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明绰走进太后的厢房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乌兰徵下令大办佛诞日的消息。除此以外,陛下不顾丞相的反对,鼓励西海权贵们出资礼佛,拿出钱来在长安城中再建佛寺。西觉寺想在寺外山壁上凿窟供佛像,乌兰徵也准了。
虽然还是没有像段太后希望的那样“彻底废除”神女信仰,但已经是陛下的明确表态,从此以后,朝中风向必会大变。段知妘浑身上下都透着快活,对皇后十分亲热,留她一道吃饭。
云屏公主跟明绰相处得多了,也不烦她了,一口一个“姐姐”。乌兰语中的“姐姐”和“阿嫂”是同一个词,她见母亲和皇后说汉话,便也说汉话,但小孩子学混了词,明绰也觉得没什么必要非纠正她,喜欢听她喊姐姐,吃个饭也要把她抱在怀里说话。段知妘在旁边看着,嘴角的笑就没下来。
“瞧你气色都好许多。”她突然开口,打趣似的口吻,“有了滋润,到底不一样。”
明绰脸上一红,给了太后一个又可笑又可气的眼神。乌兰辉没听懂言外之意,抬头看她,竟然也跟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姐姐好看。”
两个大人都笑起来,段知妘捏了捏女儿的脸,问她:“姐姐好看还是娘好看?”
乌兰辉“嘻嘻”地笑,缩在明绰怀里,眼睛滴溜溜转,很机灵地讨两边的欢心:“都好看。”
“油嘴滑舌的小东西。”
乌兰辉一边躲一边笑:“辉儿也好看。”
明绰没忍住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第一次看见这小女孩儿的时候,她脸上西海人的特征还没有这么明显,这两年稍稍长开,就很看得出来了。眉眼和鼻子跟乌兰郁弗的画像一模一样,和乌兰徵三个摆在一块儿,一看就是一家人。但嘴巴和脸型更像段知妘,看得出来,以后必定是个大美人。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一顿饭,段知妘便让乳母先把公主抱走。明绰没着急走,又留下来喝了一盏茶。乌兰徵已经下了旨,要皇后回宫。她想着,要乌兰徵把太后一起接回宫。
“急什么,”段知妘拿着剪子,正修自己养的花,“别把齐木格惹急了。我暂且在寺里住着,无妨,你回去吧。”
“可是……”
段知妘转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边似笑非笑的:“皇后心里既然想着我,我早晚能回去。”
明绰便笑了笑:“自然。”
段知妘继续修剪花枝:“你说的那套‘三淑九嫔’制,留谁放谁,心里可定下了?”
“定下了。”
这就是明绰一回去就要跟乌兰徵提的第一件事。她仿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制度,为每个妃嫔都定下品阶和待遇,最多立十二个,其余的一并遣送回家。
乌兰徵登基的时候,西海诸部向新可汗进献了部落中的女儿,以示效忠。当初他在西海征战,段太后的态度是照单全收,在宫里养着就行。乌兰部也没有正式的妃嫔制度,大家都是一样的。明绰刚到长安的时候和这些西海的女子相处了半年,她们的年纪都还很小,被迫远离了家乡。别说得到乌兰徵的宠幸,相当一部分人连可汗的面都没见过。
后宫里的女人太多了,乌兰徵现在看起来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明绰并不相信他。但她也不想让这些女人就这样被活埋在长安宫里,她要把她们都送回去。
如果当初她有机会,她多么想把额雅也送回家乡。
段太后等了一会儿,似乎以为皇后会给她汇报一下准备留谁放谁,但明绰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意思,她便也没追问,只道:“丞相会说,你破坏了西海诸部的团结,居心不良。你想好怎么反驳了吗?”
“我和丞相语言都不通,反驳什么?”明绰语气平淡,似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段知妘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了一截细枝,被她笑着随手丢掉了。她两年前就发现了,萧明绰在这事儿上有一些她没想过的手段。从前段知妘和齐木格争斗,齐木格往往以不通汉话为由拒绝和太后沟通,太后只好以乌兰语与他争执,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被他占了上风。萧明绰偏偏反其道而行——你既然不会说,那就干脆别说了。
但她能够这样做的前提,是乌兰徵的宠爱。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只有段知妘手中的剪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动静。好一会儿,段知妘才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明绰似是有些犹豫。段知妘把剪子放回去,伺候的人端来了洗手的盆,她很有耐心地细细净手,等着明绰说下去。
明绰只好轻声道:“陛下的宠爱,能有多长久?”
段知妘洗手的动作一顿,抬眼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她什么都没说,取了帕子擦手,示意伺候的人先下去。擦干净了手,才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动心了?”
明绰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想到什么,点了点头。
说不动心是自欺欺人,可她又总是没有那么投入。乌兰徵不许她心里再有别人的时候,她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但那一瞬间她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在她能够废除那条祖制之前,就不会有意料之外的女子怀上乌兰徵的孩子了。
她没有办法什么都不想地去爱他,但也没有办法一点儿不顾及他。
段知妘笑了笑:“动心也好,虚情假意才长久不了,陛下不是傻子。”
“可是……”
明绰又停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结,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后宫里的女人,以色侍人是不长久的……”明绰小心斟酌,不敢说接下来的话,但段知妘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未尽之意:“哦,这是以我为鉴来了。”
“臣妾不敢。”
段知妘摆摆手,没有生气:“行了,你没什么不敢的。”
明绰没有说话,段知妘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她:“你觉得用这种方式劝陛下礼佛,很可耻吗?”
实话是,她确实这样觉得。说难听一点,这就是用她自己的身体去换来的。但明绰什么都没有说,这是她自己同意的手段,她不想显得好像在责怪段太后。
段知妘的目光很深,好像完全看透了她在想什么,然后她微微后仰,抻了抻背上一根筋,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原本她是很懒得教萧明绰什么,但她实在是……还嫩。
“谁不想生下来就名正言顺地手握大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段知妘看着她,“你也是皇家血脉,跟你皇兄一母同胎,怎么他们选了你皇兄,没选你呢?”
这问题太显而易见了,所以明绰也没有回答。
段知妘连着继续问了下去:“你不‘以色侍人’,谁会给你权力啊?男人不也是战场厮杀来的权力吗?男人杀人夺权便是英雄,女人以美色夺权,就可耻了?”
明
绰心里一动,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这不一样,”明绰到底还是把那句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杀人有威慑之力,可女子靠美色和情爱,到底是抓不住的。若是色衰爱弛,权力便烟消云散了。”
“大可汗英雄一世,病弱体衰了,兀臧蛮和拔拔真就都离他而去……他的威慑之力又比美色和情爱强到哪里去?”段知妘不紧不慢地反问她,“你觉得,陛下会由此认为,既然人都是要老要病的,就压根不该以武力服人吗?”
明绰明白了:“不会。”
乌兰徵只会觉得,驭下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但更不能少了武力。
段知妘一笑:“女人若是‘色衰’便‘爱驰’,‘爱驰’便失权,那只是说明她没有本事把权力握在手里,不是‘以色侍人’就不应该。那不过是男人想白占便宜才编造出来的鬼话,你看,他们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把权力给你的。”她微微倾身,捏住了明绰了下巴,“你必须用尽你手里的一切去抢,你的美貌,还有你的真心……”
明绰被迫抬起头,却在那一瞬间重新看到了母亲的眼睛。她有刹那的失神,定睛一看,眼前还是段知妘。明绰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朝太后行了一个礼:“多谢太后。”
次日,宫中派出车驾,将萧皇后接回了皇宫。
一开始,萧皇后只是提出了将后宫女子重新封赐,明确品阶。此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戒备,陛下全心扑在了筹备收复洛阳的战事上,根本就没管。只有贺儿薄提了一句,担心萧皇后偏心汉人嫔妃。但实际上萧皇后也没有这么做,汉女中仅有辽阳侯之女陈云出被封为贵妃,算是践行当年招降陈氏时承诺的“优待”。另外一位良娣、一位贵嫔,都出身西海。至此,后宫位置最高的“一后三淑”,分别两胡两汉,也算得上是公平。
但到了封“九嫔”的时候,萧皇后就露出了真实的目的。她不仅没把这九个人的位置填满,还要把其余的都遣送回去。丞相在御前叽叽呱呱地反对,脸都说红了,皇后也只是眨眨眼睛,说没听明白。齐木格让乙满来说,乙满刚说到一句“善妒”,皇后就认了,完全没有被骂到的样子。
“妒妇怎么了?”萧皇后说得慢条斯理,生怕乙满听不懂,“天下哪个女子,愿意同别人分享心上人?我是妒妇,陛下也是知道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陛下一眼。此时不是正式朝议,是齐木格带了人私下面圣,明绰正陪着乌兰徵算粮草补给,本来挨得就近,说着说着,还往乌兰徵身上靠。娇娇弱弱,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倒像个恃宠而骄的妖妃。齐木格看她这幅样子张嘴就骂,明绰确实没听懂,但估计着应该是骂得不太好听,乌兰徵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
“额赤哥!”他也用乌兰语低沉地下了道命令,这句明绰听懂了,他要齐木格道歉。
齐木格铁青着脸,不情不愿地朝明绰行礼,生硬地用汉话道:“皇后恕罪。”
明绰干脆别过了脸,装着没听见。齐木格跟段太后吵惯了,根本不在意什么礼节,而且无论如何两人算是平辈。如今萧皇后小着一辈,又这样年轻,看起来就是老头子欺负小姑娘。乙满看着乌兰徵的脸色,不像是以前一样被吵得无奈,而是明显对齐木格不满了,赶紧出声劝了两句,把养父先劝了回去。
乌兰徵也要明绰先回去,明绰就一句废话没有,行了礼便走,半点不叫他为难。等到晚上了乌兰徵来长秋殿,明绰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哭,说丞相骂的那个词她找人问过了,那是乌兰人骂女子淫|荡的话。
乌兰徵七分疑心她是演的,萧明绰要是能被这么一句话骂哭,当初就不会在额雅的病床前硬是把老丞相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心里又有三分觉得,她就是演出来的他也心疼。
“好了。”乌兰徵息事宁人地来揽她的肩膀,明绰就把肩膀一沉,甩开他。乌兰徵就用了几分力气,强行把她圈进了怀里,又道,“丞相也有他的顾虑。”
明绰一听这话头就不对,扭头看他:“乙满是不是跟你说,若是把这些女子都送回去,会得罪西海诸部,那些个俟骆呀部落王的,就不再愿意效忠大燕了?”
乙满很明显就是这么说的,但乌兰徵没应这话,只道:“你不愿封九嫔,那就和原来一样,放在宫里就行了,我又不会……”
明绰不听他说完,马上扭头就哭。乌兰徵皱了眉,也是让她哭得有点儿头疼了,又问:“你不信我?”
“臣妾不是不信陛下!”明绰把脸埋在自己的衣袖里,哭得抽抽噎噎,“臣妾是哭自己的夫君竟这样让人羞辱!”
这就绝对不是发自真心的话了。乌兰徵在床上坐直,也不去搂她,只道:“你有话就说。”
明绰从臂弯里露出一双眼睛,果然根本没多少眼泪,一张嘴,理直气壮得近乎咄咄逼人。
“西海诸部难道不是陛下一兵一卒打下来的吗?效忠就是效忠,哪来的条件?汉人有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么陛下把美人送回去,他们就要反?那这还是效忠吗?今日这样说,那明日是不是又要说,陛下不肯宠幸那些美人,西海诸部又不高兴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难不成西海的统一和安定不是陛下打下来的,是陛下跟人睡觉睡出来的啊?丞相这不是羞辱陛下是什么!”
乌兰徵让她说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有点儿恼火,又反驳不出来什么。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在明绰面前点了点,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我看丞相是不敢的,只有你敢。”
明绰也不哭了,把脸完全露出来,噘着嘴,斜着眼睛看着他。乌兰徵把手放下了,看着不大高兴,明绰就把脚尖伸出去,在他大腿边上蹭一蹭。乌兰徵不理,再往边上坐一些,明绰就把再伸直一些,继续蹭他。然后被乌兰徵一把抓住脚踝,顺势一拉,整个人便失去平衡,倒在了床上。乌兰徵覆身而上的时候她还在笑。
“乙满还说了,”乌兰徵咬她的耳垂,恶狠狠的口气,“皇后是要里间西海诸部,为你皇兄铺路。”
明绰只问:“这是乙满将军说的,还是丞相说的?”
乌兰徵便叹气:“你别学太后。丞相是当年最早追随阿耶的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是结义兄弟,你别跟他这样针锋相对。”
明绰便道:“原来我不是要跟后宫的女人争宠,是要跟丞相争宠。”
乌兰徵让她说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话?”
明绰嘴一撇:“怪不得他用那种话骂我,原来是见不得我跟陛下情好,他才善妒……”
她越说越不像样,乌兰徵恨得牙痒痒,只能狠狠堵住她的嘴。但是明绰偏要说:“到底是我离间西海诸部……唔!还是,还是丞相离间陛下和,唔……和我皇兄?”
乌兰徵突然倒下来,把脸埋在明绰颈窝里。小孩似的,很委屈地哼了两声,然后拖长声音,“唉”了一声。怎么送了太后走,又来了皇后,吵得这就没个完了。
明绰把手贴在他脑后,安抚似的摸了摸,安慰了一句:“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乌兰徵这才“嗯”了一声,侧过脸,吻她的颈侧。明绰咬住了下唇,若有所思的,任他亲了一会儿,感觉他没那么烦了,又突然小声道:“换了我来也是一样,说明是丞相就不想让陛下好过。”
乌兰徵猛地一下起来了,伸手就去床头拿自己的衣服。明绰也坐起来,看着他坐在床边穿衣,
只问他:“陛下今晚不睡长秋殿啦?”
乌兰徵不看她;“我自己回去睡。”
“哦。”明绰忍着笑,“那明晚呢?”
“明晚再说。”
“那后宫里这些女人呢?”
乌兰徵已经站了起来,头也不回,气得直喊:“皇后想怎么办怎么办!”
那就行了。明绰笑嘻嘻地站起来,拖长了声音:“恭送陛下!”
第62章
景平十九年,萧盈信守承诺,召袁氏父子回京,拜袁增为大都督,袁煦、袁綦兄弟为副将,奔赴幽州。
明绰在乌兰徵案前看大雍递来的文书,意外地看到了谢维的名字。他被重新起用,拜军中司马。
“此人甚有谋略。”乌兰徵从她的肩头看到她一直停留在这个名字上,突然说了一句,“是你舅舅吧?”
明绰也不否认,但不愿意这样称呼他,多此一举地解释道:“是我母后的堂兄。”
“怎么只是个司马?”乌兰徵轻轻咂舌,“若换了我,定拜他为大将。”
当年伐陈,乌兰徵借道幽州,是得到了谢维暗中的帮助才能奇袭成功。
明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解释:“你们俩倒是惺惺相惜。”
“哦?他跟你提过我?”
“提过一嘴。”明绰转过脸,在他鼻梁上轻轻一刮,“说陛下风姿俊逸,是我的良配。”
乌兰徵轻轻挑眉,含笑道:“那你皇兄也真是太不会用人了。”他的视线又落到摊开的文书上,突然念出了一个名字:“原来叫袁綦。”
明绰早已忘记了两年前乌兰徵曾误会过她的情郎姓袁,茫然地问了一句:“袁綦怎么了?”
乌兰徵的手伸过来,把她手里的文书抽到一边,阴阳怪气的:“是我该问你啊,他便是袁煦的兄弟?”
明绰不明所以:“是啊。”
乌兰徵撇撇嘴,很不屑似的:“没听说过。”
明绰轻轻地“嘶”了一声,想起当日跟随母后兵围温泉宫,袁綦一人一枪,拦在宫门口,杀得尸体都垒成路障了,便正色道:“陛下可别小瞧了袁綦。袁氏一门两兄弟皆为虎将,谢维也不过是他们手下败将,我皇兄如此安排,其实最得宜不过。”
乌兰徵轻轻地眯起眼睛,一时竟然分辨不出她是有意气他还是确实是在就事论事。但她话里有一个轻微的小漏洞,说谢维是袁氏兄弟的“手下败将”。但他们同朝为官,怎么会有两军对垒的时候?
他此时才想起来,就在明绰嫁过来之前,长安收到过消息,荆州军曾有异动,紧接着掌权十几年的谢氏父女就相继离世,在那之后,长安再听到有关建康的消息,就很少有谢家人什么事儿。段太后早已跟他说过,萧盈比他有手段得多。
朝堂上的事情说萧盈比他强也就罢了,怎么派兵打仗也说萧盈的安排更好,还这样不顾忌地在他面前夸袁家那二郎。乌兰徵心里酸溜溜的,突然捧着明绰的脸转过来,狠狠在她唇下咬了一口。明绰吃痛地叫了一声,睁着一双眼睛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
乌兰徵咬了一口就出完了气,又没事儿人似的站直说道:“你皇兄既出兵,我也该出兵了。”
明绰揉着下唇,气鼓鼓地瞪他。本来她应该有些舍不得的,但莫名其妙被他咬了这一口,她现在只想让他早日出发。
乌兰徵又道:“太后在西觉寺也有些日子了,也该接她回来了。”
明绰一愣,放下了手,没想到乌兰徵会自己提出来。
“陛下还是想让太后镇守长安?”
“嗯。”乌兰徵自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又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太后手里还有雍州军。”
明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能有什么“万一”,以前长安会担心大雍出兵,也担心西海叛乱,如今结了盟,又平了叛,应当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可是再看一眼乌兰徵,明绰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这个“万一”,是说他战死。若有诸部叛乱,外敌趁虚,便要靠太后的雍州军来定大燕的天下。他没有儿子,皇后也是新立,没有兵权更没有威信。若有意外,新帝只能靠太后来扶立。他虽在此事上不满太后的私心,但事到临头,还是只能作此安排。
慧玄说他从无败绩,但原来他每一次出征,都会做好回不来的打算。
明绰没说什么,只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乌兰徵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她没说出口的情绪,嘴角便没忍住扬起来,但十分克制,只是伸手搭在了她后脑,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明绰抬起头看他:“什么?”
“我不在,你要在太后和丞相之间调停一二。”乌兰徵搂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让太后做得太过火。”
这话就是拉偏架了,怎么不说丞相会做得太过火。明绰给了他一个不满的眼神,但乌兰徵没有跟她开玩笑的心思。
“贺儿库莫乞在北镇守着,脱不开身,这次我会带乙满出征。”乌兰徵正色了几分,“他和曲甘部、阿巴颜部都是丞相的人。”
明绰微怔,然后也严肃起来,轻声道:“臣妾明白了。”
乌兰徵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重新把她拥进了怀中,良久,才轻声道:“我把长安交给你了。”
当日,段太后回宫。乌兰徵特地去了一趟长霄殿,明绰亦随行在侧,见两人相敬相亲,一个言语孝敬,另一个关切慈祥,简直如一对亲母子,半点也看不出哪里离心。
就在那一瞬间,明绰意识到自己错了。段知妘或许“爱弛”,或许也是确然与陛下离心,但还远远未到真正失权的一步。那天晚上她说过的话,在如今想来,就有些天真得可笑了。太后其实并不非要和皇后联手才能脱困,但萧皇后主动送上了门,她也没有拒绝。
明绰一时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步是对还是不对,就见段太后笑盈盈地朝她举起了杯,明绰只好笑了笑,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半个月后,大军出征。
乌兰徵这一次两边的颜面都给了足,不仅照例向阿瓦神女祭祀祝祷,在此之前还先去了一趟西觉寺上香。足足耽搁了一整天,才总算骑马踏出了长安城。祭祀祝祷只有西海权贵参与,明绰没列席,但是听说结果不是很好,丞相喋喋不休,说是因为陛下先去了西觉寺,才令神女发怒,惹得乌兰徵出城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但明绰一时顾不上丞相又说了什么,乌兰徵刚走那几天,她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这几个月以来乌兰徵夜夜都宿在长秋殿,她已经习惯身边有个人。如今睡得半梦半醒,摸到身边是空的,心里就不踏实。她虽不信阿瓦神女,但祭祀的结果不好,终究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让她不舒服。
只是行军也要日子,大军还没到地方,不会有战报回来。明绰这样茶饭不思的,梁芸姑见了便有些感慨,说当年怀帝刚出征的时候,谢皇后也是这样。说完明绰就急了,梁芸姑这才觉出不妥,只好赶紧连声“呸呸呸”。
就连去长霄殿见太后,明绰也有些魂不守舍。段知妘倒是没说什么,就是看着她的眼神里似有些很遥远的感慨。明绰没好意思问她是不是也会这样为乌兰徵担心——那件事她们心照不宣,已是再也不提了。于是她只好问,从前乌兰郁弗出征的时候,太后是否也担心。然而段知妘闻言只是一笑,似是不以为意,可是笑完了却又微微正色,轻声道:“从前父亲和兄长出征的时候,我也睡不着觉。”
明绰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段氏一门死守雍州,男丁全部战死。在段知妘还没有明绰如今年纪的时候,她等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大可汗出征的时候,太后已经不会再担心了吗?”
“担心是一直都会担心的,”段知妘淡淡地端茶饮了一口,“但你慢慢就会习惯,会明白睡不着觉没有用。”
明绰一时难以想象要怎么样才能够“习惯”这样的事:“但愿陛下这次能一举灭了拔拔真,以后就再也不必……”
她话没说完,段知妘就笑着挥了挥手,只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陛下哪来这么多粮草一直打到冀州去?这次能把洛阳先
收回来再说吧。”
明绰便不言语了,她也知道乌兰徵根本没准备打到冀州的粮草,这样年年地打仗,百姓们担子太重了。好在今年没天灾,收成尚可,不然冬天马上就要饿死人。
太难了。明绰愁眉苦脸,感觉更要睡不着觉了。
段知妘看见她的表情就笑,甚至泛出一股怜惜。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从萧皇后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吧,今天好像对她格外柔软一些。
“你还有眼前的事要做,”段知妘难得温声宽慰了她一句,“天塌不下来。”
她话音未落,便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似的,察察突然来报,说温峻求见。
明绰本来觉得有些尴尬,想回避,但段知妘面不改色,直接让进来了。然后只见一个男人衣衫不整地就闯了进来,进门就跪,惊得明绰连退了两步,竟没认出来此人是温峻。
“怎么了!”段知妘也变了脸色,只是比明绰好些,还是稳稳地坐着。几个宫人连忙上前搀扶,明绰这才发现,他的“衣冠不整”是因为身上一件袍子被割得破破烂烂,有些地方还割到了皮肉,沾了血。腿脚似乎也受了伤,刚被扶起来就往下倒。
这下段知妘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宫人,亲自去搀他。温峻顾不得皇后也在,手臂撑在太后的肩上,浑身发颤,泪如雨下:“太后救命啊……”
“谁干的?”段知妘满脸怒容,“谁敢伤你!”
明绰立刻转头嘱咐跟来的秋桑:“快去请大夫!”
温峻似是疼得厉害,话不成话,嘶嘶地抽气。段知妘到底扶不动一个大男人,眼看着温峻又要倒,明绰赶紧也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把人扶着坐了下来。温峻还要行礼:“臣,臣不知皇后……”
“温大人不要多礼了,”明绰一口打断,递了一杯水给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温峻没喝,急道:“臣无事,但是萧尚书……萧尚书还在丞相府中——太后,丞相有反心!”
他说到后来,又跪了下去,一只手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段知妘的衣角:“今日丞相为他女儿做寿,遍邀群臣,臣与萧尚书一同赴宴,席上丞相令群臣跪拜他的女儿,称他女儿为公主!萧尚书不依,怒斥丞相谋逆之心,被丞相府兵拿下,臣拼死出逃,也是被丞相府兵所伤……太后!萧尚书恐有性命之忧啊!”
段知妘听到一半已是咬牙切齿:“老贼敢耳!来人——”
“太后!”明绰想起乌兰徵交给她的事情,赶紧劝了一句,“萧尚书是重臣,没有陛下的旨意,丞相他未必敢……”
温峻马上急道:“皇后!这都是臣是亲眼所见,若有一句虚言,臣愿立死!”
“我不是不信温大人……”明绰话说到一半,段知妘已没有耐心再听她说什么,大步往外走,明绰急忙上前,硬是拉住了她,“太后三思!”
“皇后这是何意?”段知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可是答应过我,会助我杀了齐木格。”
明绰一时有口难辩,她是答应过,但是乌兰徵说得很清楚,这一次出征的主力是齐木格的人。若是他一走丞相就出了什么事,传到阵前乱了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若非如此,齐木格也不会如此膨胀,公然要群臣称他的女儿为公主。
“我去丞相府!”明绰来不及多想,已经脱口而出。
段知妘眼中浮现惊异之色,冷着脸,皱起了眉头。
“请太后息怒,不如留在宫中,看一看温大人伤得如何。”明绰放缓了语气劝她,“若是太后带了人去,丞相狗急跳墙,也许真会伤了萧尚书。不如由我去,探明丞相是否真有谋逆之心,救下了萧尚书,也有了人证。日后再杀,方是名正言顺。”
段知妘目光很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明绰背上已发了一层汗,正要再劝,她却突然从腰上接下来一块令牌,交给了察察。
“去调几个人,”太后下令,“护送皇后去丞相府。”
第63章
太后令牌出宫,雍州军中立刻遣出一支三十多人的小队,等萧皇后准备好出宫,他们已经迎候在宫门外,察察与梁芸姑亦随行皇后身侧。
“段将军。”明绰从马车里探出头,朝带头的人微微颔首。她没见过此人,但察察已经说过,来人是太后亲信段锐。当日雍州城中全民皆兵,无名的孤儿都姓段,他也是其中之一。
段锐翻身下马,朝皇后行礼。明绰免了他的礼数,只道:“段将军辛苦,只是用不上这么多人吧……”她是去“谈”的,不想一下子就激怒了齐木格。
段锐姿态恭敬,但并不听皇后的话:“齐木格府兵有百人之众,兄弟们来得不算多。”
明绰眉间忍不住一跳,朝臣拥府兵百人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要是在建康,早就脑袋不知道掉几次了。当年谢郯势力最盛的时候,在太极殿阴伏刀斧手杀长沙王,能拿出来的也不过二三十人。
梁芸姑也被这个数字骇了一跳,立刻劝了一句:“皇后还是把人都带上吧。”
明绰便不再固执:“有劳将军。”
段锐重新上马,一行人跟在皇后的马车后面,沿着长安城中的主道往丞相府疾驰而去。府邸很近,约莫行了一刻钟便到了。明绰下了马车,抬头见齐木格府邸的面门还是汉人宅邸的规制,约莫还是前梁时候哪个大官家里,如今让丞相占了。因在给家中女儿做寿,以乌兰人的习俗在门口装饰了许多鲜花,还有砍下来的白毛牛头,血以洗净,长长的牛角上挂了十几条颜色各异的彩带,象征女儿的岁数。放在汉家人高高的门楣前面,显得格格不入。
见皇后来了,下人连忙进去通报,明绰就站在门口等,不多时,便看见来了两个中年人,明绰一眼认出,这都是阿巴颜部的人,因有伤才没有随军出征。
梁芸姑甚为不满:“皇后亲至,丞相也不出来迎吗?”
那两个阿巴颜部的人看起来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巴颜部的语言和乌兰语也不尽相同,他们又喝多了酒大舌头,竟连察察也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梁芸姑正欲再呵斥,明绰已经轻轻搭了她手腕。
“丞相家里有喜事,我是来贺寿的,不必摆这架子。”明绰也不理会那两个醉鬼,抬起脚就往里面走。段锐带着人要跟上的时候,那两个醉鬼突然又清醒了,叽里咕噜地抵住了他的胸口,不让进。
明绰回过头,让察察翻译:“段将军也是来贺寿的,怎么竟把客人往外赶呢?”
那两人听完便对视了一眼,只是摇头,干脆也不跟皇后说什么。他们都认得这是段太后的人,说什么也不信客人不客人的。明绰不愿意在门口就浪费太多时间,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段将军一人随我进去就好。”
察察又翻译一遍,那两人犹豫片刻,看起来还是不敢太得罪皇后,只好让了一步,允许段锐跟上。他眉目间有些紧张,上前两步跟紧明绰,小声道:“只有末将一人,恐怕……”
“本宫是大燕的皇后,齐木格他不敢。”明绰压低声音打断他,“若有万一,本宫也信段将军勇武,定能以一敌百。”
段锐脸一皱。以一敌百什么的,他肯定不行。但是皇后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一咬牙:“末将定护皇后周全!”
明绰点了点头,快步朝府中人声最喧嚣的方向走去。西海人不习惯坐在室内饮酒,席面设在后面庭院中。明绰绕过回廊,先看见所有人都围坐着,中间的空地有好些人又唱又跳的,她一时没看到齐木格坐在哪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是一个盛装的少女,满头的珊瑚珠串,垒得极高,正是齐木格最小的女儿,今日的寿星。她身边围着不少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明绰一走近,有个女孩儿便跳了起来,欢喜地
朝她招了招手:“可敦!”
她奔到近前来,明绰只觉得她眼熟,一时竟没想起来是谁,还是察察在她耳边轻声提醒:“这是步察苏古勒。”
明绰想起来了,两年多以前那场跑马会,她在投壶的时候把头上的金钗输给了这个步察家的女孩儿。
步察苏古勒亲亲热热地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席上领。齐木格的女儿没见过她,睁着一双眼睛非常好奇地盯着她看,也不行礼。原本正在唱着跳着的人群也都停了下来,把中间的空地让了出来,明绰这才发现,萧典正狼狈地颓坐在正中间,冠掉了,头发散得乱七八糟,衣服也让人扒得干干净净,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腿间。身上、脸上都很脏,眼神都有些涣散,好一会儿都没意识到这突然的安静是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那群人是在围着他又唱又跳。
“萧尚书!”明绰赶紧上前一步去扶他。萧典茫然地抬起头,看清楚了是谁,顿时连胡须都跟着发了颤:“皇……皇后……”
“大人快起来……”明绰想扶他起身,但是萧典赶紧跪伏下来,不敢让皇后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如此羞辱,让他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干嚎了几声。明绰看见他嘴里掉了几颗牙,半边脸肿得厉害,狼狈得无以复加。
“可敦怎么也来了?”
明绰直起身,终于看见了齐木格。他坐在女儿的正对面,想来是宴席主人的尊位,身边围着一大帮人,明绰粗粗扫了一眼,发现主要是步察家的人,这是与齐木格最亲。更下首的位置则散落着西海诸部的人,如今明绰已经可以一眼从他们的服饰上分别出他们属于不同的部落。有的部落来的人多,有的来得少,但都不是年轻人,想必是各部的青壮年都已经跟着乌兰徵上战场了。唯独两个年轻人特别扎眼,一个是在额雅病床前被明绰喝退的汉人翻译,另一个是当年跑马会上惊过明绰马的贺儿冲。
明绰心中一动,视线立刻重新往那群老头子里扫了一圈。
贺儿薄没有来。
她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齐木格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太失礼了,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倨傲地行了一礼,以乌兰语向可敦问安。他带了个头,西海众人才都纷纷行礼。步察苏古勒已被这气氛吓到,也不敢再来拉明绰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明绰终于开口:“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齐木格歪了歪头,那汉人翻译立刻凑到他耳边,听完了他的回答,又躬身道:“回皇后,丞相说宴饮欢畅,拉萧尚书一起跳跳舞,没做什么。”
萧典嘶哑着嗓子,似乎想争辩什么,明绰马上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跳跳舞?”明绰的眼睛扫过刚才几个跳得高兴的人,从他们的发式来看,都是曲甘部的人。曲甘部生活在西海环境最险的地方,连牛羊都没有,以猎杀狼、鹿、野猪为生,一旦打猎成功,就会围着猎物被扒完皮的尸体唱歌跳舞。
明绰沉了声音:“你们把萧大人当成什么?!”
齐木格又跟那翻译说了两句,翻译垂首道:“皇后误会了,只是跳跳舞。”
其实丞相神色倨傲,半点没有被皇后的质问吓住的意思。但那翻译也许是当年被明绰吓过,回皇后的话一点儿气势也没有。齐木格不满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骂了几句。
萧典趁此机会赶紧跟明绰告状:“皇后,丞相有反心,他……”
明绰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说话。萧典愣在那里,梁芸姑已经送来了大氅,先给他蔽体。但是萧典突然跪下来,以头抢地,恨不得把自己头磕碎:“老臣受此大辱,已绝不能活!请皇后明鉴,治齐木格谋反大罪——!”
明绰马上给段锐又使了个眼色。他们以寡敌众,现在绝不是挑破此事的好时机。就算齐木格还不敢动皇后,但逼急了他真的会杀萧典。段锐会意,立刻上前跟梁芸姑两人把萧典架了起来。萧典还在哭喊不能活了,但他被打落了牙,说话漏风,刚才那句“谋反”也没说得很清楚。齐木格皱着眉头问那汉人翻译,那人也只是摇摇头,像是没听清楚。
“丞相今日为女儿做寿,怎么也不跟宫里通知一声。”明绰笑了笑,提高声音盖过了萧典的哭喊,朝齐木格走了两步,“我与太后也备上了一份薄利,为……”她顿了顿,不知道齐木格女儿叫什么。察察手里捧着那份贺礼,适时又悄声说了个名字,明绰便若无其事地往下顺,“豪尔特妹妹一贺芳辰。”
察察把皇后的话译了一遍,手中顺势打开了木盒。明绰出来得急,根本没仔细挑,就从嫁妆里抓了一把珠宝首饰,都是她嫌俗气的大块金玉。豪尔特闻言,已经没忍住凑上来,抓起一条东海珠,十分欢喜的往身上带。见到女儿欢喜,齐木格脸色稍霁,竟也换了生硬的汉话:“那就请可敦喝酒。”
“酒就不喝了。”明绰仍是笑着,“我瞧萧大人身体不适,我还是先带萧大人回去吧。”
齐木格侧过耳朵去听那人的翻译,豪尔特已经欢喜地主动跟明绰说起话。年轻一代的西海人都必须学汉话,她的吐字也十分清晰:“多谢可敦!”她说着,朝步察苏古勒招了招手,那女孩儿也跑上来,小声对豪尔特说:“我跟你说了,可敦人很好。”
“不用客气。”明绰也笑了笑,也亲热地握了握步察苏古勒的手,“你生辰的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步察苏古勒的眼睛一亮,豪尔特便道:“比我的多吗?”
“那自然是比不过你。”明绰笑着伸手替她扶了扶头上歪了的珊瑚串,突然道,“豪尔特妹妹的尊贵不输公主,等我给陛下写一封信,为你请封,以后啊,你就是陛下的亲妹妹,让你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好不好?”
在场听得懂汉话的西海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连齐木格都不需要那汉人的翻译,一张脸登时一沉,阴恻恻地盯着皇后。可是豪尔特一点儿听不出来,只顾高兴,拍着手道谢,还回过头去跟齐木格说什么。齐木格硬是挤出了一个笑脸,敷衍地朝女儿点了点头。明绰这才盈盈一拜,就此别过:“丞相,吃好喝好。”
她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萧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段锐半扶半拖地带着快速跟上。明绰其实恨不得能跑出去,但她有意控制着步速,昂着头,威严而从容地一路走出去。直到那三个几个人都围上来,丞相也没出动府兵,明绰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先扶着萧典上了马车,明绰才跟着坐进去。萧典羞惭满面,扭过头把头靠在马车厢壁上,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件大氅,老泪纵横。明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君子死而冠不免,今日之辱,对萧典来说,实在是比死还难堪。
“萧大人,”明绰斟酌半晌,也只能轻声道,“还望大人保重,以待来日。”
萧典猛地转过头,眼睛透出了凶光:“还有什么来日?”
明绰顿了顿,沉声道:“大人可信本宫?”
萧典抬起头,看了她许久,突然跪了下来。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大氅,一时维持不住平衡,几乎是摔了下来,发出了“咚”的一声。明绰伸手去扶,萧典却执意叩首,只道:“老臣残躯贱生,甘为皇后马前之卒!只求皇后能雪老臣今日之耻——”他咬牙切齿,“让齐木格用人头来偿还!”
明绰伸手把他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臂,像是一句无声的诺言。
“本宫先送萧大人回去……”她从马车中探出头,刚要嘱咐先去尚书府邸,余光却瞥见有个人从丞相府中急匆匆地奔了出来,竟是齐木格身边那汉人翻译。段锐的头轻轻一歪,手下马上拔了剑,不许他再靠近马车,他只好扬声哀求:“皇后!冯濂之求见!”
原来他叫冯濂之。明绰冷着脸问:“做什么?”
“草民斗胆……”冯濂之的声音弱下去,“请问温峻大人……伤得如何?”
明绰有些意外地把车帘挑得更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萧典也看清了来人,突然轻声道:“
是此人相助温峻脱身。”
明绰心里有了数:“你与温大人有旧?”
“草民哪敢与温大人有旧。”冯濂之低了头,“只是温大人看得起草民,与草民聊过一些乌兰语上的……皇后恕罪,草民只是……”
明绰听明白了,冯濂之出身微末,又投在齐木格府中,西海人不会把他当自己人,长安士族更看不起他。温峻主张归汉之策的前提是汉人也要去了解乌兰人,所以主动为乌兰人作史立传,冯濂之的乌兰语如此纯熟,温峻私下必向他讨教过。这是一段没有人看得起的友谊,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但冯濂之还是出手帮了温峻。
“温大人无事。”明绰的语气稍微软了软,见到冯濂之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突然又道,“冯先生有才,何必明珠暗投?”
冯濂之惊异地抬起头,看着皇后说不出话。但明绰就说到这里,放下了车帘。皇后的车驾启动了,段锐带着人跟在后面,顺着长街,慢慢消失在了冯濂之的视线中。
第64章
明绰先将萧典送了回去,反复承诺会将今日之事一字不差地写信告知乌兰徵,又阻止了一次萧典拔剑自刎,耐心劝解,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下来,萧典妻儿恭送皇后出门,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段锐一直带人把皇后送回了宫中,才将令牌还给察察。明绰随她一起去长霄殿复命,没想到正遇见慧玄出来。明绰只意外了一瞬,便重新敛了神色。自从那日她严词拒过,慧玄并未再扰过她。如今长霄殿外擦肩,他也只是朝皇后行了一礼,什么都没多说。
明绰和察察一起进去,在门口便听见了温峻的声音:“太后是要他来治臣的伤,还是要他来诛臣的心?”
那语气听得明绰脚下一顿,她心中不太想窥探这样的私隐,但方才进来时正遇到慧玄离开,里面的人都没注意到她的脚步,如今长霄殿里外安安静静,她又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察察也没有让开的意思,明绰正犹豫,段太后已回道:“你想得太多了。法师慈悲为怀,医道精湛,又不会害你。”
温峻闻言便笑了一声,笑中满是悲戚,竟是哀莫大于心死。
“臣多谢太后的恩典,”里间传来簌簌的声音,似是温峻起了身,“臣告退。”
段知妘:“你腿脚还伤着,不必着急……”
“不必了。”温峻打断她,“太后,臣虽位卑,也知廉耻。”
“你……”
温峻又说了一遍:“臣告退。”紧接着就是脚步声,明绰想躲也来不及,被走出门的温峻撞了个正着,两人都是一愣。反而是察察,面不改色地叫了一声“大人”。温峻脸上先是发白,见明绰的表情很显然已经知道他与太后的事,便飞快地红了一片,低头含糊地叫了一声“皇后”,马上走开了。
明绰本想叫住他问一问冯濂之的事情,但是看他拖着伤腿也要落荒而逃的背影,终究又没有开口。段知妘已经听见了温峻叫她,等明绰进门,她已端坐相候。察察将令牌归还给太后,明绰三言两语交代了丞相府中发生的事情。她既不想进一步激化矛盾,也不想让萧典更无地自容,便把萧典如何受辱轻轻揭过,只说了自己言语敲打过丞相。太后面色虽然如常,但是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令牌,好像压根没听明绰在说什么。
“太后,”明绰突然问道,“贺儿薄近日出了什么事吗?”
“贺儿薄?”段知妘抬头看她“他怎么了?”
“今日丞相府中宾客很多,各部都派人来贺。唯独贺儿家只有贺儿冲一个小儿在。”
这多少有些轻慢了。要么,是贺儿薄病了?
段知妘把令牌收起来,微微皱了皱眉:“没听说。”
“也许是我多心了。”
段知妘“嗯”了一声,看起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明绰朝察察使了个眼色,她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她一走,段知妘又警觉了两分,看着明绰微微挑眉:“皇后有话要说?”
“我是在想,”明绰小心斟酌着字句,“温大人和萧大人怎么会去丞相家的席面,瞧着也没请别的汉臣。”
段知妘闻言便揉了揉眉心:“都是他一厢情愿!”语气竟是有些恼,听着不像是在说萧典。
“豪尔特也在温大人那里学过汉话吧?”明绰替温峻说话,“温大人心胸宽广,不以胡汉之别为成见……”
段知妘突然站了起来:“那我要他娶步察巴合的侄女,他怎么说什么也不肯!”
明绰一愣,她不知道还有这事儿。段知妘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也很后悔突然说出了口,但皇后也不是什么外人,她只微微有些尴尬,便也不装了。明绰见她神色坦然,也直接说了出来:“温大人不愿另娶,想来是有别的缘故,不是介怀胡汉有别。”
段知妘摇了摇头,语气无奈而痛心:“他是疯了心,不想活了。”
明绰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太后,段知妘给了她一个眼神,明绰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惊得捂住了嘴。温峻定是起了僭越之心,想要太后改嫁。太后有情人,乌兰徵愿意睁只眼闭只眼,还肯重用,说到底是因为太后和温峻都于社稷有用,他愿意顾全大局。但温峻若公然求娶太后,辱及先帝,乌兰徵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的命,到时候追究起来,连太后也逃不过罪责。
怪不得段知妘突然冷落了温峻。
明绰放下手,把那份惊愕咽了下去,半晌,轻声道:“温大人也是痴心人。”
“我要他的痴心有何用?”段知妘毫不犹豫地反问,声音冰冷,“我要的是他活着,好好为我做事!他口口声声地不分胡汉之别,真论起婚事就一口回绝,步察巴合会怎么想!你以为齐木格今日为何要羞辱他二人?咎由自取,愚蠢至极!”
明绰被她一连串质问得不敢出声,段知妘也知道不该冲她,几句话说完便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狠狠克制,憋得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呼出了一口气,平复了声调:“你今日处理得很好,回去早些休息吧。”
这便是下逐客令的意思。明绰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留下。太后很少会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透露给明绰,可是这一刻,明绰似乎感觉得到她在想什么。她本以为段知妘当时恨不得立刻就要召雍州军踏平丞相府是因为她恨齐木格,但转念一想,太后其实从来不是一个这样冲动的人。
明绰觉得她似乎并不应该就这样起身告辞,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或是表达理解之类的话太绵软了,更像是会发生在她和桓宜华或者是叱云额雅之间,而她始终不知道与太后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距离。段知妘显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婆母,但也称不上姐妹,她有的时候会让明绰想起母亲,但更多的时候,段太后就是段太后。她们是同盟,却不是朋友;是对手,却不是仇敌。
“所以太后才宠幸法师吗?”明绰突然问,“为了让温大人死心?”
段知妘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被明绰的这个问题激怒了。太幼稚,又太自以为是。她才多大?见识过几个男人?人间情爱她到底懂了几分?就敢来这样揣测她做什么,不做什么?
“不,”段知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宠幸慧玄,是因为我愿意。”
明绰不为所动,平静得近乎一种挑衅:“那今日太后不该冲动。”
段知妘没说话,她长久而安静地注视着年轻的皇后。那份被挑衅的怒火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她还是不明白萧明绰留在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为了窥探她的内心?还是她又有什么无聊的心结需要她来开解?段知妘厌烦萧明绰偶尔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令她想起了另一位太后。有的时候她是故意的,当她需要与萧皇后结盟的时候。但她不想做萧明绰的母亲。她没有耐心拉着她的手,安慰她不要太担心远征的丈夫,温柔地解释为什么她应该这样做,或者为什么不应该那样做——那是谢拂霜该做的事情。段知妘甚至在心中升起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憎恶。你没有把你的女儿教好,现在她站在我面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段知妘顿了顿,“我以为他明白。”
慧玄就明白。他很聪明,也知道
进退。段知妘知道他那里都是虚情假意,但慧玄聪明就聪明在他并不试图以此来冒充爱情。太后不需要爱情,太后需要的是他的顺从,和看透他清冷的出家人皮相下面那颗世俗心所带来的满足。他自恃才高,却只能曲意奉迎,任凭太后掌控——他越是有才,太后就越喜欢他。
“我不是为了让温峻死心。”段知妘突然笑了一声,“萧明绰,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不必像你一样,只为了一个男人活着。”
明绰感受到了她有意的刺痛,便把慧玄曾想背叛的事咽了下去。
“但太后还是对温大人有情。”
“花好月圆都有尽时,过了就是过了。”段知妘看着她,还是带着那股淡淡的讥讽,好像她什么都不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段知妘还是耐心地,几乎带着怜惜,对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皇后说,“情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明绰垂下眼:“那太后应该杀了他。”
温峻僭越,已经危害到了太后的安全。他还拒婚步察巴合,有损胡汉相融的大策。若段太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无情,温峻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段知妘只是闭上了眼睛:“出去。”
明绰再无别话,起身告辞。
梁芸姑一直在殿外相候,接上了明绰回到长秋殿,明绰也没有休息的意思,马上又到案前给乌兰徵写信。梁芸姑为她磨墨,见她铺开纸写了两句,又停下来,手里握着笔,撑住下巴,眉头紧锁。
“芸姑,”明绰心里还是没放下那层疑虑,“你今日见到贺儿薄了吗?”
梁芸姑也摇了摇头:“好像去的只有他那个小孙子。”
“不对劲。”明绰想得出神,轻轻别过脸张开了嘴。她自小便有咬笔杆子的习惯,梁芸姑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当即伸手一拨,不许她咬。明绰扑了个空,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了梁芸姑一眼。梁芸姑笑笑,继续给她磨墨,突然道:“慧……那个方千绪也问了此事。”
“啊?”明绰一惊,“他什么时候问的?”
“就从长霄殿出来的时候。”
“你怎么说?”
“说没看见贺儿薄啊。”
“那他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梁芸姑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然后他就走了。”
明绰的眉头皱得更紧,又把笔杆子咬住了。梁芸姑嘴里“啧”了一声,只道:“脏。”明绰也不理她,边琢磨边咬,想得出神。
如果连慧玄也注意到了此事,那就决计不是她多心。
贺儿薄跟他那个死了的姐姐一样,心里没什么主意。乌兰郁弗也知道这个妻弟没用,没给他实职,所以他也只能跟在齐木格身后。
但说到底,还是贺儿薄得身份更贵重,除了他姐姐曾经是乌兰郁弗的皇后,他们贺儿家世世代代都是乌兰部的嫡系,是皇家的近亲。当初立后大典,贺儿薄才是把刀剑献给明绰的亲族之一,齐木格并不在此列。
倒是齐木格这个人,称得上“白手起家”。
他原本出身哪个部落已经没有人知道,也许是家里犯了什么错,被原本的部落驱逐了。据说,他跟随乌兰郁弗的时候,身上连一件抗冻的衣服都没有,赤贫如洗,唯有一条性命,一腔悍勇,誓死追随。后来显贵了,才有了诸部势力跟随。
但他不喜欢那些原本就很有实力的部落,反而是喜欢曲甘部、阿巴颜部这种散落在西海最贫瘠偏远地方的人——就是在西海,曲甘部这种穷得连牛羊都牧不起的部落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在乌兰人眼中,他们也算是“异族”。还有他的养子乙满,一头赤发,被视作妖邪,一生下来就被抛弃,齐木格也不嫌弃。他把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集合到了自己身边,势力竟也能够同贺儿、步察这样的乌兰嫡系比肩,到乌兰徵登基,更是连贺儿薄和步察巴合都要让他一头。
梁芸姑停下了磨墨的手,突然道:“贺儿薄没用,但他生了个好孙子啊。”
明绰不咬笔杆了,抬头看着她。
梁芸姑往下说:“陛下从西海回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是贺儿库莫乞,留在西海镇守的是乙满。但是如今倒过来了……”
明绰接上话:“贺儿薄反而要跟丞相反目了?”
梁芸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明绰笑了一声:“这叫什么理?四面都要作战,总要有人守这里,有人守那里。陛下那就是有什么人用什么人,哪就是这个意思了?”
“陛下不是这么想的,底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贺儿薄又是个糊涂人。”
明绰难以置信:“这也太糊涂了——就算陛下真是这样的意思,那贺儿薄不是更该在此时巴结好丞相吗?”
梁芸姑摇了摇头:“长公主是聪明人,哪知道糊涂人是怎么想的。从前丞相对他呼来喝去,他大概还没觉出来呢,以为是丞相要他帮衬。如今没了底气,就要甩脸了。这世上啊,越是糊涂的人,脾气还越是大。”
明绰让她说得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微微敛了神色,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道:“若当真如此……”
她又想起乌兰徵那句“把长安交给你了”,突然把刚写好的两句话团掉,搁下了笔。
“长公主不写了?”
“阵前凶险,先不拿这些事打搅他。”明绰想了想,“我自有打算。”
第65章
很快,军报便接连不断地从前线传来。
燕军抵达函谷关,乌兰徵占据弘农郡,先切断了洛阳西路的粮道。拔拔真本人并不在洛阳,守军是他招降来的汉人将领石简。石简坚守洛阳西南方向,在宜阳与乌兰徵正面交战,石简不敌,大败而归。拔拔真增兵两万,沿黄河北岸疾驰而下。
明绰正奇怪拔拔真为什么还没有亲至洛阳,更远的战报才缓缓从建康发来。
袁增与袁煦主力控制了北平郡的白狼山要隘,继而占据襄平,完全掐断了从辽东到冀州的陆上粮道。谢维献策,封锁了自卢龙到渔阳的辽西走廊。袁綦则率轻骑五千,自幽州蓟城出兵,经涿郡,直捣邺城。
那两万的屠珲部兵马还没到洛阳,又半道折返,仓皇回援。
石简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只好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往洛水东岸,以宜阳、孟津为防线。乌兰徵大军压上,猛攻七日,打得石简一路退回城中。但他依然以洛阳宫城为依托,以伏兵和火攻反击,坚决不退。
乌兰徵在给明绰的信中大赞石简,恨不得能将此人招入麾下。
“他倒是一句不夸袁家父子,”明绰手里拿着信朝梁芸姑抱怨,“本来说好了只是帮他掐断辽东,如今袁綦都打到邺城了。”
这一仗,萧盈得出多少钱,多少人。明绰一想这都是娘家的钱,心疼得直嘬牙
花子。
梁芸姑脸色却严肃得多:“只怕是袁家少将军贪功。”
明绰抬起头,被她这么一提醒,马上也明白了什么。
原本大雍只需要占据东面的辽西走廊,但邺城一旦被袁綦拿下,这场联盟的性质就变了。乌兰徵一定会想,下一步呢?
如果萧盈是假意合作,其实借机朝北方扩张,那袁家父子会不会从邺城一路逼近?到时候石简肯定是守不住洛阳了,但是已经被石简大大消耗了兵力的乌兰徵,也未必还能与袁氏父子一战。那就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别说在信里夸袁氏父子,乌兰徵没问责皇后就已经算得上冷静了。
明绰顿时感觉牙疼。袁綦勇则勇矣,好像没什么脑子。
她愁了十几天,更新的战报才终于传来。袁綦果然是贪功冒进,领着五千人去邺城放了把火,转头又跑了。据说回去以后袁增气得要军法处置,手下的将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求情,袁煦甚至脱了甲请求与弟弟同死,好不容易才让袁增收回成命。死罪虽然免了,一百军棍还是逃不掉。萧盈甚至亲自给乌兰徵去信告知此事,以期消除误会。
乌兰徵这时自然要替袁綦说话,洛阳的战局一片大好,确实是袁綦在邺城放那一把火的功劳。
但袁綦回撤,拔拔真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飞快对局势作出了判断,认定大雍没有投入更多兵力朝北方扩张的打算,当机立断地暂时舍弃辽东,亲率重兵向洛阳驰援,与乌兰徵正面开战。乌兰徵原本已经打进洛阳城,又不得不回撤,重新回到了宜阳、孟津防线以西,与拔拔真对峙。
此时,距离乌兰徵出征已过了四个多月。长安已入夏。
明绰在这段时间找机会见了贺儿薄两次,想试探一番。但贺儿薄果真是个糊涂人,甚至不用皇后如何旁敲侧击,自己就把对丞相的不满说出来了。明绰心里有数,言语间将他捧得极高,说可汗不在,她又年轻,应该是由亲贵们主持大局……把贺儿薄哄得北都快找不着在哪儿了,果然主动去拉了当时为明绰献上刀剑的亲族们过来,常与皇后交游宴饮。
其实段太后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手段太强硬,从三年前就有意地想让皇后来扮好人。明绰在西海年轻人里面本就名声好,讨人喜欢,经历了上次丞相府一事,年纪大的也觉得年轻的萧皇后处事比段太后更和缓些,有事情愿意找她。太后就在这个时候顺势提出,洛阳战局胶着,需要佛祖的庇佑,她要去西觉寺祈福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皇后。
明绰私心里觉得太后就是嫌宫里热,去西觉寺乘凉了。她其实也想去,但已经走不开了。
豪尔特寿宴一事如今已经风头平复,萧典足足称病一月,才肯出来见人。皇后为他撑腰,连有人说了一句要献野猪肉给萧尚书补补身子,都挨了皇后的教训。一时也有不少人心中忐忑,担心皇后是面慈心狠,要秋后算账。
但明绰并没有要追究那件事。齐木格膝下无子,就那么三个女儿,豪尔特是唯一还没出嫁的,是齐木格的心头肉,此事所有人都知道。他喝多了酒,随口一说罢了,乌兰徵又不是那种多疑寡恩的皇帝。明绰虽然在齐木格面前威胁要写信告状,也跟萧典这么承诺过,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事儿写在信里,乌兰徵根本就不会当回事。
萧典口口声声说齐木格有反心,明绰还想再添把火,把齐木格的“反心”再养得更明显一些,等乌兰徵回来自己看看。
只有为君者真的起了忌惮之心的时候,酒桌上的戏言才不再是戏言。
只可惜齐木格比贺儿薄有脑子得多。如今丞相戒备非常,已停了府中的宴饮玩乐,甚至都不怎么上朝与萧典打照面,颇有暂避风头的意思。
另一个一直还没上朝的是温峻,他的腿被丞相府兵伤及了骨头,确实是不好动弹。明绰暂时不能处置丞相,虽然知道温峻多半不会在心中怀怨,但温峻的名声和人缘都好,明绰唯恐其他汉臣替他不平,于是特地抽了个时间,亲自上了一趟门。
明绰没打算摆皇后的架子,带的人很少,也没提前通报。直到皇后到门前了温峻才知道,拄着拐就出来迎了。他府中比起丞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这两年虽然官大了,住的地方还是小,下人也没几个,所以温峻十分羞窘,一直向皇后告罪,怕怠慢了。
“真的不怠慢……”明绰哭笑不得,不知说了第几次,“温大人快坐下吧!”
温峻只好红着脸坐下,他行动不便,还是梁芸姑搭了把手才扶着坐稳。他会客的地方就是书房,明绰环视了一圈,发现她从建康带来的那些书竟有一大半都在他这里了。纸书都还算是新的,更多的是旧竹简,堆满了架子。桌上还有摊开的一卷纸,砚中仍有新墨,笔架在砚台边,羊毫仍湿。明绰便一笑:“看来是我扰了温大人做学问。”
“皇后真是折煞臣……”
“大人在写什么?”
“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温峻有些不好意思,“臣得了一块拓印,是从闾久须氏王陵中的墙壁上拓下来的——哦,闾久须氏就是……”
明绰接了话:“乌兰先祖。我知道。”
温峻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皇后博学。”
“是温大人那本《西海志异》写得好。”
温峻脸上更现喜色:“原来皇后读过……唉,多年前的疏浅之作,让皇后见笑。”
“你接着说那块拓印,写了什么?”明绰顿了顿,又道,“西海人不是没有文字吗?”
“没有太成型的文字,”温峻解释道,“但是王陵之中,总还是有些简单的图样记叙先王功绩,就是晦涩难懂,后人已经看不明白了……臣也就是好奇,不过瞎猜自娱。”
明绰不禁哑然失笑,她还以为温峻定然过得愁云惨雾,没想到他忙里偷闲,还能自娱。国家打仗,丞相擅权,太后移情,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比不上死人坟墓里墙上语焉不详的图样。
“温大人光风霁月,”明绰由衷地叹了口气,“我该学一学。”
“臣不敢。”
二人正说话,却听书架后面突然传来“啪”的一声,一卷旧竹简摔到了地上。明绰原本还没多心,偏偏有只手立刻伸出来,把竹简捡回去了。明绰马上转头看向温峻,他也是表情尴尬,半点藏不住心绪。
于是明绰就明白了:“冯先生,出来吧。”
书房里一阵静默,温峻动了动,但明绰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不过顷刻,冯濂之果然从藏身的书架后走了出来,向皇后磕头行礼:“草民见过皇后。”
“冯先生在这里做什么?”
温峻赶紧请罪:“皇后恕罪,是臣请他过府一同参详那张拓片。臣……”
明绰打断他,又问冯濂之:“那你躲什么?”
冯濂之低着头,只道:“草民卑贱,不敢污了皇后的眼。”
明绰低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冯濂之始终没有抬头。温峻已经伸手去够他的拐,想站起来替他求情,但明绰只道:“那就一起坐下吧,也跟我讲讲,那拓片上到底都说了什么。”
冯濂之一惊,没忍住抬头看了明绰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是。”
实际上那拓片讲了什么,他们俩也没参详出来。三人边喝茶边聊,倒有一半时间是明绰在旁敲侧击地问冯濂之的身世。他祖籍在凉州,十三岁时,家乡被乌兰人劫掠,父亲被杀,他与母亲都被掳回了西海做奴隶。后来乌兰郁弗一路打进汉人的地盘,要权贵们学汉话,齐木格学不会,也不肯学,便从羊圈里把他挑了出来,带到了长安。
明绰一听就明白了,冯濂之谈吐得体,当初被齐木格带到御前,面对乌兰徵也没有畏缩之意,从十三岁起就做了乌兰人的奴隶,如今还能与温峻交游论学,这份学识气度,想来遭难之前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家。
“当年是我轻慢了冯先生,”明绰举了茶杯代酒,“先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冯濂之仓皇跪地,忙道:“草民不敢!”
明绰伸手欲扶,冯濂之不敢沾她,跪在地上缩了几步,明绰只好收回手:“先生起来吧。”
冯濂之犹豫片刻才起了身,一张脸煞白,耳朵尖却红得要滴血,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情绪,却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那你母亲如今可好?”
冯濂之垂头:“家母不耐劳苦,早就去世了……”
“可还有亲人在世?”
冯濂之还
是摇摇头,明绰不确定这是“没有”,还是他也不知道。
“凉州如今也在大燕治下,”明绰想了想,“已太平多年了,冯先生可有回乡寻过亲?”
冯濂之苦笑了一声,只道:“草民这条命是丞相给的。”
言下之意,便是齐木格不放他走了。明绰眉毛一扬,与温峻对视了一眼,只见温峻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与冯濂之结交,自然知道两人立场不和。但实在意气相投,像遇到闾久须氏拓片这种事,实在也没有旁人可以一起参详,温峻一向都是不提丞相。但如今话已提到了丞相,冯濂之自己也知道不能久留了,执意告辞请退。温峻也没留他,等他一走,忙向皇后告罪。
明绰并不生气,只是反问他:“温大人何罪之有?”
“臣与冯濂之结交,纯为学术之故……皇后明鉴,臣绝无与丞相攀附之心!”
“我知道。”明绰敛了敛袖子,也起了身,“你要是有那个心,也不会被人打断腿了。”
温峻跪在地上:“皇后放心,臣不会再见他了。”
“这又是何必?”明绰笑了笑,“知己难得啊,温大人。”
温峻一时摸不清楚皇后这是真心话还是敲打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明绰的脸色。他与齐木格的翻译是好友这件事,连太后都没敢告诉。今日也是突然被皇后撞破,实在没办法。
明绰又道:“你既与他结交,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你总该知道吧?”
“臣……”温峻茫然地眨了眨眼,“知道。”
“那就派人去凉州,找一找冯家可还有亲人在世。”明绰看着他,“知己一场,温大人这点事都不愿意帮他吗?”
温峻又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但现在是皇后亲自开的口,温峻只是怔愣了片刻,便马上俯首行礼:“臣明白了。”
明绰笑了笑,抬手把温峻从地上扶了起来:“温大人,好好养伤。”
明绰回了宫,好像完全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提起。洛阳的战事已到了僵持阶段,军报反而缓了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乌兰徵的私信。陛下怨念很大,说谁谁谁写信夸皇后把朝政处理得很好,怎么连大臣都知道给他写信,皇后不给他写。明绰只好回复,让他别浪费人力传这样不相干的信,早点打了胜仗回来再说。于是洛阳下一封来信便是贴了鸟羽的军中急件,吓得明绰拆信的手都在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一打开,还是乌兰徵的笔迹。上一句还在说拔拔真被断了粮草肯定撑不长久云云的“正事”,下一句就开始星星月亮、思卿念卿地胡言乱语。明绰看得哭笑不得,倒想问问教陛下汉话的到底是哪位师父,这都教的什么东西,嘴上只道:“怎么这样胡闹!”
梁芸姑低着头给她整理案头已经堆起来的文书,嘴角也含着笑:“都把陛下逼成这样了,长公主就回一封吧,一路都有驿站换马,又累不死人。”
“劳民伤财。”明绰小声道,“什么昏君。”
梁芸姑点点头:“好,你是贤后。”
明绰假装没听出来她阴阳怪气,顺手从群臣的上表里抽出了温峻熟悉的笔迹。前面照例问安,写了几件汉学中的杂事,要皇后定夺,然后又不经意地写了一笔,“凉州事已了”。紧接着,笔迹突然就变了,前言不搭后语,只写了几个字。
“骊山北麓,柳泉村。”
第66章
明绰传了地方令来问,却说不知道“柳泉村”这个地方。她去查去年为了筹备军队粮草时朝各地征粮的记录,也没有查到有“柳泉村”交过粮。
然而皇后派了人去骊山北麓,回来却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小村子,人口还不过百,拢共那么几户,只有老人和女人,一个青壮年都不剩了。许多人家都已经门户倾塌,看起来饱受战争之苦,也许正是因此,才免了这个村庄的征粮。
明绰再传温峻来宫里问话,他承认那一句是冯濂之在他奏疏中所写,但冯濂之一句都不肯多解释,还嘱咐了他不要告诉太后,这件事只能让皇后知道。明绰让温峻再去联络冯濂之,那人却再也没有出过丞相府。
明绰一时毫无头绪,只好暂时抛到了脑后,却在几天后的深夜突然被梁芸姑唤醒。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没听清楚梁芸姑说什么。梁芸姑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上衣服,只道:“慧玄法师来了。”
明绰一愣:“方千绪?”
他大半夜的怎么进的宫?
“奉太后手谕来接皇后出宫。”梁芸姑来不及给皇后梳头,只把一顶帷帽套在了明绰头上,拉着她就起身。明绰还想问话,但梁芸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先别问。今天晚上贴身伺候的是冬青,她也醒着。梁芸姑交代了她两句,让她还是在屋里呆着,做一切如常的样子,不要叫醒其他人。明绰被这架势吓得不敢再问,看着梁芸姑动作飞快地在从妆奁里拿出什么,又从案上拿了什么,最后用一块布包住了皇后的玺印,揣在身上,催着明绰出去:“快走!”
明绰跟在她身后,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绕到了长秋殿后面的小厨房,走了一条宫里仆役通行的窄道。夜深无灯,明绰没走过这条路,不敢快步,只好叫了一声“芸姑”,那语气分明还是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子。
梁芸姑停下来,单手把皇后玺印抱住,腾出一只手,牵住了明绰往前走。
“丞相在骊山深处养了三千死士。”梁芸姑把声音放得很低,不像是怕被人听见,倒像是不想吓着她,“柳泉村里的老弱妇孺其实是丞相安排在那里照顾和监管死士的人。”
明绰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下子全明白了。
养三千死士花的是钱,但私造三千人军队所需的甲和兵器,不可能靠花钱就无声无息地做到。齐木格若要起事,必定要先去长安武库拿兵器。皇帝不在,太后和皇后的手令都能打开武库。但是太后手里有雍州军,他胁迫不了,那么他的目标就只剩下皇后。
梁芸姑拉着明绰拐了个弯,也不知道这是宫里哪块地方,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月下却停着一辆马车,慧玄站在马前,见到她们二人前来,礼也不行,只催着明绰赶紧上车。
“去哪里?”明绰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西觉寺。”
明绰和梁芸姑都爬进马车,慧玄动作敏捷地跳进车夫的位置,一扬鞭,催着车马跑了出去。
长安的夜晚很平静,无人也无灯,一点儿不像是有什么动乱要发生的样子。慧玄没有走城中的大道,从城外的小路绕去了西觉寺,等走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明绰一下车,便见到西觉寺外重兵围着,段锐亲自站在门口迎接皇后。
“段将军,”明绰让他免礼,“雍州军全都来了吗?”
段锐只道:“皇后放心,西觉寺绝对安全。”
他说完这句,就再也没有对皇后解释什么,做了个放行的手势。慧玄在前面带路,梁芸姑始终站在明绰身边,还拉着她的手。明绰在帷帽下努力地辨认到底是寺中哪里,等到发现还是去了清心居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太后呢?”
慧玄把房间门推开,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但明绰没动。
“我要见太后。”
“太后已经带兵进城了。”慧玄语气平静,“皇后还是进来先喝杯茶,压压惊。”
明绰犹豫了片刻,她不想听话,但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这段日子以来,她在群臣之中斡旋,自觉诸事都在把握之中,但原来都是错觉。今晚她突然又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被保护,也被控制。
太后才是长安真正的主人。
慧玄看不清她帷帽下的表情,只看到帷帽垂下的轻纱被清晨的风拂起来,贴住了她的面颊,勾出她侧脸的弧线。然后皇后低下头,无声地走进了房间。慧玄侧了侧身,让梁芸姑也进去,最后才在她们身后掩上了门。
明绰摘下了帷帽,接过了慧玄递过来的一盏热茶,但完全没有喝的意思,往桌上一放就开了口:“太后怎么知道丞相养死士的事情?”
慧玄还在给梁芸姑倒茶,闻言只道:“皇后不该打草惊蛇。”
明绰脸上一红,她已经推测出来了,今晚突然有异动,肯定是因为她派人去了柳泉村——可是冯濂之那话语焉不详的,她肯定会去查啊!
“查也不该是这样大张旗鼓的查法。”慧玄把茶递给了梁芸姑,摇了摇头,那模样好像是在叹息明绰还是太嫩了。她明知温峻的折子上多半是冯濂之的笔迹,那此事必然和丞相有关,竟然还是不多加小心……可是话到嘴边,慧玄还是把那些淡淡的责怪之意收了回去。
皇后毕竟新立,手里的人都是明路上的。她那边又是召地方令,又是查交粮记录的,不仅丞相被惊动,连太后也没有瞒过。太后的人隐秘得多,在骊山走了一圈,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丞相今夜起事……”明绰心里突然一紧,难道又是冯濂之报的信?那他可还有命在?
但是慧玄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丞相今夜没有起事——至少现在还没有。”
明绰愣住了,眨了眨眼:“那太后为何……?”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慧玄看了一眼梁芸姑怀中显眼的印玺,突然笑了笑,“还是梁女史办事牢靠,想得到把皇后印宝也带上。”
梁芸姑立刻保护性极强地护住了怀中的印玺,同时一只手臂伸出来挡在了明绰面前:“太后到底想干什么!”
“放心,”慧玄笑了笑,“太后只是以防万一。”
明绰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如果齐木格今晚根本没有起事,也就没有进宫挟持皇后的危险。那么太后把她带来西觉寺的目的就很明确了。她掌握了骊山的秘密,就一刻也不肯耽搁地要把齐木格置于死地。所以冯濂之才会让温峻不要告诉太后,但是温峻毕竟没有听他的。太后连夜把皇后接到身边,除了要保护她的安全,也有保证皇后站在她这边的意思。太后会召集满朝文武,让乌兰部的权贵们也看看,此事她已经得到了皇后的支持,不给明绰一点留下齐木格性命的机会——她知道,明绰一定会这样做。
洛阳那边还在胶着,齐木格出了事,万一乙满阵前哗变,乌兰徵怎么办!
明绰猛地站起来,想往外跑,慧玄把茶放下,叹了口气:“皇后,你救不了齐木格了。”
明绰回过头看着他,慧玄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坐下。他眼中没有半分嘲讽皇后棋差一着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同情,甚至是理解。明绰拳头紧握,半晌也没有想出来她要怎么突破西觉寺外面的重兵,最后只能重新坐了回来。
慧玄这才宽慰似的对她说:“齐木格未必就不动手。养死士一事既然已经败露……”
“那也是被太后逼的!”明绰不自觉地咬牙打断了他。齐木格权倾朝野,深得乌兰徵的信任,就算他有些小人得志,忘乎所以,最多也就是僭越。他若要谋反,没有必要阴养死士,手里有的就是兵。可他让部下都跟着乌兰徵上战场,却又在骊山深处养死士,那就很明显是为了在太后的雍州军面前自保。
慧玄:“所以啊,太后不能给他留下去陛下面前自辩的机会。”
“就算他能自辩,陛下心里也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明绰急切道,“再加上他种种僭越的言行,等陛下回来……”
“等陛下回来,他就已经驱散死士,毁灭证据了。”慧玄摇了摇头,“太后太了解陛下了,当年拔拔真与兀臧蛮之叛,让先帝含恨而终,陛下有了心结。齐木格在那个时候展现出来的绝对忠诚,在陛下心中是很难推翻的。若是此战得胜,乙满再立军功,齐木格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错过了这个时机,以后就很难再动他了。”
“所以,”明绰牙关咬得更紧,几乎绷出血,“她就不顾洛阳的战局,也不顾陛下在阵前的安危吗?”
“若是齐木格继续得势,死的就会是太后。”慧玄的声音近乎冷酷,“洛阳胜不胜是乌兰徵的霸业,与她何干?”
明绰突然噎住,说不出话来。她不死心地在心里反推,到底是哪一步上她本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是她不该要温峻拉拢冯濂之?可是冯濂之说此事只能告诉皇后,就是因为感念她的恩情,不想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齐木格挟持,这就说明齐木格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的。到最后,明绰终于不得不承认,慧玄是对的。太后和齐木格之间早就是死局,乌兰徵留给她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慧玄再次把明绰一口没喝的茶往前推了推:“皇后现在要想一想,陛下回来以后该怎么办。”
明绰咬着下唇,什么都没说,她担心的是乌兰徵还能不能平安回来。最后是梁芸姑开了口:“请法师赐教。”
“皇后可以放心,以陛下在军中的威信,即使乙满哗变,也不至于鼓动全军,伤到陛下。更何况乙满也不会这么做。”
明绰终于抬起头:“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齐木格今夜若动手,太后杀他名正言顺,乙满无话可说。齐木格若不动手,乙满定要为齐木格养死士辩解,他只会越发示弱,争取圣心——但无论如何,齐木格今晚一死,陛下只能班师。”慧玄顿了顿,“皇后见过陛下真正发怒的样子吗?”
倾力一战,却无功而返,乌兰徵必会把这笔账算得一清二楚。
明绰已经想到了:“我让他失望了。”
“非也。”慧玄摇了摇头,“陛下是不会跟皇后生气的。”
明绰惨然一笑:“法师未免太看得起我。”
她是得宠,但是乌兰徵不像是那种为了女人会昏头的皇帝。
“是皇后妄自菲薄。”慧玄唇边露出了一丝莫名的微笑,提醒她,“此战燕雍两国结盟,现在长安无功而返,建康又会怎么做呢?”
如果萧盈命袁增继续控制辽西走廊,那么拔拔真缓过一口气来,肯定会全力扑上去,那就成了大雍和屠珲部之间的战争。这么得不偿失的事情,萧盈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是坏就坏在袁綦已经带人杀到邺城了,拔拔真心里记了这笔账,大雍不愿意开战也得开战。那么萧盈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把盟约践行到底,支持乌兰徵到灭了拔拔真为止。
“为了和建康的盟约,陛下也不会把齐木格之死怪到皇后头上。要平复乙满和齐木格手下诸部落的怒气,陛下只会惩处太后。”
明绰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适。她对乌兰徵太“有用”了,所以他才不会对她生气?
但她很快又收拢心绪,明白了段知妘今夜把她带来西觉寺的第三层目的。
皇后也参与了齐木格之死,陛下要追究,择不开她。
“皇后现在就要想清楚了。”慧玄侧过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若有所思,“若齐木格真的没有动手,骊山北麓现在应该已经被雍州军屠干净了。太后控制了丞相府以后,会让皇后来下这道杀齐木格的令。皇后不能答应。”
“我不答应有用吗?”
“没用。”慧玄笑了,“但皇后要让群臣都看见,你是被太后胁迫的。等陛下回来了,你也是这么说,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太后一个人头上。”
明绰眉头一皱,这本来就全都是太后一个人干的,但慧玄这样说,就让她显得尤其无情无义,明绰心里不太舒服。她与太后亦有盟约,她答应过会帮太后杀齐木格的。
“法师同我说这些话,太后知道吗?”明绰冷了脸,“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后,太后会杀了你?”
慧玄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久到明绰甚至觉得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从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别的人。
“那也没什么。”慧玄又笑了,他现在看起来和当年出现在龙盘山道的时候一样,明绰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无力前行的小女孩,因为这个清俊出尘的微笑而无由来地信任他。
“也许那样,皇后便能相信檀越辅佐效忠之诚了。”
段锐在一个时辰以后走进了清心居的小院。一切皆如慧玄所说,太后已控制了丞相府,召集群臣,接皇后回宫下令。皇后苦谏,不愿下令。太后命人去搜皇后印宝,一无所获。最后太后亲自下了懿旨,以谋反罪将齐木格灭门。
据太后所说,皇后受到惊吓,病中无法理事,太后重掌大局。她一度试图封锁消息,但很快就发现,在齐木格被处死之前,步察巴合就已经乔装出城,直奔洛阳而去。
十五日后,乌兰徵班师。
第67章
明绰还未走进大殿,就听见了里面此起彼伏的哭声。
乌兰徵坐在上首,甚至身上的甲还没卸下来,脸上还有一路的风尘,也没空洗一洗。群臣在殿中跪了一地,唯独太后站着。但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站在陛下身边,而是在阶下,同样等待着君王的审判。温峻和萧典都跪在她脚边,身边是一具刚咽气的尸体,那本是柳泉村里留下的活口,要当庭指证丞相阴养死士一事。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乌兰徵一剑杀了。
这样明确的态度,似乎一切指认和对质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在哭的是乙满和几个齐木格的部下将领,他手里举着一串东海珠,明绰一眼便认出是当日她拿去送给豪尔特的那串,莹白的珠子上溅了血,已然干涸,触目惊心。
“豪尔特还是个孩子,可汗,你是看着我妹妹长大的……”乙满哭着膝行几步,抱住了乌兰徵的腿,“这个女人连豪尔特都没有放过!可汗!我妹妹做错了什么!”
乌兰徵闭了闭眼,紧紧咬着牙关。他的手伸出来,摁在了乙满的肩膀上。他安慰的动作像是一种鼓励,那几个齐木格手下的人都学着乙满的样子跪着上前哭诉。步察巴合叔侄两个也在说话,萧典见势不好,也着急进言,一时殿上闹闹哄哄,反而一个人的话都听不清楚。
乌兰徵没有喝止任何人,突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所有人就不自觉停了下来,视线紧紧跟随,看着他走到了太后面前,停下了离她两阶高的位置。乌兰徵原本就很高,段知妘不得不昂起头看着他,明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乌兰徵低头看着她的眼神。
慧玄问过她,有没有见过乌兰徵发怒的样子。明绰见过很多次,大部分时候她就是他生气的理由。但这是第一次,明绰在乌兰徵眼里看到了杀意。
“额赤哥的尸体在哪里?”这是他问段知妘的第一句话。
段知妘昂着头:“乱臣贼子,自然是曝尸荒野。”
乙满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叫,恨不得扑上去一口一口咬死她,被几个人拦腰抱住。步察巴合哭叫着用乌兰语向可汗哭诉那一夜的惨状,他如何眼睁睁看着雍州军把齐木格砍碎的尸体扔出来……贺儿薄却低着头,蜷着背,努力想把自己往后缩,恨不得原地消失。
乌兰徵歪着头听步察巴合的哭诉,眼底慢慢发了红。但他越气,说话的声音就越轻:“朕把雍州军留在你手里,是要你替朕守住长安……太后就是这么替朕守的?!”
“齐木格阴养死士,意图谋反!”段知妘一字一顿,丝毫不退,“本宫以雍州军镇压,正是要为陛下解后顾之忧!”
她话音未落,乌兰徵突然抬起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明绰没忍住心里一惊,以为他这一巴掌要打下去。段太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立刻重新昂起了头,几乎是挑衅般扬起了声音:“陛下要打便打,就是拿鞭子来,拿刀来,我也是一心为了大燕!齐木格一日不除,长安一日难安!”
温峻膝行一步,恨不得拦在太后身前:“子不可伤母——陛下!太后有养育之恩啊!”
乌兰徵转过脸来,动作很慢,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暂时还不想惊动猎物。
“养育之恩?”他冷笑着重复了一遍,把手放下了。
“可汗没有这样恶毒的母亲!”乙满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她是天上降下来的灾星,她是祸端!”
明绰实在没有忍住,叫了一声:“陛下——”
但是乌兰徵就像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诬陷丞相阴养死士的折子,是你上的,对么?”他蹲下来,平视着温峻。“诬陷”两个字太意味深长,段知妘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声音一下子变了:“陛下!”
乌兰徵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他的眼睛就这么牢牢地盯着温峻,看着他脸色发白,在极大的恐惧中抬起头,看了段知妘一眼。然后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跪直身子,朝乌兰徵磕了一个头。
“陛下!”温峻扬声道,“此事都是臣一人所为,太后不知!”
“不!”段知妘的声音变了,她意识到了温峻要干什么,明绰远远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突然坠落到地上,玉一样,摔得支离破碎。
“陛下……”段知妘的眼泪落下来了,伸出手想去抓乌兰徵的衣角。可他身上只有冰冷的轻甲,“徵儿?”她唤了一声,但是乌兰徵还是不肯看她。
温峻的声音盖过她:“太后是陛下的母亲,是大燕的母亲——”
乙满:“她不是可汗的母亲!”
温峻把头上的冠取下,像端着自己的头颅,献给乌兰徵:“陛下要为丞相复仇,臣欣然赴死!但陛下不可不做圣主,忤逆不孝之事,万不可为!”
乌兰徵站起来一挥手,立刻有两个穿甲的卫士上前,一把摁住了温峻。他手中高举的冠颓然落地,沾到了地上的血。太后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从他们手中把温峻抢下来。乙满和步察巴合都在说话,他们意识到了乌兰徵想拿温峻来当替罪羊,仍不甘心地要求他严惩太后。可是段知妘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了温峻的一条手臂,不许他们把他带走。然后温峻转过头,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足够了。”他很轻地对她说。
乌兰徵:“斩了!”
押着温峻的人用力一拽,太后失去了平衡,摔到了地上。明绰又往前一步,似是想拦住他们把温峻带下去。但是温峻看到了她,朝她摇了摇头。乙满和西海诸部的怒火一定要一颗人头来平复,那就用他的人头。
果然,乌兰徵突然警告似的低喝了一声:“够了!”
明绰转过头,看见乙满和步察巴合都闭上了嘴。乌兰徵不让那个人证开口,没有让温峻把齐木格养死士的罪名在明面上坐实,已经是给了他们面子。此事非要追究,齐木格是没那么无辜的。步察巴合似乎仍有不忿,但刚才哭得最激动的乙满却瞬间明白了乌兰徵给的台阶,拉了拉步察巴合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只这一错眼,温峻已经被带了下去。太后还伏在地上,片刻之前的骄傲和强硬已经荡然无存。明绰不忍心,上前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段知妘狠狠地挣开了她,几乎把她推倒在地。从那天皇后不肯下旨杀齐木格起,她对明绰就是这样的态度。但她现在眼里根本看不见萧皇后,撑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乌兰徵。
“去把额赤哥的尸首找回来,”乌兰徵转过头对步察巴合说,“朕要厚葬。”
步察巴合含着泪,磕了一个头:“是。”
乙满:“可汗……”
乌兰徵抬了抬手,示意他什么都别说,然后转向了段知妘。
“太后笃信佛陀,以后就长居西觉寺吧。”乌兰徵看起来很累,“把太后印宝留下,朕会让云屏去陪你。”
段知妘听出了他的威胁之意,“哈”地大笑了一声。温峻,云屏。他可真会挑她最痛的地方戳啊。
“若我不肯去呢?”
乌兰徵闭了闭眼睛,只道:“太后好好为大燕祈求国运,朕不动你的雍州军。”
原来还要她乖乖交出军权。段知妘仰起了头,
想控制眼泪不要落下来,但无济于事。
她知道杀齐木格是冒险了一点,但她以为他不会这样对她的。洛阳僵持不下,两边的粮草都支撑不了太久,班师是必然的结果,他最多就是找个借此发发脾气,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的。他还是那个没长大的男孩,她露一截胳膊就能把他看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但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坚实的同盟。她以为他知道这个,她以为他心里一定清楚,她做什么最后都是为了他好……她才不在乎他把爱给了谁,只要他们是一条心。
齐木格不除,必成大患。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好。”段知妘点了点头,伸手草草地在脸上拂了一把,“好。”她还是只有这个字。
她抬脚往外走,萧明绰又上来扶她,段知妘转过脸,好好看了她一眼。她眼里也都是泪,段知妘不明白,她假惺惺地哭什么呢?那天说什么都不肯下令杀齐木格,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之前说得多好听啊,可是事到临头,没有人会不顾自己的。段知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乌兰徵,又看了一眼明绰。他维护得也太明显了,甚至都不费心遮掩一下。殿上对质没有叫皇后,皇后自己来了,又不让开口。最后挑挑拣拣,杀了个温峻,来惩罚她。
段知妘自嘲地笑了一声,轻轻掰开了皇后的手。明绰第二次被她推开,终究没有再凑上去。身后絮絮说话的声音一直就没有停过,但是明绰都没有往耳朵里听,只是看着太后一步一步走除了大殿,然后转过身,消失不见了。
皇后是当晚才得知,乙满得到了陛下的允许,亲自斩下了温峻的头。事情到了这一步,两边都没话说,但其实两边都不满意。太后交出了兵符,当夜就重新住进了西觉寺,但这一次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陛下派人看住了太后的居所,形同软禁。乌兰徵本想把太后最信任的灵智无上法师也一并处置掉,最后还是皇后开了口,请他刀下留人。
“你知道那个和尚是她什么人吗?”
明绰一时没说话,把手里的水瓢举高一些,让温热的水沿着乌兰徵的脊背淋下去。宫里也有专门沐浴的汤池,但乌兰徵不去,到长秋殿的时候还穿着那身甲,明绰给他脱的时候看到他腰上、背上、腿上都是压出来的红痕,不知道这轻甲在身上多少天没脱了,当即就让冬青和秋桑搬了浴桶进来,烧了水亲自伺候陛下沐浴。
“知道。”明绰把水瓢放下,“所以才不能杀。”
乌兰徵回过头,皱紧眉头抓住了她的手:“为什么?”
“你已经杀了温大人,再杀法师,那不明着告诉天下人太后淫|乱后宫么?”明绰把手腕挣出来,“陛下处置温峻是为了平复西海诸部的怒火,要是让人三言两语的就把矛头转移了,那温大人不是白死了?”
乌兰徵没说话,静静地坐在水中想。他头上的编发已经散了,乌黑的卷发披在肩上,半截浸在水里,明绰想替他揉一揉肩膀,刚把他的头发撩开,就看见他右肩连着后颈一大片又添了新伤,粉红的嫩肉刚长出来,看着触目惊心。
明绰一愣:“怎么……”
乌兰徵问她:“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杀了温峻?”
明绰看着他后颈的伤,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当然不高兴,可是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办法。无论如何不能杀太后的,就像温峻说的那样,太后名义上是乌兰徵的母亲,以子杀母,那是要留在史书上被后人骂上千年的。孝道是汉学伦理的根基,若是乌兰徵真的这么做了,那这么多年的归汉之策等于付诸东流,那些尚未诚心归附的汉人世家心里更要觉得乌兰徵是没有人伦的蛮夷。
太后不能杀,就只能在汉臣里挑一个替她去死,温峻这两年被重用,风头盛,又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只有看到太后真的痛了,乙满和步察巴合才会罢休。
所以明绰什么都不想说,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气:“肩上又怎么了?”
“被火燎了一下。”乌兰徵说得轻描淡写。
对,他信里说过,石简用火攻反击。明绰的手指在他还凹凸不平的烫伤上流连:“疼吗?”
乌兰徵一只手湿淋淋地握住她,不让她动:“痒。”
明绰伏下来,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肩膀,把脸贴在他颈窝里,突然问:“你杀温峻,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乌兰徵没听懂她什么意思,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他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土,脸都洗过了,还是有一层黄黄黑黑的,明绰有点儿嫌弃地伸手搓了一把,乌兰徵歪着头不让,只问:“什么私心?”
明绰不想把那件事说破,别别扭扭地拐着问:“你是不是早就想杀他了?”
“没有啊。”乌兰徵困惑得真心实意,“他好好的,我杀他干什么?”
明绰看了他一眼,也不想再问了。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乌兰徵是早存了杀心也好,今次迫不得已也好,反正温峻都已经活不过来了。
“他那封折子是上给我的。”明绰的声音闷闷的。
乌兰徵拍了拍她的的手背:“我知道。”
“陛下也罚我吧。”明绰轻声道,“我已经给皇兄写了信,下次再讨拔拔真,皇兄还是会出兵相助的,陛下不用忌惮什么。”
乌兰徵微怔,然后突然从她怀中挣了出来,转了过来,非常严肃地看着她。怎么他的皇后竟然觉得他事事要看大雍皇帝的脸色?
“你……”乌兰徵有点儿咬牙切齿的。
明绰原本是端了张凳,坐在浴桶边上,被他这么一瞪,就坐直了。现在天热,她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寝衣,袖口被打湿了,几乎成了透明的,贴在她的皮肤上。刚才从背后抱着他,胸口也沾得半湿。头发松松散散地绾在一边,沾了水汽,有点儿毛毛的,像初生的小狼身上那一层胎绒。乌兰徵在那股邪火和另一股火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跟她生这个气。
明绰也不知道他这瞬间脑子里换了多少念头,只听到乌兰徵说:“起来。”
“做什么?”明绰嘴上在问,但人已经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了。她话音还未落,乌兰徵的手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腰,明绰惊叫一声,整个人摔进了浴桶里。水“哗啦”一声溢出浴桶,泼得地上到处都是,闹出了天大的动静。明绰听见冬青手忙脚乱跑进来的声音,然后又“哎呀”一声跑了出去。但她始终没看到有人,因为乌兰徵已经把她困到浴桶的角落里,整个人覆下来,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明绰呛了一口水,睫毛也被水珠挂得睁不开,下意识伸手就打。袖子湿哒哒的,甩在乌兰徵胸口极响,然后又被乌兰徵轻轻松松地制住。
“我是要罚你。”
明绰把手伸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湿透的头发捋到脑后。她就是这么一说,乌兰徵还真罚?她哪里做错了?她难道不是小心谨慎,两边斡旋,最后还违背了答应过太后的承诺吗?那她手里一兵一卒都没有,太后要杀齐木格她还能怎么拦?
“那可是五万雍州军啊!”明绰急得音调扬上去,又强调一遍,“五万啊!”
她还能怎么办嘛!
乌兰徵看着她发急,反而笑了出来。明绰气不过,又打他:“你现在知道收她兵权了,早干嘛去了!还说什么把长安交给我,这就叫交给我啊?都是骗我的!”
乌兰徵把人搂进怀里,任她扑腾得水“哗哗响”,只是笑。这才是萧明绰,刚才那个主动请罪的是
皇后,但不是他心心念念想了几个月的人。他有一点点想辩解,如果不是到了今天的地步他也收不了太后的兵权。他要罚的也不是明绰没能阻止这件事,而是为什么不给他写信。但是现在他不想说话,倾身把人吻住。明绰还没骂完呢,被他堵住了嘴,犹自“呜呜”地响,也听不清楚,被乌兰徵一个字一个字地嚼碎,从她口中衔出来,直到终于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唯有难以平静的水面,轻轻地荡出回响。
第68章
太后交出兵权的半个月里,接近一半的汉臣都递了折子请辞,几乎都是为了温峻之死而不平,乌兰徵一概不批。但无论这些汉臣们拿出了多少齐木格有僭越行为的证据,乌兰徵也是一意孤行地不听,甚至给齐木格身后封王。大燕的制度几乎和前梁一模一样,前梁从不封异姓王,所以大燕也没有现成的礼制可以遵循。但是乙满要按照乌兰人的旧俗办葬礼,乌兰徵又不愿意,非要下令尚书台治丧。当天萧典就领着尚书台所有人一起辞了官,要不是皇后拦着,乌兰徵就要把萧典的脑袋一起摘了。
汉学是温峻的心血,他一死,那些学监们是第一批辞官的,乌兰徵不批就不批,学监们就是不去点卯,陛下也没办法,还有人干脆官印一挂,离开了长安。进学的少年们无人管束,很快就结成了汉人和西海人两派,打得不可开交。这些孩子们一打,他们的父亲、祖父就接着到乌兰徵案前打。
朝中虽然是西海人掌权的多,但是基层小吏,地方州令,还是以汉人为主。一时之间,上行下效。西海高官打压下一层的汉人小吏,汉人小吏就去磋磨无官无职的西海百姓。官场上冤冤相报,民间更是到了胡汉相仇的地步,短短一个月,人命案都出了三四件。
偏偏步察巴合故态复萌,还以为他们来汉人的地方是打劫的,当街抢了一个汉女。这汉女的未婚夫无可奈何,竟然去烧了邻居一家西海人的房子出气,活活烧死了三个孩子。乌兰徵亲自扒了步察巴合的上衣在他背上抽了三十鞭,也没阻拦得了民间的胡汉仇杀。
明绰只能亲自去拜访萧典,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最后回来跟乌兰徵转达了尚书台的条件——他们可以回去给齐木格治丧,但齐木格不能封王,最多可以赐个武侯。他说这话的时候,汉学的学监令也在,马上就跟上了,那温大人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也得封侯。
乌兰徵听完,非常认真地问她:“我真的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他就不明白了,汉人怎么能这么多事儿。军营里那套杀一儆百好像没用了,怎么会掉了温峻一颗脑袋,就前赴后继这么多颗脑袋想扑上来给他砍呢?
明绰也没好气:“谁让你杀温峻的?”
“我不杀温峻,怎么跟乙满他们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明绰脾气也上来了,“你就是偏心西海人,齐木格谋反铁证如山,你怎么不说把乙满他们‘都杀了’?”
“额赤哥是被太后逼的,怎么就是谋反了!”
“那你去杀!”明绰抬脚就把人往床下踹,“都杀光了,就剩你一个当皇帝!”
乌兰徵又不肯,抱着她一条腿赖住不动。明绰挣不开他,看他那焦头烂额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哎呀……那你就让乙满把齐木格葬了吧。从前要胡汉相融,才说丧葬嫁娶都改用汉人礼制,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陛下这样强人所难,谁都不高兴。别给齐木格封王,也不用给温峻封侯,赶紧把这事儿了了才是正经。”
天这样热,她都不敢想齐木格的尸首已经成了什么样,好在乌兰人不讲究“入土为安”。西海干燥寒冷,乌兰部的旧俗是把先人的遗体风干,然后摆成盘坐的姿势,以织物裹遍,方便供奉。明绰还听说过有人会把先人遗体这样一直摆在家里,仍旧同桌吃饭,如同生时。也不知道乙满是不是打算这么干,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打了个寒战。
乌兰徵放开她的腿,翻了个身,平躺在了床上,突然叹了口气:“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明绰翻了个白眼,刚才不都说了吗,他偏心啊。但是看着乌兰徵的神色,又没忍心说出口。齐木格的尸体被送回来那天,她亲眼看到了乌兰徵的眼泪。除了忌惮西海诸部的军心,乌兰徵也有发自内心的悲痛。齐木格毕竟看着他长大,一起出生入死地打了天下,又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身边。乌兰徵也是人,人总是要有偏心的。
乌兰徵看着床顶,又道:“阿耶能一统北方,我怎么连个长安平不了?”
“胡汉积怨百年,不是这么几年就能化解的。现在看着都是一点点小事,背后都是几代人的恩怨。”明绰软了声音安慰他,“陛下,慢慢来吧。”
乌兰徵不说话了,还是定定地看着床顶,明绰的脚还在他手边,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顺手在她脚踝上来来回回地摩挲。天虽然热,她的脚还是有点凉,生得那么小巧,皮肤又光滑,在手里摸着特别舒服。明绰想缩回来,他还不许。明绰便干脆把脚再伸出去一点,脚趾把他腰间松松垮垮的衣带扯开,然后伸进他寝衣下面。乌兰徵任她动作,直到她那只脚把他衣襟都挑开了,才抻起脖子朝她笑:“做什么?”
“没什么。”明绰把脚收回来,“陛下不热吗?”
乌兰徵坐起来,寝衣襟口打开,露出胸腹。起身的时候腰上发力,身上的线条就更明显。明绰下巴支在一条膝盖上,头轻轻一歪,拿眼神继续扒他那件寝衣,看得明目张胆。
乌兰徵不动声色:“是挺热的。”
“热就脱了吧。”明绰表情十分无辜,“臣妾这殿里就是不好,不透风,端了冰鉴来也热。以后陛下就不要穿这件寝衣了。”
乌兰徵点点头,整个人在床上跪直,把寝衣脱下,然后往前爬了两下,直接把人往床上扑。
“别别别……”明绰笑着躲他,小声道,“不行,今天身上不舒服。”
乌兰徵停下来:“那你招我做什么?”
“谁招你了?”明绰嘴上不认,手已经摸到了乌兰徵胸口,“我就看看呀。”
乌兰徵伸手就解她衣服:“我也就看看。”
“不行不行不行……”明绰边笑边蜷缩起来,但又没从乌兰徵怀里逃出去,就是一只手抓着自己襟口,一只手拦他那只作怪的手,“哎呀,没骗你,真的身上不舒服。”
乌兰徵皱起了眉,拿她没办法。往日里的规矩是妃嫔来月事会在颊上点朱砂,但现在他每天只宿在长秋殿,明绰也就没必要点了。她这么说,他就把手掌覆在她小腹:“怎么又不舒服?”
明绰的声音懒懒的:“白天在萧典家里吃了两杯酒吧。”
乌兰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会不舒服还喝?”
明绰斜着朝他飞了个眼神:“那不都是为了陛下吗?”
乌兰徵便投降了似的,不再说她,手掌在她小腹上揉了揉:“疼吗?”
“也不是疼,”明绰往他身上赖,“就是不舒服。”
乌兰徵“嘶”了一声,把她不老实的手从身上扒下来:“这样肚子能舒服?”
明绰眯起眼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这具皮囊赏心悦目,看一眼能解百忧,摸一摸能消百病。”
他们还算是新婚,正当情浓,床上什么浑话都说得。明绰这话倒像她才是那个调戏良家的人,乌兰徵也是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抓了她的手就往下:“那你往这儿摸。”
明绰马上“啊”地叫了一声,把手收回来。乌兰徵便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又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低头加深了这个吻。亲了一会儿,突然又把人放开:“不对。”
明绰唇角一片湿意,眼里也是一片湿意:“什么不对?”
乌兰徵看着她:“上次来不是才半个月吗?”
明绰眨了眨眼。她从小月事就不太准,一向不记日子。乌兰徵讨拔拔真之前那段日子她非常担心怀孕,整天提心吊胆算着日子。但这几个月乌兰徵都不在,她就又放松下来了,最近这些事情又焦头烂额的,她哪还顾得上记这个。
乌兰徵有点儿担心的样子:“明天让巫医来给你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明绰没放在心上,“从前也提前过,让芸姑给我照着旧方子煎一服药就好了。”
“真的没事?”乌兰徵在她小腹上揉了揉,又想到什么,“叫你们汉人的大夫也行。”
明绰摇了摇头:“真没事。”她担心的是月事不来,提前来了没什么。
乌兰徵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把头贴到了她肚子上。她身上很软,肚子尤其软,乌兰徵躺下来,把她当枕头似的。明绰感觉他情绪有点不对,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怎么啦?”
“你皇兄是不是春天刚得了个儿子?”
明绰一愣,应了一声:“嗯。”
敬夫
人平安生产,萧盈大赦天下,减了百姓一年三成的税,就为了庆祝皇长子的出生。孩子虽然生在春天,消息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入夏了。那时候乌兰徵不在,明绰筹备了非常丰厚的礼物,以乌兰徵的名义送了回去。
乌兰徵对这事儿有印象,这会儿想起来,突然长叹一声:“还是叫个大夫来吧,要不给我看看。”
萧盈比他小了这么多岁,听说身体还特别不好,都有孩子了。怎么他都恨不得在长秋殿白日|宣|淫了,明绰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明绰听见这话,表情一僵,好在两人各自躺着,乌兰徵没看见她的脸。其实他这样整日宿在长秋殿,明绰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背着他放好绢丝。这种时候明绰就想尽办法,要么用手,甚至用嘴,反正哄着骗着逃过去。实在没有逃过去的时候,她总是担心得觉都睡不着。
“陛下这话就是怪我了。”明绰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起来,重死了。”
乌兰徵不起来,只道:“怎么是怪你呢?”
“不是已经有人怀过陛下的孩子了么?”
乌兰徵便不说话。他们之间从来不提叱云额雅,也从来没有提过那年深夜里他为什么一个人无言地坐在额雅去世的床前。他当年真的喜欢过额雅,还是只是想找一个可以牺牲的人来生继承人,这些事情明绰都不问了。也许都有吧,也许乌兰徵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把额雅记在心里,却不能再问。只要她不问,乌兰徵就是一个合心意的丈夫,而她也可以发自内心地去爱她的丈夫。
乌兰徵显然也不想提。于是他顿了顿,非常自然地只当明绰没说过这个话,又问:“你皇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明绰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稳:“萧秧。”
乌兰徵抬起头:“稻之初生为秧,又是生在春天……好名字,你皇兄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皇长子,”明绰说得很平淡,“自然花心思。”
“没立太子吗?”
“没有。”明绰摇摇头,“皇兄春秋鼎盛,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的。长大一些再挑贤良的立,不急在这一时。”
“这样不好,”乌兰徵摇了摇头,“那兄弟们要抢起来的。”
明绰心不在焉地“唔”一声,立长还是立贤自古就没个定论,她也没兴趣跟乌兰徵辩论这个。再提到萧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指尖触到乌兰徵肩上那块已经长好的烫疤时,又觉得可能萧盈对她来说也是这样一块疤,不疼了,就是木木的。有些东西已经死得面目全非。
乌兰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等我们的儿子出生,我就立刻封他做太子。这样,以后他跟兄弟们感情也好……”
忍住。明绰告诫自己,但她还是脱口而出:“那时我还会在吗?”
乌兰徵停住了,他终于不再枕在明绰身上,坐起来,转过来看着她,明绰也坐了起来。乌兰徵很明知故问地说:“什么?”
这就是陛下给她的台阶了,但是明绰不想下。这个事情她盘算过要怎么跟乌兰徵提,但绝对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但乌兰徵真的不应该说到萧盈,又装作没听到她提起额雅。
“立了太子,不就该杀了我这个生母了吗?”
乌兰徵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伸出手,很宽慰似的去扶她的肩膀。但他那个眼神明绰如今已经很熟悉,他最近提到步察巴合和萧典就是这样的眼神——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处理他不想处理的事情的表情。明绰心里升起一股火,肩膀一沉,没让他搂住。
乌兰徵只好道:“你是皇后,不一样。”
虽是旧制,也拗不过人情。历来可敦若是出身实力雄厚的家族,也没人会轻易搬出这种旧制来。只是要出身正好,嫁的时机正好,还要与可汗情投意合,实在也是少见,而最近这几代人都不是这样的情况。
这话倒是跟额雅生前说得一模一样,明绰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意思?若我今日不是你的皇后呢?若你现在喜欢的是陈贵妃,你就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杀掉,是吗?”
乌兰徵被她的怒火烧得莫名其妙:“我几时喜欢过陈贵妃了?”
“你明知我是什么意思!”明绰越发气急,干脆说明了,“我要把这条祖制废了!”
乌兰徵眨眨眼,还是不太明白:“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明绰深吸一口气,感觉跟他说什么陈贵妃还是叱云额雅,他根本理解不了,或者说他不想去理解。她只能换个说法:“臣妾有陛下疼爱,是臣妾幸运。那陛下想想,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的儿子也有了自己心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陛下忍心让那个孩子像你小时候一样吗?”
乌兰徵听懂了,但他看着明绰,没好意思说,这事儿不全看她吗?如果她说的这种情况成立,那么那个时候他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明绰就是新的普达惹氏。所以他还是不明白她在生气什么。
明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一时又挫败又烦躁地叹出一口气。
她不敢生,是因为忌惮段太后,也忌惮齐木格。但现在威胁不存在了,乌兰徵也给了她这样明确的保证,她似乎就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可是明绰还是觉得不够,觉得一拳头打进了软锦堆里,浑身的力不知道往哪里使。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替额雅不公吗?还是替她口中那个儿子心爱的女人?可那个人甚至还不存在。
明绰看着乌兰徵,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无穷无尽的委屈:“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只要死的不是你的母亲,你的妻子,子贵母死能防女子干政,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对不对?”
乌兰徵让她问住了:“我……”
他其实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他只是不知道应该从何入手去修改一条明面上并不存在的法律。子贵母死不是一个成文的规定,神女的诅咒源自信仰和传说,就像一个鬼魂一样永远盘旋在乌兰氏的血脉中,只要对阿瓦神女的信仰依然传承,这条祖制就随时可以乘着人心的欲念复活。乌兰徵觉得明绰好像在要求他想出一个办法,控制所有人的权欲,可是他管不了。不要说是子孙那辈的权欲,他甚至都管不了当下的人放下“非我族类”的成见。
乌兰徵以前很少感觉到这样的无力,但最近越来越多了。无从入手的事情太多了,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想跟明绰吵架。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把衣服披上,走了。
明绰一时愣在床上,本来还没想哭,这下眼泪瞬间决了堤。梁芸姑看见乌兰徵大晚上出来了就感觉不对,赶紧进来查看,就看见明绰捂着小腹,蜷缩在了床上。
梁芸姑吓得不轻,赶紧问是怎么了。明绰摇了摇头,只说经痛。本来小腹只是隐隐的坠痛,甚至不影响她跟乌兰徵调笑的心情,但刚才突然一下特别尖锐。
“怎么这回提前了这么多,”梁芸姑也发现了,“还痛得这么厉害?”
“本来不厉害的。”明绰眼泪直往下掉,“都是他气得!”
夫妻吵嘴,梁芸姑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一时不敢说什么。只好让冬青秋桑去烧水,她先伺候着皇后睡下来,明日再照着以前的方子去抓药。
乌兰徵虽然一不高兴就走,但不是一个会一直置气的人。明绰第二天就听说了,陛下终于准了乙满所请,让他以乌兰部的旧俗给齐木格举行葬礼。封王的决定也撤了回来,算是给了萧典一个台阶,萧典和他手下那帮汉臣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说是今天进了宫,跟陛下商量派谁来处理汉学的事情。
到了饭点,乌兰徵又没事儿人似的来长秋殿了,臊眉耷眼地让明绰说了几句,也不还嘴,光吃饭。吃完
了也不走。还没到就寝的时候,他就不穿上衣在明绰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冬青都没敢进来伺候,还是梁芸姑把药拿进来。乌兰徵在她面前还要点脸,赶紧把那件寝衣又穿上了。
明绰懒得理他,只跟梁芸姑压低了声音说,这药倒也不必了,她今儿个出血停了,也不难受了。
“停了?”梁芸姑也很意外,“这不像月事啊,要不还是请个大夫……”
她们声音虽然低,还是让乌兰徵听见一言半语,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插嘴:“对,请个大夫。”
明绰抓起桌上一本书就丢他。乌兰徵一闪,没让她打着。梁芸姑忍着笑,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确保乌兰徵听不到:“那今晚要备上绢丝吗?”
“不用了。”明绰有意别过脸,“他想得美!”
梁芸姑抿嘴笑了笑,原样端着药又出去了。过了会儿,又端着水进来伺候明绰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才不动声色地呈上了一方绢丝。明绰先是当没看见,一直等到梁芸姑准备告退了,才眼疾手快地把突然把绢丝抽了过去,到底还是团了一团,藏在了袖中。
第69章
和萧盈不同,乌兰徵不是一个能每十天雷打不动开大朝会的皇帝。据说大燕立国之初也尝试过这种制度,但是乌兰郁弗也是三天两头地在外征战,这“大朝会”就施行不起来了。
一直到现在,大燕朝廷有什么事情要决议还是靠皇帝随时传召,只有乌兰徵不在的时候,明绰沿用了在建康的习惯,会定期召开朝会。但乌兰徵一回来,就又变成了有事儿让朝臣们自己进宫觐见。
不过他有一点好,就是没什么忌讳。不论官阶品级,只要通报的时候把要说什么事儿讲明白了,他都愿意见一见。地方也不限,看他在哪儿,可能在书房,也可能在他的剑器阁,有的时候甚至是马场、校场之类的地方。最近陛下都在皇后宫里,他也不忌讳后宫妇人见外臣之类的,传了就见,有话就说。
大部分时候明绰觉得这一点很好。在建康的时候,“听政”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她母后掌权这么多年,每次上朝还是必须坐在帘后,以示“代行天子事”。很多时候为了方便,谢太后也会在上阳宫议政,但她作为长公主是不能随便听的。母后会有意让她参与一下,但也仅限于私下处理上书的时候。议政时,那些朝臣们一看见她在,就都会作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若是遇到太父,更是免不了一番教训。
不过也有些时候,比如六七个朝臣在长秋殿啰嗦了一个下午之后,明绰也很希望,陛下能不能专门挑个地方接见朝臣。
今天这帮人来,还是商量同一件事,谁能接替温峻。
汉学的学监们都已经被劝回去继续履职了,但所谓“学监”一职,主要还是管理一些日常的琐事,誊抄整理文书等等的工作。汉学到底教什么,如何评定学生的成绩,这才是温峻之前的职责,这个人要由陛下亲自指派。可是光是“精通乌兰语的汉人”这一条,就已经把朝中大部分的汉臣筛去了。除此以外还得公正,有名望,本身的学识足以服人……实在是不好选。
明绰陪着商量了一下午,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听他们发牢骚。找不出合适的人,难免就要忧心汉学还能不能办下去,这胡汉之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到底是谁对,又是谁错……
乌兰徵作为君主是要公正,但他毕竟还是个乌兰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作为臣下还是得有点数,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数。明绰见势头不对就赶紧把话往回圆一圆,省得有人当“直臣”当得太上瘾,真把乌兰徵当成什么谏言都纳的圣贤明君了。
看着天都要黑下来了,明绰到底扛不住了,先找机会躲进里间去透口气。
梁芸姑见缝插针地给她把药端上来,明绰闻见那味道脸就皱成了一团。
“能不喝吗?”
梁芸姑很坚持:“不行。”
这还是之前的方子,治她月信不准的。但明绰心里知道,已经不是这个毛病了。上次她出过一回血,第二天就停了,她没当回事。但自从那次以后,总是断断续续地出血,一开始确实和经痛很像,慢慢痛得就有些厉害了。尤其是跟乌兰徵同房的时候,他甚至都没用力,她就疼得受不住。而且每回同房以后,都会有更多的出血,到后来就变成了每天都出一点血,原本该来的月事却没有来。
梁芸姑担心得不得了,女子下红不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明绰坚决不肯见大夫。每回都是跟同房有关系,她自己疑心是因为那绢丝,这就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可是这疑心多少有些难以启齿,明绰连梁芸姑都没告诉,梁芸姑干着急,只能拿原先的方子让她喝着。
药没什么用,但明绰借着这由头不让乌兰徵碰她了,也再不用那绢丝,总算这两天出血和腹痛都好了一些。梁芸姑不明就里,只觉得还是得喝药。
明绰拗不过她,只能把药端过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到了底。外面又传来好几个人同时开始说话的声音,听着声音有些激动,还提到了“太后”等语。梁芸姑担忧地看了一眼,又看明绰。但是明绰摆了摆手,决定放他们再吵一会儿。
梁芸姑把药碗收好:“别真惹了陛下生气。”
“他现在已经气不动了。”明绰苦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跟梁芸姑说,“你别看他汉话说得挺好,到底不是汉人。这么说一下午,他比我累多了。”
尤其这帮老学究,说话引经据典,有的话明绰都得绕个弯来理解,更别说乌兰徵了。从刚才她就发现了,乌兰徵的神情特别空,已经好一阵儿没在听了。
她从前心里想过,乌兰徵在内政上对段太后的依赖是因为感情,但现在觉得这里面感情的成分可能没她想得那么高。
梁芸姑也摇摇头:“陛下只能马上打仗,不会嘴上打仗。”
她话音未落,乌兰徵便进来了。梁芸姑赶紧告了个罪,但是乌兰徵只是一摆手,什么都没说。梁芸姑退开了几步,乌兰徵就跪伏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了明绰的腰,把脸埋在了她的大腿上。
明绰给梁芸姑使了个眼色:“去让秋桑她们备点酒菜,留诸位大人吃饭吧。”
梁芸姑轻轻摇了摇头,明绰不解其意,梁芸姑只好轻声道:“从前上阳宫里从不留朝臣吃饭的。”
不止不留,要是遇见那种特别啰嗦,有事儿不赶紧说的朝臣,谢太后连口水都不给,再有拖延误事的,就把软垫也撤了,让人生跪。时间一长,朝臣们就明白了,牢骚和脾气都收起来,面见的时候有问题说问题,有对策就说对策。
明绰反应过来了,但她还没说话,乌兰徵已经道:“别给他们饭吃,让他们等着。”
梁芸姑这才喏了一声,退下了。
乌兰徵又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明绰回答,“萧典又替太后求情?”
乌兰徵指了指自己的左耳:“这是萧典,”然后又指指右耳,“这是乙满,贺儿薄跟步察巴合。”
从汉学的事情吵到太后的处置,针尖对麦芒,每一个细枝末节都不肯相让。明绰很同情地把手搭在了他的后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至少西海人还不会来烦她。
眼下这个局面本来就是因太后而起,最后又
说到太后身上也是必然。她一直被软禁在西觉寺,雍州军该如何处理也是个大问题。乙满他们想借机把雍州军吃下去,乌兰徵也是断然不可能答应的。他承诺了“不动”雍州军,太后也是主动交的兵符,这是段锐他们到现在还乖乖不动的原因,但五万人不是小数目,时间长了肯定是不行的。
萧典之前已经提过一回了,劝陛下别生气了,还是把太后接回来。
“萧典太不明白陛下了。”明绰知道他的打算,“陛下生太后的气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借这个机会把‘雍州军’打散。”
乌兰徵的脸还是贴着她的大腿,闷着声音笑了一声:“不只是‘雍州军’。”
西海各部的军队其实和雍州军没什么区别,他们现在集结在乌兰徵身边,但各有各的将领。平时养活这些军队的粮食、田地,装备他们的战马、武器,这些都是将领们自己负责。无论是西海,还是中原的北方,都太散了,被乌兰郁弗统一起来也就是近十几年的事情。他们父子在军中的威信很高,这些将领都服他们,看起来就好像大家都是大燕的兵马,实际上,这些军队还是只服自己的将领。真正“大燕的兵马”,其实只有乌兰部本来那一点点而已。
打天下的时候没什么,天下打下来了,做皇帝的就不喜欢这种局面了。
乌兰徵抬起头:“本来想等灭了拔拔真以后再着手办这件事。”
但是形势不等人。太后着急跟齐木格动手,也提醒了乌兰徵。“雍州军”不应该存在,“某某部”的兵马也不应该存在,他们都应该是大燕的军队。以后有朝廷养着,各部将领也要领朝中军衔,受上级约束。
明绰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朝外间点了点下巴:“陛下这是只顾着拢军权,要把汉学的烂摊子扔给我啊?”
乌兰徵握住她的手:“你跟他们好说话一些。”
明绰笑了,然后又绷住了脸:“那我想用谁都行?”
“都行。”
“我说了算?”
乌兰徵郑重点头:“你说了算。”
“有人不服我怎么办?”明绰有意拿腔拿调的,“历来女子干政,骂得都可难听了。陛下不在也就罢了,如今陛下都回来了,我哪还敢?”
乌兰徵毫不犹豫:“谁敢骂你,杀了他。”
明绰没忍住又笑出声,马上又轻轻捂住他的嘴,别把这话让外头听见了,然后又正色道:“那陛下可知道,为什么汉学的学官任命,乙满他们也要来插手?”
“你直接说。”乌兰徵揉了揉眉毛,“不要这样问。”
萧典就喜欢这样先提一个问题再进言,又不是真的想听他回答,给他都问烦了。
明绰便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汉学是为大燕挑人,关系到日后的选官。这个学官是谁的人,就意味着往后十年、二十年,朝中都是谁的人。”
乌兰徵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你是说,要改选官?”
“改?”明绰说得很直接,“你们有什么旧制能拿来改的吗?”
乌兰徵睁开眼看了看她,又说不出来什么话,干脆把嘴闭上了。大燕没有成型的选官制度,一向是皇帝用谁就是谁,然后近臣再举荐自己的人。至于再往下的各级小吏就更混乱了,很多地方都不是长安任命的。
“选官要有一个章程,”明绰继续往下说,“官制也要有一个章程。国家大了,就得各司其职,上下有序,一层层地转起来,陛下才能省力。不然这大事小情的,谁都往宫里跑,陛下要累死的。”
乌兰徵便笑了一声,他哪会不知道要累死的,他就是快累死了。官制也是定了的,但要做到“各司其职、上下有序”却很难,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西海各部的军权没有收拢,战事一多,他们权力就更不受管束。而且上下文书通行要靠汉文,可为难死西海十八部这些人了——那又绕回到推广汉学之必要了。
“要着手办这些事情,陛下先收军权是对的,”明绰不给他揉太阳穴了,双手往下,捧住了他抬起来的脸,“军政一体嘛。”
“嗯,军政一体……”乌兰徵稍微挺身,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夫妻也是一体。”
明绰笑了,乌兰徵把她两只手都合在掌心,握紧,然后又贴到了自己的胸口。两人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会儿,明绰才轻声道:“太后未必不明白陛下的心思,还是乖乖地交出了兵符。若是丞相还在,收西海各部的军权怕是也没那么容易。陛下就看在这份上,原谅了太后吧。”
她说得有条理,不像萧典一样张口就是“孝道”,乌兰徵听到耳朵里舒服了许多,但也没立刻答应,不动声色的。
明绰继续道:“云屏公主伤心得不得了,不敢找她的额珈,只能跟我哭。”
乌兰徵眉毛一挑,看起来被说动了。他跟兄弟姊妹的感情都算不错的,但他们接二连三地,性命都留不住,乌兰徵心里十分悲戚。就剩了云屏这么一个小妹妹还活着,他尤其心疼。但到底是岁数差得太多,没什么机会相处,乌兰徵光心里疼,嘴上不说,妹妹也有点儿怕他。
乌兰徵叹了口气,只道:“我也没有不让她去见额珂。”
“小孩子什么都明白的。”
“你怎么会替她求情?”乌兰徵有些哭笑不得的,那天殿上皇后两次去扶,两次被太后挣开,他都看在眼里。以前段太后确实是很支持萧明绰的,但乌兰徵心里想着,经历了杀齐木格一事,段太后这样胁迫明绰,她们两个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如今他又有意让明绰理政,她去跟汉臣打交道,填补的正是从前段太后的位置,她应该是最不希望段太后回宫的人。
明绰也不好说什么。段太后的手段她不敢苟同,但无论如何,她答应过要一起杀了齐木格,却在最后关头反悔,怎么说都是她心里难安。太后若想报复,其实可以去跟乌兰徵说出她以绢丝避孕的实情,但太后也没有这么做。
“太后……”明绰斟酌着,“到底于我有恩。”
乌兰徵已经换了个姿势,席地而坐,偎在她脚边。听她说了这话,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也只道:“我知道了。”
他也不说是不是要把人放回来,但已是表明愿意重新再想想,明绰便不再多言。外间说话的声音又稍稍大了一些,朝臣们被他们干撂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绰笑了笑,起身来出去。乌兰徵一把拉住她的裙摆:“你别去理他们,没听梁夫人说的吗?学学你母后。”
明绰把裙摆拉出来,笑得厉害:“我母后也没有把人丢在外间干等过——好了,我去把人打发了,下回再学我母后。”
乌兰徵这才松了手,胳膊倚在明绰刚坐的凳子上,歪着头看她怎么去“打发”。明绰一出去,外间的声音就更响了一些,好几个人一块儿说起话来,明绰便抬了抬手,让他们一个都别说了。
“陛下乏了,今儿就议到这儿。”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强调此事有多么重要。明绰也不理睬,就气定神闲地坐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乌兰徵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踱出来了,脸色阴沉地扫了他们一眼,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要进言的声音一下子熄了。
明绰看他们都安静了,这才道:“找谁来替温大人,陛下心里已经有成算了,诸位回去等着听旨吧。”
几位汉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明显已经耐心耗尽的陛下,总算找出一点儿自知之明来,纷纷告退。乌兰徵看着宫人把他们都引出去,这才问了明绰一句:“你有人选?”
“有啊。”明绰笑盈盈的。她心里早有人选,就是顾忌着不好当着乌兰徵的面插手朝廷用人,一直没说。
乌兰徵问她:“谁?”
“不是说我说了算吗?”
“是你说了算……”乌兰徵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明白了什么,干脆手一摆,“行。你说用谁就用谁。”
他不管了。乌兰徵唤了一声,喊冬青她们上晚膳:“吃饭!”
第70章
70章这是怎样的一种如鲠在喉……
温峻的宅邸如初,只是少了出来相迎的仆役。走进去,园中已生杂草,寝室门户洞开,里面已是被翻箱倒柜过一翻,所有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上,无人收拾。梁芸姑担心宵小流民占了这里,一时劝明绰不要进去,但明绰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径直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有被人打劫过的痕迹,所有的书都还是好好的,温峻一张书案也是整整齐齐,好像主人上一刻还在这里写字。只是一股酒气冲天,还伴随着一股什么东西馊了的味道。明绰绕过两个大书架,便看见角落里朝里躺着一个人。
听见有人进来了,他翻身过来看了一眼。头发散乱,胡茬丛生,一张脸又油又脏,不知道几天没有好好清理过。见到是皇后,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漠然地重新把脸朝向墙壁。他睡的地方连张草席也不铺,就只是石板地,但他看起来也躺得非常习惯了。
明绰:“冯先生。”
冯濂之没有半点要理睬她的意思,明绰并不意外,找来了一张凳子,非常耐心地坐在了他背后,就这么看着他。
冯濂之没有死在丞相府,虽然他本来不应该有活下来的机会。温峻知晓太后的行动,提前半个时辰把冯濂之从丞相府里唤了出来,就此逃过一场大劫。后来太后发现步察巴合出城,曾召温峻商议对策,等陛下回来如何自辩,那时明绰就见到了冯濂之。太后指望他提供更多齐木格谋反的证据,他却始终沉默,像跟在温峻身后的一片影子。
然后,明绰就不知道冯濂之的下落了。
温峻是独身一个,父母早亡,无妻无子,也无兄弟姐妹。明绰听说他被斩首之后竟无家人来收尸,本想派人去收,但回来的人却报,说有个年轻人把温峻的尸体领回去了。那时候明绰便知道,是他。
明绰等了一会儿,躺在墙角的人才终于开了口:“贵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我来请冯先生。”
“我已经是个死人,”冯濂之态度漠然,始终没有把头转过来,“贵人还要请我做什么?”
“请先生出仕。”明绰不跟他绕弯子,“接替温大人掌管汉学。”
冯濂之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转过脸来,看着她。
“你要我替乌兰徵做事?”他大笑了一声,“你要我替那个昏君做事?!”
明绰定定地看着他,冯濂之不一样了。虽然他仪表不洁,蓬头垢面,但坐在那里昂着头,却有萧萧疏狂之色,竟比明绰从前见到他的任何一次都更有气度。明绰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恐惧和卑微只是他的伪装,这世上其实早就没有他怕的人。
“不,”明绰的声音很平静,“我要你替我做事。”
冯濂之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半垂着眼睛看她:“我帮了皇后一次,代价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太贵了,草民帮不起。”
明绰心里似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泛上来一股酸痛。但她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冯濂之的话似的,继续往下说:“先生对于乌兰语的精通更甚温大人,本就是掌管汉学的不二人选。你密告柳泉村一事没人知道,乙满还是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冯濂之直接躺倒,重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
明绰便也不说了,许久,站起来,冷冷地抛下一句话:“那你就烂在这里,看着温峻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吧。”
她转身走出了书房,一直忍到走到园子里才弯腰作呕,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两口酸水。梁芸姑赶紧给她拍了拍背,跟她交换了一个十分理解的眼神。冯濂之身上实在太臭了。
梁芸姑递上了一方帕子:“此人对陛下颇有怨怼之心,这种人能用吗?”
明绰直起身,擦了擦嘴角,只道:“他心里有怨气是人之常情。”
“若他不答应……”
“他会答应的。”明绰理了理头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你没看到吗?桌上摊的还是温峻作了一半的文章。”
梁芸姑很不放心地看着已经被洗劫一空的宅邸:“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来?”
“不用了,”明绰已经往外走,“乙满会派人的。”
她在温家的宅邸大门外上了马车,身边还带着从宫里的侍卫,没有半点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回了宫。
不出七天,乙满向乌兰徵进言,举荐冯濂之为新任的汉学学官。
汉官集团已经做好了激烈反对的准备,但皇后提前把萧典召进宫,将凉州冯氏的家学一一数来。冯濂之的高祖冯昶在前梁出仕,官至散骑侍郎。前梁失长安之后,冯氏也并没有随宗室南渡,而是选择坚守北方。原本也是世代簪缨的门户,就这样无声地泯灭于多年战乱之中。说得萧典老泪纵横,皇后再唤冯濂之出来一见,萧典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丞相府时暗中相助之人,准备好的一大篇反对之词顿时化作了无声。
至此,冯濂之得到了乙满的推荐,皇后的保举,和萧典的默许,正式被点为汉学学官。进宫听旨时,整个人着装得体,气度非凡,乌兰徵甚至都没有想起来这个就是曾经被他让侍卫赶出长秋殿的无名翻译,只是惊叹明绰竟然真的做到了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更加放心地放权给了皇后,皇后懿旨,等同与陛下的圣旨。
于是皇后下了第一旨意,恢复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比之前乌兰徵不在的时候她组建的临时朝会更加正式,从什么官阶穿什么服色,几品以上的能上朝,上朝如何一个个进言,政事的种类都由谁汇报,等等等等,事无巨细都和大雍的规制一模一样,只是多加了一条,帝后一同听政。
果不其然,朝中涌现除了无数反对的声音。
这一次和胡汉之争没大关系,反对的人两边都有,甚至汉官集团反对的声音还更大一点。皇后虽然代表了汉人的利益,但陛下还活得好好的,皇后就要临朝听政,实在是亘古未有,倒反天罡。
就连辽阳侯都进了宫,跟乌兰徵细数皇后几条“大罪”,最严重的就是皇后善妒,又无所出,导致陛下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子嗣。就差直说让乌兰徵多多宠幸他的女儿,贵妃陈云出。皇后不能生,他的女儿能生。
明绰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只是慨叹,辽阳侯倒是舍得女儿。他是降臣,在朝中半点实权也没有,陈云出无所倚仗,怕是儿子一出生就会被贺儿薄、步察巴合还有乙满联合起来逼死——若是做皇后的良心坏些,皇后会先下手。
但乌兰徵没有子嗣这一点,确实是戳破了很多人的心事。步察巴合在朝会上就明着攻讦萧皇后一心揽权,肯定是德行太差,上天降罚,才生不出儿子。萧典还是很支持皇后的,没有好意思直接责怪皇后生不出,但也委婉进言,请陛下也多去别的妃嫔那里。
乌兰徵当庭发怒,也是没给步察巴合留颜面,说朕还活得好好的,步察巴合就想着掌握太子,是什么心思?骂得步察巴合冷汗涔涔。明绰还没有受过这样当面的羞辱——其实“生不出儿子”算是什么羞辱呢?是她不想生的。可是她坐在那里,看着群臣们的表情,还是无法自控地感到了被灼烧一般的耻辱。
没几天,陈贵妃又来长秋殿拜见,带来了一位从民间请来的“千金圣手”,说是要给皇后看诊,被梁芸姑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可是等把人赶走,连梁芸姑也是劝,那绢丝不能再用了,皇后还是要早日生下太子,否则,陛下给再多的权柄,她也是握不牢的。
明绰发了脾气,连梁芸姑也一并赶了出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又或者说,她明白,但她就是不忿。皇后缓和了胡汉之争,解决汉学的难题的时候,谁都说她好,说她贤明有才,可是她真的要坐在乌兰徵身边的时候,他们又众口一词地只是说她生不出儿子。
从前她不明白母后为何这样仇恨萧盈,明明是因为有了做儿子的皇帝,才有她这个太后的呀。直到如今她才终于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如鲠在喉。
乌兰徵听说了这件事,也没有惩治陈贵妃,反而让她把那位千金圣手再召来。晚上亲自来了长秋殿,好言好语地宽慰,想让明绰看一看大夫。
他近日已经不宿在长秋殿里了,明绰下红不止,腹痛难忍,已经多日不能同房。但他睡在身边又总是忍不住动手动脚的,明绰烦了,就把他赶回去自己睡。乌兰徵倒不是跟着群臣一起责怪皇后生不出儿子,可皇
后确实是身子不好,他担心她这样讳疾忌医,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但他劝了半天,明绰就给了一句话,说她已经好了,不用看大夫了。
“好了?”乌兰徵有些意外,“那……”他愣了愣,随即又露出一个笑容,“那今晚我可以睡回来了?”
明绰摇了摇头,看着他:“陛下若来了,我就又不好了。”
乌兰徵没明白她的意思,明绰突然站起来,从床头的隐秘处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给乌兰徵看,里面都是叠好的一块一块绢丝。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乌兰徵的表情。这法子是段知妘教给她的,若她没有猜错,当年他们俩背着乌兰郁弗做那种事,段知妘就是这么避子的,所以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不需要她多说。果然,乌兰徵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没有问她这是什么,而是抬起头,很轻地问她:“为什么?”
“陛下也看见步察巴合的态度了,都等着呢。”明绰苦笑了一声,“我怎么敢生啊?”
乌兰徵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把木盒掀到了地上,里面的绢丝扬出来,轻飘飘地荡在了空中,还没落地,又重新被乌兰徵猛地站起来的动作带出的风托起。
“我已经说过了,”乌兰徵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可你也不肯废了那条祖制!”明绰也站起来,“那天在殿上,你明明可以直接说出来,让步察巴合可以死心!你什么都没说!”
“我说了——”
“你说的是,”明绰的眼泪落下来,“‘额赤哥是何居心’……他是何居心你不明白吗!”
“这不正是敲打他……”
“我不要你敲打他!我要你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从此大燕再也没有子贵母死之策!”明绰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天就跟你说明白,此制不废,我绝不会生孩子!”
乌兰徵恼怒地踱了两圈,说不出话来。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差别。他生母被处死的时候,普达惹氏一手遮天,阿耶还要依靠她收服西海诸部,所以阿耶阻止不了。可是到他这里不一样了啊,他大权在握,不需要仰仗任何人,他可以制止一切的发生,但明绰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他呢?
他突然停下来,耳边又响起了几年前的声音。就在这长秋殿里,在另一个房间,不远的地方。萧明绰曾经对他说,他上不能为生母伸冤,下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配做这个皇帝,受这个朝拜。
那句话曾经深深地刺痛了他,让他在北镇的寒夜里无数次从梦里惊醒。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变了,萧明绰现在是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妻子,但是原来,在她心里什么都没有变。
乌兰徵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伸手抓了一块落到烛台上的绢丝。这东西遇火即燃,已经烧成了一片蜷曲的焦黑。乌兰徵不知痛痒似的,顺手就把那一小团火在掌心捏灭了。
她为什么出血,为什么那么疼,为什么他不来,她就好了,也都不必再问了。
“你不想要孩子,我不碰你就是。”乌兰徵张开手,任残灰从掌心落了下去,“何必这样伤自己。”
他转身就往外走,明绰突然叫了一声:“乌兰徵!”
乌兰徵不理她,只听到明绰失控一般在后面喊:“你要是敢去找别的女人生,就再也别进我的门!”
乌兰徵脚下一顿,停在了门口。明绰说出口就懊悔了,这威胁太无力了,甚至有点儿幼稚。她还想再说什么,说她不是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她是觉得害怕,她是气不过……可是乌兰徵怎么就是不明白她在怕什么,气什么呢?他甚至没有停下来等她开口,就和每一次不想争执的时候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