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殿下!”
秋桑喊了一声,着急往前走,可是腿脚不听使唤,又跌在了地上。身边的宫人忙来扶她,她脸涨红了,又懊恼自己碍事,又心急:“哎呀别管我!殿下人呢?”
宫人们左看看,右看看,哪里还有皇长子的影子?秋桑挣扎着爬起来,又道:“还不赶紧找!”
于是一群人又“殿下”“殿下”地喊着,四散开去寻了。云屏刚从宫外骑马回来,远远地看见长霄殿外宫人们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过来。她趁着还没人看见,扭头往反方向跑,一直跑到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室后面,熟练地躬身从墙角一个豁口进去,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院中坐着的人影,猛地一下拍在了他肩膀上:“纳尔朗!”
乌兰晔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她才松了口气:“小姑姑。”
“你怎么又躲这儿来了?”云屏整了整自己的鲜红披风,把马鞭收好,这才坐到了他身边,“今天你不是搬回了长秋殿吗?”
乌兰晔看了她一眼,感觉那个“回”字十分刺耳。他不记得他曾经在那个地方住过了。他不想说这个,于是便看了看小姑姑的一身骑装,看见她鬓上簪的花和颊上的红晕,突然道:“你又偷偷出去见贺儿冲了?”
“嘘,”云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乌兰晔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都说了贺儿冲配不上你!皇后岂会为你着想……”
“你还管起我啦?”云屏也板起脸,伸手就揪他的耳朵,“什么皇后皇后的,那是你母后!”
乌兰晔倔头倔脑地把脑袋一别,不愿意看她,没处发泄似的,随手抓了一块小石头,狠狠扔了出去。
“纳尔朗,”云屏看着他发脾气,软着声气叫了他一声,“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见到你的父皇和母后吗?他们要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呀?”
乌兰晔低着头,撇着嘴,还是不肯说话。
云屏又朝他坐得近了些,用肩膀撞了撞他,有意逗他开心:“等他们回来,你就要被立为太子啦!以后,你就是太子殿下了!”
乌兰晔听了这话,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
“这叫什么话?”
“皇后一直就不喜欢我,”乌兰晔低下头,左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右手手臂,那里有一条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伴随着的长疤,“他们在洛阳早就有别的儿子了,太子可轮不上我!”
“什么!”云屏瞪大了眼睛,“皇兄有别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呀!”
乌兰晔转过头,很嫌弃地打量了他这小姑姑一眼:“你心里只有贺儿冲,你知道什么呀!”
云屏的脸微微一红,但还是很努力地摆出了长辈的架势来,摁着乌兰晔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强迫他看着自己:“不可能!谁跟你说的?”
乌兰晔低下头,半晌,不情不愿地小声道:“陈昭仪说的。”
“陈昭仪?”云屏马上翻了个白眼,“陈云出的话你也信啊!”
当初陈云出才是皇贵妃,但是在乌兰晔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她就因为嚼舌根而惹怒了皇兄。皇兄本来是要把她赶出宫的,但是母后出面调停,让她去寺里修行一年,皇贵妃的尊号也让泰赤哈氏顶了。后来她修行完回来了,母后还是封了她昭仪的位份,她就没事儿总来长霄殿。
云屏很讨厌她。当初就是因为嚼舌根惹的祸事,还是不长记性,总喜欢逗弄晔儿,说些“你娘不要你了”之类的话。要说她有什么目的,好像也谈不上,看到晔儿哭了,她再马上哄,好像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似的。母后也不管,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乌兰晔就没说什么,低着头,掉了眼泪。他本不想哭,但是忍不住。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把面皮都擦红了。云屏便很心疼地叫他:“纳尔朗,你别哭了。”
“我没哭!”
“好好好,你没哭……”云屏笑着揽住了他肩膀,把他搂进怀里,“你别瞎想了,等见到你母后就知道了,她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乌兰晔从她怀里抬起头:“那我父皇呢?”
“皇兄啊……?”云屏皱了皱鼻子,“他有点儿吓人。”
这显然不是乌兰晔想听到的回答,提高了声音反驳:“不可能!他们都说父皇英姿勃发,是一等一的伟岸男儿!”
“伟岸是伟岸,也挺吓人。”云屏回忆了一下皇兄的样子,“他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抱起来——”
乌兰晔恼了,父皇都没有抱过他。他心里有气,便非要从她怀里挣出来。他也没用多大力气,云屏却倒抽了一口气,很吃痛地收回了手。乌兰晔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过小姑姑的手臂,把她的袖子往上撸。云屏还不肯,但是手臂上清清楚楚的一块淤青,藏也藏不住。
乌兰晔一时脸都气红了,咬牙切齿的:“贺儿冲他敢!”
他站起来就要跑,云屏赶紧拉住他:“你干嘛呀!别——”
“我要去告诉伊玛戈,我让伊玛戈杀了他!”
他和云屏小时候一样,对大人的称呼全是汉话和乌兰语混着来的,称呼云屏就是“小姑姑”,称呼祖母便是乌兰语的“伊玛戈”。可是他气再大,毕竟身量还小,被云屏一把就抱住了:“你别说!他就是力气大了一点,他不是故意的!”
“你……”
乌兰晔真是要被小姑姑气死了。贺儿冲总喜欢在她身上留一些这样的小伤痕,云屏也总会在自己的母亲那里掩饰。其实贺儿冲也试图跟乌兰晔这样“玩”过,不是挑衅他不敢从这个高的地方跳下去,就是哄着他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每每看到乌兰晔摔痛了,甚至流血了,他就特别高兴。
但乌兰晔毕竟是皇长子,他身上有个磕磕碰碰的没那么容易遮掩。后来贺儿冲被教训了,就不再来跟他玩儿,只变本加厉地去欺负云屏。他高兴起来就把小姑姑当公主,说会永远保护她,永远守着她,不高兴起来,就说小姑姑又丑又笨,没有人会要她的。这都是乌兰晔亲耳听到的。
乌兰晔不明白,贺儿冲到底给小姑姑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连他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云屏总觉得没关系。云屏说,贺儿冲有的时候是会把她弄疼,但是弄疼以后他也会道歉,他的温柔和甜蜜,不是别人能看到的。
伊玛戈也是为此发愁,想尽办法不要小姑姑靠近贺儿冲,但她就是不听。他听说皇后还有意把小姑姑嫁给贺儿冲,伊玛戈急得几天都没有吃得下饭。乌兰晔想起来就更恨了。
洛阳那个女人,真是坏透了。
云屏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手上新鲜的淤青,只道:“你别管我啦,快回去吧。外头可热闹着呢,他们应该今天就要回来了。”
乌兰晔冷着脸,只道:“我不想去。”
“纳尔朗,不可以这样。”云屏摆出一副哄小孩的口气,想了想,又握住了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好了吧?”
乌兰晔还是不想理她,云屏只好耐着性子,“好纳尔朗”“乖纳尔朗”地哄了不知道多久,总算是把皇长子殿下给说动了。两人手牵着手,还是从那个墙角的豁口钻了出去,往回走。
乌兰晔还想回长霄殿,但云屏提醒他,太后已经下了旨,皇
长子所有的东西已经被送回长秋殿里。他不情不愿地被小姑姑拉着往那个陌生的地方走,刚到门前就感觉不对了,殿内殿外摆满了东西,还有好多陌生的声音,乌兰晔下意识地握紧了小姑姑的手,往外面伺候的人已经看见了他们,高声喊了一句:“皇长子殿下回来了!”
下一刻,一个女人突然奔了出来。
她穿了一身很亮眼的蓝色襦裙,肩上还有与之相配的暗红披帛,发髻梳得高高的,以金钗发饰点缀,步摇的装饰很长,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她确实美丽极了,乌兰晔看得愣住,心里模模糊糊地已经认出了她是谁,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才是。小姑姑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那个女人也没回应,只是看着他,眼里都是泪水。她突然走了过来,乌兰晔吓得整个人都缩到了云屏身后,那个女人被他的动作惊住了,突然停在原地,眼里的泪水好大一颗,就这样盈在睫毛上,盛不住了,掉下来,“啪”地摔碎。
“纳尔朗你躲什么呀?”云屏笑着拉他,“这是你母后!”
明绰朝他伸出手:“晔儿……”
乌兰晔恐惧万分地又往云屏身后躲,看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她的手也是好看的,纤白盈盈,指甲留了寸许,修得圆润,自然粉嫩,水葱一般。可她越是漂亮,他越觉得害怕。
云屏抬起头,又叫了一声:“额珈!”
乌兰徵也走出来了:“辉儿。”
他笑了一下,云屏那一瞬间突然忘记了不久前还在跟纳尔朗说皇兄有些吓人,突然跳起来,挣开了一直拽着她的小孩子,直直地往乌兰徵怀里扑过去。她那身骑装鲜红夺目,一跑起来披风都扬在身后。乌兰徵稳稳地接住她,抱了个满怀,然后又把她放下来,看着已经到自己胸口的少女,很惊异似的:“都长这么大了?”
云屏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涌上来一股委屈,“呜”地一声哭出来了。
乌兰徵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想伸手摸她的头,却发现现今得抬起来才能摸到了,一时心里也酸了,看了她半晌,还是就那句话:“都长这么大啦。”
云屏便赶紧抓了他的手,带着他过来看似的:“额珈,这就是纳尔朗!”
乌兰晔没了小姑姑挡着,只能惊恐而戒备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肯看母亲。明绰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抱进怀里,可是看他这副神情,也不敢太冒失。她蹲着跟他平视,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手还无望地伸着。听见云屏这样叫他,她便也小声地试探了一句:“纳尔朗?你认得我么?”
乌兰晔有了一点反应,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神说明他认得她是谁,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小姑姑牵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也叫了他一声“纳尔朗”,脸上的神情很欣喜。可是他好高啊,乌兰晔知道小姑姑说的“吓人”是什么意思了。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然后突然转过身,什么都没说,跑了。
明绰站起来想追:“晔儿!”
云屏也赶紧跟上去:“纳尔朗!你站住!”
她追了上去,明绰便顿住了脚。乌兰徵安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来,脸埋在他肩膀上,哭出了声。
其实乌兰徵警告过她了,当年他终于被允许见到阿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转头跑了。乌兰郁弗莫名又恼火,硬是追上去,一只手就把他提回来,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顿。那时候他都恨死阿耶了,所以他告诉自己,无论晔儿看见他们是什么反应,都不要逼他。
“没事,”乌兰徵自己也红了眼睛,压着声音,手搭在明绰的后脑上,又说了一遍,“没事的……给他一点时间。”
秋桑一瘸一拐地也跟了出来,见到这副情形,先跪下来请罪。明绰眼泪都来不及擦,又去扶她:“我怎么会怪你,你快起来……”
她收到冯濂之的密报以后很是担心秋桑的安危,回来看到秋桑还好好的,就已经很知足了。秋桑愧于这些年迫于太后之势,许多话不能在信里说,但是当着陛下的面,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只有不停垂泪。一时之间,整个长秋殿里都哭成了一片。
云屏没有听见背后的哭声,她紧紧地撵在乌兰晔身后,想把他抓住。但是乌兰晔跑得太快了,一直到进了长霄殿,她都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他一边哭,一边喊着“伊玛戈”,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一下子冲进去。段知妘正在堂前礼佛,闻声转过来,一下子被他撞了个满怀,险些被撞翻在地。
“伊玛戈!”乌兰晔大哭不止,窝在她怀中不肯起来。云屏终于赶上了,停在帘幕外,撑着自己的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段知妘下意识把孩子抱紧,又抬头看看自己的女儿,满脸的疑惑:“你欺负他啦?”
云屏喘得厉害,说不上话,只是朝母亲摆手。段知妘只好把乌兰晔从怀里扒出来,温柔地给他把眼下的泪都擦干了,轻声道:“纳尔朗不哭,跟伊玛戈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乌兰晔说不出来,只是哭,整个人拼命往她怀里钻,好像她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云屏直起身,终于喘匀了一口气:“皇兄和姐姐回来了。”
乌兰晔明显感到祖母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不明白是怎么了,但本能地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段知妘。
“哦,我以为什么事呢……”段知妘神色淡淡的,“也该回来了。”
她低下头,擦了擦乌兰晔的脸:“你哭什么呀?回来的可是你亲娘。”
她的语气分明没什么异常,但乌兰晔突然抖了一下。刚才那种安全感消失了,他无措地看着他的伊玛戈,好像不认识她了。
段知妘撑着他的腋下,让他自己站好,然后起身,整了整衣裙,这才重新牵住了乌兰晔的手:“你该回去了。”
“我不要!”
“哪有孩子不认亲娘的道理?”
乌兰晔又哭了,他什么都不明白,只能抱住了祖母的腿,凭着心里想的喊出来:“伊玛戈别不要我……”
云屏皱起眉,想上来安慰他,可是段知妘抬了抬手,示意她别说话。她看着哭个不停的孩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个及笄礼是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萧明绰是想告诉她,云屏捏在她手里呢。如今的萧皇后,手段硬,心更硬。亏得辉儿还傻乎乎的,以为那是她的好姐姐……好啊,那就还回去。
段知妘露出了一个小孩子看不懂的笑容,蹲了下来,把乌兰晔跑乱的衣领重新理好,就这样轻声细语地,就和往日里跟他说去跟冯先生上课不要打瞌睡的语气一模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又不是我的孩子,我要你做什么?”
“额珂!”云屏叫起来,“你说什么呀!”
段知妘不理会她。乌兰晔还太小了,他不懂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他现在就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似的,睁大眼睛看着她。都说他跟乌兰徵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可是段知妘看着他长了这么几年,总觉得他和萧明绰也很像。
尤其是,这样信任她之后,又突然被她捅了一刀的神情。
“走吧。”段知妘站起来,握紧了孩子的手,“你娘回来了,该把你还给她了。”
第102章
明绰走出来,看见段知妘还站在外间。整个长秋殿里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氛——这里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七年前那个夜晚,有人现在还带着伤痕,有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人对太后毕恭毕敬,小心伺候。可是这七年来没有皇后庇佑,他们也不敢得罪太后,只有无数恐惧与不甘交织的眼神,远远地,隔着门,隔着墙,隔着窗,隔着七年的时光,看过来。
但段知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种气氛。她站在堂中,就算连杯茶也没人上,她也不在乎,面色如常地打量着这殿中的一切。其实没有太多的变化,明绰走后,长秋殿里的人也一直将这里维持着原样。提前知道了皇后要回来,更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应的物件和日用还是当年从大雍搬来的嫁妆,唯独堂上高几多了一张牌位,写着“哀贞梁氏芸姑之灵位”。
明绰看她盯着灵位,微微垂下眼,面上不动声色,反而客气道:“太后,坐吧。”
段知妘闻声回过头,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好几眼。
“晔儿睡下了?”
明绰点了点头,音量很低:“冬青,上茶,别怠慢太后。”
冬青这才肯去端茶,明绰也不管段知妘坐不坐,自己转过去,当着她的面捻了三支香,点上了,在梁芸姑灵前拜了拜。
出乎她的意料,见到段知妘的时候,她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晔儿被她牵
在手里,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哭过,但已经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一个孩子。段知妘让他跪下,叫母后,他就跪了,只是憋了半天,也只说出来一句“见过皇后”。明绰便没忍住把孩子抱进了怀里,晔儿似是有些不舒服,身子很僵,但终究是没有挣脱开母亲的怀抱。
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明绰根本没有理睬太后的意思,自顾自带着晔儿回里间去,和秋桑一起照顾他睡下。秋桑说,小时候伺候的保母到晔儿断了奶就被太后遣出宫了,她能一直在皇长子身边,是泰赤哈氏努力争取的结果,也是因为她时常给皇后写信,太后终究是忌惮。冯濂之的密报说得没错,泰赤哈氏病了以后,晔儿就被接进了长霄殿,秋桑为了能继续留在晔儿身边,不得不对太后低头,每一封信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也都要由太后过目……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似是有恨,但又有一些除了恨以外的东西。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对明绰说:“但这些年,太后对皇长子殿下……倒确实是用心的。”
明绰直起腰,把香插|进牌位前的香炉中:“多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的孩子。”
段知妘嗤笑了一声,似是不耐烦她这惺惺作态,只问:“陛下呢?”
“库莫乞听说陛下回来了,”明绰转回去,角度微妙地昂着下巴看着她,“这就赶紧进宫求见了。”
段知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萧明绰,我已经把你的儿子还给你了。”
她这样懒得做场面,明绰便也不跟她绕客气话了,只道:“你该把他送回洛阳。”
“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
“他只是个孩子。”明绰看着段知妘的眼睛,“太后摆弄人心的本事,天下没几个大人招架得住,你会拿一个孩子没办法?”
段知妘便不说话。云屏公主骑着马去边哭边送,旁人听着都觉得两个孩子感情好,叫人动容,但明绰一听就知道了,若是没有段知妘的默许和纵容,辉儿不至于做得这么煽情。就算辉儿想不到,太后若是真心想送皇长子离开,也自会拦住女儿。
“你就是要逼我和陛下回来。”明绰了然地撩起自己的袖摆落座,将冬青刚送上来的茶轻轻往前一推,尽管段知妘还站在那里,根本没坐下。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轻笑,“你想亲自见陛下。”
段知妘垂眼看了看她推过来的茶,到底还是坐了下来,垂着眼睛道:“你从前不是这样小气的女人。”
“我一直都是这样小气的女人。”明绰毫不犹豫地回答,“太后勾勾手指,天下的男人都要为你神魂颠倒,乌兰徵也不过凡夫俗子——我怕呀。”
“如今他只为你一人神魂颠倒吧。”段知妘的声音很轻,“萧皇后可真是前无古人,你母后也得等做了寡妇才有这般权势滔天,你却能在陛下在时就这样让他言听计从。萧明绰,你才是好手段。”
明绰笑得真心实意:“都是太后当年教得好。”
段知妘已经做好了准备,萧明绰一定会羞辱她,但这一句话还是狠狠地在戳痛了她某根神经。太后一张面皮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年近四十,可是眼下一条肌肉被气得狠狠一颤时,还是泄露出了一丝狼狈的老态。
她想过无数次,能怎么破这个局,但都没有办法。萧明绰刚开始跟乌兰徵出征的时候,她还觉得是个机会。皇后生产时那一点小小的意外也就没什么,她还是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她没有想到,萧明绰竟然舍得下她的儿子,不回来了。乌兰徵下令调走尚书台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了萧明绰的目的,可无论她怎么鼓动乌兰亲族们上书反对都于事无补。
见不到乌兰徵,什么旧情,什么控制,全都是空的,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萧明绰。她发现她还是高估了乌兰徵对她的感情和依赖,她以为她是比萧明绰更聪明的那个,因为她不爱,因为她只有控制,所以她不会像她那样失望和伤心——她曾经冷笑看着萧明绰被爱意渐渐蒙蔽,一步一步走进她设好的陷阱,后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用这份爱意,把乌兰徵一步一步带离了她的身边。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亲口对萧明绰说过的话,权力,是可以用真心去换的。
可是已经太晚了。从前她缩在西海权贵们身后是障眼法,如今,却是因为真正的孱弱。但萧明绰还是没有放过她。皇后轻轻松松,就把贺儿氏从背靠的大树,重新变成了太后的敌人。
库莫乞此时正在跟乌兰徵说什么呢?正式求娶公主吗?他们家一直都觊觎云屏,这一点段知妘很清楚。库莫乞残废了以后,他们更需要云屏。她的不愿意,没有任何力量支持,反而越来越令贺儿薄恼火。太后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后,还摆什么谱?
她连最后的庇荫都要失去了,只剩下一条路。
“太后死了这条心吧。”明绰还在对着她笑,“我不会让你见到陛下的。”
段知妘明白了。陛下回长安,宗亲朝廷原本都是要去接的,她也安排好了盛装,就等着去城门。她本以为他们连迎驾都略过了就提前回来是因为着急见孩子,原来萧明绰还有这层意思。
“我是她的母后,”段知妘强撑着昂起下巴,“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见他?”
“因为我不想,”明绰说得轻描淡写,“就可以。”
“皇后太自信了吧。”
明绰笑了,手指在杯沿轻轻划了划。然后她敛了敛袖子,作出了一副准备耐心长谈的样子。
“太后也不是外人,我同你说些建康的宫廷秘事吧。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皇兄不是我母后所出,却不知我母后自小给他下药,让他身体不好,不能理政……其实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时候我太父是帮着他的。你看,我太父不喜欢女人掌权,一心想要把我皇兄培养成才……”明绰耐心解释,生怕段知妘听不明白似的,“皇兄可以把此事告诉太父,可是他又担心,太父和我母后才是亲父女啊。这感情的事情,偏向这一头,还是偏向那一头……哪里说得准啊?所以他就忍了。”
段知妘没忍住轻轻挑了挑眉,萧盈是个什么人物,她大概有数。但是听到他十几岁就有如此城府,还是有些惊异。
明绰托着腮,继续往下讲:“你猜他忍到了什么时候?”
段知妘很配合地追问:“什么时候?”
“他一直忍到长沙王叛乱,忍到设计谋取了执金吾卫的军心,而我母后得罪朝中世家,又为了不肯要我远嫁而惹得太父很不高兴的时候,以此事逼我太父出手软禁了我母后——”她有意乍然截断了话音,看着段知妘强撑着不动声色的表面,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慌乱。
“我皇兄的智计心性,世上少有。”明绰满意地笑了笑,“我也不过
是学了一二分。”
段知妘听明白了,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一直以为,萧明绰是因为忌惮她会说出私通母国的事情才讳莫如深。可是时移世易,如今的大燕从各方面来看都已经与南国平起平坐,大雍使臣的态度极好,两朝开路通商,士人学子、走商行贩凭文牒即刻自由穿行,乌兰徵已经不会再那样忌讳皇后与母国的联系了。太后此时要拿出那封信,只会证明当年是她害了皇后。
同样一件事情,什么时候说,在什么情况下说,怎么说……都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太后已经耗完了她的筹码,现在局面完全在皇后手中。
她最后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段知妘低下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自己掌心。她努力克制着自己音调的平稳:“皇后,一切的罪孽都是我造下的,辉儿没有对不起你……”
“是啊,所以我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明绰放松地握着茶杯,像在跟她拉家常,“宫里都知道,公主和贺儿冲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嘛。”
段知妘咬了咬牙:“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辉儿?”
明绰抬起眼睛,不笑了:“跪下。”
段知妘怔愣了片刻,然后她果断地起了身,撩起裙摆便要跪。明绰神色淡淡的,只道:“不是跪我。”
她指了指案上梁芸姑的牌位:“跪下。”
段知妘深吸了一口气,面朝着梁芸姑的牌位,跪了下来。明绰冷着脸,看着她,于是段知妘主动磕了一个头下去,嗑得很重,额头抵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一声。明绰什么都没说,她便继续磕,每一个声音都很响。明绰垂下眼,似是不忍心看,但也始终没有叫停。直到段知妘伏在地上,屈辱的眼泪终究是不受她的意念控制,落了下来。
饶是如此,她却还是没有一句忏悔,哪怕是假惺惺的求饶。
明绰轻轻地“呵”了一声,似是觉得可笑。段知妘如今只能托庇于贺儿氏,把女儿嫁过去,其实对她是有好处的。可是她在自己和女儿的幸福之间,还是选择了女儿。明绰因此而被一种新的愤怒刺痛,好像段知妘选择做一个母亲,反而比她死不悔改的态度更加罪无可恕。七年前的质问像一句诅咒一样缠绕在她耳畔,段知妘每一声叩头都像一个回响。
连她都可以为女儿做到这样,你又算什么样的母亲?你刀挟亲儿,一走了之,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行了!”明绰终于开口制止了她的动作,不适地别开了眼睛。段知妘抬起头看着她,额头正中间已经红肿了一片。
明绰看着她那副样子,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段知妘面前,轻轻俯身,挨近了她的脸:“你不会以为,你磕这两个头,芸姑的死就能一笔勾销了吧?”
“皇后若要我偿命……”
“不不不,”明绰打断她,“晔儿会伤心的。”
更何况,段知妘毕竟还是大燕的太后,即便她现在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很弱了,但要是突然死了,就会方便很多人做文章。
“你如此费尽心机,不过是想着老来可依。”明绰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前想着继续把持朝政,如今……”
她顿了顿,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意。如今太后大概也没这般心气了,她当年得罪了太多西海权贵,即使这些年着意与乌兰亲族七大姓修好,终究为时已晚,恨她的人不在少数——别人不说,明绰相信乙满从没忘记过齐木格之死。可以想见,等到晔儿登基那一天,她若没有新帝庇佑,也不知敢不敢闭眼睡觉。
就为这个,秋桑说她这些年对晔儿尽心,明绰相信。
“就是不知道,这幼年养育的恩情,晔儿能记几年?”
段知妘看着她,极尽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既然只能把皇长子还回来,她就知道,皇后不会让乌兰晔还记得她这个祖母的。明绰看着她这个冷笑,突然无比清晰地确认了一件事。
她一定已经在晔儿面前说过了自己无数的坏话,所以她才那么笃定皇后也会做同样的事,才会露出这样全不指望的冷笑。
段知妘站了起来,明绰咬着牙看着她整了整衣裙,理了理鬓角。太后即使输了,也绝不会任她羞辱,摇尾乞怜。
“他能记我几年不重要。但他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他一定会记一辈子。”段知妘笑了笑,“皇后,好好养你的儿子吧。”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秋殿。
第103章
春夜尚寒,还未过亥初,长秋殿中已经灯灭人息,只余一盏烛光,那还是因为陛下没回来,皇后给他留的。弄得乌兰徵刚回来的时候浑是一愣,明绰在洛阳时堪称宵衣旰食,不到子时以后是不会歇的。而且殿里也没留几个人伺候,他一边往里走,一边习惯性叫了声冬青,话音还没落,便看见明绰半躺在床上,朝他“嘘”了一声。
她只躺在床边上,占了一点点位置,脚都还够着地。可是床上的被子下面鼓鼓囊囊的,已经有个小小的人形了。乌兰徵快走了两步过来,果然看见晔儿嘴巴张开,在床上睡得正香。他一段手臂露在外头,睡得袖子皱巴巴卷上去,露出半截旧疤,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明绰低着头,出了神似的看。
乌兰徵压低声音:“他肯来啦?”
明绰“嗯”一声,已闻见了他身上有酒气,把他往边上赶:“你别熏着孩子。”
乌兰徵很不甘心地伸着脖子:“我也看看他!”
“把外袍脱了再来!”
冬青已经闻声来了,见状赶紧站到乌兰徵身后,接了他抖下来的外袍,顺便把那些腰上的环啊佩啊也一并解下,乌兰徵一身清清爽爽的,明绰这才腾了个床尾的位置给他。乌兰徵坐下来,二话没说,先被子掀起来,看晔儿的脚。
明绰立刻嘴里“啧”一声:“你干嘛?”
“我看看,”乌兰徵的手搭到孩子两个踝骨上,摸了摸,“不是说跳下来伤的是脚踝吗?”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骨头上落下什么毛病。
明绰看着他摸了两把,眼神便柔和下来。乌兰徵没摸出孩子脚伤得有什么,但觉得小小巧巧的,实在可爱,那脚脖子跟他手腕一般粗细,他手指张开能把两个脚脖子都握在手里,便很新奇,比划来,比划去。再挠挠脚心,发现孩子跟明绰一样,脚底全是痒痒肉,一点儿经不得。晔儿被父亲扰得梦里都烦,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明绰赶紧在他手上打几下,又不好发出声音,只是龇牙咧嘴的朝他凶。乌兰徵满脸的笑意,声音都憋住了,作出息事宁人的神情,一边把孩子的脚重新盖好,表示不闹了。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只是盯着睡着的孩子看。那一盏灯有点儿远了,光过来就剩一点儿了,不打扰晔儿睡觉,但足够父母两个把他的脸印到心里去。他在孩子里算瘦的,光长个子,一点儿肉没有,白日里明绰第一眼看见他就感觉心疼。但是晚上躺着睡觉,其实两颊还是有嘟嘟的肉,看起来一团化不开的稚气。明绰心里也好想上手摸摸孩子,亲亲孩子,只是刚刚才教训过做父亲的手贱,她没好意思。
看着看着,眉头又皱起来,不自觉地露出愁容。
“怎么了?”乌兰徵轻声问她。
明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乌兰徵看看孩子,又看看她,突然道:“像你。”
明绰瞥他一眼:“哪儿像?”
她怎么觉得晔儿从上到下就是一个缩小的乌兰徵呢。冯濂之说皇长子是黑瞳,像她,她竟然也没顾得上仔细看,现在孩子睡着了,她也不能扒开孩子眼睛看。
乌兰徵就伸出手在脸上大概地比划了一下,也说不出哪里,反正就是挺像的。明绰嘴一撇,十分委屈似的:“他就像你!”
乌兰徵便“嘿”一声,乐得开了花,横着在床尾一倒,隔着被子在孩子身上亲了一口,也不知道亲的是孩子的腿还是脚。亲完了才发觉不对,晔儿大摇大摆地睡在床正中间了。
“咱们怎么睡啊?”他抬起头问明绰。
明绰朝他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床脚凑合窝着吧,然后又不肯理他了。
乌兰徵脸上带着笑,一条长腿伸过去,在她腿上勾了勾。明绰理也不理,就无声地把他腿拨开。乌兰徵不依不饶的,又伸过来蹭一遍,终于换得明绰咬着牙威胁式的朝他“嘶”了一声。
乌兰徵赶紧有话快说:“库莫乞刚才给我看了件东西。”
明绰总算正眼看着他。乌兰徵
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交到了明绰手上。明绰一眼就知道什么东西了,云屏自小就随身带的物件,西觉寺里法师们加持过的一朵玉莲花。
为什么会由贺儿库莫乞交给乌兰徵,自然也就不必问了。
乌兰徵:“你还真没说错。”
太后不愿意,辉儿可是愿意得很。
“这叫什么意思?”明绰微微冷了脸,“库莫乞要是有意,就该好好地来跟陛下求娶公主。他又不说,光把这个拿出来是想说什么?公主跟他弟弟私定终身了?这样大逆不道,污蔑公主的清白,陛下怎么没当场砸他脸上!”
乌兰徵一愣,没反应过来皇后的态度怎么突然转了这么大一个弯。
“他也不是,”乌兰徵的底气弱弱的,“不是那个意思吧……”
乌兰人没汉家女那么多规矩,年轻男女两情相悦,私相授受,又不是什么丑事。
明绰又问他:“那陛下现在怎么打算?真把妹妹给他们家?”
乌兰徵这回是真愣了。他本来是因为贺儿冲的品性不太好而犹豫不决,但是皇后一力促成,今晚又得知两个孩子确实两情相悦,他心里已经七八成愿意了。现在皇后突然这个态度,他两只眼睛一眨,又一眨,最后说出口的成了个问句:“我给……不给?”
明绰顺手就把玉莲花扔他怀里了。德行。
乌兰徵伸手一接,哭笑不得:“不是你一直说他们般配的嘛!”
“我……”明绰一时张口结舌,总不能直说她就是耍心眼逼太后服软,其实根本没打算把辉儿嫁给贺儿冲。
但她心念动得飞快,马上找出了话来。
“方才陛下不在,太后来过了。我已问了太后的意思。”
乌兰徵便了然地“呵”了一声,明白了皇后的态度怎么会突然这样大转弯。库莫乞也跟他说了,太后一直反对,拔勒突於支回来探口风的时候,太后甚至直接禁了公主的足,不让她见自己的弟弟。想来是因为他如今是个废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两个空空荡荡的眼眶偏向了一旁,只能用耳朵凑向陛下。就是这个动作,看得乌兰徵心里很难受。
他知道太后不是因为这个,可是看着库莫乞这副样子,乌兰徵心里的那杆秤难免还是倾斜了。
明绰敏锐地从他那声“呵”里听出了一点儿东西,打量着他的脸色,斟酌着道:“不如这样吧,陛下也别听我的,也别听库莫乞的,找个机会亲自见见贺儿冲。”
乌兰徵不以为然的神情:“我叫他来能看出什么?他二十来岁的人了,御前应对还不会装装样子?”
这话也是。明绰仔细想了想,道:“贺儿冲向来输不起,从前输个棋给我都要大发脾气。陛下寻个由头,跟他比个骑射什么的……”
“他岂敢赢我?”
“你找个年轻人嘛!”明绰嫌他脑子转不过弯来,“最好也出身七姓,年龄要比他再小上几岁,这样的人才能把贺儿冲激起来,陛下且看,他现在输了,还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脾气。”
乌兰徵若有所思的:“是个办法。我担心的也不是别的,就是他那脾气。”
若是普通暴躁些也就罢了,可贺儿冲怒起来就要提刀的。小时候跟着库莫乞一块儿跟他们打过一场猎,他的狗就是不小心放跑了一只野兔子,贺儿冲硬是把好好一条猎犬砍了头扒了皮——那狗还是库莫乞送他,他亲手养大的呢!贺儿薄挺高兴,觉得孙儿有血性,定是个能令敌军丧胆的好男儿。乌兰徵却觉得他那个性子,真到两军对垒的时候,对面骂两句他就先上头了,顶什么用。所以一直没让他跟着上战场,就当个富贵闲人养在长安,他打死了家奴,乌兰徵也看在库莫乞的面子上,只当不知道。
但要娶他妹妹,他就不能当不知道了。
明绰看着他,突然道:“这趟回来,你倒是对辉儿上心不少。”
乌兰徵便笑:“她小时候还不觉得,长大了,倒是亲了很多。那天突然往我怀里一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都疼了一下。”
明绰笑了笑:“陛下这是为人父的瘾头上来了。”
乌兰徵就躺在床上,又叹:“是想要个女儿。”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说这个话了。从前只想要继承人,如今又添了新的念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典那昏话让他听进去了。从漠北回来以后,他已缠着明绰说了好几回。明绰也不是完全不想要,只是当时晔儿不在身边,明绰总觉得这样对不起晔儿。又怕一生下来若又是个男孩儿,长安这些人会不会觉得皇长子于太子之位无望,因此对晔儿不好——所以总是不答应。
现在乌兰徵提这个,明绰就只是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乌兰徵感觉她态度松动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要去抱她。明绰马上把人推开,声音小得只剩口型了:“晔儿还在这呢!”
“让秋桑把他抱下去。”乌兰徵有点儿嫌弃的口吻,“怎么让他睡这儿了。”
“不行!”明绰更加坚决地把人推开,“我今晚要陪着晔儿,陛下要是嫌我这里地方不够,自己回剑器阁去!”
“不要……”
两个人的声音都小了下去,耳鬓厮磨,不比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大多少。谁也没看见面朝里的乌兰晔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眉头皱紧,和母亲有几许神似。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不该在这个年纪有的复杂情绪,又是困惑,又是忧愁。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难过。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了出来,顺着鬓角落进了发间,没有人被任何人发觉。
明绰尽量保证晔儿的生活一切如旧,也不着急提要带他回洛阳的话,想一切都慢慢来。乌兰晔依然每日要去冯濂之那里上课,贴身伺候的人都是明绰让秋桑去长霄殿调来的。段知妘没有使任何绊子,乖乖地就让皇后把人带走了。明绰也不忌讳,只要她们能帮着晔儿渡过这段变化就好。反而是乌兰晔自己,有一天突然跟明绰说,他不需要太后的人跟着伺候他。
那就是儿子跟明绰主动说的唯一一句话。
乌兰晔的态度很奇怪,他好像已经接受了回到生母身边的事实,但还是不太愿意跟明绰说话。无论明绰问他什么,他都是低着头不作声。给他什么就吃什么,穿戴玩乐一概不挑,过于乖巧,反而弄得明绰非常惶然。她甚至跟着晔儿去上了一次课,结果晔儿连上课都不肯开口了,只埋头写字,把冯濂之也弄得很无措。等她过两天再召冯濂之问,又说只要皇后不在,皇长子还是愿意说话的。
对此,乌兰徵还是那句话,再给他一点时间。
明绰就不愿意听他这样说,因为乌兰晔对父皇并不是这个态度,话虽不多,但好歹问话不敢不答。皇长子除了文课,还有乌兰亲族来教授弓马和武艺,那天乌兰徵去亲自抱着儿子骑了回马,送了他一把从漠
北带回来的兽骨匕首,乌兰晔就高兴了,回来睡觉都抱着匕首不肯让人碰。
没过几天,陛下又一次在御林苑设跑马会。从前乌兰徵只要在长安,这跑马会是每隔几个月就要办的,如今竟也断了快七年了,是以重办起来十分隆重,不止是乌兰亲族七大姓都到了场,其余部族的西海王公们也都露了面。就连贺儿库莫乞都露了面,他已不能骑马,也看不见什么,但仍旧坐在马场中间的凉亭上,跟贺儿薄、步察巴合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一起说说话。
明绰策马经过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想起当年坐在那凉亭里同那些西海人少年们赌钱玩乐,只觉得恍若隔世。
冯濂之勒住了马头,跟着停在了皇后身边,明绰转头看了他一眼:“冯大人当年来过跑马会吗?”
她记得齐木格没来,因为那一年的跑马会是段太后组织的。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冯濂之点了点头:“来过。”
当时齐木格对段太后的一举一动都戒备,所以派他来查探。
“臣当日只能与马奴为伍,皇后想必没见过臣。”
明绰俯身安抚了一下躁动晃头的马,说得很平淡:“今时不同往日了。”
冯濂之许久没有说话,静静地抬头看着高高的凉亭。他记得当日的盛况,大雍来的萧夫人太美了,少年们口口相传,都争着上去一睹美人的风姿。当时凉亭上还有另一个人,那些少年大多是那个人的学生。
“他们从前都很喜欢我。”明绰自语似的,说得很轻,有一些自嘲似的笑意。
冯濂之看了皇后一眼,也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两人正说着话,乌兰辉一袭红衣,纵马而过。明绰张嘴就叫住了她:“辉儿!”
“姐姐!”云屏公主灵活地勒住马,掉转过来看她。冯濂之立刻控着马退了几步,一边颔首为礼:“公主。”
明绰看着她一身火红的骑装,心中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硬是往下压了压才问:“跑哪儿去?”
“皇兄设了彩头,他们在比赛呢!”乌兰辉一张脸红扑扑的,手里举着马鞭,指了个方向,“姐姐去看吗?”
明绰一看她这神情就有数了:“贺儿冲比吗?”
乌兰辉脸上更红,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纳尔朗已经提前跟她告密了,皇兄今日这场跑马会只是个由头,其实是为了相看贺儿冲,所以才没让她母后来。乌兰辉着急问纳尔朗,那皇兄是什么态度,到底同不同意这桩婚事,那孩子又气冲冲地不肯说了。
“走,”明绰控着缰绳,指挥着马儿转了个方向,“我也去看看。”
第104章
只听得一声令下,两匹马同时蹿了出去,都同离弦之箭一般,带出了猎猎的风声。马上的两个人年纪都不大,穿着更华贵些的便是贺儿冲,他如今已二十出头,身量颀长,肩膀宽阔,头发按照乌兰男子习惯的样式编成高高一束,荡在脑后,一派英气逼人。跑马时身子前倾,以腰腿发力,屁股几乎不沾马鞍,站得稳稳当当。他的骑术已算是相当精湛,只可惜他的对手更强一些,不过眨眼,已经超过了他半个马身。
那是拓莫阙家里的小儿子拓莫也哲。两人跑到了众人视线的尽处,随着一声呼哨同时转弯。拓莫也哲的马纵身一跃,几乎是用飞的,一下子就超过了贺儿冲整整一个马身。
乌兰晔“嗷”地一声发出了天大的动静,小小的拳头举起来在空中狂热地挥舞,险些照着乌兰徵的下巴就来上一下。他们共骑的马都被他惊动了,乌兰徵赶紧控住缰绳,好笑地看着一向“沉静稳重”的皇长子。
乌兰晔一张脸通红,根本没注意到阿耶的眼神,只顾声嘶力竭地喊:“也哲——!快!跑啊!”
拓莫也哲不负所托,随着最后一声呼哨,再次调转马头,狂奔出去,又跟贺儿冲拉开了一段距离。
乌兰晔喊得嗓子都劈了,在马上不断咳嗽。乌兰徵解了水囊喂到他嘴边,乌兰晔接过来“咕咚咕咚”就喝,喝完了还回去,才想起来好像有点儿失态。豆大点儿人,还知道尴尬,都不好意思看父皇的眼睛了。
乌兰徵把水囊重新放好,突然问他:“你跟拓莫也哲玩儿得好?”
乌兰晔低了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年轻一代的乌兰亲族都有机会跟皇长子接触,但要说“玩儿得好”,倒也没有。皇长子再尊贵,在他们眼里都是小屁孩,那些大孩子没有耐心跟他玩儿。
乌兰徵摸了摸他的头,只道:“没关系,纳尔朗,跟阿耶说说。”
纳尔朗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到现在只敢叫他父皇,“阿耶”两个字好像太亲了,他叫不出口。
乌兰徵看了看他的表情,又猜:“你不想贺儿冲赢?”
纳尔朗这回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乌兰徵眉毛一挑:“你不喜欢他?为什么?”
纳尔朗脸又憋红了,他很难跟父皇表达为什么,要直接说“他欺负我”这样的话,也太丢人了。纳尔朗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孩子,所以他憋了半天,也只小声吐出来一句:“冯先生说,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可背后语人是非。”
乌兰徵显然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话。普达惹氏虽对他不好,但极有远见,在乌兰徵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该早早地让下一代接触汉学,以便日后统治更广阔的疆域。但其时乌兰氏尚未入主中原,汉人看不起他们蛮夷,愿意来教他的先生水平也很有限。如今他的儿子倒是比他强得多了,这份聪敏早慧,也许是随了他的母亲。乌兰徵心中涌起一股慈爱与感慨交织的复杂情绪,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头。
此时贺儿冲和拓莫也哲已经跑到了最后一程,折返回来了。乌兰徵抬眼一看,便见着妹妹也在人群中,还在为贺儿冲欢呼。贺儿冲的骑术倒也真是不赖,竟然又让他追上了,两匹马并驾齐驱,一时难分胜负。纳尔朗马上忘记了跟父亲在说什么,又大呼小叫地为拓莫也哲喊起来,动静大得马直打响鼻。乌兰徵不得不控住缰绳,把儿子牢牢地圈在了怀里。
明绰也在云屏身边,隔着宽阔的马道,朝云屏那边歪了歪头,跟乌兰徵交换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比赛很快就出了分晓,拓莫也哲险胜了半个马身。随着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大笑着纵马上前,跑得一身大汗淋漓,翻身下马,半跪在乌兰徵马前,动作行云流水,声音洪亮有力地喊:“陛下!臣胜了!”
“好!”乌兰徵也笑,低头问儿子,“纳尔朗,你说,赏他什么?”
纳尔朗又看看父亲,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权力似的,得到了父亲的首肯,他便兴奋地一拍马鞍,高声道:“封你做大将军!”
乌兰徵纵声大笑,身边的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纳尔朗被这笑声感染,脸上一团红,兴高采烈地看着父亲。乌兰徵这才看着拓莫
也哲,笑道:“你阿耶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啦,为大燕镇守辽东,护国有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你啊,也可谋个‘小将军’做做。”
拓莫也哲眼中一亮,抬起头来,朗声道:“谢陛下!”然后又用更高的声音喊了一声:“谢皇长子殿下!”
明绰站在马道另一头,看着乌兰徵下了马,然后把儿子抱下来。两人亲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乌兰徵突然把孩子一甩,让他整个人骑在了自己的肩上。纳尔朗兴奋得大声尖叫,比明绰这段时间看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孩子。
“做父亲的要讨他欢心还真是容易。”明绰没忍住有些酸溜溜的。看他们父子这样亲近,她一半是心里欢喜,另一半却也忍不住有些嫉妒。
冯濂之突然道:“权力二字,就算是垂髫小儿,也感觉得到其中滋味。”
明绰回头看了他一眼,冯濂之嘴上告了个罪:“臣失言。”然而神色淡淡的,显然是知道皇后不会治他的罪。果然,明绰也只是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
乌兰徵已经密召亲族权贵议过,太常寺也已经准备起大典的仪式,立太子就在眼前。从前还有谣言,认为皇长子不得圣心,如今乌兰徵出入必亲自带着儿子,已是再听不到这样的话了,唯一争论的,无非还是太子在何处立。乌兰徵是无所谓的,但明绰坚持要等回洛阳。毕竟立了太子就要组东宫官署,中舍人和侍讲学士等职由谁出任都是大事,若是任由乌兰亲族摆布,只怕太子还是去不成洛阳,所以皇后绝不会在此事上让步。
如此一来,只怕在儿子眼里就成了母后从中作梗,不愿他被立为太子了。
明绰无声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想起了什么,转身环视了一圈:“云屏呢?”
围着看比马的时候,除了陛下,其余人都是下了马,挤在马道边上看。如今胜负已出,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各自去牵自己的马。冯濂之也环视一圈找了找,然后抬手一指,明绰抬起头,只见云屏公主不知何时已上了马,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正追着贺儿冲而去。
明绰立刻做了个手势,替皇后看马的侍从立刻把马牵来,明绰翻身上马,二话不说也追了出去。
贺儿冲输了马,显然是心绪不佳,泄愤似的,将好好一匹马抽得血肉模糊。那马哀鸣着,撒开蹄子没命似的狂奔。云屏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他也只当没听见,直到已经跑到御林苑的边缘地带,站着的都是守卫的羽林军,贺儿冲才突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明绰此时已经赶上了云屏,也跟着下马,疾走数步,一把拽住了想上前的小公主。
“姐姐!”云屏着急地回头看她,不明白明绰为什么要拦她。但是明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贺儿冲嗓门很大地冲着一个在马上的羽林军守卫喊叫着什么。两个人都抬起头去看,只见贺儿冲脸面涨红,手心朝上,似是在问那羽林军讨要什么。那羽林军也是个西海人,并不敢抵抗,稍一犹豫,还是把手里的长刀给了他。
下一刻,就在一排羽林军的注视下,贺儿冲双手持刀,快步上前,一声暴喝,便朝着那马而去。羽林军的长刀足有一人高,刀宽背厚,本就是用来阵前斩马腿的,被贺儿冲这样虎虎生风地舞起来,干脆利落地就砍下了马的头。可怜那马,一声嘶叫也无就倒了下来,马血疯狂喷涌的同时,四脚还在抽动。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马儿们更是受惊乱蹿,递上那长刀的羽林军一个不防,从马上被掀了下来,狼狈地摔了一跤。贺儿冲满头满脸都是血,凶神恶煞地走回来,把那长刀又扔回给了他。
“贺儿冲……”云屏叫了他一声,带着哭腔,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怎么样。但明绰感觉她并不是被斩首吓得——明绰反而被她的没被吓着而吓着了。
贺儿冲听见动静,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皇后和公主都在,脸上似是闪过了一丝异样,但马上又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转身就走。云屏抬脚追了上去,明绰本来拉着她的臂弯,竟没拽得住,让她一甩手就挣开了。明绰站在原地,到底也没再去追。
乌兰徵继续把儿子扛在肩上,上了马场中心的凉亭。凉亭中坐着的权贵们纷纷站起来行礼,唯独贺儿库莫乞坐着,听声音辨认了乌兰徵来的方向,朝他行了个礼。
乌兰徵出声让诸位都不用多礼,一边把皇长子从肩头上放下来。所有人都看着,直到皇长子在陛下身边坐稳了,才纷纷重新落座。步察巴合看着这一幕,老脸上便没忍住露出几分得意。贺儿薄斜了他一眼,也不掩饰他脸上的不屑。
当年齐木格在时,他们俩都跟在齐木格身后,倒是和谐共处。齐木格死了以后,他们反而谁也不服谁。西海权贵中,军权最大的是乙满,但他一直跟在乌兰徵身边征战,不在长安。这些年里,步察巴合借着皇贵妃的手伸到了皇长子身上,贺儿薄又与太后勾结,长安倒成了他们俩明争暗斗的舞台。
除了对付洛阳、对付萧皇后的时候两人还能保持一致,其余时候甚至连好好坐下吃一顿饭都难。尤其是皇贵妃一死,两人就算是挑明了有仇了。
凉亭上看不见比马的情形,贺儿薄自信孙儿马术精湛,必能夺魁,上赶着问可汗赏了什么。得知赢的竟然是拓莫家那个小子,马上脸色就难看了。步察巴合也不客气,当即冷嘲热讽,又替拓莫也哲求封,让他来教皇长子骑马。
乌兰徵把他们俩的这点儿心眼都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只低头问儿子:“你想要拓莫也哲教你骑马么?”
纳尔朗听了这话,很明显脸上有点儿不高兴,父皇答应过,要亲自教他的,所以他只是不说话。乌兰徵便笑了一声,朝步察巴合道:“额赤哥瞧瞧,纳尔朗不愿意。”
步察巴合还要说话,但是贺儿库莫乞适时地打断了他:“拓莫也哲骁勇,陛下不如让他进羽林军,随侍陛下左右,护卫陛下安全——教皇长子骑马么,自然是要大燕最好的勇士,谁能有陛下骑术之精湛,爱子之心切呢?”
乌兰徵笑了笑,贺儿库莫乞的话还是中听一些,但他想安排拓莫也哲,乌兰徵也不置可否,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过的葡萄酒。
有人突然从凉亭下面跑了上来,乌兰徵认出了是为皇后牵马的侍从,便在他行礼之前就做了个手势,让他直接上来说话。那侍从便快步走到了陛下身边,附到耳边说了两句话。
乌兰徵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讶异之色,侧脸看着那侍从,眼中似是在问“当真?”,那侍从便深深低头,表示千真万确。两人的交谈近乎无声,除了乌兰晔坐得近,听见了“贺儿冲杀马”几个字,其余的人什么都没听见。但有眼睛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乌兰徵神色变了。
可惜贺儿库莫乞看不见,他还停留在方才乌兰徵笑的那一声,觉得陛下心情不错,于是从袖中摸出了一根精致的玉笄,双手奉上。
“陛下,臣还有一事。云屏公主的及笄礼就在眼前了……”他顿了顿,全然没有察觉到四周气氛的异样,“臣替弟弟为公主献上玉笄,还望陛下转交。”
太安静了,没人敢接他的话茬,连贺儿薄都只是面露难色,惊疑不定。贺儿库莫乞终于察觉到了什么,无措地侧着耳朵,想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乌兰徵看着他空荡荡的眼窝,脸上的神色复杂起来。良久,终究是没自己说什么,还是低头对儿子道:“这是送给你小姑姑的。”
乌兰晔看了父皇一眼,随即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贺儿库莫乞行了一礼,然后朗声道:“多谢额赤哥的好意,但汉人礼节,额赤哥恐怕不大明白。汉家女子及笄用的玉笄需得夫君所赠,不能收旁人的。我小姑姑虽是乌兰的公主,也有一半汉人血脉,她尚未婚配,不好收这样的礼。额赤哥的心意,纳尔朗替小姑姑谢过了!”
贺儿库莫乞脸色微微一变,听见步察巴合毫不掩饰地大笑了一声。贺儿薄又唤了一声“可汗”,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是贺儿库莫乞马上拉住了祖父,手中的玉笄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收回了袖中。然后他笑了笑,也十分得体地回应乌兰晔:“殿下说的是,是我不懂礼数,险些闹出笑话……唉!不提了!”
乌兰徵原本只是不想太伤了贺儿库莫乞的颜面,才让孩子出面,就是说得不好听些,贺儿氏也不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说话有礼有节,不由大为赞赏,把他搂在怀里,笑道:“还是纳尔朗想得周全。”
乌兰晔被父亲抱在怀里,新奇地抬起头。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被人称为“殿下”,但这还是头一回,他听到有人唤他“殿下”这么高兴。他做了很重要的事,他参与了某些大人才能做的决策,他解救了他的小姑姑。
乌兰晔一直都很恐惧贺儿薄,因为他的脸在战争中被烧伤了一半,看着就很吓人;也因为乌兰晔知道,是他下手害死了泰赤哈氏——伊玛戈与他结交,但也不喜欢他。后来他的孙子贺儿库莫乞回来了,乌兰晔就更害怕他空洞洞的两个眼眶。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们原来根本就不可怕,他们都要匍匐在某些东西面前,他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但他知道,他的父亲拥有它。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充在他胸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鼓起来,高高地飘到天上去。
这是乌兰晔第一次意识到,他将是所有人的主人。
第105章
没了马,贺儿冲也没有跑太远。明绰虽然没有追上去,但两人始终在她的视野中,她听不见贺儿冲和乌兰辉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又是踢砂石,又是挥手的发脾气,连晔儿都比他更像个大人。乌兰辉一直耐心地跟在他身边,等他发作完了,又上前去拉他的手。贺儿冲很不耐烦地挣开,险些把她推到地上,随后又马上朝皇后这里瞥了一眼,让明绰怀疑,如果不是因为她在这里看着,贺儿冲真的会把辉儿推到地上。乌兰辉竟然也不生气,还是上前好言劝慰,说了一会儿,贺儿冲又张开手臂,把她搂进了怀里。
明绰不得不扬起声音叫了一声:“辉儿!”
乌兰辉转过脸来看了看她,又同贺儿冲说了几句,这才转身走了回来。她原本身上干干净净,让贺儿冲这么一搂,身上也沾了不少马血。明绰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上马。
“你皇兄已经都知道了。”明绰冷着一张脸,也翻身上马,“以后不要再见他了!”
皇兄知道了什么,自是不必再说。今日本就是为了相看贺儿冲,他却这样输不起,还大发脾气,乌兰辉自知替他辩护也没用,听了这话竟也没辩驳,只乖乖地一控缰绳,跟在了明绰身后。两人骑得都不快,明绰也始终没有话说。往回走了一段,还是乌兰辉没有忍住,突然小声道:“这桩婚事,不是姐姐提出来的吗?”
明绰策马往前,只当没听见。
乌兰辉一夹马肚,走到了她身边,又道:“姐姐不想让我母后痛快,我愿意嫁,不是遂了姐姐的意么!”
明绰猛地转过脸看着她。她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十年前明绰就觉得她定会长成一个美人,如今当真出落得这般动人,眼中含泪,神情却倔强,在马上挺胸直背,昂首看着她的时候,却让明绰觉得心里一痛,恨不得她还是当年那个能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子。
“我和你母后之间的事情,”明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乌兰辉扬起了声音,“母后用纳尔朗对付你,你便用我来对付她,不是很公平吗!”
“你!”明绰没想到她什么都清楚,一时也有些语塞。她们已经跑回来了一大段路,看不见贺儿冲在哪儿,最近的也在百步开外,明绰干脆勒住了马头,停下来看定了乌兰辉。
“我是恨你母后。”明绰干脆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害死了我最亲的人,夺走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她永堕地狱,受烈焰焚身之苦——”
“那就……”
可是明绰没让她把话说完:“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只这一句话,她就红了眼睛。第一次见到辉儿的时候,她才四岁,她还以为这是乌兰徵的女儿。那时她磕磕绊绊地学说汉话,分不清“阿嫂”和“姐姐”,就这样混着叫了这么多年。当时乌兰徵都还没有从西海回来,她不是作为皇兄的妻子来到了乌兰辉的生命里,明绰就只是她的“姐姐”。
可是段知妘负她,明绰连着不懂事的乌兰辉也一起冷落。这么多年不见,明绰还以为,她狠得下这个心。
她的眼睛一红,乌兰辉便也要哭了。她的性子一向和软,并不像她母亲,偏偏这个时候又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倔强,别过了脸,不肯让明绰看见她落了眼泪,只留给她一个牙关紧咬的侧脸。
明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你看不出贺儿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乌兰辉带着哭腔顶撞她:“你又不了解他!”
“我足够了解。”
乌兰辉又扭回头来:“可这一切还不是因为皇兄不肯用他!论骁勇,论家世,他样样拔尖!可是皇兄忌惮贺儿氏,这样辜负他,他怎么能开心啊!”
明绰险些让她气个仰倒,竟然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了段知妘的无奈:“就刚才,还当着我的面呢,他就敢跟你动手!你说你皇兄为什么不肯用他!”
“他不是……”乌兰辉发了急,“他就是一时没收住,他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显然,这句话段知妘也说过。乌兰辉眼中几乎一瞬间就烧起了两团火,明绰居然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影子,和她当年为了萧盈站在谢拂霜面前一模一样。
“我就是喜欢他。”乌兰辉说得斩钉截铁,“母后喜欢什么男人就有什么男人,她何曾在意过!凭什么我不可以!”
“你母后是大燕的太后!那些男人都不敢——”
乌兰辉把下巴昂得更高:“我也是大燕的公主!”
“可是贺儿冲没把你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他有!”乌兰辉喊得几乎声嘶力竭,这回连掩饰都来不及,眼泪已经断线珠子似的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从小到大,母后心里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为了温大人,为了国师,为了她自己的权势,再后来又殚精竭虑地和皇贵妃争纳尔朗……当年她用得上贺儿氏,才要我跟贺儿冲多亲近——是她自己!这么多年,陪我的一直是贺儿冲,你凭什么说他对我不好!你又不在!你什么都不知道!”
明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替段知妘说这句话。
“你才是你母亲最在意的人。”明绰的声音很轻,“她为了你,甘心把纳尔朗还了回来,甚至朝我磕头认错……”
可是乌兰辉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那是她斗不过你,没办法了!”
明绰一时无话可说。乌兰辉对母亲会有这样深的怨恨,她既没想到,却也并不觉得意外。照理说她应该高兴的,连段知妘亲生的女儿都这样对待她,难道不是报应吗?可她却只觉得齿冷。
她的孩子也会这样怨她吗?也会这样狠狠地伤害她吗?
“此事我也做不了主。”明绰硬下心肠,勒马要走,“是你皇兄说了算,你还是别想了……”
“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乌兰辉决绝地在她背后叫了一声。
然而明绰也只是被逗笑了一般,根本没当回事。乌兰辉见她要走,又喊:“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明绰终于一勒马头,震惊地回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乌兰辉努力昂着下巴,脸却不可抑制地涨红了。明绰狠狠地咬了咬牙:“你若是敢拿这种事情胡说……”
“我没有……”乌兰辉的声音低下去,终于露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措。明绰忽觉头重脚轻,眼前突然闪过她方才策马狂奔追着贺儿冲去的样子。她心里涌起一股滔天的惊怒,面上却反而更冷静了,低声问她:“你母后知道了吗?”
乌兰辉的眼泪落得更凶:“我不敢说。”
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她带着哭腔,又说:“母后的性子,是宁可让我用堕胎方也不会让我嫁给贺儿冲的……”
一张苍白的脸孔突然从明绰遥远的记忆里掠过,她几乎已经快忘了额雅是什么模样
了,但她的血怎么也流不尽似的,连着明绰的衣裙也一起浸湿的温热却仿佛还在昨日。那一年她多大?好像也只是比辉儿现在大了一岁而已。
“不行。”明绰的声音很轻,然后她又问,“贺儿冲知道了吗?”
“不能说,他额珈肯定会去找皇兄的!——姐姐!”乌兰辉突然从马上下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踩在马镫上的一条腿,“皇兄一定会杀了他!”
明绰低头看着她,什么都没说。若是在大雍,公主坏了名节,确实只有下嫁一条路,但在乌兰人眼中,名节并没有那么重要。乌兰徵只会觉得贺儿冲以下犯上,要杀他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乌兰辉没有别人可以求了,皇后用她来对付母亲,威胁要把她嫁给贺儿冲,简直是天赐的良机。所以她哭着,又叫了一遍:“姐姐,我求求你……”
“你别叫我。”明绰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神,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定了乌兰辉,突然道,“我送你去洛阳。”
乌兰辉怔怔地看着她,脸上一片未干的泪光。
明绰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你想要他,生就是了!堂堂大燕朝廷,养不起你一个孩子吗!有你皇兄,有我,你害怕日后找不到更好的人!你就非得嫁他?非得搭上你一辈子?”
“他是孩子的阿耶啊!”
“你是大燕的公主,这个孩子就是乌兰氏的血脉。”明绰说得一字一顿,怕她听不明白,“阿耶是谁,不重要。”
乌兰辉哭得几乎站不住:“可我就愿意嫁他!”
“他今日泄愤能斩马,来日就会伤你!”明绰被她气得头昏,不明白她怎么会想不通这个道理,“你说他怨恨陛下不用他才这般乖张,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把这份不甘迁怒于你啊?”
“我与他成了亲,皇兄不就会用他了吗!”
“所以他才要娶你!”
乌兰辉终于不说话了,她的眼神那样受伤,让明绰无端生出更深的内疚。事情到这一步,其实真的与她无关了,并不是因为她提出了这桩婚事,才将辉儿推进了火坑。在更早的时候,辉儿就已经深陷其中了,是段知妘疏于对女儿的照料,是她自作自受——可是为什么,现在承受辉儿这种眼神的变成了明绰呢?
乌兰辉不求了,她退了几步,抬头看着明绰:“皇后若强行送我去洛阳,我宁可一死。”
明绰再次咬牙:“我不是你母亲,你不必在我这里寻死觅活。”
“是啊,你又不是我的母亲。”乌兰辉含着眼泪冷笑了一声,“那你又何必在乎贺儿冲会不会伤害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片静默,然后明绰自嘲似的,突然“哈”了一声。她是段知妘的女儿。明绰突然想,何必呢?
“你想好了?”明绰最后问了她一遍,“不后悔?”
乌兰辉昂起头:“不后悔。”
明绰点了点头,控着马头就要走。乌兰辉惶然地看着她,赶紧也跑回自己的马边,还想爬上去,但是明绰回过头,冷冷地对她说:“你若是真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就别骑马了。”
乌兰辉一只脚已经攀上了马镫,闻言不由愣在了那里。
明绰转回头,只道:“我叫人来接你。”
她策马便走,再也没有回头。
贺儿冲当众斩马泄愤的事情也没有瞒住多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马场。关键的是,那一匹还不是贺儿家自己的马,是皇家马苑里养着的,严格来说,是乌兰徵的马。贺儿冲要比试,才让他去选的。自己挑的马,输了还敢斩,往小了说只是脾气不好,往大了说,就是公然冒犯天威。贺儿库莫乞听到以后,惊得连连向乌兰徵请罪,乌兰徵看着今日已经驳了贺儿氏的颜面,倒也没再说什么,只罚贺儿冲去马苑喂马三月。
到这份上,所有人也都有数了,贺儿家想攀附公主,怕是不成了。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不过短短三日,宫里又降了旨,还是将云屏公主许配给了贺儿冲。虽是圣旨,但下旨的并非陛下,而是皇后。
正如云屏所料,乌兰徵在知道她已经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嫁妹妹,而是杀了贺儿冲——他甚至提了剑,准备亲自动手,明绰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下来。
当天晚上,皇后召见云屏公主,但不在她的长秋殿,反而命公主去了剑器阁。秘密一同前往的还有御医,确认了脉象之后,明绰让云屏自己跟皇兄说。在大半个晚上的哭闹和哀求之后,乌兰徵只丢下一句“随你!”便再不肯见妹妹。到天明,圣旨终于传出。没有经过太后,也没有经过太常寺和尚书台,旨意直接送到了贺儿家,贺儿库莫乞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硬是让传旨的内臣念了两遍。
太后自然是大怒,然而在她气势汹汹地冲去长秋殿之后,不知道皇后说了什么,她又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就此陷入沉默。
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唯独乌兰晔惶然不知所以。他理解不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拒绝了贺儿库莫乞,却什么都没有改变。连父皇也不肯跟他解释什么,小姑姑更是把自己关了起来,根本不见他。
兴和十四年五月,在太常寺选定的那个本该行及笄礼的良辰吉日里,云屏公主出降贺儿氏。
第106章
长安的夏天一如既往地来了,甚至比明绰记忆里还更热上几分。所有人都被热蔫儿了似的,懒得动弹。乌兰徵这么些年,除了战场上受伤,几乎没怎么生过病的人,竟也中了暑热。
偏生这个时候,北镇出了桩大案子,消息刚刚报到长安。
十一年前,为防贺阆来犯,乌兰徵亲率大军至北镇布防,将当地五城连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防线,原来的百姓在随后的两三年间都被陆陆续续地迁往南方,只余军户。
这些军户都出身西海十八部,当年尚未完全适应中原地带的耕田生产就被发配去了那种地方,一直保留着以放牧为主的生产方式。原本的耕户被迁走之后,北镇十田七荒。十年下来,当地穷得叮当响,全靠长安的抚恤支撑。
再加上这些年,大燕的朝廷中心已经迁至洛阳,萧皇后治下,西海军户原本在仕宦上享有的特权一削再削。他们地处边陲,被朝廷遗忘,过得清苦,还没了盼头,自然是怨声载道。州镇阿拿荣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贪了长安的抚恤银,没分到军户们手中,硬是让人拖到大街上活活打死了。
当年跟贺阆的战事紧张,乌兰徵是派了贺儿库莫乞亲自在那儿坐镇的,这阿拿荣也是贺儿库莫乞的亲信,出身不低。那些闹事儿的军户们一看事情搂不住了,干脆扯了大旗,反了。
乌兰徵即位十四年,虽然有超过一半的时间是在平叛,但那都是反的他父亲,这还是头一个反他的。反的还不是汉人,是他
们当年打天下的西海十八部。也说不上是暑热确实厉害,还是让这个事实给气得,乌兰徵竟然好几天都没下得来床。
他这一病,连云屏公主都回宫来看。明绰刚议完政回来,就看见乌兰辉红着眼睛,站在长秋殿外面哭。乌兰晔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一脸又是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哄的样子。见到她回来,云屏赶紧擦了擦眼泪,朝她行礼:“姐姐。”
“你起来。”明绰赶紧伸手去扶。云屏嫁过去没多久就显了怀,如今肚子挺大了,明绰每每看着都觉得不舒服。
云屏被她扶起了身,眼睛还是红红的,低着头。
这情形也不用问了,定是又来替贺儿冲求官了。阿拿荣一死,北镇现在话事的人是当年的雍州军统帅段锐,太后的人。贺儿氏自然是想着陛下能起用贺儿冲,让他带兵过去。现在他们家娶了云屏公主,跟段锐也说得上话,这不是现成的军功么?乌兰徵哪会看不出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本来为了这桩婚事就没消气呢,还往枪口上撞,拒了一次还不听,一遍一遍地来。云屏在这儿哭,肯定又是让乌兰徵斥责了。
明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知道皇兄病着,云屏也不说好好宽慰、照料,就知道替夫家争利。可是看着她大着肚子站在日头下哭,又觉得心疼。末了,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只道:“你先回去吧。”
云屏声气软软的,还想求:“姐姐……”
“行了,”明绰实在不耐烦了,“你好好养着胎,何必非要来惹你皇兄不高兴?”
乌兰晔站在一边,闻言突然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脸色非常难看。云屏也不敢再说什么,含着眼泪闭上了嘴。明绰心里一软,又问了一句:“家中都好么?”
云屏想也没想就答:“都好。”
好什么。好还要你大着肚子一趟一趟来宫里哭。
明绰心里有气,但没说出来,有点儿硬邦邦的,又道:“若是委屈,要回来说,总还有我和你皇兄给你撑腰。”
她没提段知妘。太后知道云屏的身孕以后就干脆移居了西觉寺,连公主出降的典仪都不肯露面。在云屏面前再提太后,恐怕她更伤心了。但云屏也听出来皇后没说出来的意思了,鼻子一酸,又有眼泪落下来,嘴却很硬:“没有什么委屈,他待我很好。”
明绰便无话可说,只好对儿子说:“晔儿,你送小姑姑回去吧。”乌兰晔便沉默着在云屏手肘上扶了一把,带着她走了。
明绰走进殿中,里面已满是熏艾的味道,重得她鼻子一皱。乌兰徵不着上衣,正躺在床上,额上搭了一块湿帕子,闭着眼睛养神,脸板着,倒是跟方才乌兰晔在外面的表情一模一样。
明绰叹了口气,坐到了床边,伸手摸了摸那帕子,感觉已经热得差不多了,就拿下来,重新过一遍凉水。乌兰徵知道是她,动也不动,唯独她把凉好的帕子重新覆到头上来的时候伸出了手,攥住了她的手,但也不动,就这么捂在心口,然后叹气。
明绰问他:“头还疼?”
乌兰徵无声地摇了摇头。
“熏这么重的艾草做什么?”
乌兰徵还是闭着眼,只道:“她身子重,闻不得,让她出去。”
明绰哭笑不得地把手抽出来:“艾草是驱邪的,不是让你驱妹妹的。”
乌兰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额上的凉帕子拿起来,自己坐起身。床头还有一碗清暑益气的汤药,显然是他不愿喝。明绰端起来要喂他,但是乌兰徵自己拿过去,两口就喝完了。明绰瞧他这样子,便又想笑。
听说北镇军户居然敢叛乱的时候,乌兰徵第一反应是他要亲自去。明绰急得口不择言,劝阻的时候说了句“陛下也不看看如今春秋几何了”,倒是给乌兰徵说出了几分心病。照说三十五岁不能算老,他自觉依然身强体壮,没成想中个暑热,也能这么反反复复,确实是比不得当年了。
明绰把空碗放好,坐得更近了些,挨在乌兰徵身边,轻声道:“北镇那边还有段锐,陛下也不必太忧心。”
乌兰徵顺势躺到了她腿上,又闭上了眼睛:“段锐是汉人,就怕他镇不住,越闹越乱了。”
“那陛下的意思,还是要派贺儿冲去?”
乌兰徵否得毫不犹豫:“他休想!”
明绰便也无奈了:“你说你这是罚贺儿冲呢,还是罚辉儿呀?”
乌兰徵还是摇头:“朕生平最恨受人要挟。”
“是。”明绰拖长了声音调侃他,“不然库莫乞也不能残呐。”
乌兰徵睁开眼看了看她:“你站哪头?”
明绰让他这话说得又笑,哄孩子似的:“你这头。当然是你这头!”
乌兰徵便满意了似的。明绰不轻不重地给他揉了揉太阳穴,主动道:“我今日下了旨,让大司马速至长安。”
当初他们回来,乙满是被留在洛阳的。他这些年挺老实的,库莫乞残废以后,他自知势单力薄,不再跟皇后抗衡什么,明绰也没找出什么由头办他,是以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留在洛阳,文有方千绪和尚书台牵制,武有石简和半数的羽林军震慑,出不了什么乱子,总比他回了长安,背靠着西海权贵们,又兴风作浪得好。
可是现在北镇出了乱子,正是用他大司马的时候,他若还在洛阳,这一来一去通讯都很耽误事儿。明绰想来想去,还是不能为了争权就误国。
乌兰徵还是闭着眼睛,又抓了她的手,轻声笑了笑:“皇后识大体。”
“呸。”明绰才不稀罕他这种话。乌兰徵的拇指在她虎口间拂了拂,又道:“我也在想,不然把方千绪、萧俭、郗芳和杨崇都召来长安吧。”
这几个都是皇后的人,萧俭是萧典同族,杨崇出身河东杨氏,这二位自不必说。而郗芳则是大雍人,往上数,与当年燕康王之母郗夫人是一家。但二十多年前燕康王叛乱,反了谢氏与萧盈,郗氏也因此获罪没落,绝了在建康的前程。郗芳来洛阳入太学,才学惊人,年少有为,明绰也不介意旧事,仍旧起用。
“召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不是你给晔儿准备的东宫官署吗?”
明绰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乌兰徵温声相劝:“立太子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你担心什么我知道,把他们召来就是了。”
明绰不太高兴:“那咱们不回洛阳了?”
“自然是要回的。”乌兰徵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但是辉儿不是还没生么……他更不可能愿意走了。”
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出来。乌兰徵看得出来,立太子的事情一直拖,晔儿心里已经怪罪上明绰了。他再怎么早慧,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们母子之间的嫌隙一直在,这嫌隙越深,他就越不愿意去洛阳,他不肯去洛阳,立太子的事情就更遥遥无期。
乌兰徵本以为,慢慢相处一阵子就好了,但晔儿比他想的心思更重一些。他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这都要打成死结了。
“洛阳宫里不是还没修好么?”乌兰徵又说,“着急回去做什么?吵得睡不着觉。不如在长安留一阵子,等那边都修完了,咱们再回去。”
他说得避重就轻,但明绰已经听出来他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了,一时也不说话。她一直没有敢去细想段知妘当时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她到底是怎么跟晔儿说他手上那条疤的?但是晔儿对她始终这样不冷不热的,她也没法去问。一开始是伤心,伤心到现在,就成了心寒。她在立太子一事上这样执拗,多少是带点儿跟儿子赌气的意思。
她不肯说话,乌兰徵就只有叹气:“你跟自己儿子较什么劲呢?”
明绰嗤笑一声,马上回敬了一句:“那你跟自己妹妹较什么劲呢?”
乌兰徵作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我要断贺儿氏的念想不还是为了你?你好没良心!”
“哎哟!倒是我辜负了陛下。”明绰阴阳怪气的,手上一用劲,寸许的指甲就掐进他太阳穴。乌兰徵吃痛,但还是笑着。
明绰大腿都让他枕麻了,推着他的肩膀要他起来。一时冬青又进来,准备传饭了。这两天让乌兰徵这一病闹得,明绰也跟着口里没味道,冬青说了几个菜色,她挑来挑去都不想吃。冬青只好下去,让厨房想法子弄些清爽不腻的来。
乌兰徵今儿个好了,就忘了前几天自己怎么吃不下饭了,竟然怀疑地打量了她半天,突然凑上来小声问:“这样没胃口,不是害喜吧?”
“想得美。”明绰随手就把他脸拨开,哭笑不得的,“你害喜啊?”
乌兰徵把眼睛一眯,显然是有些荤话想说。但还没开口,乌兰晔突然从外面进来了,明绰就眼看着他一脸诡异地立刻闭上了嘴。
“父皇,”乌兰晔先朝他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儿臣来问父皇安。”
说完了,才朝向明绰:“问母后安。”
乌兰徵放松地在床上支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让他起来。乌兰晔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还有一个瓷盅,他便以为儿子是来孝敬他了,只道:“我没什么事,不用喝药了。”
乌兰晔把托盘放好,低着头道:“这不是药。”
两人都意外地看着他,乌兰晔还是低着头,手里托着那瓷盅,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儿臣听见冬青说,母后胃口不好,准备了莲子汤,给母后清清火。”
明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给我的?”
乌兰晔点了点头,双手捧着瓷盅送了过来。明绰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惊喜扫翻,一时愣在那里,还是乌兰徵伸手把瓷盅的盖子打开,闻了闻,有意调侃似的:“好香,怎么我没有,就你母后有?”
明绰马上瞪他一眼,很宝贝似的把那瓷盅护了一下:“就没有你的。”
乌兰徵本来还没这意思,见她这样,便有意逗她,顺手把方才清暑益气汤里的小勺拿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舀了一勺莲子汤。明绰又是可
笑又是可气,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还没说话,乌兰晔突然叫了一声:“父皇,不要——!”
他看起来很着急,连手都伸了起来,似是想上前来阻止。乌兰徵一愣,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激烈。明绰赶紧把乌兰徵手里的勺拿回来,宽慰儿子似的:“别理他。”
她说着就要喝,但是乌兰徵突然伸手拦了她一下,看着儿子问了一句:“纳尔朗,这汤阿耶喝不得吗?”
他的语气有点儿不对劲,明绰有些着恼,嫌他怎么为了这样的小事发作,小声道:“你干什么呀……”
乌兰徵还是抓着她的手,牢牢地看着儿子的眼睛。纳尔朗的脸白得吓人,眼神躲闪着,额上也全是汗。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紧张起来,藏都藏不住。明绰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愣在了那里。
乌兰徵便把瓷盅从明绰手里拿了过来,用勺子搅了搅澄清的汤,垂着眼睛漫不经心道:“这碗就给父皇吧,你去给你母后再拿一碗来。”
纳尔朗煞白的脸变得通红,急道:“不行!”
乌兰徵抬眼看他:“为什么不行?”
儿子又不说了,站在那里,肩膀都缩了起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乌兰徵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难看,缓缓地把瓷盅伸出去,问儿子:“你放了什么?”
乌兰晔不敢说话,只能紧紧咬住下唇,握紧了双拳控制身体的颤抖。
“说。”
儿子还是不说话,他似是被父亲的怒气吓着了,突然撩起下袍,跪在了地上。
乌兰徵站了起来,手里还是举着那瓷盅。“纳尔朗,”他的声音非常轻,几乎是温柔的,说得很慢,“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纳尔朗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明绰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从自己的孩子眼里看到这样深刻的恨意。然后他低下头,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我没有这样妖媚惑主的母亲!”
整个内室里一片寂静。然后一声巨响,乌兰徵把手里的瓷盅狠狠掼到了地上,汤汁和碎裂的瓷片一起溅起来。明绰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一行眼泪无意识地从颊边滚了下来。方才巨大的狂喜一下子冻成了冰,冻得她全身都木了,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晕。
“来人,”乌兰徵叫了一声,音量不高,但是语气非常吓人,“把这逆子给朕拿下!”
第107章
好几个人一起冲了进来,看见这情形,谁也不敢动。乌兰晔跪在地上,无论如何努力自持,仍是忍不住吓得浑身发颤。乌兰徵突然回身,亲自取了佩剑,明绰如梦初醒似的,猛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不要!”她没想哭的,可是眼泪已经忍不住,“你不要伤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秋桑是与乌兰晔感情最深厚的那个,下意识把他护在了怀里,想用身体去挡乌兰徵的剑,一面哭叫道:“陛下息怒!殿下若是说错了什么,一定不是有意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乌兰徵更气:“你自己问他,做的什么好事!”
乌兰晔躲在秋桑怀中,明绰回过头,看见他对秋桑都有这样不假思索的依赖,更觉得心如刀割。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死死地摁住了乌兰徵握剑的手:“他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懂事……陛下!”明绰也跪了下来,一半是哀求,一半是因为痛苦而全身发软,“你不要伤他……”
乌兰徵赶紧伸手去扶她:“你还替他说话……”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越过她的肩头对着跪在地上的乌兰晔发怒,“你母亲还在替你说话!你呢!你还是个人吗!”
秋桑更紧地抱住乌兰晔,惊恐地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汤汁,这是她准备的莲子汤。乌兰晔早些时候来跟她说,看母后胃口不好,秋桑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他终于懂事了。她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只好压低了声音问乌兰晔:“殿下,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呀!”
乌兰晔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乌兰徵看着他这幅样子,饶是再气,也忍不住心中升起一股心疼,把剑一扔,像是站不住了,原地晃了晃。明绰赶紧站起来扶他,乌兰徵撑着桌角坐下来,伸出手指了指地上一片狼藉,又问了一遍:“说,你到底放了什么?”
秋桑赶紧推了推乌兰晔:“快回你父皇话!”
“不是,不是毒药……”乌兰晔抽抽噎噎,只说出来了这几个字。
“那是什么!”乌兰徵声色俱厉,“什么东西你不敢给朕喝,却非要你母亲服下!”
乌兰晔让他这么一吓,又不敢说了。明绰迅速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他:“到底是什么?”
“就是,就是……”乌兰晔喘不上气似的,说得含含糊糊,“让人病一阵子……”
乌兰徵怒喝一声:“这还不是毒药?!”
秋桑的脸色灰败得难看,颓然地跌坐在一边。听到这样的事情,似是连她也不愿再护着乌兰晔了。冬青心疼地搂住了她,也跟着垂泪。乌兰晔只能自己跪在那里,哭得打起了嗝。
明绰忍住了心底涌上来的剧痛,问了一句:“谁教你这么做的?”
也许是她自欺欺人吧,反正她绝对不相信她的孩子会做这种事。
可是乌兰晔梗着脖子,哭得那样凄惨可怜,眼中却仍有一股傲气,只道:“没有谁,是我自己!”
“好,”乌兰徵指着他,“你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明绰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才勉强保持住了声调的平稳:“为什么?”
“朝中事事都是你说了算!连父皇都要看你的意思行事……”乌兰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话。明绰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人,他们指责她的母亲,然后他们指责段太后,现在他们指责她。
“你想说哪件事?”乌兰徵突然打断了儿子,“立太子么?”
乌兰徵逼近了一步,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以为,除去了你母亲,就能被立为太子了?”
有太多人到他面前说过这种话了,攻讦皇后擅
政,痛心于他被女人摆布。但乌兰徵始终觉得,明绰不是争权,而是在替他分担这巍巍的江山。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家业大了,大事小情就要一起商量着做决定。这么多年,明绰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大燕的长治久安?若不是有她坐镇后方,他如何能放心频繁出兵,横扫六合?他不愿意的事情明绰从来不会胁迫他,那明绰不答应的事情,他当然也应该考虑妻子的感受。他敬她惜她,珍而重之,从来没把那些庸人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是他的纳尔朗,他唯一的儿子,竟然也来说这样的昏话。他认为母亲是奸佞的同时,也把父亲当做了没有脑子的蠢材。
“是朕不肯立你!”乌兰徵突然吼了一声,“你是不是还要弑父!是不是打量着朕只有你一个儿子,迫不及待要坐上这个位置了!”
乌兰晔急道:“我没有!”
可是他的父皇不听他的,起身从案边那堆文牍中取出了一个木匣。明绰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里面是立太子的诏书,早就已经拟好盖过印了,只是一直还没公布。乌兰徵把诏书拿出来,扔到了乌兰晔脚边,乌兰晔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手指发着颤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无措地哭了一声:“父皇……”
乌兰徵伸手就把诏书夺了回来,直接放到烛上点了。明绰还想拦,但是乌兰徵制住了她的手,只道:“他这样的德行,这辈子也别想了!咱们还不老,未必就他这一个儿子!”
乌兰晔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突然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朝父母叫起来:“你们本来就不要我!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子!”
他说完,转头就跑了出去。被乌兰徵叫来要“拿下”他的人也都没敢拦,竟然就这样让他跑了。明绰全身脱了力似的,颓然地坐了下来。那诏书已经烧去了大半,扔在地上,火自己灭了,只剩下蜷曲焦黑的灰,明绰就这么怔怔看着,只觉得烧去的是她的心。
乌兰徵看着她,蹲下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明绰……”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再开口的时候,却冷静得吓人:“去查,是谁给皇长子的药。”
乌兰徵叹了口气,明绰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打断了他:“他就是个孩子。”她咬着牙,强调什么似的,“他再恨我,心再狠,一个孩子哪来的毒药?一定是有人给他的!”
她抬起头,几乎是吼了出来:“给我查!”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段知妘,若不是因为她现在不在宫里,明绰会直接让人去长霄殿捉人。
陛下和皇后都发了这样大的火,没人敢不当一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皇长子这几天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就都一清二楚。子时之前,昭仪陈云出被推出来,跪到了皇后面前。
找到了祸首,汤里的药是什么就很清楚了。确实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药里有朱砂,若是用多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陈云出倒是也没有抵赖什么,跪在皇后面前,一副随她发落的表情。算起来,明绰都快十年没见过她了,她知道陈云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想不出来她这么做的理由——太拙劣,太疏漏,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乌兰徵恐怕早已忘了后宫里还有她这个人,就算是皇后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她什么。
可当明绰真的问为什么的时候,陈云出却只是笑了笑。
“皇后不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滋味吧?”她抬起头,眼角露出了细细的纹路。她看起来像一株干枯的花。“我知道。”
明绰看着她:“当年我给你机会出宫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是啊,”陈云出还是笑,“是我自己。”
当年皇后封三淑九嫔,遣散了后宫大部分的女人。她的表妹本来也是陛下的嫔妃,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抓住了机会赶紧出宫,现在早已重新嫁人,偏偏她不愿意。因为她父亲辽阳侯曾经也是北方的霸主,她出生的时候也是公主啊!这天下除了乌兰徵,还有谁配得上她?
再说了,就算她愿意,父亲也不会同意的。父亲还指望着她能获得陛下的宠爱,为陈氏在大燕再谋权势。
平心而论,皇后没有亏待她,封了她皇贵妃。可是皇后太善妒了,一点儿都不肯分享陛下。陈云出在无数个独眠的夜里辗转反侧,细数那些尖刺一般的恨意,它们生在床底下,扎得她睡不着觉。
再后来,陛下去了洛阳,再也不回来了。她从皇贵妃落到了昭仪,长安的深宫变得越来越像一座坟墓,她就这样被活埋了十年。陈云出突然“哈哈”地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明绰起了个头:“是太后……?”
陈云出知道她要说什么:“若是太后的手段,可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抓着。”
她是受过太后的恩,但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受了太后的指使。
不为什么。萧明绰不会明白的,她这么做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这看不到头的日子啊,太无聊了。看见萧明绰的儿子这么恨她,多有意思啊,不是吗?
沉默。明绰看着跪在地上,却漫不经心、毫无敬畏之意的女人,最终什么也没说,歪过头在冬青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不多时,便有宫人端来了托盘。一把匕首,一壶酒。
“你自己选吧,”明绰已是累极了,“我给你解脱。”
陈云出低下头,怔怔地看了看托盘里的匕首和酒,突然如释重负般,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好像她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她伸出手,先是下意识地想选酒,可是又微微犹豫,最后把匕首收进了袖中。
“皇后容我告退吧。”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萧明绰。她曾经以为这个女人会是她的敌人,但她错得太离谱,她根本都没有资格做萧明绰的敌人。“别脏了皇后的地方。”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陈云出跪直了身子,最后朝她行了一礼,这辈子,唯一一次真心地说:“多谢皇后。”
她起来离开了,明绰还在坐在原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夜已经很深了,晔儿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长秋殿里早就已经派人去找过,也没找到人。明绰担心晔儿不敢回来面对父皇的怒火,特意把乌兰徵赶回了剑器阁,就在这儿枯坐着,等。
冬青进来过,为她换了一次蜡烛,她没动。秋桑也来过,端了汤,让她好歹吃一口,她也只是让放在一边。就这样等,一直等到门口终于有人叫了一声,“殿下!”明绰才抬起头,看见乌兰晔一脸失魂落魄的,站在了长秋殿的门口。
他没敢进来,冯濂之站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在他脑后推了推,让他进门。
明绰看着冯濂之,想说什么,喉咙里却是哑的。但冯濂之似乎什么都明白,只道:“殿下无恙,皇后放心。”
明绰这才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多谢你。”
冯濂之低头行礼:“臣告退。”
他果然走了。乌兰晔似是想留住他,但又不敢,只能扭头看着他告退。眼看着只剩下他自己了,只好垂着头进了门。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也没敢说什么,进门就又跪了下来,等着母后发落。
但是明绰没让他跪,轻声道:“你过来。”
乌兰晔低着头:“儿臣不敢。”
明绰没理会他的语气,又说了一遍:“过来。”
乌兰晔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身边。他已经发现父皇不在这儿了,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还是不好的,浑身都僵得厉害。明绰把他拉到身前,看见他脸上还沾了灰灰的一块脏,满头都是热汗,就抬起袖子要给他擦擦脸。乌兰晔似乎以为母亲要打他,缩了一下脖子。明绰的手顿了顿,等他松懈下来,才轻柔地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
擦完脸,低头一看,手也很脏。明绰也没问什么,端了水盆过来,细细地给他洗手。乌兰晔不敢反抗,伸着手任由母亲给他把袖子挽了上去,浸得凉凉的巾子抹过掌心,把手臂也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母亲把他的右手翻了过来,巾子被她扔回了水中,乌兰晔感到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了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疤。
他下意识地想缩手,但是明绰握紧了他的手,没让他躲。
“你伊玛戈是怎么跟你说的?”明绰问他。
乌兰晔不说话,他听不出来母亲这话里是什么情绪,所以不敢回答。
明绰放开他的手,又给他解开了衣领,拿巾子给他擦一脖子的热汗。她看起来就和普通照料孩子的母亲没什么两样,动作轻柔而细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她是不是说,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你一出生我就想让你死?”
其实伊玛戈从来没有直接跟他说过这些话。现在乌兰晔回忆起来,甚至想不起来伊玛戈说过母后什么坏话。
明绰对此并不意外。当然了,有秋桑和辉儿在,段知妘直接跟乌兰晔说自己的坏话其实是会起到反作用的。她可以想象段知妘的手段,她会说一半,留一半,但潜移默化给晔儿留下足够的印象。让他知道这疤是母亲留给他的,知道母亲从一开始就不要孩子,知道他出生以后母亲连抱都不肯抱他——这些都是事实,秋桑想反驳也无从反驳。时间长了,晔儿自己就会得出结论。
母亲不要他。母亲从来没有爱过他。
“这疤,确实是我留的。”明绰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儿子的眼睛,疤明明在他手上,她却感觉像是从自己身上揭开来,每一个字都带出血淋淋的痛。
“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第108章
明绰想过很多次,要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她担心他听不明白,也担心这样的故事太残忍。她想过各种美化的,简单的版本,
最好听起来像个合适给孩子听的故事。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能说出来的,只有最简单的真相。
她从普达惹氏开始讲,讲他的父皇是怎么在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讲到乌兰氏曾经的神女信仰,讲到“子贵母死”的旧制如何杀死了她到长安的第一个朋友——就在那个房间。她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告诉她的儿子。叱云额雅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流干净了她最后一滴血。
她讲了段知妘为什么想要效仿普达惹氏,讲了十几年前她为了大燕一统北方、胡汉相融所做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价。说到这里的时候明绰有了几分犹豫,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当年的段知妘了。她也曾经意气风发,明亮夺目。明绰停下来,发现乌兰晔皱着眉头,听得非常认真。
她低下头,又一次轻轻地拂过了乌兰晔手上的疤。
“我知道,”明绰斟酌着字句,“你不愿意相信伊玛戈是这样的人……”
然而乌兰晔打断了她:“我信。”
明绰意外地抬起头看着儿子。他的眼中平静到漠然,竟让明绰看得心里突然一激灵。那碗莲子汤打翻在地的时候,她先是觉得麻木与寒冷,然后才是灭顶般的痛苦和失望,五味杂陈,唯独没有恐惧。但现在她看着儿子的眼睛,突然从脚底升出一股不一样的寒凉。
“伊玛戈待你不好吗?”
乌兰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主动问她:“她对你做了什么?”
明绰皱起眉,然后乌兰晔主动说:“每年我的生辰,秋桑都会偷偷祭奠一个人,不敢让伊玛戈知道。”
他抬起手指,指向了一个方向。内室隔了帘幕,看不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梁芸姑牌位的方向。
“是她吗?”乌兰晔问母亲,“那是谁?”
明绰喉间哽了哽:“那是我的亲人。”
然后她说起了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
七年了,她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一夜。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说的时候,却显得乱七八糟。明绰忘了解释乌兰徵为什么不在,说了一半又不得不绕回去讲他为什么会出城。她提到了拜耶哥的自焚,看到孩子脸上露出了不适的神情。然后她又说了段知妘走进来,给她灌下的那碗药。生产的剧痛她反而没有再提,不想再吓着孩子了。最后就是段知妘走进产房,在逼死她之前,善心大发地让她再看一眼孩子。
“我当时想,”明绰低下头,看见自己一滴眼泪落在了乌兰晔的掌心,“如果我要死,就带着你一起死。”
乌兰晔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母亲。
“为人父母,哪怕自己要死,也要想办法保全孩子。是我太自私了。”明绰的声音低下去,“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这是明绰第一次跟乌兰晔说这么多话,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太明白,只觉得母亲的眼泪好烫,他下意识地手指蜷缩,握住了她那滴泪。
明绰继续往下说:“你出生以后不久,你父皇要东征,他担心留我一个人在长安会有不测,决定带我一起上路。原本想着,打完仗就马上回来了,所以我将你暂时托付给了皇贵妃……”
她不知道乌兰晔是否能够站在她的角度,体谅她把大燕的朝局中心迁至洛阳的必要,还是说这一切只是更加验证了西海权贵们对于皇后权欲熏心的攻讦。明绰看不明白儿子的表情,只能看出来他听得非常认真,所以她就这样讲下去了。她讲到如何调走汉官集团,釜底抽薪一般架空了太后的权势,讲到她因此不能独自回到长安冒险,讲到乌兰徵被漠北战事耽搁……讲到后来她自己都心虚了。
每一句都是实情,每一句都是无奈,但每一句也都是借口。
“对不起。”明绰最终说,“把你留在长安这么多年,是娘对不起你。但娘从来,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以后也绝对不会不要你。”
乌兰晔还是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有。但他眼中迅速地蓄起了两汪眼泪,违背他的意志,打破了他所有不符合年龄的自持。他好像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等得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等。然后他像是喘不上气一样,狠狠地抽了一下,更多的眼泪飞快地涌出来。明绰也哭了,她把孩子抱进怀里,闻见他头发里都是一股淡淡的咸涩气味。乌兰晔这次没有抵抗。
“太子之位一定是你的。”明绰在他耳边承诺,“就算以后你还会有弟弟,也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你手里夺走这个位置……”
乌兰晔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不稀罕!”
明绰轻轻把孩子放开一些,替他擦了擦眼泪,宽慰道:“你父皇就是一时气话,他今天还在跟我商议东宫官署的人选……”
这话是在哄孩子。乌兰徵烧诏书并非一时之气,他是认真地认为乌兰晔不够格做大燕的太子了——无论明绰怎么替儿子开脱,认为他就算是怨恨母亲也是情有可原,乌兰徵都坚持,再怎么怨恨父母也不能起毒害之心。这样的行为,乌兰徵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好在今日明绰并未真的服下那汤,否则他一定会处死这个逆子。
明绰也很清楚,儒学教化,以“仁孝”为本。皇长子今日所为若传到汉臣们耳中,他们的态度只会比乌兰徵更激烈。所以她尽最大的力拦住了乌兰徵——他本来是要把以冯濂之为首的那些文学博士都一起治罪,问他们是如何教育皇长子的。但是这样一来,此事就瞒不住了。明绰说什么也不愿意毁了晔儿。
晔儿就算是长坏了,也是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明绰看着儿子的眼睛,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他好像也明白母亲是在哄她,眼中始终都带着那份冷冷的寒意。
乌兰晔已经意识到,父亲轻易地收回了他的爱,但他对此并不意外。父皇就和伊玛戈一样,他没什么可以意外的。可是母后……
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对自己的懊恼。他还是为了母后方才那句话落泪了,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再相信他们。
乌兰晔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道:“我不是为了太子之位。”
他的话里有一股掩不住的冤屈,明绰点了点头,轻轻抚住了他的肩膀,作出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模样:“那你跟母后说,为什么这样生我的气?”
乌兰晔不自在地挣开了她的手,垂头避开了她的眼睛:“是你把小姑姑嫁给了贺儿冲。”
“我也不希望你小姑姑嫁给贺儿冲,”明绰很认真地跟他解释,没再把他当孩子哄,“辉儿已经有了身孕,是她一心想嫁。”
乌兰晔咬着牙关没说话,他心里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但他真正生气的地方不在这里。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才理出自己想说的话:“小姑姑来求了这么多次,父皇都不愿意松口。”
他这个态度有点儿自相矛盾
,明绰没明白:“你希望贺儿冲如愿吗?”
乌兰晔摇摇头:“可是你不答应,小姑姑回去又要被他责怪!”
“这事儿不是我不答应,”明绰也很无奈,“是你父皇不肯。”
乌兰晔不假思索地顶了回来:“父皇打压贺儿氏,为的还不是你!”
明绰一时欲言又止。她本想问这话又是谁跟你说的,但想想也没必要了。
乌兰徵收西海权贵们的军权,打压他们的势力,其实从乌兰晔出生之前就开始了,不能说完全为了皇后,但确实是在偏向皇后。所以乌兰晔所说,也是无法开脱的事实。
明绰由此从儿子身上看到一种熟悉的矛盾,他能看明白这些事,聪明得不像个孩子,可又终究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大人。也许宫廷中每一个早慧的孩子都免不了这样的痛苦,明绰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遥远的影子,像年幼时候的萧盈,像年幼时候的她自己。
她恐惧着亲生儿子的狠心,却又因此无法抑制地、更强烈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云屏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明绰问道,“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乌兰晔脸上又露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冷笑,似是在讽刺她的虚伪。明绰察觉到了,咽下了涌上来的不快,平静道:“你若真想帮她,就跟我说实话。”
乌兰晔别扭地别过脸,舌尖顶了顶腮帮。他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母亲,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恳求母亲做点儿什么,简直是自打嘴巴。但眼下,除了母亲以外,似乎也没有能够求助的人了。
“我前日去贺儿府探望,在他们门外听见贺儿冲……”乌兰晔牙关又紧了紧,咬碎了一股恨意,“他说小姑姑没用,让她办这点事儿都办不了,说父皇根本没把她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太后也失势了,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明绰眉间狠狠一跳:“他动手打人?”
乌兰晔还是不响,好一会儿,很谨慎地回了一句:“从前小姑姑身上常有淤青,现在……不知道。”
明绰的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好一会儿,突然扬起声音,把冬青叫了进来。
“派几个人去贺儿府,把公主接进宫来。”
冬青闻言一怔:“现在?”
明绰本想说就现在,看了看时辰,又道:“天亮以后吧。”
冬青仍有些为难的样子:“宣召公主,是为了……?”
“本宫想见她,不行吗?”明绰的语气突然一沉,“怎么,公主嫁到他们家,连回宫都不许?”
冬青意识到不好,立刻低头唱喏,下去了。乌兰晔看着母亲,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融化了似的,顽固的戒备和抗拒都在层层消退,他仍是不情愿,但又忍不住期待什么似的唤她:“母后……”
明绰朝他做个手势,没多说什么。先把云屏接回来,检查她身上是不是有伤,贺儿冲是不是真的敢跟她动手,再作别的打算。若贺儿冲只是嘴上说得不好听,就算是皇后,也不能强行拆散他们夫妻。她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但现在不能给他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乌兰晔看着母亲,突然跪了下来:“儿子错了,请母后原谅。”
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竟有些被他逗笑了:“你是当真觉得自己错了,还是只是想让我帮你?”
乌兰晔被母亲戳穿,脸上先是微微一红,然后又下定了决心一般,十分诚恳道:“儿子真的知错了,我不配做大燕的太子……请母后责罚!”
“没有人说你不配。”明绰把他拉过来,发现他衣服的手肘处也特别脏,叹了口气,干脆给他把衣服解下来,一边道,“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小姑姑,这就很勇敢;明明是有人给了你药,但你父皇剑都亮出来了,你却坚决不把别人供出来,这就很讲义气;君子知过改过,过而不改,才谓过也。你错了,就知道认,这就很有担当……”
乌兰晔顺从地抬起手臂,让母亲给他解下脏衣服,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件有悖人伦的大罪,在母亲口中竟然成了他样样都好的证明。无论他怎么抗拒,眼泪还是再次盈满了眼眶。他突然往前了一步,主动投入了明绰的怀中。
明绰愣了一下,然后重新把孩子搂进怀里。
“你很生我的气,我也很生你的气。”明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我们各退一步,先都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乌兰晔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个不停。明绰拍着他的背哄,一边让人再打水来,给他弄干净。乌兰晔全程都不再抗拒,乖乖让母亲给他换好了干净的里衣,甚至允许她把自己抱了起来,带去床上。
“好了,赶紧睡觉。”明绰给他把被子掖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乌兰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满脸都是担心。明绰看了看他,又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有母后在。”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折腾,乌兰晔得到了母亲的保证,心里完全放了下来,沾枕头就着了。明绰却一直醒着,她今晚回忆了太多不想回忆的往事,只觉得累,却又睡不着。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着怎么让乌兰徵对儿子消气,一会儿又琢磨,晔儿到底怎么会长成这样。原本已经消退了几分对段知妘的恨意,又重新翻涌起来,像一锅滚水,煎熬她的心,随后又被愧疚淹没,对晔儿愧疚,也对辉儿愧疚。
眼看着天蒙蒙亮,她马上又催了一遍,让人去宣召公主。
乌兰徵过来了,看见儿子还在安睡,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还是不好看。明绰把昨晚的事情说了,别的倒还没什么,就是担心云屏。两人正说着,派来的人就回来了,竟说贺儿薄不让他们见公主,驸马的面也没见到。
明绰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换了乌兰徵下令,召贺儿库莫乞和贺儿冲兄弟一起进宫来回话。
但他们又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任何人。乌兰晔一觉睡到了近中午才起来,发现这一天竟然没有人来叫他去上课,母后也不在。他茫然地自己穿好了衣服,想去找点东西吃,走到厨房就听见有人在说,要赶紧去西觉寺请太后。
他要在好几天后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屏公主最后一次求官的失败彻底激怒了贺儿冲,在争吵中,他对身怀六甲的妻子拳打脚踢,直到云屏公主倒下,喊着肚子疼,他也没有停手。等到长秋殿派去的人敲响贺儿府的大门时,没有一个人敢放行让宫人去看公主。贺儿薄在恐慌中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一条路,他害怕事发,宁可让云屏公主独自在房中流血,也不敢请大夫。甚至拦住了宫里的人,自欺欺人地想把事情瞒住。
等到宫中派了羽林军过来强行撞开府门的时候,贺儿冲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云屏公主流产,但孩子的月份太大了,她的血也没有止得住。等到太后终于从西觉寺赶回来的时候,她的女儿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109章
乌兰徵抬腿就是一脚,贺儿库莫乞目不能视,躲闪不及,被当胸一脚踢得翻滚出去,狼狈地伏在地上,一声痛不敢喊,艰难地又爬回来,抱住了乌兰徵的脚。
“陛下!”库莫乞哀叫着,“臣有罪,臣有罪!”
乌兰徵看起来很想再踢他一脚,硬是克制住了:“贺儿冲人在哪里?”
“陛下治臣的罪吧!”库莫乞仰起脸来,“臣给公主偿命!陛下要把臣千刀万剐臣都认了!臣是废人了,求陛下放过臣的弟弟,他是我们家仅剩的……”
“你有儿子!”乌兰徵怒喝了一声,“贺儿氏绝不了后!”
可是贺儿库莫乞不听。他的两个眼球都不在了,眼皮可怖地塌在那儿,但一点儿都不妨碍泪水从他眼角落下来,那样子说不出的凄惨,只是紧紧抱住了乌兰徵的腿不肯放,不断地哀求。
“你也说,你是个废人了。”乌兰徵恶狠狠的语气,“那你有什么资格,给朕的妹妹偿命!”
他一把揪住了库莫乞的领口,单手就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库莫乞失去了双脚,站立不住,几乎就是被他吊了起来。乌兰徵咬牙切齿,又问了一遍:“说,你们把贺儿冲藏哪儿去了?”
“臣不知道……”
库莫乞只是哭着请罪,坚持说不知道弟弟逃去了哪里。乌兰徵伸手一推,把他扔到了地上,扬声喊人进来,要人去查封整个贺儿府,上至贺儿薄,下至贺儿库莫乞的子女,全部下狱,一个都不放过。库莫乞跪在地上,越听抖得越厉害,等听到乌兰徵要囚禁他的幼子时,他突然像野兽一样喊了起来:“莫儿阔!”
这是乌兰徵的乳名,只有他们年幼的时候才叫过。他叫得太凄厉,嗓子都劈了,把乌兰徵都震在了那里
,惊异地看着他。
库莫乞的声音像一把残灰:“三十多年了,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
乌兰徵狠狠地一咬牙,什么都没说。
库莫乞爬了两步,伏在地上,抬起头试图让自己面朝着乌兰徵:“你幼年时在普达惹大可敦身边,备受欺辱,是我伊玛戈心疼你,让我时时与你相伴……普达惹大可敦罚你不许吃饭,是我在胸口藏了饼子来给你……我陪你练剑,陪你摔跤,陪你学汉话……你说过,我就是你的亲兄弟……”
乌兰徵的眼睛红了,但他没有泄露出一丝声音。
贺儿库莫乞当然会拿幼年相伴来求情,他丝毫不意外,但仍是被戳到了伤处一般疼痛。这么多年了,他削权是真的,但始终给贺儿家留着一丝情面,不就是为了这份幼年相伴么?还不够吗?
乌兰徵不说话,贺儿库莫乞还在继续说。兴和四年,他们一起进了漠北,在风雪中迷路,身边的人陆续走散,每天都在死人,冻死的,饿死的……弹尽粮绝的时候,库莫乞杀了自己的马给乌兰徵充饥,他说他走不出去了没关系,他要是死了,就能化成鬼,给陛下指路,走出这片纯白的地狱……还有当年在西海,兀臧蛮派了细作来暗杀,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伤到陛下了,是库莫乞替他挡了那支暗箭,现在他的胸口还有当时留下的疤……他们剿灭了兀臧蛮,一起到了神女湖,他们也在神女湖畔发过誓……他落到慕怛人手里,从来没有服过软,没有求过饶,因为他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乌兰徵会来救他……直说到乌兰徵终于俯身,托住了他的手肘。
“阿瓦神女见证,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动你。”乌兰徵的声音哑得厉害,“把贺儿冲交出来,我只杀他一人。”
库莫乞眼中缓缓流出了一行血泪:“臣真的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残废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别人告诉他他才知道。那天公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是贺儿薄出了馊主意,让孙子马上跑。等到库莫乞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弟弟到底跑去了哪里,是库莫乞有意不让祖父告诉自己的。他不要知道,也不该知道。这是唯一能保住贺儿冲性命的办法。
是,陛下会非常生气,会下令追捕,甚至很有可能迁怒贺儿氏全族,逼贺儿冲现身。但是库莫乞太了解他了,气过这一阵就好了。说是亲妹妹,又不是同母的,这手足之情能有多厚?这么多年,兄妹俩实实在在相处过几日啊?到底差着二十岁呢,相比之下,他才更像莫儿阔的手足。
他可是为陛下废的这双目双足——他可是都为了大燕!北镇已经在造反了,陛下心里也该有点儿数了。他再生气,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异母妹妹,就轻易动了贺儿氏。
乌兰徵重新站直,突然仰起脸,又深又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两行眼泪也从他眼角滑下来。
“朕知道,”他突然说,“你心里也有怨气。”
库莫乞低下头,下意识地回答:“臣不敢……”
但是乌兰徵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截断了他的话音。
“从当年用石简开始,你就在怨朕。怨朕削你的权,从你手中夺走了羽林军。怨朕不肯用你弟弟,薄待你的祖父,也怨朕不肯对慕怛人退让,害你落得这个下场……”
库莫乞的嘴唇紧紧一抿:“臣为大燕鞠躬尽瘁,绝无怨言!”
乌兰徵轻轻闭了闭眼:“三十多年的交情,库莫乞,你今日不必当我是‘陛下’,我还是莫儿阔。”
他俯下身,紧紧地盯着库莫乞可怖的脸:“我问你,当年与大祭司勾结,逼拜耶哥自焚,诱我出城,害皇后早产,试图夺走皇长子再逼死她……是不是你做的?”
库莫乞猛地抬起头,神色惊恐:“臣……”
乌兰徵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几乎捏碎他的肩胛骨:“你想清楚再回答。”
但是库莫乞想都没想:“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拜耶哥不是你逼死的?”乌兰徵端详着他的表情,“那日贺儿冲闯进了太后宫中,不让她知道长秋殿中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指使的?
“臣……”库莫乞噎了一下,塌陷的眼皮猛地抽了几下,若他仍有眼睛,此时恐怕早已睁大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东征洛阳开始乌兰徵就在缓步削他的权,他突然“哈”了一声,如梦初醒一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大的一个局……哈哈!”
乌兰徵原本已经确定无疑,但看到他这样的神色,突然又显出了两分犹疑,轻轻地收回在他肩上施压的手。
库莫乞突然跪直,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扬声道:“臣冤枉!陛下,拜耶哥祭天,确实不是她心甘情愿。大祭司求到了臣这里,要臣暗中相助,此事臣不敢抵赖!但臣当年也是一心为了大燕国运,不敢惹怒神女!”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若臣当真对皇后有所企图,又怎么会力劝陛下祭天来平息神怒?陛下既已祭天,皇后却还是出了事,陛下定会发怒,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臣的弟弟在当夜进过宫,此事臣完全不知道,陛下可曾召他问过?到底是他‘闯入’,还是有人算好了一切,召他进宫,好离间陛下与我贺儿氏!”
库莫乞不顾一切地直起身,像一条准备进攻的毒蛇。他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那个人的女儿死在了他弟弟手上,他若再不下手,就是坐以待毙。
“陛下想想,当年是谁突然一反常态,与我祖父交好?还让自己的女儿与我弟弟亲近?是谁,最想要效仿普达惹大可敦,掌握太子?是谁在宫中,最方便下手?大祭司身死,长安尊佛,最终得益的人又是谁!陛下——”
乌兰徵突然退了一步,似是被库莫乞脸上疯魔般的神情吓了一跳。剑器阁外几乎同时传来了一声拖长了声音的通报:“太后求见——!”
库莫乞猛地朝出声的方向扭过了头,一行新的血泪从他眼角流出来,他看起来像一只从
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突然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
明绰猛地站起来,本是要惊呼出声了,又顾忌着乌兰晔好不容易才睡下,只好又压低了声音问:“什么?”
冬青又说了一遍,剑器阁那边来的消息,太后被发跣足,以血涂面,正跪在剑器阁外,求陛下严惩贺儿氏全族,为云屏公主报仇。
明绰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能阻拦段知妘,至少不能在这件事上与她作对。段知妘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赶回来的时候,辉儿就躺在那里,那么瘦弱,那么小的一个人,肚子却仍旧高高隆起。段知妘什么都没说得出来,进门的时候就先摔了一跤。所有的人都抢上去扶她,但她胡乱地伸手拨开了他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险些摔到女儿的身上。明绰看见她摸了摸女儿的脸,然后是手指。她张开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神情却好像经受着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明绰不忍地转过脸,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号。
那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那是一个母亲在一瞬间被碾碎成千万碎片,又不能如愿死去,只能化作行走人间的厉鬼,才叫得出来的声音。明绰以为她看到段知妘的痛苦会觉得快意,但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万箭穿心。
晔儿也病了。一开始,明绰还想瞒着他,但很快,宫里笼罩着的愁云惨雾就飘到了乌兰晔的头顶。
知道小姑姑死讯的那个当下,他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明绰还以为他过分淡漠的心性也许能保护他,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乌兰晔当晚就无缘无故地发起了烧,病到半夜又像是疯魔了一样大哭大叫。叫来的太医无计可施,只说小孩子受到了太大的惊吓,没有什么办法。明绰衣不解带地连日照料,连乙满抵达了长安她都没空去见。
乌兰徵已经无心再处理北镇的叛乱,一并丢给了乙满让他负责。羽林军日日夜夜在长安和周边地带挨家挨户地搜寻贺儿冲的踪迹,然而始终一无所获。
今日本该是云屏公主的丧仪,该为公主封棺椁,择地停灵——她太年轻了,根本还没有给她准备陵墓。皇后下了旨,给了公主最高的礼制,为她专门修皇陵。等修好了陵墓,再将公主好好下葬。
但是太后不允许就这样办丧仪,不抓到贺儿冲,她绝不肯为女儿封棺。她要把贺儿冲按照西海人的旧俗制成干尸,挖空内脏,裹满布条,摆成屈膝请罪的姿态,永生永世地跪在公主棺椁前……她就这样哭着,闹着,诅咒着,最后皇后不得不妥协,暂停了一切的丧仪。
明绰可以体谅她的心情,可是她的要求太过了。贺儿氏终究是乌兰亲族之首,别说是制成干尸,就连要贺儿冲偿命,朝中都有的是人反对——公主毕竟是流产而死嘛,女子产育,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怪,如何就认定是贺儿冲凌虐致死呢?贺儿氏这样的勋贵,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喊打喊杀的,那多叫人寒心?北镇的叛乱可还没有平呢,军户们因何造反,陛下难道还没个成算吗?
就连乌兰徵,也只是想抓住贺儿冲,没想过真的牵连贺儿氏全族。
明绰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地起了身:“我去看看。”
她知道今日库莫乞也在剑器阁,本以为到的时候,会听见不受控制的哭闹和谩骂。然而殿中只有一片出乎她意料的寂静,乌兰徵那些从各地搜罗来的宝剑仍旧整齐而威严地摆在各自的架子上,剑鞘和剑柄上的各种宝石像一只只眼睛,沉默地凝视着殿中所有人。明绰被这意外凝滞的气氛惊住,一时停在了门口。
没有人看见她来。库莫乞跪在边上,听见了脚步声,怀疑地朝门口侧了侧脸,但依旧保持了沉默。段知妘也跪着,一身素缟,披头散发。乌兰徵在她面前,俯着身,扶着她的肩膀。
段知妘抬头看着他,难以置信似的:“你说什么?”
她脸颊上涂了血,是乌兰一族矢志复仇的时候会抹的纹面。当年乌兰徵为了报父亲的仇,远征西海时,就是太后在阵前割开了自己的掌心,以鲜血为他涂面,以壮军心。乌兰徵似是被她脸上的血迹刺痛,低下头,果然看见她掌心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她甚至没有包扎一下,伤口已经凝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血痂。
乌兰徵闭上了眼,似是心有不忍,没有把贺儿库莫乞的指控说第二遍。
“母后还是回去吧。”
但是段知妘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声音发着颤:“陛下是什么意思?”
乌兰徵摁着她的手,牙关咬得紧紧的。段知妘突然回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明绰。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失控地大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你偏偏现在告诉他?!”
明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什么?”
段知妘不理她,仍是纵声大笑。乌兰徵直起身,看着她,恍然的语气:“真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段知妘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露出穷途末路的疯狂,“所以呢?你就不肯替辉儿报仇了?”
明绰明白了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怎么会呢?这念头只是在她心里闪了一下,她的视线便落到了库莫乞身上,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好!都是我的错。”段知妘二话不说,转头就朝向明绰,“是我罪大恶极!我死不足惜!要杀要剐,皇后随意处置!”她一边说,一边膝行着朝明绰前行,乌兰徵立刻上前一步,要把明绰护在身后。段知妘见状僵了一下,然后她突然起了身,飞快地把离她最近的一柄佩剑拔了出来。乌兰徵刚刚戒备起来,就看见她反手握剑,剑刃朝着自己,把剑柄硬是塞进了乌兰徵的手心。
“那就杀了我!”她睁大了眼睛,“来啊!杀了我!替萧明绰出气,这样你心里能痛快了吗?你可真是天下最好的夫君哪,她嫁给你真是三生有幸,满意了吗!”她疯了一般,咄咄逼人地靠近乌兰徵,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绽出来,“我认!我全认了!够了吗!能替辉儿报仇了吗!”
乌兰徵紧紧握住剑柄,控着力道不让她伤了自己:“朕没说不替辉儿报仇……”
段知妘的手指像利箭一样,一下指向了跪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库莫乞:“那你现在就杀了他!再杀贺儿薄!贺儿冲一日不现身,你就杀他们家一口人!”
“此事是贺儿冲一人所为……”
“他们把凶手藏起来了!”段知妘一把抓住了剑刃,不顾新的伤口又流出血,喊得声嘶力竭,状若疯癫,“他们都有罪!我要他们全都死!”
库莫乞叫道:“陛下!”
明绰几乎在同时喝断了他:“你住口!”
段知妘又神经质地“哈”了一声,好像觉得这场面荒唐得可笑。她已经分不清楚谁站哪一边了,她只是笑啊,笑啊,笑到胸口剧痛,让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攥着襟口,发出喑哑难听的嘶叫。
乌兰徵上前一步,把佩剑从她手里夺了过去。那动作撕裂了她掌心的伤口,段知妘不笑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多血,好像她的辉儿躺在那里,衣裙上都是洗不干净的血。
乌兰徵不肯看她,只是扬声叫人,要人把她送回去。段知妘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她知道她脸上那些血迹肯定已经被眼泪冲得一塌糊涂了,她现在就是个疯子,而萧明绰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曾经宁可死都不愿意在萧明绰面前输得这么难看,所以此时此刻,这是她的报应吗?
“乌兰徵。”她突然叫他,看着他转过脸来,“为了一个异母妹妹,不值得搭上整个贺儿氏,合情合理,好……”段知妘笑了笑,听起来像是突然恢复了神智,“那如果是为了你的女儿,值不值呢?”
第110章
仿佛突然被投入了水中,明绰只听到耳边“嗡”的一声,一切都模糊了。所有人的动作都突然变得很慢。贺儿库莫乞张大了
嘴,乌兰徵先看向了她,神情那样慌张,失措,然后变成一种恼羞成怒,又转回去。明绰听见乌兰徵很大声地吼了一句“你撒谎”,但是她只能根据乌兰徵的神态来推测那一定很大声,实际上,她什么都没听到。
但是段知妘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她不情愿的抵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不要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辉儿是你的女儿……乌兰徵!”有人扑了上来,想摁住发疯的太后。明绰竟然在那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替乌兰徵想,让他们都下去,此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可是她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段知妘还能发出声音,不管不顾地,呕出十几年的秘密,“你明明知道!可你装聋作哑!我也陪着你装聋作哑,十五年!”
段知妘猛地挣开了摁住她的宫人,往前一扑,乌兰徵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段知妘跪下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现在她没了,我们的女儿没有了!十五年了,她没有叫过你一声阿耶,你要替她报仇啊!”
“不……”乌兰徵只想挣开她,“辉儿是我的妹妹,你……你明明说过……你发过誓……”
“当年先王尚在,你要我怎么敢承认?”段知妘哭得肝肠寸断。乌兰徵看起来那样无措,明绰看在眼里,如同灭顶之灾。
“你满口都是谎话,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乌兰徵还在摇头,“我不信你……”
“辉儿生在太始二年的五月,你自己算!”段知妘说得斩钉截铁,“你父亲登基以后就一直病着,你不记得了?你若是心里没有怀疑,何故要来逼我发誓!我不过是说了你想听到的话……”
明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走,可是她动不了。乌兰徵抬起头看到了她,他似乎想伸手来抓住她,可是他的腿还被段知妘抱住。
“你说我骗你,利用你,心里从来没有你……”段知妘哭得凄凄惨惨,“若我心里真的没有你,我怎么敢做这种事?若是被你父亲发现,我哪里还能有命在?我何曾对别人有过这样的心?这么多年我守口如瓶,要是辉儿没有出事,我也不会……”
若不是时机不对,明绰几乎要为段知妘拍手叫好了。她以为她疯了,被失去女儿的痛苦逼得没有了理智,可到了这地步,她还是能反手就拿出这样一套话来——不是才说乌兰郁弗当时已经病了很久了吗?她还怕什么?有什么危险可言?愿意为乌兰徵生一个孩子就是心里有他了?段知妘是这种女人吗?这明明是只有男人才会相信的话。可是她就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这么说出来,打得乌兰徵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他还是在她的手掌心里。那几根线埋得好深啊,明绰以为已经全被她切断了,可是段知妘的手一动,那几根线就从乌兰徵的骨血里破体而出,牵动他的所有心绪,切碎明绰十年的举案齐眉。
她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了殿外的动静,好像什么人吸了一口冷气,轻得像一个幻觉,但她心里就是猛地坠了一下。明绰两步走出去,正看见晔儿的衣角一闪,背影沿着台阶飞快地往下落,像一片飘落的叶子。
“晔儿!”明绰叫了一声,再也不顾殿中都在闹什么,拔足狂奔,想追上他。可是乌兰晔跑得太快了,等明绰跟着下了台阶,早已不见了儿子的踪影。
那一天,明绰几乎将整座长安宫城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乌兰晔。
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明绰庆幸晔儿突然跑丢了,让她没有时间去细想在剑器阁听到的那些话。她有意不去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乌兰徵是怎么回应的,库莫乞知道了这样的秘辛,又会怎么办——明绰不在乎了。
她质问了长秋殿的宫人,皇长子还病着,怎么能让他就这样跑出去,还一路跟到了剑器阁,但这于事无补。她又召来了冯濂之,让他带着她去上一次找到晔儿的地方。那是一处废弃的殿宇,离原来泰赤哈氏的住所不远。前梁城破的时候,羌人把宫女们都逼到此处,许多人被凌虐至死,后来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闻,从羌人历代皇帝到后来的乌兰氏,全都把这殿宇锁着,唯独墙角有个洞,小孩儿能爬进去——这里应该是云屏公主从前和皇长子常常一起逃避旁人的地方,冯濂之也是从他们说漏的只言片语里猜到的,所以上次一找一个准。
但这一次,乌兰晔也不在这里。直到天快黑了,才有宫中福安塔的人来报,说皇长子躲在云屏公主停灵处。
明绰一路小跑着过去,发现乌兰晔缩在了棺椁后面的香案下,香案上有织锦帷幔,但遮不住他的脚,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躲在里面。好几个人围着劝,可是说什么他也不肯出来。直到明绰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掀开织锦帷幔,才看到他蹲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绰一颗心都要揉碎了:“晔儿……”
她张开了手,怕吓着他似的。乌兰晔哭得浑身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没退,还是香案下面太闷了,他整张脸都红得异样,好像随时要晕过去。明绰看到他这样,也没忍住落了泪。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知道能怎么宽慰她的孩子。他才刚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朋友——在他尚且短暂的人生里,唯一从来没有利用过他,伤害过他,始终真诚地爱着他的人。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为什么是这样残忍的方式让他知道呢?明绰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所以她也只能哭。
乌兰晔就这样看着母亲落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平息了下来。然后他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双膝着地,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她的怀中。
“娘。”他小声地叫了一声。无措地被抛在了这人世间,只能抱住母亲。明绰摸着他的后脑,任由他贴在自己的颈窝里,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狠狠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泪,抱着他站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乌兰晔再也不说话了。
明绰刚回来的时候,他对母亲戒备抗拒,不愿意跟母亲说话。但这一次他彻底没有了声音,不管是谁跟他说话,他要么点头摇头,要么干脆发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突然展现出了对母亲的过分依赖,明绰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哪怕是他睡着了,只要明绰一离开,他就在梦魇中哭着醒来。
乌兰徵来过两次,可能是三次,明绰记不清了,她不想去记这个。她记得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长秋殿的时候,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她满眼只有晔儿睡梦中都皱紧的眉头。
“我知道。”明绰把手抽出来,“你从西海回来的第一晚,我就知道了。”
乌兰徵像是被她迎面打了一巴掌:“你知道……?”
“那天我就在长霄殿的窗外。”这一幕在她心里埋了这么多年,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我看见你把她抱在怀里,看见你的手伸到她裙下……”
乌兰徵闭上眼睛:“别说了。”
但是明绰不想停下来:“我也知道辉儿是你的女儿。”
“你怎么可能……”
“我就是知道。”明绰跟他赌气似的,“我见她第一面就问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她一看就是你的女儿,你感觉不出来吗?”
乌兰徵沉默地看着她,可是明绰有意避着他的视线。她的手里轻轻摇着一柄绢扇,给睡梦中的孩子打风。所以她只看着孩子,好像她的全世界只有孩子。
“我不在乎,”她对乌兰徵说,“十一年前我不在乎,以后我也不会在乎的。”
可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不在乎。乌兰徵看了她很久,直到眼眶发红:“明绰,别这样。”
明绰只当没听见:“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贺儿氏?”
一片意料之中的沉默。明绰终于转过头,看了乌兰徵一眼。她露出了那样了然而又苦涩的微笑,好像知道这个问题其实连问都没有必要。
他不会对库莫乞下手的,因为他重情重义。好吧,乌兰徵就是这点儿好,不是吗?不然皇后也不可能到今日的地位。明绰这段时间都被晔儿困在了后宫,但她不需要上朝就知道是什么情形。乙满回来了,北镇的叛乱还没平息,七姓在长安盘根错节,还有其余诸部的西海权贵们同气连枝,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贺儿氏倒台的。
贺儿冲始终不出现,乌兰徵的气快要消了——如果他真的也有那样生气过,那样痛过。无论段知妘怎么发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云屏公主的棺椁就那样一直停在福安塔,太后不肯封棺,唯一的后果就是尸臭逼人,现在除了段知妘自己,已经没人敢去那个地方了。
乌兰徵突然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告诉我是她?”
明绰想也没想地反问他:“告诉你有什么用?”
对此,乌兰徵什么都没有说。他被刺痛了,明绰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好像正紧紧捂着一个伤口,无声地血流成河,所以她也要刺痛他。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她能稍微好过一点。段知妘又一次害了她的孩子,晔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口说话。乌兰辉是谁的女儿有什么要紧的,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的孩子。可她也不明白,不理解,想不通,为什么她恨段知妘已经恨到如此地步,一想到她现在正守在福安塔里,眼看着女儿一点点烂掉,明绰还是觉得痛不欲生。
乌兰徵离开了,明绰甚至没有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一个月之后,在乌兰徵的强令下,云屏公主封棺,梓宫被移至西觉寺权厝。
太后受不了这个刺激,都说,她
疯了。陛下把太后送去了远离长安的承天寺养病,因为她一意孤行不肯封棺,对云屏公主的尸身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所以太后现在连在西觉寺陪伴女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贺儿冲始终没有下落,他的通缉令一直挂着,但也就是挂着,贺儿氏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就在朝中的西海权贵们以为公主的死就要这样被轻飘飘地翻过去的时候,皇后突然传令洛阳,命尚书台左仆射方千绪、尚书郎萧俭、散骑常侍郗芳等三十几位要臣领旨,奔赴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