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彼岸
玉无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并不是在自己住的客房,而是在承剑府所居的拂霜楼,正躺在承剑主府那张雕花大床上。
他目光微移,见李璧月正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伏案处理桌上的文书。显然,他应该是睡了许久,李璧月不放心别人照顾他,所以连公务都搬到卧房来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
分明,他们已经十分熟悉。从六岁,到二十二岁,他像这样看着她何止千眼,万眼。
此时此刻,劫后余生,再次归来,觉得再怎么样也看不够。
李璧月察觉身后的目光,回首走到床边:“阿玉,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玉无瑑坐起身,顺势拥她入怀,“我没事,无上佛国的事怎样了?还有明光呢?”
他自无遮寺回来之后就一头睡去,直睡了整整三日才醒,这中间又发生许多事,李璧月便一件又一件的讲给他听。
明光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新帝上表请罪,自请拆毁昙摩寺,重新回到泸江广化寺修行。李澈本来想允其所请,耐不住太后娘娘求情,最后决定削减昙摩寺规模,遣散四分之三的僧众,只留下那些愿意诚心修行的僧人。
李澈本来对明光又几分生气,想顺其所请,贬谪西南,再为昙摩寺另选住持。但听李璧月讲了当初昙叶和昙无师兄弟两人旧事之后,又改变了主意,命明光继任昙摩寺住持。
承剑府这边,大事已定之后,事情少了许多。唐绯樱请了三个月的长假,说要和陆少霖回那溪一趟。陆少霖决定以后与唐绯樱长居长安,只是他是乌夷族长,这几年少不得两头跑,直到培养出合适的继承人。
长孙璟本来想着要退休,唐绯樱这一跑路,李璧月自然是否了他的退休申请。这几天长孙璟郁闷得不行,让玉无瑑醒了就去陪他下棋解闷。
玉无瑑莞尔,换了身衣服正要出门,夏思槐来报说明光来访。
李璧月和玉无瑑对视一眼,决定还是先去见明光再说。
虽说玉无瑑最终平安无事,但整件事因他而起,明光这几天心中始终感到歉疚难安。
这时见到玉无瑑,更是恨不得将头低到尘埃里。
“玉道君,我……”道歉的话还未出口,玉无瑑打断了他:“明光,那天那串菩提珠你还带着吗?”
他说的是那天无遮寺时,明光手中那一百零七颗的菩提珠串。
这菩提珠串愿属于昙无国师,其中第一百零八颗菩提珠是神慧祖师的灵魂源力所化成。后来菩提珠被李璧月斩碎,又被他的另一人格重新收集起来串好,只是少了一颗。
明光道:“还带着。”
玉无瑑道:“菩提珠,共一百零八颗,指求证一百零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从而得大圆满。我手中还有最后一颗,现在将它还给你。”
他摊开右手,掌心浮现一颗洁白莹润的菩提珠。明光一眼就看出是纯粹的灵魂源力凝结而成,但这绝不可能是原先那颗。
“这是……”
玉无瑑眼角带着笑意:“传灯大师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昙无国师试图建立一个虚幻的世界,并且认为那是彼岸。但现实的婆娑世界,才是彼岸。我们每一个人,心之安处,才是彼岸。’”
明光喃喃道:“心之安处,才是彼岸?”
玉无瑑道:“你的歉意我已经收到,过去的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向前看。”
“向前看?”明光面容仍难掩愧色,“但是因为我的缘故,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一起被毁,里面承剑府和玄真观的传承都没有了,明光难赎其罪……”
虽然李璧月和玉无瑑都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心中始终为此感到遗憾。
“明光,你错了。”李璧月插言道。
她带着两人来到承剑府的最高之处,俯瞰整个长安城,伸手一指:“你看,那边是什么?”
明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承剑府的试剑台,无数年轻的弟子正在夏思槐和高如松指导下练剑。
他下意识回答道:“那些是承剑府的弟子。”
李璧月有顺手指了指不远处:“你看那边呢?”
承剑府地势较高,站在高处远远望去,可见两条街外的玄真观中人来人往。
明光虽不解其意,还是答道:“那些是玄真观的道士们。”
李璧月又道:“你们昙摩寺还有人在吗?”
明光道:“昙摩寺经过这一番大乱,已经有很多人离开了。只有一些真心想要演习佛法的人的留了下来。人数不多,大概还有二三十个。”
李璧月道:“那你觉得是现在的昙摩寺好,还是以前的好?”
明光认真想了想,说道:“山寺虽然清净了许多,但是愿意重新沉淀下来修行的弟子倒是比以前更多了。我想再经过十年的时间,昙摩寺也许会慢慢成为我想要的样子。”
李璧月抬起头,看向长安城,也看向更远的远方,轻声道:“所以,明光,一切都没变。如今承剑府、玄真观和昙摩寺都在。虽然,再没有先辈们可以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能再阻碍我们想做的事。我们想要什么样的世界,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建造了。”
“过去的纪年属于先辈,将来的纪年属于后辈。而现在,是一个崭新的,属于我们的时代。”
“我们继承了先辈的荣光与理想,再将之传承后世,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玉无瑑和明光一起向她看过来,三人目光交汇,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是啊,在过去的纪年中,先辈们披荆斩棘,留下了传承的种子。种子一代一代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再生出新的种子。
他们每一个人是枝上的叶,叶下的花,花结的果,是果实中的种子,也是种子重新扎在地上的根。
每一颗种子,都这万古洪荒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那是生命本身,也是传承本身。
凡人的生年有时会尽,生命的传承永远不朽。
不远之处的剑堂房顶上,长孙璟抱着一只酒葫芦,斜斜靠在屋脊尖角上,脑袋却偏着,看向弈剑阁的的地方。
他分明是看着弈剑阁高处的三位少年,他的目光在那一刹那仿佛透过虚空,看向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啧,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是江湖永远都有少年人。属于我们的纪元已经过去,属于他们的时代刚刚到来,谢府主、温师妹,紫清、青溟两位道兄,还有传灯佛兄,就让我这位硕果仅存的老头子代你们敬他们一杯酒吧——”
他拔出酒塞,猛灌了一口,将剩下的酒酹于青瓦之上,在檐下滴帘成雨。
雨声惊扰了在檐下逗弄松鼠玩耍的裴小柯,裴小柯抱着松鼠爬上屋顶,“长孙爷爷,您倒是会躲懒,跑到在这儿喝酒?”
长孙璟打了一个酒嗝,醺然道:“谁说我在喝酒了,我在看戏呢?”
“看戏?”裴小柯东张西望:“哪里有戏可以看?”
长孙璟指了指弈剑阁顶上的三个人,笑眯眯道:“那边不是。”
“那不是我师父、李府主还有明光小师父吗,哪里有什么大戏啊?”
长孙璟啧叹:“这是你不会看,将来如果有人将这两年的发生的事写成一折故事啊,大概会说他们生于最黑暗、最混沌的纪元,却也以此为开始,创建了更好的世代。”
裴小柯稚嫩的双眼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长孙爷爷,你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啊?”
长孙璟摸了摸他的头:“你现在听不懂没关系,等到了你的纪元,你就能听懂了。因为,你是下一颗种子,也是将来的少年……将来也必有一个纪元是属于你的……”
裴小柯歪着头,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听明白。
送走明光,玉无瑑觉得体乏,回到拂霜楼倒头就睡。
这一觉竟又睡到第二日下午,他醒来见李璧月不在,便到长孙璟处陪师伯下了两盘棋,回到拂霜楼,李璧月恰好处理完公事。
玉无瑑总觉得身边缺了什么,半天想起一人来,问道:“我那小徒弟呢?他平日甚是吵闹,为什么师父卧病在床,这当弟子的看都不来看一眼?”
李璧月抿唇微笑,道:“你那小徒弟原本每天还是会过来看一眼。昨天下午,你睡了之后,观里那些道士说是奉你的命令,来承剑府搬运无尽藏填充玄真观的藏经阁,我想着你既没醒,就让夏思槐陪着小柯过去主事。小柯过去之后,看到玄真观的宫观楼宇,流连忘返,当即就决定不走了。只让夏思槐带了一封信回来。”
“信呢?”
李璧月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玉无瑑打开,里面就一句话:“李府主,师父我就留给你了,玄真观就交给我了。”
玉无瑑愣了愣,随即嘴角绽放一抹清浅的笑:“李府主,能借用你家思槐一用吗?”
李璧月不知他要干什么,还是点了点头,叫了夏思槐进来。
玉无瑑跳下床,到了书桌前,拿了纸笔,写下另外一行字:“吾徒长大了,很是上进,为师甚是欣慰。但你要少吃糖,当心蛀牙。”
他将信塞给夏思槐,又摸出五个铜钱,道:“夏司卫,麻烦你去买一根糖葫芦,和这封信一起给我们家少观主送过去。”
夏思槐不解,为何要信上写少吃糖还要让他去买糖葫芦,疑惑地转头看向李璧月。
李璧月道:“你按照吩咐做就行。”
夏思槐只好拿着信走了。
李璧月这才问道:“为何少吃糖,还要去买糖葫芦?”
玉无瑑:“少吃糖是应该对待生活的态度,而吃糖葫芦才是生活本身。我是告诉他,要好好看家,短时间内,我就先不回玄真观了。”
“啊?”李璧月有些吃惊,“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玉无瑑促狭一笑道:“玄真观主是应该对待生活的态度,承剑府主的夫婿才是生活本身啊。我最近觉得从前陪伴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少,趁现在没甚大事,该好好补偿一下自己。”
李璧月绕了一会,才想明白他的逻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道啃着糖葫芦的裴小柯能不能听懂这随性又自在师父的暗示了。
玉无瑑已爬上了承剑府主那张大床,脱了鞋袜和外衣,坐在床檐,对她伸出手:“阿月,该上岸了。”
“上岸?”
“传灯大师说了,心之安处,才是彼岸。”玉无瑑眉心微漾,齿如含贝,笑容如春风吹拂:“你不上来,我的心就靠不了岸了。”
他这会里衣半敞,分明是说着情话,人却是端着的,仿佛七情六欲都不着一丝颜色,却撩得人从五脏六腑一起痒了起来。
李璧月觉得该找个木头龛子将他供起来,又想将他一层层扒开,从里到外吃干抹净。
人却被那只玉手一勾,没入床帐之内。
屋外,春月如盈,春星灿灿,春风多情,轻拂窗扉。
大抵,这又是一个溶溶春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