纳妾名声不好。
明绰嚼着核桃说风凉话:“好歹你们府里还有个人知道纳妾名声不好听呢。”
且不说袁煦,袁增院里还养着几个年轻的呢。
桓宜华无话可说。
“还是你婆母想不开。”明绰继续说风凉话,“这种事儿,逼得越紧,越适得其反……”
“我也是这么说呀。”桓宜华撑着额头,真是没招了,“你都不知道,前两年二郎只要回来,婆母就亲自在他们房外盯着,两人若是同睡一张床,全府上下就都知道了,这谁能愿意啊……后来逼得二郎觉也不睡了,就坐那儿,一坐就是一宿……”
明绰听得嘴里“啧啧”作响。这是真有点儿惨了,她都不好意思笑了。
“反正我也劝不动了,由她们去吧,我上你这儿来躲躲清净。”
“那……”明绰还有点儿想不明白,“也这么多年了,楚恕颐还觉得跟二郎不熟吗?就这么不愿意跟他做夫妻吗?”
“难就是难在这儿啊,”桓宜华把手一摊,“恕颐她……她缺心眼啊!”
他们俩也不吵架,还挺相敬如宾。桓宜华去问楚恕颐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也没什么想法,竟然觉得这么跟袁綦过下去也挺好的。桓宜华就说那你得有个做夫妻的样子,哪有这么做夫妻的。楚恕颐就回了她一句:“这世上有像你们这样喜欢这档子事儿的,就也有像我这样,不喜欢这档子事儿的。”
明绰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挑起来:“楚夫人了不得。”
“更了不得的还有呢。”桓宜华不知道叹了第几口气,“我说她这还是年轻,不懂,以后就知道寂寞了。她说有什么寂寞的?袁家难道不养她了?她吃得又不多!”
明绰再也没忍住,放声大笑。桓宜华也跟着笑,实在是无奈到了极处,只能笑了。
“有意思。”明绰现在才是真的明白桓宜华说楚恕颐很能解闷那句话了。
“你来躲清静有什么用啊?”明绰揩了揩笑出来的眼泪,“还是我来釜底抽薪,召楚夫人进宫吧!”
第128章
“夫人。”
楚恕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府里的丫鬟不要惊动了院里的人,一边自己蹑手蹑脚地靠近,大半个身子都隐在墙后,只露出半颗脑袋,鬼鬼祟祟地往自己院里看。
袁綦正在舞剑。
天热了,他身上一件薄衫脱去了一半,从腰上垂下,像是一条样式特别的衬裙。裸|露的肩背和胸腹上已经出了一层晶亮的汗,想来已舞剑许久,但他仍未觉疲累。长剑或刺或掠,或撩或劈,或挑或斩,不等一式用老,马上就跟上下一式。身随剑动,忽如轻燕,忽如击鹰。最后一点夕光从树影中洒下,斑斑点点地落在他身上跃动,手臂和胸腹的肌肉也随着动作绷出流畅的线条,怎么看都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但楚恕颐皱着眉头,一心琢磨着有没有绕开他回房间的路线可以走。
又有一个丫鬟从背后经过,叫了她一声:“夫人。”
楚恕颐赶紧回头嘘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袁綦收了剑,目光朝这边看过来,唤了她一声:“恕颐。”
楚恕颐背对着他,一张脸已经皱成了苦瓜,下定决心调整了一下才露出一个如常的笑脸,转头向他走去:“仲宁。”
旁边的石桌上搭了一块巾子,楚恕颐的眼睛一瞟,赶紧上前抓起来,两只手一起递给了袁綦,让他擦擦汗,一边关心了一句:“天这么热,小心暑气。”
袁綦“嗯”了一声,上下看了她一眼:“你打哪儿回来的?”
“宫里。”楚恕颐回答他,“长公主有召。”
袁綦擦汗的手突然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抹了两把脖子,装作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自从当日桓宜华带着楚恕颐去过一趟上阳宫之后,这半年来,长公主时不时地就会召她进宫作陪。长公主是寡居,在宫里又没有孩子可以养,没事儿就在上阳宫宴饮,先是请与她年纪相仿、过去就是旧识的官眷贵妇,然后就是她们的女儿、妹妹之类的名门贵女。据说长公主闲得没事儿干,还促成了两对亲。
这倒也没什么异常的,长公主安心在女人堆里作乐,总比日日盘桓在含清宫,在陛下身后要让人放心得多。她与袁家两位女眷尤其交好,也是寻常,毕竟袁家那两个兄弟就一直在陛下面前得脸。
袁綦把汗擦干了,看了妻子一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你几时耳上打了环?”
楚恕颐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
朵。汉家女子耳上干净,一般不打洞,但袁綦记得长公主的耳上是有环痕的,想来是染了乌兰人的习气。楚恕颐耳上还红着,一看就是刚打不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耳朵,只道:“长公主赏了一对耳环,我……”
楚恕颐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丈夫,怕他说自己没规矩,又小声地申辩了一句:“我们学长公主,都打了的……”
袁綦倒也没有说什么:“这就是长公主赏的?”
楚恕颐把手放了下来,点了点头。其中一枚耳环挂在她的袖口被勾下来,顺着动作被无声地甩出去。袁綦眼中一动,似是想提醒她,但又没张口。
他垂下眼睛,又问了一句:“今日阿嫂没一起去宫里?”
“博儿病了嘛……”袁博是桓宜华的第二个儿子,“阿嫂照顾着呢。”
“就你陪着长公主?”
“不是,”楚恕颐老老实实地把名字往外报,“还有谢云芝,卢卿兰,崔庆英……”
她显然还没报完,但是听到“崔庆英”的名字,袁綦就眉头猛地一皱,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楚恕颐察觉到不对,赶紧噤了声,懊恼地咬住了下嘴唇。
崔庆英如今在建康的名声很差,从前她要在府里胡闹,关起门来那是他们姜府自己的事情。偏偏她那夫君很有些歪心思,瞧见陛下这么疼妹妹,硬是让崔庆英出面,把长公主从宫里请到姜府做客。原是他这些年仕途不济,想走些歪门邪道,但讨好长公主的法子这么多,他偏偏选了最下作的一种。据说宴上把他那年轻俊美的堂弟请了出来——就是那个传说中跟长嫂崔庆英不清不楚的姜逯。这姜逯也是胆子太大,在宴上就对长公主百般献媚,扬言就等长公主出宫别居,他好自荐枕席,聊慰长公主寡居寂寞。
这事儿在建康一传开,崔庆英夫妇两个的名声已经是臭不可闻,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进陛下的耳朵里,反正现在已经连带着崔挺都没法见人了。
所以袁綦马上板了脸,说了一句:“都说了,你不要与这种人有什么多的来往!”
楚恕颐把嘴一撇,显然不太高兴。她家中从前也是执金吾卫的军侯,和崔庆英是自小的交情,她不太愿意丈夫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袁綦知道什么,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样,去姜府是长公主自己要去的。她和崔庆英说笑,非要去看看那郎君丑成什么样子了当初崔庆英才不肯嫁,还答应了,若是她亲眼看过了,也觉得委屈,那就替崔庆英做主,准她和离。
那姜逯献媚,长公主也只当个乐,说自古献美人邀宠是常事,献美男就是丑事么?楚恕颐觉得这也挺有道理的,长公主那可是长公主,她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陛下都不管,袁綦管得着吗?
可是她也不敢明着说什么。这些年她和袁綦一直相敬如宾,有的时候还能说说笑笑——原先婆母在门外听房的时候,他们俩甚至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那时候他对抗母亲,非要坐一宿,就是不到床上去,她就会陪他下一夜的棋,说一夜的话。虽然夫妻之事上不谐,但是袁綦尊重她,她也觉得袁綦是个好人,他们俩之间也算是有两分情分在的。
可是之前纳妾那事儿,家里闹得没个完,婆母去跟阿兄哭诉,阿兄就过来狠狠训斥了袁綦一顿,说都是因为他“不够男人”,才闹得家宅不宁,老母忧心,连朝中同僚都在看袁家的笑话。袁綦那天就发了性,硬是把楚恕颐拽到了床上。后来楚恕颐哭着求了两句“仲宁不要”,他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仓皇地道了歉。可是楚恕颐再也不敢跟原来那样对他了,见了他总是怕。
袁綦看着她的神色,自己也有些难堪,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恕颐低着头,不说话。那天她吓得跑去找了阿嫂,桓宜华知道以后气得把袁綦骂了一顿。可是家里人都不觉得袁綦做错了什么,反而说她不懂事,还连累兄嫂之间也吵了一架,婆母更觉得家里的祸事都是她带来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长公主突然把楚恕颐召进了宫,还留她在上阳宫里住了好几日,让她免受家中的责难。虽然这事儿她嫌丢脸,也不敢告诉长公主,但在她心里,长公主就跟那救苦救难的菩萨没什么区别。
她沉默着,袁綦便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悻悻地让她早些回去休息。楚恕颐心里只想着,若不是你在这里拦路,我早就回去休息了。于是她带着气微微屈膝,生硬地行了个礼,站起来要走。
袁綦又在她背后道:“陛下有召,明日我不回来。”
楚恕颐转过头来也道:“明日是盂兰盆法会,我约了长公主去街市,也不回来。”
那意思就是你爱回不回,没人问你。
袁綦感觉到了妻子的言外之意,有些尴尬地抬手抚了抚眉毛,看着楚恕颐转头进了屋。他们俩如今还住在一个院里,但是已经彻底分了房。袁綦又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直到日头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他才突然走了两步,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小心地放在了帕子里,转头走进了另一间房-
“姜川……?”萧盈轻声重复了一遍名字,甚至还得想一会儿这人是谁。
明绰“嗯”了一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提醒他:“就是姜家那丑郎,跟崔家订下了亲,崔庆英拖到二十了都不肯嫁的。”
“哦,他呀。”萧盈想起来了。姜家也算是名门,但是大雍入仕,对男子的仪容也有要求,太极殿上往下一看,有老的,但是没有丑的。据说当年就是谢太尉嫌姜川体胖貌丑,觉得他站在太极殿上都有碍观瞻,愣是没让他入仕。
萧盈笑了笑,也落一子:“你怎么想起来推荐他?”
“皇兄没听说吗?”明绰冷笑了一声,“自是他许了我好处。”
萧盈就不说话,听说呢自然是听说了,但这种事他也不会去细问,没想到明绰倒是大大方方的,居然还正儿八经来推荐姜川了。
景平三十年以来,建康一直在查各地盐务。果不其然,青州的盐匪并非孤例,查出来几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路数,盐商买通当地盐官,隐瞒课税不说,有些地方因为盐官监管不力,导致民间通行“毒盐”“假盐”,不少百姓因此丧命,黑市也屡禁不绝。
朝廷大力整治了几个月,萧盈也忍不住想了,总不能这样摁下葫芦起了瓢地挨着地方杀,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盐策已开,要一下子收回来肯定是不行的,那问题还是出在那些个盐官身上。
可是盐官本来也不是随意任命的,都是朝中世家子弟。一个两个的都不行,那就不是萧盈偶尔地看走了眼,是大雍的选官制度出了问题。
大雍现在的选官主要就两条路,一条是官人法,另一条是征辟法。但官人法早已被门阀世家垄断,没点儿门路,根本评不到上品。而征辟法是朝廷从民间直接征辟有名望与才德之人,但“名望”本就需要背靠着世家才能造势——君不见当年谢太尉府上门客如云,就是这个道理了。否则高士隐于山野间,才比天高也不会被建康听说。
两条路殊途同归,还是被世家大族把控着。
明绰这两天跟萧盈细说了她在洛阳以太学选官之法,每年都有考核,考核过了以后进殿面君,再定官位。这其实是前梁时候的办法,建康也有太学,但还是同样的问题,因为世家把控,入学的子弟本就都是名门望族,这个考核也就失去了实际意义。到大雍这一代,世家们已经干脆不走这个过场了。
洛阳还能顺利施行这一套,是因为在接连的战乱和异族们的统治之下,洛阳世家凋零,而皇后招贤不问出身,从各地涌来的士人有不少寒门子弟,太学还能保证相对的公平。
萧盈要改,就得从根上改起,扩建太学,不限出身。改考核的体制,也改选官的途径。他要找个合适的人来牵头这事儿,明绰今日给了他一个名字,便是这位姜川。
萧盈微微垂下眼睛,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什么好处?”
明绰轻轻一哂,心里十分确定他早已听说了“美男献媚”一事,一边落子一边有意道:“历来买官,不是钱就是色咯,那我又不缺钱。”
萧盈果然抬眼看着她,一枚玉石似的棋子拈在他指间,迟迟不落。明绰反而含着笑问他:“你不高兴呀?”
萧盈便掩了眼中的神色,伸手落子:“都说是出了名的丑郎了,有什么色可献?”
明绰就不跟他玩笑了:“看重男子的仪容也不是坏事,但若不问才学,只以貌取人,无端地毁人前程,也不
可取。这姜川我见过了,才学,抱负,决心,一样不差。这些年他受人冷眼,最看不惯的就是世家之间勾连暧昧。他还答应了我,若是此番得到皇兄重用,便与崔氏和离——皇兄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萧盈没抬头,只道:“为了前程便要休妻之人,能用吗?”
明绰:“他今日顾念妻子,明日就要顾念舅舅婶婶……世上本就无完人,皇兄是要皎皎君子摆着好看呢,还是想要称心得用的刀?”
萧盈便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好。”
明绰马上把棋扔回篓里,萧盈抬起头看着她:“不下了?”
“不下了,”明绰站起来捋捋裙子,“我要出宫去赶盂兰盆会。”
这事儿提前两天她就跟萧盈说过了。萧盈看了一眼时辰:“现在就去?”
“我和楚氏说好了,要去街上多逛逛。”
“那棋呢?”
“哎呀我认输就是了!”明绰满心都已经飞到了宫外,懒得理他。
萧盈也把棋子放下,叫住她:“你先站着!”
明绰只好站住脚,萧盈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看着她。她如今既不是待嫁的闺中姑娘,也不是宫里的嫔妃,反而有了更多的自由,这半年没事儿就喜欢往宫外跑,什么热闹都喜欢凑,还要美其名曰“替皇兄体察民情”。萧盈本来是打算把那公主府再拖上几年,好继续留她在身边,但明绰很是迫不及待,恨不得公主府赶紧建好,她就飞出去了。
“皇兄你答应了我可以去的……”明绰脸一垮,已经委屈起来。
“朕没说不让。”萧盈摇了摇头,嘱咐了任之一声,“去把袁将军传进来。”
明绰愣了一下,哪个袁将军?可是还没问出口,袁綦已经随着传召出现在了门口,低着头,躬身向陛下行礼。
“今晚街上人多,”萧盈朝袁綦摆了摆手,“让仲宁带人护送你们去吧。”
第129章
楚恕颐在宫门口下马车,欢欢喜喜地提着裙摆去接长公主,结果看见了长身玉立站在长公主身边的夫君。那一瞬间,实在很难说三个人脸上谁的表情更难以形容。
好一会儿,明绰先上前拉了楚恕颐的手,头也没有回地就赶袁綦,不让他跟着。
袁綦没退,只道:“皇命在身,臣不敢违抗。”
楚恕颐没说话,攥着明绰的手可怜巴巴地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她期待了许久的这一晚还没开始呢,就已经被毁掉了。
袁綦为了面圣,穿的是武将朝服,还配了剑。他带着的那几个城门校尉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走出来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明绰没由来就是一股火,怒道:“你们穿的这样,到街上谁敢靠近?袁将军当我今晚准备做什么?特意上街去跟老百姓耍威风吗?”
袁綦让她教训得脸上一红:“臣……”
“我们先走。”明绰拉着楚恕颐就转身,“将军要跟就跟,但别让我看见!若是扰了百姓们玩乐,我定叫皇兄治你的罪!”
袁綦抬起头,看着她上了自家的马车,半晌都没反应过来。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对他这样怒气冲冲的?之前一路上回来,长公主对他都挺和善的,她回宫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难道是恕颐跟长公主说了什么吗?袁綦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顿时感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恕颐也没想到长公主对袁綦是这个态度,一时有些被吓住了。坐到马车上还忍不住掀帘子往后看,看到袁綦愣愣地站在那里,脸都涨红了,旁边的将士们也都低着头,一个人都不敢上前问他,她就没忍住心里忐忑起来。
不管怎么样,袁綦还是她的夫君,长公主是皇家,皇家对袁家的宠辱,还是与她息息相关。
“长公主……”楚恕颐赔了个笑脸,小声地叫了明绰一声,“仲宁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你消消气……”
明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还在“砰砰”跳个没完。她为什么突然对袁綦那么大的火气?楚恕颐这样说,她就更有些心虚,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谁要他跟着?皇兄也真是的。”
楚恕颐恍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陛下要管着长公主,才让她不高兴了。不是针对袁家有什么不满就好,楚恕颐放心下来,朝着明绰“嘿嘿”一笑。
马车已经动了起来,楚恕颐最后掀起帘子回头看了一眼,见袁綦已经在整合属下,准备跟上。但是隔了一段距离,不敢太近。
“我都准备好啦!”楚恕颐兴致重新高起来,献宝似的把马车里的香火纸钱指给明绰看,“我们先去福光寺里祈福,他们有素斋面可以吃,吃完了就沿着河走走——河灯我也准备好了!”
明绰也被她的情绪传染,没忍住笑了出来。盂兰盆节向来热闹,但毕竟是祭祀的日子,以前宫里总会安排这样那样的仪典,她作为长公主,是不能出来与民同乐的。不过现在主持这些仪典的成了谢星娥,她不露面,皇后心里还舒坦些呢,所以今年她要出来凑这个热闹,萧盈才会一口答应。
“我听敬夫人说了,路上还会有人扮小鬼?”
“对对对!”楚恕颐笑着点头,“今晚‘鬼门大开’嘛,百姓们都会在街边烧纸施食,孤魂野鬼也可以来飨用,那些扮小鬼的也就是讨个赏。”
明绰点点头,一眼瞥见她只带了一侧的耳环,另一边却是空的。看到长公主的视线垂下来,她赶紧摸了摸空着的耳朵,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弄丢了一个……”
明绰笑了:“那怎么还戴着?”
楚恕颐脸都红了:“你说先戴几天别摘,肉会长起来的,我就没……”
她从前也不戴这个,没有现成的耳环可以换。长公主送的这个她喜欢,出门之前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找了,就是找不着。刚送给她的东西,就丢得不成对了,她都心疼死了。
明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就把自己耳朵上的摘了下来:“来,我跟你换。”
“可我就这一个了。”
“我瞧这样只戴一个也挺好看的。”明绰笑起来,手里伸着,催促道,“快换上,不然空的那边肉长起来了,还得再穿一遍。”
那可有点儿疼。楚恕颐乖乖地把剩的那个摘下来,跟她换好。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福光寺。福光寺不像瓦官寺偏僻,就在建康最繁华的地方。今天寺中开坛布施,寺外挤得水泄不通,楚恕颐很有经验地隔了两条街就拉着明绰下了马车,让袁家的两个丫鬟抱着那些纸钱啊香火什么的,步行进了寺中。
等两人拜完,素斋面也吃饱了,再出来的时候,明绰远远地看见袁綦的身影一闪。他就带人守在寺外,谨记着长公主的话,不敢让她看见。但是一群持刀的官爷站在那儿,百姓们都绕开了走,实在是很显眼。明绰便干脆当做没看见,跟楚恕颐两个人从福光寺里出去,到街上去逛。
袁綦马上做了个手势,让校尉们跟上。
两人一路沿着水边走走停停,建康也有北边过来的行商,卖些一看就颇具胡人风尚的金银饰品。可是明绰跟一把大胡子的行商说了两句乌兰语,他却一句都答不上,最后抓起了两个“金臂钏”,讨饶似的非要送给两位贵人,赶紧送她们走。
楚恕颐看得哈哈大笑,一边往前走,一边跟明绰学说两句乌兰语。她学得不像,明绰听得好笑,楚恕颐便不好意思,再不肯开口了。明绰又赶紧哄着她,楚恕颐手里摆弄着那一掂就不是金的臂钏,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我真羡慕……”
明绰笑了笑:“我还羡慕你呢,夫家和娘家就隔了五里地,想回家抬脚就走了。”
楚恕颐马上接话:“父亲也抬脚就把我送回去了。”
明绰听得好笑,知道她羡慕的是什么,所以也没有故作姿态地反驳。楚恕颐羡慕的是她已
经不会有机会去看的远方,也就没有没有必要去告诉她这里面有多少的酸楚和眼泪了。
两人没几步就走到了河边,找了个桥边的位置准备放河灯。楚恕颐就备了两盏,但她父母祖辈都在,实在没谁可以祭奠的。把明绰弄得哭笑不得,干脆两盏都拿过来,先在一盏上写了母亲和芸姑。
“长公主,”楚恕颐还念着刚才的话头,又问她,“你学乌兰语学了多久呀?”
“唔……三四年吧?”
“三四年就学会啦!”楚恕颐大为震惊,她以为至少要学个十几年呢。
明绰笑得更厉害:“我算笨的啦,有人只要一年就说得很好了。”
“谁呀?”
段知妘。但是明绰只是对楚恕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第二盏河灯在手里,明绰想了想,竟不知道该写什么。她写母亲的时候都避了讳,大燕的先王,更不能直呼名讳了。他庙号太宗,谥武皇帝,可建康的水又流不到神女湖,这么写,她怕他收不到。明绰想了想,还是大逆不道地写下了“乌兰徵”三个字。
楚恕颐看着她写下来的名字:“是跟他学的吗?”
明绰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她刚开始学乌兰语是跟着叱云额雅,但是叱云部跟乌兰部还是有一些差别,她的乌兰语也是后面再学的。师父不怎么样,学生就更差劲了。后来两年的时间,明绰都被遗忘在了长秋殿,学不学乌兰语,也就无人在意了。要一直等她正式做了皇后,接触了西海朝臣们,她才狠狠发了奋——那时乌兰徵常在外打仗,他们感情又好,他一回长安缠绵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教她这个。
“他汉话说得很好,我跟他不说乌兰语。”明绰唇边还是带着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今她已经可以笑着跟人提起他了,“而且我要是说错了,他会笑话我的,可讨厌了。”
楚恕颐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竟然又说了一句:“好羡慕。”
明绰不由愣了一下:“这也羡慕?”
这不是咒袁綦呢吗?袁綦可是要上战场的人,家中定是忌讳这个的。
楚恕颐反应过来,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我,我说错了……我是羡慕,你们听起来感情就很好……”
明绰笑了笑,伸手把河灯放进了水里,往前推了推,让它顺着水慢慢地飘走了。
“也不是感情一直都很好。”明绰突然说。
楚恕颐意外地转过头:“嗯?”
“最后那两年,我一直都在生他的气。”明绰静静地看着水面上那一盏灯。天已经暗了,周围的百姓们都在放河灯,河上亮成了一片,明绰已经辨认不清哪一盏才是给乌兰徵的灯了,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她眼里有眼泪。她眨了眨眼,硬是把那一点泪意眨没了,才继续对楚恕颐说,“他不在了,我想起来才都是他的好。他要是还活着,可能到今天我们也已经相看两厌——比你看袁綦还讨厌。”
楚恕颐似懂非懂的,好一会儿,很轻地反驳了一句:“我不讨厌仲宁。”
这话她都不知道跟娘家、婆家解释过多少遍了。明绰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十分怅然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表情。
明绰试图理解一下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你也不喜欢他……?”
楚恕颐点了点头,然后犹豫着,又摇了摇头。明绰让她弄糊涂了,她也“哎呀”一声,似是很不喜欢说这个。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袁綦还是不喜欢袁綦。之前她觉得袁綦是个好人,现在她觉得这一点要打个问号,可是如果外人要说袁綦不好,她应该也还是会维护一下的。确切地说,楚恕颐认为袁綦是一个也会有不好的那一面的好人。所以她一直都很困惑,照说能够和他相处,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是喜欢的咯?可她就是不想和他做那件事。她试过了,她不知道还要如何跟所有的人证明,她真的努力过了。但是所有人承诺给她的那种神魂颠倒、欲痴欲狂完全是个谎言,每一次,袁綦带给她的只有疼痛和尴尬。
袁綦喜欢她吗?她也不知道。袁綦对她有过欲望,她只知道这个,但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他是对自己的妻子有欲望,这个妻子是谁不重要。她和阿嫂说过这个话,阿嫂当时落了泪,因为袁煦对她似乎也是如此,所以阿嫂半生都在痛苦。但楚恕颐就是感觉不到因此而产生的痛苦,这个事实她发现了,也就接受了。这能够用来证明她对袁綦没有感情吗?但袁綦每次出征回来的时候,她看到他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过。
楚恕颐觉得她这一生就从来没有真的理解过两个人相爱应该是什么样的,她见过爱的模样,也听过爱的传说,却始终无法想象那一切与她自己有关。
她说羡慕长公主和那位先王感情好,是认真的。她也同样羡慕过阿嫂,羡慕过崔庆英。她羡慕的是她们爱人的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羡慕这一切对她们来说如此顺理成章,不用这样孤独地去一遍一遍向所有人解释。
所以她只有很长、很长地叹出一口气,也看着河里的灯,轻声道:“感情好难呀,我弄不明白。”
明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朝她伸出了手臂。楚恕颐莫名地被她揽住了肩膀,发出了“诶?”一声,然后她就听见长公主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是。”
楚恕颐转头看了看明绰,虽然她觉得长公主的不明白跟她的不明白肯定不是一种不明白,但是听到她也这样说,楚恕颐还是觉得心里好受多了。长公主是她见过懂得最多、见识最广的女子,要是连她也有不明白的话,那就没什么了,她可以困惑得心安理得了。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就手臂挽着手臂,静静地站在水边,影子映在了水面上,被一盏一盏的飘来的河灯搅碎。四周都是百姓们念诵着超度往生的经文的声音。灯影在晃,水也在晃。风在晃,人也在晃。袁綦守在离她们五十步左右的地方,看着明绰的侧脸,看着她遥远而无声地落下了一滴泪。
第130章
建康平日宵禁,天黑以后别说街上行人,连火都不许有。今日节庆,难得放开,几乎全城的老百姓都出来了。放河灯的哀思气氛没多久就被热热闹闹的人群冲散,满大街都是出来摆摊的手艺人。楚恕颐拉着明绰,像两只翻飞的蝴蝶,一会儿在卖漆器文具的摊位前看看,一会儿又掠到了卖香囊的女子面前。
这些民间的东西也有不错的,但终究是不及宫里,明绰左看看右看看,挑中的实在不多。只看着楚恕颐连价都不讲,看中了就买。袁识已经读书习字了,这个镇纸买给他,袁博刚开始学写字,给他买个玉的臂搁,省得老把袖子弄脏,袁韶音是个大姑娘了,这些什么金簪玉
佩、香囊绣帕,都得买……
明绰在旁边问了一句:“韶音不读书写字吗?”
楚恕颐抬起头来看着她,然后“哦”了一声,又想折回去给袁韶音再补一份文具。
明绰哭笑不得地拉她:“袁府缺这些?”
“不缺啊。”楚恕颐理直气壮的,“但这是我的心意嘛,小孩子又不知道好赖,有礼物收他们就高兴了。”
“谁说小孩子不知道好赖?”明绰马上反驳她,“晔儿可识货了,青金赤珠、琉璃珊瑚,不是天竺国来的他看都不看……”
楚恕颐微微瞪大了眼睛:“长公主,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你怎么能拿来跟大燕天子比呢?”
明绰一时哑口无言,又看看她买的这些琳琅满目,她对袁煦的妾室生的孩子也一视同仁,都给买了,便笑道:“你倒是会疼别人家的孩子。”
楚恕颐马上很警觉地看了她一眼,看得明绰莫名其妙的:“怎么了?”
“一般这句话后面……”楚恕颐干笑了一声,“就是问我怎么还不自己生。”
明绰连连表示清白:“我可没问。”
听完桓宜华说的那些,就不用问她怎么还没生了。但这些事情太私密了,楚恕颐自己没跟她提过,她也不能说桓宜华已经说过了,别没得挑拨了她们妯娌之间的关系。明绰心虚,楚恕颐却什么都不知道,朝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长公主你真好。”
她又转回去,继续挑琉璃器物,一边跟明绰传授她的心得:“别人家的孩子才好疼呢,又不用我操心管教,只是花点儿小钱,就能做大大的人情……”
明绰幡然醒悟,终于想起来自己也是有侄子侄女的人,也跟着挑起来。萧玉襄喜欢什么她不是很清楚,就照着谢星娥小时候喜欢的来就行了,凡是看着漂亮精致,最好还晶晶亮的,她都要了。给萧秧的东西倒是可以挑一挑,明绰左右张望着,没注意袁綦在不远处朝妻子招了招手。
楚恕颐困惑地指了指自己,见袁綦点头,确认是在叫她,这才走了过去。
袁綦看着她手里抱都抱不下的东西,神情十分无奈:“逛够了吧?”
楚恕颐莫名地回瞪了他一眼,抱紧:“我花的自己的钱!”
袁綦险些没让她气笑了,他几时跟她计较过这个了?
楚恕颐声音委屈地扬了个调:“都是给你的侄儿买的!”
袁綦挠了挠眉毛,好像有点儿想不通他怎么这么多的侄儿。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是让你准备送长公主回宫。”
楚恕颐微微放松了一点儿:“为什么?”
“人太多了。”袁綦皱着眉,“京兆尹那边都出动了,准备驱散商户,刚过来跟我打了招呼,一会儿乱起来,别出什么事儿……”
“这也不乱啊……”
盂兰盆会年年这么热闹,往年也没见京兆尹这么如临大敌……但楚恕颐脑子一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定是京兆尹看见袁綦带着人在街上,知道今儿个肯定是有大人物出宫了,怕出了事儿他要担责,才多此一举。
楚恕颐压低了声音:“怪不得长公主出宫的时候就不高兴呢……”
原来是料到了这些人定要多事。
袁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见这话就想岔了,眉头拧得更紧,突然问:“你跟长公主说什么了?”
“什么……?”
袁綦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怎么问,只好有点儿不耐烦地朝她摆摆手:“行了,你赶紧去跟长公主说!”
“我去就我去嘛,这么凶干什么……”楚恕颐微微撇着嘴,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敢让袁綦听见,但一股脑把手里那些个漆器文具琉璃杯什么的都往他怀里一丢,袁綦连声“诶”了两下,那两个袁府下人倒是很有眼力见,赶紧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楚恕颐看见她们俩,反而一愣。
“你们怎么跟来……”她转回头,迅速地在人群扫了一圈,脸色一下子变了,“长公主呢?!”
明绰没听到楚恕颐说袁綦叫她过去的那句话,已自顾自往前走出去好远,正好找到了一个有卖浑天仪的。摊主说,这东西不能真的用来观测星象,不过是木头雕出来哄孩子的玩具。她可不就是买来哄孩子的?那摊主见她貌美不凡,跟她多饶舌了两句,明绰只是笑着,干脆多给了他些钱,再一抬头,已找不到楚恕颐了。
“恕颐?”她微微扬起声音,张望着,“恕颐!”
人潮汹涌地迎面而来,就是看不到楚恕颐,连跟着的袁府下人也不见了踪影。明绰往回走了一段,偏偏斜刺里又蹦出来几个小孩子,都带着面具,穿得破破烂烂,打扮成小鬼的样子。他们都瞧见她方才买东西出手阔绰,见她落单,就围着讨赏。见她窘迫,旁边还有不少泼皮样的男人调笑。明绰只好摆出了凶巴巴的样子,把那群小孩儿都喝退了。
她正要再找楚恕颐,却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喊的是什么,就看到街边的摊主们纷纷把自己的东西卷起来,快速移动起来。然后便是敲锣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小吏拖长了声音的呼喝:“奉京兆尹令,坊巷不得聚众!即刻散去,违者杖责!”
街上的百姓们像一群惶然的羊,被锣声驱赶着,笨拙地朝同一个方向移动起来。有人没来得及收摊,东西让人踩了,正扯着嗓子嚷嚷着要赔;有人赶着牛,牛听不懂人话,犟在那里不肯动,把一片路都堵了;还有好事的,隐在人群中跟小吏顶嘴,质问京兆尹为何突然闭市……一时之间闹得不可开交。
明绰奋力地拨开人群,还想往回走。人群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嗡嗡”响着,浪一样,从另一头涌过来,然后所有人都突然加快了脚步,有人喊着“打人啦!衙爷打人啦!”同时还有更响、更急的锣声。
明绰被人推搡了好几下,手里的木质浑天仪没拿稳,滚落到地上,转眼就被踩得不像样了。她还想去捡,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拽住了她。明绰一抬头发现是袁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下意识地阻止他对百姓动粗:“别推啊!”
这人挤人的,要是被他推得摔了一跤,还不被踩死了!
可他不去推人,他们就被人推了,只这一眼的功夫,袁綦被挤得不由自主往前两步,只能两只手臂都举起来,艰难地阻止不相干的人推搡长公主。同时仗着自己身量高,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地形,然后一把揽住明绰的肩膀,带着她横刺里从人流里穿了出来,钻进了主街旁边的一条暗巷。
说是暗巷,其实也就是两户人家的墙夹出来的一条窄道,也就够他们面对面站着,空间没比他们在外面人挤人富余到哪里去。袁綦还是牢牢护着明绰,几乎就是一个把人搂进了怀里的姿势。明绰猛地推了他一把,他看起来没怎么被推动,她自己倒是往后一退,背抵在了粗糙的砖墙上。
袁綦终于想起来把手放下,往窄巷外缘退了退,稍微拉开了跟明绰的距离:“请长公主恕罪。”
“恕颐呢?”
“臣不知道。”
刚才楚恕颐先发现长公主不见了,急得撒腿就跑。京兆尹果然是个脑袋长在裤腰带上的蠢货,本来好好的,他一赶全乱了,一错眼,袁綦就看不到楚恕颐跑哪儿去了。
“你……”明绰着急把他往外赶,“那你还不快去找!”
但是袁綦动也不动:“臣职责所在,先保护长公主。”
明绰抬脚就要出这窄巷:“我去找!”
可是袁綦也不让她回到人潮里去,嘴里恭敬告罪,手却跟铁铸的似的,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明绰挣了两下,看他岿然不动的,只好退回去,袁綦这才放开了她。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好一会儿,似是为了缓解这份难堪的沉默,袁綦主动开了口:“拙荆身边还有下人跟着,不会有事。”
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明绰更气,只是一声冷笑。什么下人,两根枯柴似的小丫头而已,在人堆里顶什么用。
袁綦顿了顿,又道:“臣手下校尉也会找到她的。”
“你才是她的夫君。”
又是一片沉默。袁綦的身量好高,几乎把明绰的视线完全遮挡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在喧闹推搡,锣不间断地被敲响,小吏卖力地叫骂,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驱散人群……都被他隔绝在了背后。而他低着头,用目光把她兜在没有人、也没有光的窄巷中。
他正在看她一边的耳上孤零零地挂着的那个耳环。
明绰皱起眉:“看什么?”
袁綦便把手伸进了怀里,明绰看着他把绣帕展开,手心赫然便是另一只耳环。上面一颗小小的珍珠,在暗中借着一点不知道哪里透来的光,泛出惊涛骇浪。
“这是她掉在家里的。”他的声音很轻,明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么轻的声音
说话,好像怕惊到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背后这样喧闹,她还是把他每个字都听得这么清楚。
“既然拙荆已经还了一个,那臣也物归原主。”
耳环静静地躺在帕中,明绰想挪开视线,眼睛却违抗她的意志,死死地盯着帕角一块突兀的颜色。她流落民间,没钱傍身,帕子用旧了也没扔。在寡妇营没找到一样颜色的线,就将就着随意补了补。回宫之前,宫里送来了最好的衣裳首饰,好让长公主能风风光光地回家,这些东西她就再也没见过了。
袁綦的手指微微蜷缩,握紧了那方帕子。耳环的尖钩刺破了绸面,抵在他的掌心。他终于在长公主的沉默里意识到自己拿出了什么。
“我……”袁綦窘迫不已。
明绰看着他:“这也是你在家中捡的吗?”
袁綦答不出话,只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神态变了,从惊慌失措到鱼死网破,只是一个极快的瞬间,竟然让明绰怀疑他不是一时疏忽,而是故意拿出来,就是想让她看见,让她知道。
明绰嘶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袁綦马上跪了下来,但他的眼睛没有移开,还是紧紧地盯着明绰。那眼神就是“鱼死网破”的,他不准备否认了,甚至都懒得找一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袁綦,”明绰微微俯身,逼近了他一点,盯紧了他的眼睛,“这是死罪,你知道吗?”
她没有权力杀武将,遑论这还是大将军的儿子,身上累着一件件实打实的军功……可是袁綦毫不怀疑,长公主要杀他的话,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但他就是感觉不到恐惧,反而因为这威胁而感到席卷全身的战栗。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明绰的衣袖一角。明绰马上把手往回抽,他也不让,就这样痴心妄想地抓着她的衣袖,头低下去,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她的掌心。
明绰的手指猛地颤了一下,像是被他额角的皮肤烫到。她突然仰起了脸,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直到他放开了她的袖子,但她的手还是贴在他的额角,手指很轻地,拂过了他微微汗湿的鬓角。
“你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已经婚配?”
因为他以为这显而易见到不需要特意提及。因为这不是一段他愿意挂在嘴边的美满良缘。因为他其实是一个比她所能够想象的还要更无耻的人。
“那长公主又是为何,”袁綦还是跪着,从她掌下露出了一双眼睛,看定她,“会在意臣有没有婚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