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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情移


    元不顺的眼神在一瞬间被点亮了,他挣扎着爬到李璧月脚下:“好,你将佛像还给我,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李璧月:“很好,你身上的白头葛是哪里来的,是谁指使你给陛下下毒?”


    毒杀一国之君,这是足以株连九族、凌迟而死的重罪。一般人听到了这种指控都会立马否认,试图洗脱自己的嫌疑,可元不顺竟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毒药是昙无国师给我的,也是昙无国师让我给圣人下毒。他说圣人已年老失智,这样活着太可怜了,不如早点解脱。昙无国师还说,陛下死后,到了无上佛国,仍然是一国之主,像老奴这样的奴才,将来死后进入佛国,还可以继续伺候陛下……只是这事暂时不能让太子殿下知道,说太子殿下被……李府主你所迷惑,对我佛失去了敬畏之心。但是我佛心怀慈悲,不会怪罪。国师还说了,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不光陛下,将来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还有李府主你们最后都会去无上佛国。国师还说太子殿下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李璧月越听越摇头,无数种情绪同时涌起。


    一者,这件事情果然如她所料,与昙摩寺有关,而且是由昙无国师亲自在幕后策划了一切。


    二者,这昙无国师还是个洗脑高手,元不顺和稽山先生都被他说服得如此彻底。本来佛教乃一国正教,如今行事倒也与邪/教无异。


    三者,没想到昙无国师有如此大的野心,竟计划让太子、皇后还有她李璧月都进入无上佛国,如此说来,昙无国师是不是已经有了将这些人全部杀死的计划?


    不知昙无国师推动这些事情有何目的,难道真的为了充实佛传明灯中的那个无上佛国灵界?


    据明光所言,那处灵界只是昙摩寺始祖神慧大师不忍见世间孤魂野鬼无法进入轮回,而建立的收容之所。昙无国师如此枉杀性命,只为建立无上佛国,不是与神慧大师的初衷相悖了吗?


    还有,如果真如元不顺所言,在昙无国师的计划中,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佛传明灯中的那处灵界真的可以容纳这么多人的灵魂吗?


    她正在梳理个中关窍,那边李澈已是勃然大怒:“昙摩寺不但谋杀父皇,竟然还想谋害于孤还有母后。来人,将元不顺拖出去斩了——”


    李璧月连忙道:“陛下,且慢——”


    李澈朝她这边看来:“璧月,难道你还要替这逆贼求情不成?”


    李璧月摇头道:“殿下,元不顺本就一心求死,殿下杀了他是正中其下怀。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些都是昙无国师捣的鬼,找到他诸多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况且,如今正是国丧,此事毕竟太过骇人听闻,在水落石出之前不宜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李澈的神情略微舒缓下来,道:“还是阿月你想得周到,孤刚才过于冲动了。只想到昙无这老秃在背地里策划这些阴私之事,孤就恨不得……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李璧月道:“请殿下再给承剑府一点时间,李璧月一定会让此事水落石出,给殿下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嘉园地处宣华坊,穿过中堂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曲水,处处可见藤萝缠绕,修竹耸立。微风拂过,还可闻到垣墙上蔷薇的花香。


    虽然地方不大,却精致富丽,一派皇家园林气象。


    陆少霖穿过回廊,见唐绯樱正用鱼钩穿了柳花,在钓水池里的游鱼。大部分的鱼儿围着那浮在水面上的柳花转了两圈又游走了,不过还是有一只蠢笨的游鱼咬钩。


    唐绯樱反应极快,刹那之间提竿,那只金色的锦鲤就这样落入铜盆之中,激起朵朵水花。在盆中还有十几尾各种花色的锦鲤,一边吐着水泡,一边摆动着尾巴。


    唐绯樱见到陆少霖走了过来,献宝一般将铜盆捧了过去,笑靥如花:“少霖,你看,我钓鱼的技术不错吧。”


    陆少霖无奈摇头,“绯樱,这些锦鲤是太子让人养在池中观赏用的,你好生生地钓它干什么?而且,我听说这锦鲤也并不好吃……”


    唐绯樱抿唇笑道:“谁说我要吃了。少霖你没有听说过吗,锦鲤可以给人带来好运。有了这一大盆锦鲤,保证你洪福齐天。等那位叶神医一到,就药到病除,恶疾全消,长命百岁。”


    陆少霖心中微暖,他下意识摩挲着左臂之上的长命缕,“绯樱,多谢你。”


    唐绯樱嘻嘻笑道:“谢谢就不必了,我现在呀,只希望那位叶神医赶紧治好你的病,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回承剑府去。”


    陆少霖心思一动:“你想回承剑府?”


    唐绯樱道:“当然。我刚才出门听到消息,说承剑府又在办一桩大案子,就连长久不管事的长孙师伯都出动了。这种时候我当然该回承剑府,让高如松、夏思槐他们都知道我的厉害,而不是宅在这院子里无所事事,整天陪着一个病人,都要无聊死了。”


    陆少霖眼神一黯。


    唐绯樱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遮掩道:“少霖,这里阴凉,我先陪你回房休息吧。”


    两人一路穿花拂柳,往前院而去。陆少霖想起唐绯樱方才的话,心中有种微妙的不适感。


    其实这种不舒服并非方才才有。自从进入长安,他就感觉到他和唐绯樱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


    从前在那溪的时候,他们萍水相逢,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也并不敢对这位明媚张扬的女子产生非分之想。


    唐绯樱对他说,“你二十岁还没有娶妻,也没有体会过人间极乐之事,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想想还真是可怜,不如就做我的情人如何……”


    就像飞蛾无法拒绝烈火,他也无法抗拒这样直白的诱惑,便答应成为她的情人,后来又在她的引领之下,体会到色授魂与的人间至乐。


    人都是贪心的动物,有了爱,就渴求欢愉,有了欢愉,就渴求能一直得到这样的爱与欢愉。


    自那之后,他对生多了期盼。


    所以当李璧月告诉他,他的毒症或许有解法,他就毫不犹豫地跟着承剑府的人到了长安。


    刚刚得知他要去长安的时候,唐绯樱虽感意外,倒也十分欣喜,对他很是热忱,一路给他介绍中原风光。一路之上,他们乘坐同一辆马车,一路耳鬓厮磨,情意缱绻。


    可是,到了长安之后,一切就变了。李璧月让唐绯樱留在嘉园,名义上是保护,也是为了给两人更多共处的机会。唐绯樱虽接受了这个安排,但是陆少霖能感觉到她其实并不开心。


    这些天以来,他明显感觉到唐绯樱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她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她心不在焉,也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和他腻在一起,常常一个人呆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钓鱼、抓鸟,或者是找找其他的乐子。


    他清晰地感知到,她对他的爱正在消失,只是因为李璧月的要求才留在他身边。虽说她尽量不表现出来,但两人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情人的热情消退,他又怎会没有感觉。


    两人回到前堂的时候,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夏思槐正从外面进来。唐绯樱雀跃着上前,惊喜道:“夏思槐,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承剑府事忙,府主让你叫我回去,要对我委以重任,对不对?”


    夏思槐努嘴道:“最近府里确实事忙,太子殿下派了东宫右率卫崔成器崔小将军来帮府主。府主说了,你好好留在这里陪着陆公子就行了。昨日叶神医来了,我今次来,是府主让我带叶神医过来给陆公子瞧病的。”


    车夫拉开帘子,一身青衣的叶衣霜下了车,拱手道:“两位便是陆公子和唐姑娘吧,在下药王谷叶衣霜,是受李府主邀请而来。”


    陆少霖拱手回礼道:“在下陆少霖,劳烦叶谷主专门为我跑这一趟,心中不胜感激。叶谷主,里面请——”


    进了中堂,叶衣霜便着手给陆少霖诊脉。她诊得很仔细,左右双手的脉象都看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又道:“陆公子,我需要你的一点血。”


    她取出银针,刺入陆少霖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滴入瓷瓶之中,叶衣霜看了看,直言道:“陆公子,虽然承认自己无法救治病人,对一个大夫来说是十分挫败之事。但是我也必须承认,陆公子身上的毒,是多种剧毒混合而成,十分棘手,是我前所未见,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分辨各自毒性。”


    陆少霖神情一僵,叶衣霜之言,对他无异于沉重的打击。


    他看向窗外,将双眸放空,轻声道:“叶谷主尽力而为即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也是我命数如此,怨不得他人。”


    屋内的氛围瞬间冷清了下来,更冷清的是陆少霖的面容。原本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随着叶衣霜的这句话褪去了,仿佛是一尊碎而未破的细瓷。


    身为医者,叶衣霜敏锐地察觉到陆少霖的心理变化,宽慰道:“陆公子也不必灰心,我只是说此事棘手,并不是说全然无救。这几天我会留在嘉园,研究你的血液,寻找一切可能的解法。”


    陆少霖勉强笑了一声:“多谢。”


    这时,唐绯樱眼珠子一转,对叶衣霜道:“叶姐姐,你既然要留在嘉园,少霖就交给你照顾,我就不留在这里了。我知道长安城最近出了大事,府主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我得回去帮她。”


    叶衣霜迟疑道:“我照管陆公子,当然没问题,照顾病人本是医生的天职。但是,我想陆公子肯定更加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


    唐绯樱嘀咕道:“哪有,我们都腻在一起二十多天了,他早就嫌我烦了,怪我扰了他的清净,巴不得我早点走呢。”她凑到陆少霖跟前,使了个眼色:“少霖,你说是不是呀?”


    陆少霖心中一痛,明知她是想趁此机会摆脱自己,嘴上却道:“绯樱既然想回承剑府就先回去吧,这边有叶谷主就行了。”


    唐绯樱笑道:“好嘞,你好好配合叶谷主的治疗,回头等我得空了再来看你。”


    她一步三跳地往门口走去,回头一看夏思槐还杵在原地,吆喝道:“夏思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两人出了门,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尽头,陆少霖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门口,直到叶衣霜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叶衣霜叹了一声,“陆公子何必口是心非,你方才……明明是希望唐姑娘能留下……”


    陆少霖苦笑道:“她的心早就不在这里,我留她又有何用?”


    ***


    唐绯樱骑着马,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承剑府那“承天授命,道法自然”的牌坊之下。


    牌坊之下,李璧月与崔成器并肩而立,正在清点人马。昨日从太极宫出来,李璧月最终决定带人先查封昙摩寺再说。昙无国师如今不知所踪,他是昙摩寺的主持,长安几桩案件背后又都有僧人的影子,昙摩寺自然是无法撇清关系。


    昙摩寺寺僧数百,兹事体大,承剑府的人手不够,分量也不够。李璧月和崔成器商议之后,决定由崔成器带着东宫的人出面,承剑府在后压轴,以免有人脱逃。


    唐绯樱飞马到李璧月面前停住,叫道:“姐姐,我回来了。”


    李璧月心中有异,问道:“绯樱,我不是让你保护陆公子的安全吗?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唐绯樱道:“嘉园那边本来就有太子的守卫,而且叶谷主在那里,哪里就缺了我一个。我知道姐姐如今在办一桩大案,正是我立功的时候,窝在陆公子那里能办成什么事?”


    李璧月心想,唐绯樱说的也有理。她本来有心历练唐绯樱,让唐绯樱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如今正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她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天的行动就由你和这位崔将军一起行动,查封昙摩寺,不可让一个僧人逃脱。”


    崔成器早已看到那边英姿飒飒、明媚艳丽的女郎,拱手道:“东宫右率卫崔成器,见过唐阁主。”


    崔成器出身博陵崔氏,自有世家风姿。他五官俊美,剑眉斜飞,目若秋星,鼻梁高挺,嘴唇如削。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陌刀,更显然英姿勃然,清贵无方。


    唐绯樱一下子看呆了。


    她这段时日整天和陆少霖在一起,看惯了清雅隽秀的美男子,乍一见崔成器这种怒马鲜衣的少年将军,觉得养眼非常。


    她脸上浮起明朗的笑容:“那这段时间,要请崔将军多多配合指教了。”


    她很快清点好承剑府的人马,与崔成器并辔而行:“崔将军,我们走——”


    第152章 查封


    夏思槐远远望着唐绯樱和崔成器离开的背影,小声嘟哝了一句:“哼,水性杨花的女人——”


    李璧月没听清楚,问道:“思槐,你说什么呢?”


    夏思槐心里憋不住话,“府主,我早就说你该管管绯樱,不该让她和陆公子谈情说爱,更不应该把陆公子弄到长安来。如今陆公子那边解毒没有着落,唐绯樱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就又另结新欢,我看陆公子早晚会被她给气死。”


    李璧月侧头看向唐绯樱离开的方向,狐疑道:“你是说绯樱和崔小将军,应该不会吧?他们不是刚认识吗?”


    夏思槐:“怎么不会了?她和陆公子也是没认识几天就看上了。你看她刚才看崔将军的眼神,多半就是有意思。”


    “思槐,你这是对绯樱有偏见。”李璧月摇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以后再说。绯樱既然和崔将军查封昙摩寺,保不齐寺中僧人会有人乔装打扮逃脱出城,你持我印信,下令封闭长安九处城门。每处城门,皆派我们的人把手监督,不论是谁,想要出城,必须得到承剑府的允许才可离开。”


    “是。”夏思槐领命去了。


    李璧月拾阶而上,准备回到弈剑阁。捕雀的落网既已备好,她也该做好准备,等待鸟雀自己落入其中。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阿月。”


    李璧月一转头,只见玉无瑑从后面快步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李璧月奇道:“阿玉,你怎么回来了。陛下不是说要你留在宫中做醮事吗?怎么这么快就放你回来?”


    “醮事从昨晚你们离开之后持续到今天早晨,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陛下已经请了他人接手。”


    玉无瑑道:“大概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还有昨天元不顺的那一番话让陛下很是不安,他始终觉得这一切的祸事都是因为去年太远那一场地震,李屿破坏了龙脉所致。他希望我尽快去太原一趟,修复龙脉,我打算下午就启程。”


    “这么快?”玉无瑑这次回到长安,一共就没呆几天。按照她原来的计划,应该是等她有空之时,陪他再去太原一趟。


    玉无瑑:“君命难违。”


    “好吧,虽然说如今太原太平无事,但是以防万一,我让长孙师伯陪你走一趟。”


    玉无瑑知道李璧月定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便应道:“好。只是如今京城动荡,远比太原更加危险,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李璧月轻轻“嗯”了一声。


    ***


    昙摩寺。


    讲经堂。


    明光在蒲团上结跏趺坐,看向经堂下方的僧众,心中轻轻吁叹了一声。


    他这次从泸江回到昙摩寺,不仅昙无方丈不知所踪,寺里的僧人也十不存一。从前足可容纳数百名僧人的讲经堂,也仅仅只有数十人来上今天的早课。


    好在经过这样的动荡与挫折,愿意留下的僧众倒是比以前虔诚许多。每次早课结束,都有弟子留下来向他虚心求教,这也让他的内心安定了许多。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今天的早课:“今天本师要讲的是《华严经》中一则,‘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菩萨初心’即是真如。如花蕾含苞之时,所生与春争发之心便是‘初心’。如黄莺出谷之时,所生初试鸣啼之心便是‘初心’,如我佛弟子入梵门之时,所生清净心、智慧心、慈悲心等,如春华争发,如黄莺初啼,动念时便已无念,是梵之心。若再起心动念,便都是执着和妄想,便是‘后心’了。‘二心’不同时,即是说‘后心’与‘初心’不可同时存在。我佛弟子,若生出‘后心’便‘初心’不具,便再无法修成正果,众弟子须戒之……”


    就在此时,一名小和尚跌跌撞撞闯入经堂,大声道:“明光师兄,不好啦。承剑府和东宫的人来了,他们说要查封昙摩寺,所有的僧人都要带走听候审问。”


    小和尚是文殊院的弟子明空,看起来年龄比明光还要小一些。


    “什么?”明光一惊,随即冷静下来,问道:“是李府主亲自来的吗?”


    明空答道:“不是。是承剑府的唐阁主和太子府一位姓崔的将军。”


    明光道:“可知是什么原因?”


    明空道:“他们说最近长安城有许多人受到僧人蛊惑自杀,说是我们昙摩寺在幕后指使的……”明空年纪小,少不经事,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如今昙无方丈不在寺中,我们昙摩寺只能任人宰割。明光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


    讲经堂之中,年龄大一些的僧众义愤填膺。


    有的道:“承剑府欺人太甚,看到我们昙摩寺如今落魄了,便来落井下石。我们昙摩寺如今还有僧众数百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们和他们拼了——”


    有的道:“佛子,我们应该把消息送出去,昙摩寺如今虽落魄了,可从前昙迦方丈在时,和京城中的一些达官贵人都有交情,就连几位宰相也常来我们昙摩寺敬香参禅,我看不如派人告知消息,一定会有人来解围……”


    还有的道:“佛子,昨日圣人薨了,皇后娘娘不是还让你入宫去做法事吗?你快点入宫去求皇后娘娘,太子……不,现在是皇帝陛下虽然一向不喜欢我们昙摩寺,可是太后娘娘却一向是吃斋念佛的。皇帝再怎样,他还能不听太后娘娘不成……”


    众僧你一言,我一语,数十双眼睛却齐刷刷落在明光的身上,只等他拿主意。


    明光从前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可他也知道,国师不在寺中,他因为“佛子”的身份,他已经是众人的主心骨,肩负着昙摩寺以后的命运。


    他想了想,道:“众位切勿冲动,我认识承剑府的那位唐姑娘,我先去与她谈一谈,问问其中因由。”


    明光站起身,带着众僧来到山门之前,很快就看到与崔成器并立在山门之前的唐绯樱。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唐阁主,不知昙摩寺所犯何罪,承剑府带人犯我山门,拘捕我寺中僧人?”


    唐绯樱看到明光,微微一怔。


    她今日从嘉园那边出门,主动找李璧月领了查封昙摩寺,拘捕和尚的“重要任务”,可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是两眼一抓瞎,完全不知道的。她更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明光。


    从前在海陵的时候,她就看到明光跟在李璧月身边,知道两人之前也算朋友。


    这次从泸江回长安,明光就一直和承剑府的车队在一起。同行二十多天,她对这位温润□□的佛子印象也算不错。也了解对方的为人,应该也绝不至于和李璧月口中的大案有什么关系。


    此刻面对明光的诘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脑子一下子卡壳了:“啊……这个……那个……我……”


    她吞吞吐吐、磨磨蹭蹭,一时有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的恍惚之感,只懊恼自己出发之前没问清楚。


    旁边的僧众气焰顿时嚣张起来:“怎么,承剑府不会以不知所谓的罪名随意到我们昙摩寺抓人吧——”


    这时,一旁崔成器从怀中摸出一纸诏令来,念道:“诏曰:今日京中诡案频发,常有庶民无故自尽,经查多为僧人蛊惑。为厘清真相,诏命承剑府并东宫右率卫,查封昙摩寺,缉拿僧人,查出始作俑者严惩之,以免无辜百姓受害。来人,将这些和尚都抓起来。”


    他面容冷峻,声音严厉。他一声令下,东宫率卫一拥而上,将僧众围了起来。


    明光脸色青白,他看向唐绯樱:“唐阁主,我不信东宫的人,但我相信李府主。你告诉我,崔将军所言一切都有实证吗?”


    这一问又问到唐绯樱的盲区了,见她又开始眼神犹疑,崔成器掏出一枚木制佛像,抛了过去,淡声道:“明光佛子,你想必认识这尊佛像上的人吧……”


    明光接住佛像一看,脸色倏然一变。这佛像小则小矣,却雕刻得惟妙惟肖,正是他本人。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崔成器:“那些自杀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佛像,而且根据承剑府事后调查,那些受害者死后,明光佛子都曾去过他们家中,给他们做法事。明光佛子,你扪心自问,这些人的死亡都和你没有关系?和昙摩寺有没有关系?”


    明光浑身一震。他自然记得,自他回长安之后,就接连做过好几场的法事。最早一次是在樊家,也正是那一次,他发现了佛传明灯的秘密,可以超度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出于对死者的悲悯,后来再有人邀请他做法事,他都没有拒绝。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自杀。


    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就在他回到长安的几天,那么多人自杀,又凑巧都邀请他去做法事。


    他双手合什,一双明澈的双眼看向唐绯樱,“明光无法自辩,亦不敢拒捕。只望李府主能辨愚识奸,早点查出真相,以免更多无辜之人受害。”


    唐绯樱被他看得有些歉然,毕竟两人认识,若是换一种情况,出于朋友之义,怎么说也该帮忙说情,而不是亲自带人来抓他。她最终道:“明光禅师,你知道我们李府主的为人,是绝不会冤屈一个好人。只要最后查明你与此事无关,承剑府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明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崔成器一挥手:“拿下——”


    东宫率卫上前,将明光捆了个结结实实。


    昙摩寺众僧未料明光只问了两句话,连事实都没有搞清楚就束手就擒,大声道:“佛子,不可啊。我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他们的……”


    有人痛骂道:“你们承剑府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也有人道:“我看就是因为我们昙摩寺和他们有过节,他们趁着昙无方丈不在,落井下石……”


    也有人道:“承剑府狗仗人势,我们和他们拼了……”


    ……


    然而身为佛子的明光坦然就缚,昙摩寺纵然有心反抗,也失去了主心骨。除少部分逃逸,一众有职级的堂主、监院、知客、典座和入寺三年以上的高级僧人都被缉捕,其余比丘和小沙弥则被押往各自所属僧堂,就地看管审讯。


    唐绯樱舒了一口气,这次的任务总算顺利完成。她与崔成器各自收拢队伍,一起往昙摩寺的山门走去。


    两人在昙摩寺长长的通道中穿行,看着如同迷宫一样的佛殿、经堂与禅堂,也觉得叹为观止。


    不知为何,唐绯樱总感到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她四处张望,却又什么也没有。


    她停下脚步,对崔成器道:“崔将军,你说这昙摩寺的房子这么多,会不会还有人藏在哪个别人不知道的角落里。”


    崔成器道:“这也难说。但若再详细搜查,需要花更多时间。你我还是先将这些和尚押解到承剑府,其余诸事,再等李府主的决断。”


    唐绯樱点头:“你说得有理,我们先回去吧。”


    她又走了数十步,可是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还越来越强烈了。她不动声色,继续向前,却在经过地藏殿时遽然回头,袖刀一甩,激射向地藏殿中那尚燃着青烟的巨大香炉。


    炉烟袅袅中,一个身形矮瘦的童子从一人多高的香炉中飞出。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朝唐绯樱这边袭来。骤眼望去,那是一个内外有刃、灵活多变且飞速旋转的银环。


    唐绯樱猝不及防,急忙闪躲,那玩意却如影随形,跟着追了过来。


    唐绯樱来不及拔剑,只好以袖刀与之周旋。可这玩意灵活机动,唐绯樱发了几刀,都没有打中,那圆环却越来越快,攀上她的胳膊,圈入其中。很快,那圆环的圈越来越小,只要圆环彻底绞死,她的右手便会被切下来。


    圆环最里面的刃已割破血肉,唐绯樱脸色煞白,如果失去右手,她便从此再无法使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一刻,一柄细长的刀斜插入银环之中,与那银环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小的频率相撞,叮叮砰砰几声之后,银环的圈形重新放大,刀尖一挑,将它甩了出去。


    唐绯樱得了喘息之机,长剑出鞘,与崔成器一左一右,夹击矮童子。


    矮童子见已失先机,他就地一滚,身体像一个圆球,往昙摩寺的原墙边滚去。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冒出紫色的有毒烟雾,将他的整个人包裹起来。唐绯樱与崔成器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那股紫烟攀上围墙,消失在长安城中。


    崔成器喃喃道:“这是什么邪术?”


    唐绯樱道:“这不是中原的武功,而是来自东瀛的忍术。”


    “忍术?”


    唐绯樱:“忍术是东瀛的武技。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忍者擅长藏形匿影,易容改扮,潜伏暗杀、暗器毒药等等。我曾在东瀛长大,对忍术也略知皮毛。刚才那个人在忍术上的造诣远胜于我,能够藏在佛殿的香灰之中这么长时间。若非我学过忍术,几乎被他瞒过。”


    她叹了一口气:“可惜,还是被他逃走了。”


    崔成器:“看来这昙摩寺果然有古怪,我们还是先回去,将这边的情报报告给李府主知情,相信李府主自有成算。”


    唐绯樱“嗯”了一声,她走了两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天旋地转,向地上倒去。


    可未及倒地,便感到自己的身体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


    崔成器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好,那玩意儿上面有毒——”


    崔成器扶着唐绯樱在地上坐下,看向她的手腕,只见刚才被银刃割伤的伤口呈紫色,正流出黑色的毒血,而且紫色的地方正向手臂上方蔓延。


    “唐姑娘,你中毒了。事急从权,崔某得罪了。”崔成器握住那白玉般的臂膀,低下头,嘴唇已覆了上去,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


    唐绯樱浑身无力,却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酥麻酸痛的感觉直冲心房。她抬起头,只见崔成器那张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清贵无方的世家公子眼下正半跪在她的身前,为她吮吸毒血,那张薄唇沾了她的血,有一种秾丽的特别美感。他的头发散落在手臂上,随着崔成器的动作上下摩挲,让她觉得有些痒,竟至于慢慢忘了疼痛。


    即使大唐民风开放,崔成器此举也大违礼制。唐绯樱感到自己躁动不安的这颗心在这一刻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想,如果不是陆少霖,她这会应该会趁此机会将太子府这年少有为的少将军搞到手,来一场因缘邂逅的恋爱。


    她正想入非非,崔成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起身,道:“毒血已经吸出了,保险起见,唐姑娘还是要赶紧去找个大夫看看。你试试,能起身吗?”


    “能,当然能。”毒血被逼出,唐绯樱觉得先前那股眩晕感已经消失无踪,她站起身:“多谢崔将军相救,等这桩案件了结,我请你到长安城最好的酒楼多谢。”


    崔成器勾了勾唇,眉眼浮出笑容:“好啊,能与唐阁主这样的女子结交,是崔某的荣幸。”


    他打了个呼哨,东宫的率卫牵了两匹马过来。两人一人一骑,收拢队伍,带着被拘捕的僧人往承剑府而去。


    回到承剑府时,已是傍晚。


    李璧月交代周宁将这些和尚分别羁押,又特意嘱咐要对佛子明光特别礼遇之后,回到前院,见崔成器仍带着东宫属卫站在前院,唐绯樱与他站在一起,两人举止暧昧,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璧月想起夏思槐上午那一番话,此刻越看越觉得两人有什么。仔细思之,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连她都是昨天才认识这位东宫的少将军,唐绯樱更是与他第一次见面。


    崔成器注意到他的目光,微笑道:“李府主,不知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崔某去办?”


    李璧月道:“今日崔将军辛苦了,东宫的率卫们忙了一天,便早点回去休息。昙摩寺势大,想必长安城还有不少僧人藏匿,这几日还要劳烦崔将军多辛苦一些,不可放过一人。再有他事,我会让夏思槐请崔将军过来商议。”


    崔成器道:“是。”他又看向唐绯樱那边,目光流转:“唐阁主,崔某家中有一座牡丹园,如今花开得正盛。七日之后,正是长安城的牡丹节。虽说如今先帝薨逝,民间禁绝宴会,游乐。但是在自己院子里赏花,应是无妨,不知唐阁主可愿意与崔某同赏牡丹……”


    “七日后……牡丹节……”


    唐绯樱没想到崔成器这么主动,她这边才刚刚意动,对方就提出邀约。她心一热,差点就要点头答应,总算在最后关头想起陆少霖,自己如今也算名花有主,就算看上这东宫的少将军,也该先分手再说。


    脚踩两只船,这也太容易翻船了。


    她赶紧找了个借口:“咳,承剑府如今正在办案,恐怕无暇他顾,还请崔将军见谅……”


    见她拒绝,崔成器眼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崔某唐突,告辞。”


    第153章 齿痕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李璧月就算太迟钝也感觉不对劲了。


    崔成器离开之后,李璧月问道:“绯樱,你和那位崔将军,你们之间……”


    唐绯樱倒是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崔将军长得十分英俊,咳,陆少霖虽然也好看,但我和他也好了两三个月,有些腻烦了……现在觉得崔将军也不错……”


    她十分疑惑地看着李璧月:“姐姐,你说你怎么能从小到大就只喜欢玉道君一个人呢?那得有多无趣啊……”


    李璧月:……


    她愣了半晌,方才道:“绯樱,你和陆公子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你们吵架了?闹矛盾了?他对你不好?”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我们之间也没有矛盾,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唐绯樱神情茫然:“其实我知道,姐姐你让陆少霖到长安来,是为我着想。姐姐觉得他人不错,希望我能和他有一个好的结果。可是我也搞不明白我自己,为何总是那么轻易喜欢上不同的男人,可是又好像没有非谁不可……”


    李璧月顿时觉得头痛起来。


    世间情爱是无因的,于她而言,云翊就是那只她偶然闯入她生命中的蝴蝶,他就那样出现了,她抓住了那只蝴蝶,从此只爱那一种斑斓。


    只是这世间还有无数种不同的蝴蝶,她并不能十分理解唐绯樱,却也知道自己自以为是的安排武断了。


    她想了想,最后道:“绯樱,人生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陆少霖也好,崔成器也好,你好好想想,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张好看的脸,还是其他的东西,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唐绯樱道:“好吧,姐姐,让我再好好想想。对了,姐姐,今天在昙摩寺的地藏殿,我和崔将军遇到一个从东瀛来的忍者……他用一只灵活机变的银环为武器,武器上淬了毒,十分难缠。我和崔将军与他缠斗一阵,让他伤了胳膊给跑了,姐姐下次要是遇到这个人,要多加小心。”


    “银环?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又矮又瘦的童子?”


    “是,难道姐姐你已经见过他了?”


    “不错,那天我和玉无瑑到永和坊查案,就遇到这个矮童子袭击,最后让他跑了。当时我只觉得这人武功身法与中原不一样,没想到是东瀛来的忍者。不对知昙摩寺什么时候会和东瀛人有关系了?”


    唐绯樱:“姐姐,你忘了,昙摩寺的那个老和尚不是曾经到东瀛传教吗?他的弟子中有东瀛来的徒子徒孙也毫不稀奇。”


    李璧月微微皱眉:“你说那矮童子是传灯大师的弟子,这应该不可能吧……”


    以传灯大师的品性与为人,怎么会有这种一身邪性的弟子?


    不,也不是不可能。昙叶是传灯大师选定的继承人,可是昙无国师一样是传灯大师的弟子……传灯大师在东瀛传教多年,或许真的有东瀛之人仰慕中原佛学,来到昙摩寺修行。


    只是此人听命于谁?是那个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昙无国师吗?


    她看向唐绯樱:“你说那圆环上淬了毒,可还要紧?”


    唐绯樱:“我已经处理过了,不碍事。”


    李璧月道:“东瀛异毒,还是小心点好。叶谷主如今也到了长安,你也可以让她给你看看。我们将来很可能还会遇到那个忍者,若叶谷主能提前配置出解药再好不过。”


    “哦,好。”


    ***


    唐绯樱回到嘉园时已是黄昏时分,问了仆人,得知叶衣霜住在西北角的水月楼,与陆少霖居住的主楼有一定距离,很是清幽。


    算了算时间,这会正是陆少霖吃晚饭的时候。从前的这个时候,她每晚都会陪他一起吃饭。但她这会颇有些心虚,并不想见到陆少霖,尽管肚子还饿着,她还是决定先去找叶衣霜再说。


    水月楼中灯火亮堂,却是一片幽静。唐绯樱进门的时候,见到叶衣霜抱着一只剑匣向内室走去。见到她,叶衣霜道:“是唐姑娘,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唐绯樱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口,道:“我今天遇到一个在兵器上淬毒的敌人,虽说没什么大事。姐姐说叶谷主你是毒中圣手,让我来找你看看。”


    叶衣霜颔首道:“那你跟我来吧。”


    唐绯樱跟着叶衣霜进了室内,叶衣霜却并没有问她中毒的事。她将剑匣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一柄玉剑来。剑身以纯净的玉石制成,散发着莹润的蓝色光芒。


    唐绯樱自己是用剑的,到了承剑府之后,也见了不少绝世好剑,却没有哪一柄像叶衣霜手中玉剑那般灵气逼人。


    叶衣霜坐在桌前,取出一张白色的绢帕,将灵剑轻轻拂拭了一遍。她的眼中满是爱怜,就像手中之剑是她的恋人一般。


    然后,她拿着剑,一剑划向自己的手腕,殷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


    唐绯樱惊呼一声:“叶谷主,你这是干什么?”


    她原以为叶衣霜只是喜欢自己的玉剑,所以拿出来拂拭保养,万没想到叶衣霜竟然是举剑自残。她一边去抢叶衣霜手中的剑,一边道:“叶谷主,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至于割腕啊……”


    叶衣霜却十分淡定,她将玉剑放置在绢帕之上,放任鲜血滴落在剑身之上。红色的鲜血在玉剑之上缓缓流动,很快就像一层薄膜一样将剑身包裹起来,却没有一丝一点滴在帕子上。


    又等了一会,鲜血终于完全渗透进入剑身之中,玉剑重新恢复了原先玉石的光泽。


    叶衣霜拿起剑,放在宫灯之下,目光却看向与宫灯相反的方向。唐绯樱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只见影壁前方原有一处帷幕,帷幕之上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似乎是一名少年,他似乎背着一柄剑,背朝着她们站立。


    他一动不动,唐绯樱却感觉他似乎是有生命的。而且不知为何,唐绯樱看着这道影子,心中不自觉油然而生一种萧瑟怆然之感。


    这时夜风吹入,宫灯闪烁几下,那少年的影子凭空从帷幕上消失不见了。


    唐绯樱心中诧异,这房间里分明只有叶衣霜和她两个人,方才这个少年的影子是从何而来,难道问题是出在这柄玉剑之上?还说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狐疑地看向叶衣霜:“叶谷主,刚才那是?”


    叶衣霜将剑收起,放入剑匣之中,嗓音低涩:“那是我的爱人,也是这剑中的剑灵。我以自身鲜血养剑,也只能偶尔能以这种方式见他一次,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


    “剑灵?难道他已经……”


    叶衣霜眸光一黯:“不错,他已经死了。而且是为我而死。”


    唐绯樱无意窥得这样的隐私之事,顿时觉得局促起来:“对不起,我……叶谷主,你节哀……”


    叶衣霜抬头,“没事,这样的结果,于我已是万幸。我只是遗憾,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死后才知道追悔过去,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看向唐绯樱,“唐姑娘说你今天中了毒?”


    唐绯樱点头:“是一个来自东瀛的忍者,在兵器上淬了毒。虽说我如今也没什么事,但璧月姐姐说,若是叶谷主能配置解药,也是有备无患。”


    叶衣霜点头,让我看看。


    唐绯樱抬起胳膊,宫灯照亮她臂上那道浅浅的伤口,唐绯樱这才发现伤口边上有一圈牙齿痕。那应该是崔成器替她吸出毒素时留下,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但是那齿痕并没有完全消退,红色的印记明显比周围的皮肤颜色更深,带着些许情色的旖旎。


    唐绯樱有些不自在,正想找个理由遮掩过去,叶衣霜已经开口问道:“有人帮你将毒素吸了出来?”


    唐绯樱脸色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叶衣霜看她神色,问道:“对方是个男子?”


    唐绯樱点头:“是东宫率卫崔成器将军,当时我是和他一起遇敌。”


    叶衣霜看了看门口的方向,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以伤痕来看,这毒十分厉害,幸好当时崔将军不顾自身安危帮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这里有一瓶清宁丹,可以去除你体内的余毒。但是仅凭一点余毒,无法配置解药。你下次遇到对方,还是要多小心。”


    唐绯樱站起身来接过丹药:“多谢叶谷主,那我先回去了。”


    她一抬头,只见房间门口竟站了一人。


    陆少霖脸色苍白,浅色瞳眸沉沉,不知已在门口站了多久。


    她心中一慌,匆忙用将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齿痕。


    陆少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向外走去。他的手劲很大,将唐绯樱的手臂箍得生疼。唐绯樱本来心虚,又是在叶衣霜居住的水月楼,也就不再挣扎,一直到出了水月楼,她才一把甩开他的手:“陆少霖,你发什么疯?”


    陆少霖回过头,眼眶泛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出声:“你今天出去,和那个崔将军……”


    他话说到一半,唐绯樱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打断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今天遇到东瀛来的杀手,不小心中了毒,是他救我,要不然我早就死了。”


    陆少霖眸中情绪如翻滚不息的暗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含义不明,唐绯樱却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管她臂上的齿痕是怎么回事,他是问她对崔成器有没有想法。


    “我……”唐绯樱别过眼神,吞吞吐吐起来。


    她今日来嘉园,本就存了和陆少霖分手的意思,可话在舌尖上转了几圈,又吐不出来了。


    她不是第一次和人提分手,可陆少霖和她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诚然,回首每一段感情,开始都是她主动,但从前,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真心爱过那些前任们,那些人都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她对他们都不会有任何的愧疚。


    可是,陆少霖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爱陆少霖吗?


    她从来没有爱过,自然是无法回答。


    她自己想了想,除去当初的见猎心喜,大抵是由于这一路同行,她多多少少陆少霖身上倾注了一些注意力导致的。就像旅程无聊,身边又恰好有一只善解人意,伶俐乖巧的猫儿,她就顺便养着。可是宠物养得久了,多少会有一些感情。


    可是一只宠物而已,她也不可能因为他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


    男女情爱,合则留,不合则去,她也没哪里对不起他。


    这么一想,她又理直气壮了起来,挺起胸膛:“少霖,我觉得我们还是……”


    她尚未说出那最后两字,嘴唇已被白瓷般的手按住,陆少霖喑哑的声音响在耳侧:“算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松了手,看向她,眼神明冽如冰:“感谢唐阁主在那溪时对陆某的帮助,也感谢这一路同行以来的相伴。今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这嘉园你从此也不必再来了。”


    他转身袖手,那修长的身影转过回廊,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唐绯樱表情一瞬怔忪。


    第一反应是,她竟然被甩了。陆少霖还让她以后都不要到这嘉园来,摆明了是要和她一刀两断,断得一干二净。


    平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她心中泛起极不舒适的感觉,一直以来,她多少认为陆少霖喜欢她比她喜欢陆少霖要多一些些。没想到,她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是。


    不过是一道齿痕,她就被对方扫地出门。


    她呲牙,好,很好。陆少霖,真有你的。


    就这个生闷无趣的地方,你还以为谁喜欢来呢?正巧,崔家的牡丹园,她也挺有兴趣的。


    她揉碎了手边的柳絮,咬咬牙,离开嘉园。


    ***


    对于长安城的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混乱的四月。


    昙摩寺被查封,这对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来说,此事并不陌生。


    大唐朝佛道并立,两教之间明争暗斗从未停止。


    十六年前,武宗皇帝继位,下旨毁佛灭佛之时,这样的事情就发生过一次。那时武宗下令,仅长安和洛阳允许保留两座佛寺,僧众不得超过百人,余者皆令还俗。


    武宗死后,先皇继位,昙摩寺得以起复。玄真观覆灭,固然是因为毒丹一案,也难说没有昙摩寺从中推波助澜。在过去的十年,昙摩寺独得圣人信重,风光无二。


    如今先皇薨逝,新帝已在灵前继位。新帝敕令天下,为玄真观平反,又已寻到玄真观的传人,重立宫观。这个时候,承剑府查封昙摩寺,在大部分的人眼中,不过是大唐朝佛道的再一次易位翻转,昭示着在不久之后的新朝,佛门式微,道心重立。


    四月二十日,昙摩寺佛子明光禅师被指控,被认为与京城中发生的几起自杀案件有关,被秘密流放出京。


    同时,承剑府在京城中大肆搜捕和尚,而新帝诏令各地有名望的道士百人入京,准备在登基大典的祭天礼仪,更是证实了大家的猜想。


    李璧月虽然身处漩涡的最中心,日子倒是清闲。


    国丧期间,禁饮酒、乐宴、游商,京城到处都是四处巡逻的金吾卫,自然无甚大事。而另一方面,自杀的案件也不再发生,只是不管是昙无国师,还是那个矮瘦的东瀛忍者都再没有消息。


    李璧月也并不着急。压力给到了,敌人自然会露出马脚。


    她处理完公事,正打算去试剑台练练剑,活动一下筋骨,夏思槐匆匆从外赶来。


    他开门见山道:“府主,两件事。其一太原那边已经收到长孙阁主飞鸽传来的消息,说是玉道君那边龙脉修复一切顺利,他们准备即刻启程回长安。其二,琳琅商号的祁掌柜到了承剑府,说是要求见府主你。”


    李璧月挑了挑眉:“祁掌柜?可知他找我什么事?”


    “祁掌柜说,他趟这从西南入的货已经全部脱手,又入了一批京城时兴的新奇货物运往西南。因为这些日子长安城城门封闭,商队若无凭引,无法出入。祁掌柜恐这批货物压在手上,卖不出价钱,因此想向求府主求一道凭引。”


    “我知道了,你让他在会客堂稍侯,我很快过去。”


    第154章 商人


    李璧月进入会客堂的时候,祁重已经在那里等候。他见到承剑府主秀颀的身影,连忙起身行礼:“李府主。”


    李璧月在主座上坐定,又命人奉茶,方才开口道:“祁掌柜今日怎么有空来承剑府拜访?”


    祁重脸上挂起笑容,讨好又不显谄媚:“李府主也不是迂腐的人,在下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上次琳琅商号从西南运往长安的那批货物都已经出手,在下也采买了一批上好的绢丝、蜜蜡、漆器等西南紧俏的货物要回泸江。昨日在下出城之时,方才知道承剑府办案,如今长安城商队不得随意进出,需得承剑府开出的凭引。本来官府办案,我们这些商人应该尽力配合。只是在下进的货物,都是些时令之物,若是在长安城耽搁太久,只怕货物降值,不但赚不到钱,还要亏损不少。祁某想着当初在那溪之时,也算和李府主有些交情,所以便腆着老脸上门,希望求得一张凭引。”


    李璧月面带微笑,应道:“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因为这些日子京中出了一个擅长用毒的东瀛忍者,始终没有抓到。承剑府封锁城门,便是因为那忍者身形矮瘦,怕其混在商队的货物之中出城。不过我也了解祁掌柜的为人,想必不会和那东瀛忍者有关系。如松——”


    她向外面叫了一声,高如松走了进来:“府主。”


    李璧月:“你这便去弈剑阁,取一张凭引过来给祁掌柜。”


    “是。”高如松应声去了。


    祁重似乎没料到此事如此轻易,连连称谢。


    李璧月端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寒暄道:“祁掌柜做西南的生意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祁重回忆道:“从武宗灭佛之时,在下因为在佛法上的修持比不上诸位师兄弟,决意归家还俗,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到如今已经十六年了吧。”


    李璧月:“这条商路一年跑几次?”


    祁重:“一年两次。每年春秋从长安到泸江,夏冬从泸江到长安,寒来暑往,从无止歇。”


    李璧月上下打量祁重几眼,目光在他的头发上落定,道:“那祁掌柜应该身体非常不错。”


    祁重问道:“李府主此话怎说?”


    李璧月道:“我听说昙雪禅师是传灯大师诸弟子中年纪最长的。当年传灯大师东渡之时,昙雪禅师已经三十有五,到归家还俗之时,已经四十多年。算起来,祁掌柜今年已步入花甲之年,可祁掌柜看起来精神抖擞,头发青黑,连一根白头发丝都没有。我师叔长孙璟,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已经头发花白了。”


    祁重哈哈一笑:“人年岁大了,难免注重养生,老得慢些。在下也做些药材生意,家中也有些上好的何首乌,回头我命人给长孙阁主送去,日常使用,可以使白发返青。”


    李璧月拱手:“那我便替师叔多谢祁掌柜。”


    两人又寒暄几句,高如松已取了凭引回来。祁重得了凭引,千恩万谢的,李璧月客气了几句,便命高如松送客。


    祁重走出门外,忽又回转身,面色有些局促:“还有一件事,按说祁某不该过问,可若是不问,心中始终难安。”


    李璧月道:“祁掌柜但说无妨。”


    祁重道:“我听说前些时日,承剑府查封昙摩寺,连佛子明光禅师也成为承剑府的阶下囚。”


    李璧月漫不经心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祁重焦急道:“李府主是不是搞错了,昙摩寺虽说藏污纳垢,他人也就罢了,明光我在对他也颇有了解,他是昙叶禅师的亲传弟子,颇有乃师之风,应该不会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李璧月看着他,颇有意味地道:“祁掌柜是想为明光求情?还是这是你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祁重一愣,知道自己失言,退后一步道:“祁某不敢。”


    李璧月微微一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明光无辜,可是这件事情若要追究起来,祸根要算到去年五月,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


    祁重:“此话怎说?”


    李璧月:“当初在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昙迦住持曾经挟持太子殿下,昙摩寺从此与太子殿下结仇。如今陛下薨逝,太子即将登基,又怎肯善罢甘休。如今太子殿下宣布重建玄真观,封玄真观的传人为护国天师,天下佛道之势,只怕从此改易。”


    虽然长安坊间一向有此传言,可是这话从李璧月口中说出,分量非同一般。


    祁重脸色一白:“李府主是说查封昙摩寺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正是。我们承剑府再怎么说,还能违背圣命之成?”她看着祁重苍白的脸色,宽慰道:“不过祁掌柜不用担心,你虽曾在昙摩寺修行,但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还俗,太子再恨昙摩寺,也不可能追究几十年前的事……”


    “祁某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只是明光……唉……”祁重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道:“李府主,祁某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与明光也算有半师之谊,不知李府主可能容我见他一面?”


    李璧月苦笑:“祁掌柜来晚了一天。昨日承剑府收到太子敕令,昙摩寺佛子明光以法惑众,圣命流放南海,此生不得复返,三日前明光便已跟着押解的官差离开长安了。”


    祁重身体一僵,喃喃道:“流放南海,此生不得复返。怎么如此……”


    李璧月眼神一转,叹道:“圣命虽说不可转圜,但是祁掌柜若要再见他一面,也不是不行。他虽然在三日之前被押解出京,但是崤山故道难行,流放重犯不得骑马,只能步行。祁掌柜若是脚程快,约莫能在鹿桥驿见到他。”


    祁重知道以李璧月的身份,肯对他透露明光的消息是殊为不易,他一揖到底:“多谢李府主,祁某拜别——”


    李璧月看着祁重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吩咐道:“如松,备马。”


    高如松道:“府主,你要出门,去哪?”


    李璧月道:“我想起一事,陆少霖似乎与这位祁掌柜相熟,我有事要问他。是了,唐绯樱呢?今日怎么没见她?”


    高如松道:“府主您忘了,她和陆公子闹掰了。今日崔成器崔将军家里有牡丹花会,她一大清早就去了。府主你今日去见陆公子,趁早别提她……不然,说不定陆公子本来没事,气也要气死……”


    李璧月苦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深深懊恼,看来当初确实是自己多管闲事了。若不是她当初邀请陆少霖来长安,如今唐绯樱与崔成器互相看对眼了,倒也没啥。如今这种情况,反倒尴尬。


    半个时辰后,李璧月到了嘉园。陆少霖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大氅,由嘉园的仆人推出来,在小花园与李璧月相见。


    他原本身体不太好,这次更清瘦不成人形,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一抹青色,那双琉璃般的双眸,也仿佛失去了神采,幽深隐晦,他咳嗽着,轻声道:“李府主,陆某身体不好,无法起身见礼,李府主见谅。”


    李璧月暗暗心惊,不过一段时日不见,陆少霖竟已憔悴如斯。


    李璧月知晓其中情由,又怎敢怪他,歉然道:“陆公子,绯樱之事,我深感抱歉。还望陆公子好好将养身体,我明日让她来看你。”


    陆少霖慢慢一哂,嘴角拢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她已另结新欢,陆某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具即将入土的腐骨。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李璧月一怔。


    陆少霖虽然是乌夷族人,但其风度礼仪与中原大族的世家公子也相距不远,什么时候说话也这般阴阳怪气了起来,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陆少霖亦觉得自己迁怒,又道:“李府主,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李府主也不必为我和唐阁主之间的事费心。我和她会分开,是我主动放弃了她,而不是她抛弃了我,我也不需要任何的怜悯。”


    李璧月想起那日唐绯樱回到承剑府之后,气得破口大骂,她问时,唐绯樱却缄口不言。她只当两人分手,闹得有些不体面,没想到是陆少霖慧剑斩情丝。


    可若说陆少霖不在意唐绯樱,就不会病骨支离,憔悴如斯了,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陆少霖抬起头,看上高处的天空,他的眼神飘渺而幽远,倒是看不出为情所伤。


    “李府主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唐姑娘吗?”


    李璧月摇摇头:“不知。”


    陆少霖道:“因为她的身上有我所没有生命力,她张扬又热烈,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爱得起,也放得下。虽然我希望她为我留下,可是我知道,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如果是那般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她就不会是承剑府的阁主,也不会认识我,更不会喜欢我,我也不会爱上她。”


    他的目光悠悠回转,又落到李璧月身上:“李府主,你可能想不到。两年前,当我从昏迷中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身中不解之毒的时候,一度心如死灰,只是我不甘心乌夷族从此落入雷云手中,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勉力与他周旋。可是,我也害怕死亡,在无数个暗夜里,我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怨恨上天对我何其不公。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的恶事,害过任何人,可为什么这样的命运要将降临在我头上。”


    他嘴角微翘,展露一丝笑容:“可与绯樱相识相爱,我才终于可以不恨。命运从我身上取走的,终究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馈赠,那就是她的爱。就算她给我的爱不多,就像露水一样等到天亮就会消失,那是我荒芜生命里的独一无二。所以,如果她喜欢上别人,我也愿意将自由还给她。”


    李璧月心中吁叹,陆少霖的爱是如此清醒。可这世上,本就是越清醒的人爱的越痛苦。


    陆少霖又道:“不说我了,李府主贵人事忙。今日专程拜访,想必不是为了我和唐阁主的一点小小纠葛吧。”


    李璧月想起正事,道:“我确实有事要问你,不知你与琳琅商号的那位祁掌柜是如何认识?”


    陆少霖道:“祁重?那说起来可早了,琳琅商号是泸江最大的商号,我们乌夷族虽然居于山中,也没少和琳琅商号打交道。每年二月和八月,祁掌柜都会带着伙计来收购山里的兽皮、药材等。我少年之时,并不操心这些事,只远远看过几眼。我和这位祁掌柜开始打交道是去年的事,那次我路过春来客栈,见到祁掌柜用重金赎买了一名本来要卖到那溪的奴隶,又将那人放了。他还送了那奴隶贩子一本《金刚经》,告诫他若结善因,必有善果。可若结恶因,便生恶果。”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想这位祁掌柜应该是一个良善之人。我那时并不敢相信到任不久的泸江县令魏树,偏偏觉得祁掌柜应该是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所以我邀请他到明月湾见面,希望能够获得他的帮助,来扳倒雷云,只是此事并无进展,祁掌柜说他爱莫能助。恰好此时,李府主阴差阳错来到明月湾,解决了一切的难题。说起来,我对祁掌柜的了解,也并不比李府主你多多少。”


    他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李璧月思忖一番,又问道:“那你觉得你少年之时遇到的祁掌柜与如今遇到的祁掌柜有什么区别?样貌、性情可有变化?”


    陆少霖知道李璧月问这些必有情由,他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也没什么区别。哦,不对,祁掌柜似乎返老还童了。”


    “返老还童?”


    陆少霖道:“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只是祁掌柜确实变得更年轻了。从前祁掌柜的头发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只是如今多年过去,倒是一根白发也没有。还有……”


    陆少霖一顿,语气也踟蹰起来:“我也不太确定,只怕说错了,会误导李府主。”


    李璧月道:“你但说无妨,真假对错,我自会分辨。”


    陆少霖道:“我从前给李府主说过,在我眼中,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颜色。祁掌柜的灵色也从前也不太一样。”


    李璧月:“哪里不一样?”


    陆少霖:“从前祁掌柜的灵色与这世间大部分的人都差不多,以白色和灰色为主,也就是说其人虽然善良,但是在其他方面的特质并不特别突出。但是我这次见到他,其灵色与从前大不一样,以金色为主,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杂色……”他犹疑了一番,道:“真要说起来,颜色倒是与玉无瑑道君相近。”


    “和玉无瑑相近?”李璧月不禁迷惑起来。之前陆少霖给她解释过,金色的灵色表示拥有超凡的智慧。玉无瑑的灵色偏金色是因为他从小就阅尽了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站在了无数前人先哲的肩膀上。


    那祁掌柜呢?难道是因为他精通佛理?


    她想起明光曾经给他说过,当初他离开长安到慈州云台寺时,云台寺已毁,他偶然遇到了祁掌柜,对方告诉他自己是已经还俗的昙雪禅师,经过对方点化,明光才得以开悟,也因此得以点亮识海中的佛传明灯。


    若是如此,这位昙雪禅师在佛法上的修持必在明光之上。若是这样,昙雪禅师在传灯大师的诸弟子绝不会如此湮没无闻,在武宗灭佛之时也不会还俗回家了。


    李璧月猛地起身,道:“多谢陆公子解开我心中迷惑,我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她离开花园,迎面遇到一道青色的人影。


    “李府主。”


    叶衣霜听说李璧月来到嘉园,只怕是过问陆少霖的病情,到了方知李璧月原来是过来问话的,不便打扰,所以只在花园门口等候。


    李璧月见了她,未及寒暄,便匆匆道:“叶谷主,我还有要事,已无时间与你细谈。陆公子身上之毒,还请叶谷主务必尽心。不论叶谷主有何需要,承剑府不计代价——”


    她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从大门走出去,施展轻身功夫,掠出围墙,上马而去。


    叶衣霜一怔,回头看向陆少霖,叹道:“倒是很少见到李府主如此着急的样子,只怕这长安城是要真乱起来了……”


    陆少霖喃声道:“是啊。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


    他将目光放远,想道:以李璧月的离开时焦急的模样,承剑府想必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事,唐绯樱身为承剑府的一份子,会不会遇到危险呢?


    第155章 佛灯


    李璧月离开承剑府时,唐绯樱的马车,正停在崔府门前。


    她今日着盛妆,眉染春黛,唇点朱脂,额间画着梅花妆,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盘作簪花高髻,一袭石榴红百褶留仙裙蜿蜒垂地,华贵、秾丽又明艳。


    她露齿一笑,在门口等候的崔成器心中微微一漾,连呼吸都慢了半拍。他上前扶住唐绯樱的手臂,轻声唤道:“樱娘……”


    唐绯樱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很是满意,顺势挽上他的手臂。她早知道,这世上只有她不想要的男人,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陆少霖竟然敢抛弃她,她就索性将如今崔成器这位太子府的新贵搞上手,让他后悔莫迭。


    不,不。她将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压得回去。


    她参加崔家的牡丹花会是因为崔成器长得不错,是她的下一个猎艳的目标,和陆少霖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本来就不喜欢陆少霖了,而不是陆少霖甩了她。


    花园之中,各色牡丹开得正盛。崔家的牡丹园盛名享誉长安,适逢牡丹节,崔氏本家和与崔氏沾亲带故的世家贵妇小姐们在此赏花的也不少,三三两两聚着说话。唐绯樱一出场,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长安城从来不缺美人,可美得如此秾艳还有风情的就少了。她站在牡丹花丛中,让人觉得作为花中之王的牡丹都减了数分颜色。


    在这一众贵女中,身份最为出众的是崔成器的姐姐崔紫菀。她已嫁作人妇,夫家正是二等勋爵的博阳侯府。她亲切地将唐绯樱引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向身边的贵女们介绍她的身份。


    崔紫菀向来高傲,这是罕见之事。不少人猜测她很有可能入了崔家姐弟的青眼,很有可能成为崔家的少夫人。


    赏花的贵女窃窃私语,不少人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毕竟,崔家可是五姓七望之一,又多与长安贵族世家们联姻,而且崔成器不仅长得好看,武功也不错,年纪轻轻就成为东宫右率卫,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在这样的目光聚焦之下,唐绯樱心中不禁飘飘然起来。因是国丧,崔府并无设宴,贵女们赏花之后纷纷向主人告辞。唐绯樱作为崔成器亲自邀请的客人,留在崔府吃饭,崔府的果酿精工细酿,远比长安坊市里的那些甘甜,唐绯樱喝了不少。尽兴之后,被风一吹,也觉得困倦,崔紫菀便令小丫鬟引着她去偏堂休息。


    她清醒之时,才觉得已是下午时分。不远处的牡丹花丛后,隐隐约约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她武功不错,耳力也比一般人更好一些,很快就听出是崔家姐弟正在说话。


    崔紫菀道:“成器,婚姻大事姐姐还是劝你慎重。那位唐姑娘美则美矣,可姐姐这几天也着意打听过。她的来历颇有不堪,听说她虽是唐人,却生长在东瀛那蛮夷之地,自小是在海盗堆里长大,是去年春天跟着遣唐使的大船回到大唐。呵,我听说那一船都是男人,只有她一个女人,这中间不知发生多少脏污不堪之事……”


    崔成器打断道:“姐姐,出身之地又不是她能选择。这些道听途说之事,又怎可尽信。”


    崔紫菀:“好好,就不说她的出身。可是回到大唐之后,能粘上这位唐阁主的也没好事。她在海陵上岸不久,就结交海陵林家的公子,又杀了对方。之后听说假冒了一个郡主身份,勾搭太原王氏的公子,没多久,这位王公子也命赴黄泉。她得了李璧月的赏识,成为李府主的左右手,跟着李府主西南公干,又勾搭上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


    崔紫菀的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成器,你也是聪明人,姐姐不相信这些事情你从未听说过。自古红颜祸水……姐姐不希望你一时被美色所迷。这位唐姑娘可不是宜室宜家的人……”


    崔成器叹道:“姐姐说的那些我自然知道,可是在姐姐心中成器难道是好色之徒吗?我想求娶这位唐姑娘,还不是为了我们崔家。”


    崔紫菀:“此言何意?”


    崔成器清亮的声音随风远远送来:“握在太子府当差虽然时间不长,也知道太子心中最信重之人便是承剑府的那位李府主。如今太子登基为帝,承剑府的声望只怕更甚从前。”


    崔紫菀冷哼道:“承剑府又如何,以我们崔家的门第,就算是给你娶个公主也配得起。”


    崔成器道:“姐姐在深闺久了,不知道如今长安城的形势。放在一年以前,承剑府虽然也算得势,可也被昙摩寺压了一头。可如今的形势大不一样,新帝明显不喜欢昙摩寺的那些和尚,敕令重建玄真观,而且找回了玄真观的传人,玄真观很快就会重新振兴。可是玄真观的那位玉道君,姐姐只怕还不知道他的来头。”


    崔紫菀:“什么来头?”


    崔成器道:“他是前任国师紫清真人的侄子,灵州城武宁侯府的世子,这也就罢了。他曾与承剑府主李璧月青梅竹马,两人有婚约,两人情意甚笃。新帝登基之后,必会重用这两人。唐绯樱既是李府主的左右手,就算她寡廉鲜耻,水性杨花,少不得将来参预枢密。我们崔家娶了她,将来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自然不一样。别的不提,只要李府主在天子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只怕将来金吾卫的大将军的位置我也做的……”


    崔紫菀的声音小了些:“原来成器你是有着这样的打算,那娶她也不算亏太多,只是姐姐总是替你不值。唉,想到将来要和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姊妹相称,姐姐心中总是不太舒服。”


    崔成器劝慰道:“这都是为了崔家,为了弟弟的前程。姐姐一向善于交际,今天也做得很好,在众人面前给足了她面子。这些事以后姐姐只放在心里就行了,可千万不可表露出来。”


    崔紫菀不甘道:“好吧,我晓得了。”


    偏堂之中,唐绯樱轻蔑地笑出声来。


    呵,她倒没有想到,崔成器有意接近她,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心中原来是这样看她。寡廉鲜耻,水性杨花,便是他对她的评价。


    更可笑的是,她不过是参加了一场牡丹花会。崔家姐弟就好像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崔家妇了。开始算计着借用她、借用承剑府的声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分明看不上她,还上赶着。啧啧,她觉得这寡廉鲜耻四个字应该还给他们才对。


    敲门声响起,崔成器的声音从外传来:“樱娘,你醒了吗?”


    唐绯樱道:“进来。”


    崔成器端着托盘进来,将一盏茶汤陈于旁边的几案上,微笑道:“樱娘,姐姐命人准备了橘皮梅子饮。酸甜可口又醒神,你可一定要尝尝……”


    他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左手端着碗,右手拿起银制的汤匙,舀了一勺梅子饮,轻轻向她唇边送去。


    若是唐绯樱没有听到这对姐弟方才的对谈,只怕要以为姐姐是位体贴周到的主人,而崔成器本人是体贴周到、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这位世家公子对她一见倾心,甘为折腰。


    可是眼下,她心里冷笑看着对方演戏,这张好看的皮囊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她稍稍侧身,不小心撞到崔成器的左手,那碗梅子饮被打翻,崔成器一身名贵的华裳瞬间染了脏污,倒像是凤凰落水不如鸡了。


    唐绯樱装作惊吓的模样:“抱歉,抱歉,崔将军,是我太不小心了……”


    崔成器心中暗恼,脸色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没事,一件衣服脏污了有什么打紧。樱娘,你先等等我,我去换一身衣服再来陪你……”


    唐绯樱斜睨着他,淡笑道:“崔将军,虽然你救过我一次,但是我们并不熟,你叫我的闺名并不合适。下次见面,你叫我唐阁主就好。”


    崔成器一愣,唐绯樱眼下的态度和先前截然不同。


    唐绯樱又接笑道:“今日多谢崔将军和令姐款待,唐绯樱铭记在心。只是今日下午我和他人有约,就告辞了。”


    听闻唐绯樱要走,崔成器也着急起来。他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但也知唐绯樱这一走,他的一切谋算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也顾不得体面,拦在门口:“樱娘,你是不是对我有所误会,我可以解释……”


    唐绯樱冷笑道:“哪有什么误会?想必崔将军也听说,我和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的关系。陆少霖是陛下的贵客,赐住在嘉园。崔将军若是再纠缠不休,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不体面了。”


    崔成器脸色苍白,唐绯樱刻意在他面前提起陆少霖,自然是警告他不要再对她有非分之想。他垂头丧气让开通道,唐绯樱一刻也不想多呆,匆匆夺门而去。


    她纵马疾驰,不知不觉中到了嘉园门口。


    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来这里干什么?


    诚然,她今天确实非常生气。崔成器奉太子之命协助承剑府办事,她也不愿与对方彻底撕破脸面,所以拉出陆少霖作为挡箭牌,挽回自己的颜面。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陆少霖见到了她放浪的行为,就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水性杨花,寡廉鲜耻。


    她想起崔成器对她的评价,又想起那天陆少霖见到她手臂上的齿痕时含怒的表情。他心中是不是也是用这八个字来评价她?所以分手时才会那么决绝。


    她心中的那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她今天已经被羞辱了一次,何必还上赶着被羞辱第二次?


    她调转马头,漫无目的地由着马儿在长安的大街上溜达着。


    忽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高如松神色焦急地看着她:“府主说有紧急要务,召你回府。我在崔府等你半天,不见你出来,一问才知道你提前走了。你走就走了,不早点回府,在街上溜达什么呢?”


    唐绯樱仿佛从梦游中惊醒:“姐姐找我,可知道是什么事?”


    高如松道:“府主没说,但是府主已经召集承剑府一半人手,说要连夜赶往鹿城驿。你不早点回去,只怕便赶不及了。”


    唐绯樱一挥马鞭,“我马上回去。”


    ***


    鹿桥驿是大唐朝廷设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的一处驿站,也是从长安至南海的必经之地。


    此刻,一轮落日斜挂在馆驿房檐高张的飞翼之上。夕阳下,古道荒野,空旷无边。在这满目萧瑟中,几道人影自西向东缓缓行来。


    居中一人,是个极为年轻的和尚。和尚相貌出众、气质安宁祥和,让人一见之下就想起庙里供奉的那些佛像。


    只是,眼下这和尚双脚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双手被重枷束在胸前,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黄尘古道上行走着。他前后各有两名身着承剑府飞鹤袍的剑卫,最前方则是这一行人的首领夏思槐。


    夏思槐见到前方鹿桥驿的轮廓,面露欣喜,回头道:“驿站就在前方了,大家走快些儿……”


    明光停了下来,唤道:“夏司卫。”


    夏思槐走到明光身边:“明光禅师,什么吩咐?”他对明光的态度恭敬,倒不像是对待要流放的囚犯,倒像是要精心伺候的贵客。


    明光将束着双手的重枷举高了些,“夏司卫,你能不能先帮我将这个解开?小僧……小僧绝不会私逃……”


    夏思槐的神情有些为难,道:“明光禅师,临行之前,李府主有过吩咐,此去南海,明光禅师的一切要求承剑府都会尽心满足,只是这镣铐和枷锁是无法卸下。明光禅师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我即可……”


    明光叹了一声,道:“好吧。中午时,我们曾在路边一处牛棚休息,想必是那时,有三只牛虻飞到了我的后颈上。想来这个时候,它们应该也吸够血了。小僧的手用不得,只好劳烦夏司卫帮我将他们请下来。”


    夏思槐暗叹,这昙摩寺的佛子果然定力远超凡人。中午歇息的那处牛棚确实有牛虻,被咬之后痛痒难当,他一下午捏死了七八个,这和尚竟然忍到现在。


    他连忙道:“是我照顾不周,我这便将这些吸食人血的害虫除去。”他掌上蕴了一道绵力,告诫自己要拍死牛虻的同时可不能伤了这佛子分毫。


    明光见他动作,急道:“等等,夏司卫,小僧持戒,不可妄造杀孽。夏司卫将牛虻驱逐便可,万不可伤其性命。”


    “哦,好。”夏思槐心中暗叹,这果然是一位有德行的僧人,竟然连吸血的牛虻也舍不得杀。


    他转到明光身后,那几只饱食人血的牛虻肚皮都成了鲜红之色,他挥手驱逐,牛虻们竟然纹丝不动,大有将这和尚的脖子当做自己的安乐窝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只好亲自动手将几只牛虻扒拉出来,安置在地上的草叶之上。明光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夏司卫。”


    又行了半里路,鹿桥驿已到。一行人在鹿桥驿住下,夏思槐要了一盘馒头,几碟小菜,便在大堂落座。


    官驿之中,常有押解犯人的官差入住,驿卒也见怪不怪,上了菜就退下了。夏思槐同几位剑卫各自拿了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明光带着重枷,不能动手,只能在一旁先等着。这几日在路上,都是如此,夏思槐吃完之后,会照顾他吃饭。


    只是,夏思槐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不得劲了。他心想,按照他手中那张流放犯人的敕令,明光禅师之所以被流放海南是因为与最近京城里的那几桩自杀案有关。可是这位佛子既然连牛虻都舍不得杀死,又怎么可能会蛊惑他人自杀。


    而且李府主让他在路上要特别照顾明光,是不是李府主也觉得这案子有问题。可是如果李府主觉得明光是被冤枉的,又何必要下达流放的命令。


    还有,从这里走到南海,少说也要走个一年半载的,若是一直这么锁着,是个人也受不了。


    他一腔心思在脑中转了几个弯,终于忍不住放下馒头,道:“明光禅师,我还是先帮你把枷锁打开,等你吃完了再重新锁上便是。你说你不会逃走,我也相信你。”


    明光摇摇头道:“既然李府主事先有过吩咐,夏司卫按照李府主的指令行事即可。不过晚一会吃饭,没什么要紧的。”


    他脸上一片平静祥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枷锁满身不便,也丝毫不为自己感到屈辱和委屈。


    夏思槐愈加过意不去了,安慰道:“明光禅师,我想我们家府主一定是身不由已。明光禅师若有冤屈,我们家府主一定会为你平反的。”


    明光点头:“嗯,我相信李府主。”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一瞬爆发出明亮的神采。


    夏思槐嚼了一半的馒头一噎:“呃……你真的相信吗?”他刚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自己都十分不信。


    明光微笑:“当然。这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一个是我的师父,可是他已经死了,第二就是你们家李府主了。”


    就算查封昙摩寺的命令是李璧月所下,就算在森狱时他几次求见李璧月对方都避而不见,就算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被流放到南海这样的偏远之地。


    在流放的敕令下到森狱之时,狱中的师伯师叔们人人破口大骂,认为李璧月是要趁此机会将昙摩寺一脉斩尽杀绝,他也始终相信着李璧月。


    李璧月对昙摩寺的确存有恨,可是她的恨只是针对那些伤害过她的那些人,针对那些读着清规戒律、却干着杀人放火之事的恶人。即使是承剑府和昙摩寺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她也从未展露恶意,反而尽力为他周全。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


    ***


    入夜,明光在蒲团上打坐。


    因为着枷,他无法躺下睡觉。但是对于修行人而言,并不影响入定休息。


    他将《金刚经》五千言默诵一遍之后,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竟然再次站在那已经被焚毁的云台寺山门之前。大雄宝殿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已被推倒,在那倒塌的佛像之前,昙叶禅师慈眉善目地看着他:“明光,你终于回来了。”


    再次见到师父,明光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师父……”


    他忍不住拔腿向昙叶禅师奔去,可走近一看,那老僧并非昙叶禅师。那老僧头发胡须无处不白,比昙叶禅师死亡之时,还要衰老得多。仔细看去,老僧手中托着一只白瓷灯盏,灯盏中燃着幽微的灯火。山寺之中夜风拂过,火光摇曳,忽明忽暗,那老僧用手护着灯火,使之不至于熄灭。


    看到那盏灯笼,明光一瞬间福至心灵:“您是……传灯师祖?”


    老僧颔首微笑。


    明光跪下拜道:“昙摩寺佛子明光,见过传灯师祖。”


    老僧道:“明光,你是个好孩子。你过来吧,这盏灯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记得一件事,你心若明,此灯自明。你心若晦,此灯自灭。”


    明光连忙将那盏灯接在手中。再抬头看时,那老僧已不知所踪。那已被焚毁的云台寺不知怎地已经复原,香火还是同往昔一般繁盛,师兄弟们来来往往,看着他手上拿着一盏灯,都觉得很是奇怪,让他将灯扔了,一起去山间担水。


    明光心想,这灯是传灯师祖所传,可不能扔,不如先供奉在正殿释迦佛前。他刚走两步,一阵狂风扫过,那幽微的灯火扑棱了几下,瞬间熄灭了。


    这时他发现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消失了,师兄弟也不见了,他仍然站在焚毁的云台寺山门之前,手里拿着那白瓷灯盏。


    难道是因为他不小心弄熄了传灯大师交给他的灯火,完好无损的云台寺和师兄弟们才会消失吗?


    明光拿出火折子,想要将灯盏重新点燃,可是那灯却怎么也点不燃。


    明光大急,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房间内灯火一闪,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琳琅商号的掌柜祁重,也是他的师叔,昙雪大师。


    祁重压低了声音:“明光,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我是来救你的,跟我走——”


    第156章 国师


    祁重不由分说,一掌劈向明光头上的木枷。祁重掌力如绵化骨,那质地坚硬的木枷化为齑粉,扑簌落下。他看了看明光脚下沉重的脚镣,谅非掌力可损,问道:“钥匙呢?”


    明光道:“钥匙在承剑府夏司卫手中。”


    祁重道:“你等一下。”


    明光一惊,祁重语气阴狠,眼中满是杀意,与他从前所见判若两人。他急忙拉住对方衣袖:“师叔,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你也切不可伤害夏司卫和承剑府的人。”


    祁重眉峰一冷:“你不走,难道你真想流放去南海?”


    明光:“圣命如此,我若离开,岂非背旨私逃?”


    祁重冷哼:“什么圣命如此,这分明是李璧月的意思。”


    明光:“是,这是李府主的意思,所以我就更不能逃走了,不能坏了李府主的计划。她必不会害我。”


    祁重终于耐不住,从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嘲弄声:“开口闭口都是承剑府、李府主。明光,你是我昙摩寺的佛子,不是承剑府的跟屁虫。我倒不知道李璧月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她害得你如今枷锁满身,流放海南如此偏僻之地,你觉得她不会害你。我看她分明是记得当初高阳山上的一掌之仇,要将我昙摩寺赶尽杀绝——”


    明光仍是摇头:“师父在西南时与李府主也打过交道,应该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祁重冷笑:“呵,我看她就是这样的人。你等着,我去杀了那个姓夏的,打开锁链,带你离开这里。”


    他打开房门,出门而去,明光大骇,也不顾脚上锁链沉重,不便行走,急忙跟上。


    一出门,只见祁重正从隔壁房间出来,目光惊疑不定:“不对,承剑府的人不见了。”他先前来时,自然已将这驿站情形摸过一遍,知道夏思槐一行人就住在明光的隔壁,可是此刻,这些人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明光劝道:“师叔,想必夏司卫他们已经有所察觉。师叔,你走吧,这件事我会向夏司卫解释。”


    祁重仍是冷笑:“解释什么?我们先走,脚镣的事我们以后再想办法——”


    他不顾明光挣扎,将后者背起,他从驿站的二楼一跃而下,已稳稳落在驿站的大门口,那里停着一列车马,正是琳琅商号的商队,正满载着从长安采购的货物往西南而去。


    祁重将明光塞入马车之中,对伙计吩咐道:“按原计划行动。”


    伙计应声道:“是。”


    车队正欲开动,暗夜里,忽地传来无数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祁重心魂一震,向四周望去,只见黑色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一骑脱众而出,快马扬鞭,转瞬已至驿站门口。


    马上之人,一身苍青色骑装,身负宝剑。她神情虽冷,凛冽中带有睥睨众生的傲然,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端坐马上,遥望商队:“祁掌柜,夤夜疾行,这是要去哪儿了?”


    祁重已收起脸上惊诧,陪笑道:“上次承李府主告知消息,让祁某在鹿桥驿与我那师侄明光见面。只是,这鹿桥驿白日人多眼杂,祁某只好与明光晚上相见。现下我叔侄已叙话完毕,正准备离开。”


    他眼下只能赌一把,李璧月只是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他已将明光劫出的事。只要承剑府的黑骑让出大路,以他的能耐,自然不难带明光离开,至于这只商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弃之也不可惜。他自问从前在李璧月面前都足够小心,从未露出破绽,李璧月应该不会怀疑他。


    可是,他算错了一人。


    马车之内,明光探出半个脑袋:“李府主,我在这里。我没有想要私自逃走,是我这师叔非要带我走,我这就回驿站里去。对了,我们刚才出来时,夏司卫他们不见了,李府主最好是让人找找……”


    李璧月和祁重的视线一起落在他身上,久久不动,两人都近乎石化。


    李璧月完全没想到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明光会跳出来自示其短。


    而祁重看明光,更像是看一个清澈愚蠢的大傻子,一下子将他的全盘计划全部打破。


    良久,祁重终于轻咳一声,打破了这难堪的静默:“李府主,这些时间长安发生的事情祁某也有所了解,明光是被冤枉的。他是昙摩寺的佛子,不该遭此不公。李府主与昙摩寺有仇,伺机报复,可是明光是无辜的,不该成为你们这些京城大人物们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他的神情三分嗔怒,三分悲愤,三分忧恚,还有一分的慷慨激昂,更将自己与昙摩寺完全撇清。


    李璧月嘴角撇出淡淡的嘲弄,祁重的表演着实毫无破绽,可惜她已没耐心继续陪对方演下去:“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继续隐瞒呢?你根本是不是祁重,也不是昙雪,而是昙摩寺失踪半年之久的主持方丈昙无国师。国师,我说得对吗?”


    祁重瞳孔一缩,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不可思议地看着李璧月:“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璧月道:“昙雪禅师十几年前已离开昙摩寺,在那之后长安再无人见过他。昙无国师借用其身份行事确实毫无破绽,却有两个疑点。”


    “第一,便是头发。昙雪禅师还俗多年,恢复了俗家名字祁重,也重新蓄起了头发。可是国师你修行多年,短时间之内头发无法长到那么长,所以你只好使用假发。根据乌夷族族长陆少霖所言,他小时候曾见过真正的琳琅商号掌柜祁重,那时祁重的头发便已全然花白,可是想要白发做成的假发并不容易,所以国师使用黑色的假发。反正长安没有人见过祁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在西南那边,就算有人怀疑,你那番用首乌保养,返老还童的说辞也可以搪塞过去。”


    “可惜,你的谎言还有一个致命破绽。从西南返京之时,我们承剑府的人马和琳琅商号的商队一起夜宿在长生观。那一夜,有山匪抢劫商队,就在承剑府帮你们打退山匪的同时,在后堂默写经书的玉无瑑遭遇暗袭,失去了道源心火。据玉无瑑所言,偷袭他的人是一个和尚。事后,我审问那一帮山匪,他们中间根本没有人到过后院,更没有和尚。”


    “当时在长生观的和尚仅有一人,那就是明光,可偷袭者很显然不是他。后来陆少霖给我说起祁掌柜头发的事,我才想到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在山匪袭击商队时,你一边大声呼救,让承剑府的人支援,自己却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到后院偷袭玉无瑑。你怕被玉无瑑认出,所以摘去了头上的假发。我和玉无瑑都不会去怀疑明光,更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此事因此成为一桩悬案。”


    “祁重”眸光一沉:“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太不小心了……”


    事已至此,伪装无意。他摸了摸头顶,将那顶假发做成的发套摘下,随手抛下,露出昙无国师光亮的脑袋。


    马车之上,明光发出一声惊呼:“你真的是昙无师伯,怎么会这样……”


    昙无国师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他,径直看向李璧月:“那第二个疑点呢?”


    李璧月道:“第二点疑点在明光。明光曾经告诉过我,他当初在云台寺遇到了祁掌柜,自称是昙摩寺已经还俗的昙雪禅师,他正是在昙雪禅师的点化之下才得以开悟。可是,如果昙雪大师真的有此能力点化明光,他当初在传灯大师的诸位弟子中就不会寂寂无名,也不会还俗当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明光身为昙摩寺的佛子,也是昙摩寺下一任的继承人。他离开昙摩寺,前往西南,昙摩寺竟然无人过问,这根本不合常理。最有可能的是昙无国师你以祁重的身份一直跟在明光身边,一路为他保驾护航,点拨于他,使他继续精进,为他将来继承昙摩寺做准备,我说得对吗?”


    昙无国师浑身一震,他看向明光,霎那间电光石火,心有明悟。他既惊且怒:“我明白了,我说李府主明明知道明光与京中那几起自杀案并无关联,却被判下重罪,流放海南,还一路以重枷铁镣加身,原来这是李府主引蛇出洞的计策,一切都是针对我而来。”


    李璧月微笑道:“说针对昙无国师也并不恰当。最近京中一切喧闹的起因,皆与‘无上佛国’有关。我尚无法厘清一切真相,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上佛国与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有关,既然如此,你们就绝不会放任明光不管。流放海南的敕令既下,这一路上必定会有人试图劫囚。这劫囚之人,就是京中这些自杀案的幕后布局之人。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这上钩的大鱼竟然会是你,已然失踪半年之久的昙无国师。”


    这时,唐绯樱已带着人将这间小小的驿站围得水泄不通。她驱马到李璧月近前,行礼道:“府主,一切准备就绪,是否要现在动手?”


    李璧月望向昙无国师,凛声道:“昙无国师,负隅顽抗毫无益处,只要你束手就擒,交出道源心火,我可以向太子殿下求情,对昙摩寺宽大处置。你若愿意,可以自寻一处山寺修行,明光也可以回到昙摩寺,按照你的计划,继任昙摩寺的方丈,你看如何?”


    昙无国师眸中冷光一闪,鹰隼般直射李璧月:“我还真是讨厌你们承剑府这般道貌岸然的模样,阴谋诡计全部使尽,却还要做出给人留有后路的样子。不过,就算你看穿我的身份又如何,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吗?”


    他双手合什,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昙摩寺众武僧,列阵——”


    佛号声如洪钟巨鼓,传遍荒野里的每一处角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商队的伙计们一起脱下布袍,露出里面的僧袍。众人一起合什,诵佛号道:“阿弥陀佛——”


    言罢,众伙计一起拿出禅棍,列阵将明光禅师那辆马车围在中间。这时,众人才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伙计,而是昙摩寺的僧众。


    而在驿站外围的山林之中,响起无数道更加响亮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唐绯樱转头看去,只见山林间出现无数光溜溜的脑袋,人人身着僧袍,手持禅杖,向鹿桥驿而来。唐绯樱嘴巴大张,惊道:“府主,这……昙摩寺的和尚不是都被抓起来吗?哪里又出来这么多光头?”


    李璧月神色凛然,看来昙无国师知道早晚会与承剑府正面冲突,早已暗中将昙摩寺核心力量隐藏起来。这也可见明光对于昙无国师“无上佛国”的计划果然非常重要,不惜出动这么多的人手也要来救。


    此时一场大战已是无法避免,她右手轻抬,高声喝道:“迎敌——”


    黑骑得令,齐齐拔剑出鞘,很快就与昙摩寺的众多武僧冲杀在一起。


    李璧月棠溪出鞘,直取最中心的昙无国师。昙无国师长啸一声,掌心凝劲,向李璧月拍去。


    唐绯樱则谑笑一声,看向守着马车的众僧:“这样看来,我的对手就是你们了……”


    马车之上,眼看大战将兴,明光急得满头是汗,高声呼叫:“李府主、昙无师伯,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可是此刻场间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昙无国师的掌法与昙迦同出一脉,都是昙摩寺绝学的绵骨掌。只是昙无国师的武功显然更在昙迦之上,每一掌出,都是浩浩荡荡、真力内蕴,周身密布。


    李璧月的剑意较之从前也更加精纯,剑掌相击,两股极强的力量绞在一起,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气流。鹿桥驿本来处于山中狭道,受此力量相激,骤起大风,掀翻房顶,无数瓦砾坠下。


    一剑一掌,旗鼓相当,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高手之间的战斗早已不是争一招一式之胜,而是比拼耐心和消耗。李璧月倚仗兵器之力,倒也并不着急,只等昙无国师先露出破绽。昙无国师似是知道她所想,防守得滴水不漏,两人战得难解难分。


    相比李璧月,唐绯樱就容易多了。


    她的对手只是六名昙摩寺的僧人,虽然贵在人多,战斗力并不怎么样。唐绯樱先发制人,以巧劲刺伤三人之后,六人的战阵便大乱。六人且战且退,就要离开驿站,想要与外围那些前来的武僧会合。唐绯樱又怎会放过制敌取胜的机会,向外直追而去。


    就在此时,她听到李璧月一声清喝:“绯樱小心树上——”


    她一抬头,只见驿站门口那颗老槐树之上一道银环向唐绯樱激射而下,那操控银环之人,正是当初她在昙摩寺地藏殿遇到的矮童子。


    唐绯樱正要后退,已然迟了。那银环转瞬已到了眼前,绞住她的咽喉。她很快将近窒息,无法动弹。李璧月知道不妙,飞身来救,长剑撇开昙无国师,刺向矮童子。


    昙无国师本来被李璧月密不透风的剑势压制得无法动弹,棠溪剑这一撤,立马露出身后空门。昙无国师觑得机会,双掌挥处,数招连发,他出手迅捷如风,李璧月只觉得天空中有十余只手掌,如泰山压顶一般,齐齐向她压来。


    她若再向前一步,不仅救不得唐绯樱,只怕自己也将受到重创。李璧月无可奈何,只能强行变招,棠溪剑宛如游龙,攻向昙无国师掌影中的空隙之处。这正是昙无国师掌法破绽所在,也是他必救之处。


    昙无国师果然收回掌劲,但此时槐树之下都唐绯樱和矮童子都已经消失不见。更糟糕的是,外围的黑骑与武僧战成一团,没有唐绯樱防守,等于是让出驿站大门。


    昙无国师毫不恋战,上了明光坐的那辆马车,马鞭重重挥在马屁股上,马车向着驿站外的官道外驰去,同时高声发出指令:“撤——”众武僧得令,且战且退。


    李璧月亦下令:“拦住他们——”见敌人要逃,承剑府的黑骑愈战愈勇。可昙无国师根本不顾众武僧尚在承剑府包围圈中,只管带着架车趋前,大有将这些武僧都视为弃子之意。


    如果让他带走明光,承剑府此役可算一败涂地。


    李璧月当机立断,施展轻功追上马车,长剑一挑,抓住明光脚下的铁链,明光一个踉跄,被她拽下马车。与此同时,她一掌击向马车,呼哨一声,座下照夜白马已到身前。李璧月带着明光飞身上马,对黑骑下令道:“撤,先回长安——”


    黑骑本来在马上战斗,得到府主命令,便不管昙摩寺众武僧,跟在李璧月身后,策马呼啸而去。


    昙无国师的马车受到冲击,直直向山坳处冲撞而去。等他重新回到鹿桥驿站时,只能看到一道黑色的洪流往西方而去。


    他眼中闪过暴怒:“哼,李璧月,你自以为得计。可惜,你早晚得回来求我——”


    第157章 棘手


    距离鹿桥驿三十里处,另有一处官驿,名为红亭驿。


    天光时分,李璧月率人到了红亭驿。她向驿卒出示了承剑府主的令牌,临时征用了驿站,以供众人休息、用饭。


    明光下了马,惊魂甫定,心中更有万千疑惑。先前在鹿桥驿,李璧月与祁重一番相持,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可个中真相,仍是难以置信。


    当初他在云台寺的山门外遇到的祁重是那样心怀慈悲、富有智慧,是一位真正的觉者。是他点化了自己,将自己从迷途中拯救出来。在西南的那几个月,他一有空就会在广化寺与他谈论禅经义理。在明光心中,早已将他当做除昙叶禅师之外的第二位师父。


    不想祁重的真实身份竟是昙无国师,他在长生观偷袭玉无瑑,夺走道源心火,而且京城最近的这些疑案,甚至圣人之死都与他有关。


    时间再往前,他的师父昙叶禅师之死,昙无国师也是幕后的推手。


    他不愿相信这一切,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他不信。


    李璧月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叹息一声。


    她取了钥匙,打开了他脚下的枷锁,歉然道:“明光,这一路你受苦了。我并不是真的要想要判你流放,昙无国师隐藏太深,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希望能引他出来。”


    明光笑容苦涩:“李府主又何必道歉。我是昙摩寺的佛子,昙无国师既然有罪,我流放南海并不冤枉,也算是赎免他的过失。”


    李璧月轻轻摇头,道:“明光,昙无国师是昙无国师,你是你,我们承剑府从不做连坐的事情。昙摩寺传承至今数百年,佛门的清名,也不会因为昙无国师一人而堕落。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该更坚定自己要走的路。不要忘了,昙叶禅师临死之前对你的期望。昙摩寺真正的未来,还扛在你的肩上。”


    女府主声音坚定,内中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光回想起师父死的时候,也正是她陪在自己身边。


    她对自己说:“明光,你可还记得先前你师父说的一句话?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你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继续修行。”


    在他前途迷惘失意之时,是她说:“明光,如果你觉得呆在昙摩寺不称心意,不妨出门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多事情你现在没有答案,只是因为身处的环境所限制。如果你一时想不到地方去,也可以回到慈州云台寺,总比呆在长安要好。”


    在泸江时,也是她说:“明光,一片土地上,如果洒下智慧的种子,便能结出真理的果实。如果洒下蒙昧的种子,便只能结出邪说。将讲经辨经的权力交给那些原本就不懂佛法的人,昙摩寺便只会越来越乌烟瘴气,那你就会越不喜欢它。如果想要新的世界,便该按照自己的意思建造。”


    明明她并不喜欢昙摩寺,却也一直在默默地支持他,鼓舞他。


    明光起身,合什行礼:“多谢李府主仍然愿意相信我,未来该怎么走,我会好好想想。”


    李璧月“嗯”了一声。


    官驿的驿卒备好早膳,众人用过之后,黑骑便留在驿站暂时休整。


    又过了小半时辰,又有几人从鹿桥驿的方向而来。


    这几人明光也都认识,正是从长安一路押解着他到鹿桥驿的夏思槐等人。


    夏思槐到李璧月面前,单膝跪下禀道:“府主,属下遵照府主命令暗中留下窥探情况。府主带着明光禅师离开之后,昙无国师带着昙摩寺的武僧另外找了一条路向西而行,目标应该也是长安,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放弃营救明光打算。”


    李璧月点头,问道:“绯樱呢?是不是被他们抓了?”


    “没有看到绯樱和那个使银环的矮童子。府主,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了绯樱……”夏思槐声音慌乱,语气忐忑不安。虽说平日里他与唐绯樱互相看不惯,也没少吵闹,可当亲近的同事落入敌手,生死未卜,夏思槐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李璧月当然也担心唐绯樱,但这个时候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她盘算道:“如果唐绯樱已死,他们肯定会留下尸体向我示威。既然没有消息,说明人还活着。只要明光还在我们这边,昙无国师投鼠忌器,绯樱的生命应是无虞。”


    夏思槐看了看明光,问道:“府主,既然明光对昙无国师这么重要。刚才在鹿桥驿,府主为什么不提出交换人质,用明光换唐绯樱回来?”


    他心中疑惑,唐绯樱是自己人,而明光只是一个外人,难道府主认为明光比唐绯樱还要重要吗?


    李璧月摇头道:“思槐,做事要厘清问题,衡量得失。根据元不顺的供词,昙无国师曾经说过,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他所谋甚大,长安城的几桩自杀案和圣人之死很有可能只是一切的开始。如今正是国丧期间,保证京城的稳定才是承剑府最重要的事。


    “据我所知,明光和他所拥有的佛传明灯应该是一切问题的关键。绯樱是我的下属,也是我的朋友,以府主和朋友的身份,我当然希望她能平安回来,可是以承剑府的立场,就不得不以大局为重。你一会带一些兄弟,继续暗中查探昙无国师和那些武僧的动向,若有绯樱的消息,即刻向我汇报。”


    夏思槐担心唐绯樱的安危,带了干粮,清点了人手,又匆匆而去。


    明光听得方才李璧月与夏思槐的对话,疑问道:“李府主,你方才说的无上佛国是什么?又为什么说我和佛传明灯是一切的关键……”他呢喃道:“这是不是与我之前做过的几场法事有关,我实在不懂……”


    他眼神清澈而懵懂,看起来对一切毫不知情。


    当然,李璧月也认为他不可能知情。以明光的性格,如果他早知道他做的那几场法事干系到一场惊天的阴谋,他或许便不会去了,昙无国师之前并没有将“无上佛国”的任何事情告知他。


    她将承剑府关于那几桩自杀案件的调查结果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道:“根据目前的线索和我的推测,昙无国师所要建立的无上佛国,很有可能便是佛传明灯中的那个灵识界。他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将所有的人杀死,然后将人的灵魂超度接引到‘佛传明灯’之中……”


    明光“呀”了一声,惊讶道:“那些死者的灵魂确实被我接引到佛传明灯的灵界之中,可是,据我所知,这处灵界是神慧祖师用来超度心有执念、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的。那些人本来活得好好的,诱人自杀再去超度……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正是如此。明光,你说昙无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昙无国师的动机,李璧月思索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不管怎么看此事都损人不利己,更损阴德。


    明光摇头,“我也不知。”


    李璧月:“昙无国师的目的会不会与佛传明灯中的灵界有关?或者他可以从这个过程中得到什么?”


    “我觉得不太可能。佛传明灯中的灵界自成一个小世界,又自己的规则,无人能干涉这个小世界的运转。而且……”明光犹豫了一会,还是道:“而且我感觉这处灵界,怎么说呢,也只是死亡的另外一种形式而已。”


    “怎么说?”


    “当初神慧禅师或许对灵界运行的规则做了某种限制,经过超度,进入灵界的死者灵魂,可能都被洗去了生前的记忆。我曾经观察过,所有的人都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也可以说,进入灵界之后,他们的灵魂就失去自己的色彩,成为了一具灵魂意义上的行尸走肉而已。”


    李璧月道:“可是根据稽山先生写的话本,进入无上佛国之人,死后得享极乐,再无烦恼,这也是为何这些死者会受到诱惑而自杀,难道这些全是谎言?”


    明光:“也不算谎言。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些人第一次死亡脱离了肉体凡胎,再无生老病死之苦;进入佛传明灯的灵界之后,失去生前记忆,再无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之苦,而且灵魂在佛传明灯里面永生,不死不灭,自然也能算得享极乐,再无烦恼。”


    李璧月无言以对。果然和尚道士之言,不可不信,也不能尽信,不然怎么被坑得都不知道。


    这时,明光又道:“还有,李府主先前所言,在昙无国师的计划中,无上佛国是所有大唐子民最终的归宿,这也不可能。”


    “为何?”


    明光:“佛传明灯中的灵界空间也是有限的,并无法容纳那么多人的灵魂。这里面原先就有不少昙摩寺历代方丈超度的孤魂野鬼,我估计再有三四十个就要塞满了。而且,这个小世界本身并不完整,我总感觉它好像缺少了一部分……”


    “不完整?缺一部分?”


    李璧月心中一动,她捻指,指尖缓缓浮现一团白色的火苗,道:“明光,你试着用佛传明灯与之感应,看看两者是否有所关联。”


    明光用手抚上火苗,闭上眼睛,与之感应,片刻之后道:“很奇怪,我能感觉到这东西与佛传明灯应属同源。它应该可以用来修补佛传明灯缺失的部分……”


    “修补之后呢?”


    明光:“修补之后,佛传明灯中灵界的空间可以扩大数百倍。”


    李璧月继续追问道:“如果同样的火种,还有另外一颗呢?”


    “如果还有一颗,应该可以将缺失的部分彻底补全,届时佛传明灯的灵界可以无限大,可以成为一个很大的世界……”他顿了顿,补充道:“将长安的所有人的魂魄纳入其中都有可能。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李府主,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这颗火种是谢嵩岳临终之前传给她的“浩然剑种”。同样的火种还有一颗,就是玉无瑑的“道源心火”,在长安城外长生观,已经被昙无国师所夺。


    如此看来,昙无国师的最终目的,就是夺得道源心火与浩然剑种,修补佛传明灯缺失的部分,完成佛传明灯中的灵界,也就是他心中真正的无上佛国。


    若是如此,明光和她李璧月,都会是昙无国师的目标。向从她的手中强夺“浩然剑种”绝不会容易,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昙无国师消失的半年,到底都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还有明光,绝不能让他落入昙无国师之手。


    她向明光解释个中情由,“明光,你跟我回长安,先留在承剑府,在一切没有定论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


    ***


    事情虽然棘手,但是三颗龙睛之中的三颗都在自己这边,李璧月以为这件事多少还是有腾挪的余地。


    在她心中,此事还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那便是说服明光毁掉佛传明灯。既然所谓的“无上佛国”是以佛传明灯为基石,只要毁去佛传明灯中的灵界,“无上佛国”也就无从谈起。


    可是此法毕竟过于极端,佛传明灯昙摩寺已传承两百年,她也并无权力要求明光将之毁去。


    如今之计,只有夏思槐传回消息,她先设法救出唐绯樱,再与昙无国师慢慢周旋便是。如果最后事不可为,再毁之便是,事情的主动权总是在自己一方。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第二天上午,李璧月从宫中回到承剑府,便见高如松眉头紧锁,在弈剑阁门口来回踱步,左右张望,见她回来,急忙迎了回来:“府主,你终于回来了——”


    李璧月:“发生什么事了?”


    高如松道:“今天早上府主离开之后,有人送来了这些东西和一封信。”高如松将脚边的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进入眼帘。


    那是承剑府的制式长剑,都已被折去剑鞘,静静地躺在箱子之中。


    她认识这些剑,昨天夏思槐离开之时,带了十名剑卫,这些是他们的佩剑。显然,他们都出事了。


    李璧月捏紧拳头,面冷如霜。将剑的剑鞘毁去,是对剑者的侮辱。敌人将这些剑的剑鞘毁去,再送回承剑府,无疑是对承剑府的挑衅。


    “东西是谁送来的?”


    “这东西一早就出现在承剑府门口,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周师兄已经派人去追查。”


    “信呢?”


    高如松双手将书信奉上,李璧月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长安西郊无遮寺,李府主交出明光,即可换回唐绯樱和你的心腹属下。”


    信没有署名,但无遮寺三字,昭示着他们都已经落入了昙无国师手中。


    “李府主。”明光清朗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从昨日回长安就留在承剑府,此刻听闻消息赶来:“我有一个想法,想恳请李府主让我一试。”


    “什么想法?”


    “我昨日思来想去一整晚,都没有想到昙无国师建立无上佛国这件事情又什么好处。说出来李府主可能不信,师父死后,我曾对昙无国师心怀怨恨。可后来我认识祁掌柜,他给予我诸多指导……我常常想,这是一位佛法修持上不亚于我师父的觉者,如果他是昙摩寺的主持该有多好……”


    明光笑容酸涩:“没想到他真的是昙摩寺的住持。但不管如何,他佛法精深,也绝不是泯灭良知之人。我想恳求李府主让我前往无遮寺,换回唐阁主和夏司卫他们。然后尽我所能劝说昙无国师放弃建立‘无上佛国’的想法。如若不成,我会彻底毁去佛传明灯——”


    少年僧人看向李璧月,这一刻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李璧月:“不行。”


    “为什么?难道李府主不相信我?”


    李璧月声音沉凝:“明光,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明光的出发点是好的。而且佛传明灯归于明光,而非昙无国师,谈判不成,毁去佛传明灯,釜底抽薪,也是一招好棋。


    只是,她对于危险一向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


    如果明光一去就被昙无国师扣住,或者来不及毁去佛传明灯。只要昙无国师将佛传明灯与道源心火融合,事情就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明光,此事变量太多,容我再考虑考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大事。”


    李璧月揉了揉眉心:“既然昙无国师想着和我们谈判,那么绯樱他们暂时不会有危险。这几天陛下梓宫即将葬入帝陵,承剑府诸事芜杂,人手不够,眼下情势宜静不宜动,不如先用一个‘拖字诀’,再过一段时间长孙师伯和玉无瑑就会从太原回来。大家集思广益,在好好想想此事该如此处置。”


    唐绯樱和夏思槐双双陷于敌手,李璧月当下难免有势单力薄之感,也愈发想念长孙璟和玉无瑑两人了。


    长孙璟虽不太着调,但他的剑法在承剑府只在自己之下,等他回来,承剑府战力大增。而玉无瑑虽然武功只是半吊子,但他心思细密,往往能找到自己忽视的关键点。等两人回归,行动会更有把握。


    翌日,便是先帝梓宫送入行辕安葬的日子。天子葬礼,庄严肃穆,京城文武百官皆陪送出殡,完成葬礼的流程方得返还长安。


    李璧月身为承剑府主,自然不能缺席。


    两日后,先帝的灵柩才终于葬入帝陵。李璧月悬心长安这边的情况,向新帝告了假,匆匆回到长安。


    一进城,就见承剑府的一名剑卫在门口等她。


    “府主,今日一早,明光佛子从他的房间里消失了。高司卫说,明光佛子可能是去了无遮寺,他已经带人跟过去了。他让我守在这里,只等府主您回来就立刻向您禀报此事。”


    李璧月的心猛地一跳,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158章 无遮


    清晨。


    明光早早起身,开始一天的早课。


    他虽身在承剑府,作息仍遵照在昙摩寺的时候。每日辰时起床,扫洒之后便自己温习诵读经书。他诵完一卷《金刚经》,正欲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忽听闻静室传来几声极低的笑声,仿若夜鸮的叫声。


    明光微惊,沉声道:“是谁?”


    静室的暗处缓缓浮现一道虚影,虚影又凝现出实体,那是一个约十二三岁孩童大小的矮瘦童子,他双手合什,行了一个佛礼:“源明藏奉国师之命向佛子传话。”


    明光:“我认识你,那天在鹿桥驿,是你突然偷袭,抓走了唐阁主。”


    源明藏:“国师大人教导了你、点化了你,你却一心只关心承剑府,国师大人知道了必会很伤心。不过,明光你要记住,你是昙摩寺的佛子,不是承剑府的人,国师大人命我带你回无遮寺。”


    明光摇头:“我不去,昙无国师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他想杀了所有人,将凡人枉死的灵魂填入佛传明灯中的灵界,建设所谓的‘无上佛国’。我只不过是一颗被他利用的棋子,我绝不会回去。”


    源明藏冷笑道:“国师大人早料到你这几天会被李璧月所蛊惑,对国师大人有了疑虑和偏见。没关系,只要你回到无遮寺,国师大人便会亲自向你解释这一切。你应该知道,国师大人是有着无上智慧的觉者,绝不是枉造杀业之人。你应该还记得,从慈州到泸江,你也曾亲见国师的善见与善行。”


    明光心头蠢动,他虽听了李璧月的解释和警告,但心中一直将信将疑。


    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掌柜”在成为昙无国师之前,一直是他心中如师如父的存在,在他心中一直觉得应该与之当面对质,求一个答案。


    就算李璧月所言都是真的,他也还有最后一条退路,毁去体内的佛传明灯。


    只是,李璧月最后的警告一直回响在他心头。


    “明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大事。”


    源明藏见他不语,冷哼道:“看来李璧月对你影响还真是大。好,好,国师早知你不肯,他让我向你问一句话。”


    明光:“什么话?”


    源明藏:“《华严经》中说‘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何解?”


    这句经文昙叶禅师临终之前曾经向他解过,在明光心中早已铭心,答道:“‘菩萨初心’意指我佛弟子入梵门之时,所生清净心、智慧心、慈悲心等,若在此之外,起心动念,便都是执着和妄想,便是‘后心’。我佛弟子当秉持初心,自然修行有成,若生后心,便堕入无边恶障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疾声道:“我知道了,昙无国师也曾是和我师父一样的大觉者,只是他已生‘后心’,堕入恶障了,是吗?”


    源明藏不答,只微笑:“国师问佛子,你的初心是什么?”


    明光道:“弟子觉时,发下宏愿,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源明藏道:“佛子既然发下宏愿,传佛法于天下,当然应该不吝惜将佛法传给希望聆听圣道的人。如今在无遮寺中,有一人,正等着佛子你的开示,佛子可愿往无遮寺弘法?”


    明光疑惑:“昙无国师不是正在无遮寺吗?”


    源明藏:“希望聆听圣道的人,正是昙无国师本人。”


    明光“呀”了一声,源明藏继续道:“佛子既然认为国师已生‘后心’,堕入恶障,不知佛子是否愿意拯救这只迷途知返的蒙昧之人呢?佛子应该知道,觉者就算堕入魔障,修行俱损,可是只要能重拾本心,重新修行,也可以重证大道。你的师父昙叶禅师就是一个例子。”


    明光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昙无国师知道自己堕入魔障,希望让自己去无遮寺弘法,助他重证大道。这是真的?还是昙无国师骗他前往无遮寺的陷阱?


    他举棋不定,斟酌道:“昙无国师是我的师长,他的修持远高于我。他若真有心重修,又何须向外而求?”


    源明藏:“闻道有先后,佛子何必自谦。国师大人的意思是他已在无遮寺外设下法坛,与佛子你坐而论法。如果佛子你能够说服他,他便可以放弃关于无上佛国的一切计划。不仅交还被俘虏的承剑府众人,甚至道源心火也可以交给你,让你还给玄真观。从此昙摩寺、承剑府、玄真观三派重新修好。”


    至此,明光终于心动。这十几年,昙摩寺、承剑府、玄真观关系本是冰点,是李璧月、玉无瑑性情好,对他和善。如果能救回人质,拿回道源心火,倒是可以弥补他心中的歉意。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无遮寺论法中胜过昙无国师。


    他自开悟之后,已然通解各经要义。昙无国师虽是他的师长,也未必一定胜过他。话说回来,他如果不能将已失“初心”的昙无国师重新引回正轨,将来又如何开坛弘法?


    明光终于点头:“好,我跟你去。”他看向窗外,“可是李府主不许我离开承剑府,府中各处都设有守卫,只怕难以出去。”


    源明藏见他应允,哈哈一笑道:“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我早打听过了,李璧月昨日跟着京中百官,送那老皇帝的棺材去帝陵安葬,今日还没回来。我们忍者,最擅长的就是隐身藏匿,只要李璧月不在,这承剑府的防卫就是个四处漏水的筛子,保管没人发现。”


    ***


    无遮寺位于长安城西二十里处,是昙摩寺的分寺之一。


    无遮意为没有遮拦,一切众生,不分贵贱、僧俗、智愚、善恶,皆可声闻菩提妙法,得证果道。无遮寺每隔三年会举行一次无遮大会,向参与的百姓、僧人开坛传法。昙摩寺的高僧们若在经义上有不同的见解,就会在这里举行辨经大会,因此无遮寺的佛殿前设有两座汉白玉的莲花法座,以供高僧们辨法论道。


    只是自传灯大师东渡之后,昙摩寺旧俗已废,此地已许久不曾启用了。


    今日,早已废弃的禅院重新响起梵诵钟声,百名僧侣席地而坐,一同望向最中央的莲花法座,等待声闻菩提妙法。


    莲花法座之中坐着一老一少两名僧人。


    老者着紫色袈裟,法相庄严,手持檀木佛珠,沉着若定。正是昙摩寺方丈,昙无国师。


    少者着白色僧袍,脸上虽稚气未脱,但其举止从容有度,一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其情态气质丝毫不亚于修行数十年的得道高僧。正是昙摩寺的佛子明光。


    两人在莲花法座上坐定,明光抬起头,望向对面的昙无国师。虽然后者已改换装束,完全看不出身为琳琅商号掌柜的影子。可是他望向自己时,那慈爱又充满期望的眼神,也足以让明光一眼看出,眼前之人正是在云台寺点化自己,指引着自己修行之路的祁掌柜。


    他压下心头千丝万绪,按照昙摩寺辨经的规矩,施以佛礼,道:“佛法之学,国师为先,明光为后。后学不才,欲与国师一辨经中真义,请国师先出题。”


    昙无国师轻捻手中佛珠,道:“今日的题目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请佛子一论自己的看法。”


    明光心中一动。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此十六字出自《涅槃经》,意思是说“世间万物,无一得以常住不坏。有生则必有灭,因此,唯有超脱此生、灭的世界,才可达到寂静的境域。”


    他一下子想到了佛传明灯中的那处灵识界。


    被超度往佛传明灯中的灵魂,超脱了轮回和生死,从此不生不灭,正是《涅槃经》上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的境界。


    今日论道,不仅是他想以此为契机说服昙无国师放弃“无上佛国”的疯狂想法,昙无国师同样想以此机会说服他站在自己那一边。


    明光道:“诸行无常,行,是造作的业果,一切的因。万发缘生,无常轨,无常形,生与灭,既是一切的结果,也是下一次生灭的前因。但生死轮回,本是天地宇宙的规则,不该人为干涉,否则就算超脱生死。我执不灭,又谈何寂静涅槃。”


    他此言之意,所谓“无上佛国”,只是以人力干涉天地法则,不过是因为昙无国师自身的“我执”,既然有“我执”,自然算不上真正的寂静境界。


    昙无国师合什,微微一笑:“佛子□□,请问佛子,何为生死?”


    明光道:“生,便是万物的起点。死,是一切的终点。”


    昙无国师:“那万物为何有生死?诸如你我众生,又为何要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明光答:“以佛法而论,生是因为业因,是前世的果报。你我既入轮回,自是前生有业报,今生修行,也正是为了得证果道,通往涅槃彼岸。”


    昙无国师垂目观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光的胸前:“那再问佛子,‘我’真的存在吗?”


    此问玄之又玄,明光一愣,不知昙无国师此问何意。


    昙无国师又道:“既然有生死,则必然有一个名为‘我’的实体的存在,才谈得上经历生死轮回。可是这世上真的有‘我’存在吗?‘我’之为我,只因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我’用六识感知外部世界,产生色、声、香、味、触、法六种直觉,并将这一切感知的集合体称之为‘我’,可是如果‘我’死了,六识便不存在,自然‘我’也并不存在。”


    明光总觉得昙无国师这一番诡辨哪里不对,未等他想清楚,昙无国师的声音继续响起道:“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既然‘我’并不存在,那么在此世或者是在彼世又有什么关系,是生还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无我,何谈生死?既然无生死,那些人是生活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无上佛国’又有何区别,我又何错之有?”


    “当人再无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自然得证果道,到达涅槃彼岸。如果世上的所有人死去,到达彼岸,那便是我想要建立的无上佛国,我又何错之有?”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成佛。我灭其妄想,破其执着,岂不人人成佛,我又何错之有?”


    昙无国师双目如铜铃,威压摄人。他连续说了三次“我有何错之有”,一次比一次声音大,一次比一次疾言厉色,最后已是如洪钟大鼓般劈面而下,明光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明光在这一刹失神,心魂几不由自主,不知不觉中站起身,口中道:“国师智慧,弟子受教。”


    昙无国师见计划成功,心中一喜,目光再度恢复之前慈爱的神情:“明光,你是我昙摩寺的佛子,也是我最为看重的晚辈。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同我一起建立‘无上佛国’,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明光:“是。”他走到昙无国师面前,就要跪下身去。


    就在他双膝就要着地的那一瞬间,他的神识陡然清醒。


    不,昙无国师所论是一番歪理,他刚才一瞬间竟然受制于昙无国师强大的精神威压之下,差点俯首认输。


    又或者,那根本简单的精神威压,而是某种慑心术。他咬破舌尖,恢复心间一点清明,大声道:“国师说得不错,可是你第一步就错了。国师问我,‘我’是否存在?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当然存在,除无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尚有自性。自性便是人之本来面目,是生起万法的种子,是人之自性与真如,本就脱离轮回六道而存在。佛经有言,‘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犹如昨梦。迷时师渡,悟时自渡,渡虽各一,用处不同。’”


    “国师欲建立无上佛国以渡众生,虽名为解脱,可众生始终圈在那一方境界,心迷性迷,又谈何真正的大解脱。”年轻的佛子站起身,直面曾经的师长,声音温和平静,无比坚定道:“国师,您歪解经书原义,已是入了魔障了。若在此时回头,还有岸可渡,若是继续执迷不悟,便再难回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对面的昙无国师高声笑了起来,他拊掌道:“好,好,好,能在我的灵犀法之下还保持神智清明,并一语道出我话术中的破绽,你果然不愧是昙叶的弟子,也是昙摩寺最出色的佛子。可是你多年修行,想必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昙无国师话语一顿:“弟子问佛祖:‘您所说的极乐世界,我看不见,怎么能够相信呢?’佛祖把弟子带进一间漆黑的屋子,告诉他:‘墙角有一把锤子。’弟子不管是瞪大眼睛,还是眯成小眼,房间内依然伸手不见五指,只好说道:‘我看不见’。佛祖点燃了一支蜡烛,墙角果然有一把锤子。佛祖笑着对弟子说:‘你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吗?’”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明光身上:“‘无上佛国’是不是真正的极乐世界,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那间屋子确实是漆黑的,锤子可能不在其中,也可能就在其中。佛子没有见证过,又怎么能凭自己所想,便认为我一定是错了呢?如果我错了,岂不是说佛祖也错了?”


    “我……”明光一怔,虽然他辨经胜过昙无国师,可是昙无国师所言也不无道理。他该援引哪一本经文中的哪一种奥义才能驳倒对方呢?


    他却不知,在这一刻,他才真正陷入昙无国师设下的语言陷阱,心魂再次失守。


    昙无国师微微一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如世尊拈花,很快,他在明光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笑容。


    这是昙摩寺罗汉堂的绝学神通灵犀法,在对方心魂失守之时,侵入对方的神识。被灵犀法控制之人,仍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但身体从此受人控制。


    十七年前,他曾为了昙摩寺清誉,第一次使用此招。


    如今,昙摩寺的佛子想要脱离他的控制,走向与他相悖的道路,他不得不执行他的第二套计划。


    他看向明光,微笑道:“昙摩寺佛子明光听令——”


    明光心魂在这一刹间惊醒,可他发现自己已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着昙无国师跪了下去,发出了并不由自己控制的声音:“明光听候住持差遣。”


    昙无国师满意道:“很好。”他站起身,双手抚上明光的肩胛骨,道:“你的武骨本身不错,只是你不在本寺长大,昙叶也没有认真教过你我们昙摩寺的武学。这也没关系,有这些颗舍利子,足够让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百宝袋。他将百宝袋打开,里面都是舍利子,大的有鸡蛋大小,小的也有大拇指那么大。


    明光不知昙无国师何意,可惜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发问也无法做到。


    昙无国师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悠然道:“你一定想问这些舍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又想做什么?你是我昙摩寺的佛子,无上佛国的计划还需要你最终完成,所以我当然都会告诉你。这些舍利子都是我昙摩寺历代祖师死后法身焚化所得,一共十一颗,一直被供奉在昙摩寺的舍利塔之中。我想着,这些舍利子蕴含着历代祖师的毕身功力,若只是供奉高阁,未免浪费。可是用这些舍利子为你伐骨洗髓,你便从此站在了昙摩寺历代祖师的肩膀上。”


    昙无国师冷哼一声,双目射出森寒的杀机:“就算李璧月剑法无双又如何,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的目标就是夺得她手中的浩然剑种,三颗龙睛合一,无上佛国才能最终完成——”


    明光心中大惊。


    他此刻才知道昙无国师竟如此疯狂,抢夺了道源心火还不够,还要借他之手去夺取李璧月手中的浩然剑种。若早知道,他今天根本不该听源明藏的劝说,到这无遮寺去,可此刻懊悔已是太迟了。


    他眼睁睁看着一颗颗舍利子在昙无国师手中粉碎,化为极为精纯的真力,灌住进入他胸口的膻中穴。真气流动如溪流,渐渐拓宽他身体的没一寸经脉,随后真气奔涌如江流、如海潮,汹涌澎湃,源源不绝。


    他全身气血急剧膨胀,经脉则似要爆炸开来般,若非此刻身体受制于人,就要痛得哭喊出来,可惜此刻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他的身体就像大海之上的一叶扁舟,全然迷失了航向,只能被动接受这仿若暴风雨一般的洗礼,最后他终于昏迷了过去。


    ……


    李璧月骑马向西边疾驰,马蹄踏过黄土飞扬的驰道,卷起漫天的飞尘。一人一马,如天边转瞬翩飞的鹜影。


    她眼下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再快一些,能追上那总是能将她抛在身后的,那不可捉摸的命运。她能看到操纵命运的丝线,可那改变一切的契机总是稍纵即逝。


    这一次,她来得及吗?


    第159章 灵犀


    脚下的大路已到了尽头,前方是蜿蜒崎岖的山道。在山道的尽头,隐约可见无遮寺最高处的金顶和宝刹伽蓝。


    空山寂寂,李璧月忽尔听到一道幽远的诵经声。梵呗悠悠,让徜徉山野间的旅人一刹那间心头空明,百念俱消。这样美丽空灵的画境,本该隔绝于尘俗,供隐士们盘桓,供诗人们游赏,不该沾染任何的杀戮与血腥。


    可是人心欲壑难填,这般画境也不免成为战场。


    李璧月抛下手中缰绳,让马儿自在山林间觅食、休息,自己缓步拾阶而上。


    很快,无遮寺的山门就近在眼前。


    身着白衣的小和尚正坐在门匾之下,他闭着眼睛,上下双唇一翕一张,刚才的诵经之声就是从他口中发出。


    “明光,你没事总算是太好了。”看到明光平安无事,李璧月轻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无遮寺不可久留,你既然没事,就先同我回去——”


    就在此时,明光睁开眼睛,那双眼不复往昔明澈,而是血光潋滟,仿若嗜杀的野兽。


    剑者的直觉让李璧月瞬间后退远避,一道浑厚的掌力仍如海潮浪涌一般向她袭来。纵是李璧月已经提前躲避,在这一掌之下仍觉得胸口闷痛,咳出一口鲜血。


    “明光,你——”


    李璧月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促声道:“不,你不是明光——”


    眼前之人,确确实实还是明光和尚,可这如魔如鬼的眼神、阴冷透骨的杀意,绝不可能出现在清圣的佛子身上,他已然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心神。


    李璧月抬起头,看向高处的金顶,愤怒道:“是你吧,昙无国师。想不到你竟然连明光也不放过,他可是昙摩寺的佛子,你的……”


    “李府主。”虚空中的某处响起昙无国师的声音:“我本也不想出此下策,可惜李府主洗脑的功夫实属一流,他本是我昙摩寺的佛子,却一点也不愿意听我这个方丈师伯的,反而对李府主唯命是从。”


    与此同时,明光开口道:“我本也不想出此下策,可惜李府主洗脑的功夫实属一流,他虽然是我昙摩寺的佛子……”


    明光口中话语与昙无国师一模一样。


    两道声音一大一小,一远一近,一先一后,同时传了过来。只是明光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语气,如此诡异的情况,让李璧月觉得惊悚莫名。


    昙无国师继续道:“好在他武骨不错,我将十一颗祖师舍利灌注入他的筋脉,如今的明光,身兼昙摩寺各种绝学神通,而没有自我意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斗机器,而且,只听我一个人的命令,哈哈哈哈哈哈……”


    昙无国师高声大笑起来,嚣狂的笑声响彻无遮寺的每一个角落。


    明光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笑声干哑。分明声音清润,却笑得和哭一般难听。


    好在,很快昙无国师的笑声停了,他声音转冷,和明光的声音同时响起:“敌人就在眼前,你还等什么?杀了李璧月,夺得浩然剑种,我昙摩寺千秋大业在此一举——”


    明光再次起身。


    他看向李璧月。


    目光中无惧无怒,无喜无悲。


    他轻轻抬手,再猛地压下。在那一瞬间,仿佛整座无遮寺的风都涌动,在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的掌印。


    “不动如来印——”明光轻喝一声。


    一掌拍下,一掌遮天,无遮寺的山门瞬间成为齑粉。


    李璧月已经消失不见——


    在明光起掌之前,她已看出如今的明光绝非受伤的她孤身一人可以硬抗。她全力运使浩然真气,转眼便已到了山脚。


    ***


    无遮寺山下,高如松带着一大队人马就要正要上山。


    明光失踪之后,他一边让人将消息报给李璧月,一边召集人马赶往无遮寺。如今唐绯樱和夏思槐失陷敌手,李璧月另有要事,近乎承剑府三分之二的人马都到了这里。


    因为人多,他出发虽比李璧月更早,脚程慢上不少,此时才堪堪到了山脚之下。


    就在此时,只听到山上传来一声巨响,李璧月从山上急掠而下,暗红色鲜血从她的裙摆一路向下,洒满青色的石阶。


    高如松发出一声惊呼:“府主,你受伤了——”


    李璧月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有几个寸长的裂口,就算是她反应及时,仍然被方才卷起的风刃所伤。


    高如松道:“府主,是谁打伤了你?还有,明光禅师呢?他是不是在无遮寺?还有思槐和唐阁主他们呢?”


    他怀着殷切的希望看向李璧月,多么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


    自鹿桥驿之战,唐绯樱被擒开始,承剑府心中人人都憋着一口气。


    这一年多以来,承剑府一扫过去的颓势。李璧月屡建功勋,重新在朝堂上建立起自己的声望,承剑府跟着水涨船高,就算是最普通的黑骑,走到长安的大街上腰板都挺得比过去更直一些。


    可是短短数日之内,唐绯樱被擒,夏思槐也落入敌人手中,如今,连重要的救人“筹码”明光,也无缘无故从承剑府的铁桶一样的防卫中失踪。


    在出发之前,高如松便已做好了战斗动员,这次上山,如论如何,也要找到明光,救出唐绯樱和夏思槐他们。他们相信,只要等李璧月得到消息,赶到无遮寺,便是最后的决战时刻。


    他们相信,只要府主亲自出手,就一定可以带领承剑府挽回颓势,救出被困的同事们。


    高如松握了握拳头,咬牙道:“府主,是不是秃驴人多,我们一起杀上去——”


    承剑府亦人人摩拳擦掌:“是啊,府主。我们一起杀上去,杀了昙摩寺的那老秃,将我们的手足兄弟们救出来——”


    李璧月沉默不语。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的黑骑们,她看到了他们眼底的失望,也看到了恚怒、担忧、愤闷等等情绪,她亦与他们一样,同样失望、恚怒、担忧、愤闷。


    自回到长安以来,她的每一次行动,都比敌人慢了一步。


    一步慢,步步慢,终至时势转易,完全处于下风。


    明光回到无遮寺,还失去自我意识,被昙无国师改造成最强大的杀人兵器,就连她也难以占上风,眼前这些人上去也只是送死而已,何况对方还有人质在手。


    她最终摇了摇头:“如松,我失败了。今天无法救出绯樱、思槐他们,我们先退,回到长安再从长计议。”


    黑骑们人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这是第一次,他们未战先退。也是第一次,他们从李璧月口中听到“失败”这个字,心情愈发沉重以来。


    勇往直前、永不后退,是承剑府进取之精神,是刻入所有人骨血之中的不屈意志。


    如果每一次战斗都避退,承剑府的精神何在?


    这也是第一次,没有人执行府主的命令。


    高如松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拔剑出鞘,横剑在膝,直面李璧月严霜般的眼神:“府主,高如松请战——”


    黑骑们人人拔剑,剑锋向前,战意昂扬。


    “府主,我也请战……”


    “府主,我也请战……”


    “府主,我也请战……”


    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李璧月心中热血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重新沸腾。如果能够赢得最终的胜利,她当然也希望带领他们一起杀进去,可是如若不能呢?


    如今道源心火已失,明光已失,她手中的浩然剑种已经是最后的筹码,万不能有失。


    她想起,当初在剑堂外长孙璟的话。


    “当初玄真观的青溟道君就说过,浩然剑意的最大问题不在思进,而是不知思退。他的话,谢府主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你处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是啊,她如今处在谢府主的位置上,她是承剑府的领导者,她的每一次决断都会决定众多人的生死。


    她重新望向眼前的每一位战士,心中鼓起无边的勇气,高声道:“承剑府的战士们,你们中的每一位都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袍泽。我和大家一样,也想救出被俘虏的同伴,可是我们承剑府走到今天,付出的鲜血和代价已经太多了,我绝不希望任何一人无谓的流血和牺牲。一时的退让并非气馁,而是养精蓄锐,重整旗鼓,以待来时。”


    “前进需要勇气,可是后退,同样需要决心。我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记住今天这份屈辱,记住这份无法营救同伴的心情,等待下一次亮剑之时,再将之回报给我们的敌人。我相信,我李璧月会有带着大家重新杀回来的一天。”


    “现在,撤退。”


    这一次,人人鸦雀无声。


    良久,黑色的洪流调头往长安的方向而去。


    ***


    回到拂霜楼已是晚上。


    燕姨看到她换下来的血衣,拧起眉头:“府主,你又受伤了?哎呀,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孙先生这些天已经离开长安,可是药王谷的叶谷主不是在吗?我派人去将她请来给你看看……”


    李璧月运转真气,仍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明光全力一击,给她带来不小的损伤。


    可是,叶衣霜如今正在嘉园,如果去找她,陆少霖便会知道承剑府如今的情况。


    虽说唐绯樱和陆少霖已经分手,但李璧月清楚唐绯樱在陆少霖心中的分量,怕他焦急之下,影响病情恢复,因此刻意对嘉园那边隐瞒了唐绯樱被俘的消息。


    陆少霖问起时,便说唐绯樱另有他事,不在长安。


    她叹息一声,摇头道:“一点小伤,不需要劳烦叶谷主。燕姨去宫中请一位女医便是。”


    ……


    李璧月剑骨修复之后,身体的底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一夜休息,身体已经恢复大半。


    她来到弈剑阁,拿出纸笔,分析推演目前的局势,思考逆转局面的方法。


    如今昙无国师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他要收集三颗龙睛,彻底完成佛传明灯中的灵界,建立他心中的无上佛国。


    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将昙摩寺的佛子明光改造成毫无神识的杀人兵器,就是为了打败她,夺得她体内的浩然剑种。


    昙无国师说,明光从毫无武功根基一跃成为如今难以匹敌的对手,是因为他在明光的经脉中灌注了十一位祖师的舍利。


    问题来了,昙摩寺既然有如此大杀器,昙无国师为什么不自己用。昙无国师本来就功夫不俗,若是吸收了舍利子中昙摩寺历代祖师的功力,势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如此天大好事,他为什么要给明光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可以完成这个“无上佛国”伟大构想的,只有明光,而非昙无国师。


    长孙璟说过,先天真炁只有掌门相传才能有用,若是被人强夺,就会恢复成为初始状态的龙睛,里面的传承便会消失,再无法找回。


    浩然剑意传承的是历代祖师的剑意。


    道源心火里传承的无尽藏。因为无尽藏已无法找回,玉无瑑才会将无尽藏默写出来。


    佛传明灯里面则是那处用来超度孤魂野鬼的灵界。


    反过来推测,如果她强行夺走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里面的那处灵界就会消失,重新成为龙睛。所以昙无国师需要将明光武装起来,让他有对抗自己的能力。


    当然,明光若是自愿将佛传明灯传给昙无国师,是昙无国师最好的结果。只是明光应该不愿意,所以才会被昙无国师剥夺了自身神识。


    那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这种让人失去神识的功法是什么?


    李璧月从前对昙摩寺的各种功法神通了解不多,对此本无头绪。


    忽地,她想起从前听长公主李梳嬛分说旧事,说起她当初从洛阳回到长安。进入长安之后,就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接下了皇帝赐婚的圣旨,自己走上花轿,嫁给杜尚亭,直到新婚之夜才恢复神智。


    当初作此手脚的,自然是昙摩寺。


    有没有可能,如今明光的遭遇与十七年前的李梳嬛一模一样?


    如果是这样,明光并不是失去神智,而是神智被困在身体之中,他的身体被昙无国师接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残忍。


    如今承剑府的上策,便是设法唤醒明光的神识。明光本就是他们的伙伴,如果明光本人能恢复清醒,以他如今的实力,瞬间逆转局面,在他的帮助之下,不难救出被困的唐绯樱等人。


    现在,出现了第三个问题,如何唤醒明光的神识?


    推演到这里,事情出现了死结。


    若是提剑打打杀杀的,她自己能行。可这些歪门邪道的,她是一点不会,要等到玉无瑑回到长安,他或许会有头绪。


    可是,等他们回来,最少还需要三天时间。


    昙无国师已经控制了明光,已不再需要唐绯樱等人作为筹码,他们还能等三天吗?


    沉思之间,高如松走入,禀道:“府主,陆族长和叶谷主在外面求见府主。”


    李璧月搁下笔:“他们怎么来了?”


    高如松道:“陆族长说叶谷主已经找到了他体内之毒的解方,只是此毒若要彻底拔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说身体已经恢复不少,久留长安无所事事,想回西南去。他已向陛下进表请辞,不日就会启程。叶谷主也计划游历西南,两人打算一起离开,因此来向府主辞行。”


    李璧月心中叹息。


    满打满算,陆少霖到长安也不到一个月。如今匆忙离开,少说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和唐绯樱的感情生变。感情上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他人本就难以插手。偏偏唐绯樱落入昙无国师手中,她想从中劝解也不可能。


    她站起身:“请他们到偏厅等我。”


    李璧月到偏厅时,陆少霖和叶衣霜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陆少霖的气色比上次看起来好不少,见到李璧月进来,两人一起问候道:“李府主。”


    李璧月问道:“听如松说,两位打算一起去西南?”


    叶衣霜笑道:“我这一年四处游历,还没去过西南。这些日子和陆族长闲聊,听陆族长说起你们今年初在那溪的经历,对西南边陲之地也很是神往。陆族长说,他们那溪出产很多珍稀药材,很多我都没有听说过,此去一为增长见识,二嘛,也是了解更多药材,增补修缮祖师孙思邈所传下来的《千金方》,也算我为传承药王谷的医术有所贡献。”


    李璧月微讶:“你不恨你的师父?”自叶衣霜离开药王谷,她再没有从叶衣霜口中听过药王谷三个字,叶衣霜也说过再也不会回去。她私底下以为叶衣霜不会再想和药王谷有什么关系。


    叶衣霜叹道:“恨当然是恨的,只是孙祖师济世之学,传至我辈。不说将之发扬光大,也该薪火相继,不使传承断绝。”她眨眨眼,看向李璧月:“李府主身为一府之主,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


    李璧月心中钦佩,珍之重之地揖了一礼,道:“希望下次再见,能够见到叶谷主的著作。”


    她有些心虚,刻意不去看陆少霖,又与叶衣霜寒暄了几句,说道:“两位都是我的贵客,今朝远别,李璧月本当设宴,为两位饯行,只是承剑府公务繁忙,暂无余暇,只好略备薄礼,祝两位一路顺风。”


    她命高如松取了刚备好的礼物,便要将两人礼送出门。


    陆少霖自进门之前一直想要找机会和李璧月搭话,只是李璧月一直将他置之一旁,只和叶衣霜说话。他不想失礼人前,只好忍着不插话。


    此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等等,李府主。临别之前,我想再见唐姑娘一面,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李璧月轻咳一声:“绯樱她……她另有要事,眼下不在承剑府。”


    陆少霖有些失望,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心中知道,这次离开长安,他和唐绯樱或许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两人之间的缘分就会就此断开。上次两人不欢而散,这一次,他本想好好同她再一次告别。


    此刻,听说唐绯樱不在,心中未免遗憾。又想,也许见不着也不错,就不会那么不甘心。


    这时,他听叶衣霜道:“李府主,承剑府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李府主面色不太好,像是这两日受了内伤,想不到在如今的长安竟还有人能伤到你……还有今天我们进来时,承剑府的人似乎比之前少不少。不光唐绯樱不在,连夏司卫也不见人影……”


    李璧月苦笑道:“最近的案件有些棘手,夏思槐和绯樱,他们……”


    她本要继续隐瞒,只要瞒过此节,等到陆少霖和叶衣霜离开长安,再从容思考营救唐绯樱等人的方法。陆少霖却神色一变:“不对,李府主,绯樱是不是出事了……”


    李璧月一愕。


    陆少霖继续道:“这些时日李府主一直在调查京中的那几起杀人案件,据说是和和尚有关。承剑府和崔将军一起查封昙摩寺,唐绯樱就被来自东瀛的忍者所伤。如今,就连李府主也受伤,想必事情棘手。如今承剑府正是用人之时,她又怎么可能不在长安……”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求李府主切莫瞒我,她不是出事了?”


    李璧月轻轻一叹。她身边这些朋友,可都是人精。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破绽。


    叶衣霜看李璧月神色,亦知大概有事,只是李府主不想陆少霖担心,所以刻意隐瞒罢了。


    “李府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要是唐姑娘真的有事,只怕陆公子回西南一路之上也不得安宁。”


    李璧月虽不想将叶衣霜和陆少霖牵扯进来,但此刻无奈,只好将明光、昙无国师和“无上佛国”之事,捡关键紧要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唐绯樱和夏思槐便是落入昙无国师之手,明光如今也被昙无国师控制,成为毫无自我意识的杀人兵器,承剑府想要救人,可谓是困难重重……”


    她转头看向叶衣霜:“叶谷主你是大夫,也见多识广,不知你可知道昙无国师是用何种控制明光,又该如何唤回明光的神智?”


    叶衣霜皱眉:“想不到短短数日,京中竟然发生如此变故。李府主所说的明光佛子的情况,我虽没有亲见,但是药王谷曾经记载过类似的案例。如果我没想错,这应该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名为灵犀功的精神干扰方法。”


    “灵犀功?”


    叶衣霜:“李府主可能听说过佛陀拈花而笑的典故?”


    李璧月:“听过,可这和灵犀功有什么关系?”


    叶衣霜:“相传佛祖在灵鹫山为众弟子说法,有大梵天王献金色波罗花表示敬意。佛祖拈花微笑,众弟子不知何意,只有迦叶尊者当下破颜微笑。佛经上的解释是佛祖拈花而笑,迦叶亦笑,两人心有灵犀,在那一刹那之间,只有迦叶知道了佛祖领会到了佛祖要传之法。可是也有人说,是因为迦叶在那一瞬间精神力受到佛祖的压制和牵引,所以不由自主做出和佛祖同样的动作。”


    “然而后世有人依次创造了灵犀功,也有人叫慑心印。修习灵犀法之后,便可以精神力牵引对方,让对方只能做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事。李府主说昙无国师说了一句话,明光就会重复一遍,便是如此。明光攻击李府主,也是因为昙无国师做了同样的攻击动作,只是明光被昙无国师以十一颗舍利子灌入筋脉之中,他所使用的招式威力要大上许多。”


    李璧月:“原来如此,那可有办法让明光摆脱灵犀法的控制?”


    叶衣霜摇摇头:“按照药王谷的记载,除非控制者主动撤回,否则毫无办法。不过,那个写了这个案例的前辈有一个猜测,说是一个人可以先后受到两次灵犀功的影响,而且后来的一次会覆盖前面一次,也就是说,如果有另外一个精神力强大的人再次对他使用灵犀功,可以代替昙无国师,控制明光的神智。”


    李璧月一边思索,一边推演道:“如果是这样,也还不错。明光如今的实力更在我之上,如果能找一个人修炼灵犀功,能短暂控制明光,说不定都可以压制昙无国师和无遮寺内的武僧,救出被困的唐绯樱夏思槐他们……”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只怕昙无国师也不会想到自己搬起的石头会砸到自己的脚。


    李璧月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这个计划需要找一个精神力强大的人修炼灵犀功。灵犀功法好说,如今昙摩寺已被查封,去罗汉堂找找应该有收获。只是这个修炼的人选……”


    她自己虽然可以,但是她一进入无遮寺的范围,就会引起昙无国师的注意,施行计划难上加难。


    玉无瑑应该也可以,只是他眼下并不在长安。


    再往后推演,就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了。


    ……


    “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叶衣霜抬眸,看向偏厅中的第三个人:“我上次听李府主与陆公子说话,陆公子自称自小便能看到每个人灵魂的不同颜色,之所以会如此,便是因为陆公子的精神力自幼便远超旁人,其实很适合修行这种精神类的功法……”


    李璧月犹豫道:“陆公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而且他并不会武功。无遮寺守卫森严,陆公子自保都难,又该如何救人。”


    若是不但没救出唐绯樱,自己也陷了进去,岂不是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我可以——”


    陆少霖一步上前,站在李璧月面前,望向承剑府主那双清冽澄透的眼眸:“李府主,这几日叶谷主已配出解药,我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我从前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只要不被昙无国师认出,自保有余。至于救人,方才李府主也说了,事情的关键之处是以灵犀法短暂控制明光,再让明光去牵制昙无国师,伺机救人。陆少霖自问对祁掌柜,不,对昙无国师有几分了解,是这桩任务最合适的人选,希望李府主给我这个机会。”


    李璧月仍是摇头:“陆公子,昙无国师并不是你以前了解的祁掌柜。此行风险太大,你不是承剑府的人,我不能让你冒险。”


    “李府主,在那溪时,如果不是你的帮助,如今的那溪还在雷云和傀儡宗的掌控之下。如果不是你邀请我到长安,又请来叶谷主为我治病,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如今,李府主既然遇到为难之事,陆少霖微末之躯,又岂敢自惜?李府主执意不肯,莫非并没有将陆少霖当做你的朋友?”


    李璧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深一叹:“陆公子,我知道你想救唐绯樱。但可能你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又或者你舍了性命,救了她出来,也最终还是弃你如敝屣,另投入他人怀抱,你又甘心吗?”


    “李府主。”陆少霖笑了一笑,这笑意平白有些落寞萧索,“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甘心不甘心,只有愿意不愿意。”


    第160章 浮屠


    傍晚,陆少霖担着两桶水,从山道一路向上,到了无遮寺灶房,将两桶水倒入半人高的大缸之中。


    他是两天前来到无遮寺,谎称自己是附近的山民,想到无遮寺出家。正巧,这无遮寺的后厨缺人,掌事的昙净和尚就领了他去,做些担水劈柴的杂事,起了个法号叫做明心。


    水面涟漪渐渐平静,浮现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只是脑门之上光亮光亮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陆少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剃度已有两日,他还是有些习惯不了这种脑后冒风的感觉。


    他放下木桶,擦了擦额上的热汗,向掌着后厨的昙净禅师道:“师父,今日担水的功课弟子已经完成,请师父验收。”


    昙净走了过来,见到灶房的三只大缸都满满当当地存满了清水,满意笑道:“明心,看出来你是个踏实肯干的,不像外面那些……”他指了指窗户外面,指桑骂槐道:“一个个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不像话,眼里看不见活……”


    窗户外面传来骰子声和吆喝声,那是后厨几个火头僧们躲在一旁赌钱。


    按照昙摩寺的戒律,这当然是不允许的。但这些火头僧颇有眼色,每次赌钱,赢家都会将赢得赌资的三分之一献给昙净和尚,所以昙净和尚一般不太管这事,只是背后斥骂几句。


    陆少霖是新来的,自然不合适搭这茬,只赔笑道:“师父忙了一天,快歇着吧。还有什么活计,交代弟子去办就是了。”


    昙净和尚摇头:“这活你可干不成。”他向外吆喝一声:“明山,你可别忘了给那些浮屠殿关的那些俘虏送饭——”


    外面响起明山的声音:“师父,等会,这把完了,马上就来。”


    昙净和尚走到灶台,那里放着已经放凉的一些剩饭剩菜。昙净和尚将饭菜放入食盒之中,将食盒放到窗台上,向明山道:“饭菜都给你备好了,可别忘了。”


    昙净离开之后,又过了一会,明山才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他今天输得不少,藏的私房钱输了个底掉。


    他提起食盒,就要向外而去。又觉得心气不顺,在外面抓了一把沙土,掺入饭菜之中,向外而去。


    陆少霖凑了过来:“明山师兄,这好生生的饭菜为何要掺沙土呢?”


    明山唾了一口,道:“那几个俘虏不过是几个承剑府的杂种,又和我们昙摩寺有仇,主持方丈早晚杀了他们祭旗。老子气不顺,谁也不想好,给他们掺沙子算什么——”


    陆少霖解下腰间偷藏的一个荷包,赔笑道:“明山师兄今天手气不好输钱了?这是师弟的一点孝敬,不成敬意,请师兄笑纳。”


    明山看着荷包鼓鼓囊囊,估计藏着不少银钱,眼热起来,口中却道:“这怎么好意思。”


    陆少霖道:“师弟是初来乍到,以后少不得很多地方有赖师兄照顾,孝敬也是应该的。”


    明山输了钱,手头正紧,又琢磨着陆少霖这两天刚到,众和尚欺生,故意躲懒支使他多干活,想要寻个靠山。他也就将荷包收下,拍了拍陆少霖的肩膀,道:“明心师弟,咱们后厨人虽不多,但其中门道不少,改日师兄多教教你。”


    陆少霖作出欢喜的样子,道:“多谢师兄。”


    明山走出厨房,见到西窗之下,众师兄弟仍聚众赌钱,他掂了掂刚到手的荷包,心又痒痒起来。


    天很快就黑了,灶房的规矩是天黑之后不许掌灯,等他送完饭回来,这赌局就散场了,他也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陆少霖趁机道:“明山师兄若是还想再玩两把,师弟也可以帮师兄送饭。”


    明山意动,口中却道:“这本是我的职司,怎好辛苦师弟?”


    陆少霖道:“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给俘虏送饭而已,又怎么谈得上辛苦。”


    明山见他如此主动,便将食盒塞到他手上,道:“那师兄再去过两把瘾。关押俘虏的浮屠殿离这里也不远,不过隔三座禅房,是罗汉堂的武僧在看守,你到了地方说是我让你去的就行——”


    陆少霖笑着接过食盒:“师兄去玩吧,这等小事,交给师弟就成。”


    等明山离开之后,陆少霖打开食盒,快速将里面掺了沙子的饭菜倒到泔水桶里,又打了一份饭菜,这才向明山指明的浮屠殿而去。


    他两日前已习得灵犀功,潜入无遮寺,任务便是探听消息,再与在山下埋伏的承剑府人马配合,救出唐绯樱等人。


    若要救人,首先要知道唐绯樱等人的处境,第二,就是要想办法见到明光,尝试唤醒明光的意识,如果不行,便尝试以灵犀功控制明光,一旦成功,发出信号,承剑府的人马自然会上山救人。


    无遮寺防卫森严,他上山两日,总算找到了给俘虏送饭的机会,希望今晚能顺利见到唐绯樱。


    他绕过两排禅房,浮屠殿就在前方。陆少霖从容走到殿前,守卫浮屠殿的武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位师弟看着眼生,干什么的?”


    陆少霖道:“小僧是灶房的火头僧明心,是两天前新来的。今日明山师兄有事在忙,让我送饭过来。”


    那武僧检查了食盒,道:“快去快回。”


    陆少霖低头道:“是。”


    浮屠殿原是无遮寺用来关押犯下戒律的僧人的所在,构造和普通的监牢差不多,只是略整洁一些。


    唐绯樱嚼着一根稻草,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硕大的蜘蛛网,数着蜘蛛爬到第几圈了。


    她被关在这里已经超过七天,看蜘蛛结网也已经有七天了。七天的时间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雌蜘蛛从米粒大小长到指甲盖大小,又从外面拐带回一只雄蜘蛛,两人,不,两只蜘蛛整天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早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只要一想起那天一招不慎,被那个扶桑来的小矮人擒到这里,就气得牙痒痒。她发誓只要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要将那个可恶的矮童子狠狠收拾一顿,找回场子。


    但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她隔壁的狱友们。


    浮屠殿的监牢讲究男女有别,因为唐绯樱女子的身份,独享一套单间,夏思槐和其他人住在她隔壁那间,以一堵墙隔开。


    这墙不知被谁开了一个小洞,唐绯樱每天都能从小洞里看到她隔壁的狱友们。


    同样是被关着,一个人被关,还一群人被关那是不一样。她隔壁的剑卫们无聊虽无聊,但是每天猜拳行令,不亦乐乎。虽说酒是没有的,但是他们每天都会将饭食中的水偷藏起来,谁划拳赢了,就喝上一小口,比喝了宫廷玉液还高兴。


    唐绯樱看着隔壁的欢声笑语,更觉得日子难过了。


    本着自己不好过,也绝不能让别人好过的原则。唐绯樱敲了敲墙壁,喊道:“思槐,过来——”


    夏思槐正在行令,但唐绯樱在承剑府的位置在他之上,原则上他不能拒绝,凑到墙洞边上:“唐阁主,什么事?”


    唐绯樱本就是无聊,拉着夏思槐陪她聊天,就随口问道:“小思槐,你说假如我们明天就会死,你有什么遗愿啊?”


    夏思槐撇嘴:“你瞎说什么?府主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唐绯樱:“我是说假如嘛,你就假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夏思槐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哑声道:“我……我想再见曼娘一面……”


    唐绯樱一愣,随即嗤笑了一声:“瞧你这点出息,临死之前,就想着一个小娘子啊。”


    夏思槐脸一红:“我想小娘子怎么了?说得好像你没想一样,哼,我昨晚听到你说梦话,还叫陆少霖的名字呢。”


    唐绯樱心内一惊,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连忙否认:“哪有的事,一定是你听错了,我怎么会梦到他?我们已经分手了,还是他主动提的……我会想他才有鬼了……”


    昨晚,夏思槐听到唐绯樱的梦话,开始也有几分不相信,可他听了好几遍,她确确实实是叫了陆少霖的名字。


    唐绯樱此刻反应,分明是心虚。夏思槐也不和她争辩,心底生出几分好奇,问道:“唐阁主,你说要是陆公子突然出现在这里,救了你出去,你会不会原谅他?”


    唐绯樱:“他自己都病得快死了,怎么可能会来救我?”


    夏思槐:“我是说假如嘛,你就假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这句话是之前唐绯樱说过的,被他原样奉还。


    墙洞那头,唐绯樱龇牙:“小思槐,你当我是那些闺中怀春的少女呢,整天等着英雄救美?我告诉你,敢抛弃我的男人,就算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夏思槐等着听后文:“怎样?”


    “我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唐绯樱一拍大腿,说得斩钉截铁:“好马不吃回头草,就算那个崔成器不行,长安可还有那么多的美少年等着我呢——”


    她说这话时,声音颇大,尾音更长,陆少霖正走到监牢门口。


    听到唐绯樱的豪言壮语,他心里如同被重石击过。就算早做好了百八十遍的心理准备,接受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萍水过客。但亲耳听到,还是免不了难过。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到监牢门口,敲了敲门:“吃饭了。”


    他将唐绯樱的那一份放下,又将剩下的份额送到隔壁那间。


    按照常例,将饭送到之后,明山就会离开,等上一刻钟,再回来收回碗筷。


    陆少霖当然没走,他靠坐在走廊里,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唐绯樱:不过短短数天不见,他的姑娘瘦了不少,大约是几天没吃好饭,脸色也偏黄,但她的眼睛还是那般明亮,就像有一团焰火在熊熊燃烧大。当她走过来的时候,整座浮屠殿中的风都似乎跟着她一起流动起来。


    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磅礴的生命力量,只要一见到,就会被吸引,然后沉溺其中。


    唐绯樱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食物,欢呼雀跃道:“今天那群秃驴没有在饭里面掺沙子,总算可以吃一顿饱饭。”


    这些昙摩寺的和尚们,抠门到每天只给人吃一顿饭就算了,还故意在饭里面掺沙子,她每次都只是随便吃几口,保证自己不至于被饿死而已,好不容易有一顿正常的饭食,唐绯樱也顾不上什么淑女风范,狼吞虎咽起来。


    她吃了几口,才发现那个送饭的和尚一直在看她——他并不是那般直勾勾地看她,而是垂着眼看地下,可是那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瞪着眼,恶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再看本姑娘将你的狗眼睛挖出来——”


    虽说如今虎落平阳,可忍气吞声从来不是她的风格,在能骂的时候,先骂个爽再说。


    对面的和尚抬起头,一双清棱棱的眸子和唐绯樱凶神恶煞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第一眼,唐绯樱心想,哪里来的这么一个俊俏的和尚,唇红齿白,皮肤白皙,一双桃花眼还带着一点幽怨。咳,她从前不喜欢和尚,纯粹是因为没遇到好看的。要是真的颜值到位,和尚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眼,唐绯樱心想,这双眼睛看着有点眼熟。不,这不是乌夷族的那位陆族长,她的冤种前任吗?难道他被自己抛弃之后,一时想不开,出家当和尚去了。


    不不不不不,就算陆少霖再想不开,李璧月也不会让他到昙摩寺当和尚的。


    到第三眼,唐绯樱心想,难道夏思槐那张嘴是开过光的,陆少霖真的是来救她的?


    啧,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


    她说绝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可是方才已经多看好几眼了。


    既然已经被打脸了,她就不藏着掖着,眼神大大方方地落在他身上。心想,既然崔成器不靠谱,陆少霖又回来找她,这回头草吃一下也不是不行。情侣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既然他都先低头来找她了,她原谅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陆少霖却似乎将她刚才的恶言恶语听了进去,以为她不愿见到他。他挪了几步,直避到幽廊的隐隐之处,彻底低下头,也不再看她。


    唐绯樱这下傻眼了。


    她心中揣着十万个为什么,承剑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陆少霖是来救她的吗?他又为什么把头发剃了,假扮成和尚的样子?他到这无遮寺来,又是有什么计划?


    无数疑问环绕着她,顿时觉得这没掺沙子的饭菜吃得也不香了。


    她看着他那颗亮澄澄的脑袋,心想,他既然为她连和尚都肯做了,她主动一点也不是不行。


    她放下筷子,冲着廊下那暗影叫道:“那和尚,我看你有些面熟,好像认识你,你靠近些,让我看看……”


    陆少霖还没反应,夏思槐在墙洞那里现出半个脑袋,道:“唐阁主,咱是不是太饥不择食了。被昙摩寺关了几天,连和尚都不放过了啊。幸好陆公子不在这里,要不然,一准被你气死……”


    陆少霖本来要过去,听着声音脸色一寒,道:“唐姑娘,我不认识你。你们快点吃吧,吃完我还要收碗回去交差。”


    等众人吃完饭,陆少霖收了碗筷,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绯樱气得牙痒痒,凑到墙洞旁:“夏思槐,你这个月奖金没有了。”


    夏思槐傻了眼:“不是吧,阁主,这还能公报私仇的吗?”


    唐绯樱瞪他,低声道:“蠢货,你难道没听出刚才那是谁吗?”


    夏思槐和她大眼瞪小眼:“是谁?”刚才那和尚虽说声音和之前送饭的不一样,可他说话声音压得那么低,谁能听出来。


    唐绯樱没好气道:“那不是就是陆少霖嘛!府主竟然让他假扮成和尚混进无遮寺,我想府里这几天可能会有行动,救我们出去。我本来要问他有什么计划,你倒好,一句话就把人气跑了……”


    夏思槐可不接这锅:“明明是你把人气跑的,还赖我……”


    唐绯樱气得就要将手伸进墙洞拧他的耳朵,夏思槐连忙避开:“阁主,别介……我刚才在饭里找到一个纸球,上面有字,我还奇怪是什么东西呢……”


    唐绯樱:“给我看看,”


    夏思槐从墙洞里扔进来一个纸球,唐绯樱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