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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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浮屠殿,陆少霖心情微微放松了些。
不管怎么说,唐绯樱等人过得还不错。虽说吃得不怎么样,可也没遭什么罪。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看到窗外出现了一只白色的松鼠。
他从荷包中摸出一只栗子,在上面刻了几笔,将之抛出窗外,回到床上睡下。接下来,他该想办法见明光一面,再确定下一步的计划。
他本以为事情不会太容易,第二天就有人将这个机会凭空送到他眼前。
早课之后,明山就拉着他进了自己的禅房,将他昨天那只荷包送还给他,道:“明心师弟,师哥想和你换个差事,这些银钱就当师兄给你的报酬,你看成吗?”
陆少霖将荷包掂了掂,里面的银子比他昨天送出去时还重了不少,他奇道:“明山师兄的职司不过是灶房扫洒,给那些俘虏送顿饭,比我可轻松不少,为何要换呢?”
明山苦着脸:“别提了,今日早课时,昙无方丈向昙净师父要个人,说是在涅盘殿贴身照顾明光佛子的起居之事,昙净师父向方丈推荐了我。”
陆少霖思忖,在灶房这群火头僧中明山是最为懒散耍滑的,昙净师父不待见他,想趁机将他推出去也正常。他口中道:“贴身照顾佛子起居,那师兄就不用受累,跟着佛子和方丈修行,不是大大的好事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明山道:“师弟还不知道我,这灶房虽然事多,但每日不用念经打坐,就连赌钱昙净师父也不太管,日子不要太畅快。等到了涅盘殿,整日在昙无方丈眼皮子底下,想偷懒都不行,和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陆少霖装作为难的样子,“不是师弟不想帮忙,可这差事是昙净师父定下的,师弟初来乍到,昙净师父又怎么会听我的?”
明山早有主意,道:“此事好办,昙净师父最是爱钱,你只要花点钱。给他说,你到寺中是想好好修行,跟着佛子更好上进,想要这个机会。我看昙净师父对你印象不错,多半就会同意了……”
不得不说,明山的主意不错,陆少霖如是这般同昙净师父说了之后,下午就被送到了无遮寺前院的涅盘殿。
***
涅盘殿中,昙无国师趺坐在上方蒲团上,看向下方的新来的和尚:“你叫明心?是昙净让你来的?”
陆少霖压着声音道:“是。”他刻意低垂着头,没有抬头去看昙无国师的脸庞。
去年在那溪时,两人曾见过一次。彼时,他是乌夷族的族长,昙无国师假扮成琳琅商号的掌柜祁重。虽说他毒伤愈后,气色比从前好多了,面容也稍有变化,也难保不会被昙无国师认出来。
昙无国师素来威严持重,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普通僧人不敢直面上颜、惴惴不安的神情。
他将声音放和缓了一些:“不必紧张。明光佛子生病了,本座想找个妥帖的人照顾他而已。你只需要早中晚各喂他一顿膳食和水,不许他出这涅盘殿即可。”
陆少霖微微抬起头,看到明光佛子正坐在昙无国师身侧,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对外界的一切变化全无反应,看不出是病了,倒像是聋子瞎子一般。
虽满心狐疑明光的状态,他口中应道:“明心一定好好照顾佛子。”
昙无国师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满意道:“本座平日就在内殿修行,若有他事,只需敲响殿中铜钹即可。”
陆少霖:“是。”
昙无国师吩咐完毕,便往内殿去了。
灵犀法虽是一门极为强大的功法,但越是强大的功法,弊端越大。灵犀法最大的弊端在于对精神力的反噬。若是对方的精神力弱小,反噬相对较小。
若是对方的精神力强大,反噬极大。昙无身为已然悟道的佛者,精神力本身极为强悍,他那日使用灵犀法驱使明光与李璧月对战,精神力遭受反噬,迄今并未完全恢复,这才不找人看顾明光,自己在内殿调息恢复。
昙无国师离开之后,陆少霖上前,去察看明光的情形。
按照李璧月和叶衣霜所言,明光身中灵犀法,一切动作皆与昙无国师相同。
等他亲眼见到明光,才发现与两人所言并不一样。他就站在明光面前,不管做出什么动作,说什么话,对方也毫无反应。只有他给他喂食喂水时,用勺子碰到他的嘴唇,他才会像婴儿条件反射一般张开嘴巴,将食物咽下去。
有的时候,明光也会无意识地在屋内走动,可是他好像看不到屋内的障碍,总是磕到桌椅门槛而跌倒。
明光就像一个呆滞的木偶,一道游魂。
按照他和李璧月、叶衣霜先前商议的计划,是他找到明光之后,尝试对明光再次使用灵犀法,他的灵犀法会覆盖前面一次,取代昙无国师,控制明光的神智。
可眼下,明光对他的任何动作和眼神都没有反应,就好像他的心灵已经被完全锁死在躯壳之中,完全接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这个计划根本行不通。
陆少霖一下子犯了难。
他思来想去,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只是这两个办法,各有各的问题,
第一,先撤出去,找李璧月、叶衣霜商议,将明光的情况告诉她们,商议万全之策再行动。但他无故离开无遮寺,惹人怀疑,想再进涅盘殿就不容易了。
第二,便是一个险之又险的办法了。他虽然无法对明光使用灵犀法,但可以尝试对昙无国师使用。难点在于,昙无国师自己便精通灵犀法,他很难成功,即使成功也很难长期控制对方,还会遭到精神反噬。
他想了又想,使用灵犀法成功之后,被/操纵的一方会做出与操纵方一模一样的动作。如果他能成功操纵昙无国师,在那一瞬间再收回功法,昙无国师也会同时做出收回灵犀法的动作,这样,明光就能从被昙无国师操纵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按照李璧月的说法,明光如今已有不输于她的武力,如果明光能摆脱昙无国师的控制,应该能拖住昙无国师。如果他再同时释放怀中的烟花,在山下等候的李璧月得到信号便能攻入无遮寺救出唐绯樱等人。
然而此举也很很大的风险,在他撤回灵犀法的一瞬间,昙无国师马上就会发现不对,他本人会成为昙无国师的首要攻击目标,他的那些拳脚功夫,根本挡不住昙无国师的随手一击,生死殊难预料。
他深吸一口气,他既然到了这里,自然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
谁叫他喜欢上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呢?
如果他死在这里,会不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点点的位置?
他握住手中黑色的药丸,那是出发之前叶衣霜给他的。
叶衣霜说:“这是我特别炼制的护心丹,不管受到多严重的伤势。都能保证你心脉不绝,但是如果受伤严重,还是会死。一切都只能看你运气了。”
他将护心丹咽下,来到明光佛子身前。
他轻声道:“明光,我是陆少霖。我们当初跟着李府主一起从泸江到长安,你应该还认识我。我是奉李府主的命令到这里来救你,按照李府主的说法,你现在应该能看见我、也能听见我说的话,只是因为灵犀法无法回应我。”
“我下面说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再过一刻钟便是申时,也是寺中晚膳的时间。晚饭之后,我会设法对他使用领灵犀法,然后再撤去功法。这时,昙无国师就会撤去你身上的灵犀法。你一定要在灵犀法撤去的第一时间自己运功牵制昙无国师,不然我可得死在这里……”
佛子依然如一尊安静的摆放在角落的木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李璧月所言,能听到他说的话,能理解他的意思。
但既然已经做下决定,便只能赌一把了。
暮云西垂。
无遮寺中响起晚钟。
钟声之后,各院的和尚们往饭堂吃饭。这几天,昙无国师都是在涅盘殿中用饭。很快,就有小沙弥将三人份的饭菜送到涅盘殿。
昙无国师用饭之后,照例要在佛前献香燃烛诵经,完成一日的晚课。
方丈礼佛,是何等神圣之事,从来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可昙无国师发现帘幕之外隐隐有人窥视。
是早上那个叫明心的和尚,修行不久,不知道他这里的规矩。
他心生不悦,冷声斥道:“明心,你鬼鬼祟祟藏在哪里干什么?”
陆少霖连忙跪下,战战兢兢道:“啊,方丈饶命……弟子在灶房时,昙净师父和几位师兄都说方丈是大唐国师,佛法通天。弟子心中有一些疑惑……弟子斗胆,想问方丈一个问题。”
昙无国师道:“什么问题?”
陆少霖:“我想知道我佛门之中,有没有什么功法或者法宝,能够让我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你要回到过去干什么?”
“弥补遗憾啊。弟子愚钝,前一段时间我相好的女子另结新欢,抛弃了我,另嫁他人,所以我一气之下,就出家当和尚,想着让她后悔。”
昙无国师哂笑:“你确实愚钝得很,你出了家。那名女子才不会记着你,她只会和她那新欢过得更好。”
陆少霖:“是啊,所以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最好是能回到过去,回到她另结新欢的那天,不让他们见面,这样她就不会嫁给别人。”
昙无国师以为这新来的和尚俗根未尽,还想着自己相好的娘子。
这也正常,昙摩寺这么多和尚,也不是人人都有慧根,他道:“笑话,人又怎能回到过去呢?你既入了空门,只好好修行便是。”
陆少霖急急道:“可是,这样我就不是遗憾一辈子了吗?”
昙无国师:“怎么会遗憾一辈子?等你将来得道成佛,自然觉得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心中暗忖,以明心这驽钝的资质,就算一辈子念经敲木鱼,也不见得能悟得佛经中的一鳞半爪。但也没关系,最终这世上之人终究要死,回归无上佛国,到达彼岸。
陆少霖道:“这又怎么会是小事。方丈师父,难道您这一辈子就没有做错的事,感到遗憾,想要挽回之事吗?”
昙无国师摇头:“本座这一生做的都是想做的事,从来没有遗憾。”
陆少霖:“难道方丈你从来就没有被谁辜负过?或者有什么想得到的东西求而不得吗?”
陆少霖跪伏在地上,心中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这几日他研究过灵犀法的心法,若想要对他人进行精神扰动,使对方的精神受到自己的牵引,首先就要将对方的心神牵引到自己的精神领域之中,再让对方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一旦对方陷入联想而失神,便是施展灵犀法的最好时机。
虽说他被叶衣霜认为精神力很高,然而与昙无国师话语交锋之间,他也能感觉到昙无国师同样精神力超群,并没有被自己的话题带着走。他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昙无国师丝毫没有怀疑他,真的以为他只是灶房来的普通和尚。
以有心算无心,他也仅有一分成功的机会。
他千方百计将话题牵扯到过去,便是人人都有遗憾。
遗憾是人一生之中最无法忘记之事,因为生命无法重来,遗憾永远无法圆满,往往成为心结。
一个人的心结,便是最容易突破心房之处。
如果昙无国师真的对过去毫无遗憾,那他就连这最后一分成功的机会也没有了。
昙无国师声音骤冷:“本座的过去,也是你能问的吗?”
陆少霖心中一喜,昙无国师如此回答,恰恰说明心中有心结。他跪得更低了些,声音也透着慌张:“啊,明心只是随便问问,请方丈恕罪。”
佛前之人久久凝望佛前那盏明灯,忽而转头,望向明光的方向,说道:“你这新来的和尚倒也有意思,从来都没有人敢问本座这样的问题。但是人就会有遗憾,本座当然也有。本座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我师父传灯大师选择了昙叶师弟为佛子,而不是我。”
陆少霖装作吃惊的样子,问道:“您不是昙摩寺的方丈,为什么当初传灯大师没有选择您呢?”
昙无国师抬起头,望向涅盘殿外的庭院,那里有两座汉白玉的莲花法座。
三十年前,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传灯大师为了确定昙摩寺传人,让自己两个最心仪的弟子在莲花法座上坐而论法。
当时的论法的题目他已不甚记得,他只记得他对这一次的论法寄予厚望。只要他在辩经中赢了昙叶,他就是也可以成为昙摩寺的传人。
那天的结果出乎意料,他在辩经中输给了昙叶。
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但他知道昙叶性子也好,就撒了一个谎,骗他说那天自己生病了,状态不好,要重新来过。他害怕自己的谎言被传灯大师识破,便央求昙叶去找师父,另选题目,重新来过。
第二次的题目恰好是他熟悉的,又或许昙叶不愿与他相争,有心相让,总之,第二次辨经,他胜过了昙叶。
就在他满心等待师父宣布自己是昙摩寺的佛子之时,传灯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了他的谎言,仍然选择了昙叶禅师。
当时,传灯大师语重心长地说:“昙无,若论资质慧性,你与昙叶在伯仲之间。若论向佛之心坚定,你比他更胜一筹。然而,修法需先修心。但你太执着了。你越执着,离我佛越远,当以此为戒。”
传灯大师这句话,成为他多年无法忘却的心结。
当然他得知昙叶禅师破戒,他心中是窃喜的。他想师父当年错了,明明他的意志更坚定,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扰,才是昙摩寺方丈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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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理成章将昙叶发落至慈州,自己成为昙摩寺的方丈。昙摩寺在他的钻营之下,斗倒了玄真观,成为长安权贵人人趋之若鹜之地。
自从他翻阅典籍,知道关于佛传明灯与龙睛的秘密之后,便开始谋划佛骨舍利东归,收集三颗龙睛,建立“无上佛国”。迄今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他上次千方百计地说服明光,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可是他内心,午夜梦回,总想问一下自己的恩师,这些年,他走的路,真的是对的吗?
陷入回忆之中,昙无国师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然失神,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精神领域被人侵入。
他望着殿外的莲花法座,喃喃道:“师父,弟子走的路,真的正确吗?”
“昙无,不要怀疑自己,你做的一切当然是对的。”
耳边传来传灯大师的话,他仿佛看到他眼前的“传灯大师”对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轻轻一笑。
但须臾之刻,他便反应了过来,眼下是在三十年后的无遮寺,而非三十年前。刚才说话的声音是那位叫“明心”的和尚,并非什么传灯大师。
另一个认知涌上心头。
竟然有人同样修成了灵犀法,竟然还试图控制他。
他立刻将自己的精神力运用到极致,与对方的精神力相抗。
修习灵犀法多年,他对自己的精神力极有信心。两股精神力相撞,对方必然遭到反噬。可就在那一瞬间,侵入他精神领域的那股力量迅速退去,同时一只烟花穿破佛殿的屋顶,直冲入云霄之中。
昙无国师一声爆喝:“你是谁?你竟然对我使用灵犀法——”
他想也不想,起掌击向他眼前的“明心”。对方当然不可能是“明心”,但他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会出现在这里,试图以灵犀法控制他,已经说明此人是个奸细,最大的可能便是承剑府派来的。
既是敌人,那便死不足惜——
第162章 脱困
“明光——”
陆少霖大喝一声。
自他以传灯大师的口吻说完那句话,到如今叫出明光的名字,不过是一呼一吸的时间。
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他几乎同时完成了对昙无国师使用灵犀法,再撤回灵犀法,同时点燃传信烟花的三道步骤,昙无国师的掌风便已落了下来。
看着昙无国师饱含雷霆之怒的掌势,他甚至来不及生出抵抗或逃跑的念头。
在昙无国师强劲的威压之下,他也完全没有抵抗或逃跑的机会,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来裁决。
在掌风袭身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在殿中另外一侧的明光,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说睁开也许并不恰当,因为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只是,此刻,那双眼睛终于褪去了蒙昧与混沌,恢复一片清明。就像太阳撕去了阴霾,挥洒出万丈光芒。
他的身体已先于大脑行动,向陆少霖那边而去。
他先前虽然无法行动,但是并非无法视听、觉知。他听到了陆少霖之前的那番话,知道他想干什么,也听到了陆少霖方才与昙无国师的对话。
他也知道陆少霖的行动是多么的危险,计划一旦成功,陆少霖完全没有从昙无国师手下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昙无国师出手之时,挡住最强的那一击。
可他睁眼之后,才发现陆少霖离昙无国事不过三尺的距离,而他离两人最少有七八尺远。他根本来不及救援。
“不动如来印——”明光大喝一声,情急之下,他双手同时起掌,向昙无国师攻去。当此之时,他只能逼昙无国师转攻为守,这样或许能保下陆少霖。
听到“不动如来印”五个字之时,昙无国师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的心中同时转过无数个念头。
原来,“明心”对他使用“灵犀法”又撤回的真正目的是明光。
承剑府为了唤醒明光,竟然能设想出如此精妙的计划。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假和尚竟然愿意完成这个计划,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次,他败得心服口服。
此刻不回招应对,他很有可能死在明光这一招不动如来印之下。
明光为了承剑府和李璧月,竟然能对自己的师伯、修行路上的引路人,用出如此杀招。
李璧月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这么多人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李璧月——”
他口中发出一声愤恨、尖锐的长啸,在最后一瞬,掌劲生生调转方向。
掌劲相撞,发出轰鸣的巨响。强劲的气劲余波如惊涛骇浪,向外扩散,
昙无国师和明光两人都站立不住,双双后退。陆少霖正处在气劲交击的最中心处,等明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致命的气劲所淹没。
与此同时,这座年久失修的涅盘殿,也轰然倒塌。
***
予逆^3^
山下,李璧月等待偌久,终于看到无遮寺中传来烟花信号。
她心中大喜,陆少霖发出烟花令,说明他们的计划成功了。陆少霖竟然真的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制昙无国师,重新唤回明光的意识。
此时此刻,正是反攻无遮寺、营救唐绯樱夏思槐他们的最佳时机。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下令道:“全体听令,跟我攻入无遮寺,救出被俘虏的同伴们。”
“得令——”
黑骑们压抑已久,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声。冲上山去,很快与昙摩寺的武僧们混战在一起。他们犹然记得当初不得不从山下撤出的屈辱,将这股屈辱化为战意肆意挥洒。
李璧月则带着高如松等人直接向后院的浮屠殿而去。
昨日,陆少霖在松鼠小白带回来的那颗栗子上注明了唐绯樱等人被关押的浮屠殿的位置,便是为了让李璧月在第一时间能够去救人。
在上山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前院那边传来的巨大爆炸声,估计明光已经和昙无国师动上手了。
虽然说她同样很担心陆少霖的安危,但身为一府之主,她的责任是首先保证自己麾下的安全。再者,陆少霖承担如此危险的任务,便是希望救出唐绯樱。唐绯樱的平安无事,才是陆少霖心底最大的期盼。
长剑飞快将拦截的武僧击倒,几息之间,李璧月就到了浮屠殿前。
“你们是——”
守卫的武僧们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剑封喉,倒落在地上。
李璧月找到钥匙,打开监牢大门,见到众人都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唐绯樱四下看了一眼,问道:“陆少霖呢?”
自从昨天见到陆少霖写的那个字之后,唐绯樱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等。
这个字的意思很清楚,那便是让他们好好呆在浮屠殿,承剑府会救他们出去。
她身为李璧月的左右手,跟在李璧月身边也有不短的时间,也知道李璧月的行事风格。每次临敌之时,她都会做指定周密的计划。李璧月一旦出手,便是有一定的把握。
可是任何计划,都是需要人来执行的。在这个过程中,总是难免意外和纰漏,也自然会有牺牲。
就连她自己,每一次执行任务,都不一定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
陆少霖剃去头发,假扮成一个和尚出现在这里,说明他正是承剑府此次计划中的一环。
还是至关重要、非常危险的一环。
他不是承剑府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根本没有必要参与这么危险的计划。
她知道他对生命的渴望,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为了活着。每思及此,她的那颗心都怦怦跳得好像要从心腔中跃出一般。
她扪心自问:值得吗?
她唐绯樱值得陆少霖这么爱她吗?
李璧月一剑将挡路的武僧斩开,答道:“还不知道。前院的佛殿爆炸坍毁,陆少霖应该就在那边……”
唐绯樱心中一紧:“我们快点去找他——”
予逆^3^
两人一步踏出浮屠殿,只见浮屠殿已经被无数武僧团团围住。
承剑府突袭上山,昙摩寺猝不及防。此时,涅盘殿坍塌,浮屠殿被破,任谁都知道是出了大事。
源明藏终于带着大批武僧赶到浮屠殿外,拦住两人。
唐绯樱看到源明藏,早已攒了一肚子的气,道:“姐姐,这个东瀛来的矮人,我来对付,你快去找少霖——”
李璧月迟疑道:“能行吗?”此番已是唐绯樱第三次撞到这矮童子,第一次唐绯樱中毒受伤,第二次失手被擒,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而且,这矮童子兵器特异,走位飘忽,李璧月也差点曾在他手上吃亏。
唐绯樱道:“姐姐放心,凡事事不过三,吃一堑,长一智,我这几天的牢房也不是白坐了,早已想好了克敌制胜的法子。姐姐你先去吧——”
李璧月见她信心满满,也担心涅盘殿那边的情况,足稍踏上院墙,向涅盘殿而去。
“别走。”源明藏见李璧月要走,左手“银环”离腕飞出,一股劲风,一道银光,飞往李璧月胁下。
唐绯樱笑吟吟道:“小矮人,你的对手是姑奶奶我……”
她右腕翻飞,那大红色的衣袖一甩,只见一条红绸向那银环追逐而去,红绸的尾端系着一根极细的金簪,金簪上方的那些原本精巧的装饰已被磨去,做成了一支金钩。
金钩勾住银环,唐绯樱手中红绸飞速后退。
一股力道从银环末端传来,源明藏心神一冷。唐绯樱竟是想用此种手法,将银环夺走。
他冷笑一声,这真是不自量力。区区布料制成的红绸,坚韧程度又怎么比得上精铁所持的锁链,只要他同时用力,将勾住的金簪往回拉,红绸自断。
可他刚刚用力,见到几只颜色各异的蝴蝶已近到眼前。
——不,这根本不是蝴蝶,而是暗器。每一只蝴蝶的触角都是极锋利极细的金针。
他飞速后退,可是那几只暗器已经插进他的瞳孔之中。
“啊啊啊啊啊……”鲜血从目眶中涌出,源明藏双目被刺瞎,手中精索亦握不住,顺着红绸,一下子飞到唐绯樱手上。
他心知不妙,急忙想要逃走。
可他双目既亡,跌跌撞撞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才走几步,便感觉一道冰冷刺骨的圆环绞住脖子。
那原是他惯用的银环,现在却被套在他的脖子之上。铁索逐渐收紧,将他朝唐绯樱的方向拖去。他却不敢用手去抓。这银环的机关是他亲手打造,里面一圈通过锁链可以绞喉,可是外围是飞速旋转的十八叶刀片。
他只能像一条死狗,被拖到唐绯樱跟前。
脖子上的铁索微微松动,源明藏挣扎着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唐绯樱被他所擒之后,他已经搜走了她的剑和身上所有的武器。
明明前面两次对战,他还稳占上风。被关在浮屠殿的这段时间,她也不可能突飞猛进至此。
唐绯樱蹲下身,妖冶一笑:“想知道?”
源明藏点点头。
唐绯樱道:“你确实搜走了我身上的武器,可是你却忘了我身上的首饰。你自己精通忍术,自然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人手中,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当武器用的。”
源明藏身形一震。
唐绯樱是个大美人。和李璧月不同,她爱梳妆打扮,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身上都是锦衣华服,堆金戴银,满是明艳妖媚风情。
源明藏本是扶桑忍者,多年前在扶桑听传灯大师传授佛法。可惜传灯虽传法,却并不收徒,源明藏因此远渡大海,拜入昙摩寺修行。
彼时,昙摩寺的方丈已经是昙无国师,昙无国师看中他的身手,收他为徒,并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法号明藏,保留他原先的姓氏,称为源明藏。
源明藏既然为僧,也不近女色,虽然搜走了她的长剑和藏在袖中的袖刀,并没有去管她满头的珠翠和簪环首饰。
被关在浮屠殿的这段时日,唐绯樱将自己头上的金簪拔下,拆下那些金玉煌煌的装饰,将之摸成弯月形的金钩。又取下耳环,打磨成细细的金针。将金针镶嵌到首饰上那些颜色各异的蝴蝶之上。
之后,又将衣服的袖子一圈一圈划破,变成极长的红绸,系在金钩之上。
源明藏的武功并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武器难缠而已。只要以金钩缠住银环,源明藏必定会将注意力放在这极长的红绸之上,不会注意到她随后发出的蝴蝶暗器。等他注意到的时候,蝴蝶触角上的银针已经扎入他的眼睛。
双目失明,吃痛之下,只要夺取他手中银环,自然能够反败为胜。
这也是她这几日苦思冥想的制敌方略。
她踢了源明藏一脚,把玩着手中新得的武器,“你一定想不到,我在牢房里这么多天,就只琢磨了一件事,就是如何打败你。所谓忍术,不过是高明一点的障眼法而已。你可以,姑奶奶我也可以。而且,我还会不断进步,你却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她慢慢地收紧绳索,源明藏感到脖子被勒得差点窒息,生死关头,他也顾不上什么骨气,求饶道:“姑奶奶饶命……我……不要杀我……”
“要是我从前做女海盗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死得透透了的。不过如今嘛,一切都要交给我们府主处置,算你运气好,我先讨点利息。”
银环一下子收紧,源明藏再无法呼吸,昏迷过去。
唐绯樱看向四周,承剑府的人马和昙摩寺的武僧仍然在一起混战。只有她的狱友夏思槐等人因为手中同样没有武器,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她将源明藏扔了过去。
“小思槐,这个俘虏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府主那边——”
***
涅盘殿外,昙无国师呕出一口鲜血,看向已经坍毁的涅盘殿。
掌风相击,明光更胜一筹,他在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之下受伤不轻。而明光在涅盘殿倒塌的那一瞬间竟不是想着自己逃跑,而是想着去救正处于迄今最中心的陆少霖,和陆少霖一起被埋在废墟之中。
愚蠢。
昙无国师坐在瓦砾边上调息疗伤,心想,昙叶的弟子果然和他一样蠢。
“明心”在最后一刻放出传信的烟花,承剑府的人马很快会攻上山。他们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去浮屠殿救自己人,但李璧月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
明光摆脱灵犀法控制,他已经失去了对付李璧月最好的一张牌。
浮屠殿那边,即使有源明藏坐镇,最终也难免溃败的结局。
一旦无遮寺落入承剑府的掌控,他苦心经营的局面便会土崩瓦解,“无上佛国”的宏伟计划也最终失败。
不,他绝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昙无国师的眼中闪过一阵异芒,若真到了这一步,他便不得不走最后一步棋了。
李璧月来到涅盘殿时,见到昙无国师神色晦暗,站在倒塌的木梁砖石边出神。
她惊喝一声:“昙无,明光和陆少霖呢?”
“原来那个和尚是陆少霖所假扮,是我太大意了。”昙无国师眸光闪烁不定:“李府主驭人之术高明,人人都欲为李府主效死。本座佩服!”
李璧月懒得去与他逞口舌之快,追问道:“他们人呢?”
昙无国师摊手,看向眼前的废墟:“涅盘殿倒塌,你觉得他们会在哪?”
“他们被埋在里面了……”李璧月眼底闪现怒芒:“是你所为?”
她伸手就要拔剑,昙无国师却慢悠悠道:“李府主也不必着急动手。是明光清醒之后与我动手,掌劲激荡,致使涅盘殿倒塌。明光本来可以出来,他非要去救陆少霖,所以一起被埋在里面。埋是埋了,可未必就是死了。眼下,李府主与我争执,于救人无益,不如我们先一起救人再说。”
李璧月:“你有这么好心?”
昙无国师:“虽然明光与我为敌,可他也是我昙摩寺的佛子,我不会弃他不顾,李府主很清楚这一点。”
李璧月看了看昙无国师袈裟上的血渍,他确实曾和明光动手,还败于明光之手,所以才会受伤。
他应该并未说谎。
他说得没错,他的确不会弃明光于不顾。并非因为明光是昙摩寺的佛子,而是因为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传灯大师将佛传明灯传给明光,只有明光才能完成昙无国师“无上佛国”的大计。
她道:“那好,我们一起救人。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两人一左一右,开始清理倒塌的砖石瓦砾。
两人心思各异,但精诚合作之下很快就清理掉中心之处的重物,浑身是血的明光抱着陆少霖从废墟之中走了出来。
陆少霖面如金纸,已是奄奄一息。
明光为了救他,使用“不动如来印”攻击昙无国师,虽然使陆少霖免受昙无国师正面攻击,但是掌劲相击,陆少霖正处于风暴的最中心,还是遭遇重创。
虽然在涅盘殿倒塌的最后一刻,明光将他护在身下,但他已然不省人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息。
年轻的佛子双眼含泪:“李府主,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陆公子,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明光啜泣着:“对不起,我不该私自离开承剑府,连累了陆公子为我而死……”
他过于高看自己,以为自己能说服昙无国师。但到头来,什么也没能改变。
唐绯樱赶到涅盘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只除了明光说的那一句“连累陆公子为我而死……”
看着陆少霖僵硬不动的身体,她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应声而断,几乎站立不住,眼泪奔流而下,恐惧、绝望、悲痛、愧疚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少霖,少霖……你别死啊……只要你醒过来,我们就和好,我不会再和你分手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可是陆少霖的眼睛安静闭着,根本听不到她的只言片语。
“其实,我一直是喜欢你的,这几天在浮屠殿,我一直都想着你。只是我从前不懂事,伤了你的心,你不能用死来惩罚我……”
“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少霖,你醒过来好不好……”
唐绯樱抱着陆少霖的身体,放声大哭了起来。
李璧月上前按了下陆少霖的脉象,他的脉象虚弱,几乎无法触及,可是心脉偶尔有一下似有还无的牵动。她想起叶衣霜之前给陆少霖的那一颗护心丹,知道陆少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飞速对唐绯樱道:“绯樱,陆公子还没死。叶谷主就在山脚之下,你快点带着陆少霖去找她,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听说陆少霖可能还有救,唐绯樱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马上就去——”
她将陆少霖背起,以最快的速度往山下急奔而去。
李璧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想,陆少霖舍命相救,唐绯樱心中也不是毫无触动。两人经此一遭,或许真能修成正果。只是,陆少霖得先挺过这一劫才行。
第163章 真炁
昙无国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李府主,他们的事情解决了,现在该解决我们的事了。”
李璧月按剑回头:“正有此意。”
唐绯樱出现在这里,说明最大的麻烦源明藏已经败北,外围的战场承剑府已占得优势。唐绯樱与陆少霖离开,她也再无后顾之忧。
现在,该是属于她和昙无国师的最后一战了。
她手中之剑,正是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只要杀了昙无国师,长安城的一切乱象自会结束。
她转头望向明光:“明光,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便是——”
“李府主,我……”明光犹豫不决。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该听李璧月的话,尽快离开。感情上,昙无国师是他的师长,李璧月是他朋友。两人相争,不管谁死谁伤,都不是他愿见的结果。
“你以为他走得了吗?”昙无国师捻动手中佛珠,念偈道:“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入芥子,明悟四谛证涅盘。”
念毕,昙无国师将手中佛珠抛向空中,佛珠向着明光的方向直直砸下。
前有灵犀法的前车之鉴,李璧月不知昙无国师又搞什么名堂,一道剑气撞上佛珠,那一长串由菩提子制成的佛珠在空中破碎开来,自空中纷落如雨,垂直落了下来。
菩珠落地的瞬间,周遭景物一变。
那倒落在地的破砖碎瓦飞了起来,重新聚拢,层层堆叠,倒塌的涅盘殿彷如倒放一般复原。气象巍峨,重新矗立在三人面前。
李璧月看向昙无国师,那串菩提珠依然完好地缠绕在他的手中,就好像方才昙无国师将佛珠抛向空中,被自己用剑气击碎只是她的幻觉。
李璧月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她擦了擦眼睛,眼前的景物又是如此地真实。她摸上涅盘殿正殿那根高高的廊柱,感知着手中厚重的触感,嗅着久被檀香熏染的清冷香味,这座涅盘殿绝非幻觉或者她的想象。
她想要推开殿门,进去一观,却发现殿门无法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李璧月看向明光,她知道佛道两宗各有种种妙法,不足为外人道,只望明光能给她一个答案。
明光同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之前这门是可以开的。”
昙无国师并不急着与她动手,而是问道:“李府主,你知道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李璧月不答。在她习剑后不久,她的师父温知意就告诉过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道没有巅峰。如今,她已在剑道上傲视群雄,可也说不出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
但她也知道,即使昙无国师再强,也不可能使时间倒流,使已经坍毁的建筑在顷刻之间复原。
昙无国师也没有指望她会回答,他仰望着眼前的佛殿,道:“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便是我执,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便一定可以实现,是生命源自灵魂本源的力量。”
李璧月蹙眉不解。
昙无国师的意思难道是说,他只要想让这坍塌的浮屠殿复原,浮屠殿就可以复原?
可昙无国师要是有这般言出法随的本领,她李璧月现在已经被一道言灵抹杀了,昙无国师何必浪费功夫在这里和她磨嘴皮子?
“二百年前,神慧大师、李玉京、秦士徽三人在太原二龙山斩真龙,得了三颗龙睛。三人将三颗龙睛炼化,各自传承,便是佛传明灯、道源心火和浩然剑种。”昙无国师没有继续之前话题,而是开始说故事了。
“龙睛里有着非同一般的力量,可以容纳人的灵魂碎片,即使人死身灭,灵魂也可以传承不灭。承剑府用之来传承剑道,玄真观用之来传承经书正法。只有神慧大师与众不同,他终其一生都只在研究同一件事……”
昙无国师说到这里,看向明光,加重了语气:“明光,你以为我所行异端,非是正道。而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想完成神慧大师的遗愿而已。如果我走错了路,那么也是神慧大师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李璧月心潮如巨石投水,脱口而出:“难道,神慧大师一生在想要建立‘无上佛国’?”
“李府主果然聪明。”昙无国师冷呵道:“彼时大唐经过多年征战,到处都是野战场、乱葬岗。神慧大师怜孤魂野鬼无所依归,便开辟了佛传明灯中的灵界,超度这些枉死之人。神慧大师以此为大功德,将之命名为‘无上佛国’,这是一片极乐净土。”
“孤魂野鬼太多,很快昙无国师就发现佛传明灯中的空间根本不够。若要补全,除非源质相同的东西。但是,三颗龙睛三派各得其一,神慧大师也不好为了一己之愿上门承剑府和玄真观索要。所以他开始寻找能够补全佛传明灯的东西。”
“神慧大师研究多年,还终于让他有所收获。眼睛是灵魂所纳之所,三颗龙睛,便是龙之三魂,是真龙身上最纯净的力量。”
李璧月想起一事,问道:“那道源心火中封印的龙魂……”
昙无国师哂道:“那是玄真观没见识,须知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真龙也是如此。李玉京剜龙之三睛,灵善的龙魂被炼化,所以那真龙剩下的恶魄缠上了玄真观。”
李璧月心中唏嘘,之后,玄真观为了彻底消灭恶魄,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道:“你继续说。”
昙无国师:“神慧大师为了研究纯净的灵魂之力,剜去自己的一目,将之炼化,希望提炼出与龙睛相似的力量。可惜,人的灵魂之力怎能与真龙相比,即使是神慧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他的眼睛能炼化出来的灵力也不及龙睛的万万分之一。”
李璧月和明光相顾骇然。
为了补全佛传明灯,剜去自己的一只眼睛,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疯狂了,更是与佛法所言“一念放下,了无挂碍”的要义背道而驰。
明光更是目瞪口呆,身为昙摩寺的佛子,他也从未听说过有此一段公案。但是,他知道昙摩寺祖师殿所挂的历代祖师画像中,神慧大师确实只有一只眼睛。
昙无国师继续道:“神慧大师并不甘心放弃,他为了研究灵魂之力而游历天下,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说了种种异闻。比如某某之地,母亲为了救即将被车马碾压的孩子,竟然能跑得比马还要快。某某之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竟然打赢了三个壮年的男子。这些超出于人类本身的力量,就是灵魂的力量。而灵魂的力量来自于我执,在于人类想要保护其他人的誓愿。”
“神慧大师心想,难道我想要建立无上佛国的意念还不如想要救孩子的母亲,想要救妹妹的女孩吗?他回到昙摩寺之后,在佛前发大誓愿,愿闭生死关,以毕身修行之功,完成建立无上佛国的夙愿。之后,他便终身在自己居住的禅院修行。每日一箪食,一瓢饮,不说一句话,不见任何人。”
“十三年之后,神慧禅师终于出关。他召集徒弟,念了一句偈子,‘浮世溺海,我为舟渡。彼岸何处,无上佛国。愿我佛子,爱世悯人。誓愿不空,阿弥陀佛’,之后便圆寂了。”
李璧月心想,神慧大师本人发誓愿渡那些死于战争的孤魂野鬼,倒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临死之前,还发誓愿让徒子徒孙继续自己的事业。只是,这事业传到昙无国师这里,怎么就变味了呢?
明光摸了摸脑袋:“那神慧祖师最终的誓愿完成了吗?”
昙无国师:“可以说完成了,也可以说没有完成。”
明光:“此言何意?”
“神慧大师圆寂之后,昙摩寺按照传统,以烈火焚烧其身躯,得到的并非一般的舍利子,而是与佛传明灯源质极为接近的先天真炁,你们看,就是这个……”昙无国师轻捻手中菩提子,指尖出现了一缕幽光,仿若一团萤火。
李璧月和明光对这东西都很熟悉,如果将浩然剑种或者佛传明灯具象实质化,就是这样的火种,只是光芒要盛很多。
昙无国师:“即使神慧大师终其一生,淬炼出来的灵魂本源之力,与龙睛相比,如同萤火之光逐日月之辉,更无法彻底修补佛传明灯,建成真正的‘无上佛国’。所以他临死之前,让众弟子继续他的事业。他以为萤火之光虽弱,只要昙摩寺一代一代坚持下去,终有一天能建成真正的无上佛国。”
昙无国师叹息一声:“可惜,世上只有一个神慧大师。修炼灵魂本源的力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神慧大师多年闭关,众弟子本来有不少人认为他是入了魔障,在他死后,此事便无人为继。唯有他淬炼的灵魂火种,被保留在菩提珠之中,代代相传……”
话说到这里,李璧月突然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了?”
明光懵懵懂懂:“李府主,你明白了什么?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无遮寺的涅盘殿吗?”
“此涅盘殿非彼涅盘殿。”李璧月摇头道:“龙睛有可以容纳灵魂的力量,神慧大师淬炼的灵魂之火既然与龙睛的源质相近,所以也有同样的力量。神慧大师在佛传明灯中建造极乐净土无上佛国,昙无国师自然也可以在灵魂之火中开辟类似的空间。”
“昙无国师之前将手中菩提串扔向空中,我以剑气将菩提串击碎。之后时光倒流,倒塌的涅盘殿复原。其实,倒塌的涅盘殿并没有复原,而是我们的灵魂进入了位于菩提串中的另一处灵界。这一处灵界既然是由昙无国师创造,所以这里呈现的是他心中所想的样子。”
“尽管这里看起来与涅盘殿一模一样,却并非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没有边界,但神慧大师的魂火力量有限,开辟的空间也有限。比如,眼前的涅盘殿虽然与现实世界一模一样,可是只有这么一处小小庭院的空间。所以我之前想推开殿门,却推不开,因为殿门后面,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明光惊骇道:“李府主是说我们现在是以灵魂的状态存在,那我们的身体呢?”
李璧月:“当然还是在真正的涅盘殿外。”
明光瞪大眼睛:“那我们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
李璧月未答。
死应该不至于。就算昙无国师恨她入骨,也不至于用明光陪葬。但他们确实被困于此地,需得想办法出去。
她心中的惊骇并不下于明光,只是这两年她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本事。她抬头,看向昙无国师:“我说,昙无国师怎么有兴趣给我将你们昙摩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原本早已胜券在握。只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昙无国师轻阖眼皮:“什么事,本座既然胜券在握,也不介意替你解答。”
李璧月道:“神慧大师想要建成无上佛国,可惜他的方案太难,经历昙摩寺百世之功,也未必可成。昙无国师继承了神慧大师的誓愿,却没有这个耐心,想来想去,还是从玄真观和承剑府下手夺取龙睛比较容易。玄真观当年覆灭,主因虽在华阳真人,昙无国师你想必也在其中顺水推舟,浑水摸鱼。”
“华阳真人寻找道源心火,你们就盯着华阳真人,等着暗中截胡,所以才有了前年,国师你和昙迦一起乔装改扮,上高阳山的事。可惜,青溟道长防得严,宁死不给,你们两边谁也没有得手。”
“可惜,我运气不好,遇到了空手而归的你们。你们想了想,浩然剑种在谢府主手上,想要取之不易,所以在高阳山打伤了我。你们逼死谢府主,只以为我剑骨破碎,又不过是一个女子,要夺取浩然剑种要容易得多,是这样吗?”
昙无国师道:“你说得不错。只是谢府主死后,扶桑传来关于佛骨舍利的消息,与对付你相比,当然还是佛骨舍利重要。若非承剑府的帮助,昙摩寺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回佛骨舍利,也得不回被传灯大师带走的佛传明灯。”
“可惜我算错一事,我本以为传灯大师死在东瀛,紫清真人死于诏狱,世上无人能为你修复剑骨。可惜,世事未能尽如人意。”昙无国师喟叹道:“李府主突破生死关,反而越来越强,难以挟制,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如今,李府主还是龙困浅滩。你我之间,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说我不明白了。”李璧月捻指,浩然剑种凝成的火种浮现在她手掌间,旋即又灭:“浩然剑种仍然在我手中,我想毁之轻而易举。我不明白,昙无国师将我们困在这里,无上佛国就会建成了吗?”
昙无国师微微一笑:“不急,不久之后,李府主自然会心甘情愿交出浩然剑种。”
李璧月:“这绝不可能。”
“这并非不可能。”昙无国师一派淡然,胸有成竹道:“李府主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这处灵魂空间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我们在这里交谈了半个时辰,可是外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
李璧月至此终于神色变了:“什么?”
昙无国师道:“生魂离体,最多七天七夜,李府主在现实世界就会彻底死亡,届时,你无法再回到自己的身体,只能成为孤魂野鬼,无上佛国就会成为你唯一的归处。难道李府主宁愿成为孤魂野鬼,也不愿助我完成神慧大师的遗愿吗?”
李璧月摇头:“七天七夜之后,明光与国师你一样会死。”为了坑她,不惜让昙摩寺现在和未来的领袖一起陪葬,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
昙无国师依然气定神闲:“这世上最终人人都会死,在死后归于无上佛国,李府主是如此,明光也是如此,本座为此誓愿,自然也不惜一死。”
“阿弥陀佛。”昙无国师轻宣佛号,盘膝而坐,他拈花而笑,仿若一位真正的佛陀。
第164章 真心
唐绯樱很快带着陆少霖到了无遮寺山门,正撞见叶衣霜背着药箱疾步上山来。
一个照面,叶衣霜便看到了她背着的陆少霖。叶衣霜脚步一停:“陆公子,他怎么样了?”
唐绯樱如遇救星:“叶谷主,你救救陆少霖,他……他就要不行了……”
叶衣霜探了脉,知道那颗护心丹已经起了作用,不然此刻陆少霖应该已经死了。她对此早有预料,转身道:“你跟我来——”
她找了一处禅房,将陆少霖安置在床上,拿出药箱,道:“唐姑娘,你不懂医术,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浑浑噩噩之间,唐绯樱被叶衣霜推出禅房之外。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问陆少霖伤得如何,是不是还有救,可她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叶衣霜,只能在禅房外面走来走去,心中竟是一刻也不能自静。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了某处佛殿,看到上首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下意识便拜了下去。直到外面有人叫她,这才陡然清醒。
回头一看,夏思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问道:“唐阁主,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唐绯樱似答非答道:“你说我现在求菩萨,愿意将我的寿命分给他,他会不会活过来……”
夏思槐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啧道:“怎么,我们阅人无数的唐大小姐这次动真心了?”
唐绯樱睨他:“怎么,我就不能动真心吗?”
“能,能……”夏思槐真情实意道:“就是动心得太迟了……”
他看向上首那些被陈年的香灰熏染得面目模糊的神像,叹了一声:“你这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可是,求神拜佛要是真顶用,陆公子就不会拆毁他们自己家的祝融神像了。”
唐绯樱摇头道:“他们的神是淫祠野祀,又怎么能一样……”
夏思槐:“有什么不一样,就算这佛殿里供着的罗汉菩萨是正规的神明,可你别忘了,我们承剑府不久之前还封了别人最大的道场。如今还登堂入户,扣押了不少僧人。人家的菩萨不找你算账就不错了,还能保佑你吗?你拜这个不如去画张叶谷主的画像,供起来拜拜,说不定还更有用些……”
唐绯樱被他一噎,说不出话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少霖有事,你不帮忙,就在一旁说风凉话是吧。滚——”
她顺手抓起手边的香炉,一把砸了过去。
夏思槐抱头鼠窜,一边道:“我滚,我滚,只是叶谷主让我来找你,让你回去,她有话对你说……”
他一溜小跑,转眼就不见了。
唐绯樱回到安置陆少霖那处偏殿前,见叶衣霜玉容沉静,正在门口等她,脸上神情悲痛。
唐绯樱心中生起不妙的预感:“叶谷主,少霖他……”
叶衣霜声音沉重道:“唐姑娘,你再去看他一眼吧。”
唐绯樱大脑一片空白,踉跄着后退:“难道连叶谷主你……也……你也……”她说话已语无伦次,不敢听信噩耗。
叶衣霜退后一步,淡声道:“对不起,人力有时尽。我已尽力而为,但……我从前就提醒过你,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珍惜,不要等死了之后才追悔遗憾。唉……”
叶衣霜沉沉叹息一声,背起药箱,转身离开。
唐绯樱只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知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的。
单薄的帷帐中,陆少霖安静地躺着。他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神态却极为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
唐绯樱用颤抖的手指拂过他紧闭的双眼。分明,昨日在浮屠殿时,这双眼睛还那样灵动,生气勃勃,还那般深情地注视过她。
想不到,昨日在浮屠殿的遥遥一眼,会是他们见到此生的最后一面。可惜,那时,她也不曾好好对他说话,还威胁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所以他便再也不肯看她了。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昨天一定会好好地和他说话。
不,如果时间能倒流,她一定要回到从崔家离开的那一天。她当时就应该回到嘉园,向他道歉,告诉他她后悔了,她是喜欢他的。此后余生,她或许可以问心无悔。
不不,她应该回到更久远之前,她就不会因为崔成器和他分手,不会那般伤他的心。
可是,时间不会倒流。
她也知道,就算重来一次,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一向不在乎生死。她自幼父母早亡,在爷爷死后,一个人带着剑和爷爷的骨灰,寻找能够回到大唐故乡的大船。她混迹于东瀛的海盗与浪人之间,为了自保,常常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一线时最需要的就是胆量,如果惜命,她早就活不到今天。
见惯了死亡,她不在乎任何人的命,包括自己的。
当生死变得麻木,情和欲皆为调剂,她的身边也从来不缺少情人,她喜欢他们美丽的外表,沉浸于声色之间的放纵,可是她知道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生出厌倦。
到了承剑府之后,李璧月接纳和庇护了她,她也开始尝试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她到底不是。
她和陆少霖的开始,和她以前任何一段感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看上他好看的皮囊,想要追逐一段新鲜的感情。她根本不在乎陆少霖能活多久,甚至当知道陆少霖命不久矣之时,她心中是暗暗欢喜的,至少不需要费心思去分手,等他死了就可以去寻找下一任。
当李璧月让陆少霖来长安时,她尚沉浸在这段感情的新鲜感中,没有提出反对。
到了长安之后,李璧月请了叶衣霜来给陆少霖治病,她知道陆少霖大概是不会死了。她身体的惯性开始发作了,陆少霖对她越好,她越是想要逃离。崔成器的出现,是她离开陆少霖的一个绝佳的借口。
她心中很清楚,就算没有那天牡丹园的事,她和崔成器在一起,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她也会感到厌烦。
但是,那一天,崔成器的话让她突然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从前那些男人们,都对她有所求。藤原野想从她手中得到浩然剑法,林允想从她身上得到财富,王琼英和崔成器想通过她得到权势。
只有陆少霖,他对她从无所求。
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她做什么。
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看着她。他看她练剑,看她喂鱼,看她吃饭,看她做任何事,就好像只要能看着她,人生便已足够欢喜。她从前以为,只是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贪恋红尘。
她甚至在心里暗自嘲笑他,怕死算什么,姑奶奶我就从来不怕死。
可她没有想过,陆少霖会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可以重来一次的生命,而从来没有想过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哪怕是爱。
都没有。
……
泪水盈湿眼眶,她喃喃道:“少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和你分手。我这几天晚上总是梦到你。我想了很多,我从前在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想过要和一个人长长久久,所以选择和你分开。可是我想,如果我们没有分开,我或许可以尝试另外一种的人生。”
“……那天,夏思槐问我,如果你突然出现,救了我,我会不会原谅你。当时我死要面子,所以说的都是气话。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们都能活着,我们就重新在一起。”
“我想我这次应该真的喜欢上你了。”
她趴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眼泪倾泻而下,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她并非不在意生死,而是没有遇到那个在意的人,只是这样的体悟来得太迟了。
……
“咳……”上方传来低咳声,身下的胳膊忽地动了一下。
唐绯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抬起头,只见被她压在身下的陆少霖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绯樱,你压到我了……”陆少霖嗓音虚飘着,用眼神艰难地示意自己的胸口。
他之前被明光和昙无国师的掌劲冲撞,一条命去了半条,这会被唐绯樱压着,只感觉剩下的半条也快交代了。
唐绯樱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跳了起来,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你……你没死?”
陆少霖勉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刚才不是有人说,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就重新和我在一起吗?我当然舍不得死了……”他身体虽然虚弱,一双桃花眼中泛起明暖的笑意:“怎么,你反悔了?”
“不是……刚才叶谷主不是说你死了吗……不对……”她此时后知后觉的回忆,叶衣霜从来没给她说陆少霖已经死了,她从头到尾只是说她已尽力而为,让唐绯樱再去看陆少霖一眼。
只是她神情悲痛,声音沉重,让唐绯樱以为陆少霖已经死了。
唐绯樱恨恨地想,叶衣霜一定就是故意的。
她问道:“你刚才一直醒着?”
陆少霖“嗯”了一声,道:“叶谷主说我受伤虽重,但好在不是致命伤……是她将我救醒……”
“那我刚才进来时,你为什么不说话?”唐绯樱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都被陆少霖听了去,更觉丢脸,脸颊染上一层红霞。
陆少霖谑笑着:“你在床边半天不说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杀人灭口,所以我想先静观其变再说。没想到,竟然听到你说喜欢我……”
唐绯樱更愤恨了,举起拳头作势就要砸他。陆少霖也不躲,只是那双眼睛却深深凝望着她:“绯樱,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喜欢。现在就算我立刻死了,这一辈子都值得。”
唐绯樱心中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他现在骨头架子大概都是散的,她再怎么装横斗狠,也都是装腔作势而已,又怎敢真的伤到他。
她在床边坐下,抿唇攥着拳头:“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哼,想笑就笑吧。我承认这次输给你了,唐绯樱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对面没有声音,良久,方听到陆少霖轻轻一叹:“好姑娘,你这样子,让我如何再放你自由……”
唐绯樱抬眸,怔忪道:“自由?”
“那天在嘉园,我主动提出和你分开,只是因为我想要将你的自由还给你。”陆少霖揉着她鬓角碎发,轻声道:“绯樱,我喜欢你。所以在我这里,你任何时候都有选择的自由。选择要我的自由,和选择离开我的自由……可是如今你这幅模样,却叫我舍不得了……”
唐绯樱被他绕糊涂了,“你和我分手是因为喜欢我,想要给我自由……哪怕我不喜欢你,会非常花心,会始乱终弃,会离开你,会伤害你……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陆少霖叹道:“傻姑娘,你还真是……这让我怎么说呢?”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绯樱,你可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这题唐绯樱觉得自己是会的,她答道:“这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了。”陆少霖却闷闷笑了一声。
“难道不是,我喜欢你,会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唐绯樱将目光放在陆少霖如今光秃秃的脑袋上:“你看你,就算剪了头发扮成和尚,也是整个寺庙里最好看的,不然我才不会看上你……”
她的目光又开始放肆起来,向下看去:“身材也还算不错,虽然瘦了一些,但是我也挺喜欢的。”
陆少霖任由她看着,却笑而不语,唐绯樱嘀咕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陆少霖摇头:“当然不对,我爱的是全部的你。”
唐绯樱不解:“全部的我?”
陆少霖认真说道:“绯樱,你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你身上那种永远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朵正在绽放的野玫瑰。不像我,是一个分明正在盛年,却要逐渐走向凋零。我羡慕你,忍不住被你吸引,可是我知道,我们的人生不会有任何交集,因为生和死,是两条并行的直线。”
“后来,你主动提出要我做你的情郎,还说再等半年我死了,你就要去找下一任。我虽感到意外,也觉得未尝不可。至于你要去找下任,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和你相处越久,我就越舍不得死了。从前,我并不害怕死亡,是因为和这个世界没有羁绊。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越来越近,但因为你的缘故,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也越来越深。后来,李府主让我和你们一起来长安,说会请叶谷主替我疗毒,我心里是开心的,我想或许上天终于眷顾了我一次,让我可以和你长长久久。”
“到了长安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从来没打算和我长长久久,你会和我一起,只是你习惯性寻找感情作为生活的点缀,厌倦了就会再寻找新鲜感。我不会死,大概从来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后来,你出门一趟,就结识了崔成器……”
唐绯樱听到这里,十分羞愧,脸红地急急想要解释:“少霖,我对他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
陆少霖摇摇头:“绯樱,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因为,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你。你对我也是一时兴起,可是如果没有这一时兴起,你我之间也不会有交集,或许我也不会来长安,正在那溪的某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死……”
“我没有那么自私,明明从你的那些特质中得到了好处,却又鄙弃它们……”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与之十指相扣。
“你在不安定的环境中长大,所以缺乏安全感。因为对生死麻木,所以在感情中寻找新鲜感。向生而不畏死,所以才会表拥有永远蓬勃的生命力。你的肉/体,你的灵魂,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身上的全部特质,构成了现在全部的你。我既然喜欢你,就不能将你的任何一部分从你身上剥离,哪怕刺入我心中的那根矛最终会伤害我。因为……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你啊……”
听着陆少霖的剖白,唐绯樱一下子深深被震撼了。
从海陵上岸到现在,她身边从来不缺少风言风语,大抵都是说她寡廉鲜耻,水性杨花。李璧月虽然接纳她、庇护她,心中隐隐对此也是不赞同的,只是从不曾表露出来。至于夏思槐,虽如朋友兄弟一般,也总是要时不时刺她一下。
大概只有陆少霖,才能说出“我喜欢你,就不能将你的任何一部分从你身上剥离,哪怕你会伤害到我”这样的话来。
她心中茫茫然,飘飘然。
一会想着,大概这人是个大傻子吧。
一会又想,这样的大傻子也能被我捡到,嘿,我的运气还真是太好了。
一会又想,上天还是眷顾她的,这大傻子受这么严重的伤害没死,竟然又让叶衣霜给救回来了。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裂成月牙,又从月牙炸开成一朵花,忍不住想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原地转了几圈,见陆少霖靠在床边,目光像从前一样,静静地落在她身上,眼底笑意分明,似乎比她还要开怀。
这让唐绯樱忍不住想逗一下他,她靠近了些,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少霖,你是说就算我下次再喜欢别人,会离开你,你也可以?”
陆少霖脸上笑意一顿,过来好一会,又重新绽放开来:“是。如果你会喜欢别人,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好,我会努力把你追回来。”
唐绯樱“噗嗤”一声:“傻子。”
陆少霖拥她入怀:“我是傻子,你是个傻姑娘,我们天生一对。”
第165章 我执
长安城西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速行驶。
驾车的车夫是个经验老到的,尽管车速很快,车内却丝毫感受不到颠簸,棋坪上的黑白二色的棋子连一丝震动也没有。
玉无瑑和长孙璟两人正在对弈,这一局又是长孙璟赢了,他乐呵呵地收了棋子,道:“再来——”
“师伯若没尽兴,玉无瑑改日再陪。”玉无瑑指了指窗外,微笑着道:“师伯,快到长安了……”
长孙璟松了松肩膀,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要到长安了。”
玉无瑑远眺前方,“这一别二十多日,不知阿月那边,案子办得如何了?”他人虽在车内,却早已心驰神飞,脸上满是憧憬期待的笑容,就像恨不得立刻飞到李璧月的身边。
长孙璟打量他一眼,忽然道:“这一年来,你的性子倒是和从前大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从前,你是心无挂碍天地宽。现在嘛,倒像是一轮明月,终于下了红尘。”
玉无瑑道:“师伯觉得以前更好,还是现在更好?”
长孙璟捋了捋胡子,笑道:“当然是现在更好,你从前跟着青溟修道,我就一直怀疑,我家月丫头这辈子到底能不能修成正果。不瞒你说,我还私下给谢府主抱怨,埋怨他没有将你带回来养,这样你就可以和阿月一起在承剑府长大,也不用分开那么多年。”
长孙璟懊恼道:“为此,还挨了谢府主一阵埋汰,说人家道门道子,怎么可以带回来给你养……要是给了你,玄真观传承怎么办?”
玉无瑑哑然失笑。
他与长孙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从前只是见过几面,已深切感受到这位师伯对他和李璧月的拳拳心意。
长孙璟又道:“如今倒好,玄真观重建,你和阿月两人可以互相扶持。我呀,终于可以过上睡觉睡到自然醒、今日不思明日事的自在日子了。”
玉无瑑看着长孙璟那悠然自在的神情,道:“长孙师伯的性子倒是很像我师父,他老人家若是在世,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长孙璟嘿嘿一笑:“这可不吗?说起来,我当年差一点就拜入玄真观的,可惜后来拜师不成,被撵到承剑府。不然,现在我该是你小师叔……”
玉无瑑诧异道:“还有这事?”
长孙璟露出回忆的神情:“当然,我家本是长安富室。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翩翩美少年,向往着寻仙访道的神仙生活,就拜入玄真观,成为流云真人的第四个弟子。可惜,我那时候不怎么洁身自好,又自恋又臭美,觉得我这样的美男子,一辈子当个道士太可惜了。所以时常到长安城的青楼楚馆刷刷存在感,若是玄真观有什么活动,比如驱邪禳灾、祭祀求雨什么的,总是最上心的,穿着一身白色道袍站在前排,务求亮相是最完美的……”
玉无缘不禁莞尔,他完全想不到长孙璟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一面。
“后来呢?”
“后来,三个月过去,我道术是一点没学会,玄真观的女香客却多了不少,人人都是来求姻缘的。流云真人无奈道:‘徒儿,你虽然天资不错,但实在不适合修道。我觉得承剑府更适合你。’我觉得承剑府的剑卫们拿着一把破剑,也就比京兆府的衙役们看起来高级一点,一点也没有玄真观道士那种飘飘似仙的气质。我本来打死也不肯去的,大师兄紫清好说歹说,说承剑府和玄真观本是一家,若是将来有什么祭祀求雨的活动,还是可以给我安排的……唉,那老古板没一句实话,后来他怎么也不肯让我再登玄真观的大门了……”
“哈哈哈哈哈……”
玉无瑑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笑了一阵,又道:“等将来玄真观重建完成,师伯你想站哪儿站哪儿——”
长孙璟神采奕奕:“真的?”
玉无瑑点头:“当然是真的。”
两人谈笑之间,马车进了城,停在承剑府门口。
长孙璟下了车,觉得不太对,偌大的承剑府空空荡荡的。他心中顿觉不妙,在过往的经验中,值得承剑府倾巢而出的事少之又少。
门口的守卫看到两人回来,行礼道:“长孙阁主,玉道君。”
长孙璟:“出什么大事了?府主人呢?”
守卫道:“昙无国师出现了,在长安城西的无遮寺聚集了众多武僧,唐阁主、夏司卫和几个兄弟被他们抓了,昨日府主带人去救人了。”
“无遮寺?”
“是。”
就在此时,晴空中炸响急雷,天空中乌云涌动,却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
玉无瑑看了看天色,拧眉道:“闷雷不雨,预兆不祥。舟车劳顿,长孙师伯先去休息,我去无遮寺那边看看。”
他就要去马厩牵马,长孙璟已从后面跟了上来,他的神情极为凝重:“昙无国师又出现了,这事不寻常,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一路拍马疾驰,很快就到了无遮寺山门前。
昨日,自涅盘殿倒塌,源明藏被唐绯樱擒拿,其余武僧见大势已去,逃的逃,降的降,夏思槐和高如松已带人占领了无遮寺,暂时驻扎在山门外。
此时见到长孙璟,夏思槐喜出望外:“长孙阁主。”
长孙璟:“你们府主人呢?”
夏思槐道:“府主和昙无国师、明光禅师在涅盘殿那边,他们三人的情况……有点怪异,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阁主和玉道君来得正好。”
他带着二人到了涅盘殿那片废墟之前。
只见李璧月手中握剑,正对着昙无国师的方向,那是即将发起战斗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她手中的照夜八荒剑就会离鞘而出。昙无国师目视前方,右手浮空,在他脚下,菩提珠碎落一地。明光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看着李璧月,神态有几分焦急,仿佛在说些什么。
诡异的是,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三尊雕像一般。
长孙璟:“这是怎么回事?”
高如松道:“昨天府主带人来救被俘虏的兄弟们,她让我们去浮屠殿救人,自己到涅盘殿这边来找昙无国师。我们救了人,俘虏了那些剩下的僧人,到涅盘殿这边来找府主,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处理,这边的情况就已经是这样了。他们都还活着,却一动不动,我们都不该如何是好……”
长孙璟看向玉无瑑,道:“阿玉,你怎么看?”若说这世上,有谁能破解眼前谜题,恐怕只有玄真观传人、阅尽道门无尽藏的玉无瑑了。
玉无瑑少见的眉峰紧锁,他围着三人走了一圈,又将地上的菩提子一一捡起,才开口道:“以我推测,他们三人魂魄离体,进入了一处芥子空间。”
“芥子空间?”
“师伯应该知道昙摩寺的佛传明灯,那便是一处可以容纳灵魂的芥子空间。”
须弥芥子的典故,长孙璟也素有耳闻,魂魄离体却是闻所未闻。他最关心的也只有李璧月的安危,“阿月会不会有事?”
玉无瑑道:“暂时不会有事,可是生魂离体,七日而绝。如果七天七夜不能出来,那就一切难说了……”
长孙璟皱眉:“阿玉,我虽然对这些事不太懂,但以前我也算在玄真观修行过,你们玄门奇术,对此多有涉猎。难道你对此没有一点办法?”
玉无瑑:“本来也有办法,芥子空间,只要找到芥子有办法破除。只是,如今芥子并不在此界。”
“不在此界,什么意思?”
“佛门菩提珠,共一百零八颗。指求证一百零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是比丘们长佩之物。昙无国师周身别无他物,唯有这一串菩提珠,芥子最有可能就是其中一颗。我刚才已经一一检查过,这里的菩提珠一共一百零七颗,都是普通菩提子,并没有芥子空间的存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颗菩提珠本身被带入芥子空间之中。这样,芥子空间无法从外部破除。”
长孙璟咬牙切齿道:“昙无国师这个老不修的搞鬼,事情做绝,就是要断了我们的后路。他娘的,老子宰了他——”
他罕见地骂了句脏话,恶狠狠地就要去拔剑,却被玉无瑑拉住:“师伯冷静,那处芥子空间是昙无国师所创造,他如果死了,阿月和明光就只能永远和他一起留在里面了……”
长孙璟干瞪眼:“那我们就站在这里束手无策吗?”
玉无瑑:“现在我们只有等。这个芥子空间虽然不能从外面破除,却可以从里面破除。阿月那么聪明,我相信她一定会有办法。”
***
芥子空间内。
昙无国师盘膝而坐,似乎毫不着急。看来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建成无上佛国,完成神慧大师的夙愿。
李璧月心想,这世间有大成之人,不是天才,便是疯子。
即使佛门清净之地,也不例外。
神慧大师是第一个疯子,而眼前之人是第二个。
她绝不想和疯子一起困死在这里的。她右手抬剑,一道凌厉的剑气向昙无国师胸口刺去。昙无国师不闪不避,剑气透胸而过,却毫发无伤,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慢悠悠道:“李府主,这方小世界是我创造,规则也是由我所定。就算你剑法再高强,你也伤不到任何人,更不可能突破空间,我劝你还是早点死心的好。不如献出浩然剑种,我自会让你出去。”
李璧月见攻击无效,开始寻找其他的出路。她用剑柄丈量这处庭院每一丈土地,最终大失所望。如昙无国师所言,这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灵魂空间,她的任何攻击都无效,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璧月也开始焦急起来。
如果昙无国师所言是真,这方小世界与外面世界的时间流速比是一比十二。外面世界的七天七夜,对应在这方世界只有七个时辰。
她已经消磨掉了一个时辰,最多也只剩下六个时辰而已。
而且,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自己的身体的状况如何,是昏迷不醒还是僵死状态?
如果她长期无法醒来,大家会不会以为她死了?玉无瑑如果回来,他会不会很伤心?如果她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以后是不是也会和他阴阳两隔,就像叶衣霜和蔺一觞那样?
不,她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她好不容易找到他,找回年少时那一方梦境,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她要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可能的出路。
玉无瑑曾经说过:“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不管什么样的阵法,都有解法。不管什么样的困境,都有出路。天无绝人之路,只是那条路你要自己找出来。”
她一定有出去的办法。
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今天遇到昙无国师之后发生的事,推演相关细节。
昙无国师将菩提珠串扔向空中,念了一句佛偈:“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入芥子,明悟四谛证涅盘。”
她以剑气挑碎菩提珠,进入这处空间。昙无国师手中菩提珠仍然完好无损。
昙无国师说,神慧大师圆寂之后,昙摩寺焚烧其尸体,得到了与先天真炁相同的源质,被藏于菩提珠之中。
佛传明灯中的灵界有广阔无尽的空间,可以容纳无数孤魂野鬼。而在现实界,它不过是手中可供把玩的小小一颗火种。这便是佛门‘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的典故,也是昙无国师那句佛偈的含义。
同样,眼前这座空间,在现实界不过是小小一颗菩提珠。
是了,菩提珠便是此界与现实界的连接点。
虽然不知道她击碎菩提珠会发生什么,但总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加糟糕。
想到这里,她不再迟疑,起招便是承剑府的不世绝招“漫天飞雪满江白”,一击刺向昙无国师手中菩提子。
***
“李府主,我想到了——”
在李璧月推演之时,明光亦在冥思苦想。
他是佛门佛子,又怀揣着佛传明灯这一芥子空间,自然很快想通个中关节,关键点正是昙无国师手中的菩提子。
他正要向李璧月分享自己的收获,讨论下一步计划,李璧月已将悍然一剑撞上昙无国师手中的菩提串。
那一长串菩提子大都完好无损,唯有最顶上一颗菩提珠飞了出去。
菩提珠飞上天,在空中碎裂,流溢出无数的白色光点。漫天光点是那么绚烂,如同星光溅射,又如同萤火飞舞,在空中飘飘洒洒落了下来,那些光点落在他的手心,分明是暖的,就好像会流动的火焰,那是最纯粹的灵魂的力量。
他体内的佛传明灯仿佛受到感应,自动浮现在空中,那些光点仿佛找到了归宿,一起向佛传明灯飞去。它们聚在佛传明灯附近,很快便被同化吸收,佛传明灯的光芒似乎比从前更明亮了一些。
不知为何,明光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神慧大师的大誓愿,要以毕身之力修成“无上佛国”的伟业。
他身死之后,其弟子并没有从其遗命。然而,他灵魂化成的焰火只要一遇到佛传明灯,仍然遵照着某种法则向之聚拢,想要将之修补完成。
那是佛者的慈悲。
他之前坚信李璧月之言,认为昙无大师走了极端。而此时此刻,心中竟有了一刹那的动摇。
不过,并没有更多时间给他缅怀感伤。在菩提珠碎的那一瞬间,他们之前身处的那方小世界已破碎不存,他身边仍然是已经倒塌的涅盘殿。
昙无国师与李璧月相对而立站在废墟前,他们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们都还活着,明光终于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璧月却没有要松一口气的意思。
在出手刺向菩提珠的那一刻,她便已经计划好了下一步。
不管神慧大师想要建立“无上佛国”的初衷是什么,继承这个计划的昙无国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这个荒谬的计划绝不该持续下去。
今日便是她与昙无国师的最后一战,她誓斩昙无国师于剑下。
承剑府主心如铁石,杀伐果决,绝不会因为昙无国师所讲的那一番旧事而有片刻犹豫。
所以,在灵魂重新回到身体的那一刹那,她便再次出剑。
剑招依然是承剑府最强之招,漫天飞雪满江白。
这一次,所用的剑并非她惯用的棠溪剑,而是承剑府的镇府至宝,照夜八荒剑。
这一次,运使剑招的并非被困于芥子天地中的生魂,而是世上最强大的执剑人。
至极至纯的剑意如同经纬纵横,天幕都似乎被这强横的剑意所割裂。
这是比一念更短的一瞬,没人能来得及做出反应。明光不能,在一旁焦急等待的玉无瑑和长孙璟也不能,昙无国师本人也不能——
昙无国师的血肉之躯在剑意之下直接消融,他甚至来不及发招回应,就在这恐怖的力量之下消解,化为尘埃。
“不——”明光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
不论如何,在昙无国师化名为祁重时,他曾是明光最尊敬的师长。现在眼睁睁看他被李璧月斩杀于剑下,明光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就在此时,那些正在消解的尘埃忽地燃起熊熊烈焰,烈火焚烧着昙无国师的遗体,就好像一场盛大的涅盘。
火光之中,缓缓浮现了一颗莹白色圆形玉石。此刻虽是白日,可那玉石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光耀夺目。
李璧月轻轻蹙眉:“这是……佛骨舍利?”
这样的东西,她曾见过一次,那是在海陵时,她曾见过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
没想到,昙无国师的遗体,也能烧出舍利子。
明光跪倒在地,悲痛欲绝。
李璧月想了想,昙无国师已死,明光心性善良,对昙摩寺“无上佛国”的计划本来就不赞同,想必也不会再继续这荒谬的计划。
昙无国师不管怎么说也曾是昙摩寺的方丈,他的佛骨舍利也该按照昙摩寺的传统归葬于舍利塔。她杀了昙无国师,明光对她应有心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以后再慢慢化解了。
她走上前去,取了佛骨舍利,递了过去,轻声道:“明光,今日之事,我确实没有更好的解法。你若怪我,我也无话可说。昙摩寺如今再无大德大能之人,需要你主持大局,你……”
就在此时,变局遽生。
那颗舍利子在她手中突然破碎,化为极为精纯的真力,如同一道激流,涌向明光胸口的膻中穴。
在白光中,凝现出一道虚影。那人影盘膝而坐,拈花而笑,正是刚刚被她所斩杀的昙无国师。
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生出不祥的预感。
玉无瑑曾经说过,他们承剑府的剑道是武道,昙摩寺和玄真观修的是元神。修行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神游之境,元神可脱离躯体而存在。躯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次死亡,只有元神覆灭,才算是彻底消亡。
在海陵时,她接触到佛骨舍利时,曾见过传灯大师的元神法相。
在那溪时,她斩杀华阳真人之后,玉无瑑设计封其元神于道源心火,最终与已死十年的紫清真人了结恩怨,双双湮灭。
当下,她斩杀了昙无国师,却没有办法诛灭其元神。她下意识望向不远之处的玉无瑑,玉无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静观其变。
“昙无国师”缓缓起身,那道虚影穿过李璧月,走到跪倒的明光面前。
那虚影幻化,变作了琳琅商号掌柜祁重的模样。他轻轻唤了一声:“明光。”
明光伸出手,指尖只穿过一道虚影。不知不觉之中,他已是泪流满面,唤道:“师伯。”
当初在云台寺,正是这位老者将悲伤哭泣的他扶起,指引着他继续成长。后来他知道对方是昙无国师,两人道路不同,但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濡慕和感激。
“昙无国师”伸出手,似乎在拭去明光眼角的泪珠,“明光,你虽是我的师侄,可是我视你如徒,你愿意叫我一声师父吗?”
明光哽咽道:“师父。”
“昙无国师”:“明光,我死之后,你就是昙摩寺第十三代住持。你要重建昙摩寺,继续修行,能做到吗?”
明光忍了泪,抽泣着:“是。弟子必会重建昙摩寺,继续修行……”
“很好。”“昙无国师”转过身,眼神掠过李璧月,又扫过不远处的玉无瑑和长孙璟等人,结跏趺坐于地,诵道:“比丘昙无,为昙摩寺第十二任住持。今日我愿于佛前发大誓愿,愿效法神慧大师,以毕身修行之功,化为真炁,建立无上佛国。”
“愿我佛庇佑,使我思我想,我誓我愿,具能实现。”
“浮世溺海,我为舟渡。彼岸何处,无上佛国。愿我佛子,爱世悯人。誓愿不空,阿弥陀佛。”
他说完之后,那道元神虚影倏然湮灭,化作一点点的幽微的萤火,那萤火又重新聚集,化作一团小小的火苗,围绕着明光旋转着,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受到感应而出,与那团萤火融合,又重新回到了明光体内。
李璧月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想到昙无国师最后走向了和神慧大师一模一样的道路。
将自身元神炼化为先天真炁,用来修补无上佛国。能知行合一,以自己的全部践行自己的道路,倒是不失为一个可敬的对手。
昙无既死,元神不存,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正要将明光拉起,好好劝慰一番,空中最后一朵萤火落在她指尖,她耳畔重新响起昙无国师的声音。
“李府主,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便是我执,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一定可以实现。”
“李府主杀了我,是我实现计划的最后一步棋。从此你再也无法掌控明光,昙摩寺建立无上佛国的夙愿也最终会实现。”
“你我之间的胜负,最终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璧月如释重负的那一口气尚未完全吐出,就这样卡在嗓子眼,去拉明光的手也顿在空中。
“啊啊啊,不,不要——”明光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他的眼神在这一刹那间充满暴戾和杀意,如同修罗。
与那天受到灵犀法控制之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那日,他只是因为灵犀法而做出与昙无国师相同的事,那些杀意来自于昙无国师,而非佛子本身。而眼下,天地间已没有昙无国师了。
李璧月已无暇去分辨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便听到明光爆喝道:“不动如来印——”
李璧月心魂大震。昙无国师将昙摩寺历代祖师的舍利子一共十一颗一起灌入明光体内——不,现在加上昙无国师自己那一颗,一共是十二颗——这些足以让明光成为天下第一人。
照夜八荒剑感应到了危险,震颤着发出嘶哑的剑鸣,就要自己离鞘而去,眼前敌人抹杀,在最后一刻被一双玉白俢洁的手握住——照夜八荒剑并非凡剑,一剑既出,并非死伤,而是彻底抹消。
她能用此剑杀华阳真人或昙无国师,却不能用这把剑对着自己的朋友,她收起剑,飞速后退。
风声呼啸着,在明光掌印之下,涅盘殿大大小小的碎石砖瓦被飓风掀起,悬浮在空中,又砸落下来,在地面砸出凹凸不平的大坑。
李璧月躲避不及,被这些东西当头砸了下来,一身苍青衣袍瞬间被血染红。
明光已近在眼前,她的影子倒映在明光满是杀意的瞳仁之中。
李璧月大喊:“明光。”
佛印降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咆哮声,剧痛从四肢百骸中传来,李璧月喷出一口血,耳朵里漫出血腥的热流,双目间也一阵猩红。
恍惚之间。
明光伸出手指,佛传明灯出现在他指尖,他的手指探上她的灵台。
她灵台之中的浩然剑种受到佛传明灯的牵引,缓缓浮了出来。
不要。
明光,不要。
她的嘴唇翕张着,可明光并没有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或许他听到了,已经毫不在乎。
玉无瑑和长孙璟完全没有想到在事情已经完满解决之时,又突生变化。更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从前并未习武的明光会拥有能够威胁到李璧月的力量。
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已然太迟了。
浩然剑种已被他握在手心,明光踏上无遮寺的围墙,消失在山林之间。
第166章 酸苦
承剑府。
玉无瑑一身颀立在拂霜楼外,等着叶衣霜出来。
从前他无欲无念,只是因为心中别无挂碍而已。此时此刻,心中如一锅滚水,坐立不安。
一旁的长孙璟安慰道:“阿玉啊,你也不用担心。叶谷主说了,璧月的身体并无生命危险,只是需要接骨疗伤罢了。不管怎么说,也比在高阳山那一次好多了。”
他叹息一声:“阿月每次受到重伤,都是因为昙摩寺的和尚。承剑府和昙摩寺,真是孽缘啊——”
当时战况,两人都能看出,如果李璧月持照夜八荒剑先发制人,胜负犹未可知。只是李璧月一念之仁,对明光手下留情,反而被重创。
玉无瑑想起明光,也觉得头痛:“没想到昙摩寺最清圣的佛子最后也不免堕入魔道,难道三十年前的谶言真的会实现吗?”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三十年前浑天监那道“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的谶言,心中都生出浓浓的恐惧。
如今,明光融合十二颗舍利子,成为天下第一人,一掌就重伤李璧月,夺走浩然剑种。
如果天下间已无人是他的对手,他最终继承了昙无国师的遗志,致力于建立什么“无上佛国”,三十年前的谶言还真有可能实现。
叶衣霜从拂霜楼走出,两人一同迎上。
玉无瑑问道:“叶谷主,阿月情况如何?”
叶衣霜拂了拂脸上的热汗,道:“李府主伤处有三。其一,胸骨错位,其二,筋脉有损,其三,脏腑受创。错位的骨头我已经接好,筋脉我也已经以针法接续,唯有脏腑之伤,需要用药物将养为主,最少需要半个月。她仍然昏迷未醒,燕姨正在熬药,你们去看看她吧。”
长孙璟摸了摸鼻子,道:“既然没醒,我就不进去了,阿玉你去照顾她吧。”
玉无瑑进入拂霜楼,只见李璧月侧躺在床榻之上。她面色冷白,双眼紧闭,长眉轻蹙,一头长发散乱铺陈,看起来清冷易碎。
他轻轻揭开襦被,只见修长白皙的玉背,那纤细劲瘦的蝴蝶骨上,被薄纱掩去的地方,蜿蜒出鲜红的血痕。
承剑府主素来刚强,从不肯半分示弱于人。人们见惯了她一剑在前,遮风避雨,也常常让人忘了,这终究也是一具血肉铸成的身体,也会受伤,也是如此地脆弱。
他忍不住拥住她,握住她的手,吻着她的脸庞,轻声问道:“阿月,你会疼吗?”
昏睡中的李璧月自然不会回答,只是手指无意识抓着他的衣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那拧起的眉睫轻轻舒展了些。
清苦的药味传来,燕姨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近,“玉道长,这是叶谷主交代的汤药,要趁热喝了才好。”
玉无瑑点头,让出身前的位置,将李璧月扶起。燕姨走近了些,舀了汤药送至李璧月唇边,李璧月吃了两口,不知是不是尝出了苦味,便闭了嘴巴不吃了。
燕姨又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喂进去,发愁道:“府主从小不爱吃药,就算有什么病痛,多半自己扛扛就过去了。只是这次府主伤得这么重,这不吃药,又怎么能扛过去哟——”
玉无瑑想了想,问道:“不知府中可有酸梅?”
燕姨道:“有有。府主小时候刚来承剑府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酸梅。长大了,心事重了,就不太吃这些零嘴了。不过,我每年都会备一些,我去取来。”
燕姨很快取了酸梅过来,玉无瑑另外取了一只瓷盏,将酸梅捣烂泡水之后,淅出酸汤,端到床前。
他将李璧月轻轻扶起,让她靠在他怀里,用勺子舀了酸汤,送到她嘴边,轻声哄道:“阿月,这是你最喜欢的梅子汤,酸甜酸甜的,你喝一口好不好?”
这次,李璧月总算张了唇,将梅子汤咽了下去。玉无瑑不慌不忙,将梅子汤一勺一勺地给她喂了下去。等一盏酸汤喂完,他这才拿起药碗,开始喂药。
这次李璧月再无抗拒,将药都喝了个干净。
燕姨啧啧称奇:“还有这种办法?”
玉无瑑道:“她小时候就不喜欢喝药,但是喜欢吃酸的。她每次生病,我姨母就是这样哄她吃药。姨母说,酸味麻痹舌头,就吃不出苦了。”
***
翌日,新帝李澈从帝陵返回。长孙璟亲自入宫一趟,将长安最近诸事禀报新帝知情。
李澈听闻李璧月昏迷,迄今未醒,亲自到承剑府探望。之后,又与长孙璟和玉无瑑密谈一下午。
“无上佛国”之事,毕竟骇人听闻。消息若是传出,只怕朝野动荡,长安更会人心惶惶。三人决定还是先封锁消息,先等李璧月醒来再说。
明光已是当世第一人,又得到了三颗龙睛。如果他真的继承了昙无国师之志,一条路走到黑,当世之上,有能力阻止他的人,唯有李璧月。
秘议之后,李澈又专门召见了叶衣霜一次。提出不论花费多大代价,都要让李璧月尽快恢复如初,一切珍稀药材,任她从大内秘库随意挑选。
***
三日之后,在灌下无数珍稀药材之后,李璧月终于苏醒。
彼时,叶衣霜最后一次用针术修复她受损的经脉。她收针之后探脉,感觉李璧月体内真气已经运行如初,脏腑沉伤也好了大半,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收拾好药箱出门,才走到拂霜楼门口,遽然发现身后传来风声。
她一回头,只见李璧月手持棠溪剑,一剑向她刺来。承剑府主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暴虐的杀意,没有任何的温度,没有任何的情感。
纵使李璧月一向冷情,也从没有人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叶衣霜察觉到危险,但已来不及躲避,只愣在原地,发出一声惊呼:“李府主,你——”
在那千钧一发之刻,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无瑑足下如飞,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疾呼道:“璧月,不可——”
棠溪剑势极快。
这本是无可抵挡的一剑。
剑锋倒映着青年道士着急慌乱的眼神,时间在这一刹被分解。
快得来不及生不出任何念头,又慢得仿佛已经过去无数年。
就在棠溪剑就要刺上玉无瑑咽喉一刻,剑锋忽地停了下来。承剑府主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微微失神,仿佛认出了眼前人,又仿佛并不认识,只喃声道:“你是谁?”
就在此时,一柄剑鞘拍上李璧月后脑,将她砸晕了过去。
长孙璟胸口上下起伏,气喘吁吁道:“好险。”
玉无瑑方才在生死间走了一个来回,此时仍有些后怕,问道:“长孙师伯,这是怎么回事?阿月不是醒了吗,为什么她会突然攻击叶谷主?”
长孙璟长叹一声:“唉,我就知道照夜八荒剑不可轻动,她一连用了两次,唉,唉……我本来心存侥幸,想着她上次既然没太大的事,这次也是一样。没想到……没想到……”
长孙璟唉声叹气:“想不到阿月也会走上第三任府主江承影的老路。明光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阿月也出事,这该如何是好?”
叶衣霜这时也缓过神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医术应该没问题才对,为什么李府主方才好像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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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璟道:“一切的问题都出在照夜八荒剑上,这柄剑曾浴真龙之血,威力无穷,但是因为龙之怨力,有很大的副作用……”
玉无瑑想起上次在那溪李璧月短暂失忆的事,问道:“师伯是说,阿月又失忆了?”
长孙璟:“第二次使用,比失忆严重多了。承剑府的历史上,也只有第三任府主江承影两次使用过照夜八荒剑,他的结局,唉……”
江承影是承剑府第三任府主,也是继秦士徽之后第一位使用照夜八荒剑的人。他第一次用剑之后,也曾短暂失忆,当时,他并不以为异。
在第二次遭遇强敌之时,他理所当然地再次使用这柄剑,虽然成功诛杀敌人,可他重伤清醒之后,就像发疯一样拿剑乱砍。
江承影的妻子南容,亦是当时承剑府有数的女剑者,为了阻止他杀人,死于江承影的剑下,江承影的两位师弟也被他所伤。承剑府无奈之下,向玄真观和昙摩寺求助,最后玄真观主玉真道长和玄真观寂严禅师联手,才将江承影制服。
两人诊断之后,发现江承影的识海有无数的黑色丝絮。这些黑色丝絮是真龙死时所产生的怨力,在江承影使用照夜八荒剑时进入他的识海,影响了江承影的神智,让他一直以为自己仍然处在上一次的战斗之中,会攻击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
此事让玉真道长和寂严禅师觉得颇为棘手,最后寂严禅师想出了一个办法,便是以将自己的元神的一部分炼化为纯净的灵魂本源之力,进入江承影的识海,净化龙魂怨力。
但是这个方法,有着很大的危险性。没有人会让其他人侵入自己的识海,一旦江承影以神识反击,寂严禅师九死一生。
玄真观和昙摩寺都是修元神。元神也就是凡人所说的灵魂,修者通过修持,魂元远比一般人稳固强大,也称之为元神。神识,即由灵魂所衍生的人格意识,藏于人的丹田识海。江承影失去神智,神识也失去自我意识,在自己的主场会攻击侵入者。
玉真道长多番劝阻,但寂严法师天性慈悲,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与江承影本是挚友,无法坐视自己朋友如此沉沦下去。
最后,他将昙摩寺住持之位传给自己的弟子,交代好身后之事,让人将自己和江承影关在一间密室中。下令,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进去,也不许从外面开门。
七天之后,江承影从密室出来,带出来了寂严法师的尸体。寂严法师虽然治好了江承影,但他的元神在进入江承影识海之时,遭到反击,最终身死魂消。
江承影虽然恢复,可是他的妻子和挚友都因他而死,终日愧悔。三年之后,郁郁而终。
长孙璟懊恼道:“这也怪我,我以为华阳真人已死,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人会让阿月动用这把剑,离开长安之前没有事先提醒,谁能想到昙无国师这老不死的能搞出这么大个阴谋。”
玉无瑑与李璧月额头相抵,灵台相接,果然见到李璧月识海深处,无数黑色丝絮缠绕,浓郁如同化不开的黑雾。
“果然和长孙师伯说得一样。”
他将李璧月抱起来,问道:“当初寂严禅师为江府主净化龙魂怨力的那间密室在哪里?”
长孙璟瞪大眼睛:“你想干什么?难道你——”他拖长音调,语气不可思议。
玉无瑑道:“寂严禅师既然能为江府主净化龙魂之力,那我也可以。”
“可是……可是……阿月她……还有你……”长孙璟语无伦次:“你们……”
最终,他索性放弃组织语言,直截了当道:“不行,我不能允许。明光已经出事了,阿月也出事,如果你再出事,那玄真观、承剑府、昙摩寺就真的一起全军覆没了,三十年前的谶言就直接应验了。”
玉无瑑抬起头道:“长孙师伯是不是想说江府主当初失控之下失手杀器,后来寂严禅师为了救他,元神进入识海时,遭到江承影神识反击,最终也不幸身死。我最终的结局也会和那位寂严禅师一样,是吗?”
长孙璟艰难地点了点头。
玉无瑑伸出手,轻抚李璧月的脸颊,柔声道:“可是璧月方才并没有杀我,她就算失去神智,她仍然能认出我,不是吗?”
众人都想起方才千钧一发一刻,那分明是势无转圜的一剑,却停留在玉无瑑咽喉之前。
长孙璟仍是摇头:“不行。这根本不一样,她方才能认出你,不一定代表她就会允许你进入她的识海,这个风险太高了。”
玉无瑑神情依然平和,“可是寂严禅师最终救回了江府主。就算我像寂严法师一样,遭到神识反击而死。只要阿月没事,也就够了。师伯您也很清楚,如今局面,只有阿月有可能能够对付明光,我们都不行。”
长孙璟仰天长叹:“阿玉啊,就算如此,你有没有想过,玄真观要怎么办?你是紫清真人以天衍之术卜出的继任之人,难道你要玄真观自此而绝吗?还有,你有没有想过阿月以后要怎么办?她找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你们之间终于可以有一个好的结果。她清醒之后,她发现自己失控之下杀了你,她不得当场发疯。届时,别说对付明光,届时她直接自己抹脖子自杀都有可能啊——”
青年道士的脸上浮现清浅的笑容。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特质,不管在什么样的逆境,总是以一种柔和的态度面对一切,却不曾有一步后退。就像海纳秋水,冲而不盈。又如万仞之山,刚而不折。
“师伯,这段时日,我已经将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都已经默写出来,存放在我所居住的客房之中。有了这些,玄真观自然复兴有望。我有一个徒弟,他年龄尚幼,我一向教导虽不甚用心,但也足以担当玄真观继任者,只是往后还要师伯多费心。”
他垂下眼眸,看向怀中的女子,柔声道:“至于阿月,她会知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而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或许会伤心,或许会难过,但是并不会因此而失志。不然,她又怎么能担当谢府主排除万难,让她继任承剑府主的初衷。”
长孙璟哑口无言,他还要再劝,玉无瑑又重新抬起头。
“何况,这些只是最坏的打算。师伯,我是她最亲近的人。我相信,她根本不会伤我。”
“我已做好决定,师伯不必再劝。”
第167章 誓愿
密室之外,长孙璟泪眼婆娑,拉着玉无瑑的手,道:“阿玉啊,你不要勉强。我让高如松守在外面,如果你后悔,随时可以出来,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玉无瑑微笑道:“好的,师伯。我行事自有分寸,您不用担心。”
他抱着李璧月进入密室,外面机关启动,封死密室的大门。
密室并不大,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地毯。里面有一张石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柜子里存有足够两人使用七天的食物和水。
墙角处垂下四根铁镣,刚好可以锁住一个人的四肢。想必当初寂严禅师替江承影施治时,为了避免意外,曾经将江承影锁在这里。
进来之前,长孙璟也曾特意提醒,保险起见,还是将李璧月锁起来比较好。不过,玉无瑑并不打算听从他的意见。
他将李璧月放在地毯之上,让她靠墙而坐,自己则耐心地坐在她对面,等她再次醒来。
过了没多久,李璧月的眼睫轻轻眨了眨,随即睁开。
她的眼神暴戾充满杀意,仿佛仍处于一场血战之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悬着的剑,只是摸了个空。
她跳了起来,就要去寻找趁手的武器。
“阿月——”玉无瑑想要从后面搂住她,他才伸手,李璧月就已经闪电般扣住他右手脉搏,她眸光低沉,压抑而疯狂:“你是谁?”
疼痛传来,玉无瑑放任她制着自己命门,直视她的双眼:“阿月,战斗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是在承剑府,我是云翊,阿月,你还记得云翊吗?”
“云翊?”对面之人拧了拧眉,眼神一瞬迷茫。她仿佛对这个名字存有记忆,松开了扣着他脉搏的手。玉无瑑抽出右手,扶着她在地毯坐下,缓声道:“阿月,我们现在是在承剑府的密室之中,你受伤了,我要替你治伤,你能听懂吗?”
李璧月没有说话,她只是审视着他,目光一眨不眨,眼中杀意也并未收敛,只是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玉无瑑知道她现在其实并没有完整的神智,并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是她还存在某种本能。
她对他确实有一丁点儿的印象,知道不能伤害到他。
在接下来的七天,他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密室,就只能看她的本能有多强大了。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静静凝视着她。
“阿月,刚才我在长孙师伯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可以治好你。其实我并没有把握,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长孙师伯说了,寂严禅师将自己的元神的一部分炼化为纯净的灵魂本源之力,进入江府主的识海,最后净化了龙魂怨力。”
“玄真观的功法和昙摩寺并不一样,我回忆了从前道源心火中读到过的所有功法,也没有相关的记载,所以我并不知道将元神炼化成灵魂本源的方法。”
“思来想去,只有那天在无遮寺时,昙无国师最后提到过一丁点。他说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便是我执,那是灵魂本源的力量,是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便一定可以实现。”
青年道士蝶翼轻颤,明知她听不懂,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阿月,我想我的执念是什么?我从前并没有执念,以为自己不过尘世间一缕清风,无牵无挂,来去自在。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时常会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女子,对这世间很多有趣之事没有任何兴趣,对自己身受的苦痛也那么麻木,却想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世上一切值得帮助的人。”
“我跟在你身边,我看你破案,看你救人,看你受伤,每每因此牵动心魂。其实,在我们在海陵重遇之前,我就已经很了解你,只是那时,我以为自己是游历尘世的方外之人,不敢动心罢了。”
“再后来,我们几番离遇。你终于找到你的云翊,倾注满腔深情,只是我没有过往记忆,误会于你,更不敢承认自己动心。”
青年道士声音低沉,如秋叶私语,喁喁动人,却无法掀起女子脸上半点涟漪。或许明知她听不懂,他才能将自己的一番心绪如此剖证。
“再后来,我终于恢复儿时的记忆,才知道原来,在更久之前,我们之间便有更深的羁绊,你是我前半生已许的共命之人,是我回忆中最刻骨铭心的一部分。”
“想起过往种种,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小时候吃药,每每要先喝酸得要死的梅子汤,再吃药时,便吃不出苦味。在灵州时,你因不合于俗,不得父亲喜爱,天性受到压制。到承剑府之后,又因为天生剑骨,肩负着承剑府的使命,从不曾有一天放开怀抱,享受欢乐。而我于你……大抵是离别多于欢聚,忧惧多于喜乐……这人生于你,本就是坎坷难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所以,你也就不觉得痛了。”
“所以,你问我,我的执念是什么?我思你慕你,爱你恋你。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携手此生,愿你往后余生,欢乐多于烦恼,甜蜜多于苦痛。”
他望着李璧月,眸光温和沉静,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灵魂本源的力量,是我思我想,我誓我愿,我相信自己的誓愿一定能实现,所以,阿月,你要接受我,不管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我。”
“你会见证,我是如何爱着你。”
“我也会见证,你是同样爱着我。”
他上前,将李璧月搂在怀中,嘴唇轻轻吻过她的额间,贴着她的脸颊滑过,吻上她的唇瓣。
女子神情懵懂,身体有些僵硬,只是她终究没有拒绝他。
玉无瑑额心与李璧月相低,元神进入李璧月的灵台天枢。
灵台天枢,道家名为紫府,佛家名为识海,是一个人记忆与意识汇聚之处,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很少会有一个人会进入他人的灵台天枢。即使是上次李璧月以浩然剑意替他解开灵台天枢的封印,也只是以神识窥见他的过往记忆,并未进入其中。
眼下,李璧月的灵台天枢被黑色的丝蔓包裹,意识陷入停滞,只以为仍然处在上一场的战斗之中。
才一进入,玉无瑑便感觉到了汹涌澎湃、躁动不安的剑意。
这是李璧月的本源力量,她的灵魂本就是最纯粹的剑意。即使李璧月本人的意识陷于蒙昧的状态,本源力量已本能感知到了入侵者,本能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地。
可是,那剑意在就要碰到入侵者之时,忽地拐了一个弯,化作一缕清风,吻过他的眼睫。
随即,李璧月躁动不安的灵台天枢稳定了下来。
玉无瑑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爱是一种本能,或许超过了身体和自我意识。在李璧月并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她的身体,乃至灵魂已默许他对她的所有作为。
李璧月比他想象的更要爱他,而他,也绝不能失败。
他盘膝坐了下来,凝神聚识,将自己的元神小心地分出一小缕。
对于玄真观传人而言,这并非多么困难。历代玄真观主在得到道源心火之后,都会尝试做这样的事。从前道源心火中的千瓣金莲,每一瓣都是历代府主分出的元神,这些元神承载着他们修行的记忆、心得、法门,用以传承给后人。
分出的元神化为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向高天,缠上了黑色丝蔓。
玉无瑑继续分出元神,无数的蝴蝶翩翩起舞,将黑色丝蔓覆盖起来,
玉无瑑开始感到有一些难受,毕竟元神并不是萝卜,可以直接被削成一片片的,那些都是他神魂的一部分,分得少自然没事,若是分得多了,神魂也会有所损伤,渐渐感到被撕裂一般的痛苦。
他不得不停下来打坐休息,等到神魂略有恢复的时候再继续。
终于,蓝色蝴蝶将那些黑色丝蔓完全包裹缠住。玉无瑑的元神几乎支撑不住,摇摇欲散。这时,有一道温柔无形的剑意探了过来,将他的元神包裹起来,不让他消散。
玉无瑑缓了好一会,才稳定下来,他望着灵台天枢中无数蝴蝶,那些都是无数的他自己。
“阿月,师伯说寂严法师天性慈悲,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不顾玉真道长的劝阻也要救人。我想寂严禅师的我执,应该是佛门弟子的慈悲心。”
“阿月,我不像寂严法师,是佛门弟子,有救世救人的心肠。我的执念就是你。我每一片的灵魂,都爱着你。我愿化做春风,缠绕着你;愿化做甘霖,滋润着你;愿化作天星,照亮你身前的路;愿化为魂火,驱散你身边的所有阴霾。”
“愿天地日月见证,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俱能应现。”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双眼阖住那一刹,那些蓝色蝴蝶化为魂火,燃烧起来,如同飞蛾扑向烈焰。
白色的光焰吞噬着黑色的丝蔓,那是最纯净的灵魂本源的力量。
这是心有所爱之人的誓愿,温柔而又决绝,让这股力量勇往而前,无坚不摧。
那些遮蔽识海,无处不在的龙魂怨力,在这股灵魂本源的力量下,逐渐被净化,最终彻底消散。
李璧月的神识终于挣开黑色丝蔓的困锁,她看着灵台天枢那场盛大而荒芜的魂火,久久震撼,不能言语。
最终,燃烧殆尽的尘烬落下。
她追逐着,奔跑着,想要留住些什么。
终于,有蝴蝶落在她的手心,轻轻吻着她的手指,唤醒被困锁的噩梦。
第168章 战书
玉无瑑与李璧月在密室疗伤,承剑府诸多事务又不免又落在长孙璟头上。
长孙璟想到自己刚从太原回来,屁股都没有坐稳,就又要劳心劳力,连连嗟叹。自己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彻底退休躺平的生活。
忽地,他眼珠子一转,问夏思槐道:“对了,唐绯樱那丫头呢?你去将她叫回来,暂时代替府主的职务。”
夏思槐为难道:“恐怕不行。”
长孙璟:“怎么不行了。我觉得我们承剑府应该好好培养年轻人。将来阿月和阿玉两人成婚,总要度蜜月吧,难道还能什么都指望我老头子。”
夏思槐抬眼望天:“唐阁主让我替她向长孙阁主请七天的假。”
长孙璟不由睁大双眼:“你说什么,请假?”
他捂着胸口,这可真是惊天噩耗。
“上次陆公子为了救唐绯樱受伤不轻,唐绯樱自然是大受感动,这两天都在嘉园,照顾陆公子养伤。”夏思槐解释说,“如果阁主确实觉得府里事务太多,我就去嘉园一趟,说阁主不准她的假期……”
他正要离开,又被长孙璟叫住:“等等,算了……”
长孙璟唉声叹气并咬牙切齿:“打搅人家小两口算什么事,谁让俺老头子年已半百,还单着呢……早知道,早知道,我年少之时也该万朵桃花选一枝的……”
可惜,三十年前名满长安的长孙公子觉得那些整天在承剑府翻墙的怀春少女们太过轻浮,如何配得上承剑府有“烟云放旷、野鹤不群”美名的绝代名剑。
如今,悔之晚矣。
李璧月不能理事,代府主这事也绝不轻松。
短短数日,长孙璟忙得焦头烂额,度日如年。这几天京城局势一片混乱,明光收拢了部分昙摩寺剩余的弟子,占了长安附近的万年县,广召僧人,并四处宣扬无上佛国理念。
不仅黎民百姓,达官贵人,世家子弟、贵女、夫人等也多有受到蛊惑之人。京兆府那边接到关于自杀的案件又有增多的态势。
新帝大怒,派出大军想要灭了所谓无上佛国。可惜,明光一身当关,大军无功而返。
在朝在野,承剑府也因此受到许多攻讦。有人说是李璧月蛊惑君上,使新帝不敬佛祖,才致于此。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承剑府查封昙摩寺,逼反明光。
言官御史,纷纷上折弹劾承剑府,奏折如雪片一般飞往新帝的桌头。承剑府门口也聚集了一群受害人者家属,每日到承剑府门口谩骂,扔臭鸡蛋,要求李璧月主动站出来向众人谢罪。
李澈虽有心回护,奈何三人成虎,无法堵住悠悠众口。而且,众人皆心知,一切只有等李璧月醒来,才能知道那日无遮寺中突然发生了什么,致使明光发生了如此改变。
于是,压力给到了长孙璟这里。
长孙璟愁了头发都白了三百根,恨不得一天扒密室门口看八百遍,但里面始终寂静无声,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直到第七天的中午,里面才传来敲门声。
长孙璟启动机关,打开密室大门。
只见李璧月神情冷肃,抱着玉无瑑一步一步走出密室大门。
长孙璟尚未来得及激动,就一眼瞥见了青年道士面色苍白,一动不动。长孙璟心跳都暂停了两息,声音也抖了抖:“你……你杀了他?”
他满脑门都写着“要完”两字。
李璧月摇头:“没有,只是他神魂有所损伤,需要好好修养。”
长孙璟顺了顺气,原地转了两圈,才感觉一颗心回到嗓子里。他走到李璧月身前:“阿月,你笑一笑。”
李璧月不明所以:“笑什么?”
长孙璟:“你这样子抱着他面无表情,我还以为出事了……我老人家心脏不好禁不得吓,这样是出人命的……有人奋不顾身救你,难道不值得阿月你展颜一笑吗?”
李璧月一怔,她不知前因,觉得长孙璟的反应过于夸张。
但想了想,便反应了过来。
以元神进入他人识海,再以灵魂源力净化龙魂怨力,本是九死一生的事。更不用说,她根本没有自我意识,随时可能暴起杀人。
她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情绪,玉无瑑在密室里说的那一番话一起涌上心头,在她无神智的时候听不懂。在清醒之后,却一字一句,俱是刻骨铭心,几乎催下泪来。
她却抬起唇角,抿出一抹清浅笑容:“师伯,你说得对。得遇斯人,确实该展颜一笑。”
长孙璟走近,接过玉无瑑,背在肩上,一边道:“我们先送他回去休息,长安最近又出了不少大事,陛下让你醒了之后立刻去见他……”
等两人走到玉无瑑寓居的客房,将人暂时安置,又嘱咐裴小柯好好照顾之后,李璧月已经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长孙璟又问道:“那天在无遮寺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光会突然变成这样?”
就算昙无国师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可明光一直是昙摩寺的“乖宝宝”。李璧月一直期待明光继任昙摩寺主持之后能够拨乱反正,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变化,众人皆是始料未及。
李璧月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想明白。”
长孙璟:“他是不是被昙无国师夺舍了啊……”思来想去,长孙璟觉得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理。
李璧月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如果昙无国师能够夺舍,肯定早就动手了,不需要等到最后。
她仔细推演无遮寺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她和明光一起被困于芥子世界时,明光的反应都很正常。变故是从他们脱出芥子世界,她斩杀昙无国师开始。
在她以照夜八荒剑抹杀昙无国师时,她知道明光不会谅解。但是为了大唐的安宁,她别无选择,她本以为明光素来明理,终有一天会想明白。
昙无国师的元神化为灵魂源力,与佛传明灯融合。她当时松了一口气,昙无国师既然身死神灭,明光自然不会再受到他的影响,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没想到,昙无国师一朝身死,明光反而黑化,夺走浩然剑种,如今“无上佛国”的一切条件已成。
她回想起昙无国师最后那番话。
“李府主,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便是我执。那是灵魂本源的力量,是我思我想,我誓我愿,便一定可以实现。”
“李府主杀了我,是我实现计划的最后一步棋。从此你再也无法掌控明光,昙摩寺建立无上佛国的夙愿也最终会实现。”
“你我之间的胜负,最终是我赢了……”
李府主杀了我,是我实现计划的最后一步棋。
李璧月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两遍,道:“我已有所猜测,只是不能确定。昙无国师一生的执念,便是继承神慧大师的遗愿,建成无上佛国。可惜,他的计划需要明光配合,但是他和明光之间虽有师徒的情谊,但也隔着昙叶禅师的仇恨。因此昙无国师活着的时候,明光是绝不可能听他的。”
“可是,他死了,事情就不一样了。不管我斩杀昙无国师的行为多么正当,明光心中都会生出不满。昙无国师在芥子世界讲神慧禅师的事,并不是讲给我听的,而是讲给明光听的。他让明光认为,建立无上佛国,本就是昙摩寺的使命。要继位昙摩寺的方丈,自然也要继承这份使命。”
“他死之后,元神化为灵魂源力与佛传明灯融合,践行了自己一生要走的路。他的舍利子最后与明光融合,他的这份执念,自然也会影响到身为继任者的明光。而明光最终决定与承剑府为敌。”
“明光夺走浩然剑种,他并没有杀我,也没有伤害现场的其他人。不管他现在情况如何,我想他心中尚存一丝理智与善念。”
长孙璟囫囵听了一耳朵,觉得不无道理,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长孙璟怎么想都觉得这事难办,如果明光是受到昙无国师的影响,还能想想办法祛魅,如果是他自己黑化了,这件事情就难以善了。
想想昙摩寺传承十几代,最终走向了一条不归路,长孙璟不胜唏嘘。
李璧月没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她永远只会思考如何用最快的方法解决问题。
她问道:“师伯说,陛下曾派出一支军队攻打万年县?”
长孙璟:“是,领兵的将军正是崔成器,说万年县百姓如今人人尚佛,安居乐业,大军若是接近,便众志成城,誓死维护佛子。崔将军奉了圣命,本想与明光约谈,和平解决问题,谁知两人见了一招,崔成器就昏迷不醒,随行副将只好下令撤军。陛下也不想军民冲突,死伤者重,所以暂时压下此事,等璧月你醒来之后再议。”
李璧月点头道:“此事因我而始,也该自我而终。我会下一封战书,与明光约战,解决此事。”
“约战?”长孙璟瞪大眼睛:“先说好,照夜八荒剑我已经收起来了,你可不能再用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想了想,又觉得很是忧虑,“可是如果没有照夜八荒剑,你该怎么赢得过明光……”长孙璟哀嚎:“老天爷啊,为什么都是这种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送命题啊……”
第169章 闭关
万年县有一间寺庙,名为烟华寺。
万年县是小县,烟华寺的规模也不大,前后三进,前面的两进是佛殿,后堂是禅房。
佛殿之内,木鱼声清脆空明,经声琅琅,明光正在进行一日的早课。一卷经文即将诵毕,很快就要到午饭的时间了,随侍一旁的慈秀禅师紧紧盯住佛子的双眼。
慈秀原是烟华寺的主持,管理着这间小庙。如今佛子到了,自然是退位让贤,屈居副手。至于他要盯着佛子的双眼,是因为佛子性情阴晴不定。
有的时候,佛子端正祥和,神情中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这个时候佛子的眼神是温润而忧郁的。佛子会和他平辈论交,会和他一起到饭堂用饭。他如果礼节过重,佛子会心生不喜。慈秀私底下称之为“晴天佛子”。
但是,更多的时候,佛子眼神阴沉,还有几分妖异,不喜欢说话,就算是说话也是发号施令或者自言自语。他如果过于靠近,佛子便会不悦。这时,他需要将午饭单独送到佛子居住的禅房,命僧人们不得打扰。佛子若是不悦,身体气劲外放,强大的威压会让整个烟华寺人人噤若寒蝉。慈秀私底下称之为“阴天佛子”。
慈秀不明白,为何一个佛子会有两般性情,但即使是好说话的晴天佛子,也会回避这个问题,慈秀也只好继续疑惑下去。
木鱼声停,慈秀见明光面带微笑向他走来,心情微松,看来今天出现的是晴天佛子。他上前见礼,道:“我陪佛子去饭堂吃饭。”
明光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向后堂而去。
这时,外面进来了一个知客僧:“佛子,承剑府派了一个人来,说是有府主李璧月的亲笔信,要面呈给佛子。”
明光微微抬起头,在这一瞬间,慈秀见佛子的目光已沉了下来,转换成“阴天佛子”的神态,声音峭冷:“让他进来。”
慈秀悄然无声退后三尺的距离。
很快,夏思槐出现在佛殿之中:“佛子,夏思槐奉府主之命送信而来。府主之意,无上佛国之纠葛,府主与佛子各持立场。个中是非,实难分明,但兹事体大,府主不愿累及无辜,愿与佛子相约,五日之后,在无遮寺金顶一战。府主希望与佛子一战定胜负,若是佛子赢了,府主从此不再干涉佛子所作所为。若是府主赢了,佛子便就此放弃无上佛国之想。”
他呈上一封书信,一边打量着明光。自从无遮寺之后,承剑府忙于救死扶伤,谁也不知道如今的明光究竟怎样了。他名为送信,也是奉李璧月之命暗中观察。
明光眼中寒芒爆闪,那犀利凌烈的表情与他温润的容颜绝不相衬。他冷哂一声,“无遮寺大战之后,李璧月竟然还敢派自己的心腹前来,她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夏思槐不慌不忙,道:“府主说了,佛子如果要动手可以,但是要先还承剑府的人情。”
“人情?”
“府主说了,撇开承剑府和昙摩寺的恩怨不提。去年在海陵,我们府主曾救过佛子的性命。后来,佛子想要离开长安,也是我们府主予以方便。”
重提旧事,明光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他紧绷的身体舒缓了下来,神态也重新变得温和:“请夏司卫转告李府主,小僧定会如期赴约。”
任务完成,夏思槐舒了一口气:“好,那我便告辞了。”
明光又道:“且慢——”
夏思槐回头。
明光又恢复了生硬冰冷的神情:“我不去。”
夏思槐迷惑,还能这么快出尔反尔。
他没来得及答话,明光的语气又温和下来:“李府主是我的朋友,要建立无上佛国,终归要和承剑府把事情说清楚,我一定要去。”
“哼,她害死昙叶师父,又杀了昙无国师,是我们昙摩寺的敌人。”明光又换了一幅神态,咬牙切齿道:“上次是你手下留情,若是让我再见到她,我非杀了她不可。”
慈秀已经习惯了佛子在阴晴两种状态之间随时切换,自己和自己说话,倒是不以为意。看着夏思槐那明显震惊住,嘴巴都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神情,好心提醒道:“夏司卫,佛子最近就是这样的。你在这里稍等,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再说……”
夏思槐瞳孔地震:“他们?”
慈秀小声道:“正是,佛子有两种人格形态。我称为阴天佛子和晴天佛子。唉,最近阴天佛子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晴天佛子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少,也不知是祸是福。”
明光继续自说自话。
晴天佛子:“你要怎样才同意赴约?”
阴天佛子:“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晴天佛子:“什么条件?”
阴天佛子:“赴约之时,你不能出来捣乱,一切由我做主,不然我绝对不去。”
晴天佛子无奈,只好道:“好吧。”他抬头望向夏思槐,道:“请转告李府主,我一定准时赴约。”
一直到重新回到弈剑阁、站在李璧月面前,夏思槐都有一种风中凌乱、不可思议的感觉。
李璧月和长孙璟听了他的讲述,对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道:“精神分裂?”
长孙璟哀叹:“可能是了,明光虽然本性善良,但是在昙无国师的影响之下,对自我的道路产生了怀疑,滋生出了第二人格。也就是慈秀禅师口中的‘阴天佛子’,这个称呼有点拗口,我们姑且称为黑明光。白明光和以前差别不大,但黑明光记恨当初昙叶禅师的事,更因为昙无国师之死仇视承剑府……阿月,如今你失去浩然剑种,肯定是打不过黑明光这个疯子,不如……”
他眼神一转,商量道:“精分是病,有病就得治病,我们不如找找叶衣霜和孙危楼想想办法?”
李璧月摇头:“心病还得心药医……明光会如此,因为他心中还是恨我……”
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昙无国师之事她无可辩驳,为所当为,她也绝不后悔,而昙叶禅师之事,她始终心怀一丝愧疚。明光记恨她,她也无话可说。
承剑府和昙摩寺相交两百年,恩也有,仇也有。她坐在承剑府主的位置上,就必须有所担当。
不仅是明光的事,还有过去的所有事情。
她和明光之间终要一战,为过去的一切划下句点。
她站起身,做下决定:“师伯,这五天,我要到剑堂闭关。”
“闭关?”
“明光的实力如何已无法预测,这个时候我需要好好整理,找出应战的方法。”
“哦,好吧。”
李璧月提着灯笼,沿着供奉历代府主画像的影壁一路向前,最终停留在谢嵩岳的画像面前。画像之上,谢嵩岳独立高崖,负剑而立,与她遥遥对视。
她燃香祭拜之后,跪在画像之前,轻声道:“谢府主,李璧月又来看您了。”
“弟子不肖,前日丢失了浩然剑种,只怕再也无法寻回,特来向谢府主谢罪。”
自醒来这两日,长孙璟没有提起浩然剑种的事,李璧月也没有说,但是两人都知道浩然剑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明光夺走浩然剑种之后,必然已经将龙之三睛合二为一,建立真正的无上佛国。浩然剑种之中历代府主关于剑道传承的回忆,必然也会全部丢失。
这和道源心火的情况还不一样。道源心火虽也被夺,但是玉无瑑这些天已着手将无尽藏全部默写出来,玄真观传承仍在。而承载承剑府剑道的浩然剑种,本不立文字,但由心悟。若是失去,便是永远失去了。
李璧月心中自责,长孙璟是老好人,必不会怪她。楚不则已死,承剑府其他小辈,根本不知道浩然剑种丢失的重要性,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
李璧月愧疚的心情,也只有在谢嵩岳灵前,才能诉说一二了。
“谢府主,李璧月继任两年以来,承剑府虽然慢慢复兴。但楚师兄身死,李璧月难辞其咎,弄丢了浩然剑种,更是愧悔,有负谢府主重托。如今,更遇逆境,五日之后,若是败于明光之手,长安或将万劫不复。”
灵前之人喃喃低语:“承剑府主不可软弱,只有成为参天之柱,才能庇护众人,守护众人。从前谢府主您就是那根参天之柱,如今的李璧月尚在求索的路上。谢府主,我还有许多困惑,您能给我答案吗?”
灯火明灭,对立的人无言。
斯人已经作古,画上的人自然也不会给出任何答案。
香烛燃尽,李璧月向后面走去,直到陈列历代府主本命剑的祭剑台,才停了下来。
她将一柄青绿色的剑取下,感受其中剑意。
剑,是剑者的精神。这十二柄名剑,是十二种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剑意,也是前人们留下的遗泽。
这是她过往的习惯,每次练剑遇到窒碍之处,便会来到祭剑台,与这里的每一柄剑对话,以求启发,求自身的精进与突破。
五日之后,就是约战的日期。她如今失去浩然剑种,实力自然也打了折扣。只有努力求进,才有一线胜机。
可于顶峰之上再求突破,本就是难上加难之事,这一日过去,也是一无所获。
这也是常有之事,她也知欲速则不达,枕着棠溪剑,躺在祭剑台上休息。
第170章 种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神不宁,入睡不久之后就进入了梦乡。
那是在灵州城的花园里,一个有着阳光、花露和蝴蝶的清晨,她正在荡秋千,云翊拿着书走了过来。
他推着秋千轻轻晃荡,一边问道:“阿月,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了要做什么?”
李璧月:“长大的事还远着呢,想那些做什么?”
云翊:“当然要早点想啊,任何事情都要想了才能实现嘛。这是我阿娘说的,说我如果长大了想考个状元,当个大官,所以就要多看书,多多地看书。”
李璧月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她可不想读书,想了想道:“我想要长大了要练很厉害很厉害的武功,天下人没人能是我的对手。”
云翊:“然后呢?”
李璧月:“然后就没了呀。”
云翊:“你变厉害了之后要做什么呢?去打架,欺负大牛二牛他们吗?”
李璧月:“你可真是个呆子,他们现在就打不过我好不好。我要变厉害才不是要打架,也不是为了欺负人。”
云翊疑惑:“我爹告诉我,他练武是为了打架。不是为了打架,那你要那么厉害的武功干什么?”
李璧月琢磨了一会,歪着头:“我还没有想明白。不过没关系,长大还要那么久,我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梦境里画面一转,这次是在承剑府的试剑台。
李璧月十四岁左右,她身体前倾,手握一柄木剑,楚不则站在她的身旁,将她握剑的右臂向上抬了抬,严肃道:“璧月,你握剑的时候,手一定要稳。接下来我会对你使出浩然剑法的第十七式,这一招名叫飞花折柳,是卸人兵器的招式。你只要在我此招之下保住手中剑紧握不掉,今日的练习就算过关。”
李璧月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楚不则拿起另外一柄木剑,一招斜刺过来,李璧月虎口一麻,手中剑应声坠地。
她心想,刚才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不服气道:“再来。”
她这次全神贯注,将全身注意力集中的右手之上,楚不则再次使出“飞花折柳”的剑式,李璧月手中之剑还是被击落。
她倔强不服输,一连重复了十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虽然楚不则并没有不耐烦,李璧月到底是有些泄气,沮丧道:“师兄,我握不住,这一招我应付不来。”
楚不则想了想,问道:“璧月,你有没有想守护的东西?”
李璧月摇头:“没有。”
“没有?”楚不则嘀咕了一下,将木剑塞在她手中:“璧月,你想象一下,现在云翊就在你身后,你要是握不住剑,我这一剑过去,就会打到他。我们再来——”
他挽了个剑花,再次使出用了十几次的一招。
李璧月心想,你揍我可以,想打云翊,那是万万不行。剑锋相撞,李璧月腕口生疼,可是这次,这把木剑仍然牢牢握在她手里。
等接下这招之后,李璧月突然发现防住这一招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只是她之前从来没有用尽全力而已。
楚不则拿出手帕,替她擦去额角的热汗:“璧月,做得很好,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想想你想守护什么。你要握紧手中剑,只要你不向命运屈服,就没有人能打败你。”
黑夜之中,李璧月睁开眼睛,剑堂内烛火飘摇。
她很久没有再做关于过去的梦了,尤其是关于楚师兄的,不由得发了一会懵。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原来刚刚三更。她换了个姿势,将棠溪剑抱在怀里,继续睡去。
梦境之中,她爬上一处高崖,谢嵩岳身负宝剑,站在山巅,俯视山间云海茫茫,山下洪流滔滔,就像那幅画里的一样。
听到脚步声,谢嵩岳回头:“璧月,你来了……”
李璧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她从来没有跟谢嵩岳来过这里。
她鼻子一酸,几乎涌下泪来。挥别过去,多少师长亲朋,只能梦里相见了。
即使是梦中,谢嵩岳也是不苟言笑的,他和蔼问道:“孩子,你来找我,是遇到困难了?”
不知不觉中,李璧月忘了自己是在做梦,也忘了谢嵩岳已死的事,她跪下道:“是。几天前,明光夺走了浩然剑种。李璧月愧对府主,也愧对承剑诸位先辈。承剑府剑道传承,因此断绝。弟子有愧。”
谢嵩岳将她扶起:“璧月,你错了,承剑府剑道传承,没有断绝,也永远不会断绝。”
李璧月:“弟子不明白。”
谢嵩岳问道:“浩然剑种是什么?”
李璧月:“是承剑府的剑道传承……”
谢嵩岳摇头:“承剑府的剑道传承并不是浩然剑种。浩然剑种,顾名思义,只是一颗种子罢了。”
“种子?”
“正是,种子向上破土,向下生根。如果将承剑府传承比作一棵树,最初的浩然剑种就是深埋在地下的根系,并不是整棵树。”
“弟子不明白。”
谢嵩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青松:“一颗种子种下,会发芽抽叶,会开花结果。果实还会生出无数的新的种子,一代又一代继续传承下去。至于原先的那颗种子,早就不重要了。”
李璧月若有所思。
谢嵩岳又道:“承剑府传承至今,已是整整十三代人。两百年间,它抽了无数的新条,长出无数的枝叶,开出了无数的花朵。经历风吹雨打,刀砍斧劈,依然勃勃生长。你、楚不则、唐绯樱、夏思槐、高如松都是生长在新枝上的蓓蕾。每一朵花都会结果,生出新的种子,将承剑府的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这种子并不只是存在浩然剑种里,而是存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只要人还在,种子就还在,你明白吗?”
李璧月心魂一震,她忽然就明白了谢嵩岳话中之意。
六十年前,唐如德奉命东渡。六十年后,唐绯樱负剑西归,蒲公英般流浪的种子终于回归故土。
至于楚不则,他纵然行事偏激,却从未到尾没有想过背叛承剑府。他不屈不挠,坚韧不拔,曾是她身前最锋利的剑刃,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她喃喃道:“我明白了。府主说的种子就是百折不回、永不言退的剑道精神,它不仅存在于浩然剑种中诸多先辈的回忆之中,也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
谢嵩岳眉头舒展开来,开怀一笑:“正是。”
李璧月犹有惋惜:“可是浩然剑种可以提纯浩然剑意,失去浩然剑种,浩然剑法再也无法登峰造极。”
谢嵩岳哈哈一笑:“你错了。真正的种子,不管在什么样的土壤中都能生长开花。自我之道,不假外求。璧月,你好好想想,你的剑法真的需要浩然剑种才能登峰造极吗?”
笑声渐远,李璧月睁开眼睛,竟是南柯一梦。
她看了看,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棠溪,而是谢嵩岳曾经的佩剑“辟天”。
感受掌心传来的那股熟悉剑意,李璧月睡意全消,谢嵩岳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回响。
“自我之道,不假外求。璧月,你好好想想,你的浩然剑法真的需要浩然剑种才能登峰造极吗?”
或许,并不是。
只是她一直习惯了浩然剑种的存在,所以永远不需要逼自己用尽全力,所以她的剑法永远无法登峰造极。
三日之后的黄昏,李璧月终于出关。
出乎意料,在剑堂门口等她的,并不是长孙璟,而是玉无瑑。
夕阳的光影勾勒出青年道士隽美出尘的轮廓,如生长在雪山上的青松,郁郁亭亭,不染尘俗。
李璧月欢喜地迎了上去:“阿玉,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几天,她最担心的就是玉无瑑的情况,毕竟神魂的损伤并非小事,可惜,自己对他们玄真观那些奇奇怪怪的道术是一点不懂,也帮不到他。
玉无瑑微微一笑:“我没事,无尽藏中曾记载有养魂之法。不过修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李璧月道:“没事就好。对了,你特地在这里等我,是不是有事找我。”
玉无瑑点头,“今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玄真观已重建完成,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
“这么快?
他们从泸江回来之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澈才下令工匠重修玄真观,到如今不过一个多月,竟然已经完工,这速度可说是非常快了。
玉无瑑道:“十年前,玄真观只是被查封,除了主殿太清宫被损毁,其余殿宇大多保存完好。陛下命工匠轮班赶修,一个多月也就完成了。”
李璧月道:“好,我陪你去。”
玄真观地处崇仁坊,距离承剑府不过三条大街,二人趋马,一刻钟便到。
作为大唐第一观,玄真观的规模虽然比不上昙摩寺,也建制极大。无数精致殿阁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新建成的主殿太清宫,观中遍植松柏竹梅,清幽谧静,颇有仙家气象。
太清宫中走出十几名道士,这些人年龄有长有少,原在长安其他宫观修行,被新帝一纸谕令迁来。几人知道眼前这么风姿隽美的青年道士就是玄真观将来的主人,连忙过来巴结,行礼道:“见过观主,见过李府主。”
玉无瑑轻轻摆手:“我和李府主随意逛逛,你们忙自己的事即可,不必跟着。”
“是。”道士们一同退下。
玉无瑑久居林下,性子散淡。但他毕竟出身侯府,天生自带一股清贵之气。李璧月与他相处久了,倒不觉得。此刻,到了众道面前,便显出玄真观主应有的风仪来。
李璧月想到玉无瑑以后便要长居于此,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寓居承剑府,心中不舍,又为他感到高兴。好在两地相隔不远,多往来也便是了。
两人沿着新修砌的石板路向后而行,忽地,李璧月看到一旁的庭院露出一座高高的石碑,问道:“那边是什么?”
玉无瑑道:“那是玄真观的天问碑。我今天本来也是要带你去看这座碑。”
李璧月更好奇了,明日大战在即,玉无瑑绝口不提明光和无上佛国的事,偏偏带她来这里看一座石碑,这石碑又有何出奇之处。
她向一旁的庭院门匾上看去,只见上书“天机阁”三个大字。
玉无瑑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向天机阁走去,一边道:“天机阁,是玄真观主专用的占卜之所,用以测算天机。十年前,我的伯父就是在这里问卜于天,求问玄真观下任观主的人选。”
李璧月认真听着。正是那一次的占卜,最终改变了云翊,使他成为今日的玉无瑑。但玉无瑑并不是纠结过去的人,他带她来这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目的。
走近天问碑,高高的碑石上刻着:“承天授命,道法天地”八个大字,石刻久经风吹日晒,显出历史的沧桑陈迹,想必年代已久。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倒与承剑府门口“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八字碑刻相似。她转到天问碑后面,发现这座石碑是驼在龟蛇盘绕的玄武神兽背上。
神兽旁设有香案,香案上一副龟甲被烧至发黄开裂,散发出焦苦的气味。
她心中已有明悟:“你今天来过这里?你测算了什么?”
玄真观被封十年,紫清真人十年前以龟甲占卜的遗迹不可能留存至今,既然天机阁是玄真观主专用的占卜之所,也不会有其他人来。
这一切只能是玉无瑑所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