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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乌兰晔轻手轻脚地走进长秋殿,看见的便是母亲撑着半边脸,手肘撑在桌上,已经睡着了。这样睡不安稳,她的头一点一点的,鬓上一根步摇便晃啊晃啊,眼看着就要从鬓上松脱,乌兰晔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没让步摇落到桌上,发出动静。明绰还没醒,桌上是摊着的公文,乌兰晔好奇地看了一眼。明绰从来不忌讳他看这些,甚至鼓励他多看,但他瞥了一眼,只看到了“贺儿”两个字,就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了视线。


    殿中没人来伺候,正是午后,想必都在躲懒。倒是桌上摆了几个匣子,乌兰晔早上出去上课还没看见。乌兰晔把最上面的盒子打开,只见浮光绸缎上托了一串七色琉璃串珠,在阳光下闪烁出摄人的光泽,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皇长子殿下也没忍住轻轻地“哇”了一声。


    “你喜欢?”


    乌兰晔猛地转回头,看见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步摇,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似的,笑着把它插回鬓上,一边叫人进来:“那串珠留下,其余的送回去吧。”


    乌兰晔一听“送回去”就知道肯定是父皇送来的了。这两天是各地的贡品到长安的日子,乌兰徵照例把珍稀都先送来给皇后挑。但母后不稀罕,他也要表个态度,二话不说把那串珠也放了回去。


    明绰看他一眼:“真的不要?”


    乌兰晔摇了摇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女子之物。”


    他就看看。


    明绰笑了笑,自己看也不看,让人把串珠也一起收起来,麻溜地送回去。乌兰晔现在还是不怎么开口,出去上课都只“笔谈”,冯濂之是不敢说什么的,就方千绪无法无天,跑来跟皇后抱怨过,说给皇长子上课上得腕子都疼了——唯独最近开始,在长秋殿里,他才愿意跟母亲和贴身的宫人们说话。


    在明绰看来,这比什么七彩琉璃珠都宝贵。


    当初皇长子想在莲子汤里给皇后下毒,气得乌兰徵烧了立太子的诏书,事情虽然被明绰一力压下来了,但皇长子口不能言,显然比德行不好更不能被立为太子。再加上明绰现在冷着乌兰徵,这事儿就一直耽搁着,没人提了。


    好在如今母子感情比往日好了太多,明绰很有信心,觉得晔儿很快就能跟从前一样说话。


    果然,乌兰晔看着宫人们把贡品都拿下去了,又开口说了一句:“方先生来了。”


    明绰一抬头:“怎么不早说!”


    “他能说就不错啦!”方千绪一边笑一边从殿外进来,“濂之说殿下回来了就会开口,就是得躲起来才能听着,哎哟,叫我好等!”


    乌兰晔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知道此人是母后最重要的心腹,其实也挺熟了,但就是在他面前还是开不了口说话。明绰也不勉强,任方千绪调侃了一句,就让秋桑来把皇长子带下去,一边给他看座。


    方千绪坐下来,眼神倒好,一眼就看见明绰桌上摊开的公文,立刻很嫌恶地“噫”了一声。


    他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谁上的书。尚书刑部郎中羊虔——这名字听着挺简洁,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海人。他原名说起来有七八个音节那么长,太复杂了,为入仕方便,才取了头一个“羊”字。


    此人出身不算高,说起来也是尚书台的人,但一直留在长安,没得到重用。最近突然步步高升,只因他给贺儿库莫乞献了一策。羊虔提出,云屏公主是流产死的,不是被打死的。那么杀她的就不是贺儿冲,而是她腹中的胎儿。贺儿冲的罪,不过是杀死了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根据大燕律法,父杀子,若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判无罪。


    贺儿冲已经畏罪潜逃小半年了,贺儿氏一开始还摆出了一点儿知道错了的姿态,到如今已经是越来越不加掩饰。


    还好明绰调了自己的人回来。当日羊虔在殿上大放厥词的时候,方千绪马上就反驳,既然认定贺儿冲杀的是云屏公主腹中那个儿子,那个孩子是不是公主的儿子?公主的儿子是不是皇亲?这还是按照杀皇亲治罪,可以算他贺儿冲谋反哪!


    明绰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摇摇头把羊虔的公文扔到一边,叹道:“你反应可真是快。”


    她在当时都被气懵了,张嘴只能骂一句“无耻”,哪有方千绪这等急智。


    方千绪摇了摇头,只道:“臣不敢居功,其实羊虔这一策,濂之早已告诉臣了,臣也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提前知道羊虔要说什么了?”


    “知道。”方千绪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他与大司马还是有几分交情。”


    明绰就“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冯濂之出身齐木格府上,乙满以前拿他当成自己人。汉学被取缔了以后,冯濂之现在的官阶虽然只有六品,但毕竟是皇长子的老师。这样的人,乙满只会跟他攀旧情,不会与他为敌。


    冯濂之此人也颇有些厉害,他为官这么多年,看起来一点儿往上爬的野心都没有,但厉害的就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好像忠于皇后,但又始终若即若离,甚至不肯去洛阳。


    明绰琢磨了一番,突然道:“那看来乙满也不是跟贺儿氏一条心。”


    方千绪嗤笑一声:“他们几时真的一条心过?”


    “对付我的时候啊。”明绰自嘲地回答,刚说完,自己先笑了。


    方千绪也笑,只道:“乙满是个聪明人。”


    明绰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


    乙满比当年的齐木格更聪明。乌兰徵收军权收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是掌全国兵马的大司马,屹立不倒。贺儿库莫乞有的是出身,和跟乌兰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些乙满都没有,所以他更知道审时度势。贺儿库莫乞太自以为是了,他以为凭借自己跟乌兰徵的交情,还能保他那个混账弟弟,在乙满看来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长安的乌兰七姓鼻子都长在头顶,乙满这辈子都没被他们放在眼里过,没必要跟他们一起死。


    皇后召乙满来,是为了平北镇叛乱,他就眼睛只盯着这一件事。原本定死了抓到贺儿冲就要处死,现在贺儿库莫乞想方设法地要翻案,大半个朝廷都掺合了进来,乙满倒是高高挂起,一句话也不表态。


    “乙满最近还做了一件事,”方千绪敛了敛袖子,呈上了一份文书,他今日来见皇后就是说这个的,“他调回了一批在北镇守了多年的将领。”


    明绰看也没看:“我知道。”


    这事儿是乌兰徵准了的。大燕现在跟贺阆关系缓和了,北镇也就没必要这样风声鹤唳。叛乱平了以后,乌兰徵让大司马提出一个章程来,北镇的军户要重新管理,再让尚书台想办法,迁民北上。年关一过,乙满就先调了一批人回来。戍边多年再加这次平叛有功,回来论功行赏,也是情理之中。


    方千绪就又悄悄提醒了一句:“段锐也在其中。”


    明绰原本已经持笔蘸墨,闻言顿了顿,墨汁如活物般,顿时从笔尖攀到了软毫末端。不过只是一顿,明绰就笑了笑。


    “乙满还没忘了旧怨?”


    “若要挟私报复,就该把段锐继续留在北镇,调回来才不对。”方千绪神色有些


    严肃,“雍州军不在了,可段太后还在啊。”


    “你是让她吓出心病了吧?”明绰抬眼调侃了他一句,然后又收敛了笑容,声音低低的,“你没见到她如今的样子。”


    方千绪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又闭上了嘴。乙满连贺儿氏都转头就抛,没道理会去跟落难的宿仇同榻而眠,段知妘已经翻不了身了。


    对此,明绰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对此作何感想。乌兰徵对段知妘的残忍是她没有想到的,他是为了跟她证明什么吗?还是愤怒于这十五年段知妘都将他蒙在鼓里?他把女儿的死算在了段知妘头上了吗?他到底有没有在心里认下这个女儿?他有为了错过她短暂的一生而痛苦吗?他真的想要替她讨这个公道吗?她统统都不知道。


    那天乌兰徵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在长秋殿留宿过。


    皇后的权势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她要把人叫过来就叫了,她继续在长安施行当初在洛阳商定的户籍之策,也没任何人从中作梗。到皇后的寿辰、年节,还有上贡的日子,好东西也都是紧着皇后挑,待遇一如既往。


    他们不吵架,因为明绰说了,她不在乎,所以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吵的。晔儿说不出话,乌兰徵也关心过,但明绰冷着他,乌兰晔也只有沉默,他讨了没趣儿,就不来了。明绰又忍不住想,是因为他对那个回不来的女儿愧疚吗?所以他才不在乎这个还活着的儿子了?可是这样想,她心里也难受。她不愿意去跟辉儿争这个风,只是在心里更怨乌兰徵。他对儿子的爱收回得好轻易,却非要说是因为爱她才对晔儿的行为失望。


    但她也不吵。


    她有的时候回想当年刚怀上晔儿的时候,还能跟乌兰徵那样大吵大闹,还能气得哭一个晚上,都觉得恍若隔世。夫妻做久了,就不会吵,也不会哭了。明绰想,其实她和乌兰徵就一辈子做这样的夫妻,也已经强过很多人了。


    但是方千绪看着她,长叹了一声:“长公主啊。”


    明绰听到这声“长公主”就翻了个白眼。方千绪年纪上来了,现在喜欢跟她倚老卖老,一旦这么叫她,就说明他又要来谈些私人交情层面的事情了。


    果然,方千绪张口就是劝和:“你跟陛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


    明绰头都懒得抬:“他纳新嫔妃了?”


    “那倒没听说……”


    “那我又没‘失宠’。”明绰刻意强调了后面两个字,“怎么就不是办法了?”


    方千绪讨了个没趣,只好闭上了嘴,半晌,只道:“段锐回长安一事,皇后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尚书台虽有兵曹,但将领调任这种事归大司马管,方千绪的手只能伸这么长。


    明绰笔尖又是一顿,好像认真地考虑了他这句话,然后轻声道:“跟冯濂之说一声,盯着乙满那边。”


    方千绪低头应了一声。明绰把已经批完的上书叠好,又问了一句:“贺儿冲还是没消息?”


    “听到些风声。”方千绪很惋惜,“这小子谨慎得很,让他跑了。”


    那就是还没抓到。她让方千绪去抓贺儿冲,就是因为他受命在推行新的户籍之策。各地都在重新清点人口,若有逃犯流窜,方千绪会是第一个听到风声的人。


    “臣多嘴问一句。”方千绪小心请示,“若是真的抓住了贺儿冲,臣把他……送回来吗?”


    明绰抬起头,看了方千绪一眼。


    “左公缺那点赏银?”


    方千绪立刻低头:“臣不敢。”


    “那你送回来干什么?”明绰低下头,继续看公文,说得轻描淡写,但毫无转圜余地,“抓到以后,就地诛杀,无赦。”


    第112章


    兴和十五年,段锐回到了长安,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当年雍州军的十几名旧部。乙满照章办事,论功行赏,将他们调入长安的羽林军中,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当年就是段锐带着人冲进了丞相府,把他的养父砍成了七八块。连乌兰徵都夸了乙满一句。朝中上上下下都在给他找不痛快的时候,就衬得乙满办事儿格外靠谱。


    明绰自然更加警觉起来,但冯濂之那边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段锐回来之后去过一次承天寺,私下里喝了酒发两句牢骚,愤恨难平也都属于“人之常情”的范畴。等授了新职位,进羽林军领了兵,就再不提及段太后,闲来只顾与同僚喝酒玩乐,看起来已经完全把旧主抛到了脑后。


    明绰对此只有一声冷笑:“他倒是在北镇修炼成精了。”


    段锐要是去都不去一次,那就演得太过了,反叫人怀疑在藏着什么。但要是一直郁愤难平,难免也被人抓到把柄,于仕途不利。就得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念着旧主,又恰到好处地忘了旧主,才显得合情合理。


    冯濂之:“皇后若是还不放心……”


    明绰打断了他:“行了,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今春格外流年不利,沿着黄河多地水患,民不聊生。皇后正在推行的户籍新策自然很难继续下去,被损害了利益的各地豪强都抓住机会,疯狂反扑,各地此起彼伏地有叛乱,虽不成声势,但也烦人得很。


    长安不比洛阳,不是皇后一个人说了算,朝中也有很多声音,认为皇后这个新策搞得民间管理混乱,水患已经证明了这不是什么好策,再推行下去恐怕要引起国家更多的动荡。明绰这段时间疲于应对,没工夫理会段锐。


    冯濂之和方千绪也不一样,他向来是皇后有命他就去办,不怎么主动提意见。明绰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退下,再不提了。


    各地一乱,就更加没了贺儿冲的消息。一直拖到过了云屏公主的头一个忌日,乌兰徵旧事重提,羊虔又进言,让陛下下旨宽恕贺儿冲,也许他听到这个消息就会现身了——这次乌兰徵没和稀泥,当庭革了羊虔的职,让他下去领鞭刑。


    可是私下里,他也动了心,暗中找方千绪议了一次,这是不是一个诱贺儿冲现身的好办法,先骗出来再杀。方千绪建议还是不要这样做,君王的话代表了律法的尊严,若是言而无信,虽抓到了贺儿冲一个人,伤害的却是国家的威信。乌兰徵只好作罢。


    原来他还是想杀贺儿冲的。乌兰晔从明绰这里听说了此事,便愿意主动去给父皇请安了。


    皇长子口不能言的病已经基本上大好了,但明绰为了此事一直在心里深怨乌兰徵。他们父子生分便是自当日那碗莲子汤起,明绰心里早已原谅了儿子,便觉得乌兰徵当日随随便便就拔剑,又何尝不伤孩子的心呢?本就是他们做父母的先辜负了孩子。


    反而是晔儿觉得,既是他犯下了大错,那就该是他多去向父皇请罪,才能让父皇看到他悔改之意。


    明绰听见他这样说话,心中便有些说不


    出的不是滋味。如今晔儿对母亲掌权一事已经转变了态度,但就连小孩子也清楚,他权力真正的来源还是父亲。他要谋求太子之位,就总归要对父亲讨好顺从。乌兰徵似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她费尽心血照料和陪伴之下,才从儿子这里得到的温情与体贴。


    乌兰晔见母亲不说话,神色也有些惴惴,半晌,轻声道:“都是我忤逆,惹父皇不高兴,我不想母后再为了我跟父皇置气了。”


    他说得诚恳,明绰心里便蓦地软了,赶紧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地摸他的头发:“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父皇来过,是我不敬,他才不来了。”乌兰晔声音越说越小,“母后又气他不来……都是我不好。”


    明绰一时噎住,没想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不禁懊悔于自己竟把一个孩子想得那般醉心权势。晔儿已经是个没什么童年的小大人了,明绰又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只道:“不敬就不敬好了,不敬他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是父皇……”


    明绰一挑眉:“所以呢?”


    乌兰晔便也讲不出什么所以来,但满眼都是担心。


    “你也不要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生他的气也不是全为了他不来看你,他不来看你也不是因为你不敬他……哎呀!”明绰又笑了一声,“你小小年纪,不要老这么多心事。”


    “可是朝中……”


    母后这段时间在朝中所受攻讦颇多,父皇会不会废黜皇后?另结新欢?乌兰晔实在操心得太多了,明绰看出了他各种不敢问出口的疑惑,不由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鼻子。


    “不会的。”对乌兰徵这点信心她还是有,“朝堂上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这不算什么,母后不怕。”


    也就是打打嘴仗,以皇后如今稳固的权势,确实动摇不了什么。


    乌兰晔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放心了一些,但眼睫一垂,又问:“那母后还是为了……小姑姑的事情在生父皇的气吗?”


    他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是在犹豫该怎么称呼。明绰看出来了,喉中便是一哽。好一会儿,她苦笑一般,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很坦诚地说:“是,我很生气。但我只是很生气,不是不爱你父皇了。”


    “那怎么样母后才能不生气?”


    明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乌兰徵处置段知妘太狠了,她生气。但乌兰徵若是不处置,她肯定会更生气。乌兰徵放过了贺儿氏,她生气,但乌兰徵要是真的连跟贺儿库莫乞这么多年生死相托的情义都不顾了,她也会想,怎么这个女儿在他心里份量这么重呢?怎么当年为了她和她的儿子就做不到呢?——无论她嘴上怎么说,她就是在乎辉儿的身世。


    乌兰徵跟段知妘的那段旧情,让她时不时地就膈应一下,膈应了十一年。她可以说服自己放下,可现在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女儿,这就不一样了。辉儿不在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明绰甚至被剥夺了仇恨这个孩子的立场。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她遇到乌兰徵之前,乌兰徵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过去的。所以她有的时候想想,也替乌兰徵委屈,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也很痛啊。


    可是她就是不想再体谅他的痛了。她做了他十一年的妻子,就体谅了他十一年。够了。


    她只能等。等时间抹去她的愤怒,等原谅自然地降临,并且假装坚信,这份原谅一定会降临。


    乌兰晔不懂,只能睁着眼睛看着母亲。他的瞳色确实不像乌兰徵,是黑的。明绰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置信的柔软。她轻轻地贴住了孩子的脸颊,身体前后晃:“还好娘有你。”


    乌兰晔被她抱得紧紧的,又道:“那我听话,娘可以不生气吗?”


    明绰闭上眼睛,只是笑:“那看你多听话吧。”


    兴和十六年,在经历了一年的天灾和人祸之后,大燕终于又平静了下来。皇长子确实听话了,终于从父皇那里赢得了原谅。在乌兰晔九岁的时候,他被正式册立为太子。


    也就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逃亡了近两年的贺儿冲再也耐不住外面的苦日子,偷偷地给祖父递信,想回家来。只可惜还没走到长安,就被人刺死在了郊外。


    消息是方千绪进宫递来的。明绰一晚上没有睡着,天还没亮透就起来,去了福安塔。宫里贵人去世,都会在福安塔供牌位,辉儿也有自己的一方小小神龛。木牌上写了她的封号,云屏后面又加了无数贤德淑慧的字眼,长得都要写不下了。可是对她来讲,也没有什么意义。


    明绰走进去之前就发现里面有人,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乌兰徵。他可能已经在这里一整个晚上了,靠在墙边,像是睡着了,但是一听到脚步声就睁开了眼。见到是明绰,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动也没动。


    明绰也没说话,给辉儿捻了三支香。上完了,也还是沉默着,走到了乌兰徵身边,轻轻地坐在了他身边。


    他们之间还留了一段距离,没有挨在一起。明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半夜在额雅的房间里看到乌兰徵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彼此都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


    好一会儿,还是乌兰徵先开了口。


    “贺儿冲死了。”


    明绰“嗯”了一声,完全不意外。乌兰徵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贺儿冲死得挺蹊跷的,看起来就像是他运气不好,在路上被歹人洗劫了一样。但是明绰这个反应,乌兰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心里有一点点想问为什么,明绰是不相信贺儿冲被抓回来以后会被法办吗?她就非得亲自动手吗?但转念一想,他也懒得问了。


    也好,省去了太多麻烦。若是走了明路,朝中又要没完没了地争论。最多关起来,拖个两年,遇到什么喜事,再求个大赦天下,贺儿冲又没事儿了。他们的手段无非如是。


    他不说话,便轮到明绰转过头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


    其实这段日子他们也不是见不到,或者完全不说话。朝堂上的事情会商量,有关晔儿的事情他们也会开口。所以现在反而没了什么借口,该谈的事情都谈完了,他们坐在这里,就只有无法逃避的彼此。


    明绰似是无法承受他的目光,第一个转回了头,先问他:“告诉她了吗?”


    乌兰徵摇了摇头,不需要解释就知道这个“她”是谁。明绰不知道是还没来得及,还是他不想告诉段知妘。


    于是她说:“该告诉她一声。”


    乌兰徵只有沉默。


    原来是不愿意告诉。明绰露出了一丝苦笑,叹息似的:“你比我还恨她啊。”


    乌兰徵这次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恨。”


    “为什么?”


    乌兰徵还是只有沉默。


    明绰又转头看着他:“那你爱过她吗?”


    乌兰徵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郑重地,又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明绰突然觉得轻松了,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她以为的刺痛或是嫉妒都没有到来,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如释重负,好像一直压着她的什么东西突然被挪开了。乌兰徵承认了。明绰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两口气,眼泪渐渐地盈满了眼眶。乌兰徵看着她,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


    明绰转过头,看着高处乌兰辉的牌位,又问:“你想她吗?”


    乌兰徵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没说话,还是点了点头。


    明绰低下头,羞于承认似的:“可我好恨她是你们的女儿。”


    乌兰徵看着她泪如雨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这次明绰没有挣开,听见他很轻地说:“对不起。”


    明绰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就那样蜷缩在墙角,哭得浑身剧颤,一句话也没有。乌兰徵靠近了她一点,


    然后又靠近一点,最后把她抱进了怀中。明绰只是轻轻挣了一下,便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乌兰徵的脸贴紧她的颈窝,像是告解一般,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明绰闭上了眼睛。这是她在等待的原谅降临的时刻吗?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像是跑完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愤怒和痛苦并不是被解决了,而是随着力竭消散了。她累得不想再动,莫名想起她与乌兰徵成婚的那一天——真正成婚的那一天晚上,乌兰徵去而复返,把痛哭的她抱在怀里,给了她安静的一夜好眠。她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那一夜好眠。


    “乌兰徵,”明绰倚在他的臂弯里,声音很轻,“我们回洛阳吧。”


    第113章


    御驾出城那天,万民相送。


    羽林军开道,陛下骑着马,宫眷和太子都乘马车,左右都有羽林军夹彀护送。看热闹的百姓被军队隔开,遥遥地看见华盖,便山呼万岁地跪倒一片。后面百官随行,足足排出去了十里地,甚至比这些年里乌兰徵任何一次出征都要排场大。


    乌兰晔把头从马车窗外探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冯濂之。


    “停!”他喊了一句,然后不等车夫把马车完全停下就跳下了车,身手敏捷地穿过了羽林军的队伍,奔到了冯濂之面前。他一身常服,站在百姓中间。见到太子跑过来,军民都跪倒了一片。


    乌兰晔不耐烦地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来。冯濂之起来护着他,请羽林军把人群再往后推推。


    明绰便也下了车。她的车驾一停,整个队伍就全停了,后面随行的百官没有军中令行禁止的习惯,不知道前面怎么回事,转眼就造成了混乱。明绰便让车驾如常往前,他们一会儿就追上。吩咐完再走过去,正好看见冯濂之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而乌兰晔抓着他的袖子,满脸的不舍。


    “晔儿,”明绰不用听就知道儿子说了什么,轻声道,“不要为难先生。”


    当日帝后准备移驾东都的消息一传出来,贺儿冲的死讯立刻便无人在意了。这次太子也要随驾,看尚书台的意思,长安以后只会留一些礼仪性的衙署,连驻守的羽林军都再次被大幅裁撤,估计陛下和皇后以后是不会再回来了。朝中大部分人感觉出风向,都在上上下下地疏通关系,争取也能随行东去,再谋前程。


    唯独冯濂之反其道而行,不仅再次婉拒了皇后的征辟,还提出了辞官。


    上一次他拒绝去洛阳,是因为长安还有皇长子在,明绰实在想不出来这一次是为了什么。这些年也没有见他成家,更何况朝中举家东迁者比比皆是,这也不成理由。问了几次,才最终逼出来一句话。


    冯濂之说,长安还有一塚孤坟,他若走了,就无人祭扫了。


    乌兰晔不明白,所以他睁着一双眼睛,心焦地又看了母亲一眼,指望她还能再说点儿什么。但是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让他赶紧跟上队伍,回马车上去。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不动。乌兰晔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跑了回去。


    明绰这才转过来看定了冯濂之,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地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完了,明绰才轻声道:“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然而冯濂之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已经十多年了,”明绰仍不死心,“温大人也未必想看到你这般自苦。”


    “臣甘之如饴,不苦。”


    明绰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类似的话也不是没有劝过,但是冯濂之心眼很死。他认定了,当初是他出的主意,在温峻的上书里夹带了那么一句通风报信的话,才为温峻招来了杀身之祸。明绰百般劝慰,当初温峻是太后心腹,无论有没有他那句夹带,太后既然对丞相动手,温峻都只有死路一条。冯濂之便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苦笑。


    是啊,因为太后动了手,所以温峻只能死。若是他当初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做,太后不就没有机会,那个人不就不会死了吗?


    明绰知道,无论如何是劝不动了。她没有接受冯濂之的辞官,给了他一个虚衔,允许他在长安荣养。冯濂之朝她露出了一个些许悲伤的笑容,突然道:“臣辜负了皇后。”


    “这叫什么话?”明绰叹了口气,“先生尽心教养太子这些年,太子不会忘记的。先生若有释怀的那一天,太子随时在洛阳相候。”


    冯濂之脸上那个带着悲意的笑容未变,但没再说什么,抖了抖宽袖,朝她行了个大礼:“拜别皇后。”


    明绰伸出手在他腕上轻轻一握,到底还是转过了身。冯濂之的腰一直躬着,直到她的身影重新汇入了出城的仪仗队中,才缓缓地直起了身。


    “臣……”他眼中突然坠下一行泪,“来世定报皇后的大恩。”


    皇后的马车已经随着队伍走得很前了,有个羽林军将领牵着马,身边带了几个人,见她回来,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前行礼。


    明绰认出了他:“拔都将军!”随后便看见他帽子上饰带的颜色,调侃了一句:“将军步步高升啊!”


    拔都嘴咧得更开,殷勤地请她上马,只道:“陛下让队伍都停下来,等一等皇后。”


    那一会儿就得人仰马翻了。明绰狠狠一夹马肚,赶紧沿着队伍往前追去。


    宣平门已经大开,就等着大部队经过。乌兰徵手里握着缰绳,转过头来看见明绰,朝她笑了笑。明绰既然已经骑上了马,一时也不愿回到马车里闷着,干脆策马行至乌兰徵身边。乌兰徵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明绰伸手回握,感觉到他的指腹在她指间缱绻地轻轻摩挲,然后又克制地松开。


    明绰不知道她能够真正原谅乌兰徵的那一天会不会到来,但她确定,这一天绝不会在长安来临。乌兰徵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提出回洛阳那天,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以后只有我们一家人。”他当时是这样说的。于是明绰想,好。这就是当初她在洛阳的时候梦寐以求的,只有他们和晔儿,一家人重新开始。


    “走吧。”她也抬起头,对乌兰徵笑了笑。乌兰徵张开了嘴说了什么,然而明绰没有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咚”的一声,盖过了乌兰徵的声音。


    在那个瞬间,明绰还以为这是礼乐鼓,但是乌兰徵突然整个人一个仰倒,狠狠从马上摔了下去。明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守在她身边的拔都突然一扑,明绰毫不设防,一下子被他推到了马下。明绰在地上颇为狼狈地一滚,才避开了突然倒下的马身。一支羽箭深深地自上而下扎进了马脖子里,如果刚才明绰还坐在那里,这支箭就会穿透她的身体。


    “咚”,又是一声鼓。


    拔都“唰”地拔了剑:“保护皇后——”然而话音未落,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把刀,利落地从他甲胄的边缘处刺进了身体。拔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同样身着羽林军服制的同僚:“你……”


    长刀拔了出来,动手的羽林军转过脸,又朝明绰举起了刀。但是死亡来得比他的刀更快,一柄长剑突然从后方削过来,划开他的后颈,精准地切断骨头,力道之大,恨不得要把他的头整个砍下来。他一声儿也没发得出来,就往前一扑,倒在地上死了。


    乌兰徵手持长剑,站了起来。明绰这才看清楚,他刚才往后摔是因为胸口钉了一箭。还好他今日穿了胸甲,但那一箭力道之大,还是把甲都撞得凹陷下去一块。他毫不在意地把箭拔|出来,一只手伸过来,把明绰护在了怀中。在听到乌兰徵大声下令之前,她先感到了他的心跳。


    “咚”。原来是战鼓。“咚”。还是他的心跳?


    周围已经杀声四起,但明绰不知道是谁在杀谁,因为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羽林军服制——然后她意识到,就是羽林军里有人反了。乌兰徵也想到了,伸脚踢了地上的死人一脚,把他踢翻过来,两眼在他身上一扫就发现了他右手腕子上用了不同的鲜红色绑袖。


    “谋反者佩红袖!”乌兰徵扬声下令,“杀无赦!”


    他一边说,一边护着明绰快速移动,恨不得单手把她夹在腋下跑。明绰还是愣愣的,直盯着地上那具尸体,乌兰徵还以为她吓着了,刚要安慰一句,就听到明绰突然道:“是段锐!”


    乌兰徵因为她的话停了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段锐,但是明绰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她去齐木格府上救萧典的时候,段锐带了三十个人来护送她,其中就有这张脸。


    只这一愣之间,箭又来了。乌兰徵拽着她,险而又险地砍断了一支飞过来的羽箭,箭簇几乎就在她眼前失去了动力,颓然坠地。就在那一瞬间,明绰猛地抬头,看清了箭射过来的方向。


    段知妘站在宣平门高处,从雉堞后面露出了脸。一身戎装,手中拈箭


    ,几乎是气定神闲地,又缓缓把弓重新拉满。


    段太后是能上阵杀敌的女中豪杰,这是明绰十岁就知道的事情,但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段知妘穿甲拉弓。她似也已经久不操练了,准头很不行,半天也没真射到乌兰徵身上。但她不着急,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像一只正在玩弄猎物的猫。


    段锐就站在她身边,双手击鼓,越敲越急。随着鼓点的指挥,更多的人从宣平门旁边的树林间冲了出来,每一个都身着羽林军的服制。


    不可能。明绰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她哪里来这么多的人手?


    “乙满!”明绰咬牙切齿,惊惶地环视,试图找到乙满的踪迹。方千绪是对的,乙满怎么会平白无故把雍州军旧部调回长安……可是她明明警觉了,明明一直派人盯着,段知妘到底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


    一个新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她心里升了起来——冯濂之!


    一匹马撒开蹄子从他们身边跑过,马上的主人已经无力地扑倒,背上插着一支长箭。乌兰徵一把把死尸推下去,把明绰抱到马上。


    “走!”


    “不行!晔儿……”明绰叫了一声,“晔儿呢!”


    太子的车驾很显眼,一眼就看到了,明绰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个羽林军模样的人跳上了马车,一刀朝着车里捅了进去。


    明绰一声尖叫:“晔儿!”


    又有两个人跳出来,乌兰徵不得不拔剑相迎。明绰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马车,只见更多羽林军扑上去,乱刀砍死了那个行刺太子的人。车帘被掀了开来,晔儿在哭,怀里抱着满身是血、已经不动了的秋桑。


    “娘……”乌兰晔抬着头,到处在找,“阿娘!”


    一双手伸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乌兰晔。他惊恐不已地紧紧攀住秋桑的尸体,然后才听见方千绪的声音。


    “殿下!”方千绪硬是掰开他抓着秋桑的手指,把他抱到自己的马上,“是臣!”


    段知妘低头看着下面乱成一团的战局,似是玩够了,把弓收了起来。乙满从她身边露出了脸,接过了她手中的弓。


    今天人太多了,这场伏击也太出乎意料了,任乌兰徵身经百战,也反应不及。从高处看下去,长蛇般的队伍沿着城中主道蜿蜒,还根本不知道宣平门发生了什么,仍在往前。大量的百姓在凑热闹,牵制着羽林军。乌兰徵像一条笨拙的巨蛇,一头钻进了陷阱里,然后被自己巨大的身躯困死。


    明绰已经奔至乌兰晔身边,把浑身颤抖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训练有素的忠诚羽林军迅速围过来,在陛下和皇后、太子身边围成一个圈保护。乌兰徵在一片狼藉中抬起了头,与城楼上的女人视线交接。


    “关城门。”段知妘轻声下令。


    乌兰徵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大喝了一声:“方千绪!”


    “臣在!”


    “带着皇后和太子先走。”但是明绰和晔儿都同时叫了起来:“不!”


    “走。”乌兰徵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城楼上的段知妘,“你们先出城,朕料理完就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没把这个局面当回事。明绰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他打过太多次仗了,这不算什么。晔儿坐在她的马上,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方千绪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立刻纵马开路。乌兰徵也上了一匹马,往相反的方向去。


    不出他所料,段知妘的兵马立刻紧紧追随着他,呈半包围状逼近,阻拦他向宣平门靠近。地方不够,每个人不是这里中招就是那里,尸体很快就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


    方千绪护着明绰和太子,身边只有不到十人,飞快地从已经开始缓慢闭合的宣平门中冲了出去,一路砍翻试图阻止的人。


    “太后,”段锐请示了一句,“追么?”


    段知妘只沉默了很短暂的半刻就下了命令:“不追。”


    乌兰徵确实身经百战,他一眼就看破了段知妘的企图,已经放弃从宣平门突围,反而命令羽林军清理往城内撤退的路。后方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了,蛇形的队伍在迅速崩解。一旦让他脱离宣平门这方寸之地的陷阱,一切就都完了,追皇后母子毫无意义。


    萧明绰的命取不取,她要再想想。但乌兰徵一定得死。


    段知妘:“拿我的刀来。”


    城楼下沉重的朱红木门在好几个人的合力推动下缓慢地继续闭合。


    方千绪猛地勒住马头,意识到皇后停下了。他也不得不回转过来,又催促了一遍:“皇后,快走!”


    但是明绰没有理他,从缓缓闭合的城门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明绰胃里突然狠狠地坠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灼烧感涌上来,火舌瞬间吞噬了她的心。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把晔儿从自己马上抱起来,交给方千绪,然后转头就跑。


    她看到了乌兰徵的脸。他看起来有一些茫然,像是不太相信即将要发生的事。身上还有好多血,明绰习惯性地以为那是别人溅到他身上的。乌兰徵一向如此,他没有败过,他不会受伤。直到他整个人突然矮下去一截,明绰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他无力地跪倒了下来。


    城门继续在闭合。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额前,一只女人的手,曾无数次地这样爱抚过他,像是只想为他梳头。乌兰徵被迫仰起了头,露出了脖子。他看着明绰,这个距离他应该看不见了,但明绰就是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她驱动着马,已经听不到方千绪和乌兰晔都在呼唤她。一柄刀就这样伸到了乌兰徵的脖子前面,然后段知妘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城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彻底关上。


    长安血流成河。


    第114章


    方千绪停在门外,轻轻敲了敲,但里面始终没动静,他便没再等下去,推开门。农舍里坐着一个女人,没有点灯,她的膝上还卧着一团小小的影子,孩子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盈满了整个房间。


    也只有乌兰晔还能睡得着了。他再提心吊胆,终究只是个孩子,这样没命地逃,早已体力不支。


    方千绪把手里一碗肉汤放下,又为明绰点上灯,轻声道:“好歹吃点东西吧,不然没有力气赶路了。”


    明绰还是不说话,定定地看着虚空,昏暗的烛光照亮她眼下的青影,还有沿着颧骨凹陷下来的两颊。她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她本来不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距离太远了,她不应该还看得清。她发了疯似的要回去,被方千绪硬是拖走了。他们跑啊,跑啊,几乎日夜不休,全靠沿途找村落农舍讨食歇息,都快跑过潼关了,乌兰徵还是没有来会和。今日明绰说什么也不走了,让乌兰晔能好好睡个觉。她哄孩子,说的是等一等父皇,但方千绪知道,可能乌兰晔也知道,父亲不会再来了。


    明绰低下头,手指轻轻地拂过孩子沉睡时的鬓角。他长得


    多像他父亲啊。


    “等段知妘追上来,”明绰的声音很轻,怕惊醒儿子,“你就把我们母子交出去。”


    方千绪猝然转过脸,硬是控制住了眼泪流出来,硬邦邦地咬着牙道:“洛阳还有石将军,我们还可以……”


    明绰的声音平得没有一点起伏:“我们走不到洛阳了。”


    一片沉默,然后方千绪的声音也平复下来,两个人像是在谈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情绪。


    “她不会放过我。”


    “她会。”明绰说得很简单,“交出我和晔儿,告诉她,贺儿冲是你派人杀的……”


    方千绪冷笑了一声,明绰便没响,她实在提不起力气跟他争论。等了好一会儿,见方千绪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才继续往下说。


    “乙满愿意与她联手,是为了除去贺儿氏。”这些事情她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多日,现在都想明白了,“现在不只是乌兰七姓,其余诸部权贵也都落进了乙满手中。晔儿还年幼,他好做第二个齐木格……”明绰顿了顿,甚至还笑了一声,“不,他会远超当日的齐木格。”


    若是乌兰徵活着,萧皇后掌权,乙满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段知妘与乙满合作是与虎谋皮,她自己心里也知道。所以她需要汉臣。”明绰平静地看着方千绪,“需要你。”


    方千绪闭上眼,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绷出一条可怕的线。


    “还有冯濂之……”


    “冯濂之叛了你。”方千绪突然打断她,怕她还不知道似的。明绰停下来,缓慢地吸了口气,就跟没听到似的,继续往下说。


    “不要告诉晔儿这个。让冯濂之继续辅佐晔儿……”


    “长公主!”


    “冯濂之只想复仇。”明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根本不在乎借的是谁的手,最后得益的又是谁。他和乙满、段知妘都不一样,权势非他所愿,他只要杀温峻的人死。”


    其实他早就说过了。当着她的面,说乌兰徵是昏君。梁芸姑也提醒过,这样深的怨气,只怕不能用——芸姑总是对的。但明绰以为那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蚍蜉再激愤,也不可能撼动大树。而且这么多年来,冯濂之对她的感念和报效,对乌兰晔的付出和用心,不可能都是假的。


    可是他也坚决不肯来洛阳,明绰现在才意识到,那是他无法掩藏的对乌兰徵的恨。


    小小的蚍蜉等待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了撼动大树的机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的朋友了,可是他记得。那个人曾经像蝼蚁一般被碾死,现在蚍蜉要为蝼蚁复仇。


    她还是太低估他为奴十数载磨练出来的忍耐与决心了。


    “温峻的头是乙满亲手砍下来的,”明绰的声音近乎冷酷,“他投向太后,又辞官避祸,就是以退为进。等太后扶新帝登基,必会起复他。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乙满。左公不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他合作,等除去乙满之后,再设法杀他。”


    “等他位高权重,我还杀得了他吗?”


    “我信左公之才,必能杀之。”


    “那段太后呢?”方千绪反问,语气讽刺,“你也信我必能杀得了她?”


    明绰顿了顿,似是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末了,只道:“晔儿不会忘记宣平门的。”


    段知妘大概也会忌惮,但乌兰徵没有别的儿子了,她没有选择。所以明绰才需要方千绪在晔儿身边,低头蛰伏,斡旋各方,保护他长大。到那一天,段知妘自有她的结局。


    “那他也不会放过冯濂之。”方千绪看着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信任的人本就不多了,冯濂之是他从小……”明绰哽咽了一句,没说得下去,“做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我不想他一辈子都活在猜忌里。”


    还是一片沉默。方千绪看着她,突然仰起头,释出了一声带着泪意的叹息。


    “还有……”明绰摸了摸身上,本想找一件萧盈还认得的物件,可是十几年了,她哪还有随身的旧物件。她只好拔了头上的钗,勉强希望萧盈能被说服,“等我一死,皇兄必欲出兵报复,建康朝中看到燕主年幼,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心。届时请左公把这个交给大雍使臣,就说我临终恳求,请皇兄不要为难我的儿子。”


    方千绪接过了她的发钗,半晌都没有说得出话。她连这个都想到了。


    “我还记得,长公主当年与我论战长沙王之谋,全是纸上谈兵。”方千绪笑了一声,一行眼泪不受他控制,还是滚了下来,“如今你什么都谋算得好,可还是忘了一件事。”


    明绰抬起头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方千绪耸了耸肩:“我老了。我要是熬不过乙满,也熬不过冯濂之呢?”


    明绰有一会儿没说话,她似乎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她想了想,只道:“那就是天命如此。”


    方千绪竟被她的豁达逗笑了,可是更多的眼泪同时又坠下来,他低下了头,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长公主昨日还是个小丫头,胆大包天地从太后手下救了王家的女儿,一步一停地往山上去。她不该坐在这里,怀里抱着她的孩子,向他交代后事。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啊,他应该走在她前面的。


    明绰也笑了,看着他,然后又收敛了笑意。


    “左公,”她的声音那样轻,交托却那样重,“我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你了。”


    方千绪克制着情绪,好一会儿,跪在了她面前。明绰的视线跟着他落下,看着他伸出手,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的。


    “长公主,”方千绪承诺她,“我绝不负你。”


    明绰又笑了,几乎是释然的:“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去陪他了。”


    远处已经传来了马蹄声,两人近在咫尺的对谈都没有惊醒熟睡的孩子,那隐隐的马蹄却让乌兰晔在睡梦中都不安地皱眉。方千绪马上站了起来,明绰却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安抚地拍了拍儿子,只道:“你去吧。我想再陪陪晔儿。”


    方千绪出去了,明绰轻轻地搂紧了怀里的孩子,她应该现在把他叫醒,再说点儿什么吗?可是她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她能够想到的,已经全都交代给方千绪了。他的童年原本就稀薄得几乎像没有一样,可是这一次,是真的要彻底结束了。她还想给他再唱一支哄孩子睡觉的歌,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一点儿什么。但她也想不起来。她亲自带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她不会唱。她亏欠孩子的,怎么这样多啊?


    明绰在此刻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年谢拂霜兵败之后,曾有一个短暂的机会,在父亲的尸体前与兄长谢聿密谈。明绰在母亲临终前才知道,那时她交代了谢聿,一定要想办法把东乡公主送去大燕。明绰其实一直不明白,母后不恨吗?兄长这样负她,她为什么最后还要把女儿的命运托付给兄长?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没有精力再去为了自己而恨。她的每一分心神,都在为她的孩子打算。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乌兰徵已经死了这个事实——这件事太不真实了,一想起来,她的心脏就好像被蛇咬了一口,全身都是麻的,动不了。她只能一遍一遍跟自己说,没关系,她马上就能去跟他在一起了。


    农舍的门被轻轻推开,段知妘站在了门口。


    明绰光听动静就知道,她带来了很多人。其实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皇后身边只有不到十个羽林军护卫。今天明绰说不跑了,要让太子休息,方千绪还分出了两个人先去传信——他们也走不到洛阳的。太后已经控制了通往洛阳的路,他们会死在驿站,或是道旁。


    乙满也来了,但是段知妘抬起手,没让他进来。乙满犹豫了片刻,似是决定给她这个颜面,留在了门外。但是他示意两个手下走了进来,要抱走乌兰晔。明绰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轻声道:“别把他吵醒了。”


    晔儿实在是太累了,他没有醒,只是在离开母亲怀抱的时候哼了一声,手还握着母亲的


    衣襟。明绰小心地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拉出来,一切都是无声的,然后他们抱着乌兰晔出去,交给了乙满。


    他进门的时候还是太子,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大燕的新帝。


    得到了乌兰晔,乙满就放心了,段知妘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掩上了农舍的房门。


    房间里面彻底安静了下来,明绰还是坐着,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段知妘。她仍着戎装,头上没有戴盔,和男人一样,把头发高高束起。明绰想起她很久以前听说的故事,段知妘十七岁那年,她父亲战死。羌人趁虚而入,以为终于可以破开雍州的城门。没想到遇到了披甲上阵的段氏女,整个雍州,只有三十几个人肯信她,跟着她出城迎敌。段氏女剑走偏锋,穿过乱军,夜袭敌营,取了羌人将领的首级。自此一战立威,整个雍州都服了她。


    那时的明绰还在建康高高的宫墙后面,她好佩服她,也好敬仰她啊。


    “杀了他,你痛快了吗?”明绰问她。


    但是段知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取出了一张帛书,扔到了明绰脚边。明绰看了一眼,帛书露出的几个字已经说明了这是一封废后诏书,所以她根本没有捡起来。他们会怎么昭告天下呢?明绰设身处地,如果她是段知妘,她会说是皇后起了谋逆之心,伏杀了陛下。洛阳那边忠于皇后的人有多少会信不重要,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就好了。


    于是她问了第二个问题:“我会怎么死?”


    段知妘还是没说话,但她解下了腰间的水囊,居高临下地再次扔在了明绰的脚边。


    明绰弯腰捡了起来,拔了木塞,闻见了一股酒味。


    段知妘突然说:“方千绪告诉我,杀贺儿冲是你的意思。”


    明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必要说了,这件事可以救方千绪的性命,但救不了她的。她也不会以此来向段知妘乞怜。她们斗了这么多年,这点体面和默契还是有的。


    明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是好酒,一把火似的,沿着她的胸腔烧下去。她的脸皱起来,似是很好奇,又问:“你把贺儿氏怎么样了?”


    段知妘的嘴角勾了起来:“他们祖孙四代,现在都在辉儿灵前跪着了。”


    哦,真的制成干尸了。还真是说到做到。


    明绰又喝了一大口,似是渴极了。但水囊里的酒不多,这就见了底。明绰很遗憾似的,把空水囊扔了回去,抬起头问段知妘:“我还能跟他合葬吗?”


    不出意外地,段知妘摇了摇头。明绰苦笑了一声,终于坠下了一行泪。是啊,起兵谋逆被废的皇后,怎么还能跟先帝合葬。她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尸身会有什么遭遇,反正她感觉不到了。她就是担心,到了那边,她会不会找不到乌兰徵?


    应该死在他身边的。


    “你可以被葬在大雍。”段知妘突然对她说。明绰猛地抬起了头:“什么?”


    “这毒,要七天之后才会发。”段知妘垂眼看着她,“我给你一匹马,你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大雍边境。派个人,让你皇兄来给你收尸。”


    明绰微微怔愣,然后明白了什么似的,含着泪笑了出来:“你怕我皇兄出兵。”


    大雍嫁来的公主谋逆造反,兵败身死,他们却还是把全尸送了回去,算是仁至义尽了,大雍天子再想做点儿什么,多少有点儿理亏。


    可是明绰也没那么想成全她:“我要是不想回去呢?”


    段知妘叹了口气:“你儿子就活不成了。”


    明绰根本不信:“那你还能选谁?”


    段知妘笑了一声:“谁都比他强啊,把他养大了,他说不定还要找我报仇呢。”


    明绰不说话了。段知妘做不出来吗?她完全可以抱一个孩子出来,说是乌兰徵的遗腹子,随便编一个故事就好了。谢太后当年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自然,洛阳那边的朝臣们不太可能会信这个,乙满也不一定能够被说服,所以段知妘最好还是选择乌兰晔——只是最好,不是非得。


    她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于是明绰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她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段知妘让了让,允许她经过自己身边,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都围着,见她出来,空出了一大块地方。方千绪跪在地上,脖子里架着一柄刀,看起来不怎么妙,但明绰知道,段知妘没当场杀了他,就不会杀他。她最后环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晔儿。


    段知妘招了招手,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看着明绰爬上了马。


    “你若敢回头,我就杀了他。”段知妘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你若敢去洛阳,我也会杀了他。”


    明绰点了点头,然后段知妘狠狠地在她的马臀上抽了一下,那匹马扬起蹄子,嘶叫了一声,跃了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孩子突然蹿了出来,绝望地叫了一声:“娘!”


    明绰听见了,但她也听见了拔刀的声音。她仓皇地回过头,没有看到儿子,只看到段知妘威胁的眼神。明绰一个激灵,马上转回了头,用力抽打了一下马,奔得更疾。方千绪突然挣脱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往前一扑,紧紧地抱住了乌兰晔,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但是乌兰晔察觉不到身边的危险,他只是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母亲。


    她为什么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她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他?


    “娘!”他的嗓子破了音,“别走!娘——”


    可是明绰没有回头。她曾被连根拔起,只能随着风往长安飘。如今又身无一物,轻捷地重新被风带走,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115章


    景平二十九的冬天,似是比前几年都冷得厉害。十月里就落了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天地间一片素白。含清宫巍峨地立在雪中,台阶上散落着几个宫人,徒劳地将雪扫开,不多时便又积上薄薄一层。


    袁增才走了几步,任之便从阶上快步下来,躬身扶他。袁增没敢真的让他扶,微微一退,也行了个礼:“内贵人。”


    “台阶滑,大将军小心些。”任之还是微微弯腰,恭敬地伸出半条胳膊让他扶,“陛下已经在候着了。”


    “是。”袁增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拾级而上。任之跟在他身边,及时地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大将军到!”然后便有人打开了宫门。袁增在殿门口便脱去了鞋履,恭敬拜倒,先把大礼行完,听见里面传出来让他起来的声音,才起了身,还是弓着腰,一路小步进了内室,还未敢抬头正眼看萧盈,就又跪了下来。


    内殿里地龙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天寒地冻仿佛两个世界。萧盈坐在榻上,一条膝盖支起来,搭着自己的手肘,姿态闲逸放松,不似在太极殿上正襟危坐。身上穿的也只有一件素色的单衣,不束冠,只为了方便将长发松垮地束了一把,绸缎似的从肩上披下来。


    “大将军太多礼了。”萧盈话音有些有气无力的味道,充满了倦意,“起来吧。”


    袁增这才直起身,看见谢聿和桓廊都在一旁,分别朝二位行了两个礼,他们也都各自还礼。萧盈就默默地等着,垂着眼睛,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件。等礼数都周全了,袁增才看了一眼,萧盈手中的是一枚女子发钗,样式简朴,但镶以颜色鲜艳的珊瑚和翠石,可是宝石又打磨得不圆,颇具北地胡风,不像建康女子会戴的东西。


    萧盈一直握着那钗,指尖慢慢地摸索过宝石尚存的棱角,眼睛都没抬,只问:“伯彦和仲宁到哪里了?”


    “回禀陛下,袁煦将大营设于汉水之畔,袁綦领了八千人,已至南阳,随时可向洛阳进兵。”


    萧盈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大燕的新帝仍在长安,在洛阳领兵的是萧皇后的人。袁煦已派使臣去劝降石简……”


    萧盈突然掀起眼皮,冷冷地


    问了一句:“既是萧皇后的人,宣平门祸起的时候,他为何会在洛阳?”


    袁增一愣,答不上来。萧盈便冷笑了一声,转向了桓廊,语气重了两分:“那些兀鲁蛮子打量朕是傻子吗?”


    桓廊马上伏地:“陛下息怒!”


    其实萧盈也不是冲他,只是大雍出兵之后,长安那边派来的使臣到鸿胪寺,是桓廊接见的。使臣那些混账话也都是桓廊来转达,所以萧盈难免冲着他去了。


    他们说,萧皇后野心日炽,与大燕天子不和已久,策划了宣平门兵变,幸得段太后与大司马乙满及时镇压,萧皇后兵败,已服毒自尽。临终前痛悔不已,留下了这枚发钗,请大雍天子看在新帝是他外甥的份上,不要为难。


    可是萧盈不信。他非常清楚萧皇后在洛阳都做了什么,那里是她权力的中心所在。就算她真的有这个心,也不会在他们即将要回到洛阳的时候,在长安的宣平门动手。


    大燕那边自是不想把宣平门之祸到处宣扬,但是这些年里燕雍两国互通有无,往来频繁,消息根本压不住。在新帝登基的国书抵达建康之前,大雍朝廷就已经听说了此事。


    当时萧盈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尚算平静地召来了好几个从大燕回来的人,不论有没有官身,都上了太极殿面君,详述宣平门之祸的经过——那些消息也是真假掺半,各种说法都有,不乏互相矛盾之处。唯独这件事的结果,每一个人都言之凿凿。


    萧皇后死了。服毒自尽,殉了先帝。


    当天夜里,含清宫传出来消息,陛下犯了旧疾,呕血不止。次日便停了朝会,但还是召袁氏父子三人进宫。看陛下的意思,这次不止是要趁燕主年幼去占个便宜,而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长安了。


    朝中无人相劝,甚至还都有些跃跃欲试。近三十年,大雍以休养生息为国策,兵强马壮,国库丰盈,早就有不少人认为西征的时机已经成熟。建康帮着乌兰徵扫清北方,和这帮兀鲁蛮子虚与委蛇了这么多年,也到了采摘这枚果实的时候了。


    萧盈把手里的发钗掉了个头,仍在把玩,一边问:“石简此人如何?”


    袁增斟酌了一下:“反复无常。”


    萧盈冷笑:“告诉伯彦,石简若肯里应外合,为萧皇后报仇,朕封他万户侯。”


    “臣遵旨。”


    萧盈便再没了话,抬起手,仍是有气无力地,示意他们都下去。自从知道了萧皇后的死讯,他这病就没好起来了。这些年宫里也不知道请过多少大夫,但他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虽然不会次次都到心痛这么严重,但三不五时地就没什么力气。当年卞弘那个“活不过四十”的判语也渐渐地没再藏得住,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但又没有人敢提。


    但和年少时不同,当年的病弱让萧盈被很多人轻视,如今却让很多人都怕他。天子之威已经不再需要申斥的怒火或是示弱的眼泪来确立,一个眼神就够了——萧盈现在修身养性,根本也没那么多外放的情绪,这种不可知,反而更加成了威不可测。


    他摆了摆手,三位重臣就都会意,起身告退。消息从建康一路飞驰,经九江,过荆州,先过了袁煦的手,然后再送到了南阳袁綦营中,已成了一道废令。


    石简已经拒绝了大雍的策反,不止拒绝,还出兵跟袁綦交过了手,表示他忠于大燕的决心。


    阵前喊话,袁綦仍不死心,以萧皇后的恩情规劝石简。但石简只说,大燕新帝是萧皇后的骨肉,他效忠新帝,也是报恩。


    袁綦因此颇有愤懑之意。长安那边对先皇后多有诋毁之词,连“皇后”这个封号也褫夺了。这都是新帝下的旨。虽然袁綦也清楚,新帝才九岁,多半不是他的本意,却还是忍不住迁怒。石简不诡辩还好,这样一说,袁綦更气了。


    他知道,朝中很多人是本就对长安有野心,萧皇后的死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有陛下是真心为了公主而悲痛。袁綦也悲痛,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谈及“悲痛”,他只见过长公主一面。那一年她走到船上,随着船驶进了霞光里,然后再也没有回头。但知道长公主死讯的那个晚上,他还是一夜流尽了十三岁以来所有的泪。


    还好陛下也是真心的悲痛。袁綦的悲痛被包裹在了忠心里,流泪与愤怒都变得理所应当。与石简那场小打小闹的交手之后,袁綦把战线从南阳继续往北推,直捅进大燕国土,又与石简几次交手。然后就在此时,他收到了兄长传信,命他后撤。


    他们要顺着汉水,过武关,绕过洛阳,直进长安。


    大燕这些年的战略就是扎根在洛阳,虽然之前两年帝后都在长安,但是这么庞大的军队没有必要跟着移动,所以直到今日,洛阳的军备还是远胜长安。


    只是,长安那边登基的确实是先帝和先皇后的亲儿子,他们又给先皇后冠上了这样的罪名,洛阳无论做什么,都是师出无名。更何况,先皇后已经身死,效忠于她的肱股之臣眼下都在长安,洛阳这边群龙无首,也无法轻举妄动。只是两边关系微妙,僵持不下。


    袁煦认为,如果非要攻洛阳,不仅难度很大,而且会让原本微妙僵持着的两方团结起来,共御外敌。走武关那条路虽然很绕,但是打长安要相对简单一点。洛阳毕竟是汉家天下,若是长安都丢了,他们也未必会继续忠于西海人皇帝,届时或可兵不血刃拿下整个大燕。此为上策。


    如今兄长是主帅,他有军令,袁綦不得不从。但他私心里恨上了石简,撤军撤得不情不愿。听令回到南阳驻军,等候调遣的时候,也整天都拉着张脸,像一团乌云飘荡在了军营上空,笼罩得所有人胆战心惊。副将王藻想讨好他,安排了歌舞,说是给少将军“解解乏”,结果袁綦一下子翻了脸,把他臭骂了一顿。


    这王藻本是袁煦身边的人,这军中歌舞,袁煦向来是很喜欢的。没想到袁綦性子不一样,王藻一个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灰头土脸地告退,刚要走出去,又被袁綦冷着脸叫了回来,问他哪里找来的女人。


    王藻让他训得脸皮发臊,支支吾吾的,只说是流民。于是袁綦就明白了,仗一打起来,地方上就乱了。老百姓都要逃难,遇到当兵的,难免就要被掳到军中,青壮年要做苦力,女的就不好说了。


    有的时候也不完全是被迫。袁军就是荆州起的家,在这一带向来名声不错,从不苛待民兵和苦役。大雍家底厚,军中也拿得出粮食,老百姓流离失所,没饭吃了,自己也愿意来干点儿活。这个事情,袁綦是知道的。


    但是王藻提这个话呢,显然不是为了让少将军“解乏”,是他们底下的人见军中有了女人,想“松快松快”了。


    袁綦没说什么。这种事情在


    军中太常见了,他的父兄从来不管,他看不惯,自己别去就是了,没有拘着人的道理。所以他只是冷着脸不说话。


    王藻觑他的脸色,陪着小心多说了一句:“不是大雍的百姓,是谒县那边逃过来的……”


    谒县已经是大燕的国土了。袁綦别开脸,摆了摆手。王藻立刻“嘿嘿”一笑,又道:“少将军,这里头还有个美人呢……那可当真是!啧!”他形容不出来,只能把大拇哥一竖,表示确实是很美的女人,“她一心想来服侍少将军,那模样吧是真好,就是嫁过人了……”


    袁綦皱起眉:“你怎知她嫁过人?”


    “看着年纪也不像没嫁过的。她自己说,她男人死了。”王藻摸了摸鼻子,“少将军要是嫌晦气……”


    “她可有孩子?”


    “看……看不太出来。”王藻回忆了一下,“那身段……”


    袁綦皱起眉:“谁问你这个!”


    他是想知道,那女子是不是还带着孩子。流民中不乏这样的寡妇,为了给孩子挣一口饭,只能行此下策。别的袁綦可以不管,但这样的太可怜了,他看不下去。


    王藻又臊眉耷眼地摇了摇头:“没看见身边有孩子,就她一个人。”


    袁綦眉头皱得更紧,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两眼。走投无路的女子向将士们献身是常有的,但上来就点着一营主将献身的民女也确实是少见,胆子太大了。想来那女子确实貌美,底下的将士们不敢轻易动,一层层地往上献媚,而王藻猥琐,那女子便主动说要服侍少将军。如此一来,王藻不来问过袁綦,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倒是也很聪明。


    “让她来吧。”袁綦理了理袖子,低头说了一句。王藻一愣,脸上一时复杂非常。都说少将军好洁,德行又高,用袁煦的话说,他这个弟弟有点儿“迂”。看方才的意思,王藻还以为这美人儿必是归他了,所以一时有些失望。但一想到袁綦原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又忍不住偷笑,应了一声,退下的时候还一迭声让人给少将军准备沐浴。


    袁綦看他退下的神色就知道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但也懒得解释什么。属下打了水来,他就自己卸甲脱衣。不多时,帐外就又传来了王藻的声音,交代着“好好伺候”等语,然后便是帘帐被掀开的声音,脚步声传了进来。屏风上映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袁綦已经进了浴桶,转头看了一眼,果然身段窈窕,


    袁綦移开了眼睛,在屏风后面支使她:“再加一桶水来。”


    那女子没动,似是吓住了。袁綦想了想,很体贴地放低了声音:“夫人别怕,我知道你没了丈夫,无依无靠,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放心吧,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还是没人说话,良久,那女子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倒是很好听,像是庙里檐下挂的风铃被轻轻拂动。然后她开了口,一点儿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少将军果然是君子。”


    袁綦一愣,倒不是这个说话的声音有多么熟悉,而是这个口音……怎么像是建康人士?不是说是谒县逃过来的吗?


    “夫人的口音好熟悉,”袁綦隔着屏风问她,“家乡在哪里?”


    “妾是建康人。”那女子含着笑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三年前远嫁至此……”


    “嫁得这么远啊?”袁綦不由感慨,“家里人也舍得?”


    “是啊,不舍得。”那女子叹了一声,“所以我家里人托了少将军千里相送……”


    只听“哗啦啦”一片水声,袁綦整个人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从屏风上方露出了一颗震惊的脑袋,看到了立在帐中的人。那女子一身寻常妇人的打扮,头上只有一根木钗,但是风华不减。与十三年前黄河边的少女比起来,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明绰看着他,视线从他瞪大的眼睛,张大的嘴巴,一路划到他还滴着水的脖子,还有从屏风上露出来的半截肩膀——他不是记忆里那个孩子了。明绰想到了这一点,但真的见到成年男人宽阔的肩膀,还是觉得有点儿冲击。


    “少将军,”明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意,“还要水吗?”


    第116章


    那一瞬间,袁綦的浑身上下好像都有了分别的主意,他的背弓起来,想把自己藏到屏风后,脚却往外抬,想赶紧从浴桶里出去——后果就是带翻了整个桶,他摔到了地上,水哗啦啦地漫了一地,从屏风下面淌过去,直漫到了明绰脚边。


    明绰实在没预料到这动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少将军?”


    “没事!没事!我我我……我没事!”袁綦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屏风上面拽了自己的衣服往身上穿,也不知道该先拽裤子还是还该先套衣服,身上还是潮的,贴身衣服轻薄,沾水就全贴着皮肉,反而不好穿。


    明绰看着屏风后手忙脚乱成了一团,抿了抿唇,憋住了笑意:“我来伺候少将军……”


    “别别别!”袁綦几乎是喊出来了,勉强把裤子拽好了,一眼瞥见披风就在架子上,直接拿下来往身上一罩,就赶紧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长公主……”


    明绰看着他,眉毛轻轻地一扬,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袁綦又不说了,两只手都拽着披风,领口紧得恨不得把自己勒死。站在明绰面前,也不敢行礼,又直又愣,活像根柱子。他比十三岁的时候要高了很多,明绰现在得仰头看他。所以她自然地抬着头,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


    袁家两个兄弟都是好相貌,袁綦也不输给兄长什么,但是没袁煦那么英气。他更像母亲,眉眼和脸颊都柔和圆润,鼻尖和眼角各有一枚小痣,看起来极为娟秀文气。


    九年前明绰在长安见袁煦的时候,袁家大郎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已经练得宽肩厚背,一派武将的雄壮。明绰下意识扫了一眼帐中,也只有普通的刀剑,想来是袁綦没跟他兄长一样练那百八十斤重的偃月刀,所以还算是精瘦,打眼一看,还像个十几来岁的少年人。


    若不是明绰小时候就见过他守在温泉宫门口一人一枪挑得尸横满地,可能怎么都不相信这就是战功赫赫的袁二将军。


    明绰这么盯着他看,袁綦的脸马上就比那披风的颜色还要红,耳朵尖都快滴出血了,低下头,窘迫不堪地又唤了她一声:“长公主。”


    明绰只好“嗯”了一声,表示她听见了,有话就说。


    袁綦脸上那红慢慢褪下,又从眼底升了起来:“你……你还活着……?”


    明绰又笑了,觉得这袁二郎倒是出乎意料地可爱:“我还魂人间,你见了倒是也不怕?”


    袁綦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赶紧请她坐,但是手一松,披风就直往下掉,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拽好,几乎语无伦次:“我……呃,臣,不……末,末将……请长公主稍坐,容末将穿……不是,更衣。”


    他的脸又红了,不等明绰说什么,自己先懊恼得无地自容。明绰点了点头,看着他马上跑回了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折腾了一会儿,才总算把衣服都穿好了。他以为明绰看不见,其实身影映在屏风上清清楚楚,明绰看着他连做了三个深呼吸,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才走了出来。


    明绰已经在主帅的位置上坐好了,袁綦先是微微一怔,他还没见过谁坐他那个位置。但马上觉得也没什么问题,朝她行了个礼:“末将见过长公主。”


    明绰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一边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袁綦一愣:“啊?”


    明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袁綦让他看得背上一层汗毛马上竖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长


    公主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是跟着谒县的流民逃亡,撞到了大雍的军队,才被掳走的。那这一路上,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对她……就算没有,以他们军中对流民女子一贯的“做派”,若是让人知道这个随流民而来的人就是长公主,也定会有人胡乱编排。


    袁綦微微变了色,低头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看来这些事情确实是他默许的。明绰本想克制,但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大雍还是太富贵了,军中也不忘享乐。从前大燕天子帐下,是绝不敢掳掠民女的。”


    当年皇后随军,只是有人去皇后的女使帐外偷看了两眼,就被乌兰徵砍了脑袋。西海人攻城掠地,烧杀掳夺都已经是旧事了,到了乌兰徵手里,只要他不发话,大军就连百姓一棵苗都不敢乱踩。


    袁綦听出了明绰言外之意,马上跪了下去:“是末将治军不严,请长公主责罚!”


    “我能罚你什么?”明绰笑了笑,起身过来扶他,一边道,“作为皇后,我是大燕的皇后,你是大雍的将,我管不了你。作为公主,我已去国离乡一十三载,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一句话说完,已走到了袁綦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少将军起来吧,今日是我有求于你,哪里还敢要将军跪我?”


    “末将不敢,但凭长公主吩咐。”


    明绰的手还托在他肘下没有松开,目光灼灼地看定了他的眼睛:“我来找少将军,借兵一用。”


    —


    她没有死,虽然喝下水囊里那些酒的时候,她也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


    明绰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天晚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有的时候却感觉分明就在昨日。但大雍的军队都已经开到了洛阳附近,那至少已经有四个……五个月了吧。她真的分不清。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会失去意义,天气的冷热,昼夜的长段,日月的交替,全都只有模糊的一片。乌兰徵的离去变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体积巨大的空洞,把时间从她身边抽离。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骑在马上,拼命地跑。到天亮的时候,她已经过了潼关,再跑半日,就是风陵渡口,她当年嫁来的地方。她抛下了马,盘桓了好几日才找到船家送她渡河。段知妘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很好,她只要照做就好了,不需要多思考。思考,就意味着她必须去面对乌兰徵死了这件事。她在大雍的边境小城被查了文牒,她便告诉那小吏,她是大雍的东乡公主,请他们上报去建康,让陛下派人来给她收尸。


    没有人信她。她被当成了流离失所的疯女人,被驱赶到了城外,和真正的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等待毒发。甚至没有人来敢来碰她,生怕她说的那什么“毒”,会把别人都害死。


    那时她觉得也好,有没有人给她收尸,到底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马上去见乌兰徵。她终于有时间慢慢地体会失去他的痛苦了,这和失去母后、失去芸姑的痛都不一样。她本以为她已经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剧痛了,事实是她没有。学不会,无法习惯,痛到她甚至开始恨段知妘,不是恨她做了这一切,而是恨她为什么要给这么慢的毒……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确实,太慢了。早已过了七天。


    她的眩晕来自饥饿,她的疼痛来自颠簸,都不是毒发的迹象。明绰拿身上最后一点首饰换来了食物和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地。然后她吃饭,休息,日复一日,攒起了力气,直到终于确定,那酒里根本没有毒。


    段知妘放过了她,但也最后一次算计了她。明绰根本不想去想段知妘为什么肯放过她,满心里只有恨。她逼迫她当着晔儿的面走了,她竟然逼迫她,再一次抛弃了她的孩子。


    那一天,明绰离开了她短暂栖身的农舍,拜别了好心收留了她的一家人,从大雍境内绕道,开始往洛阳走。她孤身一个女子,没有傍身的盘缠,没有通行的的文牒,更没有护卫的人,走了好几个月,都没能走出大雍的边境。


    她很快就放弃了对边境守将或是郡县小吏宣称自己是大雍公主的行为,那只会让人再次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更糟——把她当成大逆不道的罪人。


    这一路,唯一支撑她的,只有那种立刻去陪乌兰徵一起死的痛苦。那痛苦化为了怒火,然后又凝成一块冷硬的石头,明绰日日夜夜地用仇恨磨自己心里那把剑,每磨一下,就在心里念一遍复仇的决心。


    她会回到洛阳,她会拢兵反扑,她会……杀了段知妘。


    她就这样等啊,等。直到有一个准备去洛阳的行商经过,发了善心,肯冒风险带她上路。但他们才刚走到谒县,战事就来了。那行商抛下了她,任由她和流民被军队一起掳走。她不知道这都是谁的兵,但她认出了大雍将士的服制。那些谒县的人告诉她,这是袁将军的兵马,不是坏事,他们那里有饭吃的。


    原来是袁綦来了。


    其实刚开始听说“袁将军”的时候,明绰私心里希望是袁煦。她和袁煦还算得上有几分“故人之谊”,能说得上话。发现这里的主将是袁綦,她还有些失望来着。但此刻袁綦看着她,眉头紧皱,眼里的心疼那样真切,让明绰心里莫名一动。本来没想哭的,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了下来。


    袁綦被她这一滴泪突然惊醒,赶紧别开头掩饰住了情绪,稍作平复才转回来,轻声开口:“你……咳,”他意识到自己的嗓音不对,只好清了清,“长公主受苦了。”


    又是一滴眼泪。明绰释出了一声又像笑又像哭的声音,一时没有说得出话。她其实没有觉得苦,那个决心太大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没有时间来可怜自己。


    但袁綦说了这几个字,她便也忍不住升起了一股酸楚。是啊,她真可怜。一个死了丈夫,无依无靠地走在天地间的女人。


    “长公主放心,”袁綦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被她两滴眼泪砸碎了,一时忘了情,没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末将一定会护你周全,送你回建康……”


    明绰突然把手抽了回来,轻轻歪了歪头:“回建康?”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回建康?


    “我是来请少将军借兵的。”明绰又说了一遍,“我夫君枉死,儿子还落在别人手里,我如何能回建康?”


    可是她的儿子已经是大燕的新帝了。袁綦十分为难地叹了口气:“长公主,石简已经对长安宣誓效忠了。仅凭我手里的人,要攻洛阳……”


    “只要石简见到我还活着……”


    “长公主不可信他!”袁綦打断她,很是愤懑不平的语气,“此人反复无常,是个最没骨气的!若你贸然现身,他必会把你献至长安,又送回段氏手中!”


    明绰一下子皱了眉。袁綦言语之中对她的保护之意甚浓,浓到让她本能感觉到不适。萧皇后大权在握将近十年,她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很少有人会这样把她当成一个无能为力、只能被保护的对象。就连乌兰徵也不会。


    袁綦会情真意切地疼惜她的遭遇,固然令明绰心中触动,但他似乎完全不信任明绰对石简的判断,又让明绰有些恼火。


    袁綦察觉到了她的不满,赶紧噤了声。他反应得倒是挺快,明绰看了他两眼,心中又稍稍平复了几分。


    “少将军,”明绰放缓语调,拿出了跟晔儿说话的耐心,“石简跟了我九年,长安早已视他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你当他宣誓效忠长安,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吗?他根本是自绝前程。若当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兄长派人策反的时候,他就已经投向大雍了。他不肯背叛长安,是不肯背叛我的儿子,正说明他是个忠义之人。”


    她有理有据,袁綦一时无话可答,只好沉默下来。


    其实再进洛阳正是袁綦求之不得的事情,袁煦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特意下了明令,不许他意气用事。


    但现在已经不是他怎么想的问题。


    陛下已有了破燕之心,所以兄长才定下了直取长安之策,要是石简真的如长公主所说,那兵不血刃拿下洛阳自然是好事,问题是,到时候长公主会愿意他们去打她的儿子吗?又或者,长公主看错了石简,到时候他这里的兵力被石简虚耗殆尽,坏了兄长的大计,无功而返,陛下那里怎么交代?回去见到父亲,怎么交代?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陛下的破燕之心也是因为长公主的死讯,要是他知道长公主还活着,那还打不打了?要是两国战事本可避免,他却借了兵去攻洛阳,还把本可以接回建康的长公主搭进去了,那不更没法交代了?


    袁綦盘算来盘算去,感觉自己根本做不了这个主。前两年闯下的祸事太多了,好几次差点让袁增亲手拿鞭子抽死,才终于教会了袁綦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可是长公主又这么看着他,袁綦这脑子动了也是白动,根本开不了口拒绝。


    明绰见他不说话,主动退了一步:“我知军法如山,不为难少将军。请少将军派一队人,送我回洛阳就好。后面的事情不必少将军操心,我自会……”


    “不可!”袁綦想都没想就提高了声音,看到明绰的眼神一下子又恼火起来,只能硬着头皮拖延,“长公主要不先休息吧,此事……此事容我再想想!”


    明绰还想开口,袁綦已经逃也似的往外跑,一迭声地喊王藻。喊了好一会儿,王藻也没来,不知道上哪儿快活去了。袁綦怕长公主追出来,赶紧扬着声音又唤人,把传讯的斥候召来了。


    袁綦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马上去汉水大营,告诉兄长……”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长公主的交代,一时噎了一下。那斥候还等着听他口信:“少将军?”


    话音在袁綦舌尖一转,转眼就换了个说法:“你就跟兄长说,十三年前


    ,风陵渡口那位故人安然无恙,就在此处。请兄长速速拿个主意。”


    斥候眨了眨眼:“啊?”


    “啊什么!”袁綦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上马,“还不快去!”


    那斥候领了命,忙不迭地去寻了马,取了令箭,一溜烟地跑出了大营。


    袁綦站在营中,看着一人一马飞快地跑远了,踌躇了半晌,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了两篇话,才敢往自己的主将营帐里走,走到帐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招了招手,让帐前守着的亲卫过来。


    “王藻呢?”袁綦压着舌尖的火气,问得有点儿咬牙切齿。


    亲卫觑着他的脸色,支支吾吾的,也不说明白。不过神色很有些暧昧,那意思就是“将军你懂的,这话不好说出来”。


    袁綦感觉眉间直跳,伸手用力地捏了一把:“擅离职守,目无军纪。去把他找出来,打五十军棍!”


    亲卫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将军没跟他闹着玩儿,马上肃容应道:“是!”


    袁綦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来要走了,想了想,折回来又下了一道令。


    “明日就把收置的那些流民都给郡守送去,他要是缺人手,就从营中调人,让他把这些百姓都妥善安置了。从此以后,军中再敢有劫掠民女,狎妓逼娼等事,一律军法处置!”


    第117章


    七日后,袁煦亲自到了。


    那时明绰正在“寡妇营”里帮忙——她不同意袁綦把所有流民丢给郡守处理的做法,这些百姓愿意留在军营里本来就是因为吃不上饭了,丢给郡守就能得到更妥善的安置吗?她觉得袁綦未免太幼稚了。尤其是这些孤儿寡母,他们能有什么生路?明绰的话说得不重,但是袁綦头都抬不起来了,最后全听她的,在大营南边一块临水的地方再扩一个营出来,专门用来安置女人孩子,立了军令,不许任何将士来相扰。


    寡妇营里的女人们白天也要去干活,给将士们浆洗、整理、做饭,力气大的,还能和男人们一起去挖战壕,建城防。孩子们就在营地里满地跑,也不拘是谁家的孩子,谁今日不去干活,谁就帮着一起管。


    明绰喜欢呆在这儿。当年乌兰徵刚刚攻下洛阳城,萧皇后就做过组织安顿流民的事情,他们真正需要什么,遇到的是什么困难,她都有数,由她去跟袁綦说,样样来得都快。所以寡妇营里的女人们也都喜欢她,这也没几天,若是有什么分配不均的矛盾、孩子打架的口角,都喜欢找她来断。明绰就干脆也住在了这寡妇营里。


    那天,她正哄着六娘的小女儿睡觉。


    六娘也是个寡妇,但孩子多,身边拉扯着三个,所以脱不开身去营地里干活。别的女人帮忙,给她把将士们的脏衣服从营地里拿来,让她就在寡妇营里洗,也算是干了活,能去领口粮和银钱。她在边上“邦邦邦”地捶打浆洗,那小女儿就窝在明绰怀里,睡得一点儿不受干扰。


    六娘看着她抱孩子的姿势,便了然地问了一句:“你孩子多大了?”


    明绰先是一愣,随后也不怎么意外地笑起来,回答她:“九岁。”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哎哟。”六娘把鼻子一皱,用力地把捶衣棒打下去,“最调皮的时候。”


    “他不怎么调皮捣蛋,”明绰替晔儿说话,“我倒希望他活泼些,可他就知道读书,整天心事重重的,都不像个孩子……”


    六娘闻言看了她一眼。明绰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她们只知道,她家在洛阳,出了变故,跟家里人走散了,所以一直想着要回去找家里人。只是当娘的提到孩子,难免就忍不住了。瞧她通身的模样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夫人,无怪乎她的孩子还能读上书。


    六娘笑了笑,又道:“那你是个有福气的,他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明绰的嘴角微微一勾,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落寞之色,嘴里只道:“借姐姐吉言啦。”一边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身体轻轻前后晃着,让怀里的孩子睡得更安稳些。


    六娘没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又问了一句:“就那一个儿子?”


    “嗯。”


    “瞧你喜欢女孩儿,”六娘跟她开玩笑,“我家丫头送你吧!”


    明绰也笑起来:“那我可真抱走了,你可别哭!”


    “我有什么好哭的,”六娘仍是笑着,语气平淡,“跟着我也是受苦。”


    明绰安抚孩子的手一顿,眼神便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六娘这回看见了,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忙找补了一句:“说笑呢,都是说笑……诶?你喜欢女孩儿,赶紧回去找你男人,再生一个!”


    明绰低下头,顿了一会儿才道:“他就是成天念着要女儿呢。”


    可是这话,在辉儿走了以后,就再没听乌兰徵提过了。他最后一次说类似的话,是烧晔儿的立太子诏书的时候,他说他们还会有别的孩子,不一定要立这逆子。明绰为了这话生了他好大的气……那两年她一直在生他的气。乌兰徵都没机会去长秋殿里过夜,可能他还是想,但也不敢再提了吧?明绰看着别人家的小女儿,突然想,为什么前些年她没有和乌兰徵再生一个呢?


    因为他去漠北打仗了,因为她顾忌着把孩子生在洛阳,就更对不起晔儿。反正这样那样的事情,想得太多了。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们日子还长呢。


    可是回头一算,这十几年里,乌兰徵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外面打仗的。大燕的疆域多么辽阔,他的功业多么前无古人。当年的陈氏,后来的贺阆王,还有兀臧蛮,拔拔真……他们都没伤得了他,他怎么就死在了这样一场玩笑似的兵变里。


    明绰因为这个更对他生气了,好像这都是他的错。


    “诶……?”六娘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落下泪的女人,“这怎么突然……我,我说什么了?”


    明绰摇了摇头,突然哭得说不出话来。六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了捶衣棒,把沾湿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然后走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脸,在她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六娘彻底明白了,就这么搂着她,一边叹气,一边小心地劝慰着:“好歹,还有袁将军,跟了他也是个好归宿……”


    寡妇营的女人们都知道,她是去伺候过袁将军的。前两天她来宿在了寡妇营,袁将军还亲自来过。当时她们好些人都嫉妒得不得了,袁将军年轻俊美且不论,最重要的是,营里其他将士们趁人之危,就拿她们这些寡妇取个乐,哪像袁将军这般尊重。


    明绰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从她怀中挣出来,抹了抹眼泪:“不是……”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了马蹄声。人数还不少,听起来奔得特别急。六娘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女儿从明绰手里接了过来,一边扬声喊另外两个孩子。明绰也站了


    起来,只片刻间,便看到袁煦领着头,一阵风似的,已经刮进了寡妇营里。


    六娘马上带着孩子跪在了地上,留在营里的其他女人也都跑出来,跟着跪了一地。然而袁煦看了也没看她们一眼,马还没完全停下就已经跳了下来,跪倒在了明绰面前:“长公主!末将来迟!”


    明绰眉头轻轻一皱,先去看跟在他身后的袁綦。她本来是更想看见袁煦的,但是看袁綦的态度,她就猜袁煦可能更不愿意借兵。而且他来了,也就意味着建康那边很快就会知道她的行踪,她现在就是不想萧盈来掺和一脚。


    袁綦已经跟着兄长跪了下来,似是知道长公主肯定要怪他,先心虚地低下了头。


    明绰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弯腰去扶袁煦:“伯彦快起来。”


    袁煦直起身来,没掩住眼中的情绪。明绰很少称呼他的表字,几乎带着一种刻意的亲热。但袁煦一时之间还没有察觉出这份刻意,只是难以置信。


    袁綦已经跟他解释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可是真的看到明绰就在眼前,袁煦还是好好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不出话,只能转头骂弟弟:“你就把长公主安排在这种地方?!”


    “我……”袁綦很有些委屈地起了个头,看到兄长的脸色,又咽了下去,“是我想得不周到。”


    “别怪他,是我自己要留在这儿。”明绰回过头,刚要说点儿什么,却见六娘只剩满脸的惊恐。看到她回头,六娘马上伏在地上,朝她磕了个头。


    袁煦:“长公主请随我回营。”


    明绰有些失落地最后看了六娘和她的孩子们一眼,又朝袁綦道:“这些百姓就有劳少将军费心了。”


    袁綦忙低头领命:“是!”


    袁煦已经把自己的马牵来,扶着明绰上了马,不多时便回到了主营。王藻挨了军棍还没好全,听见袁煦来了,瘸着腿都要来迎,似是想告上一状,但看到袁煦恭恭敬敬地把那美人儿扶下马,唤了一声“长公主”,便愣在了营前。


    大雍没有第二个长公主。


    底下的将士把这美人儿献上来的时候他起过色心,甚至想先自己享用一番再去给主将。就是因为当时明绰的态度太从容了,他被她身上的气度震慑住,才去跟袁綦提了一嘴。后来袁綦把他打了一顿,他心里不服,觉得是这美人儿告状,还趁袁綦不在去骚扰过一回。


    但是长公主就这样经过他身边,眼神都没有多给一个,反而是袁煦,看着他跪倒在地抖若筛糠的样子就变了脸色。王藻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当即问也不问,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马上就有人把王藻拖了下去。


    明绰听见动静才转回头来,人已站在主将营帐前,呼唤袁煦:“伯彦?”


    “来了。”袁煦面不改色地跟上,手背在身后,朝袁綦做了个手势。袁綦脚下顺溜地转了个弯,跟着那两个拖走王藻的人下去了。


    明绰还是当做没看见,抬脚进了主将营帐。袁煦跟在她身后,重新放下了门前厚重的毛毡帘子。


    袁綦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袁煦让长公主住在主将营帐里,让弟弟跟着他挤挤。袁綦倒是没意见,但他有个东西想送给长公主,所以又回来了一趟。进门之前仔细检查了一下袖口和衣摆,王藻那厮挣扎得厉害,血溅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有没有弄脏。等到确认身上是干净的,才在帐外唤了一声:“长公主?”


    明绰的声音马上响起来,请他进来。但是声音带着鼻音,似是在哭。等袁綦进来,她已经抹干净了脸,就是眼睛还红红的,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么晚了,少将军何事?”


    袁綦看着她一双哭红的眼睛,神色似是不忍,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看来兄长也没有借兵。这一点袁綦不意外,兄长自己还没从汉水大营动身,就已经快马加鞭急报建康,等陛下的令。


    陛下若是愿意出兵相助长公主,那他们兄弟自然别无二话,洛阳也好长安也好,都是长公主一句话的事情。但长公主不愿意这么做,她只想私下借兵回到洛阳,决不能让人知道。堂而皇之地带着大雍的兵马去打自己的儿子,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复仇理由,这件事情都会变成两国之间的征伐。赢也好输也好,从开战那一刻起,她的儿子就不会再认她,大燕的朝臣们也不会再忠于她。


    另一种情况,就是陛下不愿意出兵相助,命他们立刻送长公主回朝。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从袁煦那一道急报从汉水大营出发开始,长公主就注定回不去儿子身边了。


    此局无解,所以袁綦也不知道能怎么劝慰,半晌,从腰上解下了佩剑,双手呈上,递给了明绰。明绰一愣,抬起眼睛看着他:“这是……?”


    “这是当年末将去长安,大燕天子所赐鸿鸣剑。”袁綦小心看着她的脸色,“长公主身遭离乱,身边连一件信物都没有,末将想着……还给长公主,也算是个念想。”


    明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手里那柄剑,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乌兰徵误会她年少时的情郎是袁家人,有意留住了袁綦不让他随兄长觐见,没招了就赐了他一柄剑,还到她面前倒打一耙是袁綦主动问他讨的。明绰想起旧事,没忍住笑了一声出来,笑到一半,又成了哭腔,伸手接过了剑。


    是好剑。乌兰徵挺大方的,倒是也没轻慢袁綦。可是这剑怎么做信物呢?她都没见乌兰徵佩过。他的好剑太多了,成排成排地摆在剑器阁,明绰从来没有在意过。长安上下都知道陛下好剑,人人都挖空心思搜罗宝剑来赠,唯独她不以为然。


    她崩溃得突如其来,却无法阻挡,已经根本顾不得袁綦还在眼前。袁綦愁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又后悔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应该。可是也不能把话收回来,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坐在明绰面前,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语无伦次地把当日如何面见大燕陛下说了一遍,说他如何英武,如何豪杰气概……可是他越说,明绰眼前越发只浮现出乌兰徵最后那一刻无力跪倒,被人割喉的样子,她突然发起怒来,要把袁綦赶出去:“你出去!出去!”


    “是……”袁綦不敢磨蹭,起了身就走,可是走到外面,听见长公主哭得这样伤心,又不放心走。门口守着的亲卫也听见长公主的哭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袁綦皱起眉头,朝他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走,不要在这里窥探长公主的隐私。然后他自己站在了营帐前,手持斧钺,为长公主护卫。


    营帐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然后慢慢地没有了。袁綦站得挺胸直背,动也不动,好一会儿,听到长公主唤了一声:“少将军……”


    “末将在。”


    “你回去吧。”


    袁綦只道:“末将在这里守着,长公主安心歇息吧。”


    于是明绰便没再说什么。已经过了营中宵禁的时候,整个大营一片寂静无声,只有火堆里的木柴偶尔爆出“噼啪”一声。袁煦来过一趟,见到袁綦亲自守着长公主,眼神很深地远远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转头走了。


    营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明绰已经歇下了。袁綦问了一句,是不是要从寡妇营里找两个女人来服侍,明绰也没有回答。可是没多久,便听见营帐中又传来了紧迫压抑的啜泣,像是她被梦魇住了。


    袁綦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唤她:“长公主!长公主醒醒!”


    里面马上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便是寂静。明绰睁开眼,在黑暗中伸出手,又触到了袁綦交给她的那把剑。剑鞘上冰冷的纹饰抵在她的手心,却带来一种抓握住现实的安定感。乌兰徵临死前木然的眼神从她眼前消散了,她转过头,看见营帐门帘露出了一道细缝,外面的火光映出了袁綦的侧脸。


    “少将军还在?”


    “末将在。”袁綦让她放心似的。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说。袁綦在一片寂静里抬起头,看到了天上一轮皓月。他就这样守着,发现长公主睡得不踏实,听着像是睡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会醒。也不知道这段日子,她是不是都是这样过的。是因为失去了丈夫的悲痛,还是流离失所,孤身一人,不得不这样警觉?


    到后半夜,她醒一次,就轻轻地唤一声:“少将军?”


    袁綦便答:“末将在。”


    然后便是或长、或短的沉默。


    “少将军?”她的声音不那么确定了,似乎只是试探。


    但袁綦的回答没有犹豫:“末将在。”


    然后她勉强多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已是一片绝对的黑暗。营帐的帘外看不到他的侧脸,外面的火光也熄灭了。


    “少将军?”


    太轻了,外面没有回答。明绰犹豫了片刻,又叫了一遍:“袁綦?”


    还是沉默。明绰轻轻呼出一口气,翻过身,闭上


    眼睛,强迫自己重新入睡。


    然后帘外传来了一个同样轻的声音:“我在。”


    第118章


    明绰依然没有死心,建康那边还没有回复,明绰日日求见袁煦,左一句“伯彦”,右一句“宜华姐姐”,很快就把袁煦逼得不敢见她。他人躲了起来,就让袁綦整日相陪,陪着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别让长公主再来谈借兵的事情了。


    袁綦抓耳挠腮,总算想出来一句能劝慰长公主的说辞:“说不定陛下会答应我们暗中行事,送长公主回去呢?”


    明绰没忍住笑出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问他自己信不信。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段知妘和乙满已经借着新帝的名义摁死了萧皇后谋逆的罪名,她暗中回到大燕,若没有南朝兵马相助,唯一的胜算就全都押在了从前那些忠于她的人身上。可是局势瞬息万变,人心也是瞬息万变。她信任方千绪、石简等人,萧盈没有任何信任他们的理由。经历了宣平门之祸,萧盈是不会放手让她去这样冒险的。


    袁綦底气不足,自己也不好意思,揪了地上一棵草在手里揉。天气冷,草本就是枯的,让他一揉,全碎了。


    他小声地,似是不好意思,又说:“我也不想看长公主冒这样的风险。”


    明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奉命陪她散心,就骑着马往没人的地方走,找了个有水的地方,就坐着,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总之是离袁煦远远的。后面跟了一小队人,远远地护卫着,不敢靠近。


    明绰突然道:“你阿兄要直进长安,不是圆了你的心愿吗?”


    袁綦一愣,抬起头看着她:“什么?”


    “我听说少将军十三岁就指着黄河发誓,有朝一日踏破长安,再不让大雍女子和亲……”


    “诶!”袁綦脸红了,“我不是……哎呀!”


    明绰笑起来。当时她在军中打听这支队伍的主将是谁,就有小卒用充满敬仰的语气跟她说了袁綦这番豪言壮语。这事儿显然已经传遍了,但是袁綦非常不好意思,都十三年了,他真的上过了战场,也见过了乌兰徵,知道了那时的话有多么天真,就不喜欢别人还老传这个。


    “大燕天子用兵如神,手下还有良将如云,”袁綦又揪了一棵草,“什么踏破长安的话,都是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长公主就别臊我了。”


    可是乌兰徵不在了,当年的良将也不剩下几个了。明绰的笑容微微散去一些,没往下说。


    “长公主,”袁綦问她,“就真的这么不想回建康吗?”


    明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没有……”袁綦继续揪手里的草,“就是,我阿嫂一直记挂你。以为你出事儿了,阿嫂可伤心了……”


    明绰心里一软,温声道:“那你就回去告诉她,我没事,让她不要担心,我心里也记挂着她。”


    “我的意思是,”袁綦组织了一下语言,“建康才是长公主的家,陛下也是长公主的家人啊,不是只有大燕那边……”


    明绰懒得跟他说:“你又没有孩子,你不懂。”


    袁綦就不敢劝了,整个人有点儿皱巴巴的样子,蔫在那儿,“哦”了一声。


    他闭嘴了,明绰反而跟他一样,也去揪枯草在手里揉。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桓宜华,明绰就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你侄子倒是有好几个了。”


    袁綦一听她那个话头,干巴巴地赔了个笑,不敢往下接。


    袁煦儿子是好几个,但不是个个由桓夫人所出。当年第一次发现袁煦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桓宜华还不肯依,一路闹到了萧盈那里。这袁、桓两家的婚事是萧盈一手撮合的,袁煦这样胡闹,萧盈自然是要罚的。所以袁煦也消停了两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没跟人家真的断,那苻家女后来肚子大了,袁煦就光明正大地纳进府了。


    桓宜华没有再闹,可能也是觉得老拿这样的事情去烦扰陛下太丢人了。袁家也好,桓家也好,都劝她大度。袁煦是陛下眼前第一人,两姓一家,都指着他平步青云,别真的为了这种事儿毁了前程。


    这些年里,明绰很少有机会跟桓宜华通信,但是洛阳有大雍的使馆,时不时地会有建康那边的人过来。这些事情都传到洛阳了,可想而知桓宜华所受的委屈。


    明绰想想就来气,偏偏现在有求于人,不能跟袁煦发作。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顺手就把手里的枯草扔到了袁綦身上,怒道:“你别想着我回建康,我要是回去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你阿嫂撑腰!袁煦可没好果子吃!”


    袁綦躲了一下,还笑:“其实阿嫂跟苻氏和李氏相处得挺好的……”


    明绰眼睛睁大了。苻氏她听说过,怎么还有个李氏?袁綦一看不对,赶紧闭上了嘴。


    萧皇后椒房专宠,遣散了所有后宫的事情,连建康都传遍了。建康也因此掀起了一股“善妒之风”,世家大族里不少夫人都理直气壮地开始驱逐妾室,说起来那就是,“人家大燕天子都能做到一心一意,你是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女人?”


    这事儿一度闹得好多人上书陛下,要正夫妻之纲,训妇人之德,不许她们这样无法无天。


    明绰冷哼一声,对袁綦也生起气来。他自小是桓宜华照顾的,桓宜华那会儿整天“二郎”“二郎”操不完的心,说是长嫂如母一点儿也不为过,但他居然也不站在阿嫂那边。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就只有风在吹。明绰把脸转了个方向,让风把她的碎发都往脑后拂。袁綦就在坐在旁边,长久而无声地看着她。明绰知道他在看,也不说话,任他看。直到袁綦自己挪开了视线,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令牌,放进了明绰手中。


    明绰一愣。木牌上刻了一个“綦”字,明显是他的私令。


    “长公主要是心意已决,就走吧。”袁綦低着头,别别扭扭地指了指身后跟来的那一小队人,“他们会一路护送。有了这令牌,至少大雍这边的关隘不会阻拦。日夜兼程,三四天就能到洛阳了。”


    明绰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听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他。袁綦避着她的眼睛,难过都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他真的不愿意送长公主回去,可是她这样不开心,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袁煦已经传信建康了,”明绰问他,“我走了,你怎么交代?”


    “交代嘛……就是……”袁綦龇了龇牙,又伸手挠头。可是挠了半天也没挠出个主意来,只好把手一摊,“大不了就是父亲再抽我一顿。”


    他闯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袁綦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打了个突,陛下会吗?


    可是长公主还这么看着他,袁綦心里突然升出一股豪气,觉得自己一根脖子简直是精钢铁柱,无畏刀剑。


    “长公主只管走,不用管我!”


    明绰便没再说什么,手中握紧了那枚令牌,站起来就上了马。袁


    綦也跟着站起来,吹了声口哨,跟着他们出来的那十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袁綦不需要多说什么,他们便纷纷对少将军行礼,上马准备。


    明绰骑在马上,这才想起该对袁綦说些什么,可是真的四目相对时,她喉中却又哽住了似的,半晌,也只有一句:“多谢。”


    袁綦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保重。”


    明绰点了点头,调转马头要走,袁綦又跟上来一步,又道:“若是石简变节,长公主切记派人回来,我一定去洛阳救你!”


    明绰笑了,只道:“我用不着你救!”话音未落,马已经往外跃了出去。


    袁綦往旁边让了让,看着马蹄扬起了一片尘埃。他张开嘴,又想喊一句。那鸿鸣剑长公主没有拿上,可是她已经跑得远了。袁綦失落地垂下了头,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她就要回去了,大燕有的就是她与那位陛下的信物,哪里还用得着他献这个殷勤呢?


    明绰身后的大氅被风鼓起,拖在了马背上,像一笔意犹未尽的墨迹,浓重地涂在了他的视野里,和十三年前的交叠到了一起。


    袁綦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送她离开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把长公主送出去多远。


    袁綦独自一人回到大营的时候,袁煦就知道不好了。他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浪费,马上点了人跟着他追出去。袁綦一路跟在兄长身边劝,还没说几句,兄长就直接甩了一封信过来,当头便是朱笔所书“敕征西都督袁煦”几个字。


    “可是……”他愣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么快?从这里到建康八百多里,有山又有水,一道军令来回得半个多月,但是从袁煦传信到今日只有十天,只可能是日夜不停,换马疾驰,用最极限的速度传来了这封信。


    “陛下有旨,”袁煦翻身上马,“立刻护送东乡公主回朝,不得延误。”


    袁綦已经看完了那句简短而笃定的话。袁煦摇了摇头,似是还想跟弟弟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还是咽了下去。他不需要问他长公主往哪个方向去了,他知道她想去哪里。所以他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纵马而去。


    袁煦在当天晚上就追上了明绰,此时她甚至还没有抵达第一个需要她动用令牌的城关。见到袁煦策马而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明绰毫不犹豫地抛下了护卫她的人,纵马狂奔。


    袁煦沉沉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不愿意到这个地步,但还是下了令:“拦住她。”


    手下的人得了令,稍微散开,分了几路将她围住。骑术更佳的已经绕到了她面前,甚至掏出了绊马索。袁綦急得只是叫:“阿兄!”


    袁煦理都不理他,眼睛牢牢地盯着前面,只道:“不会伤了她!”


    果然,他们也不单使绊马索,有人追上去,以彩帛迷住了马眼,先把马的速度降了下来。明绰着急地想要反抗,但是马一慢,就紧接着一左一右扑上来两个人,硬是拽着马嚼子逼迫她的马停下。绊马索这才缠到马腿上,那马几乎是温顺地缓慢跪倒,一点儿没有要摔着背上的人的意思。


    明绰不情不愿,却又只能下了马,站在那里,昂起头,怒视着袁煦。


    “长公主恕罪。”袁煦也下了马,“陛下有旨,末将来接长公主回家。”


    明绰的头发很乱,因为一路疾驰,脸也涨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她克制着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顺着颊边滚了下来。


    她一句话说得又像威胁,又像诅咒:“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袁煦还是只有那句话:“陛下已经下了旨。”


    他伸出了手,似是想扶她上自己的马。但是明绰退了一步,怒道:“别碰我!”


    袁煦就不动了,可是明绰环视了一圈,袁军将士们跪了一地,也阻了一地,她走不出去了。


    回家……她突然含着泪笑出了声。他们这样逼她,却说是回家。


    明绰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突然问:“袁綦呢?”


    袁綦立刻站起来:“在。”


    明绰朝他走了过来,把那枚令牌还到了他手里。袁綦嘴角动了动,想给她道个歉,可是还没说出来,明绰就用力地在他手指上握了握,似是明白他的意思,让他不必再说了。


    “少将军,”她露出了一个无奈自嘲的苦笑,眼下却是一片晶莹的泪光,“带我回家吧。”


    第119章


    景平二十九年末,远嫁大燕十三年的东乡公主回朝。


    征西都督袁煦、骠骑将军袁綦兄弟二人亲自护送入宫,长公主的辇舆才刚过承天门,萧盈已得到消息。他难得这般把心事都写在脸上,坐也坐不住。起了身,在太极殿的台阶上来回地打转。等了半刻,干脆自己走了出去,到司马门相迎。


    甫一出殿,便正好看见辇舆已至,萧盈立刻疾步奔出。两位宫中女史已至辇舆前,先隔着门向长公主行了礼,这才伸手牵开绯罗门帘。


    门里安安静静,东乡公主似是近乡情怯,反而不敢下辇。


    萧盈脚下也顿住了,明明还有两步就到辇前,却不敢往前。辇轿中软屏夹幔,红罗裀褥,端坐其中的女子以绢扇掩面,唯见云鬓珠翠。他竟在那一瞬间升出一股异样的抽离感。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袁煦骗了他,那个人不会是溦溦……


    然后那女子放下了掩面的绢扇,明绰也看见了萧盈。


    他还是太瘦了。今日迎她回宫,天子身着衮服,繁重的衣饰架在他嶙峋的肩上,腰里都是空的。他的脸倒是和记忆里别无二致,没有见老,但也不复少年时的青涩。明绰幼时觉得他如珠如玉,尚有圆润之气,是可亲近的。如今像是已经雕成了,潇潇肃朗,望之生寒。


    好漫长的十三年。


    两人就这样望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倒是谢皇后上前了一步,先含泪叫了一声:“东乡姐姐!”


    明绰转头看向了自己的表妹。她离开健康的时候,表妹还不到十三岁,如今已是形容大改,若是乍然在路上迎面走来,她肯定认不出了。明绰难以置信似的,先叫了一声“星娥”,然后才想起来朝她微微颔首:“见过皇后。”


    她们俩说了话,萧盈便回了神。终于把最后两步走完,朝着轿辇内伸出了手。谢星娥有些意外地看了萧盈一眼,然后乖觉地往旁边让了让。


    明绰还是看着他,这一路积攒的情绪太强烈,也太复杂,真的见到萧盈这一刻,她反而只是沉默着,搭住了他的手,略略拉了拉身上朱锦罗裙,小心地下了辇舆。


    下来站定了才行了个礼:“皇兄。”


    她还未屈膝,萧盈已经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把她扶了起来。然后手抚到了她肩上,隔着层层锦衣,微微加重力道捏了捏,好像要确认这具血肉之躯确实是真的又站在他眼前了。半晌,才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他想握一握她的手,但明绰不动声色地避让了一下,鬓上垂下的珠翠随之碰出轻微的脆响。萧盈微怔之际,明绰已经主动去牵住了谢星娥的手。姐妹两个依在一处,彼此都是泪眼潸潸。萧盈眼睑一垂,已经掩住了所有的情绪,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好了,别站在风里说话,进殿再叙吧。”


    进了太极殿,便给袁氏兄弟行赏。重臣都在,除了桓廊与谢聿,其余大半都是生面孔,一一地重新拜过了长公主。陛下下旨,准长公主仍居上阳宫,食邑封赏皆与从前一样。一直等这套礼节走完,才进后宫,由皇后带着,去认一认宫里的人。


    比起十三年前明绰刚到长安的时候,萧盈的后宫远不及乌兰徵,连上皇后才六个人,孩子就更少了。不知道是不是萧盈自己身体就不好的缘故,他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夭折。除了平康公主,皇次子也是养到两岁多就没了。明绰跟着谢星娥回她的栖凤宫,就只见到了皇后的二女儿,崇安公主萧玉襄。


    这女孩儿长得很像萧盈,今年也六岁了,被母后牵着,十分乖巧地向明绰行礼:“姨母。”


    谢星娥纠正了女儿:“这是姑母。”


    明绰笑了笑:“从你这儿论,确实是姨母。”


    栖凤宫里的女人们都笑起来。明绰本是很喜欢小女孩儿,可是看见萧玉襄,却觉得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儿。一个长得像萧盈的孩子。萧盈有孩子了——她当然早已知道萧盈有了孩子,但此刻还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她与父亲的相似,和她这样的年纪,竟莫名地让明绰想起当年见到乌兰辉的情形,一时别扭起来,只好环视了一圈,没话找话似的问:“皇长子今日没来吗?”


    谢星娥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明绰并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辛苦,萧盈对她一直都是淡淡的,当年连同房都不情愿,朝臣们三催四请的,把他宠幸皇后当成了国家大事摊到明面上来说,萧盈


    才不得已地来了。好不容易生下了平康公主,得了萧盈的喜欢,没想到一岁就殁了。谢星娥都觉得,能再有机会生下崇安,都是因为那个没了的女儿,萧盈对她心软了。可是崇安生下来,萧盈又没那么喜欢了,她想尽办法想要一个儿子,却总是不成。


    表姐一回来,对她的女儿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张嘴就问皇长子,谢星娥难免觉得被戳到了痛处。明绰马上察觉到,她的脸色一沉,别的嫔妃、宫人们就都一下子提心吊胆起来。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谢星娥已经调整了一下表情,遮掩了过去:“皇长子身体也不好,一向是不见外人的。姐姐见谅。”


    明绰眉头轻轻一扬,又道:“敬夫人想必也忙于照顾皇长子,来不了了?”


    谢星娥还是那副笑容:“姐姐猜得真准。”


    明绰点了点头,又问:“裴贵嫔呢?”


    “姐姐不知道,”谢星娥面不改色,“二皇子没了以后,裴氏伤心欲绝,积郁成疾。姐姐远道回来,是大喜的日子,我不叫她来冲撞了姐姐。”


    “哦,也病啦?”明绰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宫里怎么大人孩子都是病歪歪的?”


    顿时没人敢接话,谁也不知道长公主这就是随口一说呢,还是在说皇后有问题。长公主说到底先是陛下的妹妹,然后才是皇后的表姐。后宫里这些大人孩子的“病”,陛下不问,说不定长公主要替陛下来问。谢星娥脸上那笑就有点儿挂不住了,明绰眼看着跟着的那两个妃嫔都吓得低下了头,心里就是一声了然的笑。


    瞧着这两位今儿能站在这儿,多半也是因为没孩子。


    她神色如常,没把谢星娥的脸色放在心上,语调轻松,只道:“你这皇后做得真是比我强。”


    谢星娥不笑了:“我可比不上姐姐。”


    明绰便了然地住了嘴。谢星娥控制不住萧盈,就去折腾那些女人孩子,她心里看不上,没忍住刺了两句。但论起来,萧盈后宫里好歹还有这么些人呢。从谢星娥的角度想,肯定觉得她在大燕的手段更狠辣,才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专宠。


    “还有一个呢?”明绰坐下来,语气和缓了一些,不欲跟谢星娥置这个气,手指伸出来点了点,“我听说皇兄最近最宠爱的是郑美人,她总不会也病了吧?”


    萧玉襄听见这句,突然叫了一声:“父皇已经不宠爱她了!”


    “是吗?”明绰有意逗她似的,“父皇为什么不宠爱她了?”


    但是谢星娥没让女儿说话,招手叫了保母过来,把公主抱了下去,然后才自己坐到明绰身边。皇后自己端着,不说,那两个嫔妃就七嘴八舌地跟长公主解释起来,这郑美人善歌舞,萧盈之前是有段日子挺喜欢她的。但后来大燕传来了长公主的死讯,陛下犯了旧疾,郑美人却还看不懂脸色,只想着狐媚邀宠,非要跳一支新曲子给陛下看。萧盈这才发了怒,说她对长公主一点尊重都没有,再不肯见她了。


    谢星娥听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特别微妙,还装模作样端起茶喝了一口,但眼角还是没藏住一丝得意。于是明绰就知道是谁让郑美人趁着那个关头去献舞了,一时听得好笑,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真就这么有意思吗?明绰暗自打量着妹妹眼角那一点神采,心里只是想,星娥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不过她呀,歌舞确实是一绝。”谢星娥拿腔拿调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抬头看了看明绰,“姐姐若想见她,不如召她来献舞,也算是给姐姐接风洗尘了。”


    哦,在这儿等着呢。


    “这不好吧?”明绰不软不硬地回去,“怎么说也是皇兄的嫔妃,又不是坊间的伶人……”


    “没什么不好的呀,她就是一个伺候的,陛下看得,咱们有什么看不得?”谢星娥一副不容她推拒的样子,那两个应声虫嫔妃连忙帮腔,栖凤宫里的宫人也是立刻就站起来要去请郑美人。明绰便干脆不说话了,就这么冷眼瞧着,不过半刻,郑美人就来了。


    乍一眼看,确实是个美人。弱柳扶风,娇娇柔柔。给皇后和长公主行个礼,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本宫听说你新作的腾旋舞是跟乌兰人学的,”谢星娥笑了笑,朝向明绰,“正好,我们都看不懂,东乡姐姐回来了,也带着我们长长见识,瞧瞧你跳得正不正宗。”


    郑美人脸面微微发红,只道:“妾不敢在长公主面前献丑。”


    但谢皇后显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让人取了舞衣来,命她换上。郑美人明显不愿意,却又不敢说不。那舞衣确实颇有乌兰人服饰的风格,颜色艳丽,裙裾更短。裙摆做成好几片散开的款式,这样跳舞时飞速旋转,就会有花瓣盛开一样的效果。但明绰看一眼就发现,乌兰人会在裙下再着衬裤,可是谢星娥给郑美人的这件没有。


    郑美人换上走出来时便很别扭,一只手拉着裙子,想遮一遮自己的腿。两位应声虫嫔妃一见她的样子,都掩着唇暗笑起来。谢星娥也露出一个微笑,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随意地抬了抬手:“跳吧。”


    立刻便有丝竹鼓乐的声音从堂中的屏风之后响起来,明绰都没有注意到皇后是什么时候安排的乐人,显然是她早已备好的。郑美人立在堂中,被所有人看着,已是忍不住泪凝于睫,她绝望地环视了一圈,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只能向着明绰道:“长公主,我……”


    “本宫说,跳。”谢星娥微微加重了语气,“平时不是喜欢跳舞么?今天是东乡姐姐回朝的好日子,你倒来扫兴?”


    明绰略一犹豫,什么都没说。谢星娥非要当着她的面来这一出,证明如今她才是建康皇宫里的主人,若替郑美人出这个头,倒是把表妹得罪了。郑美人最后看了明绰一眼,见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垂下头,把屈辱咽了下去,随着鼓点跳了起来。


    乌兰人的舞蹈动作大开大合,多旋转和腾跃,郑美人一动起来,身上的舞衣便什么都遮不住了。明绰这才发现,不只是下裳少了衬裤,连上衣的缝合也有问题。她只做了两个动作,就紧张地停下来,全身瑟缩着想掩住躯体,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会去见陛下了……求皇后饶了我!”


    “行了,”明绰到底还是没忍住,“瞧这起手就不像乌兰人的舞,别跳了。”


    “瞧瞧,长公主不满意了,”谢星娥看着郑美人,“还不把你的招数都使出来,好好让长公主看看?”


    她嘴上这样说,乐人的鼓点就敲得越急。郑美人伏在地上,只是摇头。谢星娥便又说了一遍:“跳!”


    郑美人站了起来,开始继续随着鼓点和丝竹起舞,越旋越快。原本是欢快至极的舞乐,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残忍。没有人掩着嘴偷笑了,就连那两个嫔妃都有些不舒服地移开了眼睛。唯独谢星娥笑盈盈地看着,嘴角凝出了一丝冷笑。


    明绰叫了一声:“够了!停下!”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丝竹鼓乐没有停,郑美人也没有停。谢星娥甚至欢快地拍了拍手:“跳得好!接着跳!本宫不叫你停,你就不许停!”


    明绰转过头看着她,发现她这开心的模样竟和小时候赢了自己一局棋的样子别无二致,仍带着少女式的天真。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起身就要往栖凤宫外面走。


    “姐姐!”谢星娥从背后叫她,“这就走了吗?这可都是为姐姐准备的。”


    “东乡长途跋涉回来,实在是累了,”明绰转过来,周全地屈膝行礼,“请皇后恕罪,容东乡告退。”


    一片短暂的沉默。然后谢星娥终于抬了抬手,大发慈悲地让郑美人停了下来。她似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伏倒在地,哀哀戚戚地流泪,却不敢发出声音。


    “那姐姐先好好休息。”谢星娥站起来,走过来亲热地握了握明绰的手,“咱们姐妹可有的聊呢。”


    第120章


    明绰当天晚上就听说了消息,郑美人从栖凤宫回去之后便吞金自尽了。


    上阳宫没有任何表态,她才刚回来,宫里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她多嘴。再加上她长途跋涉,也确实是太累。家乡重新变得陌生,建康的冬天比长安和洛阳都要湿冷,明绰当真病了一场。


    现在上阳宫里伺候的人都换过了。当年被谢太后的谋反牵连了一批,剩下的大多随着长公主去了长安。宣平门又事发突然,秋桑是明绰亲眼看到为了保护乌兰晔身死,但冬青的下落如何,她根本无处知晓。如今身边围绕着的都是生面孔,故人比生面孔还让她觉得陌生,再加上身上不痛快,所以每日都是恹恹的,谁都不想见。


    萧盈来了几次,都让明绰回绝了。


    隔了几天便又听说,敬夫人私下在郑美人头七的时候烧纸祭奠,被皇后知道,叫去栖凤宫立了一夜规矩。


    明绰此时身体已经大好了,捧了一碗热汤慢慢地喝,听见议论,就问了一句:“敬夫人同郑美人交好吗?”


    正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阴青蘅的宫人,上阳宫如今由她统管,也是个有品阶在身的女史,闻言便躬身回了一句:“不曾听说过。”


    “你不用这么多礼。”明绰把手臂从狐裘下面伸出来,朝她招了招,示意她过来坐下说话,“来,同我说说敬夫人。”


    萧盈的后宫之中,她只在意这位敬漪澜。扪心自问,对萧盈那点儿年少情意,到如今,早就连残灰都不剩了,旁的嫔妃来多少个她也没什么感觉,唯独当年听说他竟比自己还更快移情的痛与嫉恨还在心头。在心里存了这么多年,反而与萧盈没多大关系,成了对敬漪澜的好奇,但偏偏到今日也没见过她。


    阴青蘅还是躬着身站在她身边,只道:“长公主有话,奴婢听着便是。”


    明绰明白了,她很懂得规矩,不愿主动在背后议论嫔妃,便问了一句:“敬夫人很得宠吗?”


    “到七年前都是有宠的,”阴青蘅果然有问必答,“现在怕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陛下一回。”


    明绰微微一怔,觉得她话里有话,“七年”这个数字太准确了,显然敬漪澜不是因为年岁过去而自然失宠,而是七年前发生了某件事情。她抬头看了姿态谨肃的女史一眼,笑着放下了手里的汤碗:“你就别吊着我了,一口气说了吧,七年前怎么了?”


    阴青蘅便简单地跟明绰说了一遍。这敬漪澜本是丰喜县侯宋广义献上的民间女子,此事当年卢望出使长安时便告诉过明绰了。宋广义是陛下生母孝景太后的堂侄儿,本是穷苦出身,突然撞了大运,连那位姑母的面都没见过,就捞了个侯爵。


    但“丰喜县侯”是虚衔,这个地方并不存在,更无采邑可食。宋广义在建康身份尴尬,全靠着这位敬夫人在陛下身边温言软语,为他谋利。但七年前突然有人密告陛下,说这敬漪澜其实以前是宋广义的发妻,甚至已为宋广义生过一子。


    此事闹得朝野震动,不少人上书,要严惩宋广义。但陛下念在他是孝景太后仅剩的亲人,轻轻放过。还说敬夫人入宫时已非完璧,此事他是知情的,并不存在欺君之说。


    明绰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但是皇长子让他们毁了。”


    萧盈没追究,必然是确定萧秧是他亲子无疑,但敬夫人这个出身,肯定是没完没了的流言蜚语。若是以后皇长子要继承大统了,那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宋家兄长怎么处理?让他承个“丰喜县侯”的虚衔也不像话,再封,更不像话——宋广义算计的不就是这个吗?他谄媚也就罢了,竟献出了自己的发妻,实在是令人不齿。若是让他遂了意,谁看得下去?


    那么这事儿是谁捅到萧盈眼前去的,自然也不需要多问了。


    明绰:“皇长子是真的身体不好吗?”


    这个问题简单,但阴青蘅却犹疑着,不好回答了。明绰莫名地看着她,有点儿不耐烦了。在宫里知道谨小慎微是好事,但是这样吞吞吐吐,就是不信任她。明绰心里又是一声冷哼,只道:“皇后还真是威重。”


    阴青蘅马上跪了下来:“长公主息怒,并非奴婢有意隐瞒。皇长子身子是康健的,只是与寻常孩子不同……”


    “什么不同?”


    阴青蘅轻声道:“他不会说话。”


    明绰心里一动,多问了一句:“他是天生就这样,还是七年前那事儿以后才不肯开口了?”


    阴青蘅意外地眨了眨眼,似是从来没有想过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只好回答:“这个奴婢不清楚。只是听说皇长子的性子也很古怪,这些年养在承华宫里,敬夫人从不叫他见外人。七年前的事情出了以后,敬夫人自请降为宫人,说没有资格再服侍陛下。陛下已经说了不怪罪,倒是这敬夫人心气太高了,说了不再服侍,就连陛下上了门都掩面不见。时间长了,承华宫就再无恩宠了。”


    明绰心下了然:“倒是个聪明人。”


    若是皇长子聪慧,她还有争的资本,以萧盈的性子,也不会坐视谢家这样毁皇长子。可偏偏萧秧是这个样子,敬漪澜若还不知进退,怕是母子二人性命都要保不住。


    明绰若有所思地托住了下巴,好一会儿,又问:“你说,敬夫人和郑美人并没有什么交情?”


    “敬夫人深居简出,跟谁都不来往的。”


    那还非要去犯谢皇后的忌讳。


    明绰轻轻地叹了口气:“皇后还没放敬夫人回去吗?”


    “没有。”


    “皇后都是怎么‘立规矩’的?”明绰看了一眼房中的刻漏,都快到未时了,说是昨夜就叫去栖凤宫,竟然还没放回去。


    阴青蘅便低了头,也不知道是她不清楚,还是不好说。


    明绰也不想追问这种事了,只道:“让人去承华宫看看,皇长子若是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阴青蘅先是微怔,但一句话都没多说,自去安排了。


    明绰身上乏力,用了饭就去睡了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听到阴青蘅来报,说承华宫里闹得厉害,皇长子因见不到母亲发了通脾气。明绰二话不说就起了身,责怪她不把自己唤醒,马上收拾了一下,亲自去了一趟。


    等明绰到的时候,已经听不到里面还有人在发脾气了。只是承华宫里没有一个人认得她,戒备地把她拦在了门口。阴青蘅正要禀明她的身份,却听到殿中突然传出一个惊喜的声音:“长公主!”


    这声音十分熟悉,但那宫人的脸明绰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她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鬓角已经有了间杂的灰发,通身打扮都气派得不得了,穿金戴银,跟承华宫里的人一看就不一样。直到她走上前,盈着热泪握住了明绰的手,明绰才难以置信地唤了她一声:“灵芝……?”


    灵芝是从前谢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婢,打小跟着谢拂霜从太尉府出来的。但自从她母后当年被软禁上阳宫,灵芝就被谢维送回了太尉府,明绰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灵芝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抱住了明绰的腰:“奴婢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明绰实在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一时也说不出话,弯腰把她扶起来,自己也是情不自禁地落泪。灵芝站起来,张嘴就骂那两个拦明绰的宫人:“不长眼的东西!你有几个脑袋,连长公主都敢拦!”


    “不知者无罪,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明绰含着泪笑起来,劝了一句。灵芝赶紧领着她往殿里进,明绰跟在她身边,一边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敬夫人身边?”


    “我可不是伺候她的。”灵芝的鼻子皱了皱,似是提到承华宫的主人都很晦气,“我是伺候皇后的。”


    明绰脚下微微一顿,随即哑然失笑,意外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灵芝是谢府家仆,如今又在宫里,当然是谢星娥把她带进来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灵芝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又道:“但是长公主回来了,我若是能回上阳宫再伺候长公主……”她说着便又哽咽起来,“太后要是还能看见今天……”


    “好了好了,”明绰回握住她的手,“能相见已是不易,不哭了。我去同星娥说一声,把你讨回去就是。”


    她这么说了,灵芝反而神色有些怪异地笑了笑,也没说好。明绰倒是不怀疑她见到自己就说想回上阳宫的心,但是她这个反应也证实了明绰的猜测。


    灵芝是被谢皇后放在敬夫人母子身边的。


    “长公主先坐吧,我给你沏茶。”灵芝有意换了个话题,服侍着她坐好。


    明绰拉了她一把:“你不用忙。我就是来看看皇长子,这孩子我还没见过呢……”


    灵芝给她倒茶,只道:“他有什么好见的?”但明绰让阴青蘅和承华宫的宫人们一起去请皇长子出来,灵芝也没拦着。


    “这叫什么话。”明绰把茶接过来,笑了笑,“当初我在长安都听说了,皇兄为了庆祝皇长子的出生,减了百姓们一年三成的赋税。陛下这样看重,我怎好不来看一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灵芝朝明绰挤了挤眼睛。长公主于她而言不是外人,所以她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别人在,就压低了声音,主动对明绰道,“那时也不知道,皇长子是个傻子啊。”


    “什么?”


    灵芝便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明绰想了想,突然问:“他真是天生的吗?”


    萧盈的能谋善断是与生俱来的,这位敬夫人听起来也是个聪明人,他们俩怎么会生出一个傻子?


    明绰的语气怀疑,灵芝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神色颇为暧昧地笑了笑,轻声道:“宋广义做的那些污糟事,长公主想必是知道了?”


    明绰点了点头。灵芝便也没有瞒她:“皇后为了挖出这些事儿,确实花了些心思。这孩子到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连走路都不稳当,承华宫一概瞒得死死的,外头一点儿都不知道……若是早知道是这么个傻子,倒也不用皇后这么费力了。”


    明绰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皇兄也不知道?”


    “谁知道陛下在想什么。”灵芝只是摆摆手,赶一只飞虫似的,“敬夫人确实也有些手段,嫁过人的身子,陛下不嫌弃也罢了,生了这么个儿子,陛下还帮着她瞒……”


    很多年前埋下的嫉恨突然蠢蠢欲动地翻了个身。但如今的明绰只是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萧盈对她还有过几分真心。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明绰抬起头,看见阴青蘅领着头,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孩子,带他走了进来。


    灵芝刚刚才说过萧秧三四岁了“走路都不稳当”,他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身边的宫人们都是一副习惯的样子,甚至有人提前做了个接他的姿势,免得他摔着。然后他走了进来,阴青蘅引着,说这是长公主,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神一直游离,不知道在看什么。


    灵芝表情尴尬地看了明绰一眼,似是在说“跟你说了吧”。


    萧秧和妹妹崇安公主不太一样,长得没那么像父亲。萧盈自小就是显眼的重睑,但萧秧不是,想来是随母亲。他比乌兰晔大了一岁多,两人的个头看起来差不多,都是瘦瘦高高的体型。明绰看着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捏了一把似的,酸酸涨涨的疼。


    晔儿当时说不出话,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眼神游移,充耳不闻,把身边的所有人都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外面。


    明绰让宫人们都别围着萧秧,自己半蹲下来。十岁的孩子个头不矮了,明绰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唤了他一句:“秧儿?”


    萧秧的眼睛又往旁边躲了躲,身体明显抗拒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明绰也不强求,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声道:“我是姑姑。”


    灵芝在她身后道:“长公主,没用的,他就是个傻的。”


    明绰心里突然刺了一下,好像灵芝不是在说敬夫人的孩子,而是在说她的晔儿。


    承华宫的人都低着头,显然这种话已经听灵芝说惯了,她是皇后的人,就算是当面羞辱皇长子,也没人能说什么。但萧秧好像察觉不到灵芝在说他,明绰的视线突然落到了他脖子里。他戴着一枚金饰,一半隐在衣襟里,但露出来的一半像是一枚金雁,以五彩丝绦穿住,挂在脖子里。明绰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仔细看看那枚金饰。


    萧秧察觉到她要碰自己,防御性地伸出手想打她。但刚动了一下,灵芝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把萧秧拽到一边,语气凶狠地质问了一句:“想干什么!”


    明绰反而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萧秧还是没什么反应,被拽了也不反抗,只是非常淡漠地看了灵芝一眼,把手收了回去。但明绰还是看清了,他方才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上有一道清晰且新鲜的肿胀红痕。


    阴青蘅来跟明绰汇报的时候分明说,皇长子为了母亲彻夜未归正发脾气。但是萧秧现在安安静静的,想来也不必问灵芝是怎么让他安静下来的了。


    明绰深深地看了灵芝一眼,似是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灵芝是她从小就在身边的人,是自己人,自然就是好人。即使她仗着自己统管上阳宫的地位,对小宫女总是过分残酷,明绰也视而不见,因为她对自己从来不会如此。她也忘记了,当年多次亲自奉药去含清宫,每每都亲眼看着萧盈服下才肯走的人,也是灵芝。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宫人,谢拂霜起兵谋反之前她就被送回了太尉府,后来太后兵败身死,萧盈大概也懒得追究,但不意味着他还愿意看到这张脸。谢星娥把她又调进宫,但不要她在栖凤宫伺候,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那么,萧盈知不知道,这个年少时给他带来无数磋磨的人,如今


    又在磋磨他的儿子呢?


    灵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心护着,只道:“这傻子下手没轻重,小心些。”


    一个声音恰好从殿外传进来,带着掩不住的恼火:“你说什么?”


    承华宫的人都低下头,纷纷地叫了一声“夫人”。敬漪澜走了进来,极具保护意味地站到了儿子身前。原本一双眼睛朝着灵芝怒视,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只是意外了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人是谁。还不等灵芝借机耍威风,敬漪澜已经主动敛袖低头,屈膝行礼:“见过长公主。”


    明绰一时没有还礼,打量着眼前的人。萧秧那双眼睛果然是随了她,但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不用跟明绰自己比,就是跟谢星娥比,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虽入宫多年,但她衣饰依然像个民女,简朴到头上都找不出一根多的钗环。明绰不知道她是一贯如此,还是失宠之后才这般刻意低调。反正就这么看一眼,她没太看出来萧盈为什么当年如此喜欢她,倒是明白了谢星娥为什么这么恨。


    唯独她的眼神不像个普通民女。长公主也好,皇后身边的灵芝也好,她都不怕。恭敬只是为了不落下错处,实际上,那双本该温柔多情的杏眼里,只有质地冰冷的戒备和审视。明绰在打量敬漪澜,敬夫人也在打量长公主。


    明绰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还了个礼:“东乡见过敬夫人。”


    然后也不等敬漪澜说什么,自己主动解释了一句:“东乡听说敬夫人在栖凤宫一夜未归,皇长子担忧母亲,所以来看看……”


    敬漪澜眼中戒备不减,冷冷道:“多谢长公主费心。”然后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明绰停了半刻,见她确实没有客套的意思,便也识相地告辞:“既然夫人已经回来了,东乡就不多管闲事了。夫人若得了空,我随时在上阳宫恭候……”


    敬漪澜几乎没耐心等她说完后半句就准备送客了:“恭送长公主。”


    明绰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萧秧一眼。对于母亲的出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只是沉默着,独自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空间里。


    明绰收回视线,轻声告了句罪,离开了承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