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乌兰徵策马闯进西觉寺中的别院,然后猛地停在了太后所居的厢房前。门口守着的人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他已经一阵风似的刮进门去,守在门口的察察慌里慌张地唤了一声“可汗”。段知妘刚从床上起身,乌兰徵已经进了门,张口就问:“为什么?!”
云屏公主被惊醒过来,睁大一双眼睛看着满脸怒容的皇兄。段知妘把女儿拦在身后,抬头给了乌兰徵一个责备的眼神:“陛下这是做什么!”
夜已经深了,母女两个显然已经睡下。乌兰徵看到妹妹的眼神,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火气,只道:“你出来说。”
他的语气还是吓到了乌兰辉,小公主一下子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母亲的手臂,朝乌兰徵哀叫道:“额珈,不要!”
乌兰徵皱紧了眉头,段知妘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小声哄了她两句,扬声唤察察进来。乌兰徵始终站在房中,原本很瘦削的一个人,却好像占据了房间内的大部分空间,察察都只敢贴着墙根走过去,把小公主抱在了怀里安抚。段知妘这才站起来,朝乌兰徵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段知妘本来是打算就在外间说,但乌兰徵径直走出了厢房,好像那里面太压抑了,他需要外面的空气。段知妘只好也跟着走出去,看着他一脚踢翻了她侍弄的花,这才开了口:“陛下这是发的哪门子火?”
乌兰徵转过来:“你为什么要教她那个法子?”
段知妘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好笑似的轻哂:“你终于发现了?”
乌兰徵咬紧了牙关,什么都没说。不是他发现的,是明绰自己告诉他的。如果她不说,他可能一直都发现不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好愚蠢,就这样被她随意玩弄欺骗。一切就好像回到了最开始。
段知妘耸了耸肩,天经地义的样子:“她求我,我就教了。”
乌兰徵又问:“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段知妘还是笑笑,“她就是不想生啊。”
“她是皇后!”
沉默。段知妘轻轻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没有任何争执的欲望。夜已经凉了,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乌兰徵好像这才意识到她的样子其实不应该见外人,有些别扭地挪开了眼睛,但是一阵风起来,乌兰徵余光瞥见她肩膀瑟缩了一下,还是从自己肩上解下了骑马的披风,递了过来。
段知妘低头看了一眼那件披风,没接。如果是以前的他,会亲手为她披上。
“那陛下深夜纵马,又是来找我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很轻,“兴师问罪吗?”
乌兰徵悻悻地收回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来的时候满腔的怒火,可是段知妘这样的态度,他又不知道这火还能怎么撒。是啊,她教的,所以呢?她已经被关在西觉寺了,他还能如何再处置她?
“她心里从来没有我。”乌兰徵突然开了口,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哀怨。
段知妘笑了一声,突然轻轻地往后一靠,懒懒地倚在厢房的外墙上,斜着眼看他。
“原来陛下是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来找额珂了。”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远了,他从前只有在床上才会故意叫她额珂。她突然这样说,便像是一根羽毛,突然在他心口拂了一下。但乌兰徵有意忽略了段知妘这句话,只道:“我答应过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可她还是不肯信我。”
段知妘闻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男人怎么好像永远都长不大。
“叱云额雅是死在她眼前的。”段知妘耐着性子,“当年陛下也宠过叱云额雅,结果还不是一样?”
“那不一样。”乌兰徵沉了声音,“叱云额雅是自己……”
可是说到一半,他又沉默下来,别过了脸。
乌兰徵不愿意提到叱云额雅,愧疚和怨恨总是同时从他心里升起,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其实已经快忘记叱云额雅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很活泼,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笑。阿耶驾崩以后,他被无法言说的愧疚吞噬,见到段知妘就躲,叱云额雅曾经给过他短暂的安慰。直到段知妘点破,她也曾经是阿耶的女人。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段知妘说话的样子,喝多了酒,没骨头似的软在他怀里,点着他的鼻尖,呵气如兰地在他耳边说话。
“你就是喜欢你阿耶的女人。”
那是他出征的前夜,第二天,他就把长安交给了太后,而不是丞相。当他听说太后与温侍郎的私情时,他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意外。当然了,她从来都是闲不住的女人。以前也不过嫌他阿耶老,才跟他在一起。阿耶一走,她自由了,也就不用从他身上找刺激了。可是看到他即位了就把她抛到一边,她又会慌,还要引诱他,控制他——这一切他不是不清楚,他只是没办法生她的气。在西海打了三年的仗,他就想了她三年。
回来的时候,叱云额雅欢喜地去见他,他看着盛装的美人,怎么也记不起来以前对她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那么喜欢她了,所以她才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
但他也并不希望她死去,哪怕杀害皇嗣是不可原谅的死罪。知道她到底是没撑过来的那天,他在段知妘那里落了泪。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立萧明绰为后的心思,有些眼泪还是只有段知妘能看见。段知妘轻轻地搂着他的头安慰,那一瞬间,她真的像他的母亲。虽然他从来都不知道拥有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陛下,你还有别的女人,”段知妘突然又说,“有的是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
乌兰徵看着她,突然小孩耍赖似的:“可我不要别的女人!”
段知妘神色微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乌兰徵说这样的话。她像是突然从他微妙的语气里找到了某种痕迹,突然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意。方才段知妘是讽刺地说出他受了委屈来找娘的,但那未必不是真相。在他心里,她还是有一个无限接近于母亲的地位。她一次一次地激怒他,他却依然一次一次地,在这种时刻又回来找她。
“那陛下就不该只想着皇后不肯信你,也要替皇后想一想,她为何有这么多的顾虑。”段知妘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真不愿意就这样又帮萧明绰一次啊,可她必须抓住乌兰徵。
“与其埋怨她为什么不信任你,不如替她把后顾之忧都解决了。”
乌兰徵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段知妘上前两步,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摩挲了两下,柔声道:“她心里怎么会没有你呢?陛下这是自寻烦恼了。”
乌兰徵低下头,似是真的被安抚到了。段知妘也笑了笑,又朝他靠近了一点。她的身体还是很柔软,隔着一层轻纱,触碰到了他的手臂。
“徵儿……”
乌兰徵突然退了一步,唤她:“母后。”
段知妘没应,目光很深地看着他。他叫的是母后,不是额珂。乌兰徵不肯看她,只是把手上的披风抖开,草草地披在了她的肩头。他太高了,披风拢下来,把她整个人的身形全部罩住,下摆还拖到了地上。
“母后好好修行,”乌兰徵说,“过段日子,儿子再把母后接回去。”
段知妘微微一怔,然后马上整理出一个适合当下身份的欣慰神色,也退了一步:“路上黑,陛下骑马小心些。”
乌兰徵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西觉寺到皇宫实在不算近,即使他没在太后那里耽搁太多功夫,这样一来一回,也要一整夜。乌兰徵回了自己的剑器阁,意外地发现秋桑就等在门口,想必是已经等了很久,已经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他一唤,秋桑才一个激灵,赶紧调整到跪姿:“陛下!”
“你怎么来了?”
秋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先急着告状:“陛下你终于回来了,他们都不肯告诉奴婢陛下去哪儿了……”
她环视了一圈,剑器阁的侍卫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乌兰徵让她起来,只道:“朕没跟他们说朕去哪儿了。”
秋桑爬起来,跟着他进了门,乌兰徵又问:“皇后叫你来做什么?”
“陛下还是回长秋殿看看皇后吧……”
乌兰徵愣了一下。稀奇了,这还是萧明绰第一次跟他低头。之前他要走就走,萧明绰绝对不会派人来找他。乌兰徵一时嘴角有些忍不住上扬,但他有意转过去,不让秋桑看见,故作平静道:“皇后有什么事吗?”
“陛下还是亲自去一趟吧。”秋桑还是跟在他身后,“昨儿陛下带去的那位大夫……”
乌兰徵一下子转过头来,动作太猛,把秋桑吓了一跳,话音一下子断了。他完全忘记了那大夫的事儿了。
“皇后肯看大夫了?”
“是梁姑姑坚持的。”
乌兰徵马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她:“看下来怎么说?”
“奴婢不知道。”
乌兰徵脚下一顿,给了她一个有点儿恼火的眼神。这丫头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说一通废话。
秋桑也有点儿尴尬,小声道:“就是看到一半,梁姑姑叫奴婢马上来找陛下。陛下不在,梁姑姑就让奴婢在这儿等着,不许回去……”
乌兰徵再没耐心听她说完,抬脚就往长秋殿去。天已经蒙蒙亮了,整个长秋殿都还睡着,乌兰徵进来想直接找梁芸姑问,但是守着的是冬青,说梁芸姑去煎药了。他们才说两句话,里面就传来了明绰的声音:“冬青?”
乌兰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别说话,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明绰躺在床上,看起来根本没有睡。见到是他,马上翻了个身,根本不想看见他。乌兰徵神色有些悻悻的,只好轻轻地坐在她床边。低头一看,明绰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乌兰徵斟酌着,轻声道:“我昨晚出去了,秋桑没见着我,这才来迟了……”
他本意是想说不是拿乔不肯过来,但是明绰听见这话,只道:“陛下爱去谁那里就去谁那里,臣妾担不起善妒的罪名,以后再不敢管了!”
“我没有……”乌兰徵顿了顿,见她躺着,又流出了一行眼泪,一时只觉得心疼,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答应过你,再不会有别的人了。”
明绰别开脸,不要他碰,眼泪却掉得更凶:“那臣妾的罪名就更大了,断了大燕的国祚,是千古的罪人!”
乌兰徵哭笑不得,她怎么把朝上那些混账话都搬出来了。一时也没别的法子,只好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明绰不理他,仍旧躺着。乌兰徵想了想,手撑在床上,从她身上翻过去,面对面躺在了她身边。明绰翻了个白眼,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陛下说吧,”她语气硬邦邦的,“臣妾听旨。”
乌兰徵也坐起来,让她顶得没脾气了,半晌才道:“过几天就是我生母的忌辰,我想让西觉寺的住持带几位德高的法师进宫来,为她念经超度。”
明绰皱了皱眉,没想到他怎么突然说这个。乌兰徵看她没这么戒备了,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趁这个机会,把这条旧制废了,明明白白写下来,不许人再提了。”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真的是你额珂的忌辰吗?”
乌兰徵低下头笑了笑:“不是。”
明绰吸了吸鼻子:“那她忌辰是什么时候?”
乌兰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从来都没有人敢告诉过他,他只能猜,应该离他的生辰不远吧。
明绰眼泪又往下掉,又生气,又无奈地泻出了一声哭腔。乌兰徵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惹她生气,然后又让她心疼。太不讲道理了。
乌兰徵让她哭得不明所以,只能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一边语速都提起来了:“我把那些巫祝也都送回西海去,好了吧?从此以后,长安上下,不许再信奉阿瓦神女,什么咒诅也不许再说了……别哭了,哎呀,你说嘛,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我照办就是了!”
明绰哭得更厉害了。这些话他昨晚不能说吗?他就非得跑出去,一夜见不着人影,让她哭上一晚,然后再回来说这些话?她一把拨开他的手,咬牙切齿,连名带姓:“乌兰徵,我警告你,你以后要是再敢一发脾气就往外跑,你就——”
她话还没说完,乌兰徵已经笑着跟了一句:“再也别进你的门?”
明绰噎了一下,她确实是打算这么说来着,但是被乌兰徵抢了,这威胁就一点分量也没有了——本来就已经很没分量了。她抬手就在乌兰徵肩上狠狠打了一下,乌兰徵随她打了两下,想把她搂进怀里,但是明绰挣扎了一下,又问:“那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乌兰徵顿了一下,只道,“出去好好想了想。”
“你在这儿不能想?”明绰又打他,想想又不对,“这点事儿有那么难想吗!”
乌兰徵只好制住她的手:“我就是出去骑了会儿马……”
明绰瞪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病:“天这么黑,也不怕马别了腿,摔死你!”
乌兰徵只是笑,他的皇后如果满嘴恭敬,那就是在犯上。满嘴犯上的时候,才是真的好了。他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又很讨好地凑上来:“我还给你重新挑了一匹性子温驯的,改天再带你去骑马。”
明绰还是板着脸,斜着看他一眼,只道:“不去!”
教她骑马的承诺已经是一拖再拖,当时把明绰从西觉寺接出来,乌兰徵就带她去过马场了。但明绰也就是嘴上说想学,上了马又害怕,再后来就又耽搁下来了。
“不行,”乌兰徵跟她理论,“以后你又要赖我说话不作数。”
明绰脸有些红了,还是那句话:“不去!”
乌兰徵伸手把人往怀里带,刚想上下其手一番,梁芸姑突然走了进来,乌兰徵赶紧松手,手忙脚乱地挠了挠头,又装作很忙乱地理了理袖口。梁芸姑面不改色,对于他们这种晚上吵了架早上又好的行为不予置评,只把手里的药端给明绰,一面转向乌兰徵,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皇后一晚上都没有合眼,陛下要是没什么事,就让皇后再睡会儿吧。”
乌兰徵被她那藏都不藏的怨气冲了一下,头都抬不起来。再看明绰,表情看起来也有点儿心虚,把药端过来就喝,一句不敢废话。乌兰徵也只好爬到床边,几乎是没话找话地以示关心:“昨天那大夫看了没什么事吧?还是原来的药吃着吗?”
“换了,”梁芸姑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空碗接了回来,“皇后现在喝的是保胎药。”
只听“咚”的一声,乌兰徵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床边摔了下去。有那么一会儿,他就这样坐在地上,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看梁芸姑,又看看明绰。明绰好像嫌她那样子丢人,抬手撑着额头,不忍心看。然后乌兰徵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梁芸姑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狂喜也好,难以置信也好,她现在都不想听。
“陛下,”她精准地打断了乌兰徵,下了最后一遍逐客令,这回已经笑都懒得笑了,“让皇后休息吧。”
第72章
乌兰徵非常突然地下了道旨意,要立太医署。
这个事情其实也已经提了好几年了,但是长安一直没有遇到什么大的疫病,国家初立,千头万绪的,就一直搁置着。没想到现在一夜之间,成了陛下心里的头等大事,要朝臣们都举荐不说,还在民间花了重金征辟名医。陛下亲自面选,问来问去都是些妇人妊产等事,所以皇后有孕很快就成了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但即使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皇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开始,是因为明绰担心只是误诊。她没什么感觉,吐啊难受啊统统没有,月事迟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是换了几个大夫,都言之凿凿,就是怀上了。然后她又开始担心之前的出血,时间卡得太近了,是不是孩子有什么损伤。梁芸姑听到这话就哼了一声,显然是很有些教训她的意思。明绰才刚跟她发过脾气,梁芸姑还没消气。所以明绰小心翼翼的,梁芸姑说什么就是什么,端什么药来她都不敢啰嗦,性寒的东西不让吃了就不敢吃,连小时候都没这么听话过。
差不多这么过了半个月,气势汹汹的呕吐终于来了。她腹中的孩子急于证明自己的存在似的,什么都不让明绰吃,闻一闻都要吐。之前她还没事儿人似的跟乌兰徵去了两次大朝会,很快就难受得根本起不来。乌兰徵直接传令把大朝会免了,明绰恶心得死去活来的,还要让人拦住他下的那令,赶他去上朝。
她刚立的规矩,岂能三天两头地随意罢朝?
从那天起,皇后就再没出现在殿上了。
本来乌兰徵马上就要依言追封生母,下明旨废除旧制。但是明绰又觉得,现在所有人都在想皇后是不是怀孕了,这时候闹这一出,等于是昭告天下。可是她胎还没稳,之前又有出血,她担心孩子留不住,若是太早就说了,反而伤心。便主动要乌兰徵再缓一缓,干脆留到年后,他生辰以后再选个日子,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但到底离母亲真正的忌辰更近一些。
乌兰徵听了心里便很触动。之前明绰那般赌咒发誓,说此制不废,绝不生子,原来也不过是要他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会儿天已经凉下来,明绰便安心地在长秋殿养胎,让乌兰徵着手去做他要做的事。
兴和六年十月,大燕皇帝在长安设立直属亲卫羽林军,段太后出面劝说段氏诸将,将麾下兵马并入羽林军。雍州军番号就此消失,段太后终于得到了陛下的谅解,被重新接回皇宫。
随后,段锐及其心腹将领皆得到了提拔,拜为上将,被调往北镇,接替贺儿库莫乞的戍边重任。贺儿库莫乞则被召回长安,奉命统帅由原乌兰部兵马、原雍州军和另外几只零散部队整合而成的一支庞大羽林军。
此时明眼人都看了出来,调任和换将都是为了削弱将领对于手下军队的掌控权,陛下是要收缴军权。
接下来,皇帝的旨意更是一道连着一道,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十一月,皇帝划定了各部驻扎的地方,分了一批名单,要求一部分军户入籍,统一由尚书台的兵曹管理,入了军户的军队将领不能再私自招兵买马,一下子将原本势弱的尚书台重新抬到了国家中枢的地位。十二月,皇帝在原本的武库基础上再设军器监,完全掐断了各部将领自己装备兵马的能力,只能仰赖长安的供给和指挥。
原本跟随乌兰郁弗的西海诸部怨声极
大,但也就嘴上说说,大部分还是乖乖交了兵权。乌兰徵挑挑拣拣,就留了两三个得用的,要么进了羽林军,要么去了尚书台的兵曹,其余的多是封了点虚衔,接到长安养起来了。有两个特别脾气大的,带了手下的人愤而出走,想回西海去。还没走到半路就让贺儿库莫乞率兵伏击,两颗人头一挂出来,便再也没人敢效仿了。
到兴和六年的年底,西海各部已经被乌兰徵收拢了半数,还剩下的人里,实力最强劲的就是乙满。他的大部队都守在潼关附近,是抵抗拔拔真的最重要防线,也是来日继续东征的先锋。乌兰徵反而不动他了,还拜乙满为大司马,让他掌全国军务。
明绰对此大摇其头:“这种事情要一鼓作气,就怕再而衰,三而竭。”
乌兰徵懒洋洋地“嗯”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听。院里笼着炭火,他正烤羊肉。明绰今天好多了,居然主动馋羊肉吃。那东西味道这么大,她没怀孕的时候都不喜欢,现在提出这种要求,乌兰徵马上让人去现杀了一头羊。正好云屏公主也来看皇后,就留下来一起吃。羊肉送过来,大得够开一席,明绰便干脆让长秋殿里所有人都过来,一起围着,热热闹闹地说着笑。
不过宫人到底还是害怕,冬青秋桑她们这样贴身伺候的还自在些,有些洒扫的哪敢,都站得远远的,看着皇后连连阻止陛下再撒盐。
“太咸了!”
“不咸。”乌兰徵不理她,“这么大一块呢。”
明绰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梁芸姑把手捧炉递过来,又给她重新拢好滚毛边大氅,明绰抬起头笑了一声:“我都要被你包得动不了啦!这还有火呢,哪就这么冷了?”
看看乌兰徵,也就是比秋天时候多加了一层布而已。明绰拉着梁芸姑赶紧坐下来,大氅展开,把乌兰辉也包进来。自己又歪过身子,凑过去,把头靠在乌兰徵手臂上,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烤羊?”
“行军的时候。”
明绰抬头看他:“陛下也要自己弄吃的呀?”
乌兰徵笑了一声:“我十二岁的时候可不是‘陛下’。”
那会儿乌兰郁弗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部落王,西海没田,他们没那么多粮食能带,经常扎完了营去打猎,打着什么吃什么,回来扒了皮往火上一架,可没谁给他都弄好了送到嘴边。
“现在是不用自己弄吃的了。”
明绰笑着调侃了一句:“不得了,我们福气也太好了!”她朝秋桑她们一点下巴,“还不谢恩哪?”
好几个人马上站起来谢恩,引得笑声不断。明绰还是靠在他手臂上,黏黏糊糊的,几乎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了乌兰徵身上,看着羊肉上滴下来的油在炭上滋滋作响,突然小声问:“为何军权只收了一半?”
乌兰徵笑了笑,伸手用火钳子拨了拨炭,把火拨得更旺些,只道:“还没到时候。”
明绰抬头看着他。
乌兰徵道:“四方战事未平,若是各地军队都被长安管死了,反应不及,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像北镇那种地方,必须给为将者留出随机应变的余地。而且,”乌兰徵压低声音,“要是各地都只靠长安养着,咱们哪来这么多的粮?”
大燕好些地方都还被世家豪强占着,根本收不上粮呢。有些军队能在当地屯田自给那就很不错了,乌兰徵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抓在自己手里,也得看看手掌有没有那么大。
明绰闻言便叹了一声:“可是陛下的刀已经亮出来了,剩下那些人知道来日等着他们的必是兔死狗烹,难保不会起反心。”
“反了就再打。”乌兰徵说得轻描淡写,不要她担心。一边拔出匕首,割下了一块焦香四溢的羊肉,刚想喂给她,明绰马上“啧”了一声,朝云屏公主那边微微一点头。乌兰徵那只手就拐了个弯,送去了妹妹面前。
乌兰辉脸上红红的,小声道:“谢谢额珈。”
乌兰徵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摸了摸她的头。太后听说了皇后曾经为她求过情的事情,也没太多表示,就是最近乌兰辉常会来长秋殿看皇后。她来得多了,见乌兰徵的机会就多了,现在看见皇兄已经没那么怕了。倒是乌兰徵,瞧着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明绰很嫌弃地把他的手打开:“满手油不要摸辉儿的头!”
云屏公主缩在她怀里,只嘻嘻地笑。乌兰徵唇边也露出了笑意,这才又割一块,送到明绰面前。明绰闻了一下,皱了皱鼻子,乌兰徵立刻拿开,非常紧张:“又想吐?”
“有点,”明绰也说不明白什么感觉了,“但也想吃。”
乌兰徵也不知道该喂还是不该喂了,明绰示意他拿过来,用手撕了一小块,小心地嚼了两口,然后毫不意外地别过身子,又全吐了。乌兰辉吓了一跳,顾不得吃羊肉,赶紧去拍她的背。乌兰徵也顺手把匕首插回羊身上,倾身过去扶她。明绰吐得眼泪汪汪的,看着眼前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那股味道突然变得完全无法忍受,她猛地起身,转头就进屋去了。
云屏公主不知所措地抬着头:“额珈,姐姐怎么了?”
乌兰徵低头看了看妹妹,说了一句“没事”,便又想摸摸她的头。刚抬起手又想起明绰刚才说的话,于是不尴不尬地又放了下来,只道:“你跟梁姑姑她们一块儿把羊肉分了吧,再带些回去给你额珂。”
云屏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乌兰徵便起身也跟着进了屋里。
明绰趴在床上,已经哭了。大氅被她解下来,扔在了地上,乌兰徵俯身捡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到了她床边。明绰坐起来,看他手臂已经张开了,便直往他怀里钻,也不用他问,哭得更大声了:“我饿!”
她是真的饿。她长这么大都没有挨过饿,没想到怀个孩子体会到了挨饿的滋味,可是她又什么都吃不了。而且她现在很想要乌兰徵抱着,但他身上、头发上也是那个油腻的肉味,好恶心。乌兰徵听了这话,只好马上起来,衣服也脱了,又拿水淋了一遍头发。明绰一边哭得抽抽噎噎的,一边还抓着厚衣服跟在他后面,又说:“你别着凉了。”
乌兰徵头发还滴着水,又心疼又好笑地把人抱紧,跟着叹气:“你现在就是说要吃人,我都去给你现杀。”
明绰让他说得也笑起来,眼里还含着眼泪,委委屈屈的,把眼泪都蹭在他的襟口。
到了晚上,明绰也只是勉强地喝进去一点肉汤。倒是长霄殿派了察察来,说太后吃上那炙羊肉了,听云屏公主说皇后吐得厉害,特地送来了薯蓣羹。那羹里加了酸果,明绰竟然吃下去了,一点儿都没有想吐的意思。
察察这才放心了的样子:“能吃下去就好,太后那里还有些薯蓣,一会儿我都送来,让梁夫人再备上一些。太后说,小心皇后夜里要饿。”
明绰心里一动,她确实是晚上特别容易饿,但是往往把大家都折腾醒了,她也吃不了什么,后来她就忍忍算了。太后连这都能想到,想必是自己怀云屏公主的时候也是如此,明绰心里顿生亲近之意,好像这份苦终于不是她一个人在捱了。
“替我多谢太后,”明绰站起来亲自送她,“明日我再去长霄殿给太后问安。”
察察便行了礼退下,临走招招手把梁芸姑一并叫下去了,想必是去跟她说怎么准备薯蓣羹。不过片刻,果然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梁芸姑去看了一眼,回来直咂舌。薯蓣这东西地里种不了,都是山里长的,采挖不易,所以市价很高,没想到太后一送就送来了一大筐。明绰那碗还没吃完呢,闻言就愣住了:“那我回什么礼好?”
乌兰徵把碗接过去,接着把最后一点儿喂进她嘴里:“我把辽东得来的野山参赏她。”
“什么赏,”明绰不爱听了,“你给太后东西,这叫孝敬。”
而且山参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陪嫁里也有。明绰马上就让梁芸姑去找,找了明天她亲自拿去送给太后。
梁芸姑哭笑不得的,觉得他们家长公主真是不会算账:“薯蓣再难得,也没有山参难得呀!”
明绰留恋地看着碗底,只是摇头。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吃下去不吐、又能温补身子、还做得挺好吃,那简直是与黄金等价。
乌兰徵看着她那副没吃饱的馋样便笑了,马上吩咐下去再给皇后做一碗来。等梁芸姑她们都被支使下去了,乌兰徵才轻声跟明绰说了一句:“太后倒是有心示好。”
明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皇后如今头等重要的是保胎,太医不让她多思虑,朝堂上的事情只能先不管了。而很多事情,以前本来就是太后料理着,所以她的谏言,乌兰徵还是会听——比如长安并没有那么多粮来养所有的军队,就是太后说的。
其实这一点,明绰倒也没有那么忌惮。乌兰徵再怎么还政如初,太后手里到底是没有了倚仗。失去了雍州军以后,她就像是变了个人。回宫那天,乌兰徵摆了场小宴相迎,太后与西海权贵们同席,不仅与贺儿薄谈笑风生,甚至还与乙满互相敬了一杯酒,明绰都怀疑自己看错
了。
细细一想,这一切也都很合理。段太后愿意上交兵权本就在明绰意料之中,她若还死守着雍州军,只会进一步引得乌兰徵的猜忌,及时配合皇帝收拢军权,修复母子之间的关系,反而能提醒皇帝,齐木格死了也不是没有好处。她走这一步,是时也势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既然如此,肯定是要顺着皇帝的心意,和西海权贵们杯酒泯恩仇。跟皇后之间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更应该好好地相处,毕竟,等明绰生下了孩子,皇后的地位会更加不可撼动。
但对明绰来说,比薯蓣更难得的是太后那一份理解的心。乌兰徵再怎么关心,到底是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感觉。可是段知妘知道。
明绰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陛下想说什么?”
乌兰徵挠了挠头,神色竟有几分尴尬:“也没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关系算是好还是不好。曾经太后想要扶植皇后,可是皇后也表明了不愿受她的控制。大燕只容得下一个掌权的女人,她们的地位早已悄然翻转。
可若说两人互为掣肘,彼此争权,又不尽然。太后被关在西觉寺中的时候,皇后会求情;皇后跟他争执,太后也会帮忙开解。两人见面的时候不冷不热,可是背过去,太后又会关心皇后怀着孩子辛苦。
明绰笑了笑,握住了乌兰徵的手:“陛下也别把我想得这么小气。如今我在朝堂上帮不上什么忙,就要去忌惮能帮上忙的人?我就这么见不得陛下顺心,见不得朝局安定吗?”
乌兰徵看着她,好一会儿,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是挺顺心的。他想,再没有比这更顺心的时候了。
第73章
西海人原本并没有过年的习惯,这也是乌兰郁弗入主长安以后才有的新俗,年尾的大祭礼虽然是跟汉人学来的,但又融合了西海原本的神女信仰,向来是由西海的巫祝来主持,向神女献祭,消灾祈愿。
但现在乌兰徵有意尊佛,还没到除夕,就已经请了西觉寺的高僧们进宫礼佛拜忏。也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消息,说陛下今年不打算让巫祝主持祭礼,要改让和尚们念经了。那些顽固信仰神女的西海权贵们马上不干了,乌兰徵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们已经吵得没完没了。乙满在殿上旧事重提,当时出征之前乌兰徵先去了西觉寺,然后才向神女占卜,引得神女不满,占卜的结果就不太好,果然最后无功而返,所以万万不能再得罪神女了。
明绰看着乌兰徵虽然拉着张脸,但沉默不言,显然是有些被乙满说中了心事的样子。
第二日大清早,梁芸姑就来报,说女巫医到了。
明绰还没起身,闻言皱了皱眉:“哪个女巫医?”
梁芸姑伸手比划,就是当年那个说铅粉有毒,陛下很是信任的……她说到一半,明绰就想起来了,那女巫医当年说额雅救不活,明绰老大不高兴地把人送走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立后大典的时候,主持仪式的是一个老得都看不出男女的巫祝,不是她。
明绰从床上坐起来:“她来做什么?找陛下?”
但乌兰徵这几天没宿在长秋殿。太医交代不能同房,但他夜夜躺在身边,别说乌兰徵了,明绰自己也烦,干脆把他赶回去,大家都落个清净。
“让她去剑器阁。”
梁芸姑:“不,她说就是来见皇后的。”
明绰只好招招手,让冬青来伺候她起身。她知道那女巫医深受乌兰徵的信任,有宫禁行走的自由,也不好让她久等,所以头发也没好好梳,罩了一件大袍就把人唤了进来。那巫医还是跟当年一样,脸上涂了油彩,发间装饰着羽毛,只是身上穿得厚实了一些,但不像是精致的滚毛边,倒像是一整件的皮毛扒下来,就这样套在了身上。
她进来行礼,非常恭敬地整个人完全跪下:“可敦。”
“拜耶哥,”明绰还记得她的名字,“快起来,先坐下喝茶。”
她知道拜耶哥的汉话说得十分生硬,便干脆换了乌兰语。到长安四年了,虽说跟冯濂之、温峻之流比起来还远不如,但必要的时候,明绰也能说得挺流利了。果然,拜耶哥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敦的乌兰语长进了。”
“多谢你夸奖。”明绰也坐下来,让人递茶给她,“今日来找我何事?”
拜耶哥没喝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绰看,看得明绰倒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拜耶哥:“可敦要有孩子了。”
明绰愣了一下,她有孕的消息还没正式公布,乌兰徵打算在年尾祭礼的时候再敬告天地。不过她也知道宫里宫外早就传遍了,所以只是微怔,便笑了笑:“是啊。”
拜耶哥突然伸出双手,示意明绰也把双手放在她的手心。明绰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拜耶哥握住她的手,伸到了自己的鼻尖,像狼似的皱起了鼻子,在她两只手心各闻了闻,然后绕过了两人之间的茶案,突然撩开了明绰的大袍。明绰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拜耶哥已经把耳朵贴到了她的肚子上。
梁芸姑刚出了个声想拦,明绰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动。拜耶哥贴得紧紧的,口中轻声吟唱着明绰听不懂的话,然后又安静下来,像是凝神听着什么。其实明绰还没有显怀,这样被拜耶哥贴着肚子,有些怪怪的,正要说什么,拜耶哥又放开了她,轻声道:“是男孩。”
“啊?”明绰愣住了,“这就看出来了?”
乌兰徵早就问了各路太医不知道多少次,都说现在还看不出。
拜耶哥重新坐好,只道:“这是神女恩赐的儿子。”
明绰愣了一下,觉得这话怎么像是在哄她高兴。
“是不是男孩儿不要紧,”明绰笑了,她是真心觉得是男是女都没关系,“就算是公主,我和可汗也是一样的疼。”
拜耶哥摇了摇头:“可汗不想要公主。”
明绰眉头一皱,听着不太高兴。她知道乌兰徵想要继承人,但就算生的是公主,也不至于“不想要”吧?
“可汗曾向神女祈求儿子,现在神女给了他儿子。”拜耶哥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明绰,“即便可敦不想要。”
明绰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
但她话还没说完,拜耶哥已经打断了她:“神女的赐福在可敦这里,若是可汗背弃,神女就会收回她的赐福。”
梁芸姑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你放肆!”
拜耶哥抬起头看着她。梁芸姑伸手就来搀明绰,低声在她耳边道:“咱们不听这等腌臜话!”
明绰脸已经白了:“可是……”
梁芸姑眉毛一竖,转头对拜耶哥道:“不过是为了陛下要改宗,就来这里吓唬皇后,欺负皇后年纪轻不经事,你好大的胆子!若神女当真这般法力无边,怎么连陛下的心意都左右不了?还不快快出去!陛下要是知道你敢威胁皇后,看他要不要你的脑袋!”
拜耶哥任她连珠炮似的斥了一顿,也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汉话没听明白,还是不愿意反驳。好一会儿,她朝明绰看了一眼,那神情竟是十分哀伤,然后行了个大礼,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了。
她是走了,明绰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起来。什
么叫“收回去”?她会失去这个孩子吗?这种恐惧对于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来说太深了,她无论如何还是不安。
“可是当年,她说了一句救不活,额雅分明都好起来了,还是突然就……”
梁芸姑摁住她的手,不让她瞎想:“她到底沾个‘医’字,人能不能活,自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叱云夫人当年本就是回光返照,不是好起来了。”
明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抚着小腹,自语似的:“真是儿子吗?她怎么这么确定?”
“不是儿子就是女儿,总有一半的机会能猜对。”梁芸姑都笑了,“孩子出生还早,她现在先把皇后唬住了,保住他们那些巫祝和祭司的地位才是最要紧的。到时候若生的不是儿子,她自然也有话说,不然就是陛下和皇后哪里做得不好,神女又不满意了,才把儿子给换了,说不定还哄得陛下更虔诚呢!鬼神之说,三分敬,七分惧,这些方士的手段一贯如是,就是吓唬人,没什么新鲜的。”
明绰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一眨,又一眨。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你母后就从来不信这些。”梁芸姑顿了顿,唤了她的乳名,“溦溦,天家自来不必跪佛。你看看这些神女啊,佛祖啊,听着多么了不起,最后还不是看陛下的心意?这天下,最大的还是人。”
明绰听她这样说,心里便定了许多,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昏了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撒娇似的抱住了她的腰,很依恋地偎进她怀中:“芸姑,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梁芸姑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什么傻话。”
明绰还是哼哼唧唧的,跟她撒娇。梁芸姑笑起来:“自己都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你刚才还说我年轻不经事呢,”明绰理直气壮,“我不就是小孩子吗?”
梁芸姑忍俊不禁,用力把她抱紧一些,像小时候哄她一样,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那要回去再睡一会儿,还是我伺候皇后梳头?”
明绰怀了孩子以后嗜睡得很,也是好长时间没这么早起来了。但既然起来了,她还是让梁芸姑给她梳妆,正好她去见见太后。
她一到长霄殿,最高兴的自然还是乌兰辉。小公主今天玩儿得疯,跑得小脸红扑扑的,老远就朝明绰冲刺过来。段知妘连声“诶诶诶”地截住她,佯作发怒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姐姐怀着孩子,可经不起你这么撞。”
乌兰辉挨了两下,反正也不疼,笑着把什么东西举起来给明绰看,明绰定睛一看,竟是颗牙。乌兰辉再咧开嘴,让她看嘴里黑洞洞的一块,新换的牙齿已经露出了一个小尖尖。
“它自己掉的?”
“不是。”乌兰辉很得意地扬起了下巴,“贺儿冲要给我拔,说我不敢。我眼睛一闭就让他拔了!”
明绰笑得不行:“辉儿真厉害!”
乌兰辉听到这句就满意了,把牙齿交给了段知妘。明绰看着段知妘接过去,露出了一个微微嫌弃,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就笑得更加厉害。乌兰辉马上又跑了出去,显然又去跟贺儿冲玩了。段知妘马上招招手,让察察把这颗牙拿下去,一边跟明绰抱怨什么似的:“一颗牙都不许丢,上回一颗找不见了,闹得天翻地覆的,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察察已经拿出了给小公主存乳牙的匣子,说了一句:“是贺儿冲说,要给公主把这些牙齿做成一条项链呢。”
明绰微微收敛了笑意:“贺儿冲比公主大了好些岁呢,怎么突然玩得这样好?”
段知妘挑了挑眉,端了茶来饮,什么都没说。于是明绰便明白了,云屏公主跟贺儿家的小孩儿玩得好,便是太后终于和西海权贵们和谐共处了,乌兰徵当然看得高兴。但是明绰对贺儿冲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这个男孩儿年纪不大,却有一些天性里的残忍。刚才乌兰辉满脸高兴,明绰竟也没察觉,等她跑开了一想,又觉得贺儿冲竟然要生拔小公主的牙齿,这不是欺负人么?
但段知妘没放在心上,听她这么说,也只是摆了摆手:“男孩都是这样,我兄长们小的时候还把我摁在地上打呢。”
明绰惊得“啊?”一声,倒把段知妘看笑了:“你跟你皇兄不打架啊?”
何止是不打。明绰有些尴尬地也喝茶,没回答这个问题。
段知妘自己猜了猜:“一母同胎的,他也没比你大多少,小时候打不过你吧?”
明绰哭笑不得的,其实萧盈还是比她大了一两岁的,只是外人都不知道。他们十岁的时候,萧盈就已经比她高出好多了,他真要跟贺儿冲那样欺负人,明绰也是还不了手的。但是听段知妘那意思,好像男孩儿只要是能打得过,就会欺负妹妹。
还是生个女儿好。
段知妘放下茶杯:“琢磨什么呢?”
“没什么,”明绰突然想到一件事,“太后当初怀着辉儿时,可有巫医来看过孩子是男是女?”
“看过啊,”段知妘讽刺地笑了一声,“一说是女儿,大可汗连问都懒得多问了。”
明绰心里轻轻一坠:“他们说得很准吗?”
“是有点儿邪门。”段知妘撇了撇嘴,“巫医在这上头就没出过错,他们也不把脉,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明绰便没有言语,也没有把拜耶哥说的话告诉太后。又闲坐了一会儿,叙了些不要紧的话。自从上次送了薯蓣,明绰又还了山参,就好像当日太后强逼皇后下令的事情完全没发生过,如今两人又跟明绰刚来长安时候差不多了。段知妘只要不算计明绰,就是一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不知不觉间,便谈到了朝中一桩事情,明绰竟然完全没有听说。
当时乌兰徵允许西觉寺在山后凿窟修佛像,这种礼佛的方式一下子风行开来,长安附近有不少佛寺效仿,信众们也慷慨掏钱。但是最近有朝臣上书,说有些佛寺以此敛财,一头骗了信众的钱,另一头拐了苦力去那荒郊野岭的地方凿窟做工,人命都出了好几条了。
“无怪乎你皇兄要这般下重手整治。”段知妘也是有些咬牙切齿的,“这些个和尚,嘴上都是修行,要钱害人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佛祖!眼皮子这样的浅,这些不争气的东西!现在陛下不高兴,倒又成了我的不是了。”
明绰:“当初是我劝的陛下,怎么会是太后的不是呢?”
“你现在怀着孩子,自然都是我的不是。何况我本就……”
段知妘顿了顿,神色似有些尴尬,不再往下说。明绰就知道乌兰徵为什么没告诉她了,这种事情,说了就好像责怪她一样。她只好当做没听见,又说了几句筹备宫里过年节的事情。乌兰徵的兄弟姊妹们大多不在了,立国又不久,所谓的“宗亲”,其实不多。但是今年皇后有了身孕,乌兰徵还是打算把乌兰部那些亲族们都叫进宫来宴饮,那人数还是相当可观的。这样的大宴筹备起来太操劳,肯定是不能劳动明绰的,最后还是都落在了太后身上。段知妘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几句,说她和那些乌兰人如今倒是不得不彼此都捏着鼻子整日相对。一时叙完了,天都黑了,梁芸姑扶着明绰出来,看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我去传轿辇来。”梁芸姑说着就要走,但是明绰把她拉住了。
“就
这么点路,走走吧。”
“不行,”梁芸姑道,“滑倒了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那你扶着我。”明绰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已经往前迈了两步,梁芸姑赶紧稳稳地把她搀好。好在有宫人提灯,路上也不算黑,她们慢慢地走,这点雪也没什么。只是走着走着,梁芸姑便听见明绰叹了口气。
“怎么了?”梁芸姑终于分了个心,不再那么紧张地看路。
明绰没头没尾的,只道:“西海巫医看男看女,没出过错呢。”
梁芸姑便不以为然的:“凑巧碰对几次罢了,谁知道以前的事情呢?”
明绰摇了摇头:“重要的不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对,是陛下信什么。”
梁芸姑脚步一顿,看着明绰。
拜耶哥恐怕已经把皇后怀的是个男孩的事情告诉乌兰徵了,看眼下的形势,神女的信仰很难完全废除,一下子就跳到极端尊佛,对国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乌兰徵那个要把巫祝们都送回西海的承诺,最好也是不要去逼迫了,他能够先把子贵母死的旧制废除了就不错了,以后会不会有人再借着神女的诅咒兴风作浪,只能以后再慢慢来。但是让明绰自己都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太多的情绪。乌兰徵那样承诺的时候,她很高兴,但是好像也没有完全相信。
萧盈也承诺过她很多事,他似乎也不是故意的,但是事情总是一步一步,就走到了那种局面。明绰后来发现,也怪不了谁,只能自己学会习惯。
她苦笑了一声,伸出手,从空中接了一片落下的雪花,看着它融化在了掌心。
“罢了,”她轻声道,似是劝解自己,“本就是这样的。”
第74章
年尾的祭礼如约举行,主持仪式的果然还是那个老巫祝,但是乌兰徵又让西觉寺的高僧们围着道场坐了一圈。巫祝又唱又跳地驱邪,和尚们阿弥陀佛地念经,竟然也互不干扰,就是站在中间的王公权贵们脸都拉得老长。
整个过程太冗长,明绰怀着孕不能一直在那儿站着,只在开始时露了个脸。乌兰徵敬告天地,公开了皇后怀孕的消息,而巫祝则行了一段跟当时拜耶哥差不多的仪式,然后公布皇后腹中怀的是个男孩儿。然后明绰就提早回来了,一回来梁芸姑就说,陛下这事儿办得实在是不妥。
“战场上说一不二的人,”梁芸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样优柔寡断?”
“他也不是优柔寡断。”明绰苦笑了一声,有些替乌兰徵开脱似的,“他就是没觉得这事儿多重要。说起来都是叔伯长辈,抹不开面子,就想让大家都高兴。”
梁芸姑摇头苦笑:“这下好了,大家都不高兴了。”
明绰也只能摇头。她算是看出来了,乌兰徵这个人对别人都会划根线,划在什么地方,看他心里多看重这个人。比如她,或者段知妘,在乌兰徵心里那根线的位置就很深,轻易不会碰到。但别人的线划得浅一些,一旦碰到了,他举刀就杀,毫不含糊。只要没碰到,他就不愿意跟人来来回回地博弈,甚至有点儿过分地迁就。
只可惜朝中一下子就惹到陛下要杀人的事情也确实是少,大部分都是磨嘴皮子,几个人斗鸡似的盯着眼前一分一厘的利互不相让。
说白了,乌兰徵就是怕吵架,他自己从来不愿意跟明绰吵架,也特别不愿意听人吵架。从前特别怕齐木格跟段知妘吵,现在是怕乙满跟萧典吵,有时还要加上贺儿库莫乞。他有一回半夜里梦魇,把明绰都惊醒了。明绰揽着他的头,听见他说梦见了普达惹氏。梦里她不知道在跟吵架,吵完了看见小乌兰徵,动手就是打。说到后来就没声了,把头埋在明绰胸口,悄悄地掉了眼泪。
明绰就是那会儿再一次觉得这个孩子怀得真不是时候,她应该在朝堂上帮着乌兰徵的。之前明绰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念头,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心想为什么要遭这个罪,意识到乌兰徵兑现不了承诺的时候也懊恼为什么事情还没定就已经怀了,不过就那天晚上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这头想着事情,那头传来了冬青跟一个洒扫宫人说笑的声音,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有意思的,笑声传了一片。明绰把人叫起来:“笑什么呢?”
“说笑话呢!”冬青跑进来,给她复述一遍,“瞧今儿个祭礼真是做全套了,巫祝们这头刚把祭天的牲口抹了脖子,底下和尚们已经超度好了!”
这话一出,里里外外的笑声更大了,梁芸姑也是忍俊不禁:“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忌讳!”
秋桑在旁边摇头晃脑地帮腔:“不是梁姑姑天天跟我们说的嘛,鬼神不可怕,既然不可怕,开个玩笑怎么啦?”
明绰笑得直不起腰,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突然感觉肚子里抽了一下,马上整个人僵住了。
梁芸姑马上俯身去扶她肩膀:“怎么了?”
明绰没说话,睁大了眼睛,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然后又是一下,清晰无误的。她抬起头,不敢相信似的:“孩子动了。”
这话一说,冬青和秋桑都忙着伸手过来,好几只手都搭在明绰肚子上,偏偏孩子又拿起乔来,好一会儿都没反应。众人都不敢惊动似的,摒着气等,直到又是一下特别大的动作,隔着衣服都能摸到明绰的肚子在动,大家都“哇”起来,新奇得不得了。
“行了行了,”梁芸姑笑着把她们都打散,“孩子大了当然会动,大惊小怪什么?”
冬青和秋桑都嘻嘻笑着把手撒开了,唯独明绰还愣在那里,心中是她都没有意识到的狂喜,随即又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歉疚——她竟然几天之前还在想要是没怀上这孩子就好了。一时只是掉泪,一边掉,还一边笑,又道:“陛下呢……”
她想马上告诉乌兰徵孩子会动了,可是还没等梁芸姑回答她自己就想起来了,乌兰徵还在那个荒唐的祭礼上呢。她又想起冬青那个笑话,忍不住又笑个不停,可是眼泪也停不下来,她这又哭又笑的,看得梁芸姑也是哭笑不得:“魔怔了!”
“不笑了不笑了。”明绰抹了抹眼泪,自己抚了抚胸口,总算把思绪又重新整理起来。
“对了,芸姑,你备一份礼,这两天有空去西觉寺一趟。”
“西觉寺?”梁芸姑一怔,然后马上意识到了她在说谁。除夕之前西觉寺高僧们就进宫了,明绰早就去礼过佛,没看见慧玄。今日祭礼,他也不在其列,那就是确定没有进宫了。明绰心里估摸着,要么是上回乌兰徵动了杀心,段太后避讳起来了,有意不让他进宫的。
本来没来也就没来了,但明绰现在心情好。
“大年下的,也去给他拜个年。”明绰又抚了抚已经明显有些隆起的肚子,“到底故交一场。”
梁芸姑没有耽搁,吃过饭便选好了礼,亲自带了几个人去了西觉寺。城郊已经挤满了信众,有钱的人家雇了车马,普通的便步行,都争着来西觉寺上香。慧玄补上了住持的位置,正为信众拜忏消灾。梁芸姑被寺中沙弥领到了没人的一处佛殿,殿中也供着一尊佛,佛前燃着着寥寥几盏长明灯,梁芸姑看了一眼,只见长明灯后都立有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的都是皇家和权贵们的名字,便知道为何这殿中无人了。梁芸姑想到明绰没来供过,便不由轻轻“啊哟”了一声。
“皇后的那盏在这里。”慧玄的声音恰好从身后传来,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着指了指她的右手边。“萧明绰”三个字是梁芸姑陌生的笔迹,她转过头看着慧玄,眼中微有疑惑之色。慧玄便合十为礼:“这是檀越为了皇后和腹中孩儿所供的长明灯。”
梁芸姑点了点头,突然伸手在腰间掏了掏,什么都没找到,便从头上摘下了一根钗,用力一掰,把钗头一颗明珠掰了下来,交给慧玄
:“一点香火钱,为皇后祈福。”
慧玄没推拒,将那颗珠子收了起来,又道:“多谢皇后还想着檀越,女史辛苦,喝杯清茶吧。”
他抬手示意梁芸姑到一旁坐下。殿中设有一张矮几,摆着几卷竹简的佛经籤,没有编到一起,方便信众抽取,让高僧来解惑。慧玄示意梁芸姑也抽一根,但她只是笑了笑,摇头婉拒了:“法师见谅,我不信这些。”
“哦,是了。”慧玄没什么意外的神色,给她倒了杯茶,“从前谢太后也不信。”
梁芸姑没说话,静静地喝茶。那茶清香扑鼻,正是江南的吴茶,梁芸姑没忍住赞了一句:“好茶,宫里都喝不上这吴茶呢。”
明绰嫁过来的时候嫁妆里有一些吴茶,但是四年了,她又是送礼又是自己喝,早就没了。西海人没有饮茶的习惯,长安的气候又不适合种茶树,明绰只能将就着喝些常见的粗茶。
“女史可不要误会,”慧玄道,“西觉寺也没这般财大气粗,随便见个香客就有这样的好茶招待。”
“那还是我沾了皇后的光。”
“整个长安沾的都是皇后的光。”慧玄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大雍公主嫁来四年,两国和平,商路畅通,江南的茶才卖得到长安。”
梁芸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开玩笑似的:“民间沾了光,皇后自己倒喝不上了。”
慧玄一笑,马上拍拍手叫小沙弥进来,让他去包一些上好的吴茶,请梁女史带回去。梁芸姑谢过,便又卡住,没什么话好跟慧玄接着说,只能继续喝茶。
方千绪是什么人,梁芸姑心里很清楚。谢郯为什么会放走他,明绰到今日都模模糊糊的,不太明白,但是梁芸姑心知肚明。她心中一半介怀此人当年挟持过明绰,另一半又隐隐明白,今日的慧玄为何会愿意帮萧皇后。
“谢太尉身后封了宣靖侯。”梁芸姑突然开口,“葬于城外山陵,大殓时有十二军侯夹彀而行,极尽哀荣。陛下并没有把谢家怎么样。”
慧玄为她添茶的手突然一颤,一小股茶倒到了桌上。梁芸姑抬头看了他一眼,慧玄面色不改,抬袖把那点茶水擦干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朝梁芸姑笑了笑。
“女史又误会了,”他的声音很轻,“檀越不是为了谢太尉才帮皇后。”
谢郯生前对这个外孙女也不过就这样。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谢郯当真对东乡公主百般疼爱,悉心教导,他现在就不会愿意帮皇后了,那不就遂了谢郯的意了吗?
梁芸姑有些意外似的,轻轻歪着头,凝视着他。
慧玄把茶具理好,突然不动声色地开了口:“女史觉不觉得,最近朝中的争端,有些没道理?”
梁芸姑挑了挑眉,不是最近,大燕朝廷里这胡汉之争,蔓延到佛家与神女信仰的教派之争,一直挺没道理的。
慧玄:“陛下明明还没下决定,为何朝中已经有人得了风声,说陛下要师兄来主持年尾祭礼?”
梁芸姑看着他:“法师想说什么?”
慧玄突然指了指梁芸姑身后一盏长明灯。它看起来像是无主的,木牌上什么都没写,燃的却是最贵也最大的那种灯。
“那是一个月前,陛下私下嘱托师兄,为他生母所立的长明灯。”慧玄把手收回来,“皇后有了身孕,陛下心里又念起了生母,有些人就要不高兴了。”
“谁?”梁芸姑问他。贺儿薄?还是步察家的人?”
慧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认,还是说他也不知道。
梁芸姑的脑子转得飞快,自语似的轻声道:“不对……”
乌兰徵重提旧事,并不是要追究生母之死。毕竟当年逼死他生母的是普达惹氏,而她早已不在人世。乌兰徵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废除子贵母死的制度,保护现在的皇后。那么这个所谓“不高兴”的人,就不只是乌兰部的权贵,只要是对明绰腹中孩子有所图的人,都有可能。
“法师是说……”梁芸姑斟酌着,“太后?”
慧玄讳莫如深地垂下眼,口中却道:“女史慎言。太后虔心佛法,怎么会有意挑起两教纷争,转移陛下的视线呢?”
梁芸姑轻轻把头往后一仰。什么有意挑起,什么转移陛下的视线,她可什么都没说。这年尾祭礼的事情一闹,拜耶哥还亲自来见了皇后,预言了儿子,确实是让原本已经下决心背弃神女信仰的乌兰徵再一次动摇了。太后在此事的态度并没有异常,和尚骗钱害人那个案子,太后也是极力地劝谏,希望陛下不要因此放弃尊佛之策。明绰和梁芸姑私下谈起,都觉得这案子是乙满那边特意煽动起来的,一点儿都没想到太后头上。
但是慧玄这样说,就太奇怪了。梁芸姑看着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这次没能进宫,会不会不是太后为了避嫌?而是上一次他为皇后献策,导致了太后的忌惮?
梁芸姑把身子轻轻往前一倾,意有所指地改了口:“皇后托我给寺中僧众送来的年礼,还要劳烦法师分一分。”
慧玄不动声色,合十为礼:“檀越替寺中僧众多谢皇后的赏赐。皇后若想饮吴茶,檀越倒识得一个信得过的大雍茶商。”
梁芸姑点点头:“多谢法师。”
她再不多言,起身告辞。等到梁芸姑回了宫,祭礼早已结束,乌兰徵已经到了长秋殿。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亲密,梁芸姑本来想进去,在门口就被冬青笑着拦住了。
“怎么了?”
冬青指了指房里,只见乌兰徵伏着身子,正贴在明绰的肚子上。明绰脸上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好笑,眼角眉梢挂着不自觉的欢喜,口中却道:“你好了没有……”
“嘘。”乌兰徵嘘她,一面又道,“你再笑一笑,说不定他又动了。”
明绰声音懒懒的:“有什么好笑的?”
乌兰徵看了她一会儿,明绰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警告式地沉了声音:“乌兰徵……”
但是乌兰徵已经一把捞起了明绰的腿,伸手就在她脚心挠了挠。明绰叫了一声,抬脚就想踢他,又被乌兰徵护住,怕她失了平衡。两人闹成了一团,内室里一片轻盈的欢笑。然后就是乌兰徵惊喜的声音:“真的动了!”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你疼吗?”
“不疼……”
冬青给了梁芸姑一个戏谑的眼神:“姑姑有事还是明儿再说吧。”
“也没什么。”梁芸姑唇边不知道何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往后退了几步,招了招手,让冬青也跟她一起离开。
她在谢太后病床前答应过,会保护溦溦。梁芸姑听着身后传出来的笑声,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怎么样,还有她在。
第75章
年后复朝,第一道圣旨落在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地方,陛下突然关心起市税来了,说是这几年跟大雍通商频繁,责令尚书台拟个具体的章程出来,把各色货物的市税抽成都定一定,比如茶这样大燕没有的东西,就干脆把市税免了吧。
这道旨意一出,旁人都还可,唯独乙满不高兴了。大雍过来的商贩走的是乙满手下的军队控制的道,大燕朝廷的市税又没有明确的政策,商贩们交的所谓“市税”,其实就是乙满抽的买路钱,到不了长安手里。乌兰徵未必不知道,只是从前两国没多少通商往来,他犯不上管,如今人多起来了,自然要算一笔账。
乙满不服。饮茶最多的还是寺院僧人,他继续在此事上做文章,说陛下尊佛太过,丢了根本。但是那条商路的利就他一个人占着,旁人本就眼红,见他要吃亏,只有叫好的份,这回他怎么扯教派之争、胡汉之别,都没人应和他了。
乙满稍微查了查,听说是皇后想喝茶,年节里接见了一个大雍来的茶商。那茶商定是抱怨过,陛下才突然下了这道旨。自此,乙满对皇后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明绰也委屈。那茶商确实来过,也上供了不少好茶,可惜太医一句话,说怀着身子少用茶,要多用酥酪之类的乳品,她又喝不了。如今顿顿都是马奶,明绰已经捡起了当初叱云额雅的手艺,偷偷地在马奶里放茶。后来被梁芸姑出卖了,乌兰徵一并连长秋殿里的普通粗茶都收缴。明绰气急败坏地让梁芸姑把茶商叫回来,梁芸姑却说,他已经启程回大雍了——是真的回去了,她赌咒发誓的,绝不是搪塞皇后。
江南的茶树好些都是春天摘,这会儿回去,便是要先把本地的生意做完了,才把剩下的卖到长安来,明绰算来算去,怎么也得一年光景。要是江南卖得好,还不一定来,立马觉得这日子真是一点盼头也没有了。于是软磨硬泡,非要乌兰徵把茶的市税免了,吸引这些茶商们多来长安卖茶。
如今明绰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可是不吐了,头也不疼了,身子倒比前几个月还康健些。虽然不去大朝会上,朝中大小事后面倒是处处都有皇后的影子。连陛下二月里的万寿,都是皇后亲自挺着肚子操办的。
也就是在万寿宴上,陛下头一次提了要追封生母勒齐氏的事情。
这回,又成了贺儿薄不高兴了。他的亲姐姐是乌兰郁
弗的第一个可敦,也是实际上把乌兰徵抚养长大的人。只可惜福薄,没活到乌兰郁弗入主长安。这么多年了,她连个正式的皇后名分没有过。如今乌兰徵却要追封一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卑贱女人,直接越过了他姐姐,简直是对贺儿氏的羞辱。
可是市税的事情,贺儿薄没站在乙满那头,贺儿库莫乞还幸灾乐祸过,如今贺儿薄不乐意,乙满也不帮他。明绰冷眼瞧着,觉得他们跟唱戏似的,倒是滑稽。
只是戏唱到乌兰徵头上,他就不觉得滑稽了。贺儿库莫乞进宫哭了一场,哭得乌兰徵心里也不好意思起来,就答应先给贺儿大可敦追封,再册封勒齐氏。陛下退了一步,贺儿薄就也退了一步,主动进宫,给了乌兰徵一个确定的日子,说他生母其实是在他半岁以后,被正式册为太子才去世的。
明绰听见就是冷笑一声,贺儿薄说的大概有一半是真的,毕竟先有“子贵”,才会“母死”。但乌兰徵是什么时候被立为继承人的,当年也没有文书留档。她腹中的孩子还有三四个月就要生了,贺儿薄却一下推到了半年后去,这是明知道乌兰徵什么意思,有意拖延。
乌兰徵也不傻,不上这个当,下了旨就给半个月。两位太后的谥号、名位和一并的礼仪必须在这半个月之内都办完,跟着又在大朝会上说,一想起来生母冤死于恶法之下,就如何如何夜不能寐。乙满听着话头不对,马上就反驳没有什么“恶法”。勒齐氏是为大可汗生下长子,死于神女的咒诅。
乌兰徵在殿上看看贺儿薄,又看看乙满。最后冷冰冰抛下一句,让他们两好好对对口风,起身就走了。
两人还真私底下去对口风了。没过几天,贺儿薄又改了口,说他记错了,勒齐氏确实是生下了乌兰徵马上就去世了,是神女的咒诅,不是什么恶法逼人。乌兰徵都让他给气笑了,问了他一句,是不是现在对市税的想法也变了?贺儿薄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可汗怎么知道的?”
乌兰徵抬手就把桌上一块玉镇纸扔他身上了。
明绰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好一阵都没说得出来话。她知道贺儿薄蠢,但实在没有想到能蠢到如此地步。
偏偏这样的蠢材,竟有如此高的出身,背后有如此庞大的亲族势力,真真是大燕之祸。
“我要是贺儿库莫乞啊,就天天烧高香,祝他老人家早登极乐。”明绰歪在榻上,边说边摇头。
也是为难贺儿库莫乞,只能一遍遍地透支着他和乌兰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来补祖父闯下的祸。
“他倒是个聪明的。”梁芸姑一边给她揉腰一边跟她说,“昨天带了拜耶哥入宫,跟陛下说了许久的话。”
“说了什么?”
梁芸姑摇了摇头,这她就无从得知了。明绰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不方便行动也不方便见人,乌兰徵已经不向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在长秋殿接见朝臣了。更何况,贺儿薄倒还被皇后灌过两碗迷魂汤,贺儿库莫乞是绝对不会愿意到皇后这里来谈事情的。
“但是拜耶哥的话,陛下多少还是听得进去些。”
明绰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一个个的,到底想做什么。”
乙满也好,贺儿薄库莫乞也好,哪怕是最近已经不太得乌兰徵宠信的步察巴合也好,明绰不觉得他们任何一个人计划过真的做什么。陛下的态度已经如此明确,他们没有哪个人敢提着脑袋非要来逼死皇后,所以她看不明白如今他们争执神女的咒诅是不是真的到底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是纯为了给乌兰徵添堵吗?
明绰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权贵守旧,是因为旧的秩序就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他们害怕这里让了一步,以后就要让更多步。尤其是乌兰徵已经在一步一步地收回军权的情况下,任何旧制和传统,动一下都足以让他们风声鹤唳。此事看起来好像关于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其实又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关系。
明绰现在都有些自责了:“倒是我不该这样逼他。”
想想乌兰徵当时说的也没错,他人在这儿,能把她护住,就行了。非要公开地去挑战旧制,倒是平白添了掣肘。君臣之间的利益和权力争夺像是一张复杂的网,一拳头打上去,这块儿是马上陷下去了,但根本不知道力会散到哪个角落,又会从哪个角度弹回来。
这个道理,她当时不明白。乌兰徵明白,但他又说不出来。他只会扭头就走,把明绰气得哭一晚上。
梁芸姑笑了笑:“皇后现在越来越替陛下着想了。”
明绰闻言一怔,抬头看着她:“我不该替他想么?”
“没什么该不该的。”梁芸姑继续给她揉腰,她如今月份大了,腰上受不住,“就是不知道从前是谁,说叱云夫人什么都替陛下想,太傻了。”
哦,原来是打趣她来了。明绰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前心里没有他,自然觉得额雅是傻。现在心里有他了,就没有办法了。
“行,我也傻。”明绰承认得坦坦荡荡,“你笑吧。”
“我自然是要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梁芸姑嘴上这样说,面上却只有一个很浅淡的笑意,声音轻轻压低了,只道,“如今夫妻和睦,你母后在天上看见了,也会高兴的。”
明绰便没说什么,只是又把手搭在了肚子上。她也要做母亲了,直到现在她仍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最近总是会想起谢拂霜。母后有她的时候才十六岁,在她现在看来,跟个孩子无异。可是谢拂霜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爆发出了无穷无尽的能量来爱她。明绰不知道是不是等她的孩子出生了她也会这样,但现在她好像找不到那爱要从哪里来。有的时候她会想,一开始她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不是就注定,她对这个孩子的爱是不可能比得上谢拂霜对她的爱了。
明绰正陷在沉思之中,长秋殿外通报有人求见。她坐着没动,让梁芸姑出去看一眼。片刻,梁芸姑便已回来,跪坐到她面前,唤了她一声:“皇后。”
她有意平复了语调,不想吓着明绰。但是明绰太了解她了,一看就知道出了事情:“怎么了?”
梁芸姑轻声道:“拜耶哥自焚祭天了。”
“什么?”明绰还是吓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子坐直,“她怎么……”
梁芸姑抿了抿嘴,尽量平淡地给她转述。方才来通报的也是一个巫祝,他说大祭司梦见了神女湖起火,拜耶哥昨天随贺儿库莫乞进宫便是警告可汗,神女的咒诅必要在可敦身上应验。可是可汗不信,拜耶哥回去就把自己献给了神女,以求平息神女的怒火。
明绰撑着腰想站起来:“我去看看……”
梁芸姑赶紧扶住她:“陛下已经过去看了,皇后就别去了。”
自焚而死,场面必然难看,皇后还怀着孩子,多少该有些忌讳。明绰从她眼中看出了这层意思,便也不再挣扎着要起身了。可是心里五味杂陈的,说不出话来。
她是不信神女,可是拜耶哥信,所以她才豁出了自己的命来换皇后的平安。她们也就见过两三面,话也没说上几句,上次还是在长秋殿里被骂走的。明绰一时怔怔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拜耶哥是西海巫祝当中年轻的一派,也是唯一会说汉话的人。她因此深得可汗的信任,在明绰劝乌兰徵改宗之前,他曾经也想过有一天要让拜耶哥接手这个古老的信仰,带去一些新的变化。
“不对,”明绰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初陛下说要把巫祝们都送回西海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
他一改宗,拜耶哥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老一辈的巫祝们认为这都是她的错。乌兰徵就担心过,若是拜耶哥也被一起遣回西海,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教派内部处死。
还有,拜耶哥明明有宫禁行走的自由,想见乌兰徵自己就能来见
了,为何昨日是跟贺儿库莫乞一起进的宫?转头就死了,真是自焚吗?
“芸姑,”明绰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腕子,“此事不会这么简单,你替我去一趟。”
第76章
梁芸姑脚下生风一般,快步行至西海祭司的居所。还没进门,便闻见一股不祥的焦味。梁芸姑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在烧,心中不由生了怯意,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走进了院中。只见身着异服的巫祝们绕城圈跪了一地,中间的火看起来将熄未熄,灰烬被风卷起,扬在空中,而巫祝们都闭着眼睛,一起吟唱着什么。乌兰徵铁青着脸,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身边跟着六七个西海王公。
贺儿库莫乞比乌兰徵更早看见她进来,似是不悦这个场合下有外人,压低声音在乌兰徵耳边说了什么。乌兰徵抬起头,视线穿过被高温扭曲的空间看向她,眼神有些许意外。梁芸姑赶紧从这个“法事”的中心绕过去,走到了乌兰徵身边,匆匆行了一礼。
乌兰徵抬抬手,脸色看起来心烦意乱。
“陛下……”
“安静。”贺儿库莫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用乌兰语称呼她,“不敬神的女人。”
梁芸姑听懂了,克制地收了声,再一次环视了一圈。
皇后怀疑拜耶哥不是真的“自”焚,才想让她来看看有什么痕迹。但梁芸姑没有想到这个仪式还在进行,火边还有新鲜的羊尸,流干了血,卧倒在地,一部分皮毛离火太近,已经被烧得焦黑。看起来他们曾经试图以牲口祭天,但最终又决定还是只能用人。
就在这时,那老巫祝的吟唱突然变了个调子,几乎变成了凄厉的呼号。所有的巫祝都跟着一起喊起来,梁芸姑被吓了一跳,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中央,火已经快熄了,就在所有人悲号似的吟唱中,最后一丝火星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大块焦炭似的东西,根本看不出还是个人。
乌兰徵突然沉重地叹出了一口气。老巫祝也颓然地一倒,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梁芸姑转过头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贺儿库莫乞怒气冲冲地回答她,“还没有烧完火就熄了,神女不肯收这个祭品!她的怒火和惩罚还是会降临!”
梁芸姑忍了忍,没有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柴也不添就这样干烧,火当然会灭啊!
“陛下,”梁芸姑压低了声音,还想跟乌兰徵讲道理,“这实在是……”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乙满也开了口,然后飞快地对乌兰徵说了什么,梁芸姑只抓到了“可敦”“太子”几个词,乌兰徵便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十分犹疑。老祭司被两个年轻人扶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乌兰徵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巫祝的话口齿不清,就更难听明白在说什么了,梁芸姑只能根据乌兰徵的回应来推测。他应该是向可汗要求了什么事情,乌兰徵问的是“真的有必要吗?”,然后老巫祝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再一次提到了“可敦”,乌兰徵突然抬起头,看了梁芸姑一眼。然后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也点了点头。
梁芸姑抿了抿嘴,看起来这里根本不会有人给她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徒劳地再向乌兰徵进言,因为那老巫祝伸出了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她,又说了一遍贺儿库莫乞说过的词,“不敬神的女人”。西海王公们都转过来看着她,连乌兰徵也只好轻声道:“夫人先回去吧,让皇后不必担心,朕一定会想办法解除咒诅。”
原来还是在说神女的咒诅。梁芸姑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焦糊气味的地方。
她没有回到长秋殿,而是立刻出了宫。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推开了清心居的门。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慧玄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梁女史……”
梁芸姑直接打断了他:“建康回信了吗?”
慧玄一时未答,站起来绕到她身后,小心地把门关上,然后又坐了一个“请”的手势。梁芸姑深吸了一口气,拂了拂一路被颠乱的头发,坐了下来。慧玄还想给她倒茶,但是梁芸姑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又问了一遍:“那茶商,他应该早就已经回到建康了……”
“女史要耐心一些,”慧玄还是给她把茶倒上了,“一介贩夫走卒,要把消息传进建康内廷,总归要些功夫。”
梁芸姑探了探身子:“十月怀胎就要瓜熟蒂落的,皇后等不起!”
慧玄看了她一眼,微微皱起了鼻尖:“女史从哪里来?”
梁芸姑:“有一个西海巫祝自焚祭天了。”
慧玄似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就是太后想要的,是吗?她让陛下不得不信,神女的咒诅是真的,皇后会因为生下长子而死,等到皇后真的死了,陛下也不会追究到她头上,对不对!”
慧玄轻叹了一声:“女史……”
“为什么贺儿库莫乞也在帮她?”梁芸姑深吸了一口气,“连乙满,怎么会连乙满都……是她杀了齐木格啊!”
慧玄抬了抬手,似乎想让她冷静下来。但是梁芸姑没有停。
“告诉我,她要怎么做!”梁芸姑抬高了声音,“她要怎么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知道。”慧玄打断她,“我说过,太后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沉默。梁芸姑的胸口剧烈起伏,狠狠地瞪着他。好一会儿,她抬起手里的茶杯,渴极了似的,一口气喝了干净。
慧玄没着急说话,看着她喝完,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才轻声问:“女史还是没告诉皇后吗?”
还是沉默,然后梁芸姑摇了摇头。
慧玄并不意外的样子,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萧盈真的会出兵吗?”
梁芸姑轻轻地捏紧了手里的茶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很笃定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会。”
哪怕只是为了大雍的颜面,萧盈也会出兵的。所以她才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把皇后有可能会被以旧制处死的事情写信告诉了建康。最坏、最坏的打算,就是她没有护住明绰。那她也决不会让段知妘和乌兰徵轻飘飘地用“难产”这样的理由去掩盖发生在明绰身上的事。
她在信里说得明明白白,如果皇后出了事,那就一定是被他们害死的。萧盈是跟拔拔真合作也好,跟贺阆王合作也好,反正他会想到办法的,毕竟他连谢太后都斗过了,不是吗?梁芸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会对萧盈产生这样的信任,但她就是知道,真有那一天,萧盈会血洗长安的。到时候,她会在九泉之下睁大眼睛,看着大雍的军旗上高高挂起乌兰人的头颅。
但这件事皇后不能知道。她还是要护住明绰,到时候皇后没事,大雍的军队却来了,乌兰徵追问下来,这罪责只能她一个人来担。
“那么,”慧玄点了点头,“我们只能等了。”
梁芸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道:“告辞。”
慧玄也没有留她,梁芸姑走到门口了,突然又转过头:“法师可还有吴茶相赠?”
慧玄微怔,然后什么都没问,亲自包上了一些,递给她。梁芸姑这才正式告了辞:“多谢。”
她其实不应该来见慧玄。对于太后“不信任”到了什么程度,慧玄没有细说。但年尾的祭礼过去之后,他还是被单独召进了宫里。梁芸姑冷眼瞧着,太后似乎也还没有完全地抛弃慧玄,更像是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这个时候,再让太后知道他与皇后身边的人有接触绝对没有好处。梁芸姑甚至都还没有把对太后的疑心告诉明绰。
段知妘表现得太完美了,对明绰的关心恰到好处,又从来没有显得太过谄媚。朝
堂的事情她也都退了一步,完全隐藏在了那些西海王公之后,每当明绰提起的时候,她也会跟着咬牙,却又无奈。段知妘再也没有说过“废除旧制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但她不动声色,诱导着明绰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梁芸姑眼看着明绰一步一步妥协,先是接受了神女的信仰不能废除,然后开始替乌兰徵着想,觉得是自己逼迫他太甚——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所以梁芸姑才觉得可怕。西海那些巫祝是什么时候也被太后掌握了,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太后,还是被太后以什么手段利用了?段知妘一点儿破绽都没有露出来,如果不是慧玄的提醒,梁芸姑自己都发觉不了。
就是因为这样,她不能让明绰冒险先露出破绽。溦溦自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她从来没有学会像萧盈那样演戏。
梁芸姑回到长秋殿的时候,看见明绰已经躺到了床上,但是没睡,在灯下看书,显然是在等她。
“怎么才回来?”明绰放下书,半是责怪的语气,招手让她过去。梁芸姑伸手想扶,但是明绰没要。她倔强地靠自己坐直了身子,看着她,一副等她回答的样子。
梁芸姑把茶拿出来,哄小孩儿似的:“我出宫去找了些好东西……”
明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把那小小一包接了过来,只轻轻一嗅,便问:“你去西觉寺了?”
梁芸姑下意识还想骗她,但是明绰已经撇了撇嘴:“檀香。”
“是啊,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只有西觉寺才有。”梁芸姑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一面起身要去给她泡上。
明绰在她身后问:“不是不让我喝茶吗?”
“就一点点。”梁芸姑回头朝她笑了笑,“瞧你整天想着,可怜的呢。”
明绰嘴里还是咕哝着:“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然后看见梁芸姑的手停了下来,又赶紧乖乖闭上了嘴,示意她继续。梁芸姑被她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转身继续忙活,听见明绰又问:“在拜耶哥那里查出什么了吗?”
“没有。”梁芸姑实话实说,“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话都没说上两句就被赶出来了。”
明绰“唔”了一声,完全不意外。她本来也没有太多指望,所以才会奇怪梁芸姑怎么去了那么久。
“你不在的时候有人送了拜耶哥的东西来。”
梁芸姑一愣,回过头:“什么?”
明绰摇了摇头:“看不明白。”
那是一块硝制过的羊皮,上面用朱砂画了几笔。她猜这是一封信,但实在不明白写了是什么。送来的人不是西海巫祝,而是步察家的那个小姑娘。明绰问她这写的是什么,可是步察苏古勒也不知道。只说这是拜耶哥好久之前就交给她的,嘱咐她,如果她死了,就交给皇后。
梁芸姑手上一抖。这么说,拜耶哥确实是被逼着“自焚”的了。
“我瞧着倒像是当时在温峻家里见过的那枚拓片。”明绰继续说,“你还记得吗……”
梁芸姑接过话头:“记得,闾久须氏王陵里墙壁上那些字。”
明绰点了点头。温峻说过,乌兰人虽然没有成型的文字,但总有些记叙的方式。也许这种方式就是只有巫祝们才知道。
“我让秋桑拿去交给冯濂之了。”
“学官大人怎么说?”
“他说他会试试看。”明绰顿了顿,然后轻声道,“我让秋桑叮嘱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明智之举。梁芸姑笑了笑,很欣慰似的。明绰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芸姑,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我哪有什么事会瞒着你啊?”梁芸姑自如地端起茶,送到了明绰面前。她轻轻歪着头,好像还是不怎么相信似的,但又找不出破绽,只能很孩子气地追问:“你发誓?”
梁芸姑毫不犹豫:“我发誓。”
于是明绰便满意了似的,从她手中接过了茶,不着急喝,先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其实她以前也没这么嗜好茶,但喝不到、又不让喝的时候,就觉得这味道沁人心脾,千金难换。想着梁芸姑竟然跑了这么远就为了给她弄点茶,不由往她身上一黏,又撒起娇了。梁芸姑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抬起头,知道她看不见,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
第77章
明绰很快就知道了梁芸姑当天没听懂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乌兰徵要在皇后生产前亲自出城,在乌兰郁弗的王陵前,献上白犊、黄驹和白羊各三,人牲数九,再以乌兰亲族七人的鲜血为引,借助祖先的力量,以期神女收回咒诅。
明绰听见“人牲”就不高兴了。
在西海,将战败者掳为奴隶是近千年的传统。但乌兰郁弗入主长安以后,曾下旨废过蓄奴,以期改一改汉人口中这些“蛮夷”行径。仆从不必世代为奴,若有钱赎身脱籍,受到大燕律法保护,王公贵族们也不可以再任意打杀。行军狩猎,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奴隶的命去开道引敌。尤其是祭天祀礼等事,乌兰郁弗是明确下过禁令不能再用“人牲”的。
“你这不是明着要破了大可汗的禁吗?”明绰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去大可汗灵前烧,你可真是孝顺!”
乌兰徵让她说得也有几分羞惭。禁令下了这么多年,王公豢养奴隶之事还是没有彻底禁绝,当初齐木格和步察巴合等人肆意圈地,就是为了夺人土地,将好好的良民纳为家奴,把地产粮食都据为己有。就连如今的汉学学官冯濂之,都曾经以奴隶之身被困于丞相府。乌兰徵也不是不知道,此例一开,又不知道又倒退多少年了。
可是大祭司说得清清楚楚,拜耶哥祭天,神女都不收,若不动用到这样最高规格的祭礼,恐怕难以平息神女的怒火。
乌兰徵握住了她的手,只道:“我不能让你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明绰耐着性子安抚他,“太医也说了,胎位是正的……”
可是乌兰徵心中还是不安。当时乙满说他的生母勒齐氏是死于神女咒诅的时候,乌兰徵还觉得他睁眼说瞎话。短短两个月,他的态度就已经变成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的母亲确实是被普达惹氏逼死的,但不代表神女的咒诅不存在。既然口口相传了这么多年,总不可能完全是空穴来风吧?拜耶哥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自己烧死了吧?明绰感觉得出来,乌兰徵显然有了悔意。正是因为他信了皇后,对神女起了背弃之心,才会招致这样的天罚,所以她越是劝,就越是起反作用。
自小建立的信仰本来就很难推翻,更何况还有拜耶哥在眼前被烧成焦炭的冲击。乌兰徵心里把这个事儿的前后因果扣得严丝合缝,明绰一点儿下手的余地都没有。
明绰都跟他急了:“那我都要生了,你都不在我身边吗?”
“我当然会在你身边,”乌兰徵觉得她不会算日子,“孩子下个月才落地呢。”
明绰没办法了,只好说:“那你去问太后吧!你看太后答不答应!”
她原本想着,段知妘的谏言总还有点分量,她们
俩加起来,乌兰徵总会再好好想想。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连太后都没有劝得动乌兰徵。
段知妘亲自来了长秋殿,跟明绰长吁短叹,说不知道贺儿库莫乞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说都不听。说着说着,便十分感伤,觉得自从那些事以后,乌兰徵是再也不听她的话了。她动辄得咎,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明绰瞧着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只好又反过来先安慰了她一通,拉着手跟她好言好语,最后还亲自挺着肚子,把她送出了门。
到了门口,明绰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又动了起来。如今她八个月的身孕,隔着衣服也很明显能看出来。段知妘伸手在她肚子上抚了抚,突然又道:“你也别担心,如今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陛下那边,我再去劝劝。”
明绰点点头,笑着目送她离开。但是一转身,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回来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忧心忡忡地自己撑着下巴。
梁芸姑试探着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你觉不觉得……”明绰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了,“有哪里不对?”
梁芸姑心里猛跳,面上不动声色:“皇后是不信她?”
明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怜示弱,还适时地落上几滴泪,萧盈十几岁就很熟练了,明绰自小已经看得很多了。更何况段知妘也不像这样的人,她被当庭夺去雍州军,关进西觉寺,都没有服过软,后来回宫,明知应该对皇后示好,却还是不冷不热,缓和关系也是送薯蓣来,自己不会主动往上凑。
可是,段知妘毕竟花了这么大的心力来尊佛,肯定不想眼睁睁看着乌兰徵又走回老路上去。更何况这些年为了约束王公们蓄奴,她做了这么多事,没理由现在不管了。
“罢了,”明绰揉了揉眉心,只道,“我想多了吧。”
梁芸姑便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几天,长霄殿里送来了几个刚生过孩子的妇人,是太后为了将要出生的孩子征来的乳母,让皇后自己选。梁芸姑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那意思是最好不要留太后的人在身边。于是几个乳母都被遣了回去,皇后只说还早,不急着现在就找乳母。
太后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但是以她现在的示弱态度来看,这份沉默反而显得异常。明绰自知驳了她的好意,恐怕是把人得罪了。过两天就找了个机会,屏退左右,只把梁芸姑留下来,摆出了一副审问到底的姿态。她可以无条件地信任梁芸姑,也可以都按照她说的做,但她必须知道为什么。
更何况,她早就觉得梁芸姑有事情瞒着她,这回必须问出来不可。
梁芸姑一开始还是不想承认,但是实在拗不过,最后还是呈上了一封信。
明绰接过来,又闻到封皮上一股檀香:“这什么?”
梁芸姑不敢说什么,只是示意她自己看。
明绰拆了出来,只看了两句就惊得坐直了身子。若不是身子太重,恐怕已经一下子站起来了。信是什么人写的她不知道,但此人回复,说已经把“消息”递到了谢府,中书令谢聿亲自带着此人进宫面圣。陛下已知长安秘事,“欲令袁氏领兵”。写信人说他“幸不辱命”,望贵人安心。
明绰抬起头:“你做了什么?”
梁芸姑一眼不发地跪在了地上。明绰到底撑着后腰站了起来,脸已经白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定了梁芸姑的脸,又问了一遍:“皇兄为什么要袁氏领兵?他们领兵要去哪里?”
梁芸姑低着头,只道:“长安。”
明绰猛地闭上了眼睛,甚至原地晃了一晃。梁芸姑下意识想伸手扶她,但是明绰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
“你疯了?”明绰压低声音,“洛阳未平,拔拔真未除,皇兄贸然出兵,陛下会怎么想?——袁綦已经闯过一次祸了!你要我如何自处啊!”
梁芸姑抬起头:“若无重兵相迫,皇后的安危如何保证?”
明绰气得险些一个仰倒。为什么她和乌兰徵都是一样,都觉得她生这个孩子会有危险。一个觉得有人会害她,另一个则是觉得会有什么神女的咒诅。全都疯了心,失了理智一样,做的都是什么事?
“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明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乙满和贺儿库莫乞只是借题发挥,他们就是不会对我怎么样,才——”她没耐心了,急得跺了跺脚,“我跟你说过的呀!”
梁芸姑:“我防的不是乙满和贺儿库莫乞。”
明绰愣了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太后?”
梁芸姑以沉默回应,明绰气得原地走了两圈,梁芸姑便道:“皇后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若当真有所图谋,”明绰没忍住提高了声音,“那你把袁氏大军都招来了,岂不更加落人口实!你这不是……”
“所以皇后不知此事!”梁芸姑也抬高了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跟明绰争执起来,“陛下问起来,我一人承担!”
明绰不由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
“你觉得我会……”她噎住了,不得不握紧了拳头抵抗哭出来的冲动,她现在不是那个可以跟梁芸姑撒娇的小孩子,她要有皇后的威严,可是她忍不住,“你觉得我会看着你……”
梁芸姑站了起来,眼眶也红了。她张开手把明绰搂进了怀里,明绰呜咽了一声,习惯性地想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但又克制住了自己,坚决地把她推开。
“冬青!”明绰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冬青应声跑了进来,原本脸上还是轻轻松松的神情,一进来看见这情形,顿时吓得僵在了那里。
“皇后……?”冬青看看她,又看看梁芸姑,“怎么……?”
“准备轿辇,”明绰用力地把脸颊上的泪痕擦掉,“我要去剑器阁见陛下。”
冬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她的肚子。明绰现在几乎已经不出门,就算是坐轿辇,也是颠得很难受的。有事都是陛下上门。
“我……我这就去找陛下。”
“是我去!”明绰重复了一遍,“还不快去!”
冬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又看向梁芸姑,梁芸姑给她使了个眼色,冬青明白了什么,赶紧跑了下去。
明绰有些颓然地重新坐了下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封信。梁芸姑轻声又唤了一声:“溦溦……”
明绰没有看她:“我现在就去跟陛下解释,只求陛下能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冬青没有去准备轿辇,她立马派了人去剑器阁通报,不多时就传回了消息,说陛下今天大清早就带着西海权贵们出城祭天了。就是怕皇后反对,有意瞒着长秋殿的。明绰听完就变了脸色,竟然非要他们立刻准备马车,她要亲自追出城。这下长秋殿里的人都吓得跪了一地,梁芸姑急得磕头,只求她千万不能这样不顾惜自己和孩子。
里头闹成一团,竟然也没听到外面来了人。直到段知妘含着笑意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才惊破了殿内闹闹嚷嚷的哀求和明绰的坚持。
段知妘的视线落到了梁芸姑脸上,还有她额头磕出来的一片红肿,很戏谑地笑了一声:“哟。梁夫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明绰立刻伸手拉了梁芸姑一把,示意她站起来,那封信顺势就被她重新塞进了梁芸姑手中。然后她
飞快地整理出了一个笑容:“太后怎么来了?”
“在外面就听见了,皇后这又是何必呢?”段知妘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摇了摇头,“大可汗的王陵那么远,来来回回怎么也得三天,你哪儿还经得起啊?”
段知妘嘴上这样说,眼睛里却是笑着的。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好得明绰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她带了很多人过来,明绰突然意识到。穿的都是宫装,瞧着只是排场大些,但随着他们说话,不知不觉就里里外外站满了视线内,便带来了一股十分不祥的压迫感。梁芸姑往前一步,拦在了明绰前面。
“我一片好心。”段知妘突然道,“你要是不把乳母都退回去,陛下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出城祭天。”
明绰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肚子,回道:“孩子落地还有段日子,不用这么早……”
段知妘一笑:“你不知道吗?孩子早一个月生也是活得成的。”
梁芸姑:“这是什么意思?”
段知妘轻轻地把头一歪,几个人突然冲了上来。明绰尖叫了一声,已经被两个粗壮妇人一左一右地摁住了手臂,控制在原地动弹不得。身着宫装的随从们从袖中掏出了棍棒、佛杵等物,没有一件兵刃,但都是极重的钝器。几下就把明绰身边的人击倒在地。梁芸姑挣扎着要扑上来,后脑被重重一击,倒在地上不动了。明绰不顾一切地想挣开,动作太大,腹中立刻抽了一下似的疼。段知妘突然“嘘”了一声,上前了一步,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明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是你。”
到处散播神女的咒诅,挑拨西海权贵们一步步行动,预先在乌兰徵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都是她。梁芸姑是对的。
“贺儿库莫乞和乙满什么时候也肯为你所用了?”
段知妘笑着弯腰,与她视线平齐:“他们只是不喜欢你。”
明绰看着她,然后段知妘很好心为她解惑似的:“你看,你已经变成新的我了。”
她重新站直了身子,明绰惊恐地看着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里盛着一碗药。段知妘先是伸手把药端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改了主意,放回了原位。
明绰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她的孩子。
“等陛下回来,你怎么跟他解释?”明绰强撑着镇定问她。
段知妘笑了:“这就不用你替我操心了。”
反正乌兰徵已经信得七七八八,神女的咒诅一定会降临了。整整半年了,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进退,在贺儿薄祖孙面前虚与委蛇,在乌兰徵那里小心进言。她的态度不能一下子和以前截然不同,但又要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怎样屈辱漫长的半年啊。
段知妘抬了抬手,端着托盘的妇人拿起那碗药,逼近了明绰。明绰被人摁住了上半身,被迫跪在了地上。
“你尊佛,归汉,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明绰艰难地摇着头,不肯就范,还想着跟段知妘说话,“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要眼看着第二个齐木格掌权吗!”
“怎么会呢?”段知妘笑得更开心了,明绰问到了她最得意的一石二鸟之计,于是她示意灌药的人让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享用她最后的胜利,“人牲都烧了,巫祝们信誓旦旦地说了咒诅已经解除,皇后却还是出事了,你觉得依陛下的性子,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
明绰说不出话来,绝望地抬着头。段知妘突然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脸。
“我没有想过要害你。”她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你要是肯让别的女人给陛下生下太子,你我之间不必走到这一步。”
她退开了一步,对拿药的人下了最后的命令:“灌。”
第78章
“你姓梁?”
她跪在地下,把头低得更下了。这个冬天好冷,她的膝盖抵在上阳宫的砖地上,一开始还疼,一会儿就已经感觉不到了。年轻的皇后手里翻着她写的史论,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个笑意:“哪个梁?”
她的母亲跪在旁边,浑身发抖。她不该递这篇史论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新皇后出了题,要挑选有才学的女官到身边——可是关掖庭的人什么事?她的祖父是谋逆的大罪,梁家世世代代都不可能翻身了,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明白……
梁芸姑突然抬起头,梗直了脖子,报出了祖父的名字:“河阴梁氏的梁。”
谢拂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不为所动地低下头,好像“河阴梁氏”几个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又翻过一页,只说了一句:“字写得不错。”
梁芸姑只能继续低下头,跪在地上。谢拂霜看得很慢,她统共不过写了千字,谢拂霜却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然后才把她写的史论放到了一边,又开始看另一份。
“多大了?”
“十五。”
“那我们同岁。”
梁芸姑低下头:“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谢拂霜笑了,“人又改不了自己什么时候出生。”
皇后是意有所指吗?梁芸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讷讷地又应了一声。然后她听见谢拂霜说:“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怎么还在掖庭受苦。去领些钱,出宫自寻生路吧。”
她的母亲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磕头。梁芸姑跪在地上,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失落。可是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母亲用手肘搡了她一下,让她谢恩。梁芸姑只好给皇后磕了一个头,跟着母亲站了起来,行礼告退。
“我说的是你母亲。”谢拂霜抬起手,朝她说话的方向一指,“你留下。”
梁芸姑不敢相信:“皇后?”
谢拂霜从手中的答卷里抬起头,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愿意吗?”
梁芸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又跪下来,用力地朝皇后磕头。一定是她用的力气太大了,她的头好痛。谢拂霜的笑声轻轻地荡起来,然后又很快地消散,像是落进了水里的一滴墨。她怎么会“看见”笑声的消散呢?梁芸姑努力地晃了晃头,更猛烈的疼痛从整个头部传来,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凿她的头。然后她意识到,那个尖锐的东西是明绰痛苦的惨叫。
梁芸姑猛地坐起来:“溦溦!”
一只手在黑暗中伸了过来,颤抖着:“姑姑?”
梁芸姑听出了这个声音:“冬青?”
吓坏了的女孩儿凑过来,抱着她哭了起来。但是梁芸姑没有心思管她:“皇后呢!”
又是一声惨烈的痛呼,就从不远处传来,梁芸姑甚至能听到有人让皇后用力的声音,不知道是产婆还是太医。冬青抽抽噎噎的,说皇后已经生了很久了。梁芸姑撑着她的手想让自己站起来,但是脚踢到了一具柔软的身体,秋桑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爬不起来。梁芸姑低下头摸索了一下,摸到了秋桑满脸都是已经干涸的血。
“冬青,”梁芸姑借着透进来的微弱光源攥住她的手,“你伤得怎么样?”
“我没事。”冬青吸了吸鼻子,“那一棒打在了我肩上。”
“能跑吗?”
“跑……?”冬青愣了一下,然后马上道,“能!”
“好。”梁芸姑跟她互相搀着站起来,“去西觉寺找慧玄法师,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可是外面有人看着,”冬青又出了哭腔,“他们有刀……”
梁芸姑没说话,然后又是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梁芸姑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冬青的手,用的力气那么大,冬青没忍住“嘶”了一声。然后梁芸姑冷静而又清晰地对她说:“跟在我身后。”
“姑姑……”
“一出去就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交代,“不要回头,一直跑去西觉寺……”
明绰的声音凄厉地响起来,呕出了心魂一般,绝望地向这世上最后能保护她的人求救:“母后——!”
然后猛地断绝。
段知妘突然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这个孩子生得比她想得久,明绰是头胎,即使下了猛药催产,还是太慢。痛苦被拉得太长,她只是在外面听着,都觉得浑身不舒服。这一声叫得太凄厉,段知妘一颗心猛地吊起来,不由站了起来,想直接闯进去。然后便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似的婴儿啼哭,段知妘反而犹豫起来,顿住了脚。
如果不是儿子……如果……
“太后!”产婆走出来,手里抱着刚剪完脐带的婴儿,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是皇子!”
段知妘一下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松了口气地重新坐倒。察察扶了她一把,轻声在她耳边问:“那准备的东西是不是……?”
段知妘脸上的笑意微微凝结,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产婆把孩子抱去用温水洗净,那孩子没足月,小得可怜,哭也没什么声音。一股异样的感受突然从心里涌了上来,段知妘伸手摁了摁察察的手腕:“等一会儿。”
她抬起头问产婆:“皇后怎么样了?”
“没什么力气了,”产婆说,“但还醒着……”
到底是年轻。段知
妘笑了笑,她生乌兰辉的时候很顺利,没有像明绰一样疼这么久,但还是马上就昏睡过去了。又或者,不是因为年轻,是从绝望深处迸发出来的意志力。她也知道,她的儿子出生了,她就该死了。
“把孩子抱进去。”段知妘突然说,“好歹让她看一眼。”
产婆不敢违抗,把已经包在襁褓里的婴儿抱起来,重新走了进去。段知妘招了招手,察察这才把准备好的药端上来。她不会给皇后下毒的,那样就太明显了。但是产后体虚,她只需要让皇后不停地流血,就够了。
段知妘等了一会儿,这才道:“你进去吧。”
察察应了一声,端着药走了进去。段知妘坐在那里没动,本该是她亲自进去的,但她没有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突然听见了乌兰辉叫“姐姐”的声音。
段知妘一下子站了起来:“辉儿?”
但是乌兰辉不在这里。她好好地在长霄殿里,被保母哄着睡着了。段知妘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所适从。然后便是“当啷”一声脆响,接着是血房里异口同声的惊呼,察察急道:“皇后不要!”
段知妘立刻跑进去,只见那碗药已经被掀倒在地,察察的手鲜血直流,跪倒在地。产婆的伺候的人都吓得缩在后面,唯独明绰一个人抱着孩子,缩到角落里,因为实在没力气,只能狼狈地靠着墙,但再怎么狼狈,她还是站着,手里举着那把用来剪脐带的剪刀,尖刃危险地对着孩子脆弱的脖子。
“你疯了?”段知妘简直不敢相信她看到了什么。
明绰闻言笑了一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甚至还有血迹沿着腿往下淌,眼神里是段知妘从未见过的疯狂。
“我是疯了。”她的声音哑得可怜,漫长的痛苦像是把她整个人都碾碎了一遍,她站在那里,像半只脚已经伸进阴曹的鬼,要把他们一起拖下去,“你要我的命,那我就把我的儿子一起带走……”
她手上用力,剪刀的尖刃抵在了孩子的皮肤上。可怜他根本不明白危险,还“咿咿呀呀”地尖刃下舞着手。
“你……”段知妘牙关咬紧,“萧明绰,虎毒尚不食子!”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把刀架到那头老虎的脖子上。”
段知妘犹豫片刻,突然道:“摁住她。”
她看准了明绰不过是虚张声势,但是明绰似乎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手起刀落就在孩子的手臂上划了出一条血痕。段知妘吓得连声喊:“住手!快住手!”
明绰这才不动了,孩子慢半拍地感觉到了疼,爆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段知妘瞪大了眼睛:“天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都活不成了,”明绰根本不为所动,“还在乎这个?”
“你伤了这孩子,等陛下回来,你怎么跟他交代?”
“先有命交代再说吧。”明绰把头靠在身后,省着力气,垂着眼睛看她。
段知妘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没那么惊慌了,只道:“好啊,那就拖啊。”
明绰微微变了脸色,看着她。段知妘笑了,声音压得很低:“你很累是不是?孩子都要抱不动了,是不是……?行了,何必逞这个强呢?你没力气了,撑不到陛下回来了……”
“她撑不到,还有我。”
明绰猛地抬起头,看见梁芸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口,手中不知道哪里多出来了一把短刀,刀刃上还淌着血。血房里没有一个人带了兵刃,一时之间都不敢拦她,察察下意识地把段知妘护到了身后,但是梁芸姑也没有朝她动手,只是快步走向了明绰。明绰无力地伸出手,一下子就软倒了下来:“芸姑!”
梁芸姑把她撑起来,在她耳边飞快地说:“冬青已经跑出去了……撑住。”
明绰含着泪点了点头,浑身都抖得厉害。梁芸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又道:“溦溦不怕。”
明绰摇了摇头:“我不怕。”
脚步声这才从外面传过来,奉命守着梁芸姑的侍卫迟疑地站在外面,不敢随意进血房。段知妘恼怒地低喝了一声,那人才连滚带爬地进来,臊眉耷眼地汇报,跑了一个,没追上。
段知妘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梁芸姑让明绰坐在地上,自己站起来,拦在了她的身前。明绰抬起头,突然看到她腰侧好大一片血渍,已经浸透了衣服。
段知妘转过头来,有些失控地喊:“现在去叫陛下也来不及了!”
“谁说我们是去叫陛下了?”梁芸姑举着刀,突然笑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已经皱巴巴的信,递了出去。她的手抖得厉害,信上也沾了血。段知妘脸色铁青,推了身边的产婆一把。那妇人颤颤巍巍的,生怕梁芸姑的刀落下来,拿了信就赶紧跑回来交给了段知妘。梁芸姑看着段知妘的脸色慢慢地变了,这才慢条斯理道,“袁氏兄弟已经陈兵风陵渡口,冬青只要跑出去,放个信号,大军就会往长安来了……太后才要想想,该怎么跟陛下交代吧!”
段知妘一把把信揉成一团:“虚张声势!若有大军异动,我怎么会……”
“皇后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当然不会知道!”梁芸姑厉声打断她,“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你说呢?”
段知妘咬紧了牙关,似是在掂量这里面有多少真实性。风陵渡口离长安十五日的路程,他们要派人去报信,绝不只是“放个信号”这么简单,除非皇后沿途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只要长安有信号,就会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往下传,她根本来不及阻止——但这不可能吗?要做到这种安排,对皇后来说易如反掌。
段知妘再一次低头,把信上每个字都看了一遍。萧明绰竟然早已想到要向建康求援,这说明她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起疑了,而段知妘直到这次她退回乳母才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萧明绰本来应该“难产而死”,就算建康那边再不高兴,也不能怪到大燕头上,毕竟女人生孩子就是九死一生的。可是现在,萧明绰已经把她这条后路断了。就算她能哄过乌兰徵,萧盈也会强迫乌兰徵处置太后来为他妹妹的死负责。
棋差一着。竟然就差了这么一着。
段知妘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有个好兄弟就是不一样啊。嫁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替你撑腰。”
明绰冷笑一声:“太后既然看中了我能为大燕带来的好处,就早该想到这些好处都是有代价的。”
段知妘不紧不慢地把染了血的信纸重新叠好:“你就不怕我去跟陛下说,发现你私通母国,对大燕不利,把你就地诛杀了?”
梁芸姑紧张地把刀举得更高一些,但是明绰一点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平静道:“或者,太后今夜从来没有出现在长秋殿。是我自己没留心,不慎早产。大雍的军队为何会出现在风陵渡口,自有我去跟陛下解释,跟太后无关。”
段知妘眉毛高高地一挑,意外地看着狼狈跪坐在地的女人。萧明绰真的会这么轻易放她一马吗?还是为了先活下来,信口许诺?等到乌兰徵一回来,她就会马上反咬一口?
明绰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道:“信已在太后手中了,太后随时可以去告诉陛下,我是如何私通母国,对大燕不利的。”
段知妘不由咬了咬牙。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了,她应该一击致命,若这次失手,以后萧明绰把她当成敌人,会更不好办。可是她连自己亲儿子的命都不在乎,段知妘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着抢走那个孩子了,到时候她要跟乌兰徵解释的事情就太多了。
“好,”段知妘终于退了一步,“你赢了。”
明绰一句话都没说,梁芸姑也还是举着刀,直到段知妘带着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梁芸姑才软倒下来,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她的脚边。
“芸
姑!”明绰艰难地往前膝行一步,伸手去摸她腰上那块血渍。血还在流,像是什么活物,飞快地爬满了她半个身体,而她脸上的血色才在飞快地消失。明绰想喊,却哑得根本出不了声。她怀里的孩子还在哭,梁芸姑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嘘,别吓着孩子……”
明绰泪如雨下,还在徒劳地叫人:“去叫太医……”
梁芸姑摇了摇头:“都伤得不轻,就冬青一个还能动,跑出去了。”
明绰:“她真的去调兵了?”
梁芸姑苦笑了一声:“兵马哪里会来得这样快?哎呀……溦溦真是聪明,我随口说一句,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明绰想摁住她腰上的刀伤,却把她碰疼了,梁芸姑只好把她的手抓起来,握在自己手里,继续往下说:“我让冬青去西觉寺找慧玄了。溦溦,这次多亏了慧玄提醒,才能早做准备……你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此人可用……”
“好,”明绰点着头,“我用他,我用他!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梁芸姑笑了,低下头看着已经哭累了的孩子。明绰到底没什么力气,划也就是划了一道很浅的口子。但毕竟是新生的婴儿,又是早产,瞧着可怜,梁芸姑皱起眉,半埋怨似的:“怎么这么狠的手啊……”
明绰说不出话,梁芸姑却又道:“狠一点儿好,心狠了,才斗得过他们。我就放心了。”
“你不要放心……”明绰耍赖一般,“你不许放心!”
梁芸姑似是连眼睛都睁不动了,却道:“我听见你叫母后了,你该多疼啊……”
是疼。明绰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疼痛,可是跟现在比起来,明绰竟然觉得生产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没事,没事……”梁芸姑安慰似的,还想把她搂在怀里,跟小时候一样安慰她,“不疼了,过去了,孩子多漂亮啊……”
“来人啊……”明绰挣扎着,还在叫,她想爬起来,想去叫人,能不能有个人来救救芸姑,为什么她站不起来?为什么她喊不出声音?
梁芸姑已经闭上了眼睛,但嘴角却笑着:“拂霜看见这个孩子,也会高兴的……”
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拂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拂霜笑了,这一次她也许会笑一笑,就像当年,她忙不迭跪下谢恩的时候一样。
明绰感到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原本想要给她的安慰的手臂无力地坠下来,压垮了她的肩膀。但是明绰没有挣脱出来,她努力保持着被她抱着的姿势,感觉她的体温还没有消散。孩子在她怀中攒起了力气,又哭了出来。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在她成为了母亲的这一天,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第79章
盛夏酷暑,殿中冰鉴比平日里少,热得人喘不过来气。殿中悄然无声,只有皇后身边的宫人轻轻打扇激起的风声。有人跪在地下,偷偷摸摸地把茵垫取走,直接用膝盖接触砖地,半个身子伏下去,好多沾一些凉气。
明绰没抬头,只道:“诸位大人不必这样拘着。”
底下跪着的朝臣们纷纷谢恩,如释重负似的都公开拿走了茵垫,唯有冯濂之仍在茵垫上跪得笔直。明绰从手里的公文里抬了抬头,看见众人都忍不住有些躁意,又是松襟又是扶冠的小动作不断,唯独他,虽也是满头满脸的细密汗珠,但岿然不动,不知冷热。
明绰轻轻扭过头吩咐:“再搬几个冰鉴来。”
冬青劝道:“皇后月子里没养好,还是别贪凉。”
明绰:“那就把冰鉴搬到几位大人身边去。”
冬青得了令,朝底下侍立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明绰看着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跪坐在冰鉴另一头,手里用绢扇把冰上的凉风拂到诸位朝臣身上,这才轻轻放下了手里的公文:“这就是你们查出来的结果?”
这话倒比多少冰鉴都凉,偏偏又听得人越发汗出如浆。几个人低着头,讷讷地应了两句,都不敢说什么。
就在皇后生产之前,巫祝拜耶哥自焚祭天,让陛下相信神女的咒诅一定会降临在皇后身上,被鼓动着出城去先帝王陵前祭祀。结果路上遇到了难得的暴雨,耽搁了一天。西觉寺的慧玄法师一人一骑追上御驾,陛下立刻就抛下了大队人马,策马折返。
等所有人都回到长安的时候,宫中已传出消息,皇后平安产下皇长子,取名乌兰晔。
大祭司第一时间求见了陛下,舌灿莲花地说了一大通话,但陛下的脸一直阴沉着,看不出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大祭司还想着,他毕竟准确预言了皇长子,陛下得偿所愿,也许不会追究。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皇长子满月的时候,汉学学官冯濂之献了一份译文给皇后,据说是拜耶哥留下的手札,以巫祝们沟通神灵和先人魂魄时所用的特殊文字写就。冯濂之钻研多日,译出了一个大概。拜耶哥指控,散播神女咒诅一事是大祭司早有预谋,为了将日渐笃信佛教的陛下“拉回正轨”,也为了能趁机除去她这个对手。
自然有人不服,大司马抗辩说,没人看得懂巫祝的文字,冯濂之是有意陷害。陛下把此事全权交给了皇后处理,皇后那时刚出了月子,还是病歪歪的,但雷厉风行,毫不手软,当即就把大祭司和手下的巫祝全部关了起来,命冯濂之带头,严查严审,一定要个结果出来。
皇长子早了一个月出生,当时有风声传出来,说他胎黄严重,身体孱弱,怕是活不成了。有个巫祝还想以此来吓唬皇后,说这都是不敬神的后果。皇后就下令拔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睛,丢在大祭司的囚室中,强迫他们日日相对。不过两日,大祭司试图自尽,被救了回来。皇后便下令把大祭司吊了起来,水食都有人负责喂进去,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变了。从前她一向是行事更和缓的那个,如今却比段太后还要心狠手辣。把大祭司逼到这个份上,她仍不肯罢手,还是令冯濂之查——还能查什么呢?无非就是冲着大祭司背后的西海王公去的。
明绰见他们答不上来,也没逼迫,挥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冯濂之。
“本宫听说,大司马前日里去拜会冯大人了?”
冯濂之垂着头,倒是供认不讳:“确有此事。”
明绰把手里那份拈轻怕重的结案汇报直接朝他脸上扔过去:“这也是大司马的意思?!”
冯濂之没躲,跪直了挨上一下,伏地请罪,一边斟酌着字句道:“臣以为,皇后当日保举臣,就是为了让大司马也放心。”
明绰看着她亲手从烂泥里拉出来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次哄得乌兰徵险些公然违抗先帝的遗训,当然不可能以大祭司一人之力就做到。但事情出了,贺儿库莫乞和乙满都适时地把头缩了回去,至于太后到底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就更加不为人知。拜耶哥生前只能看到教派内部的险恶,她的手札也只能指控到年老的大祭司,甚至都没有提到贺儿库莫乞。
现在结案,把一切都归结到教派之争,处死大祭司,裁撤朝中祭司和巫祝等等职位,没人敢说什么。神女的信仰势必要衰弱下去了,慧玄法师也因传讯有功,被陛下封为国师。这场教派之争,最终还是扶持佛教的皇后胜了一筹。
明绰这口气咽不下去,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她赢了,也就代表太后赢了。
冯濂之是在提醒她,这是西海王公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不到此为止,乙满就会把冯濂之当成斜出来的枝杈一样剪掉。时候未到,皇后在朝中还是太势单力薄了。
“自然。”明绰强咽下胸中一口气,“就是不知道,本宫还能不能对冯大人放心?”
冯濂之毫不犹豫地伏身:“皇后放心。”
有个宫人小步跑进来,凑在冬青耳边通传了一声。冬青看着明绰的脸色不对,适时地轻声在她耳边道:“陛下那边议完了,袁将军求了陛下的允准,已在殿外相候。”
明绰不得不收敛了情绪,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冯濂之很识相地起了身:“臣告退。”
他躬身退了出去,紧接着便有宫人引了个武将进殿。这人脱了甲胄,未着鞋履,趋步上殿,行了个跪拜大礼,朗声道:“末将袁煦,见过皇后。”
明绰亲自去扶他:“将军快起来!”
风陵渡口一别,转眼已是四载,但袁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明绰不由叹道:“将军风采依旧,和当年执金吾卫大营中策马射柳时别无二致。”
当年袁煦策马射柳,一不小心把藏在树上的东乡公主吓得摔了下来,为此挨了萧盈一鞭子。如今想来,竟和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遥远了。袁煦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也笑了。
就和梁芸姑威胁过段太后的那样,袁氏兄弟的大军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风陵渡口,但毕竟路远,他们也没有料到皇后会提前生产,等他们到的时候,孩子都已经快两个月了。
当日长秋殿的惨状乌兰徵亲眼目睹,但蹊跷的地方就在于,无论他怎么盘问,明绰都没有指控任何人。
等到边境传来大雍“进犯”的消息,乌兰徵才终于明白了皇后为何如此讳莫如深,想来是因为对方掌握了她私通母国的证据。但他还没来得及问责,袁氏兄弟就奉上了大量金银丝帛,说是大雍的陛下给外甥的礼物,带兵是为了保护这些财物,要袁氏兄弟亲自领兵,则是为了面见乌兰徵,共议再讨拔拔真之策。
这个话太牵强了——谁家给外甥送个礼要特意调动十几万的兵马?当初送嫁东乡公主也才两万人,而且还是因为荆州军原本就要回来,顺路而行。更何况,要袁氏兄弟来“面议”,都不事先递封信的吗?两国往来,萧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吗?于是乌兰徵特意等了几日,看是不是会有人到他面前来告皇后的状,但竟连乙满都没有说什么——他指望着皇后在拜耶哥手札一事上“见好就收”,不愿再激怒皇后。
皇后的早产居然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被盖过去了,明绰甚至都懒得想一个更圆融的谎来骗骗他。
乌兰徵想跟她生气,又气不起来。那天他回到长秋殿的时候,梁芸姑已经血尽而亡,整个长秋殿居然没有一个全乎人能起来照料皇后。明绰就这样狼狈地抱着孩子坐在地上,腿间都是凝结成深褐色的血迹。太医说,早产凶险,皇后一旦产后出血,那都见不到陛下回去。一想到这个,乌兰徵心里就忍不住觉得,萧盈就是真的出兵打他,也不是没有理由。
于是他给了台阶,信了萧盈这套鬼话。边境放行,袁氏兄弟只带百余近卫,被接进长安,受到了大燕皇帝的接见。
“给将军添座。”明绰嘱咐了一声,又问,“少将军呢?”
袁煦坐下:“他还在剑器阁,贵国陛下留他多说两句。”
明绰微微一笑:“少将军威名赫赫,陛下一直想见他,如今见到了,肯定舍不得放了。”
袁煦便“唉”一声:“只盼这小子别胡说八道,又闯下祸事。”
明绰心里一动,看着眼前的人,心中蓦地又酸软了几分。还是变了,当年的袁煦哪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呢?那会儿闯祸的人是他。
“哦,对了。”袁煦突然想起来,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冬青连忙上前接过,“拙荆听说皇后要生产,特意让我无论如何将此物转交……”
冬青把东西拿过来给明绰看,是五色线编织的长命缕,大雍民间都会给新生儿戴这个,希望孩子无忧无愁,长命百岁。
袁煦:“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一份心意,皇后若是嫌弃……”
“怎么会嫌弃?”明绰把那长命缕攥在手心,眼泪簌簌而下,“宜华姐姐她怎么样?她的孩子好不好?”
“都好。”袁煦回答,“小女韶音也快四岁了。”
那就是当初她走的时候桓宜华怀的那个孩子了。明绰抹了抹眼泪,只道:“我听说将军的儿子叫袁识,还以为就是当初姐姐腹中那个,原来上头还有个姐姐。”
袁煦点头:“犬子去年才出生。”
“原来如此。”明绰笑起来,“我倒是羡慕宜华姐姐,我也想要个女儿。”
袁煦:“拙荆就是偏心女儿,偏心得紧呢。”
“那是自然。”明绰说,“男人眼里都只盯着儿子,做娘的再不心疼女儿,还有谁会心疼?”
两人说得放松,袁煦也不拘着了,反驳道:“皇后这话说得可不对,末将一视同仁的!”
明绰闻言便笑着“哼”一声:“好,将军自然是一视同仁。”
袁煦让她这句顶得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只在意儿子,陛下眼里就只有平康公主,如今连皇长子都被陛下抛到脑后了。”
萧盈也有女儿了。明绰怔了怔,已无当日那样的痛心之感,只问:“平康公主也是敬夫人所出吗?”
袁煦摇了摇头:“是谢皇后所出。”
明绰挑了一下眉毛。萧盈会跟谢星娥生个孩子就已经挺出乎她意料的了,他竟然还如此宠爱谢星娥的孩子,那说明他是真的很爱这个女儿。本来明绰都没有想到谢星娥,但袁煦既然提到了,明绰手中攥着桓宜华让丈夫不远千里送来的长命缕,又觉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分明谢星娥才是她的血亲的姐妹。
但这刺痛也已经很轻微,明绰压下去,只笑着问:“怎么每回建康来人,我便多一个侄子侄女?将军一口气跟我说了吧,除了皇长子和平康公主,宫里可还有别的孩子?”
“没,没有了。”袁煦让她说得尴尬起来,“陛下他没有……他不是……咳咳。”
他说不下去了,一时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袁煦不是卢望,当年的宫廷秘事他清清楚楚,萧盈跟这个“妹妹”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是极少数的知情人。明绰见他如此尴尬,只好自嘲了一声替他化解:“这一眨眼都有儿女了,难得见将军一面,我倒觉得老了许多。”
袁煦看着她,突然道:“长公主不老。”然后突然
意识到他不该这样唤她,又想改口:“末将是说……”
明绰唇角的笑意更深:“无妨。”
片刻,又问:“他身子还好吗?这些年还常犯病吗?”
“好多了。”袁煦说,“陛下如今也爱读佛经,常修静气,很少动怒。”
明绰哭笑不得:“那他还把和尚都赶到长安来?”
袁煦也觉得这其中有些荒唐之处,只好笑笑。萧盈读佛经是为了自己修身养性,抑佛则是为国为民策,一码归一码。明绰也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笑够了,又轻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她听说袁氏兄弟献礼的时候就明白了,肯定是萧盈估摸着大军来不及在明绰生产前赶到,特意做了两手准备,不愿她为难。
事到如今,当初的那份怨怼早已烟消云散,萧盈重新变成了她的皇兄,她最强大的后盾。这么短时间之内调动十几万兵马,不惜冒着与强邻为敌的风险,而信源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茶商。明绰不信朝中没有人拦他,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当年的情动已经面目全非,他还是会这样护着她。所以还能怨什么呢?他有敬夫人也好,他若能开心,她也会开心。她希望他无病无痛,无忧无愁,希望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能最终弥补少年时所有的缺憾。
这样,就算此生都无法再与他相见,也没什么了。
“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袁煦又道,“陛下想知道皇长子生的什么样子,托我代他一见。”
明绰闻言怔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冬青。”
她转头,示意冬青去把孩子抱来。但这里不是长秋殿,而是大燕皇帝平时开大朝会的正殿,两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保母将襁褓中的乌兰晔抱来。明绰也没动,就坐在那里,让保母把孩子抱给袁煦。
袁煦抱在怀里定睛一看,便忍不住道:“和他父亲真像……”
孩子的黄疸早就恢复了正常,小小一团,莹白粉嫩,像个面团子。可能是异族人的特征更明显一些,这孩子的眉眼鼻梁跟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袁煦这样只是今天刚见过乌兰徵一面的人也看得出来。
明绰还是笑笑,只道:“都这么说。”
所以乌兰徵欢喜得不得了。只是明绰并不欢喜,他就连高兴都觉得对不起明绰似的。
袁煦感觉到明绰语气淡淡的,想起来这孩子是个早产儿,听说早产的孩子体弱,最好不要见外人,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冒昧,赶紧把孩子交还。明绰果然马上让保母把孩子抱了回去,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袁煦便主动起身告了辞。
他本以为袁綦跟乌兰徵说完了也会过来见一见萧皇后,谁知道等他告辞出来,袁綦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腰间悬着一把进宫时还没有的宝剑,满脸都是茫然和失落。
袁煦走上来,一眼看见他腰间悬的剑:“那位陛下赠你的?”
袁綦点了点头。乌兰徵那剑器阁里收藏了很多宝剑,他就是多看了两眼,那位陛下就非要留他下来说话。
“长公主怎么样?”
袁煦没理他:“那位陛下留你说什么了?”
袁綦挠挠头,非常不解:“就问了我夫人姓什么……”
袁煦脚下一顿:“什么?”
袁綦也想不明白了:“我说我还没娶妻,他又问我你除了桓夫人以外有没有别的女人,姓什么……”
袁煦眉头皱紧:“你怎么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袁綦恨不得指天发誓,然后又压低声音,“苻家女那事儿连阿嫂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
“住口!”袁煦斥了一句,袁綦赶紧闭上了嘴。袁煦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问,“然后呢?”
袁綦把腰间的剑举起来:“然后他就哈哈大笑,把这把剑送我了。”
袁煦抿紧嘴,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来大燕这位陛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拉了弟弟一把:“走吧。”
袁綦快走两步跟上他:“阿兄,长公主到底怎么样?孩子见到了吗?”
“是萧皇后。”袁煦纠正他,两人顺着宫门外一条甬|道出来,已到了随从牵马处,袁煦才又叹了口气,“孩子长得很像他父亲。”
他怕的就是这个。不知道这孩子长什么样子,萧盈不高兴,实话跟他说了,萧盈也不会高兴。袁煦心里很清楚,除非这孩子能跟萧盈长得像,否则他怎么都不会高兴的。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非要听袁煦回去再说一遍。
袁綦不知道兄长在叹什么气,只道:“那肯定生得很漂亮。”
大燕这位陛下生得就好看,长公主生得也那么好看,他们俩的孩子,想想都漂亮。袁綦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心痒,很不甘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皇宫。他还以为这次能再见长公主一面呢……
“是漂亮。”袁煦翻身上马,又在心里回想了一遍方才明绰的神情,“但我怎么觉得,萧皇后不喜欢这孩子呢?”
第80章
明绰还没跨进长秋殿,就听见了乌兰徵哄孩子的声音。晔儿有一个乌兰语的乳名,叫“纳尔朗”,和“晔”字同义,形容像太阳那样光华灿烂。乌兰徵总是这样叫孩子,孩子也好像听得懂似的,“咿咿呀呀”地跟着笑。旁边还有保母和秋桑说话的声音,整个长秋殿里一派温情。
可是等到明绰跨进去,所有的声音马上都停了。唯独晔儿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伸着小手在抓乌兰徵的头发。保母看了皇后一眼,神色有些惊惶,赶紧从陛下手中接过了孩子。晔儿不高兴起来,“哇”地发出了一声啼哭。秋桑赶紧朝保母使了个眼色,让她把孩子抱下去了。
明绰冷冷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也无怪乎她们会是这个反应。晔儿早产,明绰惊魂未定,不许任何人碰她的孩子。前面两个月,她坚持亲自喂养晔儿,可那时候她自己身子太虚,奶水不够,她疼得受不了,孩子又没日没夜地哭,有一天她就突然发了疯似的,跟孩子一起尖声大叫,把所有她能碰到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砸了。
从那天以后,她就转到了另一个极端,从不允许别人碰孩子,变成了说什么也不肯自己抱一抱。
明绰也很不喜欢她一回来,所有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她也解释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有的时候她看着晔儿睡觉,只觉得心疼怜爱,忍不住地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他吮|吸的时候,又让她觉得其实是这个孩子恨她,他怎么会这样不遗余力地折磨她。晔儿手臂上那条伤口已经愈合了,却怎么也不肯淡去,每次看到那条疤,她耳边就会响起段知妘的声音,质问她,天下怎么会有她这样的母亲。
她们都觉得她不喜欢这个孩子,明绰反驳不了。也许天下就是找不出比她更糟糕的母亲了,她们把晔儿抱得离她远一些也好。
“陛下。”明绰只当根本没看见孩子,自如地上前给乌兰徵脱外袍,他肯定也没回来多久,就急着抱孩子了。乌兰徵也配合着她当做无事发生,看着明绰把外袍交给了秋桑,她抱着衣服,一歪一扭地退下。等她走远了,乌兰徵才轻声道:“还是再找人来给她看看。”
他们都不明白,秋桑当日是头上受了重伤,怎么竟落下了行走不便的毛病。她腿脚也没什么问题,就是走路歪歪斜斜,还老摔跤。
明绰摇摇头,坐下来倒了杯已经凉下来的茶:“国师也看过了,说没办法,以后说不定慢慢地就好了。”
乌兰徵“唔”了一声,坐在她身后去,手一揽,把人整个抱进了怀里。冬青原本看茶水都是凉的,正要上来伺候,见状十分乖觉地原地转了个身,无声地退下了。
明绰歪了歪头,任他把下巴磕在颈窝里,亲密地吻了吻她的颈侧。
说实话,梁芸姑刚出事的时候,明绰心里把这笔账也算到了乌兰徵头上。她恨他信了那些鬼话,恨他执意要出城,给了段知妘可乘之机。他盘问了无数遍,明绰也只反问了他一句话,“你能把芸姑还回来吗?”
她其实不是怀疑乌兰徵为她复仇的心,而是不相信他能处置得了段知妘。朝中汉臣本来就是太后一手扶持,如今她又与贺儿氏祖孙冰释前嫌,手中还握有皇后私通母国的证据。现在贸然撕破脸,无非就是和之前一样,把所有的指望放在乌兰徵身上。太后有的就是操纵人心的手段,明绰也不
想去验证,段知妘在乌兰徵心里到底还有多少分量。
她不能再积攒更多对他的失望了。
虽然问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但她的冷淡乌兰徵是感觉得出来的。明绰的“不说”,成了他自知的亏欠。大雍来犯的消息抵达的时候,说明绰没有提心吊胆也是假的,但乌兰徵在她面前什么话都没有,就这么信了那套话。那天她被晔儿的哭闹逼得发了疯似的在长秋殿里砸东西,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大堆言不由衷的话,他也只是抱着她,一句话没有地只是听,然后出去悄悄下令,以后让保母带着孩子,不许孩子的哭闹再打扰皇后的休息。
乌兰徵提过一次要立太子,明绰说不要。她觉得晔儿还太小,现在立太子就是立活靶子,乌兰徵就再没说过第二遍。可是此事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陈贵妃那里嚼舌根,拿郑庄公之母武姜来比皇后。乌兰徵发了怒,要将她废黜,让她父亲辽阳侯来把女儿带回家。皇后对这场闹剧不闻不问,最后还是太后从中调停,命陈云出暂时放弃后妃的身份,出家修行一年。
乌兰徵从来没有说过他觉得明绰不爱晔儿,可是他拉着她的手耐心安慰的时候,明绰心里却只是想,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晔儿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明绰那些恨也逐渐化作了妥协的叹息。她还是需要乌兰徵的爱,无论是出于权欲,还是出于她自己的心。就像讲不清楚她为什么不愿意抱晔儿一样,她也讲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丈夫充满戒备和算计的同时,还是会有这样的依赖和眷恋。
但是今天乌兰徵有点儿太黏人了。明绰让他蹭到了痒处,缩了一下,又被乌兰徵抱得更紧一些,高挺的鼻梁在她耳畔蹭来蹭去,生生腻出了一层薄汗。明绰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转过去看他:“干嘛?”
乌兰徵咬她耳朵:“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袁綦根本就不是你的情郎。”
明绰皱起眉头,都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她印象里袁綦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
“说什么疯话——”明绰突然想起来,“你不会就是把袁綦留下来问这个了吧!”
“当然不是,”乌兰徵面不改色,“是他看上了我一口鸿鸣剑,我送他了。”
明绰无语地叹出一口气,也不知道袁綦这小子怎么回事,大军来犯已经说不清了,他还问乌兰徵要剑?
乌兰徵又道:“你是不是说过,跟袁煦的夫人交情好来着?”
“是啊。”
乌兰徵便道:“袁煦八成外面有别人了。”
明绰猛地转回头看他:“啊?!”
“我问了袁綦他兄长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乌兰徵笑了一声,“这小子一看就不会撒谎。”
“你为什么会问……”明绰让他这一句接一句的都说蒙了,但又觉得这不是重点,“他有了谁?”
这个乌兰徵确实没问出来,只摇了摇头道:“反正不是‘敬夫人’。”
明绰眨了眨眼,看了他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他这一出是在闹什么了。一时哭笑不得,又觉得他有病,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乌兰徵在她腰上抱得更紧,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你从前的情郎到底是谁?”
明绰懒得理他:“陛下今日谈了一句正事没有?”
乌兰徵终于放开了她:“谈了。”
明绰转过脸来,等着他接着往下说。乌兰徵与袁氏兄弟谈的正事,自然就是何时再伐拔拔真。拔拔真那边不能久拖,但今春小有水患,收成还不如前两年,所以明绰也不知道乌兰徵会如何决断。
但她睁大眼睛看着,乌兰徵又不回答她,只道:“明日带你去马场,教你骑马。”
明绰皱起眉,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癔症:“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
乌兰徵伸出手,在她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瞧你还是没养好。”
虽说万幸,明绰产后没有大出血,但是她悲痛过度,月子里又一直提心吊胆地照顾孩子,实在是把身体亏得很厉害。太医交代了,食补药补之外,还是要多动一动。
但明绰就是不想动弹,本来天就热,她又乏力,还骑马呢,想想都累,当即一口回绝:“谁说的?我养得挺好的。”
乌兰徵的手滑到她腰间:“那昨晚上是谁一会儿就喊没力了?”
明绰把他的手打开,什么都没说。
乌兰徵又道:“趁着日头还没起来去,就没那么热。”
明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往他身上靠。乌兰徵刚要说话,明绰已经在他唇上亲一下,不让他开口。乌兰徵看出了她转移注意力的意图,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一下子把人打横抱起来,抱到床上去了。
只可惜,明绰的美人计没有任何作用,第二天还没大亮就被乌兰徵叫了起来。耍赖不肯穿衣都没用,陛下亲自伺候她,给她把骑装穿得整整齐齐。最后是眼看着她要是不自己走,乌兰徵能把她一路抱出去,明绰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去了马场。
乌兰徵知道她怕高,特意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矮脚马,能同时承担他们两个人的重量,方便他环抱着她手把手教握缰和坐姿,让她放心些。等明绰克服了对上马的恐惧,乌兰徵再给她换了正常高度的马,让她在马上骑着,自己则抓着马嚼子,帮她控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
当初刚从西觉寺回宫,乌兰徵也说教她骑马,但上回就没想得这么细致,而且又是嬉笑又是逗弄的,根本没有好好教。明绰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回乌兰徵态度不一样了,非要教会她骑马不可。
她又问起来为什么,乌兰徵却反问她:“当初不是你自己想学的吗?”
明绰不肯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都跟你说了不要逞强,”乌兰徵旧事重提,“你去摸了摸马,那个眼神就是心里想。”
明绰便不说话了。她也想起了那一年的马会,想起了当时促使她上马最重要的诱因——是段知妘骑着马飒爽奔驰的那一袭红衣。
如今再想起那一刻的心情,简直是像被烙铁烫了一遍,带出喉间满是锈味的血气。
明绰似是为了从自己心里抹掉这片红影,突然道:“小时候想学,只是我……太父不让。”
其实是母后不让。但是明绰也修改了一部分对母后的回忆,反正母后不让的原因肯定就是太父不让,也不算冤枉了他。
“谢太尉不让?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女子以端庄娴静为美,没必要学骑马。明绰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避重就轻地回答:“他觉得大营里都是男子,不方便。”
乌兰徵耸了耸肩,没明白为什么学个骑马还得去大营,只道:“叫会骑马的女子来教你不就好了?”
明绰没答,乌兰徵想起什么,突然抬头看着她:“大雍没有会骑马的女子吗?”
“桓姐姐会。”明绰的声音低了低,然后就再也想不出还有谁会了。乌兰徵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你们汉人怎么总想着把女人关在家里?”
乌兰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们还要弄死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呢。明绰在心里悄悄腹诽,只是没什么底气说出口。皇权之争是一回
事,但西海民风旷达,女子无论是在交游出行,还是婚姻情爱上,都比大雍的女子有更大的自由,是不争的事实。
明绰突然问乌兰徵:“那你们为什么不想着把女人关在家里呢?”
乌兰徵一脸天经地义:“关在家里还怎么干活?”
他们世代游牧而生,天天只会呆在家里的女人还不如一头牛有用。
明绰便笑:“那大雍的寻常农妇也是要下地耕田的呀!人人都要劳作才能活命的时候,自然不讲究这些。如今你们乌兰女人也不用出门干活了,男人就要开始琢磨怎么压女人一头了。”
乌兰徵摇摇头,只是不信:“哪有这样的事。”
明绰“哼”了一声:“我看过不了两代,你们也跟汉人一样,觉得女人会骑马就会跑,管不住,还是关在家里的好,再教几句女子要以端庄娴静为美……”
乌兰徵“噫”了一声:“乌兰人不喜欢那样的女人。”
明绰阴阳怪气的:“你娶的就是‘那样的女人’。”
乌兰徵闻言大笑起来:“你?”他笑个不停,“你哪里端庄娴静?”
明绰作势用马鞭抽他,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马被他们的笑声惊动,不安地晃了晃头,明绰自己一勒缰绳,已经学会了怎么控制马。乌兰徵便朝她笑了笑,松开了马嚼子。
他一松,明绰又慌了,拖长了声音跟他撒娇。
“别怕,”乌兰徵安慰她,“你自己能骑。”
明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乌兰徵,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我学骑马?”
乌兰徵伸手摸了摸马的额间,抬起头看着她:“我希望你身强体壮。”
明绰挑眉:“好去帮你赶牛牧羊?”
乌兰徵又是大笑,歪着头看着她。早上短暂的清凉片刻已经消散,灿烂的阳光压在他眼皮上,照出他额角一小片晶亮的汗。
“没本事的男人才怕女人学会了骑马就跑了,”他突然说,“我要你跟我并辔而行。”
明绰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唇角的笑意微微敛了起来。
“我和袁煦说定,秋收之后,会出兵再讨拔拔真。”乌兰徵也不笑了,“这次,你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