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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谢维本该与明绰谈完就走,但为着她要给帝后捎家书,又多留了半天。


    明绰一封信写得洋洋洒洒,开头还是在宽慰皇兄丧女之痛,但后面话锋一转,字字句句都是在劝萧盈没必要对辽东有所企图。辽东还有漠北相隔,在北方都被纳入大燕版图的时候,打得下来也很难守,实在得不偿失……她没有指名道姓说大将军自作主张,但话到这个份上,萧盈不会不明白了。


    写到这这里,明绰才觉得放心,准备收笔了,又心疼起平康公主,一边落泪一边又添了一句,希望萧盈好好对待星娥,多多宽慰才是。信纸上沾了她点点泪斑,晕开了几个字。她本想重新誊写一份,但谢维一直在外面等,明绰只好草草塞入信封,出去交给他。


    乌兰徵此时已经听谢维解释了怎么回事。把人送走的时候,他还特地问了小公主的名字和生辰。西觉寺凿窟造像供佛,常有信众为家中逝者捐供石刻,以求超度。他想着也为小公主供一尊石刻,算是他做姑丈的尽一份心。


    明绰心里感动,主动握着他的手一起送谢维。等谢维离开了,她又把手一抽,说乌兰徵,“昨天还在算计辽东,今天又要给人家女儿供石刻,惯会作态”。


    乌兰徵也不恼,只道:“一码归一码。你皇兄给晔儿送的礼可不轻。”


    明绰便仔细地瞧着他的神情,想看看他这话说得是不是意有所指。但是乌兰徵说得挺诚恳的,好像确实没别的意思,明绰便道:“他皇长子出生的时候陛下也送了厚礼,咱们又没短礼数。”


    乌兰徵让她说得笑起来,两国邦交,倒是弄得跟百姓家里寻常亲戚往来一般。可是她那句下意识的“咱们”说得乌兰徵浑身都舒坦,又来拉她的手,半晌,叹了口气:“一点心意罢了。同样为人父母,我焉不知他所痛?”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明绰又要哭了。她如此难过,本就是因为平康公主的夭折牵动了自己为母的心肠,她根本就不敢想要是晔儿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乌兰徵也知道她在哭什么,皱着眉头来给她擦眼泪,几乎是命令似的:“不许瞎想,晔儿好好的。”


    明绰点了点头,乌兰徵把她拉进怀里,俯身在她泪眼上吻了一下。痒痒的,弄得她想笑。他莫名地冷了几天,虽说明绰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他这会儿又好了,明绰便忍不住抬起头,不无讽刺道:“陛下忌惮臣妾的母国,就冷落臣妾,现在谈好了,又来哄臣妾了。君恩如此反复,臣妾心里真是惶恐!”


    乌兰徵受了莫大冤屈一般:“我冷落你?”


    那不是明绰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吗?他敢说话吗?更别说提到母国这么敏感的事情,他哪是冷落,是躲啊。但是明绰现在倒打一耙,就算是给他台阶了。乌兰徵非常识趣地又把人抱紧了:“好好好,我的错。”一面又道:“去换身衣服,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了。”乌兰徵凑到她耳边,又叫她了一声,“溦溦穿厚实些。”


    明绰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哎呀,你别这么叫我!”


    乌兰徵眨了眨眼:“这不是你的乳名吗?”


    明绰恨不得咬死谢维那个多嘴的东西,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不让他叫,只好反问:“难道陛下愿意我用乳名唤你吗?”


    乌兰徵有点儿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拔拔真故意叫他乳名的时候他也很冒火。但是换成明绰的话,他其实挺愿意的:“你可以叫莫尔阔啊。”


    明绰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她突然想起来,当年乌兰徵从西海回来,她在长秋殿的窗下偷听,段知妘就这样唤过他。只是那个时候她不通乌兰语,听不明白。但这几个音节里包含的宠溺和暧昧就像她床铺下一块小石头,时不时地就膈应她一下。


    明绰咬着牙捏他的耳垂:“活到三十都是马祖宗了,还小马驹呢,要不要脸?”


    乌兰徵让她刺得说不出来话,看她转头回去换衣服了,犹不甘心地一路跟进屋里。明绰听他的话准备换衣服了,想把他拦在外面,但是乌兰徵手一撑,不让。明绰也就懒得理他,当着他的面解了外袍,拿了一套骑装出来。冬青本来要来伺候,看见陛下杵在那儿,非常知趣地转了个身就走了。


    乌兰徵:“那你皇兄不唤你乳名吗?——再厚点。”


    明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到底去哪儿?”


    乌兰徵不理她,还是坚持问:“你皇兄唤你什么?”


    “那都是小时候了。”


    乌兰徵撇撇嘴,这么回答,就说明萧盈确实是唤她乳名的。他也不说话,看着明绰又拿出一套夹棉的乌兰女子服饰,并一件大氅,问询似的看了他一眼,他才点了点头。等明绰换好了又走到他身边,他还是那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明绰便停下来,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乌兰徵有点儿别扭似的:“你同你皇兄感情也太好了。”


    明绰抿了抿嘴,掩饰住了一瞬间的心虚,反而用格外理直气壮的语气反问他:“陛下自己没有妹妹吗?”


    “辉儿?”乌兰徵摇摇头,“我可没这么疼辉儿。”


    设身处地,辉儿以后要是嫁去建康,受了什么委屈,他肯定也会遣使责问,但出兵真的不太可能。


    “我们是一母同胞。”明绰避开他的眼神,抬脚就走,“自然不一样。”


    乌兰徵跟在她身后:“你皇兄不是另有生母么?”


    天下皆知,谢后是为了揽权才夺了宫人所出的儿子抚养,所以才和大雍天子闹得水火不容。等谢后一死,萧盈就追封了生母,还特意找来了她的家人封侯。


    明绰深吸一口气,语气已经有点儿恼羞成怒了:“但我们从小是被当成双生子抚养的,所以感情好。陛下这都不许吗?”


    她真恼了,乌兰徵就不追问了,睁着眼睛看着她,有种莫名的委屈神情,声音变得很小:“没有‘不许’……”


    明绰咬了咬下唇,要命地从他脸上看到了跟晔儿极为相似的那部分,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


    她知道不应该,可她就是不愿意乌兰徵这样唤她。她已经把余生都给了乌兰徵,只能为萧盈留住这一点过去了,也为她自己。


    明绰想了想,放缓了语气,拉住了他的手:“乳名是给父母亲人唤的,有人唤乳名,那就是有依靠,能撒娇,可以一直做一个小孩。你我都已经为人父母了,世上也没有亲人再让我们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孩子……陛下,该长大了。”


    乌兰徵心里一动,意识到一件事。最后一个


    唤她溦溦的一定是梁芸姑。他眼中浮现出愧疚之色,轻声道:“我以为这样唤你,会亲密一些……”


    明绰唇角一勾,突然叫他:“乌兰徵。”


    “嗯?”


    明绰又叫:“乌兰徵!”


    乌兰徵愣在那里,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明绰便道:“你是大燕的天子,谁敢直呼你姓名?全天下只有我,还不够亲密吗?”


    乌兰徵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地嗤笑了一声。明绰很明显是在哄他,天下直呼他名姓的肯定不只妻子,还有仇寇。但她这样哄了,乌兰徵便很受用似的,揽了她腰带着她往外走:“好,萧明绰。满意了吧?”


    明绰听他的话穿得严严实实,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有点儿热了,又问了一遍:“去哪儿啊?”


    乌兰徵只道:“随我去勘察地形。”


    明绰惊异地“啊?”了一声,乌兰徵已经抱住她的腰一举,把她直接放到了马上。明绰回过头,只见他准备了四匹马,身后还跟着两匹,背上都驮着东西,一副要在外面过夜的架势。然后他也不顾明绰的疑问,自己翻身上马,扬鞭就走。


    二人迅速出了城。明绰满心惊疑不定——不是才跟谢维说了准备退兵了吗?为何又要勘察地形?难道乌兰徵还是对幽州有所图谋?可是骑在马上,风猎猎地吹,她也没法问。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两个斥候或者近卫跟他们一起去勘察,但乌兰徵也没往大营去,就他们两个人,不歇气地跑了两个多时辰,一路进了山道。明绰也不知道这是哪座山,乌兰徵看起来对地形也已经很熟了,根本不需要“勘察”,只是带着她骑马沿山道往高处走,一路行至一块开阔地,前面便是高崖了,才停下来。


    明绰已经被颠得腰酸,乌兰徵翻身下马,过来把她抱了下来。知道她颠得腿软,半扶半抱的,带着她走到了崖边。


    “看。”他往远处指了指。


    明绰不知道他要自己看什么,视线飘来飘去的。乌兰徵站在她身后,把下巴磕在她肩膀上,让她顺着自己的手指去看。明绰轻轻眯起眼睛,只见平原处连绵一大片的军营,木架的瞭望台上高高地飘扬着一面“雍”字旗,再低一点的地方,还有一面“袁”字旗。


    明绰倒吸一口冷气:“陛下!”


    乌兰徵似是知道她想岔了,从背后环住她的手臂,先安抚地摁住她:“我不跟袁增打。”


    明绰转回头看着他:“那你……”


    “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个地方。”乌兰徵在她耳边轻声地说话,“袁增警惕得很,边境十里一营,日夜巡视……还好这荒山上还有悬崖一片,也算是进了大雍地界吧。”


    明绰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这几天都不回来就是在找这个地方?非要进大雍地界?他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她满肚子劝阻的话准备脱口而出,但乌兰徵把她抱得更紧些,轻声打断了她。


    “都已经到这儿了,”乌兰徵贴在她耳边,“走之前总要让你回家看一眼吧。”


    第92章


    夜风猎猎,把一捧篝火吹得“噼啪”作响。明绰坐在乌兰徵给她搬来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时不时地去转一下火上烤着的肉。水囊里灌的是酒,喝一口就从嘴里一直烧到胃里。乌兰徵已经把一个简易的毡帐搭了起来,里面铺了一整块的豹子皮,底下还多垫了一层羊毛毡。明绰托着腮,看着他忙前忙后,然后走过来,也不说话,示意她让出半块石头来。


    明绰也不知道哪来一股矫情劲,撇过脸,就不让。乌兰徵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在她身前席地而坐,赖在她腿上,一边让她把手边的酒囊递过来。明绰也只是摇摇头,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就不给他。乌兰徵“嘶”了一声,刚要说话,明绰突然低头,把嘴里噙着的一口酒渡给了他。乌兰徵“咕咚”把酒咽了下去,揽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明绰是高兴的。虽然听到乌兰徵那个话的时候,她也只是撇撇嘴,说她的“家”在建康,偷偷摸摸地在这幽州边境探头探脑一下,算什么“回家”?


    嘴上这么说,眼角眉梢却还是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乌兰徵有意把她往自己身上拉,快要把她从石上拉下来了,她又不肯,在他唇上咬一口,挣开来。乌兰徵跟她分开一些,仰头跟她对视。明绰也盯着他看,手指在他下巴上的胡茬上一点点摸过去,突然嫌弃地“噫”了一声。


    乌兰男子成年后皆以蓄须为美,但是明绰不喜欢,嫌他亲在身上太刺了。还好当年乌兰徵从西海回来的时候未蓄须,皮相还是好的。但是有段日子他在长安留得久了,也开始留胡子。乌兰人大多是天生粗硬的卷发,胡茬也不例外,乌兰徵又喜欢在明绰身上亲,每每弄得她胸口脖子都是一团见不了人的红。


    后来她就跟乌兰徵说,大雍的士人要么不蓄须,若要蓄须,也是精心修整,跟女子养发一般,十分在意。她的审美改不了,就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好好打理,要么剃了。


    乌兰徵自是不肯学南方士人一样还要用发油养须,宁可全剃了了事。这次皇后随军,不厌其烦地为陛下剃须,弄得现在乌兰军中风气大改,大家也都跟着以“白面无须”为美。


    有明绰给他弄惯了,他现在就不再自己剃了。明绰几天不想理他,他就潦潦草草长了一下巴的胡茬,像只没了家的小狗,看着脏兮兮的。


    乌兰徵看她眼神就知道,扭过头去顾火上的肉,很不走心地说:“回去就剃。”


    这时节其实不算太冷,只是乌兰徵顾忌明绰产后一直体虚畏寒,要她裹严实些,自己则只有一件单衣。两人穿得竟像不是一个季节的,明绰又怕他冷,把自己的大氅抖开,从背后拥住他,轻声问他:“你这几天就是在找这个地方,想带我‘回家’看一看?”


    乌兰徵点了点头。他一直忙着搭帐篷铺毛毡,本就出了汗,还烤着火,他就抖了抖肩膀,嫌热。但是明绰拖长了声音“嗯”一声,偏要这样裹着他。乌兰徵拿她没法子,转过脸去看她:“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明绰撇撇嘴:“以为你在想法子怎么奇袭幽州。”


    乌兰徵“哈”地笑了一声,突然问她:“若我当真要取幽州,你待如何?”


    明绰不肯回答,只是反问他:“你会吗?”


    乌兰徵轻轻把头后仰,深深地看着她。明绰见他神色稍微严肃了一点,是很认真地在问她这个问题,便也沉了脸色:“臣妾必会力谏劝阻。”


    “若我一意孤行呢?”


    反了你了。明绰暗自咬牙,心说那肯定是密信皇兄和母国里应外合先弄死你这昏君再抱着我儿子登基啊。


    但实际上还是放开他,垂着头做出泫然欲泣的柔顺姿态,轻声道:“那臣妾只有一死了。”


    乌兰徵嗤笑了一声,显然是没有把她这话往心里听。但明绰的态度也很明确了,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把杈子上的一块肉转了转。这是他装在马背上带来的一块牛腹肉,已经烤得滋滋滴油。明绰也没有被肉香吸引,看着他火光下映出来的半张侧脸,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还是乌兰徵没有忍住,又问:“若是你皇兄先动手呢?”


    明绰下意识反驳:“皇兄不会的。”


    乌兰徵便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一抹几不可查的失望。他不信谢维那些微妙的企图明绰没有听出来,但她如此坚定地站在了萧盈那一边。那份隐隐的不适又袭上心头——他们兄妹两个感情也太坚固了一些。


    “你怎知你皇兄在想什么?”乌兰徵语气淡淡的,但转过头顾着火上的肉,有意不看她,“你已五年不见他了。”


    明绰顿时神色一黯。


    是啊,她离开建康都已经五年了,萧盈和她说过的话更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当年他得不到实权,处处掣肘,才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如今大权在握了,也许就觉得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朽木栋梁也可以强撑,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也许他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统天下的野心,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明绰突然轻声问:“陛下是想知道,真有那一天,我会站在谁那头?”


    乌兰徵反而不答了,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了。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抽出匕首,割下了一片已经微焦的肉,递给明绰:“先吃点东西。”


    但是明绰没接,她非常严肃地看着乌兰徵,一字一句都说得很郑重:“我是你的妻子,是大燕的皇后。若我皇兄兴不义之师,我自然是站在你身边。”


    乌兰徵神色稍缓,把手里的肉放了下来,刚想说什么,明绰又道:“但陛下若执意南犯,我也是大雍


    的女儿。”


    好个不偏不倚。乌兰徵眉头一皱,心头说不出来的不痛快,见她始终不肯吃,自己叼着那块肉,从匕首上撕下来嚼了。但又没什么滋味,他嚼了两下,又“呸”的一声吐在了脚边。


    明绰见他神色不善,心里也不高兴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什么问题,这确实就是她心里所想。


    “袁增意在辽东,是他们自作主张,不是我皇兄的意思。”明绰干脆把话挑明了,“我已给皇兄去信,等皇兄看到我的信,一定会命袁增班师。我跟陛下保证……”


    乌兰徵站了起来,一副没有耐心听她说完的样子,去马上的行囊里取盐和香料。明绰也跟着站起来,眉头紧皱,又道:“陛下要怎么样才肯信我皇兄?他把我嫁过来,就是为了和平。我也是为了两朝能和睦相处——”


    乌兰徵终于没忍住打断了她:“你嫁给我,就是为了和平吗?”


    明绰愣在那里。不然呢?她最大的职责,这段婚姻最重要的意义,不就是这个吗?


    她一个字都没说,但乌兰徵已经从她眼里得到了答案。但他不想跟明绰吵架,他费尽心思把她带来这里,不是为了跟她吵架的。所以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回到火边,明绰既然站起来了,他就往石头上一坐,泄愤似的抓起一把粗盐就往肉上撒。


    明绰站在那儿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无声地绕到了他背后,伸手环住了他腰,把脸贴在了他背上。乌兰徵的肌肉微微绷紧,轻轻一动,似是想让她放开。但是明绰抱得紧紧的。


    “我心里有你。”明绰的声音很小,几乎是不愿意承认一般。但这话一说出口,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来。她有的时候也想,若是她心里完全没有乌兰徵,只做皇后,也许就免于很多痛苦。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刚到长安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事实却证明了那个时候更痛苦。她无法做一具只有责任的行尸走肉。乌兰徵有的时候让她生气,让她难过,让她失望,可这几年,也是他给了她最多的快乐和安慰,给她近乎毫无保留的爱,让她活着,让她活得有滋味。女子的命运怎会如此身不由己,就像一株树苗,任她空有凌云之志,若夫君不肯为她灌水照光,也只能在长安的宫墙和荒土里无声地枯萎。


    她不愿意让乌兰徵像萧盈那样唤她,但乌兰徵在她心里也有他的不可取代。


    “我又不是死人,”明绰越说越委屈,在他腰上环得更紧,“你如何待我,我都知道。你怎么还要疑我对你的心?”


    乌兰徵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松开,转过来拉她一起坐下。但石上太小,坐不下两个人,他顺手就把人抱到了腿上,明绰自然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乌兰徵这才发现她是真的掉了眼泪,一时又有些心疼,给她擦了擦眼下。


    “有你在,我绝不会南犯。”他轻声承诺,“若你皇兄真如你所说,那辽东无需再战,自是我大燕王土。待我休整两年,积粮屯兵,便可挺进漠北,永绝后患……”


    乌兰徵顿了顿,没把心里的话完全说出来。他不只是想彻底解决拔拔兀舒骨,还想把慕怛人的草原也一起打下来,打通一条连接辽东的路。到那时,他就不用在乎幽州挡道,萧盈就算是对辽东有所企图,也于事无补了。


    明绰好像在眼前看见了他所说的江山在眼前缓缓展开,一路行来的江河峰峦从图盘上的木雕上活了起来。


    “那北方就尽入大燕版图了。”


    乌兰徵握住她的手,又道:“若我还有余力,就再往西南打一打。那里的雅隆蛮人向来不服中原,当初他们收留了羌人残部,对我阿耶好生不客气,还没跟他们算账呢。”


    明绰咂舌:“怎么路过的狗你都要踢一脚?”


    乌兰徵看她一眼,明绰马上改口,贴住他颈窝软着声音哄他:“陛下真是雄心壮志!”


    乌兰徵一笑,懒得理睬她的阴阳怪气:“到时大燕横贯九州,漠北西南尽入彀中,你我共治天下,百年后再把这江山交到我们的晔儿手上,那我这一生也不枉了。”


    他说着说着,好像已经打下了无比雄伟的版图,露出了甚是满足的微笑。但明绰突然不笑了,定定地看着他稍浅一些的眼眸,轻声重复了一遍:“共治天下?”


    这四个字他从来没有说过。明绰怀孕之前,他允许皇后与他同朝听政,用的词也只是“帝后同尊”。大雍也是帝后同尊,但是皇后终究只有在天子不在的时候才能“代行天子事”。


    乌兰徵把她一只手握在了手里,细细地摩挲她掌心的细嫩皮肤,就在明绰以为他要改口的时候,他突然道:“我知道你为何不愿告诉我当初是谁下的手。”


    明绰的手指一颤,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乌兰徵扣住了手指。


    他怀疑了很多人,想过了很多种情况,也私心里怨过,明绰为何不肯相信他,为何将他推到千里之外……然后战争又来了,他带着乙满出征的时候,突然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明绰告诉他,此人就是乙满,他应该怎么办?


    乌兰徵就是在那一刻产生了充满愧疚的庆幸。明绰不信任他,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免他为难。


    “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乌兰徵看着她,说得非常简单,“你若不信我能替你报仇,那你就自己报仇。”


    江山他可以打,但很多事他做不到。萧明绰可以。她已经一次次证明过这一点,而他也早已习惯了依赖她。


    他要做的,不过是跟她分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从此以后,殿前听政,调兵任官,储君废立,生杀予夺……”乌兰徵顿了顿,“皇后可直发圣旨。”


    明绰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就这么看着乌兰徵,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她听出来了,他本想说“皇后懿旨同朕圣旨”。但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当时朝中无人肯认。她的懿旨,必须重新发一道加盖过陛下玺印的圣旨,才有人不情不愿地相信这是陛下的意思。所以乌兰徵也不再说这句空泛苍白的承诺了。


    已经生下了继承人,陪伴过大军一路收洛阳,定江山的萧明绰,也不再是当初半步不出长安宫城的皇后。她的夫君愿意让她见光,愿意为她灌水,愿意看着她参天凌云。


    篝火已经很长时间无人在意,烧得渐弱下去,却始终不肯熄,幽幽地燃在他们的眼睛里,烧出蔓延的欲|望。


    “陛下一诺千金,”明绰说得很慢,“我可要当真了。”


    乌兰徵挨近她,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她的:“我只怕你不当真。”


    篝火里突然传来干柴爆裂的“啪”一声,在暗中溅出一片火星。乌兰徵下意识要转头去看,但是明绰突然强硬地掰过了他的脸,不容他抗拒地吻住了他。


    第93章


    她就知道,乌兰徵那些胡茬子最后有她好受的。


    【……】


    他身上绷得发紧,好一会儿才松下来,伏在她身上,与她皮肉紧紧相贴。明绰全身都化成水似的,耳朵里面嗡鸣一片。她知道刚才她叫得太失控了,多少有点丢人。所以不肯说话,


    在黑暗里紧紧咬着下唇。【……】酝酿着要发作。


    可是还没酝酿完,她的肚子就先“咕”地叫起来。乌兰徵就贴在她胸口,听着便格外响。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绰更加羞恼,一下子把他推开,自己滚到一边,拿始终没脱下来的衣裳裹住身体,委屈得哼哼唧唧的。


    乌兰徵过来扒拉了她一下,她也不肯动,紧紧捂着,说什么也不让他再碰。乌兰徵只好忍着笑,轻声道:“我去看看那块肉。”


    明绰翻过脸来:“早烤成碳了!”


    乌兰徵顺手把帘子掀开,看了一眼:“火灭了,里面说不定没焦。”


    他一边说便一边把裤子穿好,衣服倒只是草草一披,也不怕冷,仍是露着大片胸|腹,外面的月光从他掀开的毡帐帘子缝隙里透进来,映得他身上一层薄汗亮晶晶的。本来都要出去了,又突然想起什么,扯住内裳下摆狠狠一撕,拽下来一块软布,伸到明绰身上。


    明绰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把抢下来,急道:“我自己来!”


    乌兰徵也不勉强,但还是非要说一句:“你我是夫妻,有什么好羞的?”


    明绰登时手脚并用地撵他出去。乌兰徵笑着被她推出来,去检查那块早早被他们遗忘的肉。


    挨着火的那一面已彻底焦了,但上面的还好。乌兰徵把火重新生起来,把焦掉的部分切下来,又从行囊里找出饼子来烘烤,忙活了半天,明绰才从毡帐里出来,手里捏着一团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火里烧了。


    乌兰徵张了张嘴,刚想调侃什么,见她发髻松散,衣襟半开,火光下仍是双颊绯红,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一股劲儿,美得好像骨头都是在水里泡酥过的,一时竟忘了言语。明绰懒得理他看痴了的神情,往他身边一坐,自己去抓饼子吃。她今天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又让乌兰徵这样折腾过一遍,真是饿得不行了。


    乌兰徵含笑看着她吃,一面把完好的牛肉切下来给她,明绰看他不动,抬头问了一句:“你不饿吗?”


    乌兰徵的眼神往她领口一瞟,小声道:“我吃饱了。”


    明绰嚼饼子的动作一滞,缓缓地转过脸来,腮帮子鼓鼓的,但眼神极具威慑力。可乌兰徵又不怕她,张开嘴还要说,明绰嘴里的饼子也没咽下去,突然冷冷地警告他:“你敢叫‘额珂’试试?”


    乌兰徵的嘴唇诡异地动了两下,又非常识相地闭上了,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他发现了,明绰虽然在床上折腾过了也会怕羞,可是只要衣服穿好,那是半点柔情蜜意也没有,好像她只要自己舒服完了,就一点儿耐心都不剩了。反倒是每每让乌兰徵在事后有一种被她“使用”了的轻微羞耻感。


    乌兰徵掩饰了一下被明绰识破的尴尬,转而道:“等咱们回去,晔儿应该会叫额珂和阿耶了。”


    明绰闻言没说什么,手里的饼子和肉似是也没了什么滋味,干巴巴地嚼在嘴里,粗盐粒像石头似的,抵在她的舌尖上。


    乌兰徵看着她,意识到她又露出了这种神情。他老觉得这段时间明绰心里在想什么事,想得非常痛苦,又不愿意告诉他。前几天他觉得和她的母国有关,但方才分明已经说开了,她还是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乌兰徵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她心里的事也许不是和她皇兄有关,而是和晔儿有关。


    “晔儿还没记事呢。”乌兰徵猜了猜,温声安慰她,“抱回来养两天,他便知道你才是他的阿娘了。”


    他有意唤了一个词,不想再让明绰想到晔儿的第一声“额珂”可能是叫的泰赤哈氏。


    明绰听出来他的意思了,转过脸来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


    乌兰徵想体贴的时候真的很体贴,他今晚太好了,好得让她心里都有些发着颤的疼。也许那些承诺不过是他一时昏了头,等他们回到长安又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无数明里暗里的阻碍她的力量——即使明绰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可能性,她还是忍不住在这个夜晚为了他的真心融化。


    从她一出生开始,那道门便对她关上了。她的太父用“东乡公主”的封号,牢牢地锁死了那扇门,她的母后用了十五年,撞得头破血流,却始终没能够撞开那道锁。那时候她还不懂,但现在,乌兰徵给她打开了一条缝。


    她竟然在此时想起了很久以前段知妘说的话,通过美色和情爱获得权力没什么。她必须用尽手里的一切去抢,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也舍弃一切能舍弃的。


    哪怕是晔儿。


    “陛下,”她终于下定了这个数月来都无法下定的决心,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们也不必着急回长安。”


    乌兰徵眉毛高高一挑,惊异地看着她。


    明绰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拔拔兀舒骨未除,何不干脆驻军在洛阳呢?洛阳是通衢要道,中原粮仓,若大军在洛阳周边屯田落户,也可以解决陛下来日征漠北的粮草问题。”


    乌兰徵有些怀疑地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两下:“这是方千绪的主意吧?”


    “是我的主意。”一直在心里犹豫的念头一旦说了出来,就说得很顺了。明绰有条不紊地跟乌兰徵讲道理,“陛下有横扫天下的雄心自然是好事,但雅隆的蛮人仗着地势天险,向好不好打,我大雍也是吃过亏的。陛下也说了,大燕的版图已经横跨九州,这就足够大了,殊不知其中还有多少地方豪强,并未对大燕心悦诚服?”


    乌兰徵没作声,但神情已经是被说动的样子。天水、京兆等地都有汉人世家盘踞,兵卒、税收、徭役,什么都征不上来,连地方官员都是他们自己任命的,半点不向长安汇报。在洛阳附近的河东,更是聚集着以杨、郑两族为首的势力,他们先被乌兰郁弗征服,又被拔拔真割去,如今再回到大燕手中,实际上他们谁也不服。


    明绰慢条斯理地撕了手中一块已经烧成肉干的牛肉,喂到了乌兰徵嘴边:“从前他们只是肘腋之患,陛下要先处理东西叛乱……可如今叛乱都平了,这些人无法无天的日子,也该到头了吧?”


    乌兰徵衔了肉,默不作声地嚼。那肉已经烤得太老了,他很是嚼了一会儿。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嘴里吃什么上头,只是琢磨着明绰的话,像一匹嚼着干草的老马。


    “你的意思是,”乌兰徵松动了,“迁都洛阳?”


    “迁都怕是有些太劳民伤财了。”明绰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但洛阳是中原腹地,同样是汉人的古都,陛下若常驻于此,不如设东西两都,名正言顺,做西海人与汉人的王。”


    乌兰徵闻言就是一哂。皇后又开始给他灌迷魂汤了,说明这个事背后她还有自己的小心思。其实这也不难猜,迁到洛阳自然对皇后大大有益。天子跟皇后一起留在洛阳,实际的朝廷中心必然会转移到洛阳。可皇后又要他设立两都,不废长安,那就是为了筛选她要的人到洛阳,不要的人留长安。


    远离了西海王公们的掣肘,他刚刚许下的直发圣旨之权才有分量得多。


    乌兰徵定定地看着明绰,终于知道她这段日子到底在琢磨什么事情琢磨得这么痛苦了,也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提到晔儿她就那样敏感,反过来先指责他心里想不到孩子。


    泰赤哈氏背后是步察巴合。先不说西海王公们若是意识到皇后有意把他们都丢在长安,在洛阳另起炉灶,会不会从中作梗。就算没人敢拦,从长安到洛阳的路,就算是将士们也要走二十多天,一路的颠簸辛苦,他们大人都很遭罪,晔儿还这么小,他经受得起吗?


    民间逃难都知道,三岁以下的婴儿不要带着上路,活不成的。


    “你想好了?”乌兰徵最后只问了她一句。


    明绰狠狠忍了一下才克制住眼泪滚出来。她要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乌兰徵是要她笃定地说出口,没错,她为了自己的权势,要把亲生的儿子丢下了?


    她不说话,乌兰徵就也皱着眉。明绰的指责是出于她自己的心虚,其实乌兰徵也很想孩子——好吧,他自认比不上做母亲的,所以一直没有跟明绰顶过嘴。但一想到他还要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晔儿,他心里就非常不悦。


    “我直到七岁才见到了阿耶。”乌兰徵突然说,“普达惹大可敦以前不让他见我。”


    “我知道……”


    乌兰徵看着她:“晔儿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跟自己发誓,我绝不会让他和我小时候一样。”


    明绰便不说了,低着头,只是流泪。乌兰徵看着她哭,又不忍心再说什么,把她搂进了怀里。明绰伏在他肩头,咬紧下唇,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沾湿了他的脖颈。


    “你要是真的想好了,我们就回洛阳。”乌兰徵妥协了,“等晔儿三岁,再回去接他。”


    “好。”明绰双手环上他的肩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三岁可以,她只需要再熬两年。两年而已,很快的,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很快的。


    第94章


    兴和八年夏,燕军自平城班师,但并未前往洛阳,反而绕道去了河东,就驻在蒲城外。


    在蒲城的河东太守不出意外姓郑,名郑徇。去年方千绪曾谏言乌兰徵,恐洛阳守备空虚,民心不附,燕军一走会再生变故,这个“变故”,暗指的就是离洛阳西北的河东。当年拔拔真叛主,长安失去了潼关以东的控制权,洛阳就一度落入郑徇之手。长安派人打,他就跑。长安顾不上,他就又来占洛阳,讨人厌得很。直到后来拔拔真借着大燕与贺阆在北镇起摩擦的机会拿下了洛阳,才将郑徇彻底赶回了蒲城。


    说起来,石简当年就是这么跟郑徇打上的交道。


    乌兰徵便命石简入城,先探探郑徇的态度。不过半天,石简就带回了郑氏所献财宝美人。显然,郑徇自知根本没有对抗乌兰大军的能力,大有以钱买命之意,上书乞怜都不敢再称太守,只敢说自己是“郑氏族老”。


    第二日,军中再派人传令,说大军绕道只是为了避开洛阳疫病,但营中艰苦,皇后是女眷,陛下心中不忍,想让皇后进城另寻舒适之所。话一传到,蒲城立刻城门大开,郑徇亲自来迎。


    石简率亲随护送皇后进城。郑氏府上摆席面招待皇后,整个河东的世家大族都来了,明绰就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些美人财宝都还了回去,说河东亦是大燕王土,为君者自有庇佑臣民的责任,没有这样取民脂膏的道理。


    话说得是好听,但郑徇心里更加惴惴难安。夜里安顿好了皇后,把那几个美人叫来一问,都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石简把美人带回去,直接就去跟皇后汇报了。


    “末将跟他说了,皇后就在军中,不要献美人。”石简站着跟明绰说话,神色颇为尴尬,“这老儿偏不听,说料想皇后不会这么……”


    明绰闻言笑了笑,追问他:“这么什么?”


    石简眼神闪了闪,只道:“这老儿糊涂。”


    明绰猜也知道他说什么:“这么善妒,是吧?”


    石简不敢应声,眼睛往皇后房中的屏风后面看。有个人影映在屏风上,正在换衣服,袍甲搭在屏风边缘,看服色,只是个最普通的兵卒,但等这个人影从屏风后转出来,石简却立刻肃容谨立,低头行礼:“陛下。”


    乌兰徵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意地坐到了明绰身边,也不顾及有臣下在,就把脸凑了上去。明绰顺手喂了他一颗樱桃,乌兰徵两三下嚼了,又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还是‘遥领建康命’?”


    明绰摇了摇头:“陛下别冤枉人,我皇兄可没任命过什么河东太守。”


    乌兰徵并不意外,笑着把核吐了出来。


    “遥领建康命”这种事并不稀奇,毕竟大雍承继前梁,一直是汉人正统。北地很多世家若无僭越之心,都会假托大雍的任命,以此获得对抗胡人统治的正当法理。当初段氏也同样“遥叩江东”,自认大雍子民,还是段知妘识时务,选择与乌兰郁弗合作,不再理会南边那个从未朝他们伸出过援手的“正统”。


    这个所谓的河东太守,多半是郑、杨二氏自己推举出来的。郑徇此人反复无常,即便此时身段柔软,乌兰徵也不信他,非要打扮成普通士卒,混在了石简手下的人里跟着皇后一起来了。


    石简本来是来送郑徇所献文书的,眼下看着陛下都换了起居寝衣了,他自知不该再留,便行礼告退。明绰也没抬头,已经就着烛光开始翻看册子。


    她在宴上跟郑徇说,陛下有意暂驻洛阳,想把洛阳各处都重新修整,尤其是如今已经废弃的故皇城,也要修出来好住进去。郑氏若真有心,这点儿财帛珠宝不算什么,应征徭役才是正经。


    郑徇便跟皇后哭穷,说连年战乱,河东也是田荒民散,实在有心无力。他怕皇后不信,主动献了版籍帐,以此来证明他所言非虚。


    明绰翻着那册子看,乌兰徵就也把脑袋凑过来。她手中的是这三年的户调簿,上有征税和徭役的记录,应缴的绢布、粮食、劳役分配也都记录在册,乌兰徵皱着眉头看了几个数字,便冷笑了一声。


    明绰把他的脸推开,嫌他挡着烛光了,一面转头看他,含着笑:“陛下原来看得懂啊?”


    乌兰徵听出她的调侃,朝她眯起了眼睛。众所周知,陛下就知道张嘴要钱打仗,这军费从哪里来他是不管的,税收啊、户籍啊这些琐碎的东西更是看也不看。乌兰徵第一次讨拔拔真时也让明绰理过政,那时候有朝臣跟皇后暗里抱怨陛下不管内政,明绰还替乌兰徵开脱,说陛下究竟是后来才学的汉话,这版籍帐琐碎复杂,也不是寻常文字的排列,陛下有些为难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才要诸位替陛下分忧啊。


    但乌兰徵带兵打仗,不可能不会算这些。一郡该有多少人口多少地,该产多少粮,能供多少兵马,他心里都有数。河东若是真的只有账面上这么点户口和耕田,那郑徇哪来的人?哪来的钱?他屡次趁机捣乱,占据洛阳,难道靠的都是不吃饭的阴兵吗?


    此事乌兰徵心里很明白,就跟当初齐木格等人圈地一样。西海权贵圈地蓄奴,就是把原本属于国家的农田和税户都转成了他们私人财产,河东一地也并无二致。


    或者说,不只是河东。天水、京兆,那些被世家把持的地方,也都是这么做的。北方战乱经年,流民遍地,世家门阀打不过乌兰人,只能向长安称臣,但私下庇护“隐户”,那些进入他们势力范围的流民、逃兵统统不编入户籍,不向长安纳税,也不受长安之召服徭役,而他们自己则由此控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豪强便是因此才成为了“豪强”。


    各地的征税、徭役情况每三年都会制成版籍帐,上报到尚书台的户曹核实。所以这些事情,户曹知道,萧典也知道,乌兰徵就不可能不知道。


    但还是那句话,当时都是“小问题”,他们隔得又远,乌兰徵还没腾出手处理他们。


    比起别的地方,河东这几年更不受长安管辖,郑徇就做得也就更加明目张胆。所以乌兰徵一看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微微昂起下巴,梗着一股莫名的劲儿对明绰说:“我是不耐烦看,又不是不会看。”


    明绰便把册子一合,不跟他笑了:“这都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不耐烦看?你怎么干脆不耐烦做这个皇帝算了?”


    乌兰徵都让她说愣了,看着她,眼睛一眨,又一眨。明绰心说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她怎么不知不觉地把夫君当儿子教训了,别好端端的,倒把陛下惹恼了。刚想往回找补两句,就听见乌兰徵笑了一声,倒是也没恼,只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像太后。”


    明绰:“……”


    好,


    现在她恼了。


    其实明绰当时替乌兰徵开脱的那些话也有一部分真相在其中,户籍税收、土地册籍、国库账目这些东西,他刚登基的时候确实一点儿也看不明白。字都认识,排在一起却根本不通。乌兰郁弗这辈子都没研究明白过这些东西,所以他也不打算学。段知妘也是这么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硬是要他学会了。


    太后当时说,陛下以后不耐烦看可以不看,但他不能一窍不通,任由底下的人糊弄。


    这些细节,乌兰徵都不必说出来,明绰就可以想象了,甚至耳边都能听到段知妘说这些话的声音。她跟乌兰徵说话,向来该骂就骂,但又总会他要着恼的那个微妙界限前温言软语,让他能把话听进去。


    可这是明绰第一次意识到,她对乌兰徵一直以来也是如此。


    为什么?她对萧盈是这样的吗?明绰几乎都快不记得她跟萧盈是怎么相处的了,那时候她也根本没有这么多“正事”要跟皇兄谈。是乌兰徵这个人就是容易让他身边的女人都变成这样,还是因为从一开始便是段知妘教她如何向陛下劝谏邀宠,她不自觉成了习惯?


    还是说——明绰心里突然狠狠坠了一下,感觉胃里像砸下去一块石头。根本上是因为她某些方面跟段知妘是相似的,乌兰徵才会这样为她倾倒?


    乌兰徵不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心思还在这藏满了隐户的假户调簿上:“郑徇还真是不识时务啊,皇后都亲自到了,他还想糊弄。”


    明绰抬眼,很没好气:“陛下又想动刀了吗?”


    乌兰徵被她冲得一愣:“我……”


    明绰还是冷冷的:“杜、姜之流都等着看河东是什么情形呢,郑氏已经主动开了城门,陛下若还是不肯放过,恐怕师出无名,天下世家更不肯归心大燕了。”


    乌兰徵轻轻皱起眉头,闭上了嘴。他其实是不在乎郑徇死不死的,他要的是河东一地的归顺,必要的话,他也不介意把河东世家都杀光——当年他阿耶横扫北方,也没少杀骨头硬的汉人世家。像郑徇这样还能留下来的,都属于骨头不怎么硬的了。


    但他知道皇后想的不一样,她要的是世家的归心。郑徇既然假托大雍之名自举为河东太守,那萧明绰这个大雍公主,自然也要多给几分薄面。河东世家若肯归心,皇后便能坐稳洛阳,真正与乙满、贺儿库莫乞之流的西海权贵势均力敌。


    明绰这点私心其实没什么,她的算计都在明面上,并没有瞒着乌兰徵。更何况,若是河东处理得当,其余还在观望的汉人世家也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大燕要长治久安,此为上策。


    于是乌兰徵软了软语气,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绰沉着脸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户调簿扔回了那厚厚一沓的册籍上。


    “陛下现今谋定洛阳,还是离不开河东世家。眼下对郑徇不该逼迫太甚,当以重利相许,让天下世家都看清楚,陛下是如何优待郑、杨两家的。”


    乌兰徵眉头皱得更紧了:“你……”


    明绰看他一眼,又保证什么似的:“隐户之患,臣妾以后再想办法。”


    “不是说这个,”乌兰徵越发不明白了,“你怎么突然……?”


    明绰直接站了起来,把屏风上挂着的甲衣拿下来,扔进乌兰徵怀中:“陛下做戏还是做全套了吧,哪有小卒在我这里夜宿的道理?让郑家人看见可怎么好?”


    乌兰徵愣在那里,又是“啊?”一声。


    郑家专门辟出一个小院招待皇后,里里外外都是石简带来的人守着,郑徇是活腻了吗他敢来窥探?


    可是明绰非常坚决,一句话也不让他多说就把他赶了出去,甚至都没有给他时间把甲穿好。乌兰徵抱着甲衣,看着在他眼前紧紧关上的房门,愣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院里五步一岗,足足还站了七八个近卫,但全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乌兰徵转过来,满脸都是困惑和恼火,正看见石简是那个唯一敢抬头看他的,正讶异地张着嘴。乌兰徵深吸一口气,额上的青筋危险地一跳。石简立刻把嘴闭上,赶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近卫下令:“还不去给陛下收拾一间屋子?”


    那近卫吓得都快抖了:“将军,哪哪哪哪个屋子?”


    石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那间!”


    那个近卫转头就跑。乌兰徵还是铁青着脸,随意把袍甲套到了身上,但沉重的甲就没穿回去,直接扔在了地上。石简马上使了个眼色,另一个近卫赶紧上前,替陛下捡了起来。乌兰徵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走了。


    石简这才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几乎是惊魂未定地看着陛下背影消失的方向。


    看来今晚他得在这儿守一整晚了,这是石简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眼前突然又闪过了当初皇后给他的那柄匕首,上面镶嵌的宝石流转出摄人的光。


    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做错选择。石简守在皇后门外,心里冒出了第二个念头。


    第95章


    郑府中庭院东西列廊,南北通幽。不计靡费造假山环峙,仿山林之趣。清泉石上,绕阶而流。庭中松柏夹植,竹影参差,把盛夏的日光切碎,从罅隙中投落斑驳的影。


    明绰以罗扇轻轻遮光,抬头看了一会儿树影。庭心还有小渠,引井泉潜流,转折有致,渠旁铺设青石,石上还特意做出了苔痕,竹几漆凳零落散至渠水边,水中则以琉璃盛酒,沿水而下。


    郑徇的夫人杨氏坐在她左侧,从渠里取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给她切好:“皇后请用。”


    明绰谢过她,婉拒了甜瓜不吃了。河东盛产甜瓜,太守府上招待她又是不敢不尽心,她这两天吃得见到甜瓜都快吐了。


    杨夫人也不勉强,陪坐在旁。渠边有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手中突然轻轻拨了一下筝,引得明绰抬起头来看。方才酒停到了他面前,便是轮到他作诗。但他非要命人取筝来,以歌相吟,耽搁了好一阵,明绰都以为酒已喝到下一轮了。筝一响,渠边便都安静下来,全都看着他。


    他也不怯场,当即引吭而歌。歌声清越悠扬,与筝相和,又有流水潺潺,淙淙清音,杯盏交错,叮当作响,大有闻之忘忧的清雅。众人无不闭眼仰头,满脸沉醉之色。只听那年轻人先唱了一句“哟哟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然后又停下,手指一动,便有悲声而出,他这才长叹一般,将胸中优思高歌而出:“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明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皱眉,杨夫人在旁边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那年轻人一句一句往下唱,诗人梦中行于山林之间,游鹿飞鸟与他一通嬉戏,醒来却只有高台清风。月下几筵如故,白玉臂搁一如旧时,却没有了他所思念之人的体温。诗人且歌且悲,念来路无处,叹归途不见,多病多愁,此生如寄,而万古长夜,此情难消。歌到情动处,那年轻人泪落筝弦,余音不绝,引得众宾客都长吁短叹。


    杨夫人等到余音散了,才附到了明绰耳边,轻声道:“这是内侄,杨谦。”


    她招了招手,示意杨谦过来。杨谦忙放下云筝,屈步而上,跪坐在了明绰面前:“杨谦见过皇后。”


    “不必多礼。”明绰示意他起身,笑着问了一句,“杨君年轻,如何会作此悲声?”


    他看着脸色不错,体态健壮,不像是“多愁多病”。光听那诗,倒像是个已历尽人间悲欢,自知命不久矣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若真是他作的,倒有些牵强矫情了。


    杨谦俯身,说得倒是很坦白:“皇后明鉴,此诗乃大雍陛下所作短歌行。小民才短,向来仰慕那位陛下的才学,今日杯停眼前,小民仓促之下无以成诗,又见皇后在此,故而又想起此诗……得见故国明月,难免涕下怆然。”


    是萧盈所作,就说得通了。明绰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垂下眼并不言语。


    明绰还在建康的时候,萧盈是很少写诗的。明绰曾亲眼见他写完就将诗稿焚去,她小时候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自矜,羞于将诗作示人。现在听杨谦歌完,反而明白过来。诗以喻情,难免会流露出他真实的心思和感情,谢郯父女在的时候,他是绝不敢的。


    倒是如今,一支记录深夜幽梦忽醒的短歌行,也能一路流传至河东,被这不及弱冠的杨郎唱到她面前来,意有所指地叹什么“故国明月”。


    她不说话,杨谦就有些失措,茫然地抬头看了杨夫人一眼。杨夫人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夫君郑徇。明绰把这些眼神交汇都看在了眼底,仍是不动声色。杨夫人只好示意杨谦先退下,自己赔着笑,又给明绰奉果脯。


    “他还年轻,不过附庸风雅,皇后千万不要见笑。”


    明绰这才笑了笑:“哪里的话?真名士自风流,何必过谦?”


    “到底河东是乡野村处,比不得建康的。”杨夫人面色松了一些,话稍稍一顿,又道,“昔年太尉府曲水流觞,宴饮玩乐,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们也不过风闻几许妙处,尽力学来,也好一解皇后的乡愁。”


    明绰一时没答,放下罗扇看了一圈。只见宾客们皆衣轻葛,佩香囊,一个西海人也没有,一件带着胡风的衣饰都瞧不见,这样的场景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恍惚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建康。


    明绰低头一笑:“夫人有心……太守也有心了。”


    杨夫人便轻轻凑上前,又道:“皇后嫁来多年,想是委屈……”


    明绰只当没听见,突然续着方才的话又说:“不过当年太尉府上如何‘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倒是也没福气见着。”


    杨夫人神色微怔,没接上话来。明绰歪着身子,坐得放松,手里玩弄着罗扇柄上的穗子,只道:“昔日太父交游皆为朝中士人清贵,他们曲水流觞,宴饮玩乐,女子是不得列席的。别说是我,就是我表妹,当今大雍的谢皇后,未嫁时就在府中,也没这福分见过。还是河东好啊,受了胡风旷达的熏陶,才有今日男女同席之乐……”明绰顿了顿,抬起眼冲她一笑,“夫人,你说是吧?”


    杨夫人面色明显有些尴尬。明绰不动声色的,只是朝着她笑,一双眼睛却像要透过她的面皮,把她,和她背后的丈夫都看透。


    像郑、杨二氏这样的北地士族明绰这些年已见得多了。他们既无段氏死战到底的骨气,又放不下士大夫的自满和骄傲,面上对乌兰称臣,背后仍要讥讽他们蛮夷粗鄙。杨谦借萧盈的伤怀来叹自己的“故国明月”,可前梁国破已是百年之前,他们世代盘踞河东,也从未受过建康的宣召,明绰真不知道他们叹的是哪门子的“故国”。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非我族类”的狭隘心肠,以为她也是汉人,定会与他们一起自怜自伤。


    明绰心里觉得这些士人可怜又可笑,但他们如此作为,倒也正中她的下怀。见杨夫人颇有些尴尬,又主动道:“杨君虽是借了我皇兄的诗,但唱得如此情真,想来也是尽得诗中真味。他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见地,已是不俗,果然是家学渊源,不同凡人。”


    杨夫人忙低头应和,已是不敢再主动说什么。明绰又道:“等洛阳疫病一除,陛下有意在洛阳也兴办汉学,本宫看杨君的才学就很不错,人又机灵,会说话,不如到时候就随本宫去洛阳,也好谋个一官半职。河东世家百年流芳,总要承继下去才是。”


    杨夫人一愣,这她可做不了主,只好又往郑徇那里看了一眼。郑徇与其余男子宾客同坐,原本只是假装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现在已经是明目张胆地看着,眼神颇有些焦灼。夫妻两个对了好几个眼神,都是惶然无措的神情。明绰心里觉得好笑,干脆一抚额头,小声道:“哎哟。”


    杨夫人赶紧倾身:“皇后怎么了?”


    “你们家的酒太好了。”明绰撑着太阳穴笑了笑,又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哎哟……”


    杨夫人眼睛一眨,乖觉地低头来扶明绰,明绰也故意作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让她搀着,朝席上众人大笑:“本宫不胜酒力,先回去了,诸位可别被我搅了兴!”


    郑徇连忙起身行礼:“恭送皇后!”


    明绰轻轻以罗扇掩面,还是让杨夫人扶着走。皇后的女使就等在庭院中,外围则站着石简将军带的近卫。见皇后走得歪歪斜斜,冬青连忙上前来扶。明绰有心让杨夫人赶紧去跟夫君商议皇后要征召杨谦去洛阳一事,越发装得醉意熏熏。其实七分演,三分真,因为确实喝了不少酒,脸颊是酡红的,看着很让人信服。杨夫人被冬青劝着回了头,想想又觉得皇后醉成这样,冬青一个人扶回去是不是有些为难,刚想再叫人去帮忙,余光中就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了皇后身边,一把扶住了她。


    杨夫人吓得脚下一顿,以为是小卒以下犯上,刚要叫起来,却在看清楚他脸的时候突然噤了声。


    看他甲胄服色,是石简手下,但他鼻高眼深,白面蓝瞳,显然是个乌兰人。而且英俊得都有些夺目了,往皇后身边一站,怎么瞧都没有“以下犯上”的感觉。杨夫人心里一怔,意识到那是因为皇后的女使让了他一步,非常自然。倒是皇后,拿手里的罗扇柄敲了他的手腕一下。


    那乌兰人松了手,退开一步,转过脸来。杨夫人反应奇快,立刻转身,作出一副她一直在往回走,没有回过头的样子,两步就走远了。


    乌兰徵轻声道:“她没看见——你怎么了?”


    明绰倚在冬青身上,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果然看见杨夫人已经走到了假山后面。庭中已经又传来琴筝和说话的声音,宴又继续了。她这才重新站直,不用乌兰徵来扶她:“没事没事……哎呀演的!你真是……”


    她哭笑不得,又拿扇柄敲他手腕,又没舍得敲重,倒像是撒娇。石简就站在几步开外,明绰一眼横过去,又道:“主将还没动,你就一步往前了?”


    这人约莫这辈子都没做过小卒,戏演得着实糟。


    明绰走了两步,经过了石简身边,把他也一起捎带上:“石将军也不知道拦着!”


    石简默不作声,只是抓头。明绰觉得好笑,又朝乌兰徵横了一眼,示意他跟上,边走边小声道:“早知道你这样不会演戏,就干脆省了这套麻烦,让陛下光明正大地一起入城。”


    乌兰徵见她确实是没醉,除了脸上红了点,站得直也走得稳,脸上才没了担心的神色,只道:“那朕就听不到这番好言语了。”


    明绰便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庭院渠水,无墙相隔,这些士人说的话,唱的歌,乌兰徵听得是一清二楚。文人酸气,除了自怜自伤,便是对乌兰人的讥讽玩笑,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当时明绰说要进城,想办法收服河东世家,不想让他跟着,就是怕他来了,郑徇等人就只剩下恐惧,她难以施展。乌兰徵白龙鱼服跟了来,也是想看看这些河东世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听到了,就是听得不太高兴。


    “那杨谦有什么才学?”乌兰徵摇摇头,“这不是自己作不出诗,还耍赖么?”


    “你管他有没有才学呢!”明绰压低了声音,抓了他的手让他也小声一些,“他姓杨,又是郑徇的内侄,他若在洛阳出仕,进一步,是陛下优待河东世家,退一步……”


    她朝乌兰徵看了一眼,乌兰徵便明白了。退一步,那就等于是个质子。


    明绰手里还转着那罗扇玩,又道:“我这步棋已经下了,就看郑徇怎么接招。”


    由她出面,说在洛阳也要兴汉学,还让河东世家来任官,这意思,郑徇不会不明白了。先礼后兵,他要敬酒不吃,那就只有罚酒了。


    乌兰徵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进了院子,半晌,又道:“你皇兄


    那诗……”


    明绰脚下一顿,转头看着他。乌兰徵微微皱眉,问得有点儿不情愿:“什么意思?”


    他学汉话也就是学学日常说话写字,平时文书谕旨用的也是浅近的大白话,若是非常正式的场合,自然有萧典这样的汉官来给他润笔添色。论起诗,他确实是不通。方才那些世家子弟谈笑讥讽,有几句他没转过弯来,但是听出来那意思了,就是笑他们乌兰人不通文墨,粗鄙不堪。


    明绰看着他,今天日头特别好,映得他一双眼睛格外蓝。她左右看了看,见已经进了自己院子了,就往前一步,贴到了乌兰徵身边。石简冬青等人全都原地转身,该干嘛干嘛去。


    乌兰徵比她高出来许多,现在又很明显有点不高兴,所以也不低头,明绰只能揽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来,在他唇边吻了一下。


    “我皇兄就是做了个梦,吓醒了。”明绰声音软软的,有意逗他似的,“然后就写了首诗。”


    乌兰徵很捧场地扬起了嘴角,又想忍住:“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啊。”


    乌兰徵便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也不评价什么,抬脚走了。明绰站在那儿,看着他梗直脖子的背影,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笑,乌兰徵就转回头来看她,明绰就拿罗扇挡住脸,只朝他露出了一双笑弯的眼睛。


    乌兰人怎么就粗鄙了?明绰没忍住在心里想,她觉得挺好的。


    第96章


    杨夫人心神不定地坐回席上,刚给明绰剖的甜瓜还搁在原处,郑家族中一个女孩儿凑上来,轻声道:“大伯母还吃吗?”


    杨夫人头也没抬,仍是皱着眉头:“你拿去吧。”


    那女孩儿见她神色不善,也不多说什么,自己拿了甜瓜去给杨谦了。杨夫人左思右想,脑子里全都是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皇后携近卫进城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石简将军的队伍里有乌兰人。照理说,那样的人是很难被忽视的。她方才只匆匆看了一眼,但那个人的身影和相貌都已经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杨夫人一边想,一边端起酒,但凑在唇边,就是不饮。


    也许那乌兰人也是看皇后醉倒,一个娇滴滴的女使扶不动,才上手帮忙?她听说乌兰人向来没什么尊卑规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就像是下台阶时踩空了一脚,怎么都不是滋味。


    不对。杨夫人把酒杯放下,心里又重新浮现出皇后当时的神情。她眼里明显有笑意,伸扇子的时候鬓边的步摇都在跟着晃,整个人又亮又跳脱。她拿扇子打那一下,是不要他扶,但不像是真的拒绝什么,若真是近卫没规矩,她怎么会露出那种神情……


    杨夫人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抬起头来,只见方才跟她说话的郑家女正歪着头看杨谦,眼中也是亮晶晶的,杨谦也以为没人看见,吃着甜瓜,回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郑家女便马上别过脸,昂起下巴,眼神里满是娇俏,和方才的皇后一模一样。


    杨夫人浑身不自觉一颤,手边的酒盏一下子被她打翻,酒液淌了满桌。


    “夫人。”她身边的侍女忙来收拾,但是杨夫人一张脸煞白,只是盯着郑家女的神情。


    这是年轻女子与人真心爱慕才会露出来的神情。一个皇后爱慕着的乌兰人,一个高大,英俊,全然不顾规矩尊卑的乌兰人……


    席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郑徇那二弟正作诗,最后一句想不出来,模仿了一句乌兰语,那词谐音河东方言里的一句粗话,不太好听。他这般放进诗里,引得所有人都笑起来。方才皇后还在,他们收敛了很多,现在已是无所顾忌,个个笑得捶胸顿足,反复模仿,都觉得很有乐子。杨夫人看着他们前仰后合,只觉得盛夏里却如被一桶冰从头浇到了脚。


    “别笑了……”她说了一句,但声音很轻,没人听见。然后她又提高了声音,“别笑了!”这一声又太过尖锐,破了音,惊得所有人都转过脸来,惊异地看着她。


    郑徇站了起来,低声唤她名字:“元姝,怎么了?”


    杨元姝抬起头,神色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又把视线落到了茫然瞪着眼睛的杨谦脸上。他也已经走了过来:“姑母?”


    “夫君,”杨元姝抓住了郑徇的袖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好了,不好了……”


    郑徇马上意识到,是皇后跟她说了什么,马上低声吩咐了一句,把宴停了,他两个弟弟都过来,借一步说话。等扶起了杨元姝,郑徇突然发现,夫人的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谦儿,”郑徇嘱咐内侄,“把你父亲也叫来。”


    杨谦正要应命,杨元姝却道:“差别人去叫,谦儿也来!”


    杨谦不明所以,但看郑徇点了头,便乖乖低头说了声“是”,起身跟着一起走回了书房。杨元姝的兄长不在席上,来得晚了些,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所有人都是脸色惨白一片,儿子更是颓坐在地,冷汗潸潸,失了魂一般,只是一遍一遍念:“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


    “这是怎么了?”杨焕吓了一跳。


    郑徇在原地焦虑踱步,一时顾不上回答内兄,只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夫人:“元姝,你确定吗?那就是……?”


    他甚至不敢把“陛下”两个字说出来。杨元姝坐在那里,仍是脸色惨白,垂着头并不言语。


    杨焕茫然不知所以,只好又问一遍。郑徇回过头,告诉了他怎么回事——他妹妹方才看见了一个乌兰人与皇后举止亲密,猜测乌兰徵白龙鱼服,其实也在府中。今日的宴,他也都听到了。


    杨焕愣在那里,视线在郑家几个兄弟脸上一一扫过,问道:“你们在宴上都说了什么?”


    没人敢回答他,郑家三个兄弟都避开了视线,满脸的难堪。诚然,在皇后面前,太粗俗的话没说,可是他们觉得皇后也是汉人,有些话确实不太……但皇后当时也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神情啊!他们都以为没事,不过宴上玩笑而已……


    “这,”杨焕猜也知道他们私下里会说些什么,一时也吓得白了脸,舔了舔干巴巴的唇,突然道,“说不定,那人……那人只是皇后的情郎呢!”


    “不会。”郑徇已是一副认了命的神情,也坐了下来,“陛下出征都要带着皇后,送去的美人看也不看……他们少年夫妻,情深意笃,皇后哪会有别的情郎?”


    杨焕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拽住了自己的儿子就要往外走。杨谦似是已经被吓软了腿,在地上哀叫了一声:“父亲!”


    “走!我们回去!”杨焕咬了咬牙,低声道,“是郑家惹下了泼天大祸,与我杨氏何干……”


    他话还没说完,杨谦就拽着他的手,哭着喊:“父亲!皇后要我随她去洛阳出仕,我……”


    若是半个时辰前,他还觉得这是好事,是他的机会,但是听完姑母所说,他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好像“洛阳”二字便是一把铡刀,他半个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杨焕闻言也不拉儿子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命似的在杨谦背上捶打起来:“你!郑家的宴,你为何非要来现这个眼!你啊!”


    郑徇皱眉,对内兄的薄情十分不满,低喝了一声:“好了!”


    杨元姝出了声:“夫君……”


    郑徇把对内兄的不满都迁怒到了她身上,只当没听见:“眼下要赶紧想想对策才是。”


    “还能有什么对策?”他二弟也是满脸的绝望,“那可是一尊杀神哪!当年漳郡李氏不服他父亲,他们就屠城而过!”


    他说着说着就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只是一遍遍哭“完了”二字。漳郡城中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大军连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隔了数日河中仍流鲜血。乌兰徵暴虐嗜杀不让乃父,他不止杀汉人,连西海


    他自己的族人,也是同样屠城报复。他的心眼可比针尖还小啊!


    杨元姝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只是想,既然这么害怕乌兰徵,为什么还要在宴上说那些狂悖讥讽之言呢?就算乌兰徵没来,难道你们就不怕皇后回去告诉他吗?


    还是说,就是因为皇后在。不只是因为她是汉家公主,还因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所以你们就想把在乌兰徵面前弯下去的腰,到萧明绰面前重新挺起来?


    可是她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一句话都没说,仍旧垂着头,不言语。郑家兄弟们议事的时候,一向很少让她说话。她的夫君还是算得上敬重她的,大事也都会让她一起来听,不过只是听罢了。


    郑徇让兄弟哭得心烦,伸手撑住了额头。几个人七嘴八舌,唉声叹气,一会儿说要弃城逃难,一会儿又说不如壮胆赴死,郑徇也没有插嘴,到最后,几个人都没主意了,还是都望向了郑徇。毕竟他才是河东之主。


    郑徇缓缓地抬起脸,从掌中露出了一双眼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乌兰徵既然敢单枪匹马地来,那就不能让他走了。”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独杨元姝转过了脸,看着丈夫。他放下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狠厉之色。


    “石简就带了这么点人,在我的地盘上,杀了也不难。”


    房内一时鸦雀无声,他两个弟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才有人问了一句:“那皇后……”


    杨焕突然跳起来:“可以挟持皇后啊!”


    郑家三兄弟都看着他,他一改方才吓得半死的样子,似是被妹夫的狠辣感染了,眼中迸射出狂热的光:“皇后有儿子,咱们何不杀了乌兰徵,挟持皇后,夺去城外大军,杀回长安,扶立皇后的儿子登基——”


    这下是杨元姝没忍住扶住了额头:“阿兄……”


    杨焕也不理睬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野心的狂妄之中:“皇长子年幼,皇后又是一介女流,到时候,咱们郑、杨二氏摄政监国……”


    杨元姝提高声音:“阿兄疯了吗!”


    “男人议事你不要插嘴!”杨焕不耐烦地喝了她一声。


    杨元姝只好朝向丈夫:“洛阳就在百里之外,这……”


    但是郑徇也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他虽未像杨焕一样直接呵斥夫人,但神色也有一些不耐烦,好像她不通情理:“这也是被逼无奈!若是让乌兰徵回去了,咱们都没有命在了!”


    杨元姝微微往后一仰,习惯性地噤了声。她坐在那里,看着房间里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都被恐惧和绝望逼出了一股可怕的残忍,而这一触即破的残忍下,又是一种近乎可笑的自以为是。他们那么坚定不移地认为只要伏杀乌兰徵,皇后一介女流,一定会乖乖听他们的话,同时又觉得这样一个软弱听话的皇后,会有足够的威信能让城外大军全都俯首听令——可是蒲城外的甚至不是乌兰全部的大军,洛阳仍有守军。他们却觉得已经胜券在握,能剑指长安,扶立幼帝,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做第二个萧氏。


    郑徇没怎么说话。他比另外几个人好些,至少在弟弟说到“第二个萧氏”的时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只说“长安仍有段太后坐镇”。杨元姝拉了拉丈夫的袖口,想单独和他说两句,郑徇还是没理她,只是把袖口拉出来,对她说:“夫人先回去休息吧。”


    杨元姝终于彻底闭上了嘴,她想了想,然后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杨夫人挺不简单。”明绰托着腮,突然跟乌兰徵说。


    乌兰徵人在屏风后,又在脱甲。今日皇后假托醉酒,厨房送了吃食来,他们可以一起吃了。所以他先脱甲,再吃饭。听见明绰的话,他还想了想。不过他对杨夫人没什么印象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跟在夫君身后的女子。


    “她怎么了?”乌兰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只是脱了甲,没穿寝衣,光|裸着上半身——他还记着两年前那个夏天明绰说的话,没事儿少穿点衣服,让明绰尽情看。只可惜现在明绰对他的肉|体已经习以为常,反而是冬青原本正布菜,立马就低下头行了一礼,出去了。


    明绰举起筷子:“我看她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太听夫君的话了。”


    乌兰徵坐下来:“怎么说?”


    “她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明显都是郑徇要她说的。”明绰用筷子蘸了一点汤,尝咸淡似的,在唇间抿了抿,“但她讲得很有分寸,这就是她自己会说话,还不忘提携内侄。”


    乌兰徵给她夹菜:“二氏并立河东,但毕竟郑徇才是河东之主,她是想着帮衬母家。”


    “所以才说她是聪明人啊。”明绰一脸正色,“你可别小瞧妇人夹在夫家和母家之间的为难,尤其是这种世家大族之间。”


    乌兰徵抬头看了她一眼,感觉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的,好像他这个夫君多叫她为难似的,只好摇头:“不敢,不敢。”


    明绰也不好好吃饭,用筷子撑着脸,又道:“她让我有些想起桓姐姐。”


    “袁煦的夫人?”


    “嗯。”明绰点点头,“桓姐姐也是很柔顺贤惠的妻子。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连夫君的面都见不着,就跟自己守活寡似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敢错。我以前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太贤惠了,总是一副夫君就是她的天的样子。”


    乌兰徵听着她说得叽叽呱呱的,饭也不吃,就含着笑看她。他听明绰说了萧盈罚袁煦的事儿了,便道:“但桓夫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吧?”


    “当然不是了!”明绰把眼睛一瞪,“我后来发现,桓姐姐聪慧,善良,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她做贤妻,是因为男人就吃这一套,她太喜欢袁煦了,也想袁煦能喜欢她……”


    她说到这里就叹了口气,还是觉得明珠暗投,桓姐姐实在太给袁煦脸了。可是桓姐姐就是喜欢他,没办法。袁煦那副相貌吧,也确实还是说得过去。她想到这儿就看了看面前自家夫君,看看他的眼睛鼻子,还有线条流畅的胸腹,心里就感慨,当年还是不够理解桓姐姐的心,现在她才是真的懂了。


    乌兰徵让她那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凑过去小声道:“我可没要你做贤妻吧?你是妒妇我也喜欢。”


    明绰便委屈地撇撇嘴:“陛下说我是妒妇?”


    这话是当年她自己说过的,不做贤后,要做妒妇。乌兰徵才不上她的当:“欲加之罪。”


    明绰便凑上来,不依不饶的:“那我不贤惠吗?”


    “咸,可太咸了。”乌兰徵低头吃菜,“拿杯水来。”


    明绰“咯咯”地笑,给他倒了杯水。乌兰徵接过来,看她笑得开心,眼里便化开了什么似的,又把话拉回来:“怎么?杨夫人也是太喜欢郑徇了才这样听话?”


    “那倒也不一定。”明绰若有所思的,“女人的柔顺有时是没有办法,不代表她心里真的没有主意。我是觉得她和桓姐姐一样,其实外柔内刚……”


    她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冬青的声音:“杨夫人怎么来了?”


    杨元姝的声音紧接着传进来:“我有要事求见皇后!”


    房中二人俱是一愣,明绰有一种背后议人是非被抓个正着的慌乱,赶紧推乌兰徵起来。乌兰徵虽说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但他做了那么久的皇帝,从来没有见了谁要躲的道理。明绰见他不动,又到处找他寝衣:“穿件衣服吧你!”


    乌兰徵被她一件衣服兜头砸下来,又不情不愿地被她拽起来推到了屏风边,挣扎着说:“冬青又不会放……”


    果然,冬青在门口阻道:“皇后不胜酒力,已经歇下了,夫人有什么事还是——诶?夫人!”


    门突然被打开了。明绰险而又险地从屏风旁边转过脸来,正看见杨元姝闯了进来。冬青已经满脸的恼火,石简也听见动静往这边来,准备把这妇人强拉出去。但是杨元姝也没有真闯进来,就站在门口,视线先是落到了饭桌上两人的碗筷上,然后又看见了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甲。


    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恐惧与了然参半的神情,好像她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柄剑到底还是落下了。


    “夫人。”冬青沉着声音追上来,“虽是在夫人家中,也不可冲撞了皇后!石将军——”


    明绰抬了抬手,示意石简不用动手。杨元姝的脸色不对劲。


    “夫人,”明绰往前走了一步,“有何要事一定要见本宫?”


    杨元姝转过脸来看她,双腿一软,颓然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皇后……宽恕河东全族的性命!”


    明绰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了,语气十分放松:“夫人放心吧,我知道诸位只是喝多了酒。陛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屏风后的影子微微动了动,显然有些人对“不是那么小气”有些意见,但没提得出来。


    明绰上前去扶:“夫人起来吧。”


    杨元姝没有起来,她的脸非常白,眼睛里却充了血,红得吓人,额上迸出了一条细弱的青筋,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明绰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杨元姝突然挣开她,膝行数步,朝着屏风狠狠磕了个头:“陛下!我夫君有罪,但郑、杨两族无辜!河东百姓无辜!求陛下宽恕!”


    房中顿时一片寂静,连明绰都愣在了那里。下一刻,屏风后的人影动了。


    乌兰徵走了出来,已经披上了那件寝衣,只是襟口未合,长发未束,看起来就像寻常富庶人家中正与妻子用饭的男人。但是站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却高大威严得如一尊神明。


    “说吧,”乌兰徵垂下眼睛看她,“你夫君何罪之有?”


    第97章


    烛影摇曳,将郑徇独坐桌前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两个兄弟和杨焕都让他支使下去调动人手了,吵吵嚷嚷了好几个时辰,书房里总算安静下来片刻,他将佩剑放在膝盖上,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过剑鞘上繁复华丽的纹路,仿佛抚过自己曲折幽邃的野心。


    他闭上眼,又把攻占洛阳的路线在心里演练了一遍。郑徇心中看不起他内兄,也不打算听他的。立刻剑指长安是不现实的,先夺下洛阳方可徐徐图之。杨焕的狂妄来自于软弱与无知,他一生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没有和乌兰郁弗交过手,但是郑徇有。北地许多人都没有挡得住乌兰郁弗的铁骑,但他守住了河东——尽管是以折腰称臣为代价,但这不妨碍郑徇自认当世豪杰人物,他知道,他不过是差了一点气运。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也许杨焕的狂妄未必不可以实现。


    郑徇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想到昔年多少豪杰,都是从几乎必死的绝境中被命运选择,他甚至感到夜空中的群星都看着他,为他指路。


    “天道在我。”他站起来踱了两步,“天道在我!”


    他的声音盖过了门口的脚步声,房门突然被推开,郑徇猛地转过脸来,下意识拔剑出鞘。天色已暗,他未添烛,只能看见暗中依稀是个女子的身形。他心里定了一半,只道是自己的夫人:“元姝。”


    那女子没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郑徇回转过身,将剑重新插回鞘中:“事情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早些休息就好,不必担心。”


    “郑公安排好了什么?”


    郑徇整个人一僵,似是不敢相信他听到了谁的声音。脚步声又响起来,他听出了女子衣饰上的环佩与鬓间发饰极轻的声音。只是几步,却走得那么漫长。郑徇僵硬地转过了身,看见微弱的烛影下,映出了萧皇后的脸。


    “郑公,”明绰一双眼睛看定他,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你安排好了什么?”


    烛影突然映出利刃的寒霜。


    杨元姝跪伏在地,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抖。她还是朝向屏风的方向,但乌兰徵已经到了她的侧边,正坐在桌边,没事儿人似的吃饭。杨元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也跟着转过去面对陛下,但是她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恨不得能把自己原地抹除。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向乌兰徵汇报情况。在得知郑徇的计划之后,乌兰徵没有半点的恐惧与失措,甚至笑了一声。然后杨元姝就看着他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出去盯着。对于蒲城什么地方能囤兵,军队到郑府能走什么路线,甚至连城中武库在哪里他都已经一清二楚,好像整座蒲城在他眼中就是透明的。杨元姝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她做对了,她的夫君在乌兰徵手里根本没有胜算。但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攫取,乌兰徵是什么时候了解了蒲城的城防?这才是他白龙鱼服进城的真正目的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河东?


    “石简!”乌兰徵突然喝了一声,杨元姝整个人猛地一颤,连跪也跪不住,整个人抽去了筋骨一般瘫软在地。但乌兰徵看也没看她,他突然发现石简居然还守在院中,把他叫了进来。


    石简走进门:“陛下!”


    “谁让你留在这儿的?”乌兰徵皱起眉,“朕不是让你跟在皇后身边么?”


    “臣……”石简顿了顿,突然肃然道,“保护陛下,才是臣的第一要务!”


    乌兰徵很不耐烦:“朕要你保护什么?”


    石简跪了下来:“陛下自有天佑,但天若有失,我为人臣,当为陛下……”


    “别给朕来这套!”乌兰徵打断他,“马上去皇后那里,她少一根头发,你提头来见!”


    石简立刻站起来,领命而去,走到门口了,乌兰徵却又叫了他一声。石简再次回头,看见乌兰徵打量了他一眼,语气竟有些不太情愿似的:“你的忠心,朕知道了。”


    乌兰徵本来就习惯用西海将士,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层偏心。石简此人又有些别扭心思,知道当初得罪过陛下,难免自伤。乌兰徵也不是不用他,但就是没这么信任。刚才皇后出门的时候石简确实跟上了,但是皇后突然对他说,让他回去守着陛下——不用一直守着,但必须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当时石简不明白为什么,眼下听到乌兰徵这句话,心中便是一动。他也没说什么,撩袍下跪,规规矩矩地给乌兰徵又行了个礼,不等他再赶,便站起来转身跑了。跑得很急,全身的甲片彼此碰撞出很大的动静,生怕晚到了半刻,皇后便会有什么危险。


    乌兰徵没说话,皱着眉头看着石简消失的背影。杨元姝支撑着自己跪好,颤着声音:“陛下,我夫君若,若……陛下可……可挟持妾……妾愿以身相代,代……只,只求陛下……”


    乌兰徵好像终于想起来她还在房中,垂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桌上一道炙鱼。杨元姝转过来才发现乌兰徵只是挑鱼刺,把鱼肉都堆在了皇后碟中。她一时竟然忘记了眼下是什么情形,愣愣地看着乌兰徵的动作,直到他重新开了口。


    “朕不挟持女人。”


    杨元姝把头磕下去:“陛下——”


    乌兰徵低头看她:“但你夫君会吗?”


    “本宫在问你话!”


    明绰看着郑徇第二次拔出来的剑,剑锋离她极近,但她只垂眼一扫,好像那吹毛断刃的利器不过是小儿玩物,然后抬起头重新看定了郑徇的眼睛,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郑徇没忍住往后一退,看着皇后冰冷的眼神,方才“天道在我”的豪情瞬间被冻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压在了他胸口。皇后显然已经知道了,但是她怎么知道的?郑徇在心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是他那贪生怕死、软弱无能的兄弟?还是杨焕父子?事以密成,事以密成啊!他脑海中只有这四个字,如黄钟大吕一般,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就不该让这几个人离开他的视线!有人告密,那乌兰徵也已经知道了吗?他若是传令出城——不会的,他已经让家奴通传下去封闭城门了——可是!


    他的念头转得就和他的心跳一样快,家奴靠得住吗?如果都已经有人告密了……


    明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看出来他已经快把自己吓死了,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话!”


    郑徇横下一条心,两只手都抓住了剑柄,下了极大的力气一般把剑刃横过来,威胁地抵在明绰的皮肤上:“你们势单力薄,乌兰徵今夜必命丧于此!皇后还是识相些,免得见血!”


    但明绰好像根本没感觉到贴着脖子的寒刃,伸手捏住剑刃,不屑地往旁边一甩。她分明也没用多少力气,但郑徇没料到她不怕,竟被她甩了开去,一时怔住。


    “你当本宫没见过血?”明绰也没后退,反而又逼近了一步,盯紧了他的眼睛,“我十四岁就见过长沙王谋逆了,他也把剑架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美艳却可怕的笑意,“郑公猜猜,最后人头落地的是谁?”


    她不怕。她竟然不怕!郑徇终于意识到了计划中一个极为可怕的漏洞——他们控制得了这个皇后吗?就算能顺利伏杀乌兰徵,皇后会不会立刻踏平河东?


    郑徇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眼底迸出一股杀意:“萧皇后,我本不愿……”


    “不愿什么?”明绰咄咄逼人。


    郑徇狠狠咬牙:“我顾念故国之情……”


    “你与本宫有什么故国之情?”明绰打断他,“郑氏是舍命护过前梁南渡,还是从龙有功,定过我大雍基业?”


    明绰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郑徇已被她逼至案前,无路可退,剑锋太近,他已被明绰拨开过一次,竟横到她脖子上就可笑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竟下意识屈臂横剑。只是这一个动作,就把他的那股杀意全部泄光。郑徇自知气短,只能又尴尬又局促地说:“我不愿跟女子动手!”


    他话音未落,明绰抬起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打得干脆利落,郑徇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


    明绰根本不让他说话,抬手又是一巴掌,这一次打得郑徇头都歪了过去。


    石简适时地闯进来,听见声响还以为郑徇动了手,急得什么似的,进门一看却见郑徇捂着脸的狼狈样子,顿时也愣在那里。


    明绰头也没回:“出去!”


    石简马上听令:“是!”


    郑徇见到石简到了,顿时连强撑出来的凶狠都支撑不住。手里一松,长剑“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只看到幽暗的烛光映在她眼中,竟有摄人的寒意。


    “本宫一番筹谋……竟要毁在你手里!”


    明绰说得咬牙切齿,她是真没想到郑徇竟会做出这种蠢事。杨元姝跪在地上边哭边说的时候,明绰感觉她已经把夫君狠心舍了出去,只想保全族其他人的性命。她恳求乌兰徵让她先来跟郑徇谈一谈的时候,竟然成了比杨元姝还要更想她夫君能活下来的人。


    过来的路上,她一点儿都没有想到郑徇可能会狗急跳墙对她不利,满脑子只有这两巴掌。


    “陛下已经一统北方,现在天下姓的就是乌兰!大司马乙满掌全国军务,羽林军尽归贺儿库莫乞,他们手里都是累世不迁的军功!乌兰亲族七大姓,在长安根深蒂固,位高权重——你们躲在自己的老家,灌两口黄汤,唱两句酸诗,天下就能回到汉人手里了?”明绰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本宫征召你的侄儿,就是为了让所有的北地世家都看看,到时候人才尽归洛阳,本宫才能和乌兰七大亲族平起平坐,汉人才能在大燕有一席之地!”


    郑徇被她骂得下唇剧颤,双膝一软,已经不自觉跪了下去:“皇后……”


    “河东若肯归心,高官厚爵,你要什么本宫不给你!”明绰低头看着他,神色如看一条狗,“郑公负我实深。”


    她不惧刀剑,已震碎了郑徇的自以为是,强撑出来的狂妄如云烟散去之后,便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皇后此时又说出这番筹谋,威吓之外便还有一层“自家人”的怒其不争。郑徇又惊又惧,愧之悔之,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明绰转头就走,郑徇突然反应过来,膝行上前,不顾一切地拽住了她的裙角:“皇后!求皇后救我!”


    “救你?”明绰照着他脸啐了一口,“你想杀我夫君,谋我孩儿,还要我救你?”


    “臣知错了!”郑徇猛地把头磕下去,冷汗和眼泪一起糊了满脸,“臣真的知错了……皇后救救我!”


    明绰深深吸了两口气,嫌恶地看着抱住她腿痛哭流涕的男人。她真恨不得亲自提刀斩了这蠢货,可此人偏偏杀不得。北地所有的世家都看着河东呢。


    “还不算太迟。”明绰听够了他的嚎哭,终于冷冷地开了口,“陛下还不知道此事。”


    郑徇全身都僵在那里,突然看到了活命的一丝希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绰:“当真?”


    假的。恐怕现在整个郑府都已经被石简带来的“那点人”控制了。可能就在他们说话这个功夫,弓手已经在外面对准这蠢货的脑袋。


    但是乌兰徵也答应了她,只要郑徇还没有真的动手,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再给他一次机会。


    明绰伸出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极具威压地俯身:“要本宫保你,郑公又以何为报呢?”


    “妾愿一死,求陛下……”


    乌兰徵突然把筷子一放,动作有点重,“咄”的一声。杨元姝又是一惊一乍地到抽一口冷气,不敢说话了。乌兰徵让她哭得有点儿心烦,他实在是很不喜欢听女人哭。


    乌兰徵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吓得快要昏过去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道:“朕不会屠城。”


    杨元姝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忙道:“陛下仁慈——”


    “不是朕仁慈。”乌兰徵打断她,“是已经答应过皇后了。”


    他知道河东对于明绰的筹谋来说有多重要,若失河东,迁洛阳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他既然允许了明绰去找郑徇谈,就会遵守诺言——前提是,郑徇识时务。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手软。


    杨元姝也听到了明绰恳求乌兰徵时约定好的话,听出了乌兰徵的言外之意,便更添了一层恐惧。明明得到的是不屠城的承诺,她却觉得还有更可怕的命运在等着她和她的家人。乌兰徵不需要做出什么威胁,他轻描淡写之下,就已经是绝对的生杀予夺。


    乌兰徵不明白他都已经承诺不屠城了这女人怎么又哭,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既认定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何必又来求朕?”


    杨元姝没想到陛下突然跟她这样说话,咬紧了下唇,两只手的手指互相绞着,没有回答。


    乌兰徵:“你夫君奋起反抗也是天经地义,或许本来还有一线生机,你就不怕你这一状告的,彻底绝了他这一线生机吗?”


    怕。她也想过了这一层,所以才会汗湿夹衣,魂不守舍。但乌兰徵的语气给了她某种暗示,杨元姝心思转得飞快,突然道:“妾不觉得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


    乌兰徵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杨元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声调平稳了一些:“今日皇后对妾说了一句话,若非河东受胡风渐染,今日都不会有男女同席之乐。妾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


    她生在河东,从小耳濡目染,都是蛮夷如何凶残暴虐不开化,南方才是礼乐上国。可是皇后却说,建康的宴饮玩乐并没有女子列席的份。那这儒学教化与蛮夷胡风,真就如此高下悬殊,良莠分明吗?


    “妾不懂那么多,”杨元姝承受不住乌兰徵的注视,又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既然陛下做夫君比我的夫君要好,那乌兰人想来也不是那么……”


    她不敢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只好又磕头:“陛下天恩浩荡!”


    乌兰徵一


    句话都没说,还是看着她。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乌兰徵还未抬头,已经听见了冬青松一口气唤“皇后”的声音。


    “夫人起来吧。”乌兰徵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河东,今晚算是让你救下了。”


    第98章


    明绰坚持认为,乌兰徵那天晚上跟杨元姝说那句话,就说明他本来是有屠城之意的。


    乌兰徵倒是也供认不讳。明绰执意要单独去见郑徇,他就想了,若郑徇真敢挟持皇后,他会把整个河东都从地上抹去。


    明绰瞪了他半天,好险把一句要冲到嘴边的“兀鲁蛮子”咽下去了。耐着性子跟他讲,为什么西海人总是被当成不开化的兽民,不就是因为不干人事儿?从前西海人进中原之地掳掠,打完了就跑,就算了,如今是要治理天下,若陛下还存着这种有伤天和的念头,那这归汉之策也别归了,她也别忙活了。


    乌兰徵反而还不服起来。当初阿耶杀了很多汉人世家,但论起屠城,唯有漳郡。那是因为李氏效忠伪陈,害死了他的两个弟弟。他屠兀臧蛮,那也是为了报仇。他们父子屠城,都是因为深仇大恨,也不是无缘无故滥杀呀。


    更何况,西海地广人稀,跟汉人主城的人口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前梁时候世家大族政斗争权,按着族谱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死的人不比西海一座城池还多?难道就不有伤天和了?怎么独独是他们西海人野蛮?


    再说了,就为了漳郡那事儿,阿耶一直被汉人攻讦,连太后都指着鼻子骂过他。所以阿耶后来也深有悔意,跟他说过不能这么干了。更残暴的分明是羌人和渠搜人,是汉人自己分不清他们这些异族,一股脑把账都算西海人头上了。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他吓唬吓唬怎么了?不然河东会这么轻易识时务吗?


    明绰竟然没有说得过他,半晌,还是只能站起来,掷地有声地骂了一句:“兀鲁蛮子!”转头就走了。


    无论乌兰徵心里想过什么,河东到底是好好地活下来了。那晚无声的风刮散了原本已经悬在蒲城上空的血色阴云,乌兰徵自始至终没有露面,还是只作普通士卒打扮,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郑徇主动上书,掏钱、出人,家底都快搬空了,承诺愿为陛下重建洛阳尽心尽力。乌兰徵这才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洛阳疫病已除,大军这就从蒲城外撤了。


    走前还下了道旨,赏了杨氏一个郡君的封号,命郑徇在城中为夫人立碑颂德。


    这还没完,回到洛阳之后,皇后又下了一纸招贤令。郑、杨二族中出了足足十六人,其余小族也有共计七人应召,一起进洛阳任官。除了少数人被派去管修建营造等实务,大部分还是去兴建洛阳汉学了。


    皇后下了一份诏书,说得很清楚,长安的汉学旨在消弭胡汉之别,洛阳的学府则要复古称为“太学”,是为了精研儒学,培养士人,传承经典。两学并立,皆有选拔考核之责,为朝廷选官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就很明确了。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涌至洛阳。


    除了洛阳的旧皇城以外,各部门的官署、衙门都需重建,原本的流民现在都有了地方安置,有活儿干,也有饭吃。甚至加上了河东出的徭役人手都还不够,到了秋收时节,陛下只能派军队去割麦。人一多,东西两市就繁盛起来了,走商百工行于城中,人人看起来都很有奔头。原本残破不堪的古城,转眼便成了一等一的繁华去处。城中百姓提及萧皇后,无不感佩爱戴。


    兴和八年冬,洛阳的尚书台府衙第一个修缮竣工,陛下传令长安,命萧典携尚书台中枢要员迁至洛阳听宣。


    兴和九年初,原洛阳地方令方千绪因主理重建洛阳、处理时疫得宜等功进尚书台。至九年夏,第一批考核过关的太学生上殿面选,陛下与皇后亲自选出了两百多人,各自充尚书、中书、太府、鸿胪等处。就是这一年,乌兰徵下旨,以便利为由,命四方贡赋、文移皆送洛阳。连主管宗庙祭祀的太常寺也被下令从长安迁了过来。


    到兴和十年年底,旧皇城中最主要的几个大殿终于修缮完毕,正殿为“东明堂”,为日常朝会群谒之所,帝后则同寝于东明堂后的“重华殿”。


    兴和十一年初,帝后正式迁进了洛阳皇宫。方千绪升任尚书台左仆射。


    这三年来,乌兰徵从来没有正式下过诏令立两都,但文武百官、朝廷枢机,都已经陆续迁至洛阳,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这是在做什么了。


    只是,无论长安那边如何反对,乌兰徵都以“大军已在洛阳附近屯田驻兵,准备征漠北”的战略为理由回绝。好在西海权贵中军权最盛的两位也还跟着陛下在洛阳,恩宠一如从前,也就多少堵住了长安那边的抱怨声。但冯濂之于春时进洛阳述职,跟皇后说起,长安的“汉学”,已经几乎名存实亡了。


    汉人们都已经跑到洛阳进了太学,有些愿识时务的西海人也已经到了洛阳。留守长安的只剩顽固的亲贵势力,不满皇后所为,自然也就不肯来上这个汉学了。洛阳越是繁荣昌盛,长安的西海权贵们就越是咬牙切齿。立国以来第一次,大燕朝中的胡汉势力达到了真正的平衡,但仔细一看,其实仍不相融,只是人为地隔绝开来了。归汉之策在长安已是彻底失败。


    明绰正给牡丹剪枝,听到这话,手里的剪子便“咔嚓”一声,把一枝含苞牡丹剪了下来。


    “太后怎么样?”她不动声色地把花举在手里。


    冯濂之斟酌了一番,才回道:“太后如今与乌兰七大姓亲厚,尤其托庇于贺儿薄。”


    明绰轻轻勾起了唇角,手指轻轻揉弄花蕊,一副要它现在就开的样子。


    现在长安已经没有汉官势力了,太后权力的最大根基就这样被皇后抽到了洛阳。明绰不怀疑,像萧典这样的老臣对段太后肯定还是旧情如故,若还在长安,她要跟段太后争,不会这么简单。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旧情再深厚,终究是过不了潼关。


    作为汉家太后,也是大燕最早推行归汉之策的人,乌兰亲族七大姓里她得罪过多少人啊?她又几时把贺儿薄放在眼里过?如今却要托庇于昔日仇雠的羽翼之下,冯濂之不过寥寥数语,明绰心里简直比这牡丹开得都盛了。


    “那你呢?”明绰把牡丹比到了冯濂之的鬓角,嘴角还笑,“冯大人留守长安,不觉得委屈吗?不想到洛阳谋个新前程吗?”


    冯濂之:“洛阳人才济济,臣才疏学浅,怕是比不过别人。”


    明绰手指动了动,把牡丹插|进了冯濂之鬓角,别在了他耳上:“冯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早就跟着本宫的人,别人也比不上你——郎君簪花,也是俏啊。”


    冯濂之闻言便只笑了笑,任那半开牡丹别在鬓边,闻得香风阵阵。明绰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汉学是他心血,空付东流,我知你不舍。”


    冯濂之神色微怔,好一会儿,低了头,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是他太天真了。”


    学一学彼此的语言就想消弭两族之间的矛盾和成见,终究只是那人的一厢情愿——明绰也曾经这样一厢情愿地相信过。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这种事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处在下风口的时候,想得再好,也只能是一厢情愿。当年费了那么大力气哄着他们学汉话、信佛陀,斗得她筋疲力尽,倒不如洛阳的东风一拂,有的是人愿来领略这春暖人醉。


    明绰轻轻叹了口气,最后问了一遍:“你当真不来洛阳吗?”


    冯濂之的声音很轻:“皇长子仍在长安,皇后总要留一双眼睛。”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搭,说得非常真诚:“冯大人的恩情,本宫不会忘。”


    “臣不敢。”


    明绰转过身,示意他继续陪自己在这园子里走走。洛阳宫城还是太简陋了,大部分的地方还在修,但是明绰尽量让重华殿住起来舒服一些,园子里的花是她特意征召了花匠来精心打理过的。不过冯濂之拘束,走在她身边也一直低着头,显然根本没把这春和景明看进眼里去。


    明绰又问:“皇贵妃还病着吗?”


    当初是想好了她和乌兰徵亲自回去接晔儿,但是他们意料之中地没抽出空来。乌兰徵去年又带兵进漠北了,洛阳百废待兴,所有的政事都落到了皇后肩上。她只能下旨,让皇贵妃泰赤哈氏带着皇长子进洛阳。


    然而长安回复,皇贵妃病了,不好上路。


    人家替她养了这么几年孩子,没让晔儿落入段太后手中,明绰也不好意思太强硬。而且她将心比心,就是养个小猫小狗养这么几年也是有感情的,她也不忍心让泰赤哈氏就此再也见不到晔儿。长安那些后宫嫔妃她一个都没打算迁来洛阳,但为了泰赤哈氏,她亲自准备好了一个单独的寝


    殿。皇后下旨,宽限皇贵妃养好了病再动身。


    可是泰赤哈氏这一病,已病了足足四个月。


    冯濂之也不跟她委婉:“有人不想让皇贵妃的病好。”


    意料之中。明绰微微低头,硬是忍下了心头掠过的恨意。


    “晔儿如今生得多高了?”


    冯濂之便伸手比划了一下,约莫到他大腿处,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往上又拔了拔,都快到他腰了。


    明绰被他这个动作逗笑了,可还没笑完,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只好装作被风迷了眼,扭过脸去一擦,又道:“四岁的小孩子,能有这么高?”


    “皇长子随了陛下,比寻常孩子高。”冯濂之顿了顿,又道,“眼睛像皇后。”


    “胡说,”明绰不信,“晔儿一生下来,那重睑和深眼窝就一点儿都不像我。你别哄我。”


    冯濂之笑了笑:“但皇长子是黑瞳,像皇后。”


    明绰脚下一顿,还是没忍住眼中露出期待之色:“可是他生下来的时候瞳孔很淡……”


    “小孩子长着长着,瞳色会变的。”


    “当真?”


    冯濂之确认什么似的:“皇长子一看,就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


    明绰看起来又要落泪了,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掩饰她下唇的剧颤。冯濂之很体贴地垂了眼,姿态恭敬,假装根本没看到皇后的失态。明绰平复下心绪,又问:“那晔儿知道我才是他娘吗?”


    “知道。”冯濂之答得毫不犹豫,“皇贵妃不敢僭越,皇长子知道自己是皇后所出,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那他……”明绰几乎不敢问,“他想我吗?他会问起我吗?”


    冯濂之不答了,明绰愣了一下,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太过了,冯濂之怎么会知道呢?他又不是日日照顾皇长子的人。


    这几年,秋桑的信倒是多了,因为晔儿大了,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了。晔儿到两岁都不会说话,当时好多人都以为皇长子要么脑子是坏的,要么耳朵有问题。秋桑一直不敢说实话,后来明绰从别人那里知道了,急得都已经准备抛下一切回长安,秋桑的信又来了,说晔儿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把汉话和乌兰语都说得很顺。方千绪说,想来是因为保母和秋桑都是汉女,但泰赤哈氏又是西海人,自小跟晔儿两种语言混着说,把他给说糊涂了。


    从那以后,皇长子的早慧就传遍了长安和洛阳。他虽还未开蒙识字,但记忆极佳,过耳不忘,漫长的经文听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且性格沉静,几乎不像个孩子,明绰不止一次听到从长安出公差回来的大臣跟她说,皇长子“庄重慎行,少而言中”,已经有个明君的苗子样在了……林林总总,听了不知道多少。


    明绰想尽了一切办法,让晔儿知道母后没有忘记他。几乎每隔一个月她都会送大量的东西回长安给孩子,她能想到的,晔儿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各地贡上来的新奇玩意儿……秋桑也常常写信回复,说皇长子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


    唯独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想不想她,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有些时候痛苦得身上都在发疼,像一块好不了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发作。


    她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过,什么都不管了,亲自回长安接晔儿。但是方千绪总是警告她,回去了就一定会被绊住。有人会想尽办法制止她再回到洛阳,如果实在制止不了皇后,至少也会扣住皇长子——这不已经每个月都在上书要求陛下和皇后回长安立太子了吗?


    明绰有的时候觉得,长安关着一头巨兽。她以自己的儿子为饵,才引得这头巨兽乖乖进了牢笼。然后她断了水,断了食,要用时间来杀死这头她无法正面与之相搏的巨兽。现在这头巨兽就快死了,它在发出绝望的哀嚎,试图用她的儿子诱她回去。


    可是濒死的巨兽才是最危险的。


    冯濂之见她神色凄然,到底还是温声安慰了一句:“母子亲情是天性,哪会不想呢?”


    明绰感觉到他的善意,转头朝他笑了笑:“本宫托冯大人一件事。”


    “听凭皇后吩咐。”


    “皇长子也该开蒙识字了,冯大人回长安以后,就兼领太傅一职,去教他读书吧。”


    冯濂之明显愣了一下。太傅素有“帝师”之号,尤其皇长子被立为太子只是时间问题,那么太子太傅就兼有辅政大臣的职责。这种职位通常是权臣宗亲兼领,不是他一个奴隶出身的人能够担任的。他连忙跪了下来:“皇后抬爱,臣不敢!若皇后放心,臣可领文学博士一职,为皇长子开蒙,但太傅一职,臣实在不能受领!”


    “你不敢,步察巴合可就上了。”


    冯濂之顿了顿,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皇后既知道,那臣就算胆大包天领了太傅一职,在长安也做不长久。”


    这倒也是实情。明绰叹了口气,伸手到他肘下:“起来吧。那你就先做文学博士,其余的我再想办法。晔儿交到你手上,我才放心。”


    冯濂之谢了恩,站起了身。明绰抬起眼,正看见花园小径的尽头有宫人引着朝臣模样的人走近,不多时,便露出方千绪的脸。


    “哦,冯大人又来洛阳了。”方千绪老远就看见了冯濂之,给皇后行完礼就马上招呼他。他知道冯濂之也是皇后的人,故而态度相当亲热。但冯濂之很规矩,尚书台左仆射位同副相,掌的是实务,方千绪如今是洛阳第一人,他便低头行礼,十分恭敬地和朝中所有人一样唤他:“左公。”


    他一眼看见了方千绪手中所持黄封军报,封皮上以朱笔写了“急奏”二字,立刻识相地要退避,但是明绰示意他不必走,让方千绪直说。


    方千绪双手呈上了军报,封皮已经打开过,显然尚书台看过了。明绰抽出来,飞快地扫过这段时间的各场战役胜负通告。


    “前线回报,”方千绪直接给她讲了最重要的那条消息,“贺儿库莫乞半月前遇慕怛骑兵于夷塞,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明绰猛地抬起了头:“他死了?!”


    “没有。”方千绪摇了摇头,“他被慕怛人生擒了。”


    第99章


    当年在平城与谢维见过一面之后,乌兰徵留了一支三万人的队伍在后方,得知袁增果然班师之后,便命大将拓莫阙绕过幽州,去收回了辽东。


    乌兰徵这一次领兵进漠北,就是得到了拓莫阙的确切消息,拔拔兀舒骨活下来了。他竟然平安地穿过了慕怛人的地盘,残部聚集到了图们江一带的扶余,离辽东已经非常近了。


    扶余本是一个小国,和辽东隔着白头山和辽河相望,互不相犯。扶余国这一代是女王当家,看上了拔拔兀舒骨,嫁给他了。然后辽东就没了安宁,拔拔兀舒骨旧恨难消,总是伺机来犯。


    乌兰徵准备去灭扶余国,提前了大半年就派人进漠北,跟慕怛人耐心周旋,礼物那是一车一车地送,意思是大燕就借个道,没有别的想法,而且大燕跟贺阆也打过架,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慕怛部的首领是礼也收了,酒也喝了,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居然把贺儿库莫乞给抓走了。


    原来人家根本就不信乌兰徵。他打完了扶余,肯定是要把慕怛人一起收拾了,才方便走这条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慕怛人不会讲,但这个道理,人家是懂的。


    实际上乌兰徵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撕破脸。他可以算计人家,但是被人家反过来算计了,乌兰徵就怒了。


    现在他不只是要打扶余国,他还要把慕怛人连窝端了。


    漠北太远,洛阳每收到一封战报,都要延迟至少一个月。整个兴和十一年,明绰就是等战报。难得长安那边也不捣乱了,都紧张得不行。


    乌兰亲族七大姓中,并不包括乙满。就连他养父齐木格当年也没有多么显贵的出身,更别说他这么个因赤发被视为妖邪遗弃的孤儿。虽然现在西海权贵们拧成了一股绳对抗皇后,但内部还是看不上乙满这赤发儿。贺儿库莫乞骁勇善战,出身名门,还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他才是长安的权贵们最认可的那个独苗苗、心尖尖。


    现在贺儿库莫乞落在了慕怛人手里,生死未卜,西海权贵们都吓得魂不附体。贺儿薄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上书哭他孙子,觉得是皇后阻隔了通信,不让他知道漠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兴和十二年,明绰才终于等来了捷报。乌兰徵攻下了慕怛人的王庭,将那反复无常的部落王枭首。部落中所有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杀,老弱妇孺则被放逐至贺阆国的地界,让他们自生自灭。


    又隔了快两个月,明绰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下手这么狠。


    贺儿库莫乞被送了回来。他还活着,但是让慕怛人刺瞎了双目,砍去了双脚。听说乌兰徵找到他的时候,他被慕怛人用铁链拴着,像牲口一样睡在圈棚中,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乌兰徵下令把他送回洛阳,明绰亲自去看了他,但他态度极其恶劣,对皇后连表面功夫亦不肯再做,更不愿留在洛阳,明绰只好安排人将他送回长安。


    据说见到孙儿时,贺儿薄哭得昏死过去两次。乌兰徵为抚慰贺儿氏,给贺儿薄祖孙加官进爵,连贺儿冲也安排了一个在长安的官职,可谓恩宠盛极——但什么都没能阻止,羽林军最后落进了石简手中。


    毕竟,失去了眼睛和双脚的贺儿库莫乞再也没有办法统领羽林军了。


    兴和十三年,乌兰徵终于如愿灭了扶余国,杀拔拔兀舒骨,彻底确立了大燕自西海而始,至辽东而终的雄伟版图。乌兰徵班师,正式下诏,分设两都。四方使臣皆入洛阳朝贺,大雍也派来了臣,愿与大燕永为兄弟之国,就连曾经屡次来犯的贺阆王都送来了自己的子侄,说是来洛阳“受教”。


    一切如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时,陛下亲自下旨,连着皇后不知道第几次的殷切催促,召皇长子进洛阳,长安却传来了皇贵妃溘然长逝的消息。


    没有人说得清楚泰赤哈氏是怎么死的。她病了这么几年,油尽灯枯了也是寻常。皇长子已经六岁了,能书会写,亲自上了一封书给父皇,说他想在长安再留一年,好在泰赤哈氏灵前尽孝心。


    明绰就在此时才接到了冯濂之的密报,说其实从皇贵妃“病”了开始,太后就暗中将皇贵妃监禁,将皇长子带回了自己的长霄殿日夜照顾。皇后派在皇长子身边的女使也受太后监视,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他这个文学博士只能在白日里上课时才见得到皇长子,也被瞒得滴水不漏。还是因为皇长子与云屏公主说话间没留意,才让冯濂之听出了端倪。


    也就是说,从晔儿四岁不到的时候开始,真正抚养他的人就已经是段知妘。但是明绰想起晔儿的抓周之宴,便明白恐怕不只是泰赤哈氏“病”了以后,晔儿长这么大,身边其实一直都有段知妘的影子。


    她用潼关切断了段知妘对汉臣势力的影响,段知妘也同样用潼关隔绝了她和她的儿子。


    乌兰徵也不跟儿子废话,直接派人回去接,结果派去的人空着手回来了,说是皇长子自己不愿意离开长安。好不容易硬把他哄上了马车,出城时云屏公主骑着马追在后面边哭边送,闻者无不动容。于是皇长子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摔伤了腿。他们不敢再逼,只能回来请罪。


    他还给父皇和母后捎来了一封信,这次没有任何的官样文章,显然是没有经过侍讲学士与文学博士的润色,平铺直叙地写在绢帕上,就两句话。


    “骨肉之亲,弃我如遗,儿不敢怨,唯有自咎。遥怀膝下之敬,不敢忘也。”


    明绰看到这两行字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每一笔都像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剜肉。乌兰徵的眼睛也红了,于是便不肯再提这件事。皇长子不愿意来,他也不逼了。明绰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只能起来坐到案前,晔儿写过的信都摊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他的第一封信写在兴和十一年,那时刚开始识字,写得稚拙又疏漏,大小不一,缺笔少划。过年又上一封,就写得齐整很多,进步很大。同年二月里,乌兰徵生辰,他又上一封,遥祝父皇在漠北平安,早日凯旋。今年的大胜,他也写信来了,歌功颂德,已不像是小孩的口吻,说他会好好读书习武,日后也想像父皇那样。


    没有一个字,是写给母后的。


    乌兰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见她哭得这般心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有俯身,轻轻地将一件衣服搭在了她的肩头。


    明绰没有回头,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心里怨我。”


    乌兰徵坐到她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搂进了怀中。


    “我小时候也怨过阿耶。”他轻轻抵在明绰耳边,试图安慰,“可是后来……”


    但是明绰没有听他说完,挣开了他不要他抱。乌兰徵愣在那里,有些无措地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妻子。她扭着头,紧紧咬着下唇,被无法解释的嫉妒和恨意占满了内心,生怕只要说出口,就是无法挽回的伤人恶语。


    ——是啊,他后来再也不怨乌兰郁弗了。理由还需要跟明绰解释吗?因为他的阿耶是英雄,还能给他皇位继承,就像如今他对晔儿一样。


    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哪怕没有段知妘,所有的人也都会告诉晔儿,他的父皇有多么多么的了不起,创下了多么多么宏伟的功业。晔儿是如此地仰望他,只会把被抛弃的委屈都推到母亲身上。


    可是,如果不是乌兰徵要征漠北,他们本该如约在孩子三岁的时候就把他接到身边的啊!拖延至今,她固然有错,但乌兰徵也有责任,凭什么孩子不怪他!只因为英雄的父亲是理所当然的,母亲的权欲才是罪不可赦的吗?


    她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怪乌兰徵,可是情绪不受她控制。他远征不归的时候她有多少思念和牵挂,现在就有多少捋不清的深怨。


    明绰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抹去了眼泪,只道:“陛下早些歇息吧,臣妾想自己待一会儿。”


    乌兰徵听出她的冷淡推拒,皱起了眉:“明绰。”


    “算我求你了!”明绰到底是没克制住那股怨气,“你让我自己待着,行吗!”


    乌兰徵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了,重新把明绰留在了黑暗中,唯有案前一盏孤灯,烧出缓缓滴落的烛泪,如同明绰流不干的痛。


    她坐在那里流了许久的泪,到后来哭累了,也还是没动。


    她知道乌兰徵肯定也不好受。但是夫妻做久了,已不是每一个细小的矛盾都有心力去面对,明绰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很多年前乌兰徵一看要吵起来就转身走的“智慧”,现在她也会这样了。她到底是憋住了没有说出更加伤人的话。


    明绰吸了吸鼻子,平复下情绪,干脆又多点了一盏灯,把案上没看完的公文上书接着往下看。


    乌兰徵远征的日子里政务都是皇后在处理,陛下回


    来了以后也还是照旧。洛阳朝臣大半听命萧皇后,如今已经没有人还会指摘皇后涉政了。所以当明绰在案上看到萧典特意写明呈给陛下的上书时,不由愣了一下。


    也许是军务吧。明绰没多想,挑了出来放到一边,让乌兰徵明天就能看见。但不知怎么的,看着看着,视线又落到了萧典那封上书上。


    萧典已经老了,他仍领尚书台,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其实明绰已经很少让他做事了。乌兰徵一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催陛下跟皇后再生两个儿子,大燕才能兴旺。


    别又是类似的昏话。


    明绰伸手把上书拆了出来,没想到公文的封皮里还夹带了一封信,随着她的动作落到了膝盖上。明绰低下头,一眼就看出了段知妘的字迹。


    这么些年了,萧皇后在洛阳如日中天,段太后避她锋芒,从未上书,有任何事,她都是借别人的口和手。如今乌兰徵回来了,她倒是来信了,还如此小心,让萧典夹带过来。


    明绰冷笑了一声,将信抽了出来,在灯下细读。


    段知妘一封信写得非常和软,上来就是“吾儿”。先照例歌功颂德,称赞一番大燕有四海来贺、八方纳贡之威,随后便是拉家常,提及皇长子和辉儿一起长大,所以辉儿才如此不忍他离开。晔儿跳车受伤,她也心痛不已——接下来话锋一转,还是那套话:大局已定,要乌兰徵尽快回长安,立晔儿为太子……又说立了两都也好,大燕版图辽阔,长安可控西海,谏言陛下把羽林军也拆成东西两部,给长安再添守军……


    最后再拜顿首,望他们能早日母子团圆。


    好个,母子团圆。


    明绰轻轻地松开了握紧了信纸的手,她不自觉捏得太用力,手指像僵住了似的,传来一阵酸痛。她把信纸放在案上,小心铺平,又读了一遍。然后又拾起来,叠了两叠,伸到了烛焰上。


    难道只有我有孩子么?明绰看着信飞快地被火舌吞噬,蜷曲,发黑,心中只是想,难道你段知妘,就没有心尖的肉,掌心的宝吗?


    乌兰徵躺在床上,已是又睡过去了,只是没有睡踏实,明绰一窝过来他就醒了,习惯性地把人搂进怀里。明绰也环住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口,听见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温热的鼻息轻轻地拂在了她头顶。


    乌兰徵的声音很轻:“你不要难过。”


    明绰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对不起。”


    乌兰徵的手臂把她环得更紧,也没有跟她生气,反而温声劝她:“晔儿自小在长安呆惯了,突然要他换地方,见不着一起玩儿的人了,心里肯定舍不得,发发孩子脾气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


    明绰什么都没说,心里更像被捏了一把,酸酸软软地疼。她都不知道晔儿平日跟谁一起玩儿,宫里没有别的孩子,那些乌兰亲族们家里跟晔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她都不认得。


    “他不就是跟辉儿一起玩儿吗?”


    乌兰徵便低低一笑,胸腔贴着明绰,发出轻微的共鸣:“晔儿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整天‘小宝宝’‘小宝宝’,好奇得不得了,有一回我还抓到她偷偷来看晔儿……辉儿虽是姑母,其实也差不了几岁。定是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个孩子感情好,晔儿才宁可摔伤腿都不舍得走。”


    明绰听着他讲,心里刀割一般,不得不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辉儿是个好孩子,她还记得当年西觉寺里,她一声一声叫“姐姐”的声音——是你的母亲非要这样逼我的,明绰闭着眼睛,对心里那个遥远的小女孩儿祷告一般,辉儿,别怪姐姐。


    乌兰徵还在说:“不然把辉儿也一起接来吧?”


    那还得了,不等于把段知妘招来了。


    明绰反应很快,已想出了应对:“不妥。辉儿眼看着就要婚配了,她定是要嫁你们乌兰人的,接她来洛阳,你那些额赤哥们还不急死了?”


    “啊?”乌兰徵还停留在妹妹被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阶段,“她才多大,就婚配?”


    “十四了,陛下。”明绰声音很无奈,“我十四的时候都已经跟你订亲了。”


    “这么小?”乌兰徵睁开眼,“我怎么记得是十八?”


    “立后的时候十八,订亲更早了。”明绰在他怀里仰起脸,“我及笄的时候用的玉笄就是亲事定下以后,你送来的定情信物。”


    乌兰徵便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他对此事毫无印象,那会儿他还在西海,肯定是太后代劳。


    “还留着呢?”


    “早扔了。”


    “哦。”乌兰徵也不以为意,“那我重新再送一个。”


    “那就不必了。”明绰又把脸埋进了乌兰徵怀里,“陛下想想辉儿那根玉笄由谁来送才是正经。”


    乌兰徵听出来了,皇后跟他这儿追忆了十年,主要是为了这句。


    “你相中了谁?”


    “乌兰亲族之中,还是以贺儿氏为尊。辉儿跟贺儿冲又自小就有情分,不如——”


    乌兰徵“唔”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她:“太后不喜欢贺儿冲。”


    明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唇角。当然了,就是因为太后不喜欢贺儿冲啊。


    “因为库莫乞残废了?”


    “当然不是……”乌兰徵有些无奈,“贺儿薄不是早几年就提过这个话了吗?那个时候就回绝了。”


    “可是库莫乞如今废了,难免受人白眼。他这样心高气傲的,怎么受得了?若是把公主嫁到他们家去,才显得陛下心里始终惦记着他,没人敢看轻了他。”


    这话说进了乌兰徵心坎里。对于贺儿库莫乞的残疾,他多少心怀歉疚。当初慕怛人是愿意谈判的,是他太强硬,一点儿不肯退让,才导致他们把人伤了。


    话是这么说,乌兰徵还是有些犹豫:“辉儿是我唯一的妹妹了,要宽慰库莫乞,倒也不必嫁他弟弟。”


    “那总不能嫁他儿子吧。那孩子才多大?”


    乌兰徵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意味深长地贴到她耳边:“不如咱们再生个公主。”


    “这是什么意思?”明绰撑起来打了他一下,“妹妹都不舍得给他们家,女儿倒舍得?”


    乌兰徵便息事宁人地控住她的手,让她别激动。


    “贺儿家倒是也配得上一位公主,”明绰听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贺儿冲这小子……”


    他没把话说完。明绰等了一会儿,拿捏着每个字的分寸,又道:“太后不喜欢,说不定辉儿喜欢呢?陛下好歹问上一问。”


    漫长的沉默,久到明绰几乎以为乌兰徵是不是又睡着了,才听到他妥协似的回答:“那就问一问吧。”


    第100章


    “皇后当真要把云屏公主嫁给贺儿冲?”


    明绰只当没听见这话,眼睛里只盯着手里的公文。


    几年前她答应过乌兰徵,各地豪强的“隐户”之患,她会想办法解决。最近她跟方千绪商量出了一策,借鉴了大雍统计户籍的方式,同样设五家为伍,五伍为里,命里长治理,向洛阳汇报,以此破除各地以


    “宗主督护”为幌子,隐瞒税赋、逃脱徭役的一张网。方千绪已经把具体落实的章程都写出来了,连带着估算了每年能多出来的赋税,写得详尽无比。


    但再详尽,也不用看这么久。


    作这章程的左仆射大人就在面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看见皇后假模假样地又翻回去又要再看一遍,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倾身把公文直接抽了回来。


    “你!”明绰抬起头,被方千绪气笑了,“左公现在真是越来越有规矩了。”


    “皇后恕罪。”方千绪不走心地行了个礼,又问了一遍,“皇后当真要把云屏公主嫁给贺儿冲?”


    明绰不肯答,低头喝她的茶:“你怎么知道的?”


    “陛下来问臣的意思了。”方千绪回答,“他心中犹豫,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明绰明知故问,“他自己也说了,贺儿家配得上一位公主。”


    “可这贺儿冲不是良人哪!他自小就暴戾成性,好虐杀马儿啊、狗儿……”


    “公主又不是马儿狗儿。”


    “他可打死过府上的家奴。”方千绪正色驳道,“要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兄弟,早按照国法处置他了!皇后,这种人……”


    方千绪顿了顿,轻轻压低了声音,耐心地劝:“云屏公主是无辜的呀。”


    “那我晔儿就不无辜了吗!”明绰一下子就激起来了,原本还有点儿内疚的,一下子又被她压了回去,“段知妘要是不想她的女儿嫁进火坑里,就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她真生了气,方千绪也就不敢跟她没规矩了,只是皱着眉头,一脸不认同地看着她。明绰冷着脸,又把那公文抢回来,扫了一眼,很想找个茬来,偏偏左仆射的活儿干得相当利索,她没找出茬来,只能一丢,自己把自己气得不轻。


    “你怎么回陛下的?”


    方千绪略一犹豫,明知道皇后会不高兴,还是道:“臣说,不合适,让陛下再想想。”


    “你……”


    “皇后恕罪。”


    明绰气得咬牙蹦出来一句冷笑:“本宫倒是没想到,第一个来替太后做说客的会是你。”


    萧典夹带太后的私信,已经让她无声无息地处理了。明绰给足颜面,尚书令的位置依然是他的,但什么都不必他做了,只说令君老了,皇后不忍他辛苦。其实尚书台上上下下都得到了暗示,所有的公文不需老令君再过目,他要上书,也别再往宫里递。


    明绰把头一歪,话说得更重了:“左公是想效仿老令君吗?”


    方千绪:“臣不敢。臣也不是为了太后来做说客。只是臣有幸得见公主年幼时,聪颖不失良善,果决不忘本心,心中怜惜赞赏,故而不忍。”


    明绰眯了眯眼:“左公在说哪个公主啊?”


    方千绪低头:“自然是云屏公主。”


    明绰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不跟他绕这个弯子:“什么良善、本心,我早已不是孩子了。为了晔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方千绪便也不再深劝,低了头轻声道:“是。”


    明绰脸色这才微微好看些,看他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鬓角已经明显有了银丝,官帽都遮不住。


    “她若识相,主动把晔儿送过来,我也不会非要害了云屏。”明绰语气和缓了一些,想起什么,又道,“你看着点儿,让他们赶紧把永宁殿修出来。”


    永宁殿也是宫中主殿,离帝后所居的重华殿很近,明绰一早就便想好了,等晔儿来了,就把他安置在这里。但就是因为离重华殿太近了,工匠们不敢打扰帝后休息,为了宫禁安全,也不能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所以修了几年也不见好,晔儿也过不来,明绰每每瞧见那半拉子的檐角就难受。


    明绰心里想着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把晔儿接过来,又道:“等晔儿来了,正式立了太子,我还指望你多教教他。”


    方千绪听她不气了,也放松下来,只道:“这户籍赋税要臣管,修皇宫也要臣盯着,以后还要教太子读书……臣也没有三头六臂呀。”


    “左公莫不是忘了当年一身抱负无处施展的滋味了?”明绰嘴角含着笑横了他一眼,“如今还抱怨起来了?——行了,手头事情多就别在我这儿蹭茶蹭吃的,还不下去!”


    方千绪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站起来朝她行了一礼:“臣定不负皇后所托。”


    他告辞了,明绰自己琢磨了半晌,又让人去问陛下在做什么,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陛下今日召了太常寺的少常拔勒突於支进宫。


    皇后听见了便也没说什么,就让少常大人见完了陛下过来见她。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和礼乐,这两年明绰又把太学也并入太常寺管理,整个太常寺已经完全汉化了。留着乌兰人做少常,就是表面功夫。拔勒突於支跟着太常寺衙署迁到洛阳以后,也从来没跟皇后对着干过。


    他一向踏踏实实地吃皇粮,明明白白混日子,突然被陛下和皇后接连召见,吓得腿都软了,原本就不熟练的汉话更是说得乱七八糟,明绰只能换了乌兰语问他,陛下跟他说什么了。拔勒突於支结结巴巴地交代了,陛下是问他,云屏公主配给贺儿冲,他有什么看法。


    明绰一听就皱紧了眉头。拔勒突氏虽然也是乌兰亲族七大姓,但这两代都没出什么得用的人,已经没什么存在感了。想来也是洛阳确实无人可问,乌兰徵居然连他都想到了。


    可她说问一问,意思是暗里去敲打敲打段知妘,谁让乌兰徵在朝中到处问了?那要是这事儿不成,不是毁了辉儿的名声吗?


    明绰直咬牙,心里想着一会儿回去收拾这不开窍的夫君,一面问:“你怎么说的?”


    拔勒突於支被皇后的语气吓得直往地上跪:“臣……臣以为,十分相配。”


    明绰更不高兴了。方千绪说不合适她恼,这糊涂货说相配,她反而更恼了:“如何相配?贺儿冲大了公主那么多岁呢!”


    “这……可汗也比可敦大了八岁啊。”拔勒突於支直愣愣地回答,“贺儿冲还是青春少年郎呢,大上几岁也无妨……”


    “你瞎比较什么!”


    “是,臣不敢。”拔勒突於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皇后的脸色,又赶紧低下头去。“但臣一直听说,贺儿冲倾慕公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至今未娶……”


    还不是因为没人肯把女儿说给他!明绰险些脱口而出,好歹憋住了。垂着眼睛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转念想了想,又道:“你也许久没有回长安了吧?”


    “臣……”


    “给你放个假,”明绰不让他把话说完,“你也回去看看你夫人……”


    拔勒突於支抬起头:“臣的夫人也在洛阳。”


    明绰没忍住抬手摁住了太阳穴:“你总有别的家人还在长安吧!”


    拔勒突於支愣在那里,眨了眨眼,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哦!是……是,臣明白了。”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明绰也不跟他绕弯子了,“此事最主要的,还是问太后的意思。”


    拔勒突於支深深地往下磕头,又道:“臣明白。”


    明绰不放心地看着他,她是又怕事儿做得太绝对,害了辉儿,又怕让段知妘看出来她其实狠不下这个心。末了只好摆摆手,心烦意乱地让拔勒突於支先下去了。


    兴和十三年秋,拔勒突於支奉了皇后的命,回长安去“检查先王陵墓”。没过多久,太后就又来信了,信还是递到了萧典那里,不出意外地落进方千绪手中,又转呈给了皇后。


    段知妘明显是急了,信中说,大燕如今四邻皆服,陛下的皇位也坐得很稳,云屏没有委屈下嫁的必要。公主的婚事定会称心如意,不会被皇兄当做筹码或是笼络的工具,这是陛下当年亲口许过她的,难道陛下都忘了不成?


    明绰看完就继续把信烧掉。看着火苗吞噬,只觉得说不出的快意。


    乌兰徵答应过又


    怎么样?答应过才最好呢。当年她怀孕的时候,乌兰徵也答应过很多事,段知妘不也是一样使尽手段,哄他食言么?如今,也是该让段知妘尝尝这滋味了。


    明绰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年底,再次向长安传令,召皇长子至洛阳,让段知妘自己琢磨该怎么办。段知妘眼看着两次写信,洛阳都没有一点儿反应,便也猜到信是让皇后截了。这回干脆走了明路,借着年节问安的机会给洛阳上书,说皇长子聪敏好学,尚德嘉行,当立为储君。


    朝中很多人其实都同意这个事情,尽管太后的话如今已经没有很大的影响力了,但是有她起了头,大半的朝廷也都跟着上书,要求陛下尽快立储。长安那边更是接连催促,想让皇后和陛下回长安来立太子。洛阳这边也上书,觉得洛阳才是新都,太子应该在洛阳立才对。


    两边吵起来了,乌兰徵就烦了。其实他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明绰没能独自回长安接孩子,无非是怕有人胆大包天,不让她再回洛阳。但如今他已经回来了,料想也没人敢,他便想着,还是跟皇后亲自回长安一趟。


    明绰想不出还能怎么解决,只好答应了此事,但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于是在年后也下了一道旨,传令下去,要长安那边准备大办云屏公主的及笄礼,她和陛下都会回来观礼。


    到兴和十四年,春来回暖,积雪消融之时,长安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陛下与皇后的銮驾已过潼关,即将回到阔别了近七年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