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乌兰辉手里晃着一个宝石璎珞包着的小香囊,悬在婴儿的头顶。孩子的视线跟着璎珞上垂下来的碎珠不断转动,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想抓,一边咧开嘴笑了起来,舌头一吐,便流出不少口水。
乌兰辉很嫌弃似的“噫”了一声,但还是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脸。脚步声就是这时候突然从门口传来,乌兰辉吓了一跳,香囊滚进了婴儿的摇篮中,她也顾不得捡,连忙躬身钻到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先进来的是明绰,怒气冲冲,脚步飞快,走到摇篮边,一把抱起了孩子。晔儿本来躺得好好的,突然被母亲有几分粗暴的动作惊到,反而哭了起来。他一哭,原本正打盹的保母赶紧跑了出来,见到皇后和陛下都来了,惊得直往地下跪。
乌兰徵没顾得上理她,声气很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绰语气很冲地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明绰抱孩子的姿势不对,还是晔儿也感觉得到她的情绪,孩子在她怀中用力挣扎,放声大哭。保母抬起头,似是想说什么,但看着皇后的脸色又不敢。乌兰徵便没说话,朝跪在地下的人做了个手势,让她先下去。
明绰转过身,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边走边轻轻地晃,安抚哭个不停的晔儿。乌兰徵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他以为跟明绰说这个她会高兴,他觉得她不是那种愿意被一直困在宫里的女人。其实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眼睛是亮了一下。但很快那神采就消失了,明绰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晔儿怎么办?”
行军艰苦,她尚且为难,绝不可能带这么小的孩子上路。
但乌兰徵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一个婴儿,他又不要读书习字,有人喂几口奶便好了,反正本来也不是皇后亲自照顾的。
就是这种态度,瞬间激怒了明绰。
“你心里也在怪我……”明绰还是背对着他,但声音已经出了哭腔,“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乌兰徵简直百口莫辩,“我真的没有啊!”
晔儿不依不饶,哭得简直撕心裂肺。明绰也不哄了,回过身来,满眼都是泪地指控他:“什么叫‘晔儿留在长安你也能开心一点’?天下哪有母亲会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
乌兰徵有一瞬间还想坚持说可她就是不开心,瞎子都看出来了。但是看着她也哭,孩子也哭,哭得他心里一团乱麻,只好先服了软:“好好好……是我说错了。”
他上前一步,想把孩子从明绰手里接过来,但是明绰不许,跟孩子较上劲了似的,非要抱着他。晔儿要被这暌违多日的母爱掐死了,竟然主动地朝乌兰徵倾身过去,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意思很明确。他要阿耶抱。
明绰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她把孩子往乌兰徵怀里一送,自己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失声痛哭。乌兰徵手忙脚乱的,也不知道该先哄儿子还是该先哄妻子——他哪里会哄孩子,他只有闲了才会抱着晔儿玩两下,其实还不如明绰呢。好在保母虽然退下了,但就在门口,不放心地探着头看。见陛下这么左右支绌的,很是识相地上前把孩子抱走了。
乌兰辉从桌下悄悄地探出眼睛,看着兄长就那么站在那儿,叉着腰,眉头皱得紧紧的,也不说话,表情甚是吓人。
乌兰徵一直就没学会怎么哄明绰,好话、软话那是一句不会。几年下来唯一的长进也就是现在不会转身就走了。明绰自己哭了一会儿,抬头看他那神情,很明显还是想逃,但克制住了。最后还是明绰自己先开了口:“我不去,我要留下来照顾晔儿。”
这就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了,乌兰徵过来坐在了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非常有耐心地劝:“晔儿身边有保母,还有这么多伺候的人,他不缺你。可是我缺你。”
明绰把手抽回来,还是觉得这句“他不缺你”怎么听怎么刺心。
“陛下从前征战也从来没缺过我!”
“现在不一样了。”乌兰徵皱着眉,“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明绰不肯说到底是谁下的手,他只能预设谁都有嫌疑。乙满和贺儿库莫乞当时都随他出城了,但他们可以安排别人来做这件事。步察巴合早就犯了事,渐渐被他夺了权,看起来消停不少——但也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狗急跳墙,毕竟当初他是头一个毫不掩饰对明绰腹中孩子有野心的人。贺儿薄也有可能,他糊涂,所以这么顾头不顾尾的事情也像是他做得出来的。当初在他耳边鼓动要出城祭天,贺儿库莫乞是最热切的,也有可能就是和祖父打了个配合——甚至有可能,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谁都有份。
怀疑的人太多了,又没有证据,反而谁都不能动。他只是出城几天都有人敢对皇后下手,若是再走得更远些还得了?那他回来还见得着明绰吗?
明绰听懂了他的意思,转过来看着他,似是更觉得他不可理喻:“那你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对我下手吗?还不是为了晔儿?你还要把晔儿留在长安,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行将失控的情绪。乌兰徵不明白,长秋殿这些保母和宫人能拦住段知妘吗?只要她一离开,段知妘就能名正言顺地把晔儿带走抚养。一想到这个,明绰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乌兰徵突然道:“晔儿不是太子。”
明绰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乌兰徵没有再提过立晔儿为太子的话。
按照乌兰人的惯例,长子只要身体强壮,无夭折之虞,基本上都是满月到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就会被确立为继承人。但是乌兰徵现在对外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他越拖,就意味着,他有可能不再沿用旧制,也想学汉人立贤。既然皇后没有被旧制处死,她就还会有别的孩子。若真是有有心人控制了皇长子,乌兰徵可以立次子,甚至更小的孩子。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脸上的愤怒更甚之前:“你把晔儿当什么?”
乌兰徵抬头看着她,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意外。当时明绰说,晔儿还太小,日后再议。乌兰徵以为她也是这个意思。
明绰看着他,只觉得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原来他要的不是孩子,只是“继承人”,有就可以了。至于这个孩子本身,是可以被牺牲的。他永远都可以有别的孩子。
“你那么想要这个孩子,”明绰的声音无比失望,“我以为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乌兰徵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耐心见底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明绰以他没想到的角度去理解。
“我没有说晔儿不重要……”
明绰讽刺地笑了一声:“但是总有别的事情比他更重要。”
“是!”乌兰徵也站了起来,“你,你比他更重要!”
“因为我还能给你再生别的孩子,是吗?”
乌
兰徵突然逼近了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他是真的生气了,看起来很凶,但明绰不怕他,昂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乌兰徵扣着她的肩膀,又不忍心真的用力,被她这么看了一会儿,最后又只能无力地又放开。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所以他又转过身想离开。可是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住了脚,站在那里,肩膀都塌了下来,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了一句软话:“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声音都有点儿哑了,明绰微怔,竟没有忍心再顶回去。乌兰徵还站在那里没动,不肯看她。有些话他本来是无论如何不愿意说出口的,但是一旦漏出来一点,就会突然决堤,拦都拦不住。
“我不知道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我也没办法把芸姑还给你。如今你已经不肯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乌兰徵停下来,这是他始终无法承认的失败。战场上打不赢没事,他可以先歇两年,积蓄力量,从头来过。可是在明绰这里,他感觉自己一败涂地。
“没有人说你不是一个好母亲,可你不开心。我知道你不开心。”乌兰徵转回来,看着明绰。明绰什么都没说,只是泪凝于睫,还不到可以落下的程度,但已经汪了一片说不尽的委屈。
乌兰徵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明绰没有把手抽出来。于是乌兰徵得寸进尺地把她抱进了怀里,明绰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肩膀无声地颤动。乌兰徵叹出一口很长的气,只觉得心里刀割一般。他真的不觉得这对晔儿来说到底有什么,明绰把这件事想得太重了,根本就不用上升到再生别的孩子的程度,乌兰徵没想到这个。就算有人趁虚而入把晔儿带走抚养,等他们回来不就好了?他们出征最多几个月,即便一路打到辽东,也就是一年半载的功夫,晔儿什么都不会记得的。他想不通明绰为什么在这个事情上钻牛角尖,但又隐隐有些明白。
明绰被做母亲的职责压得那么喘不过气,只能让他来做这个不尽责的父亲。
“我就想让你开心一点。”乌兰徵伸手顺了顺明绰的头发,几乎是求饶一般,“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啊?”
明绰从他怀中仰起脸,眼下一片泪痕,瓮声瓮气地跟他犟嘴:“打仗是什么好事吗?有什么好开心的?”
乌兰徵笑了一声,替她捋了捋被眼泪沾在颊边的头发:“带你去看看洛阳。”
明绰又投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我不要看洛阳,我想看神女湖。”
乌兰徵想了想:“那等平了拔拔真,我再找个借口去打卓特尼错。”
卓特尼错是离神女湖最近的地方,西海人对神女湖都非常敬畏,没有人会去卓特尼错挑起战火。那里的诸多小部落也都早早归顺乌兰部,从来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明绰听出来他是故意胡扯逗自己开心,哭笑不得地打了他一下。乌兰徵顺势把人抱得更紧,几乎让她动弹不得。
“你要还想去神女湖,就更要强壮起来。”乌兰徵突然正色了两分。西海地势高,空气稀薄,严寒逼人,神女湖更是地处山巅之上的绝境。阿瓦神女在他们的传说中是个慈悲的母亲,但神女湖夺去人命的时候并无半分慈悲。
他本以为明绰还要再顶两句嘴,但她竟然乖乖地倚在他胸口点了点头。乌兰徵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勾起了嘴角,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突然看到了落在摇篮的宝石香囊。
乌兰辉已经在桌下蹲得腿都麻了。她听不太懂皇兄和姐姐在说什么,只知道皇兄生气了,她很害怕。若是在之前,她还没那么害怕。但是自从晔儿出生以后,姐姐对她也不一样了,她就连姐姐也一起害怕起来。所以来看晔儿都必须偷偷的。她小心翼翼地换了一下重心,想缓解脚麻。然后便听见两个人又低声说了什么,脚步声便远了。乌兰辉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完全安静下来,这才悄悄地从桌下探出了脑袋。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跟抓小猫崽似的,一下就抓住了乌兰辉的后领口。乌兰辉抬头看着冷脸的皇兄,登时吓得动弹不得。
乌兰徵似是知道她要干什么,精准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嘘。”
小公主把哭声憋了回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乌兰徵这才把妹妹放下,手心一摊,将那宝石香囊还给她。乌兰辉小心翼翼地瞥一眼,没敢拿。然后再瞥一眼,又不舍得。这毕竟是她很宝贝的东西。于是她飞快地伸出手,赶紧抢回来,两只手都捧住了。
乌兰徵被她的动作逗笑了:“你怎么来了?”
“看看小宝宝。”乌兰辉的声音很小。
乌兰徵蹲了下来,让自己跟她视线平齐。但是小女孩做错事了一般低着头,不敢看他。其实乌兰徵也很奇怪,明绰一向很疼辉儿,怀孕的时候辉儿三天两头地就往长秋殿跑,但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出生以后,她反而不太喜欢辉儿来看小宝宝了。不过那段时间晔儿体弱,不能见外人,辉儿又还不懂事,没轻没重的,也不能怪明绰风声鹤唳。就是可怜妹妹,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委屈的样子看得他怪心疼的。
“以后想看就来看。”
小公主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
乌兰徵又摸了摸妹妹的头,点了点头。然后又在她后脑拍了拍:“我是说‘以后’,现在先回去吧。”
乌兰辉琢磨了一下,那就是说姐姐和皇兄出征“以后”了。她放心了似的,朝皇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捧着她的宝石香囊,一蹦一跳地跑了。
第82章
慧玄跪坐在地,僧袍已被脱下,露出背上尚且新鲜的几条鞭痕。一只脚伸出来,把水精帘幕拨动得叮啷作响,然后踩到他大腿上。慧玄面色不改,两只手扶起那只脚,就这么跪在地上,隔着一层帘给太后捏脚。
段知妘穿得非常清凉,就一层轻纱,几乎拢不住什么。长发未梳,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潮气,披散在肩上。因为伸着脚,整个人坐得歪歪斜斜,手里正剥葡萄吃。
慧玄不知道哪里捏重了,她轻轻“嘶”了一声,僧人的手立刻停了下来。
段知妘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葡萄剥好了,招呼狗似的,口中“啧”了一声。
水精帘幕又是一阵轻响,慧玄没起身,还是就这么跪着,探过身来。段知妘把葡萄喂进他嘴里,他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神色还是淡淡的,只道:“多谢太后。”
他谢完恩便想退,但是段知妘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我对你不好吗?”
背上的鞭痕犹自隐隐作痛,但慧玄神色不改,微微扬起嘴角:“太后待我,恩重如山。”
段知妘没说话,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张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知道他起码已上了四十岁,但说三十几岁,也有人信。其实男人过了四十岁,就算老了,她不喜欢男人老。乌兰郁弗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到床上来,都有一股让她恶心的气味。他当年服侍谢郯的时候,谢郯恐怕更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滋味。
段知妘没有见过谢郯,但是她可以想象。手握大权的老男人身上都是一个味道。
慧玄如今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却没有那股权力的味道。他身上只有淡淡的檀香,那张脸上永远都是清清冷冷的神色,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慧玄刚开始给太后讲经的时候,说过佛家的苦行,那时段知妘觉得,他好像就是专门来这人世间受苦的。
只有盯着他的眼睛,盯得足够久,才能够看到他眼眸深处幽暗的焰火,静静地烧着他如冰如雪的薄皮囊。
段知妘微微凑近他,声音低如耳语:“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眼眸深处的焰火轻轻一跳,慧玄轻轻歪了歪头,似是真的不明白:“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他不会承认。段知妘松开钳制他下巴的手,重新往后靠:“你再说一遍,皇后生产那日,为什么会是你去向陛下报的讯?”
慧玄垂眸,毫不犹豫地把已经解释过数次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皇后宫中的女使冬青想出去报讯,奔到西觉寺附近,就力竭倒地,被寺中僧人发现。慧玄从她口中得知皇后生产,立刻策马出城追上了陛下。
对乌兰徵,他也是这么说的。至于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却要冬青用两条腿跑出来报信,那不是他要解释的事情。他毕竟是一个外人,宫里出了什么事,他是不知情的。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看起来不信,但又没有找到破绽。
乌兰徵不是没来问过。长霄殿就在宫中,为什么皇后那里出了事,太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太后给的答案是当时云屏公主病了,她陪着女儿早早睡下,不知道长秋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请失职,当着陛下的面处置了察察瞒报之过——她怎么能因为太后乏力,就自作主张呢?
察察心甘情愿地挨了一顿打,还要挣扎着为太后辩解,说长霄殿自始至终不知情。那天晚上来的只有贺儿冲,说是来看云屏公主的病。这实在于礼不合,他们当时手忙脚乱,只顾着劝贺儿冲了,没看到有人来报皇后生产。
她说到这里就被太后喝止了。乌兰徵当即要传贺儿冲进宫来问话,段知妘甚至跪下哭求,让他顾及妹妹。云屏公主和贺儿冲玩儿得好,乌兰徵不是不知道。贺儿薄甚至来提过一次,想让可汗把妹妹嫁给他的孙儿。其实这桩婚事也算得上登对,若是妹妹再大几岁,乌兰徵就答应了——段知妘边哭边指责,就是陛下这种态度,才让贺儿冲如此胆大妄为。辉儿才不到十岁啊,两个孩子玩儿得好,怎么在外人眼里竟会成了男女之情?若是陛下非要明着把贺儿冲叫进宫里来问,要么就狠狠地罚,绝了贺儿氏这份心,否则他暧昧不清的态度,才真的是要害死辉儿了!
乌兰徵让她说得哑口无言,原是想着问皇后生产一事,怎么让太后扯到了他一向对云屏公主不甚关心这上头。最后乌兰徵抱着满腹对妹妹的歉疚之情走了,思来想去,只疑心贺儿冲是受人指使,有意去长霄殿胡闹,不让明绰向太后求助。
把乌兰徵糊弄过去,段知妘行事更加小心,几乎完全从朝局中隐身。可她观望了这么长时间,萧皇后拿着那份手札在朝堂上大做文章,矛头也不过是指向那些信仰神女的祭司和巫祝,至于背后的乙满和贺儿库莫乞之流,皇后连他们的衣角都伤不着。乌兰徵倒是对西海权贵们疑心日炽,尤其是贺儿氏。但皇后始终不开口,他没有证据也没擅动。直到大雍的兵马真的来了,太后心里才彻底定下。她手里这封带血的信,终究是成了皇后的投鼠忌器。
她终于有功夫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上交兵权,主动示弱,半年来始终隐在西海王公身后。皇后眼里只看得到教派之争,她一点儿适时的关心,就让她感动了。段知妘反复推演,怎么都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除非,有人提醒了她。
慧玄还是歪着头,眉尖微微一挑。他似乎对太后的这个问题感到真心的意外,然后便是困惑,神色间有一股不似作伪的无辜:“可是皇后有孕之后,檀越就再没见过她。”
“你是没见过,但皇后可没忘了你。”段知妘笑了笑,“年关时节,她不是还派身边的女史去西觉寺给你送年礼了吗?”
“那是皇后慈悲,给全寺僧众的赏赐。”慧玄语气微有急切,好像很着急跟太后解释,“当时住持师兄在宫中拜忏,只能由檀越来……”
段知妘打断他:“那梁女史后来又去找过你几次,是不是?”
慧玄神色微微凝固,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
“是,”他的声音低下去,“那是因为皇后想喝家乡的吴茶……”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吴茶贵逾千金,你倒是会献殷勤。”
慧玄的脸发白了。段知妘一双眼睛如刃,恨不得在他脸上细细地刮下一层皮肉来。只是这样的两句盘问,他真的会惊慌恐惧吗?还是他心里清楚,适当的失措才是对上位者最好的麻痹?
段知妘又歪坐好,仍旧把脚伸到他怀中。慧玄低着头,无声地继续给她捏脚,听见太后慢悠悠地说:“你这样帮她,谢郯泉下有知,会念你的好吗?”
一片指甲突然过分用力地嵌进她的脚心,然后又极快地松开。慧玄低着头,像是没听到那个名字。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反应才是真的。段知妘盯着他一片浅青色头皮,从他的隐忍中获得了某种残忍的快意。
然后慧玄轻声道:“太后疑我,自是檀越做得不对。只是檀越不明白,我能去提醒皇后什么呢?”
一片短暂的静默。段知妘转过脸,又拈起一颗葡萄,不动声色地剥出青绿的果肉。
他不知道她针对皇后的谋划。她从来没有像信任温峻一样信任过他。
段知妘轻轻地把葡萄含进嘴里:“以你的智计,猜出来不难吧?”
“太后太看得起我了。”慧玄抬起头,“君心不可知,则君威不可测。檀越不敢。”
段知妘垂下眼打量着他,她光|裸的脚抵还抵在他的胸口,有一种将他牢牢踩在脚底的感觉,于是她又多看了两眼。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让权倾南朝的谢太尉为他神魂颠倒,堂堂长沙王也被他三言两语就送上绝路。但他们都死了,现在他在她的脚下。
“知道就好。”段知妘脚下用力,抵着他的胸口往后推,朝他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慧玄低下头,原本捏在脚踝处的一只手往上移,沿着小腿的曲线无声地往上滑。
云屏公主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传了进来:“额珂!”
“公主!慢着!”
段知妘本能要收脚,有那么一瞬间,慧玄没放手。她几乎以为他是故意的,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也想钳制住她。但是这一瞬快得像一个错觉,慧玄躬身后退,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僧袍,展开披在身上,掩住了背后的鞭痕。
段知妘坐直:“你走吧。”
慧玄低着头,迅速整理好衣物,从门口走了出去。
云屏公主果然在门口,只是被察察拦住了。见他出来,还很有礼貌地合十为礼:“国师好。”
慧玄连忙还礼:“檀越见过公主。”
云屏公主抬头看着他:“国师又来给母后讲经吗?”
慧玄一笑:“是啊。”
段知妘也走出来,身上已多披了一件衣服,站在门口对女儿笑:“辉儿,不要打扰国师。”
云屏公主便又朝慧玄行了个礼:“国师走好,云屏不送了。”
慧玄低头看着她,唇边的笑意更深:“多谢公主。”
他转身往外走,听见云屏公主扑进母亲怀里的声音,段知妘温柔地问她又去哪儿了。
“我去看小宝宝了。”云屏公主心情很好地宣布,“额珈说,我以后想去看就可以去!”
“真的吗?”段知妘笑着,“你额珈亲口跟你说的?”
“嗯!”小女孩的声音很雀跃,“等姐姐跟额珈出征以后!”
段知妘顿了顿,跟她确认:“额珈又要出征?”
“嗯!姐姐也要出征!”
慧玄脚下一顿,还想再听两句似的,但察察已经掩上了门,隔绝了母女两个的谈话声。慧玄不动声色地快行了两步,走出了长霄殿。
他被拜为国师,乌兰徵准了他车马入宫的特权。等着接他的马车就在长霄殿侧的甬|道上等着,黑衣小沙弥已经等得十分困倦,头一点一点,靠在车辕上快睡着了。等慧玄走近,他又突然清醒过来,赶紧找出轿凳,服侍他上车。
但是慧玄若有所思,一只脚分明已经踩上了轿凳,却又停住了。小沙弥抬头看着他,见他回过头,神色复杂地朝长霄殿瞥去了最后一眼。背后的鞭痕被僧衣摩擦,带来不容忽视的灼痛。但那还不是最痛的。
“国师?”小沙弥不敢催促,只问,“不出宫吗?”
慧玄转回头,从轿凳上放下了一只脚。
“再等一等。”慧玄整了整衣袖,突然道,“我要去见皇后。”
第83章
皇后突然向陛下提议,东征的时候,把国师也一同带上。
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要求。“国师”只是奖励性质的虚衔,皇帝并没有在任何政事上问过慧玄的意见。甚至乌兰徵本人都还算不上笃信佛陀,连听国师讲经都很少。
所以乌兰徵一开始没应,明绰费了半夜的口舌功夫,讲慧玄还在俗家时是如何以区区三百人就一路潜伏进京,挟持公主,险些造反成功的,以此来证明此人在用兵上颇有见地,是个可用之才。他有心报国,乌兰徵要做明君,得用他。
明绰软声软气,“明君”的迷魂汤是一碗接一碗地灌。可惜乌兰徵太了解她了,反而不吃这套。
“险些”成功,那就是没成,这叫什么有才?挟持公主,犯上作乱,这叫什么“有心报国”?——更不用说一个大雍的臣民,对大燕谈什么报国之志是不是也有点儿张口就来了。
乌兰徵最后陈词,处置温峻那会儿就对此人起过杀心,果然当初就该一起杀了。
明绰本来还想着有事儿求人态度不能太横了,说到这儿就没耐心了。张嘴就讽刺乌兰徵不也是“险些”收回了洛阳呢。再说当年挟持公主,犯上作乱这些事儿,这杀不杀留不留都是萧盈做主,要乌兰徵在这儿主持什么公道?
她没好气了,乌兰徵又松口了。人也不是不能用,就是好奇,国师一向是太后的人,怎么如今竟是皇后来替他谋前程了。
明绰听到这儿就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说国师前两日在太后那里“讲经”,险些让云屏公主闯进去。
乌兰徵听完就好一阵没言语。他在太后的私德一事上一向装聋作哑,近臣们私下议论,只说陛下还是太好颜面了,一味放纵了太后。唯独明绰很清楚他什么心思,他根本就是自己心虚,没立场管。但乌兰徵从来不提,明绰也不想轻易地去戳破此事。
如今皇后把云屏公主抬出来,乌兰徵多少疑心她是随口说的,长霄殿里这种小事,皇后怎么会知道?但她提醒的并非没有道理,如今公主大了,太后还这样不知道忌讳,这种事情想来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乌兰徵脸色阴了半天,最后只道,明日传他进宫,谈一谈吧。
其实云屏公主差点闯进去倒是真的。慧玄那天从长霄殿出来就来求见了皇后,告了声罪,便把僧袍一脱,给她看背上鞭痕累累。
与其说他是“有心报国”,不如说是来跟皇后求救。他从云屏公主三言两语里听到皇后也要随军出征,所以冒险前来相求。他知道此举有挟恩图报之嫌,但等陛下和皇后都离开,长安定会重新落入太后的掌控,到那时……
明绰没有听他说完就轻声打断了他:“好。”
慧玄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似乎不敢相信她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国师不是也说了吗?”明绰从地上捡起僧袍,盖到了他背上,垂着眼睛,似是不忍看,“我与国师之间,有故人之谊。”
次日,乌兰徵召慧玄入宫,密询粮草策。上一次他就想一举收回洛阳,再谋冀辽,那一年收成尚可,都有些艰难,今秋收成还不及那年,粮草就成了乌兰徵眼下最大的难题。慧玄早有准备,献“围点打援”“就地取粮”和“兵农屯田”三策,一谈便是半日。
明绰听剑器阁的人来报,说陛下亲自解了慧玄的僧袍,一剑劈断他手中佛珠,命他还俗入仕。当日晚些时候,旨意便从宫中传出,陛下封了一位“方千绪”为参军,领军师职。
随后不久,皇后要随军出征的消息也传了出来,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强烈反对。明绰怀孕之后就没有再上过大朝会,隔了一年头一次在大朝会上重新露脸,就被劈头盖脸地指责她有染指军政之心。
但这次其实是乌兰徵的意思,骂她也没用。吵了两天,皇后突然下了道旨,把后宫一位泰赤哈氏抬到了贵妃的位置上,补了原本陈云出的缺。紧随着晋封旨意来的,便是皇后将皇长子暂时托付给泰赤哈贵妃照顾的消息。
这位泰赤哈氏自从入了宫,可能就没见过乌兰徵。但她家世显赫,母亲更是步察氏之女,不是什么边远的小部落送来的“礼物”。所以当初皇后将大部分的嫔妃遣散时,还是留下了她。泰赤哈氏自己也没有什么争心,一直在宫里老老实实的。若说她本人有这个心计和魄力与太后相抗,明绰倒也没什么信心。但太后多少还是会忌惮她娘家,对明绰来说便是多一层安心。
外人不懂明绰心里的计较,只觉得此举是皇后对西海王公们的示好。尤其是步察巴合,转头大力支持皇后随军,其实泰赤哈氏的母亲跟他还隔着两辈亲呢,他已经一口将这位新贵妃认作外孙女,恨不得亲自把皇长子抱回家去。
至此,皇后随军成了定局。兴和七年秋,长安全军集结,粮草齐备,第二次朝洛阳进发。
真的上路以后,明绰却发现,普通将士们对于她随军的态度,跟乙满和贺儿库莫乞之流截然相反。她现在马骑得有模有样,也不愿意整天闷在马车里,换了一身轻甲,把繁复的发辫拆掉,束得高高的荡在脑后,每天与乌兰徵并骑,反而大大鼓舞了士气。将士们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牛劲,同样的一条路,跟上次出兵一样的扎营地点,居然比上次少花了一个多时辰。乌兰徵把方千绪叫来,还想问问是不是这次做的行粮饼真有奇效,就听见外面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一大片歌声。
这歌声明绰听过,当年去风陵渡口接她的将领拔都就在路上唱这个调儿。明绰循着歌声去跟将士们一起吃饭,果然见到了拔都。他军衔不高,这些年明绰没在朝中再见到他,如今发现皇后还记得他,拔都高兴得连唱歌都不够,干脆把甲一脱,跳上舞了。转眼人越聚越多,乌兰人本就喜欢歌舞狂欢,尊卑意识不强。等乌兰徵找过来的时候,这头已经热闹得跟立后大典那天一样,明绰被拔都拉着一起跳舞,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点儿没看见陛下在旁边已经无声无息地黑了脸。
士气如此高涨,自然不是坏事,但一想到是因为漂亮女人,这个漂亮女人还是他的
皇后,乌兰徵就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她玩得脸都通红,乌兰徵的脸就更黑了。明绰还想过来拉乌兰徵,被乌兰徵一把扛到了肩上,转身就走。将士们“哄”的一声闹得更响,贺儿库莫乞徒劳地试图恢复军纪,但一点用都没有。
明绰又好气又好笑,压低了声音威胁他:“你别逼我!”
乌兰徵似是终于想起来明绰的脾气不比寻常女子,要就这么扛回主帅营帐,皇后真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跟他动手,那也太不像话了。犹豫了半刻,到底还是在将士们的视线范围里把她放了下来。
明绰站直身子,理了理头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脸上一片飞红,嘴角还有掩不住的笑意,怎么看都没什么威慑力。但她用乌兰语开口让大家赶紧休息的时候,竟比贺儿库莫乞的话还好使。
看着将士们各自回去休息了,乌兰徵也转头走了。明绰跟着回了主帅营帐,也不说话,就帮他卸甲。手环到他腰后给他解甲上的软带子,一边贴在他胸口,也不知道那软带子系了个什么结,她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头发在他下巴上蹭呀蹭,乌兰徵到底没忍住,伸手把人往怀里一带,抱了个结结实实。
“哪有你这样的。”明绰从他怀里仰起脸,声音很小,“嘴上说要我高兴,我真的高兴了,你又不高兴了?”
乌兰徵无话可说地低头看着她,只道:“是拔都太放肆。”
明绰踮起脚,张口就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不许罚他!”
乌兰徵低头来追她的唇,明绰仰起脖子躲他,他就狠狠地在她露出来的脖子上还了一口。真用上牙口了还不算,咬完竟还“呸”了一声:“全是沙。”
明绰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揉他的脸:“你又好到哪里去!”
她边说边笑,乌兰徵也不板着脸了,任她揉搓两下,又伸手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突然问了一句:“真的高兴?不嫌辛苦?”
明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真的高兴。”
其实一直到出发之前她都在犹豫,尤其是把晔儿送去泰赤哈氏那里的时候,她反悔的心一度达到了顶峰。可是真的出门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想孩子。
四年前同样是走潼关,进长安,她只觉得满目黄沙,前路蹉跎。但现在自己骑着马丈量山河,颠簸并未少几分,她却觉得,连风里的一粒沙都比长安的四方宫城有更广阔的天地。
“谢谢你。”她重新把脸埋进乌兰徵怀中,他胸口有甲,雕着繁复的虎头,硬得硌人。但她不管。
乌兰徵低下头,想亲一亲她的头发,然后又皱着眉,没下得去嘴。明绰感觉出来他的动作,哭笑不得地把人一推:“我这就去洗!”
但是乌兰徵一把把人重新拽了回来,低声说着:“这里没有沙……”便封住了她还未说出口的笑骂。
明绰用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每天都是尘土满面的生活。
皇后带了五个女使,除了秋桑行走不便,跟着保母一起去泰赤哈氏那里照顾晔儿以外,其余最亲近的人都带出来了。乌兰徵单独给了她们一个营帐,拨了一支亲卫小队保护。一开始有胆大包天的小兵来偷看女人,被乌兰徵军法处置了,后面就再没不要命的敢来相扰。
乌兰徵其实不舍得明绰太辛苦,他们扎营的地方都靠着水,有人每天伺候皇后过得舒坦一些也不是难事。但乌兰徵自己不搞这种特殊,将士们怎么赶路他就也怎么赶路。他都这样以身作则,明绰就更不能拖后腿了。她越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将士们对皇后越是交口夸赞。
二十天后,大军终于抵达函谷关。
第84章
上一次乌兰徵打洛阳,起手先切断了西南面粮道,才在正面战场势如破竹。这回石简长记性了,主力都扑到了粮道上,无论燕军如何挑衅叫骂,就是不出门应战。斥候回来报,整个宜阳深壕高墙,层层拒马,一看就是要打定主意跟乌兰徵耗下去。
主帅营帐里议来议去,也没什么新主意,还是必须抢粮道。乙满请战,准备率三千人趁夜从南面绕过去,烧了石简的粮仓。乌兰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明绰夜里摸到身边是空的,起来便看见他坐在帐中那个巨大的地舆图盘边上,灯也不点,就在黑暗中以指腹轻轻地摸着木雕出来的山川河流。
明绰知道他在想事情,没出声惊他,只是把手里的烛台放到图盘边上,坐在了他身边。好一会儿,乌兰徵突然抓起了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一块凸起的“山”。这山叫人摸得多了,触手已是一片圆润。
乌兰徵:“这是崤山。”
明绰便“嗯”一声。然后他又握着她一根手指,摸到板上凹下去的一条蜿蜒痕迹,“这是洛水。”另一条,“伊水,”然后是最宽的一条,明绰轻声接了一句:“黄河。”
这回是乌兰徵“嗯”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
“三川谷地,”明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个在含清宫昏昏欲睡的早上,“我太父说,历来东西交战,都是抢这块地方。”
乌兰徵只道:“兵家必争。”
“我们在哪儿?”
乌兰徵指了指地图上插着蓝色小旗的地方:“这儿。”
明绰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本想问潼关在哪儿,他们是走哪条路来的,但是从这图盘上一看就非常清楚了。自关中出来就只有这么一条道,洛阳正正好好地就挡在门口。三面不是险峰就是大河,无论去哪个方向,都绕不开洛阳。
明绰又问:“石简的粮道在哪儿?”
乌兰徵的手指从西南面轻轻一划:“这儿。”
明绰便不说话,盯着图盘看了半天,看得乌兰徵竟然莫名产生了几分期待,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明绰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正盯着看,只好把话说在前头:“别看我,我可不懂打仗。”
乌兰徵哑然失笑:“你太父没教?”
明绰便叹出一口气,说实话她连这图盘都看不太明白。谢郯是文官,当年上战场也是为了平叛,明绰怀疑他自己也不太通,确实没教过这些。
“这种事要是只靠教的,那不成了纸上谈兵了吗?”明绰撑着下巴看着他,微弱的烛光给她的侧脸抹了一层蜜蜡似的油润光泽,看着乌兰徵也有些出神,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绰顺势拉住他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他掌心持缰绳的茧,一边道,“你是不是舍不得烧石简的粮?”
乌兰徵回过神来:“嗯?”
明绰用一种很了然的眼神看着他:“烧他粮草只能算中策,他毕竟守着那么大一个洛阳城呢,若是他收缩战线,死守不出,存粮吃完了还能杀城里的老百姓吃,我们才是真的要挨饿……”
她形容人吃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倒是把乌兰徵说得眉间狠狠一跳。
明绰接着往下说:“所以,你想抢他的粮。”
乌兰徵反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还说你不懂打仗?”
“我是不懂呀,”明绰倾身过来,歪着头看他,“可我懂我夫君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乌兰徵唇边笑意更深:“那你再想想,你夫君该怎么抢石简的粮。”
明绰看着他:“你想不出来啊?”
乌兰徵摇摇头,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突袭粮仓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这些粮运回自己的军营。要偷抢粮道就不能带太多人,但人带少了,就挡不住石简的反击。毕竟粮在谁手里,谁就走得慢,谁走得慢谁就挨打。粮道那边也没有适合大军设伏的地方,他反复推演一晚上了,还是没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明绰看着他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当时方千绪跟她说乌兰徵是什么“军神”,还“从无败绩”,原来也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想不出来计策就觉也睡不着,坐在这儿直发愁。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有多少个这样愁到睡不着的夜晚。
“行了,”明绰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君还是自己慢慢想吧。”
乌兰徵看她站了起来,神色竟还有几分失落。在长安时,政事上他经常会问皇后的意思,皇后也多有谏言,他对她已经有了习惯性的依赖。可是打仗这种事她是真的不懂。来去都是人命,乌兰徵敢听她的话,她还不敢随便开口呢。但明绰看着乌兰徵的神色,心里还是软了一软,轻轻俯身在他眉间吻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自己回去睡了。
又过几日,乌兰徵亲自带了工兵溯洛水而上,先从上游截断了洛水,贺儿库莫乞则带人去伊阙方向截伊水。秋季河道枯,围堰截流不难,可作“断水围城”之策。先用这个吓唬吓唬石简,再派汉人将士轮流去城下叫骂,没日没夜地敲锣打鼓,编排石简家中女眷,已是相当下作,但石简还是岿然不动。
这次袁氏兄弟跟乌兰徵面谈过,两国联盟牢固,大雍在东边也不再是象征性地“伸伸手”,而是真打。要不是拔拔真无暇西顾,石简也不会这么窝囊。
这会儿已经有人没了耐心,又建议去烧了粮草,然后正面强攻。只是攻坚耗粮,乌兰徵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但是连方千绪都开始说,再耗下去,他献的节粮之策就没有意义了。洛阳虽然不像漠北那样,天一冷,野外就完全没法活人,但冬天的粮耗、火耗只会更加可
怕。更何况,若是伊洛两河结冰,围堰截流不可行,断水围城之策自然就破了。为今之计,必须速战。
乌兰徵又连着两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明绰主动去了女使帐中,跟她们一道休息,省得军师参将们还要忌讳她宿在主帅营帐,不方便夜里与主帅详谈。没过几日,竟然真的让乌兰徵想出一计来。
是夜,乌兰徵带了一支三千人的轻骑,以最快的速度突破了石简在伊阙设下的防线,直奔他存粮的谷口驿,夺他粮草。石简果然迅速反应,准备追上抢回来。没想到乌兰徵根本没运粮,就在谷口驿旁边设立了一个临时辎重营。轻骑仍旧保持了相当高的机动性,在乌兰徵的指挥下设伏反击。石简部下被打得晕头转向,都没找到乌兰徵把粮藏哪儿了。
此时,乙满率燕军主力在宜阳强攻。谷口驿粮草被夺,只能从东南方向让民兵运更多的粮过来,结果又被乌兰徵伏击。这回不仅抢粮,还抢人。乌兰徵就用石简的人运石简的粮,只是换了个方向,逼着他们一路送到大燕军营了。
粮草抢来了,乌兰徵也没把民兵们怎么样,好吃好喝招待了两天,仍旧让他们回去,让他们去散播伊洛两河都已经让燕军断了上游的消息。燕军这边则派人把已经空空如也的运粮车都丢回去,一堆已经摔烂的木头就这么垒在城墙下,无声,却比之前的一切叫骂都更羞辱。
十日后,石简终于被逼出城迎战。同样的战况再次上演,乌兰徵很快攻下宜阳,往洛阳挺进。只是这一次,石简没有来得及在洛阳城内上演火攻之策,就被乌兰徵生擒了。
守在洛阳的将领见主帅被擒,终于放弃抵抗,打开城门。
至此,离拔拔真割去中原土地,叛离乌兰,已经整整八年。
明绰随燕军进城,只见城中以“十室九空”来形容都不为过。一年半以前那场仗,石简退入洛阳,引燕军小股进街巷再放火,烧得满目疮痍,仍未复原。洛阳亦为前朝古都,城中本有宫禁,如今也只剩倾墙坠瓦,荒城残堞,无法住人。乌兰徵便占了石简原本的居所,将皇后接来,以作暂住。
石简自己的家小仍居此处,只是被燕军看管起来。当初乌兰徵让人去宜阳城下叫骂,把他妻女老母都说得很难听,实际上倒是一点儿没把人怎么着。乌兰徵惜才,连石简都没舍得杀。但是劝降多日,他也始终不肯,梗着脖子就是一句要杀便杀。
这个态度就很让人恼火了。石简祖上并非世家,前梁时只是并州一名参将。后来前梁失国,整个北方陷入战乱,原并州太守拍拍屁股就跑了,倒是这位参将临危而出,领兵守护一方百姓。到石简父亲那一代,就追随了陈氏,等到了石简这里,又遇上了乌兰郁弗横扫北方,与拔拔真交手不敌,成了降将。
但当年拔拔真也在乌兰郁弗麾下,照理说,石简真正降的应该是乌兰郁弗。乌兰徵没跟他算这个二叛其主的罪名,他还拿起款来,跟乌兰徵演上忠义节烈了。
乌兰徵气得想杀人,但又不想让他死得这么痛快。让人去拿了石简的小儿子来,说要当着他的面,把那小孩儿跟猪一样抹了脖子吊起来放干净血。明绰还没进门就听见叫骂不断,石简让人反绑着手,一左一右还有两个将士摁着跪在地上,额上脖子里青筋暴起,红着脸骂得唾沫横飞。乌兰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迭声只是喊:“还不把他儿子绑来!”
“我靠你婆娘——”石简张开嘴就是骂,旁边的将士一看皇后真来了,举起刀柄就在他颊边狠狠一捶,打落了他两颗牙。
乌兰徵也红了眼,舔了舔牙根,突然道:“去,把他女人带出来。”
石简“呜呜哇哇”地喊:“兀鲁蛮子!你要干什么!”
“我才看不上你那黄脸婆!”乌兰徵扬起嗓子骂回去,随手往站在身边的乙满胸口一拍,“我们大司马倒是不嫌弃。”
乙满十分配合地狞笑一声,还真有人得了令就准备去抓石简妻子来。明绰就站在过道上,没好气地把人喝住:“你还真去?”
那将士让她说得一愣,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石简还在口齿不清地叫骂,乌兰徵就说再去把他女儿也绑来,乙满在旁边一唱一和的,说他女儿不老,可以给陛下先“用”。在场的将士们全都哄的一声笑起来,乌兰徵还没来得及回答,明绰就已经走进院中,于是乌兰徵双唇一抿,装着没听见乙满那话。
她既然来了,将士们都不好意思跟着那些污言秽语笑了。连石简都意外地抬着头看她,没想到乌兰徵出来打仗还带女人。
双方正骂到彼此问候夫人的阶段,石简还这么盯着皇后看,乌兰徵牙根发痒,很有把他眼珠子挖出来的冲动。明绰已经走到他身边,轻声劝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陛下这般辱了石简,将士们就会照样去辱洛阳百姓。”
乌兰徵咬着牙,一声没吭。洛阳是大燕的国土,他是“收回来”,所以要约束将士,善待百姓,不能让西海将士跟以前一样,攻城之后就大肆杀伤抢掠。
“陛下还是先消消气,”明绰拉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我来劝劝石将军。”
第85章
石简的孩子年龄都不大,女儿十五六岁,两个儿子都还不到十岁。明绰让冬青把他的妻儿都带过来的时候,石简满脸的戒备,看起来随时要暴起伤人。明绰只当没看见,反而让人把他解开。
看着的将士不敢,嗫嚅着说:“皇后,这……”
石简又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太漂亮了,所以他心里更看不起乌兰徵,觉得他出门打仗还要带宠妃,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大燕的皇后。历来皇帝御驾亲征,都城便要皇后镇守,他从未听说过有皇后随军的事情。
“给石将军解开,”明绰耐心地又说了一遍,“这幅样子,让他家人看见岂不难过?”
石简闻言不由微微动容,方才那股暴戾之气顿时散去许多。将士不敢违逆了皇后,还是给他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绳索。石简被捆得久了,乍然松脱,两条手臂又麻又痛,一时龇牙咧嘴,仍不忘拱手为礼:“多谢萧皇后。”
明绰一笑:“石将军知道我姓萧?”
石简神色有些别扭,明绰态度很好,他便不好意思再那样凶神恶煞。可是刚才都已经那样凶神恶煞了,再要他彬彬有礼,他就连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上被刀柄捶的那一下已经高高地肿起来,让他多少有些口齿不清。明绰就看着他这般狼狈又别扭地回了一句:“乌兰徵娶的是大雍萧氏公主,天下都知道。”
他直呼名讳,旁边那将士威胁性地又举起兵刃,石简丝毫不惧,怒目而视。明绰只轻轻抬了抬手,对那将士道:“你先出去吧。”
皇后说要单独劝劝石简,陛下是允许了的,所以那将士也不敢违抗,只是不放心地让石简“老实点儿”,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石简见他出去了,突然道:“萧皇后胆子真大。”
明绰眉毛轻轻一挑:“石将军若想挟持本宫,最好三思。”
原来她不傻。石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什么都没说。明绰看起来十分轻松,只道:“将军坐下说吧。”
她说完,石简也没动。明绰看他一眼,又笑了:“我倒是反客为主了,这是将军自己的书房,该是将军请我坐。”
石简还是不说话,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位萧皇后,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如此戒备,明绰就不等了,自己在席上跪坐下来,随他傻站着。
石简终于开了口:“我是不会降乌兰徵的。”
“好呀,”明绰不为所动,“那一会儿将军好好跟妻儿说说话,说完就安心上路吧。”
石简脸上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那我妻儿……”
明绰直接打断他:“将军抱着忠义的名声死就死了,还
管身后事做什么?——哦,对了。”她抬起脸来,做出一个很为难的表情,“嘶”了一声,“将军叛了陈氏一次,又叛了乌兰氏一次,这忠义之名……怕是难了。”
有那么一瞬间,石简看起来又要激动了,但只是一瞬,面上便灰了下去,他整个人心灰意冷至极似的,只道:“我已不求什么身后名,只盼大燕陛下能放过我的妻儿……”他突然跪了下来,“若皇后肯护我妻儿,石某来世——”
明绰抬起手,很不耐烦听似的:“本宫为什么要护你妻儿?”
石简让她问愣了。他也说不上来,但刚才是明绰劝住了发怒的乌兰徵,私下见他,态度又这样好,甚至能顾及到不要让他的妻儿看见他双手反绑的狼狈样子,他自然会觉得皇后心软。
可是明绰看着他,眼睛眨了眨,似是在嘲讽他的想当然:“原来将军是指望着‘妇人之仁’呢。”
“我……”
“将军想错了。你要是死了,你妻儿落到谁手里,是什么下场,没人在乎。”明绰笑得明眸皓齿,“还有一句话,将军肯定也听过,叫做最毒妇人心。我看你那小女儿确实生得挺美,不如我先杀了她,免得陛下真的看上了。”
石简还跪在地上,但猛地直起了腰:“那我就将他们都勒死了一起上路!”
明绰还是不为所动:“那也随你。”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似的,外面突然传来了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石简牙关紧咬,似是在犹豫应该直接掐死这个女人还是夺门而出。皇后身边那个女使的声音也从窗口传进来,客客气气的:“请夫人稍候,等皇后和将军谈完了就能见到了。”
他夫人也温声道;“多谢女使。”
然后是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阿娘,不是说能见到父亲吗?”
他夫人压低声音安慰了两句,让他再等等。石简听着外面的声音,压抑着心里强烈的情绪,压得满脸涨红,落下了两行泪,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脚跟,肩背垮塌,可怜至极。
明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哭,在心里掂量火候。差不多了。
“为了拔拔真,值得吗?”
石简垂着头,苦笑了一声:“忠者受辱,叛者不容……此乃天道,我,我终究是明白得太晚了。”
原来是在拔拔真那里没得到重用。明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末,在心里盘算到底怎么回事。洛阳是自长安东进的最重要关口,如此险要的地方,拔拔真都交给了石简,他却仍旧觉得拔拔真“不容”他,有些不通。但是明绰转念一想石简方才对乌兰徵满怀恨意的那句“兀鲁蛮子”,就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了。
长安汉臣也多有此怨言。乌兰徵设兵曹,抬举尚书台的地位,萧典如今堪称位极人臣,与乙满分庭抗礼,但明绰还是听他不止一次地叹过,陛下永远都是更偏心自己的族人。他再怎么收西海诸部的兵权,也不过是在自己族人之间转手,兵曹只有监督约束之责,真正手握实权的将领没有一个是汉人,就连太后手下的段锐也被他打发去北镇那种地方了。
也许石简也经历过很多次在拔拔真和西海诸将议事的时候根本插不上话,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只能被动地听任调令。也许石简也和某个西海同僚有过龃龉,但拔拔真从来不会顾及他。也许在他心里,守洛阳并不是拔拔真信任他的体现,而是主君不需要他在身边的信号。
所以他后悔降了。当年就应该为陈氏战死——陈氏当然并不值得他的忠心,但至少他还能留下一个忠名。事到如今,一败涂地,归来无路,悔不当初。
石简跌坐在地下,神情太过哀怨,让明绰心中升起一丝好笑。
“君心似水遥,恩泽隔重关。”明绰摇了摇头,把茶杯放下,杯底在木案上撞出“咄”的一声,“自古文人以妇喻臣,看来所言非虚。将军这幽思哀情,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学不来。只是拔拔真也不在这里,瞧不见,更不会感念你。”
石简抬起头:“你——!”
“陛下跟拔拔真不一样,”明绰没让他说完,“他娶的是大雍的汉人公主。”
石简突然哑了嗓子,愣愣地仰头看着明绰。他夫人等得有些心焦,在窗外又问了冬青一声,石简转过头,神情焦灼不堪。明绰又刻意地让他在这静默中煎熬了片刻,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石简果然视线跟随着她起来:“皇后……”
明绰突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那是离开长安的时候乌兰徵交给她以防万一的。石简戒备地后仰了一下,但明绰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而将匕首柄递进了他手中,俯身看着他。
“活路,还是绝路,将军自己选吧。”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扬声道:“冬青,请夫人进来。”
书房的门应声打开,石简下意识地把那柄匕首藏在衣袍下,他的小儿子已经奔进来,一把扑进他怀中:“父亲!”
石简紧紧抱住孩子,忍不住泪如雨下。从他出城应战到失手被擒,已经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家人。另外两个孩子也都哭着扑进他怀中,独他夫人还记得礼数,眼中满是泪,仍向皇后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明绰对女眷态度极温和,朝她一笑,“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走出去,再没回头。当天晚上,乌兰徵回来说,石简降了。
“你怎么跟他说的?”乌兰徵啧啧称奇,绕着皇后前前后后地转,跟小孩一样不断追问。
“没说什么呀,”明绰把他凑得太近的脸拍开,接着在灯下看书,“他家人都在我们手上,软肋都捏在手里了,还要说什么?”
乌兰徵眉头皱得更紧,他也拿石简的家人威胁了,怎么就适得其反呢?
明绰斜了斜眼,看他那副神情,没忍住“噗嗤”一笑,然后又努力绷住,只问:“服不服?”
乌兰徵二话不说伏到她膝头:“服!”
明绰笑起来,这才肯跟他好好说话:“石简不肯降,不是因为对拔拔真多么忠心,恰恰是因为拔拔真始终不够信任他,麾下将领对他也多有排挤,他才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乌兰徵马上就要张口,但是明绰一把捏住了他两片唇,让他闭嘴,先好好听着:“陛下这里确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乌兰徵“唔”地一声,用眼神表达他的抗议——还没什么不一样?难道他这些年归汉之策,做得还不够吗?
明绰放开他的嘴唇:“陛下军中有几个汉人将领啊?”
“多了……”
“我说将军品阶以上的。”
乌兰徵便不说话了。明绰便“哼”了一声,只道:“我已经答应了石简,陛下要用他,至少也得是车骑将军。”
其实她没承诺过,但她心里是这么打算的。乌兰徵果然眉头一皱,声音低下来:“一个叛将……”
他是觉得石简是个将才,但是这人实在是没什么风骨。他觉得此人可以用一用,但也绝不会太重用。更何况他还骂得这么难听,乌兰徵根本没打算给他封将军,更别说车骑将军。
但是明绰把书一合,正色瞪着他:“陛下若要我言而无信,以后我再不替陛下做这种事了!”
乌兰徵让她说得一愣,这口气活像一开始是他请求她去劝的,她只是勉为其难地帮个忙。但是明绰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乌兰徵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层,下意识顺着她安抚:“好好好……”
“别敷衍我!”明绰轻轻推了他一把,“石简手下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呢,他又不是一个人来投诚。车骑将军,说好了?”
乌兰徵非常为难地皱了皱鼻子,半晌,又道:“若他归心不诚,又反复无常,怎么办?”
明绰:“那肯定是陛下德行有亏。”
乌兰徵让她说得牙痒,他本以为皇后要保举石简,必会给他做担保,没想到她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可他刚要说话,明绰又倾身过来,黏黏糊糊地在他唇边亲
了一下,压低声音问:“可是陛下怎么会德行有亏呢?”
乌兰徵微微后仰了一下,脸上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他这皇后有的时候真是不输妖妃做派。于是他哭笑不得地“哈”了一声,明绰就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拖长了声音又喊他:“陛下……”
乌兰徵抵挡不住了,想了想,道:“羽林军里并了太多兵马,我再分两营出来,交给石简吧。”
明绰唇边笑意更深,她就知道,乌兰徵第一个削的肯定是贺儿库莫乞。
“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明绰伸出手指朝他晃了晃,“大司马可不能再骂我‘染指军政’。”
乌兰徵嗤笑了一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指。自皇后随军开始,染指军政的责难就没有停过。只是乌兰徵不觉得有什么,乌兰氏连着两代都出了掌权太后,他心里天然就没有那么大的抵触。而且当年段知妘带着雍州军嫁过来,帮着乌兰郁弗收长安,打天下,从来没人敢说她“染指军政”。他反而觉得这话是欺负了明绰,乙满他们越是这么说,他越要护着皇后。
明绰也知道他根本不忌讳这个,与他相视一笑。冬青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咳了一声,乌兰徵放开明绰的手,两人都转过头,看着她。
“陛下,”冬青给乌兰徵行礼,“方大人来了。”
乌兰徵应了一声,看了明绰一眼。明绰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去吧。”他便起了身。冬青正好进来,伺候明绰梳洗。这石简府上虽然比不得长安宫里,但是毕竟要比在野外扎营好,至少早晚梳洗能保证,皂角头油也有好用的了。
冬青一边给明绰把发髻散开,一边听了听外间的声音,乌兰徵似乎是跟方千绪走到外面去谈了,她这才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双手捧着,递给了明绰。
明绰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毫不意外的神情:“石简来过了?”
“石将军不敢打扰,”冬青压低声音,“托他夫人送回来的。”
是个聪明人。明绰看着匕首柄上镶嵌的一颗红宝石,在烛光下几乎荡出血一样的幽暗光泽,无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86章
燕军的主力人数庞大,大部分还是在洛阳城外扎营。石简手下归降的兵马、武器、辎重、俘获都要重新清点分配,乌兰徵为方便,还是每日宿在大营中,放心地把洛阳交给了明绰,只给她留了两千人马,维持城中的治安。
明绰从前也不知道,原来攻下一座主城以后,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
最开始几天,百姓们深恐西海人跟以前的渠搜人、羌人一样,喜欢屠城。流言四起,都想逃难。没家产也没后路的流氓不逃,趁机在城中作乱,扰得民不聊生。明绰亲自写了抚民诏书,让人到处去街巷里反反复复地诵读,一再保证绝无屠城之事。百姓们还是人心惶惶,明绰就让人去城外大营,把石简又调了回来,让他去城楼上跟百姓们再说一遍。
其实这么多年在各个政权之间几经易手,洛阳百姓对于谁是皇帝没那么在乎,但对一直守城护卫的石将军还是有感情的。有石简出面,城中果然很快安定下来,东西两市也恢复了秩序。
但不过半个月,又有新的流言,说拔拔真要打过来了。于是又有大批的难民想往城内涌,其中不少都是当时着急忙慌想要逃难的人,出去了又觉得外面兵荒马乱,还是回来安全一些。明绰手里两千人都不够用,乌兰徵又拨了一支亲卫回来,才把这些流民都重新安顿。
流民一多,便要组织赈济粮食,眼见着天越来越冷,也得想办法让流民们头上都能有片瓦。于是明绰又指挥燕军帮百姓们把那些被石简烧毁的民居民巷都重新修缮起来。她不只是下令,还亲自去民巷之中施粥、监工,很快,萧皇后的美名就传遍了洛阳。乌兰徵处理完军营的事情回来,进城的时候百姓们甚至箪食浆壶,夹道欢迎。
“这都是萧皇后的功劳。”
方千绪边说边替她用脚拨开一截落在路中间的断木,做了个引路的动作。两边都是工兵在修缮那些被火烧毁的民居,皇后几乎每日都来,他们也都习惯了,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并不特意停下来给皇后行礼。
明绰听见了这话,也只是笑了笑:“陛下这段日子在军营里也没闲着。”
石简虽降,但他手下也有西海人,这一批人的态度就更复杂一些。其中还有一个,是拔拔真的左右手莫舆遏的女婿,但也同时是贺儿库莫乞的表兄。听说此人到现在还被看管着,不知道陛下到底如何决断,可能准备作为战俘一路带去冀州。同时,乌兰徵还封了石简车骑将军,只是不放心让他带原来的兵马,所以又花了一番功夫把队伍都打散,重新分配,制定下一步往冀州的战略……
“我听说你跟陛下提议,要留在洛阳,不着急打冀州。”
方千绪点了点头。在长安时他就提出过“就地取粮”的策略,除了让乌兰徵抢石简的粮,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让燕军在洛阳养兵屯田,积粮备战,才能供上一路远征的损耗。虽然现在辽西走廊被大雍控制,拔拔真打得很被动,但他还有漠北作为退路。真逼急了,他也许会饶道漠北,抄了燕军后路,虽然这条线很难走,但拔拔真毕竟还有跟贺阆王的来往,若真让他行此计,那就断了燕军粮草,有全军覆没之险。
更何况,洛阳还是不稳固。燕军打完了就走,到时候守城空虚,民心不附,说不定又要出乱子。要是还跟乌兰郁弗在的时候一样不考虑长线,打赢了就以为天下定了,那只会重蹈覆辙。
明绰一字一句地听他讲,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好一会儿,只轻声道:“怪不得。”
方千绪问她:“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乌兰徵这次回城,对着她总有些心虚的样子。出发之前他答应过,最多一年半载他们就能回去,晔儿还不会记事。但是照方千绪这个策略,等他们能回长安,晔儿可能都已经认泰赤哈氏做母亲了。
可是明绰心里知道,方千绪说得也没有错。真正要一统北方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乌兰徵平叛西海就花了三年,重要的不是打,而是打下来以后如何治理,如何安定民心。
“洛阳是通衢要道,西可望长安,东可拒燕幽。”明绰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河东几个世家,离洛阳也不远了吧。”
方千绪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此处是中原腹地。”
“中原”,是比长安还要更为汉人正统的地盘,是西海王公势力所不能及之处。明绰转过头,看着方千绪,方千绪也看着她。就在那一瞬间,她便听懂了方千绪所有的暗示。但是这念头只是从心里一闪而过,她又想起了晔儿,便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只好装作无事,继续往前走。
“恐怕出征前,方大人就想好了这长远之策了吧?”明绰问他,“你来求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好了,不会再回到长安?”
也不会再回到段知妘的掌心。即便乌兰徵班师,他也可能自请调任洛阳——又或者,他一早就想好了怂恿乌兰徵迁都。
方千绪没否认什么,只道:“陛下还是想速战速决,当日并未采纳臣的谏言。”
所以他早就知道这仗没这么快打完,那些承诺果然就是为了哄她出门的。明绰心里觉得好笑,有点儿想生气,但又其实不是那么气得起来了。一来方千绪献策在乌兰徵承诺之后,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是真心想快些平了拔拔真就回家的。二来……
明绰脚下微微一顿,环视了一圈周围。将士们支起了木架,井然有序地为百姓砌墙铺瓦。不远处就是她设立的粥棚,供流民们吃饭。再远一些,则是洛阳的市集,战争其实没有太影响到城中富绅的生活,明绰受商贾所邀,还去城中的食肆赴过宴。那搭粥棚的钱粮,也有不少是来自这些巨富。
这座古都还是满目疮痍,但是它在恢复。是明绰亲手为它止了血,上了药,绑了绷带。她无法责怪乌兰徵把她带出来。
明绰很轻地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不就是把长安拱手让给段知妘了吗?”
她直呼太后名讳,语气中也毫不掩饰她的仇怨。方千绪是为数不多能听到她这般说话的人。
方千绪微微垂了眼:“雍州离长安不过一箭之地,太后的势力根深蒂固,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的。既然在长安处处掣肘,何不另起炉灶?天高海阔,自有皇后另一番天地。”
明绰终于没忍住:“那我的儿子怎么办?”
“等局势稳定下来,便可命泰赤哈氏携皇长子来洛阳与皇后团聚。”
明绰冷笑一声:“段知妘可能放行吗?”
方千绪沉默了片刻,竟然说出了跟乌兰徵差不多的话:“皇长子,毕竟还不是太子。”
明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方大人,不要再说这种话。”
方千绪便没有再深劝:“是。”
明绰收敛了情绪,又沿着民巷往前走了两步。方千绪始终跟在她身侧,有一会儿,又道:“不管怎么说,皇后此番抚洛阳,尽得民心。陛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倚重皇后……”
明绰了然地打断他:“方大人有事求我?”
方千绪一顿,只好低头承认:“皇后明察秋毫。”
明绰继续往前走:“说吧,什么事?”
“倒不是为了臣自己,是臣有一故人……”
明绰摇摇头:“方大人的故人可真多啊。”
“故人斗胆,托臣求皇后私下一见。”方千绪只当没听见明绰那句轻微的嘲讽,“事关重大,或可保万民免于战火。”
明绰让他说得也紧张起来,怀疑地看着他:“既是这样的大事,为何要见我而不是见陛下?”
方千绪苦笑一声:“陛下若知此人到了洛阳,必欲杀之而后快。”
明绰让他说得戒备起来,又能免万民于战火,又能让乌兰徵这样起杀心的,那她只能想到拔拔真本人了。
“到底是什么人?”
方千绪还是不肯说:“皇后若愿随臣去见他,便知道了。”
明绰挑眉:“你都不肯说是谁,就要我去?”
方千绪便叹了口气,诚恳道:“此人救过臣一命,皇后若不肯见他,臣也要保他能平安出城。”
明绰听明白了,这是怕她去跟乌兰徵告状。她踌躇了片刻,皱着眉头盯着方千绪看。他被乌兰徵要求还俗,如今已经换了打扮。头发生出了半茬,他嫌不好看,戴着一个西海人习惯的毡帽,顺便还能保保暖。但身上还是汉人文士打扮,本该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但他到底面如冠玉,还用心地配了色调,瞧着倒也挺好看的,让人很难拒绝,更何况他还这般恳切地望着她。
明绰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然后皱着眉头,做了个“带路吧”的手势。
方千绪二话没说就在前面带路。本来明绰出门都是要带近卫的,但今天她是到工兵这里来,不可能有人敢对皇后怎么样,所以就只带了女使。方千绪找过来跟她说话的时候,连冬青也没有跟上。她就这么跟着方千绪绕啊绕,转眼就出了修民居的工地,到市井民巷中去了。明绰越走越是悬起一颗心,都要反悔了,方千绪才终于指着一户毫不起眼的民居,说到了。
明绰看着他推开了门,里面空空荡荡,无比昏暗,主人显然早就卷了铺盖逃难去了,只留下房子还算完好,倒是让这个神秘来客方便掩盖行踪。他们的脚步声一响,里面就有利刃出鞘的声音,有个人十分戒备地在黑暗中问:“谁——哦!”他看清了来人,又收剑入鞘,“是方兄。”
“眠山,”方千绪唤他,“我把人带来了……”
明绰往里跨了一步,方千绪立刻在她身后关上了门。昏暗中的人影站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明绰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里的光,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人满头华发。她正想着怎么一个老者竟会称方千绪为“兄”,那人的脸才完整露了出来。
明绰如遭电击,站在哪里动弹不得。
“你……”她努力辨认着,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人。她早已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了,就是当年在建康的时候,她也只在含清宫见过他寥寥数面,“你是……?”
白发人也看着她,眼底已红了一片。然后他撩起衣袍,和十年前一样,跪下来朝她行了个礼。
“臣苏絷,见过长公主。”
第87章
苏絷被怀帝点为西域使持节那一年,方千绪是谢太尉最得意的学生。
到如今,他们都不记得当年是不是有过真正的交集。也许在谁家的宴席上打过照面,也许酒酣耳热,也曾不走心地敬过一杯酒。意气风发时,鲜衣怒马走长桥,都已经是水中月,镜中花。
再一次相见,已是冀州的战俘营。那一仗,拔拔真剿灭了世代居于辽东的孤鹿族人。他们原本已被陈氏驱赶至深山中,但陈氏被乌兰所灭,他们又死灰复燃,趁着大燕内部分裂,迅速占领了大半个辽东,直到被拔拔真灭族。
苏絷入战俘营,是拔拔真的恩宠,让他能和西海权贵一起挑选奴隶。苏絷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他也没有试图改变西海人长达近千年的习惯。没有被选中的俘虏会被处死,他只好挑选那些别人不要的老弱伤残,想要保住尽可能多的人命。
那个壮年男人原本已被纥骨勃斤选中,但他突然站起来,顶着鞭挞绝望地喊了一声,眠山!
明绰意外地看了方千绪一眼,他曾轻描淡写地笑谈过“死也死过几回了”,但从未告诉她,他是如何从流放地走到长安的。
屠珲部比乌兰部更早改宗信佛,拔拔真本人更是笃信虔诚。在苏絷的帮助下,方千绪重新变成了慧玄,就此逃过了被充作奴隶的命运。苏絷曾苦劝他同为拔拔真效力,无奈纥骨勃斤不肯见容。大燕段太后尊佛一事传遍天下,于是慧玄拜别了苏絷,独自一人,又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途。
再相见,便是今时今日,洛阳城中。
说到这里,斗室中陷入短暂的静默,明绰也没有主动出言打破。说了这么多,都只是铺垫。见到苏絷以后明绰就明白方千绪那句“陛下必欲杀之而后快”了,那他甘冒奇险而来,一定是有话要替拔拔真说。她在等苏絷自己开口。
苏絷让她看得有些不安。记忆里的东乡公主还是个孩子,让太尉打手心打得泪眼汪汪,眼前人却已经是大燕的皇后。虽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但他们不敢在屋中点灯,昏暗之中只有模糊的半边脸轮廓,苏絷一个恍惚,竟以为审视着他的是谢太后。
“眠山,”最后还是方千绪打破了沉默,“有话你就同皇后直说吧。”
苏絷点了点头:“是。”
他这才转向明绰,也跟着方千绪改了口:“皇后,若可汗愿降,大燕陛下可否高抬贵手?”
果然。明绰心里并不意外,面上便不动声色:“
是拔拔真让你来的?”
“是我自作主张。”苏絷摇了摇头,语气中竟有一丝无奈与悲戚。
“苏先生是想另投明主?”
苏絷马上昂起头:“不!可汗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叛他!”
明绰没有忍住微微皱眉。拔拔真叛出乌兰之后就自立为王,但没有学汉人称帝,还是只称可汗。苏絷这样唤他,明绰作为乌兰徵的妻子已经不舒服了,看到他对拔拔真表现出来的忠诚,就又添了一层作为大雍公主的不悦。
“我以为,”明绰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先生是受我太父之命,暗中潜于冀州。”
方千绪忙道:“是,眠山他……”
苏絷却没有让他说完,突然站起来,肃立于明绰身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长公主明鉴,大雍是我父母之国,若可汗有意剑指建康,我必一死,以报父母君恩。可是……”他顿了顿,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活物一般挣扎着要从他胸口爬出来,苏絷不得不深吸了两口气才在长公主面前维持住了语调的平稳,但眼泪已是潸然而下,“当年臣出使西域诸国,被囚西海,是可汗开恩,愿意放我回家。后来他明知我是受太尉之命随他北上,意在为大雍离间西海十八部,却仍旧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信我用我……若苏絷背恩忘义,何以再立于天地之间!”
明绰让他说得心里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苏絷当年确实为谢郯驱使,可是时移世易,大雍现在又改变了策略,选择了乌兰徵,反过来要置拔拔真于死地。苏絷这枚棋子,又有谁还想得起来?谁又在乎过他的境遇?他说拔拔真早就已经知道他是受谢郯之命,但大雍两次出兵夹击拔拔真,苏絷却依然还好好地活着,已经证明了拔拔真对他的恩情。胜过谢郯,也胜过整个建康朝廷。
而她的第一反应,却仍是指责苏絷的不忠。
“苏先生快起来,”明绰起身来扶他,“是东乡错怪了先生……”
苏絷没有起来,仍旧跪在地上:“长公主,贺阆王拒绝了可汗的求助,大雍又重兵相迫,他已是穷途末路!我斗胆来求长公主,若你们陛下肯高抬贵手,放过可汗和屠珲部族人的性命,我一定劝可汗主动来降!”
明绰心里不禁为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乌兰徵确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愿意听她的谏言,但这件事不一样。阿耶的死和拔拔真的背叛是他心里一根刺,当年讨伐兀臧蛮,他是屠城而过,没有一丝仁慈。而拔拔真与他对抗得更久,仇怨也积得更深,要他放下,谈何容易?
苏絷见她沉默,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又哀求道:“长公主日日施粥布善,亲眼所见百姓之苦,难道愿意看到战火蔓延,看到更多的生灵涂炭吗!”
明绰让他说得更加为难,尤其被他抓着裙角,只觉得又难堪又紧张,她倒不是怕苏絷对她做什么,但是记忆里那个博学得体的苏学士变成了这般样子,她心中也实在难过,一时也露出几分被胁迫出来的狼狈:“我……”
苏絷抓住她这一丝松动,还想说话,但方千绪突然上前一步,搭住了他的手。动作不重,但很坚决,示意他放开明绰。
“眠山,有话好好说,皇后会考虑的。”他一只手扶到苏絷肘下,“先起来。”
苏絷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抬袖擦了擦眼泪,也道:“是我失态了,长公……咳,皇后恕罪。”
他肯先放手,明绰也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由感激地看了方千绪一眼。想了一会儿,又问:“先生有把握,一定能说动拔拔真来降吗?”
她一句话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苏絷冷静下来,又道:“若乌兰陛下肯承诺放过可汗的性命,我便能多几分劝动的把握。”
“不如这样。”方千绪又开了口,“我和皇后会告诉陛下,拔拔真有意和谈,眠山你也回去说一样的话。然后各自遣使,定下地方,让他们面谈一次,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替拔拔真许诺什么。”
明绰听出来了,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嘴上说的却是不必让苏絷为难。苏絷也听得很明白,这就是根本没有承诺的意思。他明显还想开口,方千绪就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那意思明明白白,让他不要再逼皇后了。
“眠山,”方千绪压低声音,“拔拔真为人高傲,你背着他来向大燕乞怜,小心他恼羞成怒,取你性命。”
这倒也是实情,洛阳被乌兰徵所夺,辽西要道又被袁增控制,已经激怒了拔拔真,贺阆王的拒绝更是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现在他谁的话也不肯听,一心要与乌兰徵拼个同归于尽。苏絷就是不忍心看他走上绝路,才自作主张。至于拔拔真知道了会不会杀他,他反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苏絷苦笑一声:“那也是苏某死得其所了。”
“那冀州和屠珲部的无辜百姓就要遭罪了。”方千绪不紧不慢地把他刚才拿来胁迫明绰的话丢回去,然后又耐着性子,温声道,“眠山,听我一句,万事缓则圆。”
这下轮到苏絷沉默,良久,只好叹出一口气:“也好,就依方兄所言。”
话谈到这里,便算有了一个结果。眼看着天色更暗,方千绪便建议明绰早些回去。冬青要是找不到皇后,难免要出乱子,别惊动了乌兰徵,查到这里,那什么和谈都别想了。明绰也同意,承诺了会暗中让石简来送苏絷出城,便要起身离开。可是把门推开了,突然又想起什么,脚下一顿,回头又看了苏絷一眼。
“皇兄没有忘记先生。”她突然说。
苏絷抬起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夕阳斜晖从半开的门里照进来,映在了苏絷的白发上。明绰当年就听萧盈说过,苏学士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流落在外九年,千难万险地回到建康,却发现怀帝早已驾崩,他独自去皇陵祭拜,一夜白头。
明绰轻声道:“大雍没有忘记先生。”
苏絷没有说话,方才已经止住的泪水又突然模糊了眼睛。明绰已经转身从门里走了出去,他却跪了下来,朝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无声地磕了一个头。
“多谢……长公主。”
不出明绰所料,在这件事上,乌兰徵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她说话的时候很小心,没有说来的人是谁,也没有说她已经知道贺阆王拒绝了拔拔真的求助——否则,乌兰徵恐怕当场就会点兵,立刻杀去冀州。但即便如此,她只是刚提到了和谈的可能性,乌兰徵就翻了脸。
皇后不在场。她没见到那匹骕骦驹血淋淋的头颅,就这样端进来,送到病重的阿耶床前。那是阿耶当初送给拔拔真的礼物,是他们“兄弟之情”的见证。她没见到阿耶喷出来的那口血,溅得他满脸都是。八年了,他仍旧被这些血点子灼痛。被背叛的血,只能用背叛者的血来洗。
皇后也不会懂。他像一头刚把伤口舔好的野兽
,又重新看见了曾经刺伤他的那柄长矛。因为这场背叛就是她的母国策划的,因为在这场背叛之后,她的母后立刻下令出兵,生生地从他手里剜走了三县之地,逼迫他服软。建康来使趾高气昂,甚至要他自废帝位,重新戴上那个屈辱的“长安王”之衔。
自从明绰被立为皇后,他从来没有再提过这些事。明绰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他居然这样高大,明绰已经好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此刻他站在面前,映到墙上的身影被愤怒拉得更长,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她便不再说了,垂下头,落了一行眼泪。
乌兰徵也停下来,看着她。他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情,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绰的肩膀颤了颤,眼泪断了线似的,直往下落,却不肯发出声音。他无声地俯身下来,揽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来,投进了他怀中。
“你别生气,”她哭起来,“我当年不知道……”
“是我不好。”乌兰徵抱紧她,叹息似的,“对不起……”
明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眼泪落得更凶。她不知道那时候建康还派了使者,她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想强迫他继续做长安王。她甚至还清楚记得萧盈与太父商议“纵横捭阖策”的那一天,记得案上的茶袅袅飘出的热气,记得太父眼角的纹路,和萧盈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她童年里的回忆是这样不疾不徐,所以她看不到他们三言两语的背后有多少遥远的鲜血。
乌兰徵侧过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颊侧,又道:“我不是怪你。”
明绰无声地点了点头,乌兰徵仔细地端详着她的神色,确认什么似的,又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我爱你。”
所以他已经选择了遗忘大雍曾经给他的耻辱。但拔拔真,他绝不会原谅。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主动环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头发覆在她眼前,让她又想起苏絷的一头白发。但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忘掉。
她会给萧盈写信,她会把苏絷送回建康。只能做到这样了。拔拔真又不关她的事,他给她的丈夫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她凭什么还要保他的命?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明绰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酷得像是另一个人。乌兰徵跟她分开一些,眼神极深地看着她。
明绰握住了他的手,感到每说一个字,心里就更坚定了一分。
“可是拔拔真以为陛下愿意谈,不是吗?”
第88章
兴和七年末,驻兵洛阳的乌兰徵和在邺城的拔拔真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谈判。两人都非常戒备,一个不肯去洛阳,另一个也不肯去邺城,都怕对方有埋伏;但一个就想在洛阳,另一个又就想在邺城,其实就是都想设埋伏。所以僵持不下,谈得十分艰难。乌兰徵几次没有了耐心,都被皇后劝了下来。
现在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明绰想的还是避免交战,减少损耗,存惜民力。
最后,还是在皇后的积极干预下,两边最终择定了孟津作为谈判地点。孟津也是黄河渡口,两边各驻一岸,避免被伏。等到最终两边都同意在孟津见面,已是兴和八年的二月。
此时燕军已经提前抵达孟津,在黄河建浮桥,方便拔拔真带人马渡河。河对岸就是怀县,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大军。乌兰徵估算了一下,拔拔真带的人还真是不少。相比之下,燕军的主力被乙满带去了虎牢关,以防拔拔真调虎离山,反而是主帅这里没什么人。
见面之前,拔拔真先派人渡河,来跟乌兰徵讨要莫舆遏那个在洛阳被俘的女婿。乌兰徵非常好说话,一口答应了把人还回去,还说明日是他的生辰,想请拔拔真把纥骨勃斤、莫舆遏两个老叔叔都带上,还有他的儿子拔拔兀舒骨,也是与乌兰徵一起长大的兄弟,多年不见了,不如一起过来喝杯酒。
他这封口信温情得多,使者回去也说,孟津兵马不多。拔拔真一听说他甚至带上了他的皇后,便觉得自己若是带多了人,倒是露了怯,让乌兰徵笑话。次日一早,果然只带了百骑,通过了燕军铺设的河上浮桥,抵达孟津。
明绰与乌兰徵并辔,在渡口迎接。
当年拔拔真送羌人皇帝的头颅进建康,谢太后设国宴招待,明绰曾见过他一面,不过她当年还是个小孩子,只是陪宴,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十年过去了,拔拔真没有见老多少,倒是明绰长大成人,已是形容大改,而且她今日特意做了乌兰人妆扮,本以为他应该想不起来了,没想到他眼睛一斜过来,一开口便提及了当年那场国宴。
“你同你母后长得很像。”他咧开嘴笑笑,控着马头同明绰说话,“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明绰还是和当年一样称呼他:“拔拔将军的汉话倒是比我记得的好了很多。”
拔拔真仰头大笑,没把她这句有意的“将军”放在心上,反而回头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苏絷,用屠珲语道:“老师一直说,这几年我的汉话越说越不像样了。”
明绰便笑,屠珲语跟乌兰语差别不大,只是音调有些不同,以明绰现在的乌兰语也能听个大概。她便也换了乌兰语回答他:“想来是我跟乌兰人生活久了,见到了太多汉话说得更不像样的人,就觉得将军说得好。”
拔拔真闻言便把眼睛一眯,似是很意外明绰的乌兰语说得这么熟练,好一会儿,笑了笑,转头对乌兰徵道:“你娶了个好女人,我没喝上你们的酒,要补上!”
他这话还真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乌兰徵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嘴角,只道:“当日本该是额赤哥带头给我的可敦献刀。”
拔拔真没立刻回答,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连带着纥骨勃斤和莫舆遏也不敢说话了,都看着拔拔真。他还是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乌兰徵,掂量着什么似的,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那是谁带头给她献的刀?”
“贺儿薄。”
拔拔真又是一声大笑,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骂了一句乌兰粗话,形容贺儿薄像条老狗。明绰便也笑起来,她既笑了,在马上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乌兰徵挑了挑眉,虽然没笑,但神色也微微松动了一点。明绰状似无意地摸了摸他的手臂,然后轻轻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感觉他手臂绷着一股劲儿,恨不得要当场掐死拔拔真。可是明绰这样摸了两下,他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把劲儿卸了,调转马头带路:“走吧。”
拔拔真几个跟了上去,他的儿子确实与乌兰徵年纪相仿,一夹马肚走到了最前面,跟乌兰徵说话。拔拔真在中间,从马上侧着身子跟莫舆遏说话。明绰特地落后了一点,策马走到了苏絷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苏先生。”
“皇后。”苏絷也在马上朝她行礼,“多谢皇后此番筹谋……”
明绰想说什么,但马不听使唤,昂起脖子嘶叫了两声,就是不走。苏絷也只好勒住马,停下来等等皇后。但明绰骑马似是非常不熟练,把缰绳扯来扯去的,扯得马更不高兴了,在原地转了几圈,大有把她颠下来的架势。苏絷便想倾身过去为她牵马,但够不着,明绰似是害怕了,惊恐地叫了一声:“苏先生!”
乌兰徵已经带着人往前走了一大段路,闻声都回过头来,看见明绰的窘态,几个西海人都大笑起来,乌兰徵也不来帮她,只是低声喊了一句:“石简。”
石简立刻越众而出:“末将在。”
拔拔真不笑了,脸色沉了下来,视线跟着石简,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恨意。他换上了燕军的甲,不声不响地跟在乌兰徵身后,刚才上岸时竟然没看见他。拔拔兀舒骨脸上出现不忿之色,马上就想策马上前,又被拔拔真抬手制止。
乌兰徵好像这才注意到了他们不高兴,对石简道:“你带几个人去帮帮皇后……别来扫额赤哥的兴了。”
石简低下头:“是。”然后他只当没看见拔拔真那边仇恨的目光,招手叫了十来个人,调转马头就走。拔拔真的目光仍旧追随着他,眼神若有所思。
乌兰徵唤他:“额赤哥,走吧?”
拔拔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乌兰徵一眼,拔拔兀舒骨似是有话想说:“阿耶……”但是拔拔真又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什么都别说。
他一勒马头,做了个手势,让身边的人都跟上:“走!”
苏絷有些焦虑地看着拔拔真跟着越走越远,很想跟上去,但是明绰怕得不行,叫了他好几
声,他也不能就这么抛下她。只能下了马,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控住马头。石简带了十几个人,转眼就奔到了他们身边。苏絷赶紧唤了一声:“石将军……!”
然而他话音未落,石简身边一个部下突然从马上甩出一截绳索,力道非常巧,简直跟活的盘蛇似的,一下子缠到了苏絷身上。苏絷手臂被紧紧缚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他闷叫了一声,那人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像个货物一样扔到了马背上,顺便动作熟练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
苏絷挣扎着,喉咙里“唔唔”地响,艰难地抻起脖子来看明绰。只见她那匹马乖乖地立在原地,她双手持缰,动作熟练,哪还有半点不会骑马的样子?苏絷更激烈地挣动起来,但石简手下把绳一收,缠好的活结收紧,捆得他动弹不得。
明绰垂眸看着他,低声道:“先生,得罪了。”
苏絷猛地扭过头,看向了拔拔真人马消失的地方,然后又看向明绰,脸上露出了又恍然,又恐怖的神情。
明绰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交给了石简的手下,一边对苏絷道:“这是我给皇兄的信。这位兄弟会带你南下,把你交给荆州刺史,然后荆州刺史会派人护送你回建康。把我的信交给皇兄,建康朝廷会有先生一席之地的。”
苏絷呜咽了一声,憋得脸面通红。他摇了摇头,眼角滚下了一滴泪。
明绰心中不忍,低头轻叹了一声:“对不起。”
可是拔拔真的性命,能换冀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里翻涌上来的情绪,轻声道:“去吧。”
石简那个部下点了点头:“是。”
他把苏絷就这样挂在马上,一个人同时控着两匹马一起往前,速度不快,但他骑术精湛,走得相当平稳。明绰抬起了头,看着乌兰徵带人消失的地方,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石简在她身边,轻声问了一句:“皇后,现在动手吗?”
其实乌兰徵是不要她来的,但是她非要来。最后乌兰徵只能如此设计,让她趁着带走苏絷的功夫落队,然后就不要再跟上了。她知道,这条路尽头不会是什么宴席,根本就没有宴席。拔拔真会走进乌兰徵的埋伏,而她要做的,是跟石简留在黄河边,毁掉渡河的浮桥。毁掉之后,石简会放一支火信,乌兰徵就会动手。
明绰点了点头:“拆吧。”
随着石简一声尖利的呼哨,黄河的滩涂中突然钻出了几十个埋伏的燕军。他们潜在水下,以芦管浮出水面呼吸,竟然完全没有被拔拔真发觉。天寒地冻,他们泡在水里多时,从水里冒出个头以后都在发抖,但是没人顾得上取暖,都是喘了一口气就继续从水中泅过去,开始拆河上的浮桥。
明绰看着他们动作,一面在心里估算,乌兰徵走到哪里了?拔拔真同样身经百战,他会不会看到地形就意识到有埋伏?来得及吗?
水中的燕军动作迅捷,不需要过多的指令。四面无声,只有黄河汹涌,震耳欲聋。明绰转过身,突然瞥见刚才那条路上重新出现了几个人影。
“石将军。”明绰唤了一声。不需要她下令,石简迅速吹了声口哨,水中的燕军立刻停止了动作,藏到浮桥下面。马上的人影转眼就刮到了眼前,竟是拔拔兀舒骨。明绰策马前行,示意石简跟上。几个人拦到了拔拔兀舒骨面前,不想让他看清楚河里发生了什么。
“可敦。”拔拔兀舒骨朝她行了个礼,视线怀疑地往她身后的河里看,明绰的马又不听话起来,在他面前绕过来绕过去的。拔拔兀舒骨倾过身,一把替她攥住了马嚼子。
“这匹马不听话,”拔拔兀舒骨看了她一眼,“可敦该换一匹。”
“就是啊!”明绰语气撒娇似的,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又马上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拔拔兀舒骨不肯放开她的马嚼子:“阿耶让我回来看看苏先生怎么还没跟上。”他又往明绰身后看了看,“苏先生人呢?”
该死,明绰在心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句。拔拔真竟然这么信任苏絷,一刻都不肯让他离开视线。
“苏先生他……”明绰拖长了声音,似是在想一个借口,转过头,跟石简交换了一个眼神。石简看明白了皇后的眼神,用视线量了量他们之间的距离。
足够了,他可以一刀刺死拔拔兀舒骨。但他紧紧握着皇后的马嚼子,要怎么才能不伤到皇后呢?
拔拔兀舒骨和他父亲一样,眯起了眼睛:“可敦?”
明绰突然从马上一翻,叫了一声:“石将军!”
下一刻,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发生了。石简突然出刀,但是拔拔兀舒骨早有预料似的,猛地往后一仰,刀锋只是划破了他的衣领,他带来的几个人瞬间也都亮出了武器。石简一击未得手,立刻纵马挡到明绰身前,拉住她的手一把把她拽到自己的马背上,先护住了皇后。水中的燕军也已潜到了极限,浮桥水深,不像在滩涂中可以站住,水流又急,他们必须攀住浮桥,根本不能用芦管。拔拔兀舒骨目瞪口呆地看着水里冒出了一颗又一颗脑袋,只用了半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石简把手伸进怀中掏火信的那一刹那,另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明绰转过头,看见苏絷正骑在马上。他不知道怎么挣脱的,绳索还缠在身上,但已经没那么紧,他也没空解出来,一手持着一柄匕首,脸上头上都是血,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往回跑。但是明绰没有听清他在喊什么,石简毫不犹豫地放出了火信,冒着剧烈白烟的信号“嗤”的一声蹿上了高空,然后“砰”地一声,炸出了巨大的声响。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停顿了半刻。
唯独苏絷没有停,他目眦欲裂地用匕首狠狠一扎马臀,恨不得飞过去。
“兀舒骨!”他喊得声嘶力竭,“渡河!快渡河!”
第89章
林中突然簌簌一片响动,纥骨勃斤“铮”地一声拔出了刀,但只见一只鸟突然从叶中飞出来。
乌兰徵哈哈大笑:“额赤哥紧张什么?”
拔拔真马上转头看了纥骨勃斤一眼,低斥了一声:“还不收起来!”
纥骨勃斤的脸红起来,收刀归鞘,不服气地啐了一口。乌兰徵又看了一眼拔拔真,把手臂撑在马鞍上,一脸气定神闲的表情。
“宴席”的地点设在了孟津附近村落的大庙中,要通往村落,便要走一段林间的狭道。但拔拔真走到这个拗口就不走了,非要让儿子转回去问问,苏先生怎么还没跟上来。问苏先生是假的,最重要的是看看皇后怎么不跟上来。
就这个地形,乌兰徵要是没在林间设伏,拔拔真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他笑了笑,突然唤了乌兰徵的乳名,那是乌兰语中小马驹的意思:“莫儿阔,怎么设伏打野,还是当年我教你的呢。”
乌兰徵耸了耸肩,神态很轻松:“那额赤哥怕什么?我岂会到你面前班门弄斧?”
“班门弄斧”这个词乌兰语里没有,他
说的是汉话。拔拔真一挑眉,只道:“如今你说话我也听不明白了,还是等苏先生跟上来替我解一解吧。”
乌兰徵便也勒着马头:“正好,我也等一等皇后。”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轻松了,拔拔真一双眼睛在他身上看来看去,始终抱着怀疑。他们还没走进去,就算乌兰徵真的动手,也还来得及回撤。拔拔真就是不动,看着乌兰徵能怎么办。
但是乌兰徵一直不动声色。过了会儿,反倒是小道尽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莫舆遏一听就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只见他女婿站在那一头,正朝他招手。
“那是……?”莫舆遏着急起来,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问拔拔真,“可汗?”
这年轻人从小就跟着莫舆遏长大,虽然是女婿,但其实跟儿子差不多。他在洛阳落进了乌兰徵手里,把莫舆遏急得团团转。但是他出现在小道尽头,却又不动,很是诡异。
拔拔真伸手拦住了莫舆遏,朝乌兰徵歪了歪头:“他怎么不过来?”
乌兰徵便扬起声音,喊了他的名字:“过来!”
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没忍住歪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侧边。冬天的树枯,行迹没那么好藏,所以他看得清清楚楚,弓箭拉满对着他的,正是他的表弟贺儿库莫乞。
“去啊。”贺儿库莫乞用口型示意。
年轻人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颤抖着往前走了一步。要示警吗?可他不敢。贺儿库莫乞拉的是硬弓长箭,他在战场上见过,这种长箭的力道能把最膘肥体壮的马都射穿,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出贺儿库莫乞的射程。于是他只能听话往前走,一边乖乖地说着乌兰徵要他说的话,想把莫舆遏骗进埋伏里来。
“前面早都备好酒菜了!”他扬着声音喊,“阿耶,来啊!”
莫舆遏又在马上动了一下,但拔拔真还是控着他,不让他轻举妄动。眼看着那年轻人越走越近,脸上的表情和冷汗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他几乎是哭了出来,惊恐地朝莫舆遏伸出了手:“阿耶……”
就在那一瞬间,拔拔真确定了,他一勒马头:“走!”
然后,只听“嗤”的一声,背后一支火信蹿到了空中,“砰”地炸了开来。莫舆遏纵马向前,还想在回撤之前拉上他的女婿。空中随即传来“呼”的一声,长箭破空而来,精准地撕开了年轻人的胸膛,然后一直钉到了莫舆遏的马身上才停。马哀鸣一声倒了下来,莫舆遏滚落在地,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看着他爱若亲子的女婿浑身是血地倒在了他的面前。
不过他的悲痛没有太久。林中又“嗖嗖”地飞出无数长箭,把莫舆遏钉在原地,几乎打成了筛子。
拔拔真看也没看一眼,已经纵马逃了出去。但是乌兰徵比他更快,坐骑如他双腿,指哪儿去哪儿。手中只有一柄长剑,但没有一个人拦得住他。
拔拔真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桩旧事。很多年前乌兰郁弗一直说,马上作战不要用剑,长度不够,又容易折,长矛长刀是最好的,但乌兰徵嫌笨重。他上战场的时候还太小了,长矛长刀他使不动,后来能使得动了,他又已经习惯了剑,不愿再改。这事儿怎么说也说不听,等到乌兰徵十七岁的时候,乌兰郁弗让他们这些军中猛将都操着长刀骑马去拦截他。这小马驹跑起来真比脱缰的野马还厉害,就靠剑的轻巧和他骑术的精湛,在马上辗转飞腾,身若轻燕。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但每个人的甲都被挑断了一根软带子,不是胸口就是腰腹。
自此,乌兰郁弗再也没管过他骑马用剑。
马蹄从拔拔真边上飞跃而过,剑光比他记忆中的更快,突然从斜后方刺来。拔拔真颇有些狼狈地躲开,但前路已被乌兰徵截住,他不得不勒住马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好一会儿,才觉得颊上一片温热,原来那一剑已经削去了他一大片头皮,血从头上流下来,淌了他满脸。
林中埋伏的人已经全部冲了出来,在他身后战成了一团。面前却只有乌兰徵一人一剑,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朝他露出了一个森然的冷笑。
“额赤哥真是老了,”他把剑横在手里,“这一剑都躲不过了。”
“小犊子……”拔拔真像从前一样叫他。他听话的时候才是小马驹,要是调皮干坏事了,他在乌兰郁弗口中就会变成小牛。
拔拔真咬牙切齿:“就知道你不会安好心。”
乌兰徵不笑了,一勒马头,缓缓朝他逼近:“额赤哥不是说给我准备了生辰贺礼吗?在哪儿呢?”
拔拔真抹了抹遮住了他视线的粘稠鲜血,持刀的手竟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罢了,我也不要别的。”乌兰徵不等他回答,又道,“额赤哥把人头给我就好了。”他手中长剑锋利至极,连杀数人都不沾血光,只有一片雪亮如秋泓,映出他复仇的意志。
“我阿耶已经在神女湖边等你很多年了!”
“阿耶!”
苏絷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了还想往回扑的拔拔兀舒骨:“快走!”
拔拔兀舒骨满脸的血和泪:“阿耶——”
苏絷硬是拖着他,把他重新扶上了一匹马。他手中也有一柄剑,血太多了,掌心一片滑腻,几乎握不住。面前的浮桥已经散了一半,水里浮起了好多尸体,有燕军的,也有屠珲部将士的,都被水流冲刷着,一下一下,往已经散架的浮桥上撞。还有两匹马活着,悲惨地在水中扑腾着,但怎么也站不起来。
苏絷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多少伤,但是他不在乎。他先是故意从马上滚下来,被绳索拖着在地上拽出去好长一段路,然后又抓住机会,趁着那个燕军来给他松绳的时候夺了他的匕首。苏絷从来不以武艺见长,这么多年跟着拔拔真行军,他从来没有亲自上阵杀过人。但是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夺匕首杀人的时候他甚至还被捆着半身。
拔拔兀舒骨身边一个活口都不剩了。他没带几个人折返,就算是苏絷加入战团也没用。好在石简手里的人也不多。这一场打得非常快,人命就像被扔进黄河里的小石头,一下子就没了。
现在苏絷手里的长剑是从石简手里夺的,甚至还伤了他——那可是石简哪!苏絷竟然还有余裕笑了一声,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知道,他得手只是因为石简没想到他会突然对躲在一旁的萧明绰下手。石简不得不纵身回护,让他伤了一臂,夺去了长剑。所有人都只顾着保护皇后,苏絷拼着被砍了两刀,硬是撕出了一条口子,把拔拔兀舒骨拽上了河边摇摇欲坠的浮桥。
拔拔兀舒骨流着泪,还想把手伸给他,要他一起上马。但是苏絷摇了摇头,被燕军毁坏的浮桥不可能再撑住他们两个人加一匹马的重量了,留给拔拔兀舒骨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抬起头看了这年轻人一眼,想在这瞬间里再交代他一句什么,还能有什么计策,让他守住冀州,能有一日替他父亲报仇……
“走。”他只有这个字可以说,“走啊!”
苏絷狠狠地用剑背在马臀上一拍,那马纵身一跃,跳到了一块浮板上,然后完全没做停留,立刻往下一块跳。浮桥就这样在拔拔兀舒骨的身后彻底散了架,到最后一段,拔拔兀舒骨连人带马地淹进了水里,但他扑腾着,硬是自己游上了岸。
苏絷直到看见他上了岸,才重新回过头来,面对着情况同样凄惨的燕军。他们没追,因为石简手下也没几个人还站得起来,连他自己都抱着一条受伤的手臂,十分狼狈。唯一没有受伤的只有萧明绰,她看着他,然后突然朝他走了过来。
石简急道:“皇后!”
但是明绰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了苏絷面前。苏絷支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河边。他想用手中的长剑撑一下,但是河边的软泥无力给他这种支撑,他只能跪在了黄河冰冷的水中。
明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来是怜悯还是痛恨。
“长公主,”苏絷没什么力气,“对不住了……”
“他逃走,也赢不了了。”明绰的语气近乎一道死刑的裁决,“但千千万万的人命,现在都要为了全你一人的忠臣节义而葬送了。”
苏絷疲惫地苦笑了一声,他知道。
“可汗今日遇伏,是我之过。”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长公主,我不该信你。”
明绰还是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纷乱的马蹄从远处传来,又急又快。明绰没有回头,但是苏絷已经看到了杀气腾腾的乌兰徵。然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乌兰徵吓得恨不能飞过去:“明绰!”
但是那柄长剑没有挥向她,苏絷毫不犹豫地架到了自己的脖子里,几乎用上了斩首的力气,狠狠地切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一下喷涌出来,溅了明绰满身。下一刻,乌兰徵已经奔到河边,一把将明绰拽进了自己的怀里,顺势一脚蹬在了苏絷胸口,狠狠地把他踢出了能伤害到明绰的
范围。
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苏絷整个人往后一仰,“咚”地一声砸进了水中。脖子里的鲜血飞快地汇进了黄河,短暂地染红了一片,然后又被迅速地冲刷干净。
乌兰徵惊魂未定地检查明绰身上:“没事吧……?”
“没事。”明绰摁住了他的手,低着头,几乎要忍不住眼泪,“陛下,我让拔拔兀舒骨跑了……”
“跑了就跑了。”乌兰徵又把她抱进怀里,以为她是为此内疚,“你没事就好。”
“拔拔真呢?”明绰从他怀里仰起头,摸到了他身上一片潮湿的血迹,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死了。”乌兰徵说得非常简单。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生辰礼物。
明绰便什么都没再说,只觉得舌下蔓延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苦味。
苏絷躺在水里,眼睛仍旧睁着,但瞳孔已经涣散开来,映着一片茫茫的天。他最后唯一的感觉,只有冷。就像他少年时一路西行,在西海时遇到的第一个冬天那样冷。彼时天地浩大,千山落雪。
明绰转过脸,余光里只看见他的白发被黄河冲散,荡在水面,像一片招魂的幡,却再也引不来无归的人。
第90章
拔拔兀舒骨没有一点耽搁,立刻整兵回撤,退守邺城。乌兰徵传令乙满,主力从虎牢关出发,重兵压上。拔拔兀舒骨只坚持了一个月,便被燕军拿下了邺城,仓皇向东逃去。
屠珲部骤失主帅,连冀州大本营都丢了,已是军心大乱。乌兰徵一路追,一路都有回头来降的人。到最后,拔拔兀舒骨手中只剩下了原来三分之一的兵马,其中还有一部分属于纥骨勃斤。据降将来报,拔拔兀舒骨主张绕道漠北躲去辽东,宁可忍受严寒也不敢去挑衅袁增。但纥骨勃斤的旧部不服他的指挥,一拍两散,已经率众跑了。
兴和八年春,纥骨勃斤旧部试图渡碣石海进辽东,结果刚走到平谷就遇到了大雍的兵马,被袁綦一举全歼。消息传来,拔拔兀舒骨立刻领残众北上,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中。
这个时候,乌兰徵的大军已追到了平城,离大雍境内的幽州只剩三百里,除了居庸关,再无险可阻。
袁增突然就把排布在辽西的兵马全都收了回来,屯兵幽州,严阵以待。
“你皇兄这是担心我突然回头咬他一口啊。”乌兰徵把手里斥候的报告递出去。
明绰没接,只冷笑了一声,反问他:“你不想吗?”
她可是亲眼看见乌兰徵对着舆地图盘叹气。幽州太北了,整个大雍的版图都在南边,唯独这里探进了北方的土地。乌兰徵看多了,就老感觉这是萧盈往他肉里戳的一根刺。而且还挡在了他们去辽东的路上,着实碍眼。
所以想肯定是想的,但不能当着她面说。乌兰徵皱皱鼻子,不说话。
明绰懒得戳穿他那点儿心思,继续扑在了手里从洛阳送来的最新一封信上。
他们直接从孟津出发追击拔拔兀舒骨,根本没有来得及回洛阳一趟。还是打下了邺城以后乌兰徵才补了一道旨意,给留守洛阳的方千绪封了个正经官职。明绰在洛阳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很不放心,所以方千绪每隔几天就要写信给皇后汇报情况。
还好这一路都已经被燕军控制,各地驿站打通,通信比以前快了很多。方千绪这封信里写,去年冬天的流民已经安置了八成,但春来发了疫病,流民在城中四处乞食,疫病越发不可收拾。洛阳城内已封街闭坊,方千绪征立城郊寺庙为“疫所”,隔绝病患,并向长安太医署征调人手。
明绰越看越揪心,都没注意乌兰徵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视线越过她肩头,也看完了方千绪的汇报。
“若管不住流民传播疫病,还是尽早坑杀。”
明绰转过头,瞪住了他:“什么?”
乌兰徵看着她的表情,直觉自己可能讲错了话,就没重复。但大战之后爆发疫病实在是太常见,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军中一旦发现,就是隔绝起来,有条件的话当然也会医一医,但大部分时候军中没有条件。
他知道这听起来很残忍,但战争本来就是残忍的事情。
明绰突然站起来,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截断了伊洛两河,才有的这疫病?”
这就有点儿不太公平。围堰截流已经是去年秋末的事情,春汛早就把他们临时的堰塞都冲开了,洛阳城中水源是充足的。会有疫病,还是流民没安置好的问题。
但流民的问题也是战争带来的,所以乌兰徵没开口争辩,只是沉默着看着明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很大地推门走了出去。他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只是挠了挠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他知道明绰在不高兴什么,洛阳的疫病也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晔儿的周岁生辰过了。
秋桑会定期写信过来,告诉明绰晔儿怎么样了。上一封信里说,皇长子大办了一场周岁宴,长安群臣都参加了。回了后宫又办了抓周礼,晔儿抓了他阿耶的剑穗子——乌兰徵看到这里挺高兴的,但是明绰一点儿都不高兴。
抓周是汉人的习俗,泰赤哈氏连汉话都说不连贯,怎么会想到给晔儿私下里办抓周?肯定是太后。只是秋桑知道她会不高兴,所以特意隐去了。
一路从长安走到这里,刚出门的喜悦和世界开阔之感已经消失了,她现在就是想孩子。进平城的时候见到一个在街边卖菜的农妇,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背着人扭着身子在给孩子喂奶。明绰一直盯着她看,看到她喂完了,整理好衣服,就用一块布把孩子勒在胸前,然后叽叽呱呱地继续卖菜议价,那孩子竟也香香甜甜地睡了。
明绰就这么看得泪流满面,晚上也哭,停都停不下来。她想孩子想得不知道怎么能用言语来形容,想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只要能再抱一抱晔儿。
她哭的时候,乌兰徵也说想晔儿。但是明绰只是对他更生气。陛下想的事情太多了,想北方一统,想追去辽东,甚至想着把幽州从她母国手里夺过来。晔儿要排得很后面很后面,要她提起来,他才会稍微想一想。
还有,晔儿过周岁生辰,就是梁芸姑的忌日。乌兰徵就更不能说话了,那几天他只要在明绰身边,呼吸都是错。
也许是可以回去了。乌兰徵独自摩挲着下巴新生出来的胡茬,默默地琢磨。段知妘也给他写了信,劝他回长安,信里还提及了立晔儿为太子一事,他还没有回复。
拔拔兀舒骨已经率众进了漠北,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这一带的草原已经进了慕怛族人的势力范围,他们跟贺阆人打了几十年,凶蛮之名威慑天下。拔拔真当年与贺阆王合作过,他的儿子若是落进了慕怛人手中,不一定还有命能到辽东。
这一趟出来,是为了平拔拔真,收回洛阳的和冀州。目的已经达成了。
但为了配合他夹击拔拔真,大雍在北边投入了比以前更多的兵力。辽西走廊现在已经彻底被袁增控制,他一走,辽东就会变成萧盈的囊中之物。
他若不走,就是从蓟北山区进辽。但是山道狭窄,大军会被拉得很长,以致头尾不顾。袁增只要从幽州探出一支前锋,轻轻那么一剪……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交错着,在图盘的木边上敲了两下。
所谓郎舅之情,兄弟之盟……是不是走到这里,就算到头了?
那天晚上,乌兰徵没有留在皇后这里,反而自己去了平城外的大营。既然明绰横竖看乌兰徵不顺眼,乌兰徵就也没到她眼前来晃。一天,两天,都没再回来。两人好像也没有真为了什么事情吵过,但就是突然冻起来了,把冬青看得莫名其妙的。她提出要主动去找陛下的时候,明绰也摇了摇头,阻止了。
她不知道乌兰徵心里在踌躇要怎么处理跟大雍之间的关系,她只是也在琢磨别的事情,正好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燕军就这么继续驻在了平城,既不往北追击拔拔兀舒骨,也不去收辽东。谁都不知道乌兰徵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隔着居庸关跟袁增望啊望的,到底是望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和在洛阳的时候一样,燕军主力驻扎在城外,皇后则在城内另寻舒适的居所。大雍来了使者的消息是从城外的大营传过来的,近卫来传信,说陛下会和使者一起来见皇后,也没说是谁。明绰遣人准备了一桌菜,等了没多久,便听到马蹄声响过,还未进门,便听见了乌兰徵和另一个人说笑的声音。
明绰站起来,正要出去迎,乌兰徵已经领着人进了门:“溦溦,你看谁来了?”
这还是乌兰徵头一次唤她的乳名,明绰都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乳名。明绰一时愣在了那里,看着谢维从乌兰徵身后露出了一张笑眯眯的脸。
原来是他。明绰心里又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谢维看了看明绰,倒是没什么脸当面跟她套这个近乎,反而很尊重地颔首为礼:“皇后。”
原来他也记得上次相见是什么情形。明绰收起心中复杂的情绪,朝他笑了笑:“我说这使者是谁呢,竟是舅舅来了!”
乌兰徵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对谢维道:“哎呀,我忘了,不能再以表字称呼你了……”
他好像也要跟着明绰唤舅舅了,唬得谢维赶紧拉他的手:“陛下!折煞谢某了!”
乌兰徵纵声大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的样子,也拉住了谢维的手,亲亲热热地拽他入了席。
燕军杵这儿就是不动,袁增觉都快睡不着了,整个大营里寻摸一遍,就谢维最合适。他是大燕皇后的堂舅,当年又曾相助乌兰徵伐陈,两头都说得上话。自然是赶紧派他过来探一探,乌兰徵到底什么意思。
派他来也确实是好说话。大家都是聪明人,又有交情,几句话就谈明白了。饭桌上当着明绰的面,就要把话说得更好听一些。谢维这边替袁增承诺,一力打消乌兰徵的疑虑。燕军一来,他们大将军都把兵马从辽西走廊撤走了,是不是?那就是不想让大燕陛下误会他们对辽东有什么企图啊!
乌兰徵一听这话,自然也得圆上场面,说拔拔兀舒骨已经跑了,这辽东去不去的也没那么重要,这趟平了拔拔真就准备班师了。
两人都客气,辽东这么大一块沃土,谦让来谦让去的,竟是谁都不想要似的。
明绰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其实辽东呢,谁都想要,但是谁都没把握抢得过对方,所以都不想撕破脸。谢维过来,就是各退一步的意思。大雍承诺不会趁人之危,乌兰徵也就放心撤军,好让袁增睡个囫囵觉。最好呢,就是拔拔兀舒骨命够硬,有他在辽东,那燕雍两国也就能继续兄友弟恭几年。
一时酒酣耳热,宾主尽欢。谢维晚上也在平城留宿,第二日清早又来见明绰。没有了乌兰徵在场,他说话直白了很多,希望明绰还是要多顾及母国。
明绰听了也只是问:“这到底是大将军的意思呢,还是皇兄的意思?”
谢维看着她:“大将军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明绰便只是笑了一笑,什么都没说。
萧盈不是好征伐的君主。他在很多年前就表达过,大雍已历四代,很多制度甚至还是从前梁开始就沿用的,早就腐朽不堪。这偌大的朝廷,瞧着还是堂堂大厦,但里面这些梁木支柱真不知道还能再撑几时,他若再不换,随便一场风雨就要毁了。北方一统,两国修好,天下至少能太平两代人,他才能好好地修整这栋房子。为了辽东一地与乌兰交恶,再次卷入十几二十年的战乱,太短视了。听起来更像是袁增为一己之功起的贪心,不会是萧盈所想。
他对于为君的抱负和理想,明绰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他连派袁氏兄弟去救人都想得到要备上给晔儿的礼物作为说辞,免她在夫君面前为难,又怎么会来暗中要求她为母国争利呢?
“这一仗,袁家二郎真是出尽了风头。”明绰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头,“袁煦这次挺大方,功劳都让给弟弟了。”
谢维闻言便做了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伯彦这次……没跟着出征。”
明绰转过脸,意外地看着他。
谢维吞吞吐吐:“他……家里出了点事。”
明绰一颗心一下子吊了起来:“什么事?”
谢维似是很不愿意说,但是明绰担心桓宜华,急着追问了一句:“舅舅倒是说呀!”
谢维只好道:“他……私通良家女,桓夫人恼了,去陛下面前告了他一状……那桓家是好惹的吗?陛下这不就降了他军职,让他在家思过了么?”
明绰的心定下来,又没好气道:“该!”
谢维便“嗐”了一声,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陛下也就是找了个理由,哪会真的为了这种小事罚他?还不是……”
明绰脚下一顿,又转头看定了他。谢维让她看得心虚,只好提前免责:“我也就是听说,作不得数。”
“舅舅说就是了。”
谢维便道:“听说,当时伯彦去长安之前,陛下给了他一封密诏。但他驳了陛下的旨意,把那密诏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陛下不高兴,正好桓家又咄咄逼人,这才……”
“什么密诏?”
“那只有陛下和伯彦知道了。”
“袁二郎也不知道?”明绰想不通了,“他不是一块儿来的长安吗?”
“他知道什么呀!这孩子……”谢维说起来就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是摇摇头,那模样像是没少遭这二郎的罪,“但他确实说漏了两句嘴。他听见伯彦跟大将军说,‘要是依了陛下的意思,便真要开战了’。”
谢维意味深长地停下来,让明绰自己琢磨。明绰看着他,又问:“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怪不得袁增打起了辽东的主意。明绰想通了,袁增肯定是觉得萧盈有意,早晚要跟大燕开战,这才提前忧君之忧。谢维也是这么揣摩上意的,所以跑来跟她说,让她多为母国争利。
但以她对袁煦和萧盈之间交情的了解,袁煦会以不跟大燕开战为理由拒绝履行那封密诏,说明萧盈原则上还是不想跟大燕起冲突——否则的话袁煦才不会在乎,开战就开战了。但是他肯定又让袁煦去做一件必然会激怒乌兰徵的事情,自相矛盾,袁煦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明绰没忍住自语似的低问:“皇兄到底在想什么?”
谢维苦笑:“那就没人知道了,天威不可测啊。”
明绰看了他一眼,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谢维会觉得天威不可测是应该的,萧盈留了他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但是谢维还没感慨完,又叹了口气道:“而且小公主没了以后,陛下的性子是越来越古怪了。”
明绰一愣:“什么?”
“哦,”谢维想起来了,明绰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星娥的女儿,平康公主。去年冬天得了一场伤寒,唉,那么小的孩子……”
明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陛下伤心欲绝,犯了旧疾,一个月都上不了朝。”谢维摇摇头,“星娥也是哭得呀……”
明绰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心里狠狠地揪了起来。去年夏天袁煦才说过,他现在修身养性,旧疾不怎么发了,竟会一下子病到一个月都上不了朝,那是有多痛啊……还有星娥,她的妹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谢维看着她落泪,一口气便叹不完了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明绰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了一下,对他笑了笑,反过来安慰他似的:“我没事。”
谢维便放下了手,明绰又道:“我回去给皇兄和星娥写封信,此事我既知道了,总该宽慰他们两句,还劳烦舅舅帮我转交。”
谢维应了一声,没说什么,这都是应该的。他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倒是端详着她的脸,突然道:“阿嫂说得真是没错……”
“舅母说什么?”
“都说平康公主跟皇后长得很像,但阿嫂说,其实这孩子笑起来跟东乡公主小时候更像……”
谢维很惊奇地感叹起来,他本来觉得阿嫂就是随口一说。毕竟明绰和星娥是表姐妹,不是亲姐妹,她们俩之间已经没那么像了。萧盈的女儿,就更不可能和明绰长得像了。
可是刚才明绰含着眼泪朝他一笑,就那么一瞬间,血脉的东西解释不清楚,谢维终于看出来庾夫人在说什么了。
“还真是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