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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那汉人大夫是个面黄无须的敦实人,从叱云额雅的房间里一出来,并没有理会一脸焦虑的明绰,只向太后行了礼。


    段知妘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问了一句:“孩子怎么样?”


    大夫的眉毛塌下来,摇了摇头:“出血太猛,草民已经尽力,能不能保住夫人的命,都要看造化。”


    明绰马上捂住嘴,想阻住哭声。段知妘脸色极为难看,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让他下去了。


    天还没有亮,长秋殿里一夜无眠,明烛高照。段知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着明绰使了个眼色,从叱云额雅那里走到了明绰房中。明绰跟了上去,梁芸姑本想随行,但是明绰示意她别进来,自己关上了房门。


    段知妘坐下来,一句废话都没有:“你怎会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明绰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看这意思,太后好像是要责怪她。见她不答,段知妘脸色更难看起来,声音一沉:“说话!”


    明绰赶紧跪了下来:“太后恕罪,东乡真的不知道!”


    “我都跟你说了,陛下指望着她生下长子,你怎么……”段知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对明绰一向和颜悦色,虽然也不过分亲热,但总是让明绰觉得很舒服的,突然这样的语气,明绰心中也激起了某种不忿,突然抬起头问她:“太后,乌兰部有子贵母死的旧制,可是真的?”


    段知妘下颌突然绷出了一道凌厉的线,看着她,没有回答。


    明绰点了点头,那就是真的了:“既然如此,太后应当知道,宫中女子为求活命都不愿生子。额雅有了身孕自然也要百般隐瞒,她甚至自残躯体假作月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段知妘目光如电,突然扫了一眼过来:“都不愿?”


    明绰意识到不好,赶紧闭上了嘴。但是已经晚了,段知妘追问起来:“你还知道什么?”


    明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知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亲自过来把她扶了起来。明绰站起身,但仍然垂着头,不愿与她对视。


    段知妘换了个更和软的语气:“这是乌兰部的旧制。”


    她就说到这里,仿佛这就是一切的理由。明绰心中有气,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她的脸:“嫔妃改嫁新可汗也是旧制,太后却能说‘有悖人伦’,杀母夺子这样的惨事,难道不是更加有悖人伦吗!有的旧制能改,有的却不能改,凭据又是什么?”


    这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顶撞太后,段知妘退了一步,看着她,目光变得冰冷了起来。


    “她的孩子本该是交给你抚养的。”


    明绰像是被刺了一下,心里一阵剧痛。就是因为这样,额雅才什么都没跟她说,自己默不作声地走上了绝路。但是另一个念头飞快地从心里升起,明绰突然不再相信段知妘了。如果她真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就不会如此语焉不详。这样说一半留一半,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她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让明绰知道得太多。


    明绰不怀疑段太后想培养她的心。她想推行更彻底的归汉之策,但在朝中孤立无援,非常需要这个汉人皇后。但即便是联盟,她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段知妘还年轻,完全可以学普达惹氏,亲自抚养下一代继承人,继续牢牢地把权势握在手中。


    明绰突然觉得今晚去向她求助是一个错误。她看着段太后,段太后也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明绰觉得段知妘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儿算计没有瞒过她。她会心虚么?还是会有一丝一毫的内疚呢?全都没有,太后依旧面色如常。


    “事已至此,”段知妘叹了口气,又道,“你若是知道什么,现在就告诉我。若是等陛下和丞相来了,就更不好收场了。”


    “丞相?”明绰一愣,“他怎么会来?”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她问得可笑。这宫里的事情,有哪一件是瞒得过齐木格的吗?


    “是谁给叱云额雅下的药?”


    “没有人,是她自己……”


    “我再问一遍,”段知妘打断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是谁,害了陛下的孩子?”


    明绰紧紧咬住下唇。她听懂了段太后的言外之意,谋害皇嗣在哪朝哪代都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如果说是叱云额雅自己喝的堕胎药,会累及整个叱云部。可是她又能去攀咬谁呢?


    明绰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段知妘最后看了她一眼,只道:“那就等陛下来吧。”


    乌兰徵在天光微亮的时候来了。明绰一直守在昏迷不醒的叱云额雅床边,她先听到外面给他行礼的声音,然后才听见了进来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乌兰徵睁大的眼睛。这是明绰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无措、惊讶又茫然的神情。他站在那里,没有靠近,明绰给他让了个位置,他才走过来,但还是站着,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女人,紧紧皱着眉头。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明绰。


    明绰在心底暗暗发誓,如果他一张口就问孩子,她一定会打他。


    但是乌兰徵什么都没问,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只能落荒而逃。明绰听见外间传来段知妘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在安慰乌兰徵,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明绰看着脸白到近乎透明的额雅,感到山崩海啸似的失望向她席卷而来。为了额雅,也为了她自己。她跪坐在床边,握住朋友冰凉的手,不知道应该向谁祈求。大燕已经改信了佛,她是不是应该求菩萨?还是求那个素未谋面的阿瓦神女,不要把诅咒施加在她的朋友身上。可是到最后,她把脸颊贴在额雅的手上,一声声哀求的却是额雅自己。


    “求求你,活下来……”明绰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


    可是额雅动也不动。


    明绰一直守到了下午,饭也没有吃,好不容易才被梁芸姑劝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但她感觉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就又被吵了起来,那声音还是从叱云额雅的屋里传出来的,是好些个女人在哭的声音。明绰心里猛地一沉,立刻跳了起来,鞋都没顾得上穿好,赶紧奔了进去,惊异地发现额雅的外间全是人。


    段知妘和乌兰徵没走,只有他们俩坐着。丞相齐木格来了,贺儿薄和步察巴合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只能站着。地下跪着好几个嫔妃,全都在哭。惊醒明绰的声音是斛律氏的,她跪在地上,正扯着步察巴合的裤腿,用乌兰语一声声地哀求着什么。而叱云额雅的宫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道是挨了打还是怎么着,不动了。


    屋里又吵,又挤得几乎无处落脚,一时之间,竟没有人看见明绰进来了。


    步察巴合也许和斛律氏的阿耶有些交情,不忍地偏过了头,但没有说什么。斛律氏见求他无望,只好膝行着又跪到乌兰徵身边,哀求可汗饶过她的性命。可是乌兰徵坐在那里,脸色铁青,任由她求,不发一言。


    段知妘似是不耐烦了,用手指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下令:“拖下去!”


    有人从外面进来架住了斛律氏。她绝望之下,突然看见了明绰,立刻挣开了宫人,冲上来抱住了明绰的腿:“可敦救命!”


    她情急之下说的是汉话,明绰连忙俯身想扶她。齐木格冷哼了一声,竟也用了汉话:“萧夫人还不是可敦呢!”段知妘闻言眉毛一竖,不理会他,只是语气更狠了一些:“还不拖下去!”


    “太后!”明绰下意识护住斛律氏,“这是为什么?”


    “她嫉妒叱云氏得宠,下毒害了陛下的孩子。”段知妘突然上前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又来做什么,歇着便是!”


    明绰险些被她推出去,然而齐木格突然叫了一声:“慢着!”


    他转过身,用乌兰语飞快地朝乌兰徵说了什么,乌兰徵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他早些时候的惶然失措已经消失不见,一双蓝眼睛里像是烧着火,但质地如坚冰。他只看了明绰一眼,就别过了头,非常克制地回答齐木格:“不关她的事。”


    段知妘又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但是斛律氏紧紧地抱着明绰的双腿,怎么也


    不肯放。梁芸姑站在了明绰身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不知道是掐到了斛律氏哪里,她痛呼了一声,终于放了手。


    梁芸姑压低声音:“长公主累坏了,还是去歇着,这里的事情有陛下和太后……”


    明绰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想挣开她:“不……”


    “长公主,听话!”


    “可是……”


    齐木格又看了乌兰徵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阻拦明绰离开的意思,猛地做了个手势。他身边一个汉人模样的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字正腔圆地直接对明绰道:“萧夫人请留步。”


    乌兰徵沉了声音唤齐木格:“额赤哥!”


    然而齐木格只当做没听见,飞快地用乌兰语说了什么。那年轻的汉人竟然也不畏惧乌兰徵,转头将齐木格的话一一地译了出来。


    “萧夫人与叱云夫人得到的宠爱差不多,若说嫉妒争宠,萧夫人比斛律氏更有可能嫉妒。她还与叱云住得最近,要下手,想来也是更方便的——即便不是萧夫人,”他似是知道段知妘要说什么,甚至提前转过脸去,躬身持礼地截断了她的话头,“留她在这里问一问,也是好的。”


    “齐木格,”段知妘低喝了一声,“这是后宫里的事,你一个外臣,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齐木格侧耳过去,听那汉人翻译完,便冷笑了一声。那人听完齐木格所言,又朝段知妘道:“丞相说,朝堂上的事情太后也没有少插手,怎么此时又分起内外了?”


    段知妘咬牙切齿:“我听得懂,用不着你多舌!”乌兰人礼教不严,不分内外,这一节上她辩不过,只好转过头来又看乌兰徵:“陛下!”


    乌兰徵还没说话,齐木格便也叫:“可汗!”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开始说起了话。原本是段知妘操汉话,齐木格说乌兰语,但吵了没两句,段知妘也开始用乌兰语与齐木格激烈争执。乌兰徵一句话都插不上,他看起来也根本不想插话,只是撑住了自己的额头,紧紧摁住了太阳穴。


    明绰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了过来,齐木格就是冲她来的,所以梁芸姑方才一定要劝她回去休息,是段太后本想让她避开这个场面。


    一时之间,跪在地上的嫔妃们都不敢哭了。明绰扫了一眼,看到这些全都是平日里和叱云额雅交好的姊妹们。她突然想起额雅说的话,她们都藏了避子汤,若是事发,会是什么样的罪?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乌兰徵抄起了手边什么东西,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太后和丞相终于同时停了下来,彼此恼怒地对望着。


    “我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乌兰徵看着他们,“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


    齐木格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突然单膝跪了下来,握住了乌兰徵的手,口中发出了韵律古怪的吟唱。然后他身后几个乌兰权贵也都跪了下来,加入了他的吟唱。段知妘脸上露出了恼怒至极的神色,这是乌兰人在失去至亲的时候致哀的礼节。她不信齐木格真的在乎叱云额雅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这样做,乌兰徵便露出了动容的神色,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齐木格的手背,也跟着他低沉的音调,应和了两句。


    梁芸姑见事极明,不必听懂他们在唱什么也判断得出来,乌兰徵在感情上也许会倾向丞相,当即又拽了明绰一把。就在此时,里间突然传出了动静。明绰猛地抬眼,以为是额雅醒了,却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脸上涂了红白两色的油彩,耳上挂着极其惊人的耳铛,把耳洞撑到能穿一根手指的程度,发间饰以禽鸟鲜亮的羽毛,一看就是西海人的巫医。


    明绰摁住了梁芸姑:“等一下。”


    这巫医走出来,手中捧了一盒素白铅粉,应该是从叱云额雅的妆奁里拿的,这样的东西,明绰送了她许多。巫医跪在了乌兰徵面前,将这脂粉献了上去,用乌兰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明绰竟然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不认识的年轻汉人,指望他给自己翻译一下,是不是巫医有法子救额雅。


    但是那汉人没有说话,乌兰徵已经站了起来,从巫医手中接过了那盒铅粉,抬头看了明绰一眼。他的眼神非常吓人,明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极恐怖的预感。


    “不是……”明绰下意识地反驳,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反驳什么。


    齐木格又飞快地说了几句话,那汉人终于转过来,姿态堪称彬彬有礼:“巫医说,这就是害死了叱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的毒药。萧夫人,你可认得?”


    第52章


    明绰一时气塞胸间,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汉人:“你竟敢……?”


    段知妘立刻替她张口:“简直是一派胡言!”


    齐木格也急匆匆地张开嘴,不让段太后说话,转眼之间便又吵了起来。段知妘着急,不过两句话又被齐木格带过去,说起了乌兰语,她一旦开始也说乌兰语,步察巴合与贺儿薄便见缝插针地补上几句话,而那汉人翻译气定神闲地站在齐木格身边,丝毫没有要翻译给明绰听的意思。


    乌兰徵手里还握着那盒素白铅粉,根本没有听他们吵,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明绰。


    “都出去。”他突然用乌兰语说。在场的嫔妃们除了连夫人全都是西海人,都惶恐地彼此对视,直到看到乌兰徵的眼神才明白过来,纷纷着急告退,唯独斛律氏仍旧被太后的人押着,太后没说放,她也走不了,战战兢兢地缩在那儿哭。


    房间里总算是清理出大半,太后和丞相也都消停了一会儿,乌兰徵这才重新看向了明绰:“你知道这东西有毒?”


    明绰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毒!”


    段知妘也立刻道:“萧夫人也送过我一些,我也用过,我怎的没有中毒!”


    她的语速过快,齐木格一句也没听懂,那汉人刚张开嘴想翻译,明绰突然扬起声音朝他喝了一声:“你是何人!”


    他快速地看了明绰一眼,决定忽略她,继续向丞相翻译。明绰立刻上前,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高声道:“陛下面前,问你名姓,你敢不答!”


    她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分明个头矮着一截,穿戴也不见多么华丽摄人,面容却有一股庄严。那汉人翻译竟然被她镇住,下意识退了一步,看向齐木格。他年纪轻轻,却将乌兰语说得如此纯熟,想来是行商马贩之流,连在乌兰徵面前都不敢报名,多半是怕被陛下事后怪罪。


    明绰看出他想躲在齐木格庇护之下的意图,再次抢在他面前开口:“问你的名字,你看丞相做什么?难道你连名字也没有吗?”


    “夫人,”他只好收回视线,朝明绰一拱手,“小人只是无名之辈……”


    “既是无名之辈,谁允许你在御前开口?谁允许你来质问我?”明绰完全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我乃大雍公主,张嘴之前也不掂量掂量官阶几何!”


    “可是丞相……”


    “丞相有话要问我,他自会开口!陛下听得懂,太后也听得懂,他们自会秉公,要你在这里多舌什么!”


    那汉人翻译被她骂得冷汗涔涔,方才的志得意满一眨眼便荡然无存。齐木格没了翻译,和步察巴合几个都忍不住茫然的表情。只这一刻,气势便弱了下来,明绰昂首直视齐木格,又问:“丞相还有话吗?”


    齐木格恼怒地朝那翻译喝了一声,他讷讷地应了一声,刚要张口,乌兰徵突然道:“把他给我


    拖出去!”


    马上便有人进来,把这汉人翻译摁住带走了。齐木格恼怒不已,和步察巴合、贺儿薄三人扬着声音叽里呱啦地只是对乌兰徵闹。原本这个时候段太后肯定要反驳几句了,可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地看了明绰一眼,闭上了嘴。


    几个人闹了一会儿,见段太后不理睬,萧夫人又听不懂,乌兰徵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终于安静了下来。


    明绰不卑不亢,直视着乌兰徵:“我可以说话了?”


    乌兰徵把那盒铅粉扣在桌上,发出“咄”的一声:“从来就没有不让你说话。”


    “陛下真的信我会对额雅下毒手吗?”


    乌兰徵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不信,明绰看得出来,他只是生气。明绰心里如电闪过,飞快地琢磨他在生什么气。他们本来是要处置斛律氏的——不用说,一定是伺候额雅的人供出了斛律氏曾经给过避子汤。但是乌兰徵真的会这样好糊弄吗?他心里明明也很清楚子贵母死的旧制,根本就不该相信有任何人会害额雅。


    所以他生气。明绰想明白了,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额雅也许是自己喝下的堕胎药,段太后和齐木格越是要把一切的事情都推到某一个人头上,他就越是恼火。


    见她不答,乌兰徵便没好气道:“怎么?堵上了丞相的嘴,你又不说了?”


    明绰一昂首:“我没做。陛下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乌兰徵怒极反笑:“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我说了没毒……”


    “没有毒,那御林苑当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梁芸姑适时地插了一嘴:“陛下容禀,这素白铅粉是顶好的工艺,在建康能卖千钱之价,非王公贵妇不得用,岂会有毒?只是长公主自小用了这些脂粉就会起疹,实是个人体质不同而已……”


    乌兰徵打断她:“从小就会起疹?”


    明绰心中一动,突然明白了乌兰徵在想什么。又一个宁肯自残躯体的女人。他是西海人的可汗,汉人的皇帝,但满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肯为他生继承人,他要立的皇后原来也不仅仅是嘴上讨厌他。太后,丞相,国家柱石,左膀右臂,心里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全都只顾着盘算自己的利益,在他面前假惺惺地演这场戏。


    “好。”乌兰徵眼底突然泛出了一片红,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好。”


    段知妘看起来很担心,轻声道:“陛下……”


    乌兰徵突然转头朝她发作了起来:“那药方上写的是汉文,开的是红花,你说是斛律氏给的?!”


    明绰心中一紧,那药方确实连她也不知道是额雅从哪里寻来的。当时她一直攥在手中,去长霄殿的时候也给太后看了,所以那汉人大夫一来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浪费更多的事情。很显然,这药方乌兰徵也已经看过了。


    段知妘被他这一通声色俱厉吓了一跳,一时竟没说得出话。斛律氏立刻又扑上来,刚哭出一声,乌兰徵就转头喝住了她:“你也住口!那避子汤是你给的总没错!给我查,凡是宫里藏了这种东西的,都斩了!”


    太后马上跪下:“陛下息怒!”


    连她都跪下了,齐木格几个简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乌兰徵的表情和语气显然不是闹着玩儿的,几个人一合计,赶紧也跟着先跪了下来。


    “还有,到底是谁给了她这堕胎方,”乌兰徵理都不理他们,继续道,“给我严查——”


    他话音未落,明绰已经提高了声音怒道:“是我,行了吧?”


    乌兰徵猛地抬眼,段太后也惊愕地转头过来,连使眼色,但是明绰一时气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挣开了梁芸姑,直视着乌兰徵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陛下也说了是这是汉文方子,那除了我,还能是谁?何必还查,杀了我就是!”


    她话音未落,乌兰徵已经两步跨到她面前:“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明绰一步也未退,昂起头仍是冷笑,“干脆痛痛快快地和大雍开战,伏尸百万才好,这才配得上你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她离乌兰徵近,说话的声音便轻。齐木格几个老头儿既听不清,也听不明白,都只睁大了眼睛,只看到两人挨得极近,彼此目露凶光,简直要把对方吃了。一时之间竟然要去看段太后的脸色,指望她给解释一下这是在说什么呢,但是段太后哪里理会他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夫人,眼神复杂到难以言喻。


    乌兰徵说不出话,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鼻息喷在明绰的脸上。明绰的声音更低,几乎只有他能听到:“恶法杀人,魑魅乘隙,你上不能为生母伸冤,下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要滥杀无辜以泄私愤,把人逼到这份上,你还当什么皇帝,受什么朝拜?”


    有那么一瞬间,明绰以为乌兰徵肯定要打她了。她甚至闭上了眼睛,手掌紧紧握拳准备抵御这一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乌兰徵反而退了一步。明绰睁开眼,看见他眼底竟然飞快地盈出了两汪眼泪。


    明绰:“……”


    骂哭了?


    皇兄从前也是动不动就在太父面前哭,明绰早就对君王这一套敬谢不敏了。但是乌兰徵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演戏,他别过了脸,想把眼泪忍回去,但又怕被丞相和太后看出来,所以别过脸的幅度也不大。为了控制住气息,整张脸都在努力,嘴唇撇下来,抿得紧紧的。明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极大的泪珠挂到他的睫毛上,颤颤巍巍地呆了一会儿,到底没挂住,整颗砸了下来,甚至都没从脸颊上划过。


    明绰愣在那里,一时张口结舌。她突然有一些怀疑乌兰徵说这话是不是就是威吓丞相和太后,这些嫔妃们背后都是西海各部的势力,丞相和太后看闹得过头了,肯定得往回劝。


    可是她转念一想,这点心软便被压了下去。乌兰徵滥杀成性,连屠珲部的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兀臧部也是说灭族就灭族了。他说要杀人,那就是真的会杀。


    齐木格又张口说了什么,乌兰徵飞快连眨了几下眼睛,终于把泪意眨没了:“够了。”


    “可汗!”齐木格被迫换上了半生不熟的汉话,“那个……”他又指了指那粉盒。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乌兰徵回过了头,换回了乌兰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巫医出来的时候说的只是这盒粉有毒,到齐木格嘴里就变成了“这就是害死叱云额雅孩子”的毒,然后再让那翻译说给萧夫人听——这些小花招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额赤哥,”乌兰徵最后唤了他一声,“还是回去吧。”


    齐木格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碰到了他的眼神,到底还是按捺回去,犹豫半晌才站了起来,带着几个老兄弟们告退了。


    他们一走,乌兰徵才重新坐了下来。那巫医突然开了口,出乎明绰意料的是,她竟然说的是汉话:“可汗,我能不能……?”


    乌兰徵转头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已经不想说话,只是草草点了点头。看她举着铅粉出来指认,明绰还以为她是齐木格带来的人,但现在看起来,她其实是乌兰徵的人。


    那巫医虽会说汉话,但说得很生硬,所以都非常平直简单,只是又强调了一遍似的:“铅毒,可快,可慢。”


    明绰恼火起来,怎么齐木格都走了她还在说这个。


    “我都说了没毒……”


    “有。”巫医转向她,“神女庇佑,大可敦不曾多用,以后也不要用。”她又转向了段知妘,“毒会累积,用多了,头痛,腹痛,呕吐,吃不下饭……这是慢毒。萧夫人,可有慢毒?”


    明绰突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她没有,但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突然往前一步,逼近了那巫医:“若是毒性发作得快,会……会怎么样?”


    巫医眨眨眼,天经地义的口吻:“会死。”


    “我知道,我是说……”明绰不自觉地掉了眼泪,下唇剧颤,几乎连不成话,“会吐血吗?会抽搐吗?会神志不清吗?”


    巫医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的,还是重复了那两个字:“会死。”


    明绰急得恨不得摇晃她的肩膀,但是另一个人比她更快,梁芸姑突然抓住了巫医的袖子,嗓子沙哑着,几乎听不出是她的声音了:“牙齿呢?人若是因铅毒而死,牙齿会如何?”


    乌兰徵和段知妘都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都只顾惊异地抬头看着。巫医没有


    听明白梁芸姑的话,于是梁芸姑急切地敲了敲自己的牙齿,巫医便恍然地“啊”了一声,说了个词语,明绰听明白了,黑色。死者的牙齿会发黑。


    她不知道母后去世以后牙齿是什么样子。谢太后是梁女史一个人收殓的,为她重新梳头,化妆。明绰最后一次见到母后的遗容,就已经是她躺在棺椁里,身着袆衣,端庄秀美,宛若生时。所以她现在只能茫然地看着梁芸姑松开了巫医,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突然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明绰上去一把扶住,就要整个人摔到地上。


    段知妘皱起眉:“这是怎么了?”


    “没事,”梁芸姑努力站稳,朝她行礼,“奴婢没事,一时有些头晕……”


    她的手极其用力地掐在明绰的手臂上,掐得她发痛。段知妘又说了什么,明绰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乌兰徵也在问那巫医的话,他们说的是明绰听不懂的语言。太多的声音一起涌进明绰的耳朵,却连一个有意义的词都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声音,尖锐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听见,如鸟喙一般,在她心口猛啄去了一块肉。


    害死母后的,不是萧盈。


    第53章


    巫医也不好说这铅粉是不是害了叱云额雅,比起她喝下去的那碗虎狼之药,缓慢累积的铅毒似乎显得不值一提。更何况,乌兰徵很明显没有要处置萧夫人的意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齐木格已悻悻而归,乌兰徵要不了了之,段太后亦无话可说。


    当天晚上,叱云额雅终于醒转,但并没有清醒多久便再次失去了意识。贴身伺候她的宫人已被太后严刑打伤,明绰调了从建康跟来的汉人宫女来照料,第二天一早,又去请来了乌兰徵身边的巫医。她来了也不开药施针,反而焚烧了一些味道古怪的东西,拿小刀割破手心,将血滴在焰中,神神叨叨地念了半天,最后给了明绰一句毫不留情的宣判,“救不活”。明绰将她送走,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嗤之以鼻。


    她由此怀疑巫医说的所谓铅毒,但段太后似乎已经深信不疑,不仅将明绰曾送给她的全都扔了,还将其他得过明绰赠礼的嫔妃宫中也搜刮一遍,派人一起烧毁。粉妆难得,加起来的分量也不算多,但一烧之下,似乎毒性更剧,可怜那奉命焚烧的宫人没两天竟死了。


    消息传来,明绰这才不得不信,心中便更加恐惧,怕叱云额雅也让巫医说中。于是不计代价地给她灌人参,非要从阎王手里把她的朋友抢回来。


    叱云额雅还真的争了口气,躺了三四天,一度高热到抽搐,竟也醒了过来,能撑着坐在床上听明绰讲完那天发生的事了。听到丞相进宫,想诬陷是明绰害了她时,紧张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再听到明绰说乌兰徵的那些话时,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虚弱地笑了笑,似是佩服得很,最后又垂下眼睛,很轻地说了一句:“你这样说,可汗会伤心的。”


    明绰把被子沿着她身侧掖掖好,不想说什么。


    “可汗刚出生就被带离了生母身边,很可怜的。普达惹大可敦说是照料,其实是监视和控制,管教极严,动辄杖责……”叱云额雅喘了两下,只说了这两句,已耗去了她不少力气,但她似是十分为乌兰徵委屈,一定要辩白给明绰听似的,“为了控制大可汗,普达惹大可敦也不让做阿耶的见他,更没有人敢告诉他生母是谁。他虽一出生就被定好了要承继汗位,但其实和孤儿没什么区别……一直到普达惹大可敦死了,他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明绰心疼不已:“你别说话了。”


    但叱云额雅还在往下说:“贺儿大可敦虽然疼他,但懦弱胆小,事事都听普达惹氏的,连她死了也不敢违逆……一直到贺儿大可敦不在了,可汗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你拿他生母的事情说他,他一定,一定……”


    叱云额雅看起来难过得要落泪了,明绰心中却无半分同情,只想着乌兰徵自己都承受了这恶法之害,却还想要加诸到自己的妃嫔身上,简直罪加一等。但看着叱云额雅的表情,又只好放软了声气:“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我下次跟他道歉,好么?”


    叱云额雅便往后躺了躺,看着明绰,想了一会儿,又捏了捏明绰的手,朝她笑了笑。明绰也笑了笑,眼中却突然一酸,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傻?怎么事事都替他想,也不替自己想想?”


    “我这不就是替自己想了么?”叱云额雅睁大眼睛,然后眼神又黯淡下去,小声道,“这次可汗没有惩罚我,惩罚我阿耶,已经很好、很好了。”


    明绰心如刀割,突然伏到床边,小声地哭了出来。叱云额雅便把手搭到了她的后脑,轻轻地摸她的头发。明绰抬起头看她,叱云额雅便哀求似的:“你别骂我啦。”


    她知道明绰在想什么,又在克制着没说出来什么。乌兰徵到今天也没有再来看过她一眼,明绰替她不值得,又不忍心说出来让她伤心。也许从一开始,乌兰徵选中她就是因为她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人,根本也没有多喜欢。这一点,叱云额雅心里也是想过的,但她不好意思对明绰说实话。


    她的朋友是很尊贵的公主,又聪明,又骄傲,想必是不会像她一样傻的。叱云额雅说如果可汗不喜欢她了,她就也去找别的男人。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但总觉得这样说的话,才更配得上做明绰的朋友。


    她看出来了,可汗喜欢明绰,但明绰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额雅以为自己会嫉妒,但是她躺在这里,心中却只有一种充满了哀伤的羡慕。


    明绰伸出手,替她擦了擦颊边的眼泪,突然道:“我明白。”她垂下头,克制着什么,嘴唇颤得很剧烈,“我心里也有过一个人。”


    叱云额雅笑了,眼神和曾经同样的狡黠,小声道:“我知道。他姓袁,是不是?”


    明绰含着泪笑了一声,肯定是乌兰徵告诉她的。但她没有反驳什么,就这样往下说:“他也是很小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虽然后来他母亲还是来他身边了,但是他们不能相认……”


    叱云额雅睁大眼睛:“为什么?”


    “就……”明绰愣了一下,编不出来理由,只好敷衍过去,“就是不能嘛。一直到他母亲不在了,他才第一次叫了她一声阿娘。”


    明绰没想到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转述都会让她哭得这样厉害,叱云额雅看着她,眼中满是同情。明绰突然想起额雅方才说乌兰徵被普达惹氏杖责那一句,也不知道哪里翻出来一股攀比似的心理,突然道,“他从小也要被太尉拿戒尺打手心,他身体又不好,还总是过得提心吊胆……”


    叱云额雅茫然地张了张嘴。袁家她知道,不是荆州那个吗?为什么明绰连人家小时候的事情都知道?袁家的儿子怎么会被太尉打手心?可是看明绰突然哭得这么伤心,只好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又摸摸她的脸:“你,你别哭呀……”


    但明绰根本停不下来。她已经压了好几天,不让自己去想。那烧铅粉的宫人被毒死之后,梁芸姑只是铁青着脸把所有的粉妆都扔了,明绰想跟她谈一谈此事,她也只是硬邦邦地说,未必就不是他。可是这话站不住脚,谢拂


    霜最早开始出现头风和腹痛等等症状的时候,萧盈还是个懵懂小儿。但突然没有了一个可以责怪的人,梁芸姑只能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她没有早日发现?为什么谢拂霜痛苦了这么多年,她就是想不到问题出在这铅粉上呢?她没有办法接受此事,所以明绰也不敢跟她谈,只能一心扑在额雅身上。可是晚上辗转反侧,还是一遍遍泪湿了枕席。


    额雅的心思她何尝不懂?她也曾经一心地站在萧盈那边,忧他所忧,痛他所痛。母后的死是当头一棒,她以为自己是幡然醒悟,从此不必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如今她怎么好像又错了?乌兰人虎视眈眈,不肯见容,段太后另有打算,不可深信,乌兰徵又如此不堪托付……她怎么会把自己推到了这般境地?


    叱云额雅躺在那里,虚弱地朝她张开了手臂。明绰爬到床上,依偎进了她怀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叱云额雅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不由叹了口气:“你这样喜欢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明绰闭上眼睛:“因为我错怪了他。”


    叱云额雅非常惋惜地叹了一声,于是她也明白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朋友,无限同情地说:“你也好可怜。”


    明绰想笑,但又没忍住出了哭腔:“是谁去了半条命躺在这里啊?”


    于是叱云额雅便叹息似的:“我也可怜。”


    明绰不说话,眼泪都流在额雅的颈窝里,腻腻地黏住少女的头发。


    叱云额雅又道:“明绰,你对我真好。”


    明绰在她颈窝里摇摇头,心中一阵酸软。叱云额雅才是在长安对她最好的人,不从她身上求什么,就只是单纯地用一片善意对待她。


    明绰祈求似的:“你要好起来。”


    叱云额雅轻轻地应了一声。她看起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于是明绰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可是她要走的时候,叱云额雅却突然很依恋地抓住了她的手,问她能不能就在这儿睡。明绰便没有多想,吹熄了灯,躺在了她身边。


    后来她想,也许那时额雅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不想自己一个人。


    在喝下了那碗药的第七天,叱云额雅再也没有醒过来。明绰在深夜被她的高热和寒颤惊醒,已经来不及再去叫人。她走得非常急,没有留下一句话。太后派人封赏收殓,但本人没有再出现在长秋殿。就在同一天,明绰得知斛律氏还是被无声无息地处死了,跟她一起遭了难的还有连夫人。原来那个堕胎的方子是连夫人给的。


    从那一天起,长秋殿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


    明绰知道深宫里的寂静意味着什么。以强硬得罪齐木格没有什么,但她不该那样顶撞太后。太后在她身上看到了强大的同盟,也看到了潜在的对手。但无论她看到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当着她的面羞辱了大燕的可汗。


    皇权终究是皇权。


    诚然,她是大雍的公主,所以没有人会把她怎么样。只有太阳和星辰毫无意义地轮换,把时间本身变成她的囚牢。


    再一次见到乌兰徵是一个深夜。明绰无法入眠,听到叱云额雅的屋里有动静,便起来去看。她不怕有鬼,甚至期待是额雅再回来看一眼。但手中的烛光照亮的只是乌兰徵的身影。


    他静静地坐在额雅的床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听见明绰进来也没有抬头。明绰便什么也没有说,自顾自把床边的烛台点上,然后也坐在了额雅的床边,但是靠着另一边,有意和乌兰徵之间隔了开来。


    他不说话,明绰也什么都不想说。额雅走的时候她想过有很多话要质问乌兰徵,可是他真的在眼前了,她又什么都不想问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坐着,好像彼此都不在意对方的存在,却又明确知道对方就在这里。直到烛光最终熄灭,明绰微微蜷缩起来,快要靠在额雅的床上睡着了,才突然听到了乌兰徵的声音:“天亮我就启程了。”


    明绰在暗中悄悄坐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额雅出事之前他就说准备去北镇。贺阆王当真出兵了吗?明绰已经无从得知,她也不想问。


    “我留了立后诏书,”乌兰徵说,“在太后手中。”


    明绰把头靠在了额雅的床柱上,感觉像沉进了水里,非常安静。她好想永远这样沉下去。


    “不必了。”她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做你的皇后了。”


    又是一片漫长的沉默,然后乌兰徵站了起来,没有看她。


    “如你所愿。”


    他走出了额雅的房间。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明绰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54章


    大燕兴和三年,漠北时有小股兵力试探边境。燕主不断往北镇增兵,及九月,乃亲至布防,设五城要塞。至冬,屡率亲兵深入漠北以探虚实,与草原诸部落斡旋结盟。数次遇险,每每得还,北镇军民谓之“天佑”。


    兴和四年春,贺阆果然来犯。苦战数月,难破五城要塞。贺阆王假意遣使和谈,暗送屠珲旧部绕道漠北,到冀州向求援。拔拔真悍然出兵,一路攻下邺城、虎牢关,占据洛阳。大燕兵力被北边牵制,一时无奈,只能与洛阳隔着潼关对峙。


    兴和五年,长安向建康遣使,恳请大雍从幽州出兵,切断辽东与冀州之间的联络,逼拔拔真撤军。大雍皇帝亲召使臣,详询大燕帝后情谊,皇后起居等事。使臣艰难搪塞,很快就被发现了大燕仍未正式立后的真相。


    大雍皇帝震怒。


    兴和五年夏,萧盈点了奉车都尉,持皇帝符节出使长安,要求乌兰徵当着使臣的面行正式的皇后册封礼,否则出兵辽东的事情免谈。


    使臣入长安那一天,段太后召见了明绰。她想把两年前的那份立后诏书给明绰,说其实早就准备了立后大典。乌兰人立可敦有一套十分隆重的礼仪,要群臣见证,只是陛下一直征战,这才耽搁了,如今正好,使君来了,也算是有个娘家人在……明绰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并不答话,段太后便摆出了一团和气的态度,劝明绰不要再与陛下“置气”。劝到最后,明绰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要求私下见使臣一面,承诺一定劝皇兄出兵。段太后无奈之下依她所请,召使臣进宫,于长秋殿面见萧夫人。


    “卢望。”明绰看着文牒上使臣的名字,竟不认得,“哪个卢……?”


    梁芸姑正给她梳头,想了想,道:“难道是渔阳卢氏?”


    那就是谢维的妻族,当初谢太后在时,曾以为卢氏谋前程为饵,诱谢维相助。但是谢太后很快失势,谢维也获罪入狱,此事就没了下文。


    明绰对着镜子思量了一会儿,她知道萧盈至今仍未对谢家下手,否则长安早已听到消息。至于原因,她猜了几个,左不过就是谢家根深蒂固,舅舅学乖了,不敢冒进让他抓到错处,而谢太后死于天子鸩杀的风言也让萧盈不得不顾及。


    萧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喜欢世家擅权,当年谢、桓两家独大,他便用一桩婚事拆解,生生把袁氏抬了上来。明绰猜着,建康朝中应该都明白陛下的心思,势弱的士族有机会分大姓之权,就不会像从前一样只想着依附于一家两家,可以专心为皇帝一人分忧。这个时候,卢氏是不是


    谢维的妻族,就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卢氏原本就在渔阳,对幽州至辽东的地形军情想必很了解。萧盈派卢氏来,至少让大燕看到,他确实是有谈出兵的诚意,并非一味施压。


    “好,渔阳卢氏好……”明绰在心里算定了主意,脸上露出了喜色,“冬青,把我的信拿来。”


    叫冬青的宫人唱了一声喏,把案上精心叠好的一封信拿来。明绰有些紧张地展开,又看了一遍。她昨晚删删改改,写了几乎一个晚上,才把这封给萧盈的信写好。可是如今醒了再看,她又觉得忐忑。她在信中提及了与萧盈的旧情,若是卢望带回去的路上偷看了可怎么办?


    梁芸姑簪上最后一支步摇,轻轻地叹了口气:“卢望是不敢偷看的。”


    但是明绰在信中请求萧盈来接自己回家,也是不太可能的。


    明绰听出她没说出来的意思,眼神稍微黯淡下来,然后又十分执拗地说:“我不能在这种地方虚耗一生……总要一试!”


    便是民间的婚事,夫妻实在过不下去,也有和离的。她什么都不要了,这些嫁妆都留在长安,乌兰徵去充军费好了。只要放她回去,幽州可以出兵,两国可以结盟,什么都可以谈。她与萧盈之间只是一个误会,她现在知道错了,她认错,服软,还不行吗?


    梁芸姑从镜中看着她近乎狂热的眼神,终究不忍再说什么。这两年里,明绰也不能说过得不好。原本是因为长秋殿里还住着额雅,住不了太多伺候的人,才让好些个都住在外头,替明绰看守嫁妆。如今额雅不在了,那屋子空了许久,疼痛也就淡了。现在让冬青和秋桑几个贴身伺候的住着额雅那间,原本伺候额雅的宫人住的房间也住满了明绰的人,里里外外洒扫伺候的有二十来个,整个长秋殿都快变成当年的上阳宫了。


    其实,就算真的没人管,明绰带来的嫁妆也足够她舒舒服服地在长安过完两辈子,更何况段太后也没有对她完全置之不理。只是淡淡的,关心的都是她吃穿用度,不像从前那样会领着她参政,如今就是一些物件上,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的,大有就这么把她供上一辈子的态度。


    可是明绰快要疯掉了,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在外面守着的秋桑跑进来,轻声通报:“长公主,卢大人到了。”


    明绰赶紧把信叠好,最后对着镜子看了一下服饰和头发,然后站起来提着裙摆往外去。


    卢望已经在外间入座,见到她来,又站了起来行礼,先唤了一声长公主,然后又匆忙改口称夫人。


    “使君自故国来,”明绰竟然瞬间就在眼中盈了泪,几乎是哽咽道,“唤长公主即可。”


    卢望深深低头,也有叹息之意:“是。”


    “使君快坐。”明绰又招呼他,“秋桑,上茶。”


    卢望重新坐下,十分知礼,一直低着头。他比明绰想的要年轻,一问之下,果然是渔阳卢氏,谢维的妻子是他姑母,那就算是沾着亲了。从前谢维带人封了上阳宫,明绰虽然叫他一声舅舅,但是心里很不喜欢这人。不过现在,比起乌兰人,谢家的姻亲,那就算是她近亲了。明绰心里亲近,说得就高兴,先攀谈了几句跋涉辛苦、沿途风物,两人都有共鸣,说着说着,卢望也不那样拘谨,敢看着明绰笑了。


    “陛下宽仁,没有太过为难姑父。姑父膝下的几个表兄弟,也有姻伯照拂,如今也在朝中做事了。”卢望谈起谢家,有些感慨地叹道,“不过姑父受了伤,如今一直在家里养着,想是不能再领兵了。”


    明绰便笑笑,举杯喝茶。萧盈杀不杀是一回事,用不用是另一回事。谢维借着养伤居家,算他有自知之明。


    “皇兄年少锐意,喜欢用年轻人。”明绰笑着试探道,“朝中如今定是一番新气象,我若回去,怕是大半的人都要不认得了,使君可要好好跟我说说。”


    卢望竟也没听出来她言外之意,只以为长公主思念故国,顺着她的话回答。萧盈喜欢用年轻人确实让明绰说中,曾经的太极殿一眼看下去全是皓首白头,如今已大有改观。年初的时候桓殷又没了,如今大将军一职空了出来。陛下的意思,是看与大燕之间的关系,若是荆州这边风平浪静,便要召袁增回去补缺。袁增也不过四十来岁,跟桓殷比起来算年轻的。


    明绰没忍住眉毛一挑。谁能想到几年前袁增还只是一个小小护军,如今都要爬到大将军的位置上去了。


    “袁家到底是恩宠无极,旁人比不上。”


    卢望便一笑:“长公主有所不知,如今朝中最受宠的,倒还不是姓袁的。”


    “哦?”明绰来了兴趣,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盖过袁煦跟萧盈的交情去,“那是何人?”


    “是姓宋的。”卢望顿了顿,看到明绰有一瞬间的怔愣,便主动解释道,“孝景太后的家人。”


    他说孝景太后,明绰心里顿时感到有些不舒服。她不知道这是谁,大雍只有一个太后,那就是她的母亲。可是卢望又说姓宋,明绰便知道了,应该是萧盈追封了生母。


    当时宋夫人去世,谢太后封了保太夫人,还有赏赐无数。但她丈夫无赖,被萧盈私下处死,这封赏无人可领,朝中就派了人去宋夫人的故乡寻亲。这么看来,终究是让他寻着了。


    明绰点点头:“也是应该的。”


    但卢望似乎并不以为未然。长公主态度可亲,他谈到此时也有一些忘情,一不小心就透露出了一些内心的真实想法,实是很瞧不起宋家。明绰不动声色地听了听,也可以想象。渔阳卢氏也好,淮梁袁氏也好,说是小族,那不过是相对建康的谢、桓、王、崔而言,乱世风云才致命途多舛,但往上数都是有家学的。可宋氏是个什么东西?陛下对生母有愧,才封了宋氏一个侯爵,倒还没昏了头让宋氏议政。寒门就是寒门,粗鄙不堪,建康士族之中提起来只有讥讽。那宋广义也没什么风骨,一味的只是谄媚君上,从民间找了美人进献。陛下到底是年轻,哪里受得住这个,这大半年来,敬夫人简直是椒房专宠,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


    明绰的手一抖,茶盏突然从案上滚了下去,打断了卢望的话。


    “使君说什么?”


    卢望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也太不该了,赶紧重新说了一遍:“臣是说,恭喜长公主,今年就要做姑母了。”


    可是长公主没有一点欢喜的意思,她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像是喘不上气似的,紧紧攥住了胸口。卢望一惊:“长公主?”


    “没事……”明绰咬紧了牙关,用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那封信还在她手中,她一直捏得紧紧的。“我只是……”


    梁芸姑已经上前一步,蹲伏下来扶住了明绰。明绰松开自己的襟口,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梁芸姑感觉到那股几乎要把她的手掌捏碎的痛,心疼地看了一眼明绰,替她开了口:“使君有所不知,长公主这两年思念故国,落了心病。实是欢喜过度,倒犯了病了。”


    卢望“哎呀”一声,深信不疑。萧盈就有这个病,瞧着这两兄妹倒是一样的。


    “那长公主快……快歇息去,臣也没想到,这……哎呀……”


    明绰已经站了起来,抖了抖长袖,将那份信遮住:“使君稍候。”


    “臣不敢。”


    卢望行了一礼,但是长公主已经回了里间,再没了身影。他也不知道该进该退,站在外间十分尴尬。转头一想,皇后是长公主的表妹,陛下不喜欢皇后,专宠个敬夫人,长公主听了肯定不高兴,顿觉十分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他从前虽未见过这个长公主,但他乡初见,长公主美貌和煦,卢望心中自然觉得可亲。一想她远嫁至此,必是思念家人,竟然落了心病,多么惹人怜惜。陛下也是对这个妹妹牵肠挂肚,这骨肉分离之痛,实在是可感可叹,一时之间只是唉声叹气,倒把自


    己想得抬袖拭泪。


    梁芸姑正好走出来,见他不知为何正拭泪,反倒愣了一下。卢望连忙整理好:“这位……”


    梁芸姑便只当没看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妾身姓梁。”


    卢望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是梁女史。”


    梁芸姑笑了笑,也没应,只道:“长公主托我转告,请使君回建康面圣,‘大燕新立,战事仍频,陛下分身乏术,这才耽搁了立后大典,请皇兄不必多虑。燕雍两国是兄弟之国,臣妹再拜叩首,请皇兄出兵辽东,解长安之急,解陛下之急,就是解臣妹之急。’”


    卢望点头道:“这个自然。”


    “还有一物,”梁芸姑从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的金雁,递给了卢望,“长公主不知喜事将临,仓促之间也拿不出别的。还请使君将此物带回去,这是做姑母的送给皇长子的礼物。”


    卢望连忙双手接过,连声应和。梁芸姑又交代了两句,让他不必将长公主患了心病的事情告诉萧盈,以免做皇兄的担心,说得卢望又是感慨不已,湿着眼眶回去了。等把人送走,再进里间,明绰点了桌上的蜡烛,正烧那封信。信已经烧去大半,她却扔未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火焰,好像等着火舌舔上她的手指似的。直到梁芸姑抢上来,用脚狠狠踩了几下,踩灭了最后的火星。


    “长公主……”她似是想劝什么。


    明绰闭上了眼睛:“芸姑。”


    她几乎是哀求一般,请她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再说了。道理她全都清楚,萧盈娶谢星娥本来就是被迫,她又已经嫁了别人,他有了新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未必就意味着他不愿意接她回家。有什么呢?乌兰徵有这么多别的女人,她不是也无所谓么?


    可是萧盈不可以。别人都可以,就是萧盈不可以。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去告诉太后,”明绰重新睁开眼,“立后的诏书我接了。”


    第55章


    段太后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谎,乌兰人立可敦的仪式非常隆重。明绰大清早就起来被乌兰人的巫祝梳头抹脸,涂上了气味浓郁的香油。过了晌午,才被带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不只是朝中百官都来观礼,在长安居住的西海人几乎都来了,庶民也好,走商也罢,都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明绰从马车上一下来,就引起了人群山呼海啸般的欢迎。


    已经有人告诉过她此时应该做什么。她先被牵引至巫祝处,以乌兰语承诺她将成为可敦,照拂万民,泽被后世。随后是与乌兰血缘最近的七个家族的长者,依次到她面前向她献上自己的武器,承诺他们的刀剑从此效忠她保护她,如同他们效忠和保护可汗。到此时,礼乐大作,巫祝杀牲祭天。乌兰徵已经盘腿坐在羊毛毡上,等待她的加入。众人簇拥着可敦坐到可汗身边,由方才七个家族中的年轻子弟把羊毛毡举起来,托起可汗和可敦,宣告他们是所有西海人的统治者。


    被托着的毛毡哪里坐得稳,明绰只能紧紧地抓住乌兰徵的手臂。人群喧嚣着,无数的金银珠宝被扔到羊毛毡上,乌兰徵便捡起来,往更远的地方扔,引起远处百姓们的哄抢和喧嚣。明绰犹豫了一会儿,乌兰徵低头看了她一眼,把一枚金锭子放进她的手心。明绰想了想,也用力扔了出去,人群中爆发出更响亮的欢呼声,以乌兰语高呼神女庇佑可敦。


    明绰已经能听懂大半,不知不觉间竟然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们被举在羊毛毡上绕场转了一圈,才终于被放到了镀金的座位上。明绰不知道何时已经被乌兰徵牵住了手,被他拉着走向人群。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通往用大车拉来的牛羊肉。分量太大了,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杀了多少头。明绰一走近就被膻得险些捂起鼻子,又只能忍住。乌兰徵让明绰先握住刀柄,他再握住了明绰的手,一起割下了第一块羊肉,送给了齐木格。明绰心里明白,这是表示无上的尊敬与恩宠之意,但是看着齐木格艰难地用牙齿咬开还带着血丝的肉,内心实在是没有感觉到这有多让人羡慕。


    欢宴这才正式开始。


    明绰知道,卢望肯定也在人群中。但人实在是太杂乱了,她根本没有找到卢望在哪儿。没有人在意尊卑,也没有人担心是否有人趁乱行刺,所有人都在尽情地歌舞宴饮。明绰被好多西海年轻人围住,一杯接一杯地灌马奶酒。这种狂欢的气氛终于感染了明绰,她不自觉地竟然一直在笑,完全忘记了就在几天前她还想着要皇兄接她回家。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宴饮的人群仍未散去,但是明绰早已被灌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是谁带她回的长秋殿。耳朵里嗡嗡响地闹了一天,突然安静下来,反而觉得天旋地转,只是隐约听见梁芸姑的声音,说长公主长这么大都没喝这么醉过,然后便是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笑着说毕竟是大婚,自然要喝醉些的。但她听不出来是秋桑还是冬青。她想反驳,什么大婚?这不是大婚,她早已嫁给乌兰徵了。这是立后,立后是政事,不是……可是不是什么呢?她又找不出词了。思绪就像墨洇进水里,很快散成了一缕一缕,再也摸不着了。明绰头一歪,任由她们给她擦洗换衣,自己呼噜呼噜的,先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房间里非常安静。明绰躺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头疼,还口干,哼哼唧唧地叫了两声“芸姑”,便有一杯水从床边递了过来。明绰伸手去拿,但是眼花,没拿到,反而打翻了。她便发起了小孩儿脾气,很恼地拖长了声音哼了一声,几乎带出了哭腔。梁芸姑便重新倒了一杯水来,这回亲自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半搂在怀里,喂进了她口中。


    明绰不歇气地喝下去一整杯,这才完全醒了过来,感觉身后靠的筋肉有点儿太板硬了,好像不是梁芸姑。


    她突然一个激灵,从乌兰徵怀里弹起来,坐在床上瞪着他:“陛下?”


    乌兰徵“嗯”了一声,顺手把杯盏放在了床头的烛台边上,但是没点蜡烛。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是今晚的月色好得不像话,明绰能看清他的脸,甚至还有他袖上刚才被水打湿的痕迹,也能看清,那是一件就寝穿的纱衣,明显今晚是打算睡这儿了。


    明绰花了半刻钟消化了一下这件事,然后就苦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好再抗拒的了,若说当初她没有什么嫁了人的实感,今天确实觉得算是成了婚了。但她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发起接下来的事,只好愣愣地盯着乌兰徵看。


    她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白天在大典上相见,但他们一句私底下的话都没能说。她知道乌兰徵去年冬天就已经从北镇回来了,贺阆王破不了五城的防线,他留了贺儿库莫乞在那里统筹镇守。不过他也没怎么在长安停留,又带兵往潼关去探了几次。洛阳是兵家必争之地,竟然落进了拔拔真手里,乌兰徵连觉都睡不好。反正她还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乌兰徵不愿意来她这里讨没趣。


    其实她还没有那么熟悉他,两年不见,此时几乎是一个陌生人重新来到她面前。明绰决定还是慢慢来:“我伺候陛下就寝……”


    但是说完她就愣住了,她并不知道怎么伺候人就寝,乌兰徵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伺候的,头发已经散了,衣服也已经换了。他今天肯定也喝了很多酒,但身上都没什么酒味了,肯定已经沐浴过了。所以乌兰徵笑了一声,还是道:“嗯。”


    见鬼,他怎么话突然变少了。明绰记得以前他总是说一些让她很生气的话,但至少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觉得面对他局促过。


    乌兰徵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朕听说你见了建康使臣?”


    明绰一愣,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开始称‘朕’了?”


    乌兰徵看了她一眼,竟然被她看出了一股别扭。这还是最近的事情,汉臣上书谏言,说君王跟臣下“你你我我”的,太没规矩了,所以他才刚刚改了口,自己都没习惯呢,让明绰一问,就有些窘,只好反问她:“你皇兄不称‘朕’吗?”


    明绰还没反应过来:“私底下也不……”然后她意识到了什么,不说了。乌兰徵又看了她一会儿,便重新说了一遍:“我听说,你劝你皇兄出兵了?”


    明绰点点头:“嗯。”


    乌兰徵顿了顿,突然又道:“你还说,‘解陛下之急,便是解臣妹之急’?”


    话确实是她亲口说的,梁芸姑一个字都没改。明绰脑子里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讲给卢望、让他转达给萧盈的话,怎么还拐了个弯先让乌兰徵听到了。一时只能再“嗯”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乌兰徵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明绰发现乌兰徵这张脸真是有些……精巧。尤其是在暗处的月光下,棱角与明暗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血肉之躯,而是某些质地生硬的材料雕出来的。


    “卢望同陛下谈过了?”明绰努力让自己那颗被马奶酒泡发了的大脑动起来,“他说什么?”


    如果明绰没有猜错,卢望持皇帝符节,萧盈肯定给了他做某些主的权力。这场婚礼——不是,立后大典,明绰在心里纠正了自己——办得如此隆重,卢望当庭替建康许诺出兵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乌兰徵没答,只道:“我以为你定要告上一状。”


    明绰看着他:“我也以为你定不会心甘情愿地立后。”


    被萧盈这样派人盯着,还拿出兵相助一事作为威胁,堪称耻辱。她本以为,以乌兰徵的心气,多半跟当日萧盈立谢星娥一样,让她跪着听上一大篇文绉绉的话,接下印宝,在卢望面前交个差就算完了,和任命大臣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乌兰徵真的办了一场大典——一场婚礼。


    乌兰徵只道:“我本就是要立后的,是你不愿意。”


    明绰就没话了。现在再来盘算两年前她为什么不愿意已经没什么意义,这两年囚牢般了无意趣的日子,该想通的也都想通了。话也讲到这份上,明绰实在找不出还能接着聊什么,便在床上膝行着朝乌兰徵靠近了一步,试探着,凑了过去,主动在他唇边碰了一下。


    乌兰徵又从鼻子发出了很轻的一声笑。明绰马上退回去,没忍住在黑暗里自己红了脸:“你笑什么?”


    “没什么。”乌兰徵说,但嗓音很低,像是引诱她一般,“你继续。”


    明绰犹豫了一下,跪坐在了自己的脚上,伸手揽住了乌兰徵的脖子,再一次吻上去。这一次乌兰徵回应了她,手环在她腰上,一下子把她拉进了怀里。张开嘴,唇齿交缠地加深了这个吻。


    那一瞬间,明绰的脑海中像是被闪电划过一道,突然想起了萧盈。


    萧盈珍视她,却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吻她。他们只能躲在皇后宫里的小库房中,吻得迫切而绝望。但乌兰徵不着急,她是他今天向天地万民宣告的妻子。他一点一点地占据了主动权,把明绰轻轻放倒在了床上。明绰感觉到他的手很快伸到了自己的衣下,一开始很轻,怕她抗拒。但是明绰并不讨厌,他的手便放肆起来,在她腰上最细的一处摩挲,掌心温热,手指带着弓马留下的粗茧。


    萧盈的手不是这样的。明绰突然又闻见那股药香,冬天里炭火的味道,萧盈少年时苍白的脸。她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反复地搓揉,说他手凉是因为气血亏,然后他说醍醐都让她给吃了……


    他那双手如今也有了弓马的痕迹吗?还是那么冰凉吗?他也是这样把手伸到敬夫人衣下的吗?


    乌兰徵流连着,吻到她的脖子里,迫使她仰起了头。一边把手伸回去,自己脱去了身上薄薄一件的纱衣。明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床顶,双手不自觉地抵在他的肩上,然后是胸口。明绰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也这样抚摸他,但她莫名地就想这样做。乌兰徵把自己的纱衣扔到一边,抓住了她在他胸口流连的手。明绰便不动了,所以她不应该么?乌兰徵又俯身吻她,在她唇畔压低声音问:“在想什么?”


    明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萧盈也被短暂地抛了出去。她来不及阻止自己,已经直接问了出来:“我不能摸你吗?”


    乌兰徵笑了,轻轻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于是明绰顺着他的胸口摸下去,学着他的样子,在腰上逡巡。他的腰很细,劲瘦。明绰突然想起当日殿上第一面见他,他穿乌兰人的骑装,便很显腰,不像汉人,总是宽袍广袖。明绰的手在摸,他便不自觉地绷紧,简直成了铁板一块,明绰又流连到他腰后,往上,在靠近背的地方摸到了一道伤疤。乌兰徵轻轻地哼了一声,明绰赶紧把手挪开,以为碰疼了他。


    乌兰徵已经把明绰身上的寝衣从肩上褪下,耐心地吻她的肩头。明绰感到又痒又麻,分明已经褪下去的酒劲好像又重新涌了上来,让她心跳加速,喘不上气。那条疤不是新鲜的,于是明绰又伸手去摸,他一动,那条疤也跟着动,在她掌心像是一条可以被抓住的活物,凸出皮肤的那部分好像比乌兰徵身上更热一些。他身上本来就很热了,明绰感觉被放在火上烤似的,渴得厉害,乌兰徵端来的那一杯水不够,所以她发出了喘|息声。乌兰徵被她的声音刺激,微微用力,在她锁骨上咬了一下。明绰吃痛,轻轻地叫了一声,马上又被乌兰徵重新堵住了嘴。他吻得好用力,她更喘不上气了。


    他也会这样脱敬夫人的衣服吗?敬夫人也会这样摸遍他全身吗?他没有受过这样的伤,想必不会有这样一条疤,在她的手心像活物一般动。他也会这样吻敬夫人的肩膀和锁骨,也会让她这样叫出声吗?


    乌兰徵停了下来,手肘撑住自己上半身,皱紧眉头看着躺在他怀中的人。明绰突然哭了。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可她就是无声而剧烈地哭了起来。乌兰徵看了她一会儿,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不解释为什么。他只好把人放开,坐了起来,明绰也跟着坐了起来。她很努力地想要把哭声咽回去,但是越想咽,就越是无法控制。


    乌兰徵突然想起今天明绰被领去巫祝面前起誓时的神情,即便后来她在人群中笑了,乌兰徵也记得那一瞬间她眼神里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把刚才脱下的纱衣重新穿回身上,站起来就走。明绰唤了一声“陛下”,坐在床边,寝衣被脱了一半,满脸泪痕地抬头看着他。乌兰徵本来要出去了,突然被她唤了一声,犹豫了半晌,竟然又走了回来,站在床边,非常恼火地问她:“既然这样不情愿跟我,为什么不干脆跟着你们使臣回去?”


    他方才很温柔,温柔得让明绰忘记了,他本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明绰仰起脸,还带着哭腔,不管不顾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


    “我绝不会拦你!”乌兰徵动了真怒,“使臣还没走呢,你还来得及!”


    他这样说,明绰哭得更厉害:“可是他已经有了敬夫人!”


    有那么一会儿,乌兰徵什么都没说得出来。他不知道这个敬夫人是谁,但是看明绰这样的反应,也不需要知道了。明绰说完这句,再也不理他,干脆倒下来,整个身体都蜷在一起,放声哭了起来。


    乌兰徵被她哭得头大,实在不明白这个女


    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她说要做他的皇后,然后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叱骂他德不配位;是她主动劝她皇兄出兵相助,终于肯接了立后的诏书,然后又在这种时候满心想着别的男人。她一次次顶撞他,甚至羞辱他,玩弄他,已经超出了乌兰徵能够容忍的所有限度。他觉得他应该现在就转身出去,再也不进长秋殿的大门,然而看她哭得这样心碎,他却单膝跪到了床上,把手轻轻地搭到了明绰的肩膀上。


    明绰的哭声低了下去,但还是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抽噎着。乌兰徵在心底用明绰听不懂的语言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无声地躺回床上,从背后抱住了她。


    明绰身体顿时绷紧,以为他要做什么。但是乌兰徵只是抱着她,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明绰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眼泪还在流,但是哭声终于弱下去,再弱下去,然后渐渐没有了。乌兰徵一条手别扭地别在了她的脑后,她感觉到了,于是她把头支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乌兰徵那条手臂就顺畅地伸出去,被她枕住。他因此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手臂屈起来,揽住她的肩膀。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覆到乌兰徵的手背上,然后很轻地,与他手指交错,扣在了一起。


    乌兰徵最终什么也没做,明绰整个人都被环抱着,像是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竟然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床边也没了人影,只有秋桑和冬青守在床边,等着伺候她起身。


    明绰一下子坐起来,秋桑递上洁牙的碳粉,冬青又端来漱口的水,梁芸姑则端了一盏浓茶来,让她们俩都退开,长公主先喝杯浓茶,醒醒酒。


    明绰不想喝那茶,只问:“陛下呢?”


    “走了,”秋桑回答,“不让我们吵着长公主呢。”


    明绰坐在床边,慢慢地回忆起了自己昨晚都做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冬青还在捂着嘴笑:“陛下起了身一直揉肩膀,袖子都伸不进了,外袍都是我们帮他才穿上的……”


    梁芸姑回头道:“多嘴。”


    明绰懊恼地把脸埋进了手心,她都干了些什么呀?


    秋桑原本刚说了一句“陛下说”,看见明绰这个样子,一下子忐忑起来,不敢说了。明绰马上抬起头:“他还说什么了?”


    秋桑这才道:“陛下说,西觉寺这两日有法师讲经,皇后就陪着太后一起去吧。”


    明绰跟梁芸姑对视了一眼,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乌兰郁弗改宗改了没几年就死了,改得也很是做做样子。乌兰部还是笃信阿瓦神女,就连乌兰徵自己也很信任身边的巫医和巫祝,这种信仰越是坚固,他们对胡汉融合的抵触心就越强。段太后这两年十分地扶持佛寺,在西觉寺设僧正管理天下僧尼,广招佛法高深的法师来长安讲经、译经,她自己有多少虔诚且不论,这西觉寺确实是三天两头就要去的。


    乌兰徵为什么突然让她去陪太后?要她也帮着太后推行佛法?那不如他自己去拜一拜佛,比什么都有效。


    他生气了。明绰心里突然轻轻一沉,泛起一股异样的感受。从前她也把他惹生气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某个地方就是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第56章


    西觉寺和瓦官寺差不多,都已在京郊。这两年段太后刚花了大钱扩建过,占地十分骇人。佛殿金碧辉煌不说,寺中还专设译场,能容译经僧人数百之众。


    太后与皇后驾临,主持亲自出来接,一番攀谈之下,发现他竟也是故国来的——他本是瓦官寺的僧人。


    主持没有明说,但明绰听出来了。谢太后在时就不喜欢瓦官寺,甚至还亲自去杀过和尚。萧盈也私下跟她说过不满僧人不受管制、为害民间之事,想来他亲政之后是采取了什么措施。两代统治者都是这样的态度,权贵们信佛之风自然远远不及从前了。


    南国抑佛,北国尊佛,僧人们便如同顺流的鱼群,呼啦啦地都往长安涌来。虽是佛家,也与世俗无异,这主持原先在建康便是“高僧”,来了长安也没受亏待。


    明绰笑着与那主持叙了叙家乡风物,转过头去就跟太后说,尊佛可以,但万万不能为了推广佛寺就免了他们的地税。


    段太后正把云屏公主抱在怀里喂饭,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云屏公主长大了不少,反而比小时候更难照料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吃饭。她的那些个乳母、保母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能段太后亲自来喂。她吃饭的时候,明绰还要坐在旁边说这些事儿,乌兰辉突然尖叫一声,把勺儿啊筷儿的一股脑砸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段知妘一下就火了:“那你就别吃了!饿着吧!”


    乌兰辉嘴一撇,一双大眼睛迅速蓄起了两汪泪。段知妘不耐烦地招手让察察过来,把小公主抱了下去。乌兰辉不敢说什么,但走的时候恨恨地瞪了明绰一眼。


    明绰让她瞪得哭笑不得的,段知妘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明绰重新给太后奉了筷子,轻声道,“云屏公主大了,心里懂事了。”


    “她懂事什么?”段知妘气得音调都高了两个度,“惯得无法无天!”


    “公主只是希望她的阿娘能心无旁骛地陪她吃一顿饭。”


    段知妘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神色十分复杂。


    明绰给她布菜,轻声道:“东乡小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母后能有一天不用陪我到一半就被叫走。”


    段知妘举了筷子,突然道:“那该你去多陪陪云屏,让她早些懂事。”


    她听起来心情很差,明绰就没再说什么,颇有些小心地陪在旁边用完了这顿斋饭。她嫁来长安两年多,段知妘从来没有要她晨昏定省过,这顿饭倒是有了一些媳妇伺候婆母的味道。回去的时候梁芸姑满脸的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怕明绰更不高兴。


    不过明绰没有不高兴,回去了自己屋里,左右琢磨了半天,竟然露出了一个神神秘秘的微笑。


    “还笑呢。”梁芸姑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


    也算是新婚燕尔,头一回在房里过了夜,转头就打发来伺候婆母,这算什么?给新妇立规矩吗?


    明绰还是笑:“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白吗。你瞧太后前前后后带了多少人?”


    梁芸姑便撇撇嘴:“太后的排场自然是大。”


    明绰摇摇头:“那也没有把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拿来的道理,连云屏公主都一并带来了,这叫‘小住’?”


    梁芸姑马上就明白了,琢磨着,也坐了下来。看段太后的心情,不像是自己愿意来西觉寺的,乌兰徵还要新皇后陪着,就是不让她有拒绝的余地。段太后推行佛法是一回事,自己被迫长居佛寺,那就是被夺了权了。


    只是长秋殿消息闭塞了两年,竟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让段太后突然失去了乌兰徵的信任。


    明绰低着头,手里剥着一枚已经被夹开的核桃,只是笑。


    梁芸姑:“在丞相面前太后总是护着长公主的,她若是倒了,对长公主也不是好事。”


    明绰笑意微敛。这一层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当年额雅的事,她一直介怀段太后存了杀母夺子的心。如今看到她被夺权,不管


    怎么样也要先幸灾乐祸一番。


    梁芸姑又道:“那陛下也没说陪多久呀?若是太后一直出不去,难不成皇后也要……?”


    明绰便叹了一口气:“我得罪他了,这是一并罚我呢。”


    梁芸姑眨了眨眼,没听明白。那天早上她进去的时候,两人在床上睡得紧紧交缠,瞧着情好得很,怎么又得罪上了?


    明绰在梁芸姑面前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便把实话说了。梁芸姑听得只是皱眉,一直用很不认同的眼神看着明绰,最后也只道:“陛下算好脾气的。”


    明绰把手里稀碎的核桃壳扔在桌上,什么都没说。乌兰徵会回来,她也没有想到。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怀中竟然睡得还挺好的。她嫁得不情不愿,一直到走到巫祝前面宣誓那一刻都只觉得心如死灰,原本也是存着“忍一忍就过去了”的心让他上了自己的床,但好像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


    明绰手指微蜷,那条疤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她指尖。那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她竟也没问。乌兰徵十二岁就上战场了,也不知道他生死往来到底经历过了多少趟。兴和四年初的时候从北镇传回来过一次消息,说陛下领了一支小队进了漠北,半个月都没消息了,不知道是因为天寒迷路,还是遇了敌人遭了伏。当时段太后死死摁住了这条消息,稳住了人心,好在不久之后又传来军报,说陛下平安回来了。


    站在段太后的角度想,明绰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想要学普达惹氏。谁知道乌兰徵什么时候就战死了,他的继承人,自然是攥在自己手里的好。


    当时她对乌兰徵有可能会战死这件事没有任何感觉,可是现在想起那条疤,心里便又泛起那股异样的滋味。


    “长公主?”梁芸姑叫了她一声。


    明绰终于回过神来:“嗯?”


    “想什么呢?”梁芸姑道,“叫好几遍了。”


    明绰竟然莫名脸上一红,只道:“没想什么。你说——?”


    “我说,长公主还是要想法子让陛下回心转意。”


    “那能有什么法子。”明绰又拿一枚核桃来剥,可惜挑了一枚没太夹开的,虽也裂了一条缝,但下了半天死力气也没剥得开。明绰一时恼了,把那核桃一丢,只道,“我人都在这儿了,心里想谁他也管啊?愿意气就气死他。”


    梁芸姑看了她一会儿,明绰对乌兰徵一直是这样的话,从前是他愿意去找别人就去,现在是愿意生气就生气,可是听在耳朵里,便有些微妙的不同。她了然地一笑,轻声道:“长公主当真是还想着那位吗?”


    明绰马上道:“他也没什么好想的!”


    “那你和陛下置什么气……”


    两人在这里说,厢房外面传来了冬青跟人说话的声音,明绰便停了下来,等着那话音弱下去。然后冬青走了进来,跟明绰禀告,说灵智无上法师来请。


    明绰一皱眉,想也没想便道:“不去!”


    这“灵智无上”自然不是法号,而是太后赐的封号。她们一进西觉寺的时候太后便跟住持问及了此人,明绰稍稍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这一年来,段太后每来西觉寺,必是听这位法师讲经。有太后的宠信,灵智无上法师自然也成了西觉寺中的第一人,甚至专门辟了清心居给他修行。想听他设坛开讲的信众不计其数,他却躲在清心居不露面了。偶尔跟朝中贵人讲经,也必是一对一地单独讲。他的说法是,各人缘法不同,开坛大讲,说的都是皮毛,必须得有问有答,才能真正参悟佛法的高妙。


    梁芸姑劝了一句:“长公主还是赏个脸。”


    明绰马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十分不情愿。谢郯深研佛法,小时候在太父那里上课,他就动不动喜欢夹杂一大篇的讲经,那是明绰最不喜欢的部分。梁芸姑也知道她不爱听,没忍住笑了一声,又劝:“太后也不像是笃信虔诚的人,能这样愿意听这位法师讲经,想来他必有过人之处。”


    明绰便叹了口气,也知道这不是她爱不爱听的问题。灵智无上法师是太后的人,她要看的是太后的面子。


    “你去回了,”明绰吩咐冬青,“多谢法师相邀,我片刻便来。”


    冬青应了一声,下去通传了。明绰老大不情愿地坐在镜前,让梁芸姑给她理妆,磨蹭了半晌,才起身去了清心居。


    清心居是一个小院,在香客们的厢房与译场之间,遍栽青竹,甚至不计代价引渠通水,整个小院颇有江南遗风。明绰到的时候,还见好几个身着译场僧服的和尚抱着经书往来,冬青去通报皇后到了的时候,有个红衣袈裟的僧人先走了出来,眉髙目深,肤色偏黑,一看就是天竺国人。两人语言不通,他也没对皇后说什么,只是合十为礼,然后带着那些译经僧人走了。这才有个黑衣的小僧将她引见进去,让她先坐,法师随后就到,然后又做了个手势,竟是让梁芸姑跟他一起出去的意思。


    明绰心里已经不太高兴,梁芸姑便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跟着黑衣小僧出去了。明绰只好自己在经房里转了转,其实也没什么能看的,房中只有一个蒲团,一张香案。背后墙上挂了四幅画,分别为老、病、死和沙门,说的是当年为太子的释迦牟尼出游四门,决心出家修行的故事。画工十分精细,色彩浓艳,人物的表情夸张,与汉人的风格大不相同。明绰没忍住细细端研,竟没有听到脚步声。


    “原来皇后也喜欢画。”


    明绰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香案前设有绢素屏风,上绘竹石,可透光,她便见到了屏风后那个瘦长的人影,朝她微微颔首:“劳皇后久候,怠慢了。”


    明绰也还了一礼:“无妨,法师多礼。”一边皱起眉头,觉得这法师的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


    法师又行一礼:“皇后请坐。”


    他说着,自己也在屏风后坐了下来。明明是一个平常至极的动作,但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明绰极力地想看清他的样子,但他的脸正好隐在屏风的画后,除了一个圆润的光头,什么也看不清。


    明绰突然问他:“法师也是建康人士吗?”


    灵智无上法师一时未答,好一会儿才笑了笑:“算不上。但皇后若是想问,檀越是否和住持一样在瓦官寺修行过,那皇后没有想错。”


    明绰在心里“哦”了一声,果然。


    “那法师应该知道,我母后与皇兄都不信佛。”明绰便也直接跟他说了,“我也不信佛,怕是要拂了法师的美意。”


    “檀越晓得。”法师笑了笑,突然改了口,“但檀越与长公主有缘,他乡重逢,总要一见。”


    就在他唤出“长公主”那一瞬间,明绰猛地变了脸色。她突然上前,直接绕过了屏风,然后在看见那人的面容时惊得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法师站了起来,换了黑衣僧袍,剃了度,也不减他的风姿卓绝,和明绰记忆里一模一样。


    “檀越慧玄,”僧人含笑,朝她合十为礼,“长公主,别来无恙?”


    第57章


    “当年身不由己,走得匆忙,”慧玄倒上了一盏茶,奉给明绰,“不知道长公主有没有拿到檀越留下的锦囊。”


    明绰把茶接过来,板着脸,不肯说话。当初他被太尉发配辽东,临走却让当时的执金吾卫中尉楚培交给她一个锦囊,里面是萧盈的来处。他好像料到了明绰会去问他此事,但她一直不明白他为何愿意告诉她。


    “没有别的意思,”慧玄语气淡淡的,“长公主既然好奇,檀越便为长公主解惑。”


    明绰看着他,一脸的不信任:“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明绰便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慧玄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你聪慧过人,檀越心中见了喜欢,所以愿意帮你。这个答案,长公主可满意?”


    明绰冷着脸:“可是我不喜欢你。”


    慧玄就微微正色,一副“这可怎么办”的神情:“为何?檀越哪里得罪过长公主吗?”


    明绰都让他气笑了:“除了你绑过我、让长沙王拿剑架在我脖子上去威胁过我母后,倒也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


    慧玄轻轻地“哦”了一声,好像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长公主大人有大量,想必早已不再放在心上了。”


    明绰不得不轻轻咬住自己的舌尖才控制住那股火气,他当然是


    故意的,明绰不愿着了他的道。素绢屏风已让他收了起来,现在他把蒲团设在了明绰的香案对面,两人对坐饮茶,如文士清谈。


    明绰面色重新如常:“难为你,辽东战乱这样频繁,你还能活着走出来。”


    “是不容易,”慧玄叹了口气,“若说死,檀越死也死过几回了。”


    明绰不为所动:“但你到底没死成,还能爬到大燕的太后身边,真是了不起。”


    “天幸太后英明,”慧玄一笑,“长安佛光大盛,惠及天下僧众,檀越也不过求个活路。”


    明绰心里突然一动。


    灵智无上法师这个不让旁人听宣,一对一讲经的规矩,明绰刚听到的时候还觉得有道理,大有圣人“因材施教”之意。但是看着慧玄这张清俊的脸,想想段太后一贯的做派,明绰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温峻这一年已经很少私下进宫见太后,明绰上回听见宫里传,说温峻得了重用,觉得这么厮混胡闹对不起陛下的天恩,挥剑斩情丝了。当时明绰就不信,温峻要是敢,段太后抬抬手就能捏死他。如今看来,果然还是段太后又有了新欢的缘故。


    他还真是……“故技重施”。


    明绰笑了一声:“我原本还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


    慧玄一挑眉:“哦?”


    “我听说大厦将倾之前,蛇虫鼠蚁都是第一个跑的。”明绰端起茶,喝了一口,“法师既来找我,那看来太后真的失势了。”


    慧玄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家孩子,让明绰直起鸡皮疙瘩。


    “那长公主不想知道太后为何失势吗?”慧玄卖了个关子,刚要开口,明绰就一口截断了他:“不想。”


    慧玄噎了一下:“可是……”


    明绰再次截断他:“不用你来告诉我。”


    慧玄摇着头叹了口气:“长公主不必对檀越如此有成见。檀越有才,厚颜自荐,愿为萧皇后效力,实是一片赤心,半分都不掺假。”


    “你有才?”明绰冷笑,“当初你为长沙王谋士,长沙王万箭穿心而死;如今你辅佐段太后,段太后被迫长居佛寺——我可消受不起你。”


    “萧盈善谋,是檀越棋差一着。”慧玄倒是也供认不讳,“但眼下之局……并非檀越诡辩,但段太后固执独断,檀越的话,她也不会那样放在心上。”


    那意思,就是段太后都是咎由自取,并非他辅佐不力。


    “所以你就来投我?”明绰又道,“那就是不忠不信。我不用这样的人。”


    “岂能是不忠不信?”慧玄摇了摇头,“檀越与太后并无故人之谊。”


    明绰不笑了:“我跟你也没有。”


    慧玄打量了明绰两眼,决定不再跟她再争论这个,忽道:“皇后对陛下有多少了解?”


    实话是不怎么了解,但是明绰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君,我定然比你了解。”


    “哦,”慧玄一笑,“真是情深意笃。”


    他话里讥讽,似是笑她两年来几乎被遗忘在了长秋殿,又或者是笑她刚立后就被打发来了西觉寺。明绰咬了咬牙关,嘴硬道:“自然。”


    慧玄没再阴阳怪气,顺着她道:“自古美人爱英雄,陛下沙场驰骋,从无败绩,难怪皇后倾慕。”


    明绰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从无败绩?真的吗?明绰不怎么相信。当年建康是很忌惮乌兰郁弗父子,但大燕立国之艰,明绰现在从内部看得一清二楚,若当真如此所向披靡,乌兰徵还要向萧盈求助什么?


    慧玄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手揽袖,腾出手来拨开炉中的香灰,慢条斯理道:“影响战争的因素有很多,朝局,时势,像贺阆王这样横插一杠的变数,有时甚至只是一阵东风,一场雨……陛下一介凡人,自然也有人力难胜天的时候。但若论单场作战,陛下用兵如神,确实从无败绩。当年乌兰郁弗在冀州屡战屡败,唯独乌兰徵从后方奇袭是胜了的。若不是他奇袭得手,陈氏还不会亡得这么快。他在军中的威信已经超过他父亲,檀越从辽东西进,一路听说的都是他‘军神’之名。如此雄主,早晚有一天会一统北方。”


    明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些她都知道。建康会把她嫁过来,就是选择了乌兰徵而不是拔拔真。北方若能统一,迎来和平,对大雍也是好事。所以就算乌兰徵自己做不到统一,大雍也会支持他做到。


    慧玄话锋一转:“但是比起萧盈,陛下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乌兰徵长于征伐,不善内政。农策、水利、税收等民政,乃至律法条例的修订,一国礼法的确立,乌兰徵是半点也不通,甚至懒得过问,一并甩手交给段太后。耕田是民生之本,他不管,只知伸手问太后要粮草。性格上虽不刚愎自用,可问题是他自己心中对内政没有成算,分不出谏言好坏,就成了“滥纳”,反而更加误事。


    如此一来,用人上便有了更大的隐患。平衡各方,操弄人心之术,和萧盈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萧盈亲政才几年,每出一道政令,都是实打实的民策,朝中大姓被分权,各世家也都被牢牢操控在皇帝一人手中。反观长安,乌兰徵拿齐木格他们简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大燕领土虽广,但豪强遍地,各自为政,只是勉强被武力征服了而已。


    明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不喜欢慧玄把萧盈和乌兰徵放在一起这样比较。


    萧盈不过是借力打力,趁着她母后在时就削了谢家,自然诸事便宜。而且耕田农策是萧盈从小要学的功课,可西海几乎无田可耕,乌兰徵不通不是常理么?


    大雍立国百年,四方臣服,家底比大燕厚了不是一点半点。北方乱了这么多年,能一统就已经是千难万难,各地豪强之患只能徐徐图之。眼下西海权贵圈地为祸,不把汉人当人,若不加约束,很快就会把大燕从内部蛀空,到时候乌兰徵再所向披靡也是于事无补。但一统大业还要仰仗西海十八部的兵马,在这之前,西海各部权贵的势力不可能削。


    这个局面放到萧盈面前,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他这辈子都还没上过一次战场呢,一统大业让他来,还不知能做成什么样子。


    明绰疑心这假和尚不过是输在了萧盈手下,又曾亲自下过“明主”的判词,才把萧盈捧得这般高。


    但话说到这份上,很多事情明绰就想通了。现在乌兰徵心里最要紧的事情,是从拔拔真手中收回洛阳,所以齐木格赢了,太后必须放权。


    慧玄重新拢上香炉:“陛下虽然手段上不及萧盈,但说到底,也不是愚笨之人。”


    明绰看他一眼:“你也不是愚笨之人。”


    “皇后这样说便是辜负檀越一片赤心了。”慧玄说得真心实意。


    明绰敛了敛袖子,语气平淡:“你的赤心还是省省吧。”


    慧玄看着她站起身,知道今天这场对话就算是结束了。他也不留她,只道:“皇后若得闲,檀越随时可为皇后讲经。”


    “不必了。”明绰已经往外走,闻言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


    梁芸姑等在院中,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那黑衣小僧方才跟她说,法师给她们都准备了斋饭,她还以为明绰会再留久一些。


    “什么斋饭,”明绰一脸的晦气,“看着他那张脸就吃不下。”


    她话音未落,慧玄已从房中出来相送,见到梁芸姑,也是客客气气地颔首为礼:“梁女史。”


    梁芸姑不认得他。当初她因为得罪了王家,谢太后不得不把她关起来,所以长沙王作乱时,她根本没在太极殿上。听到慧玄称呼她“女史”,还想还礼。明绰一拉她袖子,小声道:“他就是方千绪!”


    说方千绪她就知道是谁了。梁芸姑一下子睁大眼睛,见鬼似的瞪着这僧人。明绰懒得再跟他多啰嗦,拉着梁芸姑就大步离开了清心居。


    慧玄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疾步走开的背影,突然十分畅怀地大笑了一声。


    段太后这一年来一直向他抱怨,说大雍公主意气


    用事,娶回来竟全无用处,实是走了一步错棋。慧玄却觉得,潜龙在渊,势满则发。今日一见,他果然没有料错。小公主长大了,聪明灵气不减,而且更有一股气度。


    萧皇后,才是大燕的来日。


    “小公主,”慧玄轻笑一声,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似的,“萧皇后……好极了。”


    明绰没听到他念经似的念什么,一阵风似的疾步走回了自己房中。她并未向梁芸姑隐瞒方千绪跟她说了什么,但到了有关段太后一节,明绰却有别的顾虑,终究又止住了话头。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年在长霄殿窗外看到的一幕。


    事到如今,这份私情想来已经荡然无存了。叱云额雅死前曾对明绰说过,乌兰徵幼时被普达惹氏虐待过,而段太后露出了效仿普达惹氏的野心。可她毕竟没有亲自抚养乌兰徵长大,做不到当年普达惹氏对于乌兰郁弗的绝对掌控。她这样迫切地想抓住乌兰徵的继承人,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准备着乌兰徵早死。乌兰徵心里不忌讳,是不可能的。


    明绰本以为她会高兴一些,毕竟当日她确实为了这份私情耿耿于怀过,但到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背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


    她以为乌兰徵至少真心爱过段知妘。他后宫里有一群女人,但他几乎不去碰;每次出战,都把长安留给段知妘;他采纳她的谏言,重用她推荐的汉臣,哪怕明知那是她的情人……这种程度的信任和纵容,没有一点儿爱是说不过去的。段太后这么多年来,哪一件事最后不是为了乌兰徵的霸业?


    可她就是为他做得太多了,如今和齐木格势成水火,反而给乌兰徵带来的麻烦大过了帮助。局中已有新的变数,要推行胡汉融合之策,如今有皇后了。所以段太后就被这样弃如敝履,连她宠信的一个谋臣都知道是时候弃她而去。


    帝王无情,到底不堪托付。明绰心里短暂为乌兰徵泛起来的一点波澜,又瞬间被冻成了冰。


    她太长时间不说话,梁芸姑看起来担心极了:“长公主?怎么了?”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太后。”


    第58章


    明绰被察察引进去时,段知妘先朝她做了“嘘”的手势。只见她长发披散,身着寝衣,而云屏公主更是睡得四仰八叉,嘴巴张着,口水在脸颊上流出了一道痕迹,手中还攥着母亲的衣角。


    明绰看着段知妘小心翼翼地从云屏公主手中把自己的衣角抽出来,公主马上发出哭泣似的一声梦呓,惊得段知妘全身都不敢动,明绰也跟着吓得不敢动了。但云屏公主没醒,只是翻了个身,接着睡了。段知妘松了口气,朝明绰示意,往外间去。


    此时已近酉时,都快要用晚膳了。明绰跟着走出来,看见段知妘坐下来,满身的慵懒,显然是午睡刚起,不由笑了一声:“太后好悠闲啊。”


    段知妘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闻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讨债鬼,哄了一个多时辰才肯睡,看这架势,晚上又不肯睡了。”


    明绰含笑:“那还是现在叫起来吧?”


    “别,”段知妘揉太阳穴,“让我再清净会儿。”


    明绰唇边笑意更深。她极少看见段知妘为人母的这一面,从前云屏公主身边都有保母,她政事繁忙,也不必亲自照顾。想来也是寺里无事,带女儿都上心许多。只是看她这样子,好像一个云屏公主,比西海十八部的老头们加起来都难对付。


    段知妘见她笑,突然道:“你别笑,且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


    明绰便不笑了,段知妘做了个手势,让她也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到那时你就知道了,孩子不听话的时候,那股火啊,真是……”她把茶送进明绰手心,“早些时候,不是冲你,别往心里去。”


    明绰低头:“不敢。”


    “找我何事?”


    明绰的指尖在杯沿口滑了滑,看着段知妘的脸色:“灵智无上法师方才邀我去讲经了。”


    段知妘举杯的手一顿,但仅此而已,她面色如常,只道:“好啊,你觉得他讲得如何?”


    明绰见她不接招,便直说了:“太后可知他从前是什么人?”


    段知妘放下茶杯,斜了她一眼:“长沙王的谋士?还是你外祖的门客?”


    明绰一愣,没想到太后全都知道。段知妘见她反应,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小丫头是来给她示警了,可她还没糊涂到不知道枕边是谁就躺下睡觉。


    “他跟我说了当年的事。”


    “当年……?”


    “听说有个小丫头胆大包天,从母后眼皮子底下把人偷出去,结果自己落到叛军手里了……”她笑着拍了拍手,“我要是你母后啊,非得狠狠打你一顿,关上半年不让你出门。”


    明绰黯然地一笑:“我母后当时也很生气。”


    “但没打你吧?”


    明绰摇摇头,段知妘便笑:“她还是太疼你了。”


    “太后不也一样疼云屏公主吗?”


    段知妘看着她,目光很惋惜似的:“所以你母后给我写信,请求我再缓两年的时候,我答应了。”


    明绰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段知妘突然道:“我其实一直很想见她一面。”


    “我母后?”


    “嗯。”段知妘点点头,“若没有她,很多事我都做不来。”


    其实乌兰郁弗不喜欢女子掌权。他半生都在普达惹氏的阴影下,不希望娶回来一个汉人女子成为第二个普达惹氏——尤其段知妘比他小上了这么多,都快能做他的女儿了。他想夺去雍州军权,说得却很好听。嫁给了他,自有西海十八部铁骑踏平长安,为段氏报仇,不必她再辛苦作战了……可是段知妘不依,她指着乌兰郁弗的鼻子骂,别打量着汉人女子就都是温良谦恭的,想来占这样的便宜。看看大雍,一样是女子掌政!她十七岁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雍州军,哪怕是带进坟墓里也不可能给任何人。乌兰郁弗拗不过她,才同意把雍州军的军权留在她自己手里。


    明绰不知道还有这段内情,她从前听说的都是乌兰郁弗为博段氏女欢心,主动留了雍州军权,主动为她向羌人报仇……


    “天下人都爱听英雄美人的故事。”段知妘笑得揩了揩眼角,眼泪都笑出来了,“故事里总是英雄好气概,美人只要是个美人便行了。”


    明绰默然不语,半晌,轻声道:“我母后也说过,‘段氏女巾帼不让须眉’,仰慕太后的气概。”


    段知妘便长叹了一声,好一会儿,轻声道:“可惜。”


    明绰没有忍住泪意,悄悄转身擦了擦眼睛,段知妘也没说什么,等她自己平复下来。明绰其实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谈起母亲,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这还是第一次。她从未感到与段太后如此亲近过,可这份突然的亲近却又让她觉得隐隐不适——若是这番话是在她当年初到长安时说的,她绝不会起一丝一毫的疑心。


    明绰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额雅,想起了为什么当初她会对段太后起了戒备之心,想起了为什么,她会选择在长秋殿中虚耗两年的光阴。


    “太后,”明绰平复下了心绪,斟酌着字句,又道,“法师也同我说了,太后为何会来这西觉寺中。”


    段知妘看起来不意外,轻轻地“哦”了一声:“你也不必过忧,这不过是一时的。你皇兄已经答应从幽州出兵,届时陛下也会出兵,先讨回洛阳。等灭了拔拔真,收回冀辽,丞相手里就没有什么能用来辖制陛下了。”


    灭拔拔真,收回冀辽,那就是一统北方了。明绰只问:“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段知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皇后何意?”


    明绰没有着急回答这个


    问题。小心,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要打段太后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最快地卸下她的防备,但也不能当真把她激怒。即使是失了势的虎,也不会马上变成一只可以随意抚摸的猫。


    “我一直很好奇,”明绰突然问,“为什么云屏公主后来再也没有过弟弟妹妹呢?”


    段知妘脸上的表情果然一下子就变了:“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真心好奇,”明绰的手无意识地在袖中握紧,控制着自己脸上不要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避子汤伤身,又不保证有用,太后不可能用了这么多年……”


    段知妘打断她:“皇后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温峻他……”


    “不,”明绰声音很轻,“我是说你和陛下。”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段知妘一下子站了起来,退了两步,看着明绰。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甚至是惊恐的表情,明绰也看着她的眼睛,藏在袖中的拳头却慢慢地松开了。


    “你怎么会……什么时候……你……”段知妘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马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轻声道,“皇后,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在乎。”明绰甚至笑了笑,“我只是好奇太后为什么从来没有身孕。温大人和慧玄法师且不说了,额雅当初可是怀上了陛下的孩子的……”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太后面前把她的情人一个一个点出来,段知妘的脸变得苍白,眼中却闪烁着冰凌一般的怒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让太后教我这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又是一段沉默,段知妘看着她,困惑,但又新奇。从前她觉得东乡公主聪慧,但是天真,后来气她幼稚,意气用事。但这一刻,是她第一次觉得她不明白这个小丫头。


    明绰也站了起来:“我还不想给陛下生孩子。”


    段知妘嗤笑了一声,本来也没有打算让皇后亲自生:“那你就选一个人,后宫里这么多……”


    明绰说得很简单:“不。”她绝不会再让第二个叱云额雅死去。


    段知妘不明白她的意思,挑眉看着她。


    明绰:“在我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之前,乌兰徵不会有孩子。”


    段知妘很大声地“哈”了一声,好像觉得她疯了。可是明绰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坚定,段知妘突然上前一步,轻轻地托起了明绰的脸,很怜爱似的:“傻孩子,他是皇帝啊。若是一直没有太子,国家都会乱的。陛下不会拿国本开玩笑,你不生,他自会去找别人生。他喜欢你三年,五年……也就到头了,你不明白吗?”


    明绰不为所动地扭了一下脸,挣脱了段知妘的手:“那我就在这三年五年里废了这条祖制。”


    “不可能。”段知妘摇了摇头,“就算我不抢太子,齐木格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我会帮太后,先杀齐木格。”


    段知妘轻轻地往后一仰头,极其意外的模样,明绰便往前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不也是太后心中所想吗?如此用心良苦地同我说起母后,不就是为了东乡这句话吗?”


    “你要是不信我对你母亲的感念……”


    “我信。”明绰很笃定地点了点头,“可是太后若真是对我母后如此感念,怎么等了两年多,偏偏今夜才说?”


    “从前没有这样的时机罢了。”


    明绰笑了,今夜的时机也不算好,她们分明是在说慧玄,段知妘硬是扯到了谢拂霜身上。但也正是因为她这么做了,明绰才知道,她可以说后面那番话了。


    “没关系,我本就有与太后联手之意。”明绰道,“只要太后愿意帮我,废一条祖制也不难吧?”


    “废了以后呢?”段知妘看着她,“太子该由谁所出?”


    明绰笑了笑:“我。”


    “那你可要牢牢拴住了他。”段知妘歪了歪头,“这世上最留不住的就是男人的心,你不明白吗?”


    明绰没有来得及阻止自己,已经脱口而出:“我哪有太后明白?”


    这话讥讽之意甚重,其实并非明绰所愿。她知道乌兰徵不再信任段知妘的理由,但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先撇开了谁。是因为出征西海之前乌兰徵移情叱云额雅?还是他远征的时候段知妘搭上了温峻?若是照当日长霄殿内的情形来看,多半还是段知妘先不要乌兰徵了。但话这样由她说出来,便是新人笑旧人。明绰一时间有些懊悔,段知妘看出来了,但她没生气,反而笑了一声。


    两年了,这才像个皇后的样子了。乌兰徵其人,段知妘比明绰更了解。当年那般地嘴硬不情愿,可如今建康如此强势,乌兰徵却依然愿意以最高规格的大礼立后,段知妘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什么男人的心留不住,是想吓唬这小皇后。乌兰徵是个痴心人,他比乌兰郁弗更好控制,权力,地位,专宠,他没什么不舍得给的。以萧明绰的美貌和聪明,盛宠不衰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日后太子一定由她所出。可是萧明绰也说得很明白,她绝不会留出一点让旁人掌控太子的机会。那么这场所谓的“联手”,到最后,太后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段知妘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明绰看出来了,她还是舍不得这个好处。


    “太后别舍不得了,”明绰敛了敛袖子,重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两年前额雅一死,你就已经没机会掌握太子了。”


    段知妘脸色更冷了一些,沉默着看着她。


    “太后应该比我更清楚,陛下在普达惹氏手中是怎么长大的。额雅宁可自伤也不敢生下太子,便是又提醒了陛下一次他曾经的痛苦。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暂时退让,不过都是由头。太后欲效仿普达惹氏,才是与陛下离心的根源。若不让陛下看见太后有悔改之意,恐怕只会越来越离心。到时候太后整日困于西觉寺中,只能照顾公主。我在朝中孤身一人,也难以成事。陛下若是跟别人有了太子,不还是便宜了齐木格吗?不如今日与我共进退,我的儿子,便是太后的孙子,太后还担心孙子以后不孝顺吗?”


    段知妘终于笑了:“这么说来,我其实没得选?”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所以她也没有等明绰回答,笑意微敛,又道:“你今日才终于像了你母亲的女儿。”


    明绰笑了笑,微微垂眸。她还是不够像母后,若是母后,不会虚耗这两年才大彻大悟——可若是母后,也不会在乎叱云额雅的死。


    她是萧明绰,她不用做谢拂霜。


    “所以,”明绰把话又绕回来,“那万无一失的法子,太后肯教吗?”


    段知妘突然转身走进了里间。明绰留在原地,听见里面传出了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是云屏公主睡梦惺忪的咕哝声,似是被母亲吵醒。段知妘温声哄了女儿两句,重新走出来,朝明绰扬了扬手。她袖中飘出来一块裁过的绢丝,轻得如一团云,明绰一时都没意识到有个东西掉出来,接得手忙脚乱。段知妘已重新坐好:“喏,你要的‘万无一失’。”


    明绰抓着那块绢丝,一脸的莫名其妙。段知妘眯着眼看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让这么一个其实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占尽了上风,只有自嘲的苦笑。


    “你需要我跟你解释一下男人到底是怎么让女人怀孕的吗?”


    “不必。”明绰赶紧道,“我知道。”


    “那你就知道这绢丝怎么用了。”段知妘朝她手中一点下巴,明绰愣了一会儿,果然反应了过来。她很想


    装作若无其事,但还是整张脸连着耳朵都一起红透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段知妘不再揶揄了,突然警告似的,“陛下很想要孩子,小心,不要让他发现你背着他做这种事。”


    明绰很想问一下具体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他发现”,但又觉得问出口会被太后笑。


    “我明白了。”


    “很好。”段知妘便不再多说,笑盈盈地托住了下巴,看着面红耳赤的小皇后,“那就说说吧,你要怎么与我‘共进退’?”


    第59章


    乌兰徵自寺前下马,远远地见西觉寺住持向他迎来,先用乌兰语低声笑骂了一句,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段太后就劝他改宗。严格来说,当年他跟着父亲已经改过一回了,对民间修佛寺、传佛法他也很放任,可是在段太后眼里还是不够。她要乌兰徵自己也诚心礼佛,以佛诞日取代每年庆祝阿瓦神女的生日,最好出征前也能够来庙里上香,而不是向阿瓦神女祭祀祈祷——佛诞日好商量,后一条乌兰徵是无论如何不愿意,也不敢。


    本来齐木格对于乌兰徵信什么也没那么在意。当初乌兰郁弗要信佛,齐木格也跟着念阿弥陀佛,乌兰郁弗一死,他就把佛抛到了脑后。但看着段太后这个态度,丞相就把此事上升到了胡汉之别,“乌兰部的尊严”这样的高度。严防死守,不让乌兰徵有机会改宗,于是弄得乌兰徵更心烦。


    这两年他在长安的时间也不多,但段太后总能抓着他在的时候召那住持进宫,嗡嗡地在他耳边念经,让丞相知道了呢就又跟着一大篇话。乌兰徵看见那大光脑门就已经开始头痛。


    “陛下。”住持跑得微微气喘,合十为礼,“陛下怎么突然……”


    乌兰徵把马鞭丢给身后名叫乙满的赤发青年,口中没等住持问完就道:“朕来看看皇后。好好的,怎么病了?”


    住持撩起袈裟跟着他大步往前,听见这话,浑是一愣:“病……皇后病了?”


    乌兰徵见他这个反应,脚下一顿,皱着眉头看着他。


    乙满带头的几个人是乌兰徵留在西海的最后一波将领,以防他走了以后又生叛乱。如今西海无事,贺儿库莫乞守在北镇,东边又等着用兵,就把人都召回来了。今天正商议怎么讨回洛阳呢,突然有个黑衣小僧进了宫来,说是皇后病了。乌兰徵连朝会都没散就骑马过来,乙满带头起哄,说没见过这位萧皇后,非要跟过来。


    乌兰徵心里也有数,乙满是齐木格的养子,就算人在西海守了几年,长安哪件事儿他心里不清楚?他对萧皇后能有什么好心?八成就是担心皇后把陛下诱到寺中哄他改宗,这才非要带人跟来。


    住持这么说,乌兰徵就抬手摸摸眉毛,一时未动声色,拉着住持的手臂往前拽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问他:“皇后人呢?”


    住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压低声音,但先跟着压低了:“在正殿礼佛呢。”


    乌兰徵明白了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把皇后一起打发到西觉寺就是一时气不过,他原本以为皇后不愿意,会跟他闹,谁知道萧明绰收拾收拾东西就跟着太后来了。在寺里好几天,信儿也没一个,乌兰徵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可算是让他等着皇后的台阶了。


    住持看着陛下突然笑了,又马上敛了笑意,更加一头雾水。乌兰徵便交代他,乙满将军来都来了,也给他们讲讲佛法。然后也不让人跟着,自己往正殿去了。


    西觉寺正中央有一座浮图石塔,仿的是天竺国的式样。正殿在塔后,依地势修了台阶,形制又和皇城中的复殿类似,很有气派。佛殿正门大开,殿内一尊三四人高的释迦牟尼鎏金像慈眉垂目,眼眶掏空,镶以琉璃,目光流转间似有佛光。殿侧各有几个僧人在念经,伴随着诵经声,时不时有人敲钵击磐,一派空灵庄严。


    明绰就跪坐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而诵。


    她假装没听见乌兰徵进来的声音。但其实他一进来,诵经声与钵磐声就都停了,僧人们都朝他行礼。乌兰徵大概是做了什么手势,僧人们便鱼贯出了正殿。明绰听见殿门都被关上了,还是装着潜心礼佛的样子,可是装了好一会儿,殿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明绰便没忍住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乌兰徵双手环胸,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皇后好专心啊。”乌兰徵很戏谑地笑了一声,“在求什么?”


    明绰让他揶揄得脸上一红,又把头转回去:“自然是求大燕国运昌盛,百姓安定。”


    乌兰徵在他背后发出了一声嗤笑,这话太空了,他不信。


    明绰继续说:“也求佛祖保佑陛下,从战场上平安回来。”


    乌兰徵不笑了:“谁教你这些话的?”


    除了段太后还能有谁。但是明绰十分嘴硬:“这都是臣妾衷心所愿,没有人教。”


    不得了,都称上“臣妾”了。乌兰徵眉毛高高地一挑,一时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萧明绰突然温驯了,他反而觉得怪怪的。


    “不是病了吗?”乌兰徵又问她,“怎么了?”


    明绰轻轻地咬住了下唇,这会儿呢她应该继续示弱,说这个病是她知道自己错了,日夜反省,思念陛下,以泪洗面,祈求佛祖原谅……但她真的说不出口了。


    到此时她才在心中对段太后有了另一番钦佩,要是这种话她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那确实不是一般的本事。


    乌兰徵又道:“看来皇后没有病啊,把朕骗来做什么?”


    明绰深吸一口气,实在装不来了,合十为礼的手猛地放下,站起来瞪着乌兰徵。他又称“朕”了。明绰嘴一撇,也不知道哪来一股委屈,就觉得这个字刺耳得很。乌兰徵看着她,总算觉得这个萧明绰熟悉了一点儿,虽然那模样一看就没好话等着他。


    “还能干什么!”果然,皇后一张嘴又犯上了,“当然是骗你来改宗!”


    乌兰徵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又故意绷住脸,道:“就没别的事了?”


    明绰又不肯说话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也告诉太后了,说了一半留了一半,没敢让太后知道她心中还有别人,只是说那天哭了,扫了陛下的兴致才惹了陛下不高兴。段知妘笑得前仰后合,只说这种小事,说上两句软话就好了。可是怎么到了乌兰徵面前,她就是说不出来一句软话。


    乌兰徵便作势要走:“没事那朕就走了。”


    明绰赶紧追上去:“慢着!”


    乌兰徵就等着她来追,顺势把人往怀里一抱,明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推到了门上,乌兰徵整个人都压上来,又问了一遍:“真没别的事了?”


    明绰的手抵在他肩上,却又没有真用力推,脸已经红了,小声道:“陛下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装模作样。乌兰徵有些牙痒,在她腰上环得更紧,低头看着她,眼中带了一点儿凶光。明绰扭头避开他,从他肩上看见佛像的眼神也看着她,她顿时有一种被看破了什么的羞窘,想挣开乌兰徵:“陛下,别……”


    她一挣,乌兰徵就制住了她两只手,不让她动:“你还是不愿意?”


    明绰脸上更红了,觉得乌兰徵不讲道理。她愿不愿意也得看是什么地方吧!


    “我没有……”


    她刚想解释,但乌兰徵好像就只听见了这几个字,倾身封住了她接下来的话。他吻得好凶,全然没有了那天晚上的耐心和温柔。明绰一时都忘了要把他推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却都清晰了百倍,释迦牟尼越过乌兰徵的肩头看着她,有人只隔着一道门在说话。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出去,环住了乌兰徵的脖子,乌兰徵的身体便紧紧地贴上来。明绰突然感觉掌心好痒,他腰背上那


    条疤活了,自己爬进了她的手心。


    “怎么伤的……?”


    乌兰徵顿了顿,唇瓣若即若离地分开了一点,鼻尖挨着她的鼻尖,眼中映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马上就明白了她在问什么,轻声道:“流矢擦了一下,没事。”


    “不是有甲吗?”


    乌兰徵笑了,鼻尖蹭了蹭她的。他骑马作战,从来只着轻甲,且不说甲也有拼合的缝隙,护不住全身,就算能护住,轻甲也很容易被飞箭击穿。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明绰解释这个。


    明绰突然又道:“我父皇也是被流矢所伤。”


    乌兰徵眼中蓦地一动,好一会儿,让她放心似的:“只有羌人会在箭上喂毒,拔拔真没那么下作。”


    明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谈不上多信佛,但是从小长起来,真遇到只能听命的事情,也还是会求佛。方才那话只是段知妘教她来哄乌兰徵高兴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真切切地出一股虔诚,想求佛祖看着他,箭矢不要飞向他,刀剑也不要伤到他。


    但乌兰徵不让她低头,他把明绰的下巴抬起来,再一次吻住。门外说话的声音又响了一些,乙满叫了一声“可汗”,明绰吓了一跳,又想挣开。但是乌兰徵更紧地把人制住,突然抓了她的裙子,往上提,然后不由分说地伸到了她裙下。


    明绰脸上像是要烧起来,声音都发了抖:“乌兰徵!”


    可是乌兰徵不理她,也不理外面的乙满。她的手本来紧紧掐住了乌兰徵的手腕,试图阻止他做他要做的事情,最终又放开,只是抓住了他的衣角。骑装轻便,用的是上好的轻罗,在她掌心揉皱成一团。她主动倾身,还想吻他,乌兰徵却不要,只是看着她如何越喘越急,眉头紧皱,咬住了下唇不肯发出声音,然后轻轻地往后一靠,把头抵在了门上,仰起脸,渴水似的张开了嘴,眼中一片雾蒙蒙的湿意。释迦牟尼仍然低头看着她,眉目慈祥,唇带微笑,眉心一点毫光。明绰一时只看见那一点毫光,如弄弦拨琴般,反复摩挲。


    她的眼神放空了,乌兰徵便又改了主意,突然又吻住她,把她下唇咬痛,恶狠狠地一字一顿:“不许,再想,别人。”


    明绰回过神来,在他唇畔轻喘:“那不公平。”


    乌兰徵手上更用力,看着她全身都忍不住轻轻发颤:“什么不公平?”


    明绰突然把他抱得很紧,脸埋进了他颈窝中:“那你也不许再想别人!”


    乌兰徵一时怔住,只觉得她话里紧紧地绷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被掩在欢愉中,近乎咬牙切齿的恨。他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乙满在外面喊,让他别信可敦的话。他的声音太近了,简直快要破门而入。明绰突然浑身绷紧,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隔着衣服,不疼,却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突然穿透了他整个人。她抖得太厉害,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乌兰徵身上,他终于停了停,安抚似的,抱着她,在她耳边道:“我没有‘别人’。”


    明绰的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颈窝,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只是摇头:“我不许!”


    乌兰徵笑了,很慢地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皇后不许什么?”


    明绰不满地拖长声音哼了一声,又道:“我是妒妇,不是贤后。从前就算了,以后陛下要是再去宠幸别的女子,还不如现在就把我一直关在西觉寺!”


    她好不容易顺畅地说完两句,鼻子里没忍住又哼了一声,黏黏糊糊地近乎哀求:“不要了……”


    乌兰徵便没说什么,终于放下了她的裙子,把手伸了回来。明绰一把抓住他的手,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袖子一裹,不让他看。但是乌兰徵不用看也知道指尖一片湿滑,见她羞成这样,又想调笑两句,又怕她真恼。明绰的表情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佛门清净地,你怎么……”


    她话没说完,乙满又叫了一声“可汗”,还夹杂着住持劝阻的声音。明绰吓得又缩起来,乌兰徵终于不耐烦地朝乙满喊了一声,让他滚。


    明绰还是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委屈得不得了:“我还要害你不成,他干什么呀……”


    乌兰徵便道:“他怕你哄我剃度。”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段太后确实交代了她,既然陛下把她也打发来西觉寺了,倒是个机会,要她趁机劝陛下彻底改了信佛,将乌兰部原本的信仰一并废除。刚才说的虽然是气话,但也是真话。


    乌兰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跟我回去。”


    他一刻也不想再让她在这里呆着了。


    明绰跟他分开一些,看着他,两颊的红晕已经褪了许多,脑子又清楚了。


    “说让我来我就得来,说回去我就得回去?”明绰把人一推,十分理直气壮,“我住得挺好,不想回去了!”


    乌兰徵措手不及,“啊?”了一声,然后飞快地放软了声音:“好好好,是我错了……”


    明绰“啪”地打掉了他又想抱上来的手:“陛下今日还是赶紧回去吧,明日再来。”


    “再来……”乌兰徵彻底糊涂了,试探着问了一句,“做什么?”


    明绰脸红了,佯怒道:“听法师讲经!”


    乌兰徵无奈了,感觉好像还是让乙满料中,萧皇后这里全是陷阱。但要他此刻说不来,又是千百个不愿意。明绰理了理裙子,转身把门打开。乙满果然守在门外,也是一惊,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他汉话倒是说得比养父好许多,未失礼数,低头道:“皇后。”


    明绰只当没听见,回头又对乌兰徵道:“不许带……”她不知道乙满的名字,顿了顿,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人显眼的赤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不许带这红毛鬼!”


    第60章


    “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啊……”


    乌兰徵仰头问她:“舍利弗是什么?”


    明绰笑了一声,语气嗔怪:“佛陀的大弟子,刚刚才说过,陛下没有认真听。”


    乌兰徵便点点头:“你接着讲。”


    明绰被他打断,一时想不起下面的经文是什么。


    她要乌兰徵来听经,乌兰徵来了。住持亲自上阵给陛下、皇后讲经,明绰便把云屏公主一道抱去了。云屏公主年纪太小了,坐不住。她不怕明绰,唯独乌兰徵对她还有几分震慑之力。于是整个过程云屏公主都坐在陛下身边,小脸使劲作出严肃的表情,学着兄长正襟危坐。


    碍着妹妹,乌兰徵连出格的话都不好跟明绰多说一句,明绰有意吊着他,只叫他接着来听讲经。来了几天,朝中就有人坐不住了。丞相拦不住陛下,只能亲自跟来。连他都来了,其他人看出风向,也赶紧跟来。这里面有不少人当初是跟着乌兰郁弗改过一次了,对于佛家已经接受了一半。如今西觉寺中大设道场,专门招待这些乌兰权贵。陛下却又去了清心居,说是有灵智无上法师亲自给陛下解惑。


    话是这样说,但灵智无上法师就没露过面。清心居无人伺候,乌兰徵进来就只见皇后,说法师已经给她讲过《佛说阿弥陀经》,所以由她来给陛下解惑。话没说上两句已经被拉着跨坐到乌兰徵身上,衣裙都还穿得好好的,颈下三寸遍布红痕。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哈啊!——皆是四宝。周匝围绕……疼!”


    乌兰徵不信似的:“还疼?”但马上就依言停下,


    明绰缓了口气,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太后说安排陛下来清心居的时候,明绰心里有点儿不高兴。陛下做了太后想要他做的事情,这是“奖励”,她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奖励。虽然提前准备了绢丝,但还是不想真的在这


    清心居里做什么。可是事情的发展根本由不得她控制——倒不是乌兰徵强迫了什么,明绰更恼的是自己。被太后当成“饵”的那一丝不悦在乌兰徵吻她的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她主动跨坐在乌兰徵身上,也是主动解开了他的腰带。


    明绰心里还有别的担心,怕他发现绢丝,又怕之后绢丝会取不出来,便不敢投入。她分心,乌兰徵是感觉得出来的。可她又不肯承认是想着别人,只是面上越来越红。乌兰徵没忍住伸手在她颊上轻抚,像抓住一团云,想她回神。云里却生了利齿,突然侧过脸,作势狠狠地咬住他一截手指,最后却只是用牙关衔了衔。乌兰徵想起那日她在肩头的一口,突然笑起来:“怎的喜欢咬人。”


    明绰唇齿间含糊,只道:“学你。”


    他把她颈下胸口咬得都是红痕,她也要咬回去。乌兰徵任她咬手,指腹触到她舌尖,缠绕似的一搅,她便松了口,软在他肩上,仍是说疼。


    乌兰徵呼吸渐重,手掐住她腰上,轻声道:“那你自己来。”


    “我怎么……?”


    “就像骑马一样。”乌兰徵手牵引着她的腰。


    “陛下言而无信。”明绰突然想起来,“当日还说要教我骑马,后来也没有……啊!”


    “嗯。”乌兰徵仰头吻她唇角,十分厚颜,“现在不是在教?”


    明绰哼出了声音,又不肯就此泄露出失神,跟他较劲似的,仍旧往下说。经文背得烂熟,如倾倒的水,流出来,不需要思考:“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啊,上,上有楼阁……亦以金银……嗯啊!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啊!”


    “赤珠玛瑙。”乌兰徵替她说完。


    明绰咬住下唇,不肯再发出这样的声音。乌兰徵已读过《佛说阿弥陀经》,佛经许诺往生时有阿弥陀佛接引前往极乐之土,痛苦全消,华丽庄严,光明慈悲……和乌兰人的信仰倒有相似之处,他们也有生着翅膀的骏马,把死去的人驮着飞向神女湖边,那里的绿草绵延没有尽头,永远有香甜的果实与马乳。


    乌兰徵一本正经跟她辩经:“往生以后,金银琉璃,赤珠玛瑙又有何用?不如回到神女湖畔。”


    “天竺国人喜欢金银玛瑙,才这样说。若你喜欢青草湖泊,极乐佛国也自有青草湖泊。”


    “哦?”乌兰徵挑了挑眉,“原来佛陀也知道投人所好,以利相诱。”


    “你……”明绰恼他说得世俗,只好耐着性子,“那是佛的慈悲。”


    乌兰徵不理会这句,只问:“那你的极乐佛国会是什么样子?”


    明绰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上阳宫和长秋殿如今已经越来越相似,这世上似乎并无她一定要回去的归处——更何况,死后极乐什么的,她不能说不信,但也不全信。佛说人若发愿,便得自在清静,可她太父一生笃信,走的时候还是贪嗔痴苦,满身业障。


    她看着乌兰徵的眼睛,就在此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艳羡和失落。神女湖到底是什么样的?像他的眼睛一样吗?他心里永远都会这样一片湖,她却没有见过,似乎也永远无法抵达。


    “我自然是与陛下同归,陛下的极乐,便是我的极乐。”明绰轻声道,“可惜我从未去过神女湖……”


    乌兰徵动作微滞,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以后带你去。”


    明绰似笑非笑:“陛下向来言而无信,我不敢信了。”


    乌兰徵的手在她腰上收得更紧:“那就别住在这里念经,回去,我教你骑马。”


    明绰扭腰,想挣开他,却把自己磨得手脚发了软。乌兰徵看她忍耐,偏要作弄得更厉害,压低声音道:“在自己家里,你想怎么叫怎么叫。”


    明绰马上伸手去捂他的嘴,乌兰徵有样学样,也衔住她的手指。明绰顺手在他颊边轻拍,拍完自己都是一愣,怕这动作过分,他恼了。乌兰徵却抓了她的手,贴着颊边在腕上嗅了嗅,轻声道:“好香。”


    明绰脸上更红,轻声斥道:“别不要脸!”


    乌兰徵抬头看她一眼,戏谑地扬了扬眉毛,干脆放开她,整个人往后,以手肘撑住上半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明绰,一副“要脸”了的样子。明绰马上就要从他身上下来,但是被乌兰徵眼疾手快地抱住,明绰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声又很快变了调,只好紧紧揽着乌兰徵的脖子。乌兰徵这才安抚似的捋她的背,与她紧紧相依了一会儿,轻声道:“为何你也要我改宗?”


    “陛下真心信了佛,西海诸部才会信。”


    “为何非要我们都信?”乌兰徵语气无奈,“我们信我们的,你们信你们的,两不干涉不就好了?”


    明绰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陛下也不是不知道,温峻这两年总领汉学,掣肘颇多……”


    “汉话难学,”乌兰徵又道,“丞相他们又有年纪,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也不能强求吧?”


    “陛下也知道汉话难学,愿学都不一定学得会,何况还不愿学?”明绰手臂环上去,把人缠得更紧,感觉到他又要说什么,马上撒娇似的哼了两声,乌兰徵果然拿她没办法似的,闭了嘴听她往下说,“也不是汉人就这样霸道,非要你们学汉话。可是西海诸部没有文字,政令通传,律法修订,只能用汉文。若是乌兰权贵都一句‘学不会’,国家还怎么治理啊?”


    乌兰徵神色更是无奈。这道理他也不是不知道,所以从上一代开始就已经推行归汉了。可是还是那句话——那帮老头儿就是学不会,他能怎么办呢?天下总没有因为功臣太笨而杀功臣的道理吧?


    “那和我信佛有什么关系?”


    “佛法也不是我们汉人想出来的,是从天竺国来的。”明绰跟他有条有理地讲,“大家都信一个别的地方来的东西,就公平了。西海人也不必觉得事事都顺着汉人来。信了一样的佛,彼此交游、通婚,一代两代人下去,消弭了心中‘非我族类’的成见,国家才能安定长久。”


    乌兰徵不说话,感觉已经快要被她说服了,但一想到要彻底抛弃阿瓦神女的信仰,心中还是有些惴惴难安。当年就是乌兰郁弗也没有敢真的完全“废除”神女,尤其西海人这么多年根深蒂固地相信阿瓦神女能庇佑战争的顺利,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天下未定,四海未平,乌兰徵比任何人都知道气运与天意对于战局的影响。要他如此激进,他心中确实有顾虑。


    明绰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柔声道:“陛下是开明圣主,心中尚有疑虑。其余凡俗人,肯定更是狭隘偏激。若不采取手段,岂不是……”


    乌兰徵笑了一声:“开明圣主?”


    明绰眨眨眼,朝他笑:“陛下不是吗?”


    乌兰徵摇着头直笑,他这皇后,有事要哄就是开明圣主,没事就拍一巴掌还骂他不要脸。


    “现在不疼了?”


    明绰被他问得一愣,然后马上被他的动作提醒了什么“不疼”。她一时没忍住一声呻|吟,想把脸埋进乌兰徵颈窝里,但是乌兰徵捏住她的下巴,有意看她难耐,又问:“《阿弥陀经》还说往生以后能有什么?”


    “陛下……啊!陛下想错了……”


    “哪里错?”


    “极乐佛国不一定在往生之后。”明绰双手抵住他的肩膀,抗拒他重新占据主导权,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若是心净,现生修行亦可……啊,慢点,亦可交感极乐佛国,净土在……在心中,乌兰徵,你慢——!”她的尾音被自己的一声惊呼淹没,乌兰徵突然托住她的后脑,一翻,把她摁倒在地上。明绰一下子抻起脖子,发髻散开,步摇歪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两下,却始终被发丝缠绕。


    乌兰徵吻到她心跳的位置:“皇后的心可净?”他不让明绰答话,声音


    随着每一下的力道而绷紧,“可见极乐?”


    明绰不自觉蹬了蹬脚,只觉得一股酸麻自脚底而起,非得如此才能摆脱。口中又似撒娇,又似怨他:“陛下既然怎么都不肯信,那我不讲了。”


    乌兰徵伸手把那根步摇拔下来,手指抚弄她的长发。他也在喘,心如鼓擂,隔着衣服传递到明绰手心。


    “你信,我便也信。”


    明绰心里有极大的震动,一时不想骗他,只道:“我是愿信的。”


    “那便还是不信。”


    明绰顿了顿,十分笃定,承诺什么似的:“若有人已发愿、今发愿、当发愿,欲生阿弥陀佛国者,是诸人等,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乌兰徵便没再说话,他挨得太近,光也照不进眼眸中,眸色不再那样蓝,明绰一时只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灭顶之灾如浪潮涌,反而淹没了她所有的声音。他俯身贴住了她微微汗湿的鬓发,轻声念完了经文的最后一段。


    “闻佛所说,欢喜信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