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羁绊
玉无瑑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璧月,明天无遮寺之约,我要和你一起去。”
李璧月想也不想便回绝:“不行。”她解释道:“这是我和明光之间的事,也是承剑府和昙摩寺之事,你不必牵涉其中。”
玉无瑑轻轻摇头,“你说得不错,我本不该插手。可我今日醒后,心神不宁。得到玄真观已经重修完成的休息,随意漫步之下就到了这里。所以便以龟甲占卜关于无上佛国之事,结果只有两个字。”
他咬了一下唇:“传灯。”
“传灯?”李璧月不解其意。
玉无瑑:“占卜的结果,解决此事的关键不在你,也不在我,而在于昙摩寺前任方丈传灯大师。”
“传灯大师?可是传灯大师已经死了啊。”去年春天,她曾奉圣命到海陵迎接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后来的一切都是因此而开始。
玉无瑑:“传灯大师是死了,但是元神尚存。你在广陵时曾经见过传灯大师的元神,不是吗?”
李璧月蹙眉:“可是没有人知道如今传灯大师的元神在哪里。”当时,她看到传灯大师最后没入明光身体之中,可是明光后来说他并没有见过传灯大师。
“关于此事,我有一个猜测。”玉无瑑道:“传灯大师的元神可能在佛传明灯之中。”
佛传明灯?
李璧月仔细寻思,此事还真有可能。佛传明灯是不入轮回的灵魂的归所,传灯大师死后元神无所归依,进入佛传明灯,也十分合理。
可是。
他们都是大活人,还能到进入佛传明灯去找传灯大师不成?
玉无瑑道:“明光是因为受到昙无国师的影响,以至于精神分裂,继承昙无国师的誓愿,想要建立无上佛国。如果说当世之上,还有谁能让他改变主意,恐怕只有慈悲为怀的传灯大师了。明日之战,固然能解决承剑府和昙摩寺的恩怨,可并不是解决事情的最终的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龟甲之上,“既然天意有所昭示,我明日会设法进入佛传明灯,寻找传灯大师的元神,或许能解开明光的心结。”
李璧月拒绝:“不行,那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你怎么设法进入,难道你想先死一死吗?”
玉无瑑:“未必。只是灵魂可去,可未必是已死之人的魂魄。阿月,道门御魂之术,有灵魂出窍的法门。”
“灵魂出窍?”
“璧月你也曾体验过,阿月你那天和明光一起被困于昙无国师所创造的那个芥子世界,灵魂也曾短暂离体。阿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璧月仍然摇头,这两件事并不可以相提并论,佛传明灯和昙无国师的芥子世界并不一样。昙无国师的那个芥子世界非常小,他自己也进入其中,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必会留下可以出去的方法。
而佛传明灯根本不一样,从来没有听说过生魂进入还能离开。就算玉无瑑通读道门无尽藏,已是玄真观主,也未必有办法进去还安全离开。若有意外,便是万劫不复。
“阿玉,我们佛传明灯一无所知……明光说过,彻底完成的无上佛国和现实世界一般大小,那么大的地方,你要怎么去找传灯大师。”她的语气带了几分生气:“你有没有想过,你进去了可能再也出不来?”
玉无瑑诚实道:“想过,我确实没有把握。”
李璧月更气了:“没有把握你还……”
“唔……”她还没说完,眼前人已勾住了她的脖子,俯身吻了下来。
先是舌尖似有似无的□□,然后是若轻若重的吮吸,最后是唇舌追逐的缠绵,口腔软肉被舌尖舔舐过后留下的那种柔软湿滑之感,令她陡然生出强烈的酥麻之感。这一瞬间,仿若灵魂出窍。
在那溪最后的那段时光,由于大雪封山,两人几乎是整天整天地腻在一起。玉无瑑学东西很快,又有大量的时间实践,让他几乎洞悉她身体每一寸的弱点,知道如何吻她,会让她感到舒服。
回到长安之后,两人事忙,很久没有这么亲密。李璧月心里本有几分闷气,被他这么一拐带,顿时消弭无踪。
李璧月更不忿了,他以为这样亲她,她就会让步吗?她稍稍用了些力,挣扎起来,牙齿一扫,划破了他的嘴唇。玉无瑑吃痛,停了下来,只是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仍然看着她,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
李璧月知道这时候可不能心软,板着脸道:“别耍花样,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的。”
“呃,被识破了吗?”玉无瑑脸上现出阴谋诡计被看穿的狼狈,随即,他又淡然一笑:“看来只能执行第二套方案了?”
“第二套方案?”李璧月心中警觉,打定主意绝不让步:“阿玉,我劝你放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
“那可未必。”他一点点收敛了眸中雾气,笑了起来:“阿月,你知不知道玄真观的心法,世间道?”
李璧月:“嗯?”
长孙璟提过一嘴,世间道是玄真观正统心法,可世间道是什么,玄之又玄,根本没人知道。
玉无瑑道:“小时候,师父带我行走世间,他告诉我们门派的心法是世间道。可世间道是什么,师父从来不说,我也不明白。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跟着师父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常觉得我是这世间的过客,我属于这世界,可这世界并不属于我。这世间万般风景,都不是我归乡。
“师父说,我丢了一样东西,只有将它找回来,我才知道世间道是什么。我问师父,丢了的东西是什么,该怎么找回来,师父总是笑而不语。一直在他死在高阳山,我也没有得到答案。”
玉无瑑深深凝望着她,目光深情又似无情:“重新遇见你,我才知道,那缺少的东西叫做羁绊。知道我是云翊,我才重新在这世间扎下了根。与你相爱,我才能感觉到这世界向我敞开了怀抱。从此,我不是过客,而是归人。我重新再看这世界,才知道世间道是什么。”
李璧月胸腔一颤,这并不是情话,却比情话更让人招架不住。
“凡人一生,碌碌数十载,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曾有执着,最后归于尘土。无数人的命运交织,彼此羁绊,无数条命运的经络,共同组成了世界道。在这条世间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
“比如我的师父清尘散人,他明明知道当日在高阳山自爆真气也未必能杀死华阳真人,还是选择以身合道,与华阳真人同归于尽。”
“比如你们承剑府的谢府主,明明知道昙摩寺碎了你的剑骨就是为了逼他去死,可他还是在死局中成全承剑府的生路。还有楚师兄,他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泥泞满身的路,也要为谢府主复仇。因为这就是他们的道……”
他沉静的目光落回她的身上:“比如阿月你,明明你知道明光是难以战胜的对手,也要与他约战。比如明光,明明他开始并不愿意,最终还是要去建立无上佛国,与自己朋友为敌。”
玉无瑑抬眼望天,在这一刻,他的目光深邃而宁静:“我在这世间道中见世间万物方生方死,方生方死。我看到这世间经纬、条条大道如百川归海,我也从中间看到我自己要走的那一条路。就像某种天命,生的降临,死的到来,无法抗拒。道路千万条,只有那一条才是我该走的路。”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语摩挲:“阿月,我是没有把握一定能从佛传明灯中出来。可是,你有把握能战胜明光吗?难道无法战胜,你就不去了吗?”
“你不会,因为你知道,天上地下,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是李璧月。而我,也是一样……”
李璧月哑口无言。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说不过他。
她垂下双眸,垂死挣扎:“不,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可以走别的路。”
玉无瑑:“与你有关就和我有关。阿月,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死在明光之手,我要怎么办?”
……
李璧月当然是想过的。自从明光被昙无国师灌注舍利子之后,她从来没有占到过任何优势,她虽闭关五日,有所精进,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占得上风,此战结果难以预料。
但她认为玉无瑑比她通透多了,当初楚师兄死后,他能开解她。就算自己一个不小心先他而去,玉无瑑也一定能自己开解自己的。
“云翊。”她敛眸,唤他的本名:“没有我,从前那么多年你都过来了。玄真观已然重建,你将来是玄真观主、大唐国师,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玉无瑑闻言,轻轻一笑:“早就不能了,如果我不曾重新遇见你,或许我就是山野之间自由自在的那一只蝴蝶。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应该归于何处。或许会被心魔影响,道心崩毁,成为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走肉,最后死于不知道谁的剑下。或许,有一天我会自己解开忘尘的封印,忆起往事,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总之,大道三千,每一条都是歧路,而不会是现在的玄真观主。”
他拥她入怀,抱着她,与她相抵,如鹣鲽缱绻。他凝望着她,目光柔和、清宁而诚挚,仿佛要将人沉溺在这如水柔情中。
“阿月,现在的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你赋予我的。你不能这么残忍,让我重新遇见你,又失去了你。如果是这样,不如我们一起赴约,将一切交给命运裁决。”
他声音温润,却让人无法拒绝。
就像他的人一样,分明毫无锋锐棱角,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执着。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认栽了。
第172章 约战
无遮寺。
昨夜下过一场新雨,风雨拂散了结在山寺檐下的蛛网,一只蜘蛛正在奋力修补自己的领地。忽地,一只飞蛾落在蛛网上,很快被蛛丝粘住。
蜘蛛觉知动静,张开八条腿向飞蛾爬去,准备饱餐一顿。这时,一只手拈起飞蛾,拂去蛛丝,将飞蛾摊在掌心,过了一会,飞蛾扑哧着两只大大的翅膀飞走了。
蜘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盘中餐消失无踪,瞪着巨大的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入侵者。
明光立在蛛网前,看向眼前残枝落叶和蛛网密布的佛殿金顶,自言自语道:“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不过短短十余日,无遮寺已成这般景象……”
耳畔响起一道清冷之音:“明光,你只要放弃‘无上佛国’之愿,自然可以重建无遮寺。就算你想回到昙摩寺,也不是不可能。”
明光回头,李璧月与玉无瑑并肩立在山寺石阶之上,刚才的话正是从李璧月口中传出。
明光勾起唇角,睨向来人:“李府主,你我都明白。自上次昙无国师死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不然李府主何必与我约战。”
李璧月遥视着明光。
他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宽阔的帽檐遮住一半面容,整个人看起来寥廓、冰冷、肃杀,还有一份妖异,与从前安宁祥和的佛子绝不相同。
他手中持着一串菩提佛珠,菩提子一共一百零七颗,是从前昙无国师手中那一串。
这串菩提珠,曾经毁在李璧月剑下,也少了一颗。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一颗一颗寻回,重新串了起来。
所谓相由心生,他已不是从前的明光了,而是足可与承剑府主匹敌的对手,是昙无国师的继承者。
也是夏思槐口中的“阴天佛子”。
李璧月心头微沉。自从夏思槐从烟华寺回来,李璧月知道明光精神分裂,产生双重人格,她心中始终存有一份期待。明光的另一人格“晴天佛子”,仍然秉承初心,对承剑府存有善意。如果今天能见到晴天佛子,或许今日大战可以避免。
可惜,这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李府主在我眼中寻找什么?”明光低沉笑着,那笑声中并没有多少笑意,“是找那个曾经懦弱、胆怯的佛子吗?可惜,那个只会拖后腿的废物人格已经被我取而代之。如今的我,是昙摩寺的继承者。‘无上佛国’是神慧祖师的誓愿,是昙无师父的誓愿。如今,也是我的誓愿。”
声音落在寂静的山寺中,回音阵阵,更显空旷。
明光抬头,露出黑色斗篷下冷峻的眼神:“李府主遣人送信,今日一战定胜负,若我胜了,承剑府便从此不再干涉‘无上佛国’之事,此约可还作数?”
李璧月收回杂念,回答道:“自然作数。”这世间真理,终究是掌握在拳头大的人手中。明光已黑化得彻底,如果她今日战败,承剑府也无力再干涉明光的作为。
“很好,那便战吧。”明光抬手,手中出现一根禅杖。
他看向李璧月腰间那用黑色绸布裹着的剑袋,冷嘲道:“李府主如今并不是我的对手,所凭恃的不过是斩龙之剑照夜八荒剑而已。我听说李府主第一次使用此剑,失去记忆,第二次使用这把剑,失去神智。第三次,李府主又打算付出什么代价呢?”
“不用照夜八荒剑,我也能赢你。”李璧月抬手一震,震碎黑色绸布,露出里面的剑身。
那并非照夜八荒,而是李璧月的本命剑——棠溪。
眼见风云激荡,大战将起,玉无瑑一步踏出,道:“等等,明光,我有话要说。”
明光有些意外。他知道玉无瑑与李璧月的关系,原以为玉无瑑只是来观战的。
玉无瑑这会站出来,倒有劝架的意思,但明光并无与玉无瑑为敌的意思,摇头道:“玉道君,此事与玄真观无关,你不必插手我和承剑府的恩怨。”
玉无瑑道:“承剑府的事自然与我无关。但我是为昙摩寺与玄真观的恩怨而来。”
明光:“昙摩寺与玄真观有何恩怨?”
玉无瑑微哂:“一个多月前,我们一起夜宿长安郊外长生观,昙无国师偷袭暗伤了我,夺走了玄真观传承道源心火。道源心火现在也在你之手,难道佛子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吗?”
明光怔了怔,眼帘微阖:“抱歉,佛传明灯、道源心火、浩然剑种已经合而为一,我已不可能还给你。但是玄真观向我追讨失物,也合情合理,你们两人一起上吧——”
他眼神睥睨,并不将两人放入眼中。
玉无瑑摇了摇头:“道源心火寻回也无用,我也不想要了。只是,有一样东西,玉无瑑非寻回不可。”
明光:“什么东西?”
玉无瑑:“道源心火中原有玄真观祖师李玉京的一魂,道源心火与佛传明灯融合,李玉京祖师的一魂想必也进入了佛传明灯之中。佛道殊途,李玉京祖师生前最讨厌和尚念经,死后也不会稀罕什么无上佛国。我只想要进入佛传明灯,找到李玉京祖师的残魂,带出来另行安置。”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道源心火确曾有李玉京的一魂,李玉京也确实讨厌和尚念经,只是在两百年的时光中,李玉京的残魂已经湮灭,并不可能出现在佛传明灯之中。
佛传明灯中世界广大,明光也无法判断他这番话是真是假,他沉思半刻,道:“这件事情,昙摩寺确实亏欠,所以你的要求我不会拒绝。只是,我话说在前头,佛传明灯只纳孤魂野鬼,你若进去,我不保证你能出来。说不定你进去之后,从此只能与李玉京的残魂做伴。”
玉无瑑平静道:“我既然决定进去,是生是死便与佛子无关。”
“好,那我便成全你。”明光摊开手心,佛传明灯浮现在手中,冷声道:“死人我可以超度,活人的灵魂如何进入,我不知道,你要自己想办法。”
“这个自然。”
玉无瑑盘膝佛殿檐下,他轻轻闭目,很快进入了入定的状态。一道魂光离体,没入佛传明灯之中。
明光手心一握,将佛传明灯收纳起来。
他重新看向李璧月:“李府主,现在是我们之间的事了。”
明光一步踏出,手中禅杖同时化作无数道虚影,向李璧月当头砸下——
最普通的禅杖,在他手中重若千钧,李璧月感到泰山压顶之势向她劈来。
铿锵一声,棠溪剑铮然出鞘,浩然剑气盈荡,与禅杖重重一撞。
轰隆一声,无形的气劲向四周扫荡出去,坍毁的佛殿飞沙走石,无数飞尘平地扬起。
棠溪剑震鸣不止——这是它从未经历过的强敌,如今的明光已经将十二颗舍利子彻底融会贯通,更胜昔日睥睨天下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棠溪剑并非凡铁,竟无法在禅杖上留下任何刻痕。
明光同样眼神一惊:“我说李府主为何会放弃照夜八荒剑,短短五日时间,你的剑法竟已更上一层楼。”
十几天前,同样是在无遮寺山门前,李璧月曾在他的不动如来印下退避三舍。当时,他只是空手。如今,他手持兵器,竟不过与她不相上下——
李璧月声音淡然:“不是只有你在进步。”
“再来。”
一招未尽,明光已经再出一杖。李璧月夷然不退,转瞬之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剑杖相撞,在空中一路绽放出白色的亮光,让人应接不暇。
明光一招快过一招,体内真气就像不要钱一样肆意挥洒,李璧月渐感吃力,她就算天纵奇才,真气也无法与吞了十二颗舍利子的作为补品的明光相比。
若是消耗战,她必输无疑。
想到这里,她不再与明光缠斗。她足尖轻点,扶摇而上,与此同时,浩然剑意提到极致,剑光划破天穹,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明光斩去——
***
玉无瑑灵魂出窍,进入佛传明灯内的灵界。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山野,清晨的阳光照耀,风中似乎隐约闻到花草的清香。在灵魂的感知之中,这处世界与外面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要安静许多,山林之中只有花草树木,丝毫没有鸟兽的痕迹。
这也正常,昙摩寺的高僧们只度孤魂野鬼,并不会渡鸟兽之魂。
他看到前面不远之处有村庄,想着或许可能有人见过传灯大师,便向前走去。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的人,或许也可以叫游魂。
他和他们交谈,发现游魂和游魂之间也有很大的区别。
有的游魂终日木然地坐在道路边,没有任何情绪,就像行尸走肉一般。
有的游魂有情绪,看来他会热情地打招呼,问他是不是新来的。但是他们只知道自己死了,被高僧超度到了这里,并不记得自己生前的事。
只有一少部分游魂还记得生前的事,觉得生前和死后没有太大的差别,在这里安居乐业,也很不错。
但是没有一个人见过传灯大师,或者听过关于传灯大师的事。
玉无瑑也并不泄气,如今他也不过一缕灵魂,日行千里,这里打听不到,那就往其他有人聚居的地方询问便是。可是他走遍所有的城镇和村庄,没有一个游魂能说出哪怕一点和传灯大师有关的事。
等他再次看到天边升起的朝阳时,才发现一日一夜都已经过去。
他心中暗暗着急起来,难道他预料错误,传灯大师的元神根本不在佛传明灯之中。
在现实的世界,李璧月与明光想必已经陷入生死血战。虽说芥子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样,但他继续拖延下去,两人之间必有死伤。
他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昨天刚进入的那片山野。心想,昨日排查说不定疏漏的地方,再找一遍便是。
他向前面的村庄走去,一位村民看到他,热情同他找招呼:“欸,你是新来的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你以后留在这个村子里,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玉无瑑一怔。昨天他也遇到过这位村民,当时这位村民说的话和现在一模一样,显然对方已经忘了自己昨日见过他了。
玉无瑑道:“我是来找人的,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传灯大师的和尚?”
村民答道:“和尚?我们村里又没有寺庙,哪里来的和尚!你到别处问问去。”
——这是与昨天一模一样的对话。
玉无瑑心有猜测,去看周围的其他村民。所有的人都在做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事情,他去和其他人搭话,也只是将昨日的对话全部重复一遍,所有人都忘了他。
玉无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这处灵界的所有游魂都被困在了同一天,就如同佛经里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保持着相对恒定的状态。
并非没有人见过传灯大师,只是,就算见过,他们也不会留下任何的记忆。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就算他在这里再绕一天,不,再绕一百天,也是同样的结果。
想要找到传灯大师,他必须寻找其他的方法。
他思索一番,盘膝在草地上坐下,运转“世间道”的心法,思考如果他是传灯大师,他发现这处芥子世界之后,会做些什么。
“世间道”被认为玄之又玄,可以窥探天机,知过去未来。
但“世间道”用起来并不复杂。不同的人在遇见不同的事情会有不同的选择,每一步的选择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这门心法,是以“我”见众生。将自己完全代入要卜之人,将自己置入他人的境遇之中,拨开无数缕命运的丝线,看清命运的唯一的选择,找到三千大道中唯一的那一条。
比如,如果是普通的孤魂野鬼,进入这处灵界,他们只会成为他在村子中遇到的那些游魂一样,在这里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
如果是他的师父清尘散人,进入这处灵界,他或许会选择一场大梦,以身合道,与此方天地同朽。
如果是李璧月,她可能会说,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不如一剑劈了算了。
如果是传灯大师……
在玉无瑑心中的观想中,他已经成为了传灯大师,同样走在这处山野小道上。
传灯大师开始会想,我要将我佛之法传于众生,可是,他很快发现他传过的佛法人们第二天就会忘记,传法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作为有着大慈悲的佛者,传灯大师会想,既然传法无意义,我可以为这些人,不,这些游魂们做些什么?
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欺辱压迫他们,生活也没有烦恼,好像也没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
……
无数心流从他的意识之中划过,在他的观想之中,传灯大师做出无数设想,一一实践,最后又一一推翻。
最后传灯大师心说,这处世界有白天,也有黑夜,只是这里没有火,也没有灯,就让我做一盏灯吧,照亮那些晚上也会回家的人。
……
玉无瑑睁开眼睛,结束了自己的观想。
他感到识海传来一阵钝痛,几乎陷入混沌麻木的状态。“世间道”虽然可以窥探天机,但是带来的消耗也会让人痛不欲生。
他休息半日,他稍稍恢复一线清明,忆起最后的答案。
一盏灯。
慈悲为怀的佛者,选择化为一盏灯,照亮夜晚回家的人。
他想起昨晚自己路过一座小镇,还真的见过一盏灯。
第173章 因果
玉无瑑来到那座小镇时,天已经彻底。
街上仍有不少人在行走,一只灯笼悬在一棵老树之上,散发出暖橘色的光彩,照亮往来的路人。
玉无瑑虽然内心着急,还是在一旁打坐休息。等到天亮之后,行人不需要以灯照明,才将灯笼取了下来,往僻静之处走去。
灯笼之中出现人声:“小道长,你为何在这里等了一夜,才将灯笼取下。白天并不需要灯来照明啊?”
玉无瑑将灯笼放在石头上,行了一礼:“晚辈玄真观玉无瑑,为寻找传灯大师而来……”
“玄真观?”瞬间灯笼化形,金光中凝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老衲正是传灯,你找我什么事?”
玉无瑑心中一喜,众里寻他千百度,总算找到传灯大师。
“正是为了昙摩寺‘无上佛国’之事。”玉无瑑将此事原委娓娓道来。在他说话的时候,传灯大师静静听着,偶有疑问,玉无瑑一一解答。
最后玉无瑑道:“心病还须心药治,如今,承剑府和玄真观并无法对抗明光,我占了一卦,知道此事关键在于传灯大师您,所以才特地寻来……”
传灯大师上下打量着他,有些困惑:“佛传明灯的规则,所有人只有一个昼夜的记忆。日出之后,一切归零重来。你是玄真观的传人,灵魂的力量强大,能避开规则已属不易,找人更是难上加难。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此时已是第三天,玉无瑑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催促,如实答道:“晚辈是使用‘世间道’心法,才知道大师你化作一盏明灯,因此找到这里。”
传灯大师神情震惊,喃喃道:“世间道?玄真观这一代的传人竟然修得世间道?”
玉无瑑心中同样惊异,什么叫这一代?世间道作为玄真观正统心法,难道不是观主的必修课吗?
传灯大师却道:“当年,紫清真人曾与我论及世间道,说要知世间人、知世间事、知世间理,然后悟世间道。因为龙魂影响,玄真观已有百年无人修成世间道了……”
说到这里,传灯大师激动无比:“十年前,我在扶桑,听到玄真观覆灭的消息,也曾黯然神伤,以为天道不彰。不料玄真观仍有传承,还修得世间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玉无瑑深受感动,但他担心李璧月,连忙将话题拉回来:“传灯大师,关于明光和无上佛国之事……”
谈及正事,传灯大师轻轻一叹:“无上佛国之事,当年便是神慧祖师一念执着。昙摩寺第二任住持认为过于执着,易堕魔障,便放弃了无上佛国的计划,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
“当年,我座下的两名子弟,昙叶和昙无资质本在伯仲之间,只是昙无执着心过重,我在东渡之前,选了昙叶为佛子。没想到我东渡之后,昙无最终还是取代昙叶成为昙摩寺住持。我想昙无大概知道自己得位不正,留下心结,在偶然知道神慧祖师当年誓愿之后,认为自己如果完成神慧禅师的遗愿,自然才能洗去自己身上篡位者的名声,成为名正言顺的昙摩寺住持,于是开始策划夺取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
“他自己发疯也就算了,还牵连明光一起发疯。”
神慧禅师的事,玉无瑑前日已从李璧月口中得知,此时得知情由,也觉唏嘘:“那依大师之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传灯大师问:“你说明光人格分裂,产生两种不同人格?”
“是。烟华寺住持称之为‘晴天佛子’和‘阴天佛子’,晴天佛子和过往的明光差别不大,阴天佛子以昙无国师的继任者自居,看起来有几分妖邪。”
传灯大师合什,神色悲悯:“佛从来渡不了众生,渡者自渡而已。我和你去见一见明光,能否自渡,就看他的造化了。”
传灯大师愿意帮忙,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玉无瑑欣然微笑:“大师,那我们该怎么出去?”
“出去?”传灯大师摇头:“无上佛国只能进不能出,并没有出去的方法……”
“什么?”玉无瑑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不能出去?”
如果不能出去,七天之后他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可就危险了。
传灯大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按这个世界设定的规则是这样,但是你们道家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万事皆有一线生机,但看你能不能找得到。”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进来了,也就先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为要。他问道:“既然不能出去,我们怎么找到明光?”
传灯大师:“佛传明灯存在于明光的识海,我们也在明光的识海之内,自然可以见到他。你曾拥有道源心火,对这样的情况应该很熟悉。”
玉无瑑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将道源心火与佛传明灯类比,他们就类似于寄身道源心火的龙魂。他小时候整天在脑子里和龙魂叨叨,他们自然可以去找明光叨叨。只是道源心火的世界太小,他每次进去就只能看到千瓣金莲和龙魂,佛传明灯的世界太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寄身的孤魂野鬼又太多,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传灯大师道:“只要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走出佛传明灯的边缘,应该就能见到明光了。”
传灯大师两人如今都是元神状态,一念千里。佛传明灯的边缘是一片黑暗,两人穿过眼前的黑暗,见到明光双手合什,双目紧闭,结跏于地,正在禅坐。
准确来说,眼前有两个明光。
一个身着白色僧袍,神态安详宁静,和他以前见过的佛子并没有什么差别,是明光的主人格。
另外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神态有几分妖邪,是他日前在无遮寺门口见到的明光,是明光精神分裂下产生的第二人格。
在现实的世界,两种人格不可能同时出现。但这里是明光的意识空间,他的神识已是一分而二。
这时,白色明光似有感应,先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两人,微微一惊:“玉道君,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位前辈,你是昙摩寺的人吗?”
传灯大师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容,心中感慨。
“孩子,我是昙叶的师父,按照辈分算是你的师祖。想当年我浮槎东渡之时,昙摩寺数千弟子相送,到如今归来,徒孙辈中,只剩下你一棵独苗了。世事浮云,白衣苍狗,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明光听闻眼前老僧,正是当年东渡扶桑的传灯大师,连忙跪下:“不肖徒孙,见过师祖……”
传灯大师微微一叹:“你起来吧。今日玉道君寻来,我才知长安出了大事,我今日前来,正是要问你有关‘无上佛国’之事。”
明光垂下头,不敢看传灯大师,吞吞吐吐道:“这件事……”
传灯大师:“你不敢看我,因为你心中还在犹豫,是吗?”
明光眼神慌乱,他指向那边仍在入定中的黑衣明光:“此事……他知道得比较清楚……师祖可以问他。”
传灯大师原先慈蔼的目光变得威严起来:“明光,他就是你。我不问他,我是问你——”
“我……我……”明光声音低若蚊蝇:“弟子觉得为了建立无上佛国,强夺道源心火和浩然剑种不对,昙无国师指使僧众诱使长安多人自杀,使孤魂野鬼不入轮回,进入无上佛国更是大错。”
“可……可此事是昙摩寺神慧祖师和昙无国师的誓愿……弟子修为尚浅,若论修持,不及昙无国师,更万万不敢与神慧祖师相比……神慧祖师是昙摩寺祖师,有大慈悲心,不惜以自身灵魂炼化为先天真炁,以补全佛传明灯。弟子不敢以自身一点微末见识,去质疑神慧祖师的决定……”
玉无瑑有些明白了。
明光本心纯善,本来不赞成“无上佛国”之事,一直到昙无国师身死之前,都在试图劝说昙无国师改变主意。然而,在李璧月用照业八荒剑抹杀昙无国师的当下,明光亲眼见到神慧祖师和昙无国师的灵魂化为先天真炁,融入佛传明灯,对他一直秉持的信念产生了冲击和怀疑。
在昙无国师执念的影响下,产生了第二人格,也就是黑衣明光。
明光本人内心一直在纠结和矛盾,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所以任由第二人格主导“无上佛国”之事,以至于李璧月被重伤,浩然剑种被夺。
此事如何解决,就得看传灯大师的智慧了。
传灯大师上前一步,平静道:“明光,来,抬头,你看着我……”
明光抬起头,眼神到底有几分怯弱:“师祖。”
传灯大师看着这位昙摩寺最后的传人,心中似有万语千言,最后,他轻抚明光的头顶:“孩子,难为你了。承剑府李璧月天生剑骨,破而后立,算起年龄,她今天也二十一岁。玄真观玉无瑑从小游历世情,到如今修成世间道,他今年是二十二岁。而你,还只是个半个孩子而已……”
明光羞愧道:“弟子无能,不及李府主和玉道君多矣。”
传灯大师喟叹道:“此事怪不得你,昙叶一生困于红尘情事,又死得太早,只教会你书中经义,没教会你其他道理。昙无自己行差踏错,更没有教好你。他们都是我的弟子,昙摩寺如今的局面,都是因为我没有教好自己的徒弟所致……”
明光更是羞惭:“师祖此言……更让弟子无地自容……”
“所幸现在补救,尚不算晚。”传灯大师道:“明光,我问你,佛传明灯是什么?”
明光答道:“是一方芥子世界,是神慧大师构建的无上佛国。”
传灯大师摇头:“我是说,它第一次出现在你的识海中时,它是什么?”
明光眼神一亮,心有所悟,“是一盏灯。”
传灯大师:“不错,是一盏灯。你看它的形状像什么?”
明光答道:“形状上尖下圆,像火苗一样,不,像一颗种子。”
传灯大师微笑道:“不错。佛传明灯最早就是一颗种子,不只佛传明灯,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都是一颗种子。浩然剑意这颗种子传承的是剑道,当这颗种子破土而出时,力量磅礴,剑意将无坚不摧。道源心火传承的是智慧,这颗种子发芽之后,是大道三千,直见本心。佛传明灯传承的是光明,是以我为明灯,照彻世间幽冥……三颗龙睛,本就是三派各自传承……”
如果是李璧月在这里,她定会感到吃惊。
她那剑堂那晚,梦见谢嵩岳,谢嵩岳就曾告诉他浩然剑种是一颗种子,传灯大师竟也有相同的结论。
玉无瑑则若有所思,他想起在佛传明灯的世界里,那挂在树梢,照亮夜路的那一盏灯笼。
明光喃喃道:“以我为明灯,照彻世间幽冥……”
“这是神慧大师最早建立无上佛国之时,曾说过的话。佛传明灯最早传承的是光明本身,后来神慧祖师陷入自身执念,走上歧途。”传灯轻轻叹息道:“事情到了昙无国师这里,更是错上加错。为了无上佛国,谋夺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争权夺利,助长门内歪风邪气,造成今日乱局……”
明光跪倒在地,愧悔道:“是弟子心志不坚,最终成了昙无国师的帮凶,还打伤了李府主,愧对了师父的教诲……”
传灯大师露出满意的微笑,道:“我听玉道君说,你与李府主在无遮寺约战,你既知错,便与李府主握手言和。李府主是知大体的人,不会与你为难……”
就在此时,先前一直入定的黑衣明光睁开了眼睛,他妖异的双眼幽深诡谲,直面传灯大师:“老和尚,无上佛国只差最后一步,你在这个时候出来坏事。你以为叫我一声徒孙,我就得听你的吗?”
第174章 本心
传灯大师瞳孔一缩,加重语气,厉声道:“明光——”
白衣明光不敢看眼前的另外一个自己,更不敢去看传灯大师,只嗫嚅道:“我……我……”
传灯大师一声长喝:“怎么,昙摩寺的佛子,连面对自己心中产生的恶孽的勇气都没有吗?”
黑衣明光站起来,他上前一步,倾过身子,俯视跪地的明光,唇角浮起一丝恶意的冷笑:“面对我?我不是为了保护你才会出现的吗?因为你懦弱,才需要我残酷。因为你伪善,才需要我邪恶。因为你无能,才需要我强大。因为有了我,所以你才能躲在自己的意识世界里,念你的经,参你的佛,不需要管外面洪水滔天……”
白衣明光颓然跪倒在地:“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传灯大师身形颤抖,不发一言,眼神失望。
一旁的玉无瑑感知到他有些生气了。黑衣明光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明光的软弱才会滋生更为强势的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强势,势必压制主人格。
眼看局面僵住,他不得不出面当个和事老。
玉无瑑看向黑衣明光,劝说道:“明光内心并不赞同无上佛国的计划,你既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体意识而存在,也应该尊重他的想法,不如,此事你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黑衣明光冷哂道:“玉道君,我知道你有一副好口才。你进入佛传明灯,并不是为了找什么李玉京的残魂,而是为了找这个老和尚来坏我的事。你以为我被你骗了一次,还会相信你吗?”
玉无瑑哑口无言,看来黑衣明光黑化得彻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这件事只能看主人格白衣明光能不能支棱起来了。
他转头看向白衣明光:“明光,世间道有大道三千,但只有一条是出自本心。明光,这种时候,你该好好想想,你的本心是什么?”
黑衣明光眼神一转,冷视玉无瑑,恶狠狠道:“看来玉道君是忘了自己的身体还在外面了,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既一心想坏我的事,就不用活着出去了。”
***
无遮寺。
明光手持禅杖,站在佛殿的琉璃金顶上,李璧月手握棠溪,立在不远之处的石阶上。
两人一高一低,遥遥峙立。
时间的沙漏在两界的流速并不一样,尽管玉无瑑在佛传明灯中已过了两个昼夜,现实世界的日晷之影倾斜数个时辰。
天色已交黄昏。
两个时辰的苦战,两人的身上都添了不少伤痕。明光的黑色斗篷多处地方被剑刃划破,血痕渗出凝结,又被热气烤干、干巴巴又硬梆梆地裹在身上。
李璧月也并没有好多少,她肩头青紫,更受了不轻的内伤,一身青衣也染上了斑斑血迹。纵是一身狼藉,当她握剑的时候,便自骨子里由内而外流露绝于尘俗的清傲冷峭来。
她一边调息,一边观察着明光。
玉无瑑进入佛传明灯已经超过数个时辰,他在里面会发生什么,是否能找到传灯大师,李璧月在战斗中已无暇思考。
但如果传灯大师真的能通过某种方式影响此事,首先就会反映在明光身上。
所以从战斗伊始,她一直注意着明光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黑衣的佛子紧闭双目,眉眼抽搐着,好像正经历着某种挣扎。
他喃喃道:“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李璧月静气屏息,这样的语气,并不属于邪魅妖异的“阴天佛子”,而是属于明光本人。
难道玉无瑑的计划成功了?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蓦地,明光发出一声冷笑,说道:“看来玉道君是忘了自己的身体还在外面了,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既一心想坏我的事,就不用活着出去了。”
他持杖而起,不管一旁虎视眈眈的李璧月,径直冲上坐在佛殿檐下的玉无瑑。
禅杖朝着他的后背重重砸下——
玉无瑑的元神进入佛传明灯,眼下的身体只是一具空壳,别说还手,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就在禅杖落在的一瞬,一抹雪亮剑光斜挑而入,将禅杖挑飞,明光退出三步。李璧月挡在玉无瑑身前:“明光,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明光嘴唇一翘,说不出是讥讽还是笑:“早就不是了。你、玉无瑑、明光,你们都是我的敌人——”
李璧月微微一愣,看来明光人格分裂,疯得彻底,连自己也认作敌人了。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理解,在明光的识海深处,在玉无瑑和传灯大师的影响下,明光的主人格或许正在试图夺回身体的主导权。
她要支撑住,给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她横剑在前,看向殿外的明光:“想要杀他,就先过我这一关。”
***
识海之中。
白衣明光抬起头,轻声自问:“本心?”
去年,在慈州云台寺。在昙无国师的启发下,他醍醐灌顶,一夕觉悟,在自性中得见大光明,这才见到识海中的佛传明灯。
如果,那是他的本心,可眼前的黑衣明光又算什么?
黑衣明光说得没错,因为自己怯弱、无能,想求善心而不得,最后才会滋生恶孽的灵魂。第二人格脱胎于自己,自然也是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曾以为,昙摩寺藏污纳垢。可现在,藏污纳垢的是自己。
他曾以为,习了佛法可以普渡众生。到头来,却将自己的本心弄丢了。
见他陷入迷茫,传灯大师轻轻一叹,问道:“明光,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白衣明光茫然回首:“什么问题?”
传灯大师:“《华严经》中说‘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此经文何解?”
白衣明光身形一顿,倏然僵住。
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
这句经文,是他最熟悉的一句。在李璧月第一次去昙摩寺之时,那时他曾困于此题,困惑不解,为此请教昙叶禅师。
后来,他自西南回到昙摩寺,在讲经堂讲经,也曾给众弟子讲过这一段经文。
传灯大师此问,并非问“初心”何解,而是问“初心”在否?
佛道殊途,然殊途未必不能同归。
初心,即是本心。
传灯大师的喟叹响在耳侧:“明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啊。”
恍惚之间,明光忆起在昙摩寺那间花木深深的禅房,师徒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谈。
……
“那你可记得你是为了什么而修行?”
“这我知道,弟子幼时曾闻师祖传灯大师的事迹。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普渡众生……佛从来渡不了众生,渡者自渡。”
“可是师父以前不是说‘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吗?”
“孩子,你秉此初心,是昙摩寺之福。我不知你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昙摩寺的未来在哪里。师父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
“请师父示下。”
“一切的佛法都是于自身的修行。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修行,你明白吗?”
……
“渡者自渡……”
白衣明光将这四个字反复念了三遍,原来他从来不曾自渡。
在云台寺时,他一心依赖于师父昙叶禅师。
师父死后,他离开昙摩寺,回到慈州,在云台寺的废墟下失声痛哭,他遇到了昙无国师,跟着对方到了西南广化寺。他自以为独立,实则仍然生存在昙无国师的羽翼之下。
昙无国师死后,他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护着他了,所以才会滋生一个强大的人格来保护自己。
他从来不曾自渡,甚至不愿自渡,不惜用邪恶来保护自己,以至于迷失本心,所以传灯祖师才会用那般失望的眼神看他。
……
良久,白衣明光缓缓站起身来,与黑衣明光相对而立。
两人犹如照镜,因为那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他今日要自渡,就要杀死眼前残酷、邪恶、强大的自己,才能同时杀死怯弱、伪善、无能的自己。
最后剩下的,才是本心。
他说道:“来吧,另一半的我,与我合二为一。”
黑衣明光冷笑一声:“你疯了,你这么弱小的人格,与我融合,只会被彻底取代。”
白衣明光平静看他,伸出右手,“那也来,吞噬我,或者被我吞噬,还是你不敢?”
黑衣明光:“你说谁不敢?”
他伸出右手,与白衣明光交握。霎时,两道神识彼此交融,开始合二为一。
意识世界的战争,没有硝烟,但是同样关乎生死。
慢慢地,白衣明光的身形若明若灭,仿佛就要消散,而黑衣明光的能量越来越强。
黑衣明光讥嘲笑道:“我就说了,你这么软弱无能的废物人格,只会被我彻底取代……”
玉无瑑见势不妙,如果最终的结果是白衣明光被黑衣明光取代,主人格彻底消失,那他这一趟不是白折腾了吗?
他看向传灯大师:“前辈,难道我们就在这里干站着,什么也做不了吗?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忙吗?”
传灯大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人生的坎只有自己能过,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你既然能悟世间道,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玉无瑑哑口无言,这一句还真是他人生路上感悟的至理名言。
可他到底不甘心,又问道:“如果明光的主人格被取代消失,那么无上佛国之事该怎么办?”
“那就只能寄望于李府主在一切无望之后,用照夜八荒剑抹杀明光了。”传灯大师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承剑府立府两百年,从没有人用过此剑三次。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
玉无瑑心更凉了:“前辈的希望可能落空了,这次约战,她根本没有带照夜八荒剑。”
第175章 披靡
意识世界之外,是另外一场战斗。
李璧月将玉无瑑护在自己身后,手中长剑斜弋,银光粼粼,如满月清辉倾泻入水。
明光一击不中,怒极而笑:“我倒要看看你能护他到几时——”
李璧月声音泠泠:“你大可一试。”
“试试就试试……”明光身形飘幻如鬼,发出森然的诡笑声,换了另个方向再次袭来,再次被李璧月挡住。
在战斗的时候,她脸上也几乎没有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息怒,只有手中剑意森然,浩然剑意化作皎皎银光,如漫天疾雨向明光激射而去。
明光挥洒禅杖格挡,剑气撞上禅杖,又被冲散震开。但他并不气馁,退开之后,又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袭扰。
明光本人或许并不擅武,可这因执念而生的人格简直是战斗奇才。他似乎发现正面相持占不到任何便宜,开始改偷袭了。
但李璧月战斗经验何其丰富,几乎仅凭风声就能判断出明光位置和方向,她每一次出剑都极其精准,绝不会多浪费一丝一毫的力量。
这是一场恶斗,两人从早上激战到现在,李璧月身体、战意都濒临极限,真气损耗大半,需要省着使用。至于明光,他的损耗也似乎不小,同样的招式,威力较之早上弱了不少。
如果是这样,她应该还能支撑不少时间,先等意识世界的战斗分出结果。
“李府主,你精疲力尽了吧,还能替他挡几招……”
明光又是一杖扫来,李璧月以剑相应,气劲交击一刻,李璧月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精疲力竭不假,但两人缠斗已久,明光本应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可方才这一招,明光比之前更强了。
她气力已有几分不济,这一分神,明光手中禅杖突然变得迅猛无比,变招之后击向玉无瑑胸口。李璧月此时一招已经用尽,已来不及再出剑格挡,她侧移一步,挡在玉无瑑身前,咬咬牙受了这一杖。
禅杖击落在她左肩,李璧月听得咔嚓一声,那是剑骨再次裂开的声音。久违的疼痛传来,李璧月顾不得伤痛,聚集剩下的真气,匹练剑光再次将明光逼退。
她缓缓站起,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看向不远处的明光。刚才一杖之下,李璧月已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明光的战力似乎并未随真气的消耗而下降,她这一招亏得不冤枉。
明光低低而笑:“李府主是好奇我为什么越来越强了吗?”
“为什么?”
明光指了指玉无瑑:“这位玉道君没事找事,找了传灯大师来说教。之后,你们熟悉的那位明光佛子开始抗拒我,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导权,导致我只能使用身体一半的功力。”明光诡笑:“他不自量力,非要和我融合为一,即将被我吞噬取代,再无法给我使绊子,我自然变得更强了。”
“这具吸收了十二颗舍利子的身体,很快就会彻彻底底归我所有。而你李璧月,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今日之战,我赢定了。”
李璧月心内如坠冰窟。意识世界的战斗,竟然会以明光主人格的彻底失败告终。
如果,天命昭示的传灯大师,也无法改变无上佛国的最终结果,还有谁能逆天改命?
明光里里外外都占得上风,心情大好,“以后我就是昙摩寺住持了,怎么说李府主以前也帮过我。只要李府主你今日认输,不再插手我建立无上佛国的事。我也不想对你们承剑府斩尽杀绝。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无上佛国,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毕竟长安城的人就够多了……我今天杀十人,明天杀百人,很快就能将无上佛国填满……”
他歪着头,看向李璧月身后的玉无瑑,显出恶意的笑容:“这个骗子你要交给我处置,我最讨厌骗子了……他既然要找老和尚坏我的事,就让他在里面永生永世听老和尚念经好了……”
李璧月:“不可能。”
明光弯唇,“李府主不必这么急着拒绝,我知道他是你的情人。但是佛传明灯能进不能出,七天之后,他的身体就会化为枯骨。李府主为了一具枯骨,让自己受伤,可真是不值得。”
李璧月却摇了摇头,她上前一步,“我是说,我不可能认输。”
她目光森冷,与明光遥遥相对:“承剑府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认输’这两个字。”
她右手握剑,任肩头鲜血染红青衣,滴入脚尖。人却依然渊渟岳峙般挺立,清凛吐字:“来,再战——”
明光:“你已身受重伤,真气耗尽,如何再战?”
李璧月:“我还有一剑。”
“还有一剑?”明光轻笑:“你今天不是没带照夜八荒剑吗?”
李璧月摇头:“承剑府每一位剑者,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剑。这一剑,是对浩然剑法的最终体悟,也是对自我之道的最终体悟。我闭关五日,终于悟出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剑。今日,请君试之——”
夕阳渐沉,从东边升起一轮孤冷的明月。
月照金顶,拨开万古之长夜,也照着长夜之下,挺身相对的两人。
风声静止,万物止息。唯有一轮明月,寂静照耀,在这寂静之中,明光不知为何竟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他不该恐惧——
明明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又受了伤。根本比不上自己,彻底夺得身体控制权,正是神清气爽,游刃有余的时候。
就算她还能再出一剑,又能如何?
明光心想,这一定是因为夜太黑、天上那轮月光过于寂静,所以让他感到不安罢了。
不,是那个该死的主人格影响到了自己,让自己也传染了他的软弱。
他该摒弃这种情绪。
呵,这整个天下,只有这个女人会让他感到恐惧。只要杀了她,他就能彻底杀死软弱了。
他以禅杖重重杵地,霎那间,地动山摇,驱散了天地间的那股寂静。明光眉宇之间满是戾气,他沉声道:“很好,我来试剑——”
“今日之后,大唐再无李璧月,也再无承剑府。”
李璧月抬头,她的目光越过明光,越过天边孤月,看向远处的长安城。
又越过长安城,看向更远处的大唐,投向更遥远的时间和空间。
她看见十岁的李璧月和云翊在花园玩耍,云翊问她:“不是为了打架,那你要那么厉害的武功干什么?”
她看见十四岁的李璧月跟着楚师兄习剑,楚师兄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想想你想守护什么。你要握紧手中剑,只要你不向命运屈服,就没有人能打败你。”
她看见十九岁的李璧月剑骨破碎,躺在山道上,旁边有人说道:“反正她剑骨已碎,就算能救活,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她看到二十岁的李璧月站在谢嵩岳身侧,谢嵩岳说:“我现在宣布,从今天开始,李璧月就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任府主……”
……
在她内心深处,她曾不止一次自问,她是为什么而习武,又是为什么而拔剑?
为什么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唯独她天生剑骨,命途坎坷?
至此,她终于可以得出答案。
因为,她握剑的时候,她身后会有她想守护的人。
不仅是她爱的人,还有这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守护大唐,是承剑府的使命,也是她的使命。
明光举起手中禅杖,蓄势待发。他浑身真气鼓荡,那身黑色斗篷的内劲震碎,露出了里面洁白如雪的白衣僧袍和清俊的头颅,那双眼眸似乎蒙上一层黑雾,在月光下更显妖异。
他听到李璧月问:“明光,你有过誓愿吗?”
承剑府主声音轻柔,温柔得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明光一怔:“誓愿?”
很快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对他说话,而是对识海之中,另外一个明光说话。
他不由自主答道:“什么是誓愿?”
“誓愿就是,你要做一件事,这件事要翻山越海、道长且徂,你会经历千千万万挫折,甚至粉身碎骨,但是你非做到不可,因为这是你情之所钟,心之所愿。”
李璧月轻跃而起,她手中棠溪剑剑锋斜挑,一轮明月栖在剑刃之上。
她一身青衣在风中飘舞,绝美如画。
“李璧月承浩然剑,十二年得悟剑道。此道便是愿以心为誓,守护天下有情众生——”
她轻轻一划,体内浩然剑意瞬间达到极致,从剑锋上涌出,在空中划出另外一轮满月清光。
可那并非月光,每一缕光丝都带着恐怖剑意。
李璧月一剑斩下,将那满月清辉倾泻而下。
明光想以禅杖应招,还未举起,才发现手中禅杖已断成了数截,而体内气海震荡翻涌,吐出一口鲜血。
“剑招无名,我今日为之命名:‘我心所向,所向披靡——’”
李璧月的声音清冽,似乎从万古洪荒、天地之初传来。
明光如梦初醒,恍然觉得脚底下山崩地陷。无遮寺所在的这座高山竟直接被此间劈开,他踉踉跄跄地几乎摔倒,那道极为精纯的剑意已没入他的头顶的灵台之中。
他感到识海如煮沸了的粥一样翻滚,神魂感到一阵剧痛,脚下再也站不稳,从被劈开的山峰缝隙坠下——
第176章 自渡
识海之中。
原本一片清平安宁的世界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无数雨丝从天而降。
玉无瑑抬眼望天:“怎么回事,为何这里还会下雨?”
传灯大师:“不,这不是下雨……”他怔愣住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惊叹道:“好恐怖的浩然剑意,竟然如此精纯,能穿过灵台,进入识海空间。承剑府这是什么怪胎?”
玉无瑑此时也已经发现,那并不是真的雨,每一滴雨丝都带着极为纯粹的浩然剑意,落在黑衣明光的身上。
浩然剑意穿透灵台识海,精准打击到明光一半的恶魂。
黑衣明光的神魂被浩然剑意扎透,身形颤抖,几乎无法维持完整的形状。与此同时,白衣明光即将消散的神魂又重新开始凝聚。
显然,外面世界的战斗同样影响到了意识世界里两道魂识之间的战争。
玉无瑑看向传灯大师,会心一笑:“场外助攻,算作弊吗?”
***
意识世界之外,明光朝着悬崖之下飞速坠落。
他神魂受创,意识一片模糊,等到神魂恢复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之中,一只手从上面拉住了他。
李璧月左手抓着一棵松树,右手抓着明光,两人就这样晃悠悠在空中飘荡。
明光检视身体,发现自己气海被浩然剑意透成了筛子,他那一身由十二颗舍利子灌注的强大功力也去了七七八八。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上面那个人:“你为什么要救我?”
今日约战,他已经败北,昙摩寺三代人的夙愿,“无上佛国”的计划也已经彻底泡汤。他想不明白,为何李璧月还要多此一举来救他。
李璧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因为,明光是我的朋友。”
下方的人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李璧月,你以为伤了我的神魂,那个懦弱的胆小鬼就能回来吗?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你毁了我的一身功力,也毁了无上佛国的计划,我怎么可能让你和那个胆小鬼握手言和。今日,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他不顾生死,拼命挣扎起来。
他知道,他威胁不了李璧月。只要李璧月放手,粉身碎骨的只是他一人而已。
但那又如何?
他自明光的灵魂而分出,承载着昙无国师的一缕执念,本是为了无上佛国而存在。无上佛国的计划失败,他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
李璧月若是此时放手,便是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以她的性格,必是剑心有瑕,剑道有损,就当是他的小小的报复了。
李璧月的左肩之前被禅杖所伤,此时受到剧烈拉扯,更感剧痛钻心。她拧紧眉头,却不呼痛,而是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
“明光,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的话。”
“我今天没有带照夜八荒剑,并不是因为不敢再用。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想要守护的人。”
……
“今天,我不会放手。”
“要么,你战胜自己因无上佛国生出的恶孽灵魂,我们一起上去。要么,让他拉着我一起去死。”
“明光,你敢不敢为了我,去赢命运一次?去赢你自己一次?”
……
识海之中。
两道魂识仍然在僵持之中,纵然黑衣明光的神识受到浩然剑意所伤,给了白衣明光一点可趁之机,重新夺回部分能量,也不过不相上下而已。
随着黑衣明光“和李璧月同归于尽”的执念渐深,他的灵魂能量竟又重新开始走强。
“今天,我不会放手。”
“要么,你战胜自己因无上佛国生出的恶孽灵魂,我们一起上去。要么,让他拉着我一起去死。”
“明光,你敢不敢为了我,去赢命运一次?去赢你自己一次?”
承剑府主平静得没有一丝语气的声音,穿越灵台,透入识海之中。
白衣明光百感于心,几乎怆然。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海内回闪。
在海陵时,在遇到傀儡袭击时,是李璧月挺身而出,救下他的性命。
在师父昙叶死后,是李璧月鼓励他继续修行,写信给太子李澈,让他能够离开长安,离开他不喜欢的昙摩寺。
在泸江,也是这个女府主,鼓励他回到昙摩寺传经讲道,她对他说:“明光,一片土地上,如果洒下智慧的种子,便能结出真理的果实。如果洒下蒙昧的种子,便只能结出邪说。将讲经辨经的权力交给那些原本就不懂佛法的人,昙摩寺便只会越来越乌烟瘴气,那你就会越不喜欢它。如果想要新的世界,便该按照自己的意思建造。”
此时此刻,在她还对他说,他是她的朋友。
她是天边最皎洁的明月。
她离他很远,在需要时,总是会出现。
她以冷光照人,照在心里却是暖的。
为什么他总是需要别人来保护?
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还需要别人来救他?
不,不该是这样啊。
为什么他不能更加强大一些,保护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
“明光,你有过誓愿吗?”
“什么是誓愿?”
“誓愿就是,你要做一件事,这件事要翻山越海、道阻且长,你会经历千千万万挫折,甚至粉身碎骨,但是你非做到不可,因为这是你情之所钟,心之所愿。”
这是李璧月出剑之前问他的问题,至此,他终于可以给出自己的答案。
白衣明光的身形猛烈震颤,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内心嘶吼:“我也有誓愿。”
“明光以心为誓,愿此一生不再辜负。”
“第一誓:愿不辜负师恩教诲,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第二誓,愿不辜负朋友情谊。愿天上明月,永不坠落——”
……
***
一旁,传灯大师微微皱眉:“以心为誓,便成执念。执念一起,便生邪魔啊……”
玉无瑑却摇头道:“我看未必。”
“为何?”
“大师可能不知道,灵魂的力量就来自于执念。明光的第二人格本就是因为昙无国师临死之前强大的誓愿力量而生,所以力量才会这般强大。只有誓愿才能抵抗誓愿,有此誓愿,明光才能真正的战胜自己,战胜昙无国师,重新夺回身体的主导权。”
传灯大师有些不相信:“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试过?”
“大师信我,我还真的试过。”玉无瑑想起李璧月,笑容可掬,“实践出真知嘛。”
传灯大师抬头,有些不解地看他:“你师父清尘散人修的道不是逍遥无为吗?你也会有执念?”
玉无瑑微微一笑:“世间道有千百种,我的道和师父不同。不仅是我,前辈你也有执念。”
传灯大师一怔,“我也有执念,这不可能啊。”
玉无瑑:“去年我师父与华阳真人大战,兵解于高阳山。开始我并不甘心,认为师父虽然身死,但是元神一定还在。所以我天南地北去寻找他的元神,可是我找了大半年,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我才终于认识到,师父他对这世间并没有执念,他死了,元神也就散归于天地。我想要找,也只能从清风明月中去寻了。”
他看向传灯大师,笑道:“前辈您若非心有所执,我想我在佛传明灯中也是找不到您的。”
传灯大师若有所思,终于一叹:“你说的不错,我的执念就是……放不下啊……”
去国离家二十年,躯壳也在异国他乡化为尘土。他心中始终没有放下昙摩寺,放下自己这些晚辈。元神随佛骨舍利一起回到中土,最后选择留在佛传明灯之中。
***
黑白两道魂识仍在相持,几乎交融,分不出谁是谁,只有那最后的誓愿之声回荡。
“……第三誓,愿不辜负自己本心……我就是我……”
“我身非我,我相非我,天地一躯壳。”
“我名非我,我意非我,觉来知未觉。”
“我心是我,我性是我,有个佛陀,菩提树下坐……”
……
此时此刻,明光终于重新寻回自己修行之初的本心。
意识之争中,白衣明光的能量越来越强,逐渐占据上风,黑衣明光也越来越弱……
黑衣明光身影幻灭:“怎么可能?我不甘心,我怎么会输给你这样的胆小鬼……”
白衣明光双手合什:“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源出于我,便回归于我。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可以面对未来的勇气,我会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黑衣明光的身影越来越黯淡。他的表情也一开始的从不可置信到质疑,从质疑到惊异,最后归于释然,“也对,我会出现是为了无上佛国,也是为了保护你。现在看来,你终于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最后,他弯了弯唇角:“这样也好。那我就最后和你们开一个玩笑吧……我因昙无国师对无上佛国的执念而生,既然无所最终完成他的誓愿,不如就毁了它吧,反正你也不需要了……就当是最后送给你一个礼物了……”
***
山崖之间,李璧月的肩膀几乎失去知觉,她牙关紧咬,苦苦支撑。
其实,她并不知道识海之内,明光的主人格意识能否听到她的话;她也知道她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抛弃明光,用最后的余力回到山崖上去。
但这不是她的本心。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玉无瑑,他说:“阿月,我是没有把握一定能从佛传明灯中出来。可是,你有把握能战胜明光吗?难道无法战胜,你就不去了吗?你不会,因为你知道,天上地下,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是李璧月。”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看似可以选择,实则没有选择,因为她是李璧月。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就这样永远沉入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下方的人忽然有了动静。明光发出一声轻轻的哂笑:“李府主,你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实在是十分感动。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如我就帮你一个忙吧……”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明光道:“那位玉道君舍己为人,陷身于佛传明灯中无法出来,你想必也很担心他。不如我毁掉佛传明灯,说不定,他就可以出来了……”
李璧月很快抓住了关键词:“说不定?”
明光的语气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做,也没有把握嘛。也有可能,他的元神会和佛传明灯一起毁灭,这都是说不定的事……反正你的那位朋友很快就会回来了,我自己都要没了,当然就管不得这么多了……”
李璧月促声道:“等等——”她怎么听着这话有死前顺手报复一把的意思呢?
可明光怎么会听她的,李璧月眼睁睁看着佛传明灯从他体内浮出,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悬于空中,就像一轮巨大的太阳,照彻山间黑夜。
最后,太阳在空中一下子炸裂开,无数灵力聚成的光点如流星雨般飞向四面八方。
明光仰着头微笑,像一个恶劣的孩子,“李府主,烟花好看吗?”
李璧月看着天上碎落的流星,一阵无言。
昙无国师汲汲营营努力十数年,最终完成的“无上佛国”,最后像放烟花一样被炸掉了。
不知昙无国师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气死。想必也不会了,因为他最后的灵魂也已经化作先天真炁了,大概也是那些飞走的流星之一吧。
只是,不知道玉无瑑会怎样?
他也会变成一颗流星飞走吗?她从此以后该去哪里寻他?
这时,她听到下方传来明光的声音:“李府主,你怎么样?”
这次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充满关心,与之前的阴阳怪气截然不同。纵然担心玉无瑑的安危,李璧月还是心中一喜:“明光,你终于回来了?”
佛传明灯从明光的识海中剥离的那一刻,玉无瑑和传灯大师都感到眼前一黑。
等他们视野重新恢复,发现两人已经回到了两人相逢的那棵老树之下。
玉无瑑:“这是怎么回事?”
传灯大师皱起眉头:“这不太对,黑衣明光大概是疯了。他知道自己在意识之争中输给明光,很快就要失去身体主导权,破罐破摔,想要毁掉无上佛国……”
玉无瑑下意识看向四周那些小镇居民:“毁掉无上无上佛国,那这里面的居民会怎样?”
传灯大师:“先天真炁是天地至清之气,若是脱离掌控,就会上浮飞向天外,眼前这些灵魂也会同这股清气一样归入星海,化为荒尘,或者在上升的过程中化于天地之间……”
仿佛印证他的话,他们头顶的苍穹訇然裂开,飓风呼啸,远处的高山塌陷,大地在颤抖中龟裂。现实世界里的一朵烟花,放在芥子世界便是世界毁灭末日的图景。
小镇的人们从来没见过这般景象,纷纷奔走逃命。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世界碎成无数瓣,他们来不及呼喊,被飓风翻卷着飞向天空,飞向未知的远方。
玉无瑑看着眼前世界毁灭的一幕,来不及心生感慨,便感到脚下的土地同样龟裂,他和传灯大师也被飓风吹上了天。
好在两人都抓住了那棵大树,才不至于分开。传灯大师大声道:“玉道君,这些人都已死多年,无上佛国毁灭,我们也管不了他们了。现在重要的是,你还活着,你得回去,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中去。”
玉无瑑当然也是想回去的,佛传明灯毁灭,芥子世界自然也被毁灭。
那将两人卷起的飓风是先天真炁破碎后的灵流,他正被这股灵流裹挟着飞向天外,他俯瞰脚下的大地,他能看到李璧月正抓着明光,两人正沿着崖边的松树,艰难向上攀爬。
她时不时抬起头,看向他这边。她的肉眼自然是无法看到他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看到天上流星雨越飞越远,也感觉到不对劲,眼神渐渐焦灼起来。
玉无瑑想要飞向她,可惜根本不由自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远。
难道他最终的命运是飞入星海,化为荒尘,与她生死不复相见吗?
他终于慌了神,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那些仍在不断上升的灵流。
传灯大师意识到这样下去肯定要完,他终于下定某种决心:“玉道君,这最后一程就让我渡你。”
玉无瑑回头:“大师,你有什么办法?”
虚空之中,传灯大师艰难地向玉无瑑这边挪动,一边说道:“我这一生,少时开悟,成为昙摩寺主持,三十岁时便名满天下。在扶桑传法二十年,最怀念的时候还是年轻时与谢嵩岳、紫清真人他们这些年轻人结交往来、畅谈天下之事的那些时光。如今,你们年轻一代也能像从前一样互相扶助,我心甚蔚。”
“如今无上佛国既毁,我最终也会归于天地,与天地同朽。在最后的这段时间,能够遇到像你这样脾性相投的小友,更觉得三生有幸。”
玉无瑑感觉有些不对劲。
人只有在死前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虽然说传灯大师□□已经化灰,早就是一个死人了,他还是觉得传灯大师这话有些临终遗言的意思。
传灯大师微笑道:“你之前说得没错,我确实心有执念,从前我的执念是放不下昙摩寺,现在是放不下你们这些孩子们。既然心有执念,自然也有誓愿。”
“我愿佛心不灭,剑心无暇,道心不朽。愿所有的孩子,都能回家。”
传灯大师看着他,脸上神情慈蔼,就像看着自己家的孩子,“所以,就让我做一双彩翼,助你回到她的身边。”
玉无瑑看到他身后生出一双由灵力聚成的翅膀。那是最为纯粹的灵魂源力,是传灯大师最后的执念,也是最后的心愿。
翅膀轻轻煽动着,带着他挣开了飞向天外的先天真炁,向着地面飞去……
耳边传来传灯大师最后的念偈声:“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以一灯传诸灯,终将万灯皆明……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中,玉无瑑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起他在世间道中看到的最后一幕,传灯大师站在小镇外:“这处世界有白天,也有黑夜,只是这里没有火,也没有灯,就让我做一盏灯吧,照亮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人。”
这世上总是有些人,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一盏灯,燃尽自己,照亮其他人回家的路。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道。
山崖之上,无遮寺一片狼藉。整整一座山被一分为二,在中间留下极深的沟壑。佛殿倒塌一片,最高处的金顶已经被被剑气劈碎。
好在玉无瑑运气不错,并没有受伤。
他依然保持着双腿盘作的姿势,一动不动。李璧月心情一点也不放松,眼下,这只是一具无魂的躯壳。
她抬着头,望向天空。佛传明灯破碎,他还能回来吗?
明光垂头丧气站在一旁,愧疚道:“对不起,李府主,我不知道他最后会炸掉佛传明灯。佛传明灯中的所有魂灵都被先天真炁裹挟着飞向星海……玉道君他……他……”
他声音颤抖,强忍着眼泪,不忍心将剩下的话说完。
李璧月轻轻摇头:“不,如果那是我的蝴蝶。不管多远,他一定会飞回来的。”
她声音坚定,就像秉持着某种信念。
明光不解,喃喃道:“蝴蝶?”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极高之天上,一颗流星缓缓下坠,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流星越飞越近,他们看到那颗流星上面有一双灵力流转的翅膀。它在空中飞舞,就像翩舞的灵蝶。
李璧月飞扬着跳了起来,朝着蝴蝶伸出手,那只灵蝶绕着她飞了一圈,最终稳稳落在她在手心。
“阿玉,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