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神陨
云台之上,陆少霖继续道:“不仅如此,我们乌夷族的圣湖之所以会变成死泽,那溪动物几乎绝迹,任何草木都无法生长,也是大祭司雷云所为。”
此言一出,广场上炸开了锅。
此前,雷云说圣湖之所以变成死泽是因为被邪恶诅咒污染。但此刻陆少霖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雷云,人人皆是无法置信。
谁能相信,一族的大祭司竟会做出自掘死路的事呢?
陆少霖道:“我知道空口无凭,你们是不会相信。我有证据,五娘,你将东西拿过来吧。”
贺五娘拿着一个黑布袋子走近前来,她将黑布袋子打开,露出香狁的尸体。
陆少霖道:“这具香狁的尸体是我的朋友从圣湖中捞出来的,捞出来的时候里面一只巨大的蠹蚁的蚁后。香狁是猎人最好的饵料,它的尸体会吸引动物的尸体投入圣湖之中。蚁后吞食香狁的内脏,源源不绝地生产出飞蚁,飞蚁以动物的尸体为食,它们会释放出有毒的气体,便是如今圣湖区域毒瘴的来源。它们成熟之后结蛹,化为一种叫‘根蠹’的虫子,根蠹以植物的根为生。正是因为飞蚁和根蠹的存在,那溪的土地才会寸草不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只被有心人有意埋入圣湖之中的香狁尸体。但是在我们乌夷族,最近二十年,只有一个猎人曾经有过香狁这种饵料,你们都知道那个猎人是谁?”
民众瞪大了眼睛,纷纷讨论起来了。
人人都知道,三年以前,雷云曾是乌夷族最优秀的猎人。他因为偶尔捕捉到一只香狁,打猎的收获往往是其他人的数倍。
陆少霖正是在这位义兄的帮助下,打败两位兄长,成为少族长。
“香狁?难道圣湖的事真的与大祭司有关?”
“那可难说,雷云是三年前成为大祭司,而圣湖开始出事也是三年前的事情。”
“这确实是香狁的尸体,我曾经在大祭司家中……不,那时候他还不是大祭司,是雷家姑娘的那个私生子。但是雷云成为大祭司之后,再没有看到过这只香狁。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圣湖开始出现大量动物的尸体,后来情况就越来越糟糕。”
“……”
民众虽然偏信和盲从,但是圣湖干系到每一个乌夷族人的生死存亡,终于有一部分人开始对雷云产生了怀疑。
“大祭司,这是不是真的?”
“圣湖的事是不是真的和你有关?”
“枉费大家这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竟然做这么断子绝孙的事情……”
雷云站在高台上,想要否认:“不,不是我……”他知道一旦罪名落实,他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顾不上横在脖子上的长剑,高声喝道:“不是我,那只香狁我在打猎时走失了,这件事情是陆少霖诬蔑我——”
陆少霖转过头看着他,道:“雷云,如果事情不是你做的,那么你当着你小时候跪拜过的祝融神像、对着我发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电光石火的刹那,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年轻的族长的脸因为长久的病痛清癯苍白,那目光却依然是澄澈干净的。
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孩子将自己的食物一股脑地塞到了在神像下方跪拜祈祷的小少年的怀里,说道:“这些都给你。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神明是不会回应你的祈愿的。”
那曾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位神明,第一道光。
如今,这道光仍然会和往昔一样灼热,热到只要触碰到就会灼伤自己。
雷云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颓然地握住双拳,喃喃道:“是我,是我在香狁的腹中放了一只蚁后,将它抛入圣湖之中……”
高台之下,民众一片哗然。
没有人能预想到给乌夷一族带来毁灭的人,正是他们一心崇拜的大祭司。
不,现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大祭司了。
“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和他阿娘一样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我看当初的拜火祭的时候,他就恨上了我们乌夷族,不然怎么能做这么断子绝孙的事情。”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以前都被他给骗了。”
“我看还是陆家的哥儿好,那才是正儿巴经的族长,真正得到火神认可的人,才能揭开雷云的真面目。”
“……”
他们纷纷将手中之前扔剩下的东西向雷云身上砸去,浑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陆少霖还是他们口中的亵渎火神,不配族长之位的人。
陆少霖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也没有想到雷云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认罪。
他转头望向龙石和巴朗,下令道:“雷云既然认罪,你们先将他关押,等事情抵定之后,再由我亲自审问。”
龙石和巴朗一起道:“是。”
广场上一片纷乱,大祭司雷云因罪被羁押,标志了乌夷一族的大权重新回到族长陆氏一族的手中,自然还有不少的大祭司的支持者反对,广场上总免不了小规模的冲突与骚乱。但是在龙石和巴朗的强力压制下,并未扩大。
广场的西北一角,华阳真人看着斜刺入轿厢的这柄剑。
剑柄为墨色,剑刃为金色。那是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
传说之中,当年秦士徽持剑斩龙,金色的龙血将金色染成了金黄色。即使是在暗夜中,这柄剑也光耀如恒阳。
此刻,剑握在一只苍劲神秀的玉手之中。剑气盈发,杀意如细针一样迫入华阳真人的每一寸肌肤。
纵横一生的华阳真人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一年前在高阳山他第一次面对李璧月时,她虽是承剑府最优秀的少年天才,可在他眼中,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也差不了多少。
数月之前在鸣鹤山庄,她虽然已是足堪比肩谢嵩岳的强者,最后还是对他无可奈何。
可是如今,他已感知到,经过数月沉淀,她的浩然剑意比之前更精纯不少,就算是谢嵩岳也难望其项背。她手中的照夜八荒剑一定能将自己这具一半傀儡一半是血肉的躯体碾为齑粉。
更糟糕的是,如今拜火祭已经破坏,玉无瑑昏迷不醒,他已不可能通过降临仪式将自己的元神转移到“容器”之中。
他此刻最后悔的是上次在鹤鸣山庄时因为道源心火放弃了最好的杀李璧月的机会,到如今养虎为患。
他当机立断,一掌拍向眼前长剑。
他的掌力绵软粘连,就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会自动吸附掌力所碰到的一切东西。如今,唯一的胜机就是出其不意,从李璧月手中夺剑。
可是金色的长剑轻轻一动,他的掌力所织就的那张巨网瞬间破碎。别说夺剑,他连剑身都没有碰到。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长剑幻化出无数的剑影,他感知到一种臻于极致的剑意。
他身处的那座神轿就在他眼前直接生生化为漫天的木屑,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用傀儡制成四肢一起从接口处断裂,同样化为粉末。
然后是他的血肉之躯。
他的头发最先消失,然后是他的胳膊,大腿,躯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沙化、溶解,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不,那不是消失,而是直接被剑意分成了比齑粉还要微小的尘埃。
这就是照夜八荒剑的威力吗?那是某种超乎法则的力量,能直接抹去一个人的存在。
世界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力量,不,这样逆天的力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他听到灵台天枢中传来龙魂的提醒:“快,用桃僵李代——”
华阳真人在那瞬间什么来不及想,以神魂结印,并飞快地念出了他在道源心火中看到过的咒语:“我身寂灭,我意自在。大道既死,我道长存。敕——”
下一刻,巨大的剑威压下,华阳真人的躯体彻底消解。
而与此同时,一白一黑两道影子从他的躯体中脱出,一起向玉无瑑那边飞了过去。
***
广场中心,玉无瑑正倚靠在祝融神像的脚跟处。他刚才在主持神祭仪式之时,被一只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伤,陷入如今身体僵死的状态。乌夷族的巫医对此束手无策,只好将他暂时安置在此休息。
之后,陆少霖指认雷云是乌夷族的罪人,广场一片骚乱,也没有人管他。
到如今尘埃落定,唐绯樱终于有空过来看看他的情况。毕竟,李璧月隔着那么远射了一箭,谁也不敢保证他一定万无一失。如若不小心射偏了有所损伤,她也可以先补救补救。
她刚靠近,便看到一白一黑两道印记一齐贯入玉无瑑的眉心,与此同时,青年道士睁开眼睛,眸中黑雾涌动,额心再次出现红色的火焰印记,往昔清隽的面容变得邪气凛然。
唐绯樱从前可没见过玉无瑑这幅模样,大吃一惊,就要去伸手去探那个红色的火焰印记。
下一刻,李璧月已挡在面前:“先不要动他。”
唐绯樱咋舌:“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我看到一白一黑两道影子钻进去了。”
李璧月道:“没事,那个白色的是道源心火,黑色的是傀儡尊主的元神。”
唐绯樱:“姐姐你那边顺利吗?傀儡尊主那个老怪物呢?已经死了吗?”
李璧月:“死了,但是没有全死。”
唐绯樱:“什么意思?”
李璧月:“按玉无瑑的说法,他们这些佛门道门的修行人,修行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神游之境,元神可脱离躯体而存在。躯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次死亡,只有元神覆灭,才算是彻底消亡。”
唐绯樱想了想,道:“我懂了,昙摩寺那个传灯大师就没有死干净,所以当初才会附着佛骨舍利上,蛊惑藤原野回东瀛。”
李璧月点头:“确实如此。”事实上传灯大师不仅能蛊惑藤原野回东瀛,他还仅凭元神之力就帮她完成了第一次剑骨的淬炼。华阳真人虽然身死,但是若是元神尚存,后续会不会继续搞事实在难说。
唐绯樱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璧月指了指玉无瑑:“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他们师徒二人了。”
话音落的一瞬,玉无瑑额间的火焰印记湮灭,随即出现一朵金色的莲花。
***
华阳真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呆在一朵金色莲花之中,一团黑色的龙魂影正盘旋在黑色的莲花上面,森冷地看着他。
这朵金色莲花正是象征道门传承的无尽藏,这团龙影正是被封印在道源心火中的龙魂。
显然他并没有如预想一般通过那个“桃僵李代”的法术取代玉无瑑,而是如同龙魂一般被封印在了道源心火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华阳真人看望龙魂,怒气冲冲:“你不是说这个桃僵李代是个夺舍的法术吗?为什么我没有夺舍成功?”
龙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骗你的呀。‘我身寂灭,我意自在。大道既死,我道长存。’这个十六字咒语是李玉京祖师所留下,这根本是不是什么夺舍的咒语,而是李玉京祖师爷当初自封一魂于道源心火,以镇压龙魂的法咒。”
“你……”华阳真人心中生起一丝疑惑,龙魂并不像他以前所见到的那般乖张邪吝,甚至“它”还称李玉京为“祖师爷”。
他心中忽然有了某种明悟:“你不是那条龙魂?”
龙魂冷哂一声:“看来你总算不算太蠢。你还记得我吗,师弟?”龙魂形影幻化,一位着紫色道袍、头戴飞云宝冠,手持拂尘的道者出现在他眼前。
“紫清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龙魂呢?”
华阳真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真实。好像自今日的拜火祭伊始,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紫清真人道:“早就已经没有什么龙魂了。十年之前,李玉京祖师留在道源心火中的一魂就已经渐渐衰弱,即将湮灭,无法压制龙魂。那时我便决定继承李玉京祖师的遗志,在离开灵州之前,以此咒术,将自己的一魂封于道源心火,继续压制龙魂。”
紫清真人叹息一声:“可惜我当时道心不稳,过程中出了差错,连这缕魂魄差点消散。等我的魂魄稳定之后,祸事已经发生了,你使用傀儡术杀了武宁侯府一家,云翊因为龙魂而入魔,最后青溟师弟找到谢嵩岳封印了云翊的灵台天枢,也一并封印了龙魂。”
“我在道源心火中与龙魂纠缠十年,直到最近一段时间龙魂才终于彻底消散。”
华阳真人一怔:“龙魂已经消散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永远不朽,龙魂也不是不死不灭。”
“所以我之前在道源心火中见的龙魂一直都是你的化形。”华阳真人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之前折磨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什么龙魂,什么‘桃僵李代’的咒术也是你的阴谋……”
华阳真人的声音淡淡的:“恐怕你没有想过,你花费十年时间得到的道源心火,从来不仅仅只是玄真观的传承,也是玄真观的诅咒,更是自李玉京祖师传承下来的兼济天下的责任。事实证明,你确实没有成为玄真观传人的资质。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桃僵李代’并不是我的阴谋,而是云翊的提议。”
“玉无瑑?”
“是的,自他解开灵台天枢的封印,在将道源心火交给你之前,就提出了这个计划。他说你心心念念研究傀儡术多年,希望千秋万代、永世不朽,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最好的机会。”
“拜火祭上,是他故意以自己有诱饵,李璧月一箭射伤他,致使他僵死昏迷。李璧月再以照夜八荒剑相逼,你别无它法,只能冒险选择使用‘桃僵李代’之法。他本是道源心火真正的主人,当初他将道源心火给你,你只是拥有暂时借用权而已。只要你的□□消亡,道源心火就会自动回到他身上,如果你使用这个‘桃僵李代’法术,试图夺舍,就被自封于道源心火之中,永世无法脱出。”
“永世无法脱出?”华阳真人心中先是一凉,随即又是一喜。
若是从前,要想龙魂被永远困在道源心火之中,他当然是不愿意的。但如今他的躯壳已在照夜八荒剑下化为飞灰,元神有一个寄生的地方也算不错。
虽说人世间的一切权势富贵他是从此都享受不到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是苟活,也比彻底消亡了好。
想要以后可能要与自己的师兄长期共存,他放软了语气:“师兄,以前的事是师弟糊涂,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师兄你。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修生养性,绝不惹是生非。”
他想,他这个师兄一向一团和气,就算当初自己被逐出师门,回到玄真观师兄仍然收留了他。如今不过是和当初一样,在师兄面前卖个乖、讨个好,先适应一下环境,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想办法。
紫清真人道:“华阳,你错了。做错了事情,需要付出代价。今日就是你的终点。”
华阳一慌:“师兄,我已经付出了代价了。我已经死了,你们已经赢了,不是吗?”
紫清真人摇头:“是,但是还不够。今日之后,你的神魂将不会再存在。终究是我当年一念宽容,铸成大错,害了我兄弟一家子。不仅愧对云翊,九泉之下,也愧对兄弟。今日我也该亲自清理门户。”
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华阳真人的手。
华阳真人惊觉,两人右手交握的一刹那,他的元神竟也开始迅速沙化,湮灭,消亡,就像一幅画被人用抹布抹除一样。
他惊叫道:“这是什么样的力量,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灵魂本源的力量,是人的执念、信念。”紫清真人道:“这十年来,我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湮灭了龙魂,如今我剩下的本源力量已经不多,但是已经足够带走了你了……”
华阳真人:“灵魂本源?可是这样,你自己的灵魂也会彻底湮灭啊!”
他简直震惊了,青溟和紫清都是他的师兄,一个在高阳山上和他同归于尽,一个连他死后的元神不放过,不惜耗费自己的灵魂本源也要彻底抹除他的存在。
紫清真人哈哈一笑:“我从玄牝来,归于混沌去。生者道之始,死者道所依。行行复去去,天地悉我归。”
在笑声中,华阳真人的元神化作白光,最终彻底湮灭,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与此同时,紫清真人的魂魄也同时开始消融,化作无数的白色光点,洒落在脚下的金色莲花之上。
广场之上,玉无瑑睁开眼睛,白色的道源心火浮现在他手心。
他抬起头,看到广场上聚集的人群都已经散去,只有李璧月抱着一柄剑,靠在高大的祝融神像上。
此刻,长夜将尽,西天悬挂着一弯勾月,承剑府主清冽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暗夜里的星火。
漫漫长夜,是这团星火一直守护着他。
“怎么样?”李璧月问道。
“身死魂消,这世上再不会傀儡宗了。”玉无瑑轻轻一握,道源心火没入他的掌纹深处。
我从玄牝来,归于混沌去。
生者道之始,死者道所依。
行行复去去,天地悉我归。
紫清真人、清尘散人,那些曾经给他传道授业解惑,一直保护着他,庇佑着他的师长们都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重新归于玄牝,归于混沌,归于天地,成为了“道”的一部分。
自今日伊始,他就要背负着玄真观的使命,继续走下去。
他孤身一人,可他从来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看向李璧月道,“有没有火?”
李璧月看向四周,拜火祭虽然结束,还有不少火把遗留。她随便拾了一支,用火折子点燃,递到玉无瑑手上。
玉无瑑从怀中拿出两本书,往火光上探去。
李璧月不解问道:“这是什么书?为什么要烧了它?”
玉无瑑道:“璧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到高阳山,曾到过李玉京祖师所修建的青羊观吗?”
李璧月:“当然。”
玉无瑑:“这本书就是青羊观经楼中缺少的两本书,一本《御物》,一本《御魂》。这两本书被邪道妄机所取走,邪道妄机将之与天宫世家的机关术结合,便是最初的傀儡术。他在这两本书上做了非常详实的笔记,华阳真人便是根据此学会了傀儡术,并建立了傀儡宗。后来,我从天工世家带走了这两本书,也学会了傀儡术。如今,傀儡宗已经覆灭,我便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精通傀儡术的人。”
“这些日子,我反复思考,认为这不是应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邪道妄机研究傀儡术,是为了复活他的师父鲁心瑜。华阳真人,研究这东西,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可在更早的时候,邪道妄机名鲁才英,是一个天真热血的少年,华阳真人也曾是玄真观的少年天才,他最早的想法,也只是想让玄真观更上一层楼。”
“但是这天下间没有人能抵抗磨损,历代玄真观主道心的磨损并不完全是龙魂所带来的,而是人与生俱来的欲望与执念。龙魂只是加快了这一过程,所有人在命运的洪流中最终都不再是最初的自己。傀儡术这样的邪术,若是用来为恶,确实过于方便了。所以我决定销毁与之有关的一切资料与素材,并且封印我自己的与之有关的一切记忆。这样,世界上便不会再有傀儡术了。”
火光迅速吞没书页上的字迹,很快,两本书就彻底化为灰烬。
纸灰飞扬,李璧月回想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一切,也觉得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傀儡宗的事情至此终于有了一个最为圆满的结果,这次的西南之行也算不枉此行。
她问道:“将来你打算怎么办?”
青年道士站起身,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既然玄真观当年毒杀先皇一事本是冤案,我当然是要回到长安,恳请圣人和太子还玄真观一个清白,还有损坏的龙脉,也需要尽快修复。”
李璧月回握住他的手,“好,我会帮你。”
第142章 无常
苍黄的薄月,照在囚室的走廊上。
囚室里关着的是乌夷族最重要的囚犯,由从前的神殿护卫军首领巴朗亲自看守。
巴朗对这项任务多少是有些抗拒的。这位乌夷族的大祭司性格残暴恣睢,脾气不好惹。他又是实打实地背叛了对方,想必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然而,从被囚之后,雷云就一直坐在干草地上,他的目光透过漏风的窗户看向神像的方向。他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陆少霖撑着火把朝这边走了过来,巴朗行礼道:“族长。”
陆少霖瞥了一眼囚室紧锁的大门,问道:“他怎么样?”
巴朗道:“从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动静。”
陆少霖道:“把门打开,我进去和他谈一谈。”
巴朗有些犹豫:“族长,这不好吧,您还病着,万一他要对您不利……族长要审问他,大可等到天亮之后开设刑堂再说……”
陆少霖摇摇头,眉目沉沉:“别的不提,雷云于我,多少是有些私谊的。有些事,私下的场合问不出来,在刑堂上更问不出来……至于他对我不利……”陆少霖咳嗽了两声:“我这身体,本就活不了多久了,又有何妨?”
他本来体弱,昨晚拜火祭之后,他忙着疏散安抚族民,处理后续事宜,一整晚没有休息。这时脸色青白,眼眶深陷,看起来确实是一副短命鬼的样子。
巴朗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他打开门,目送陆少霖缓步进入其中,又关上了门。
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囚室,自进来后一动未动的男人终于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
两人相视,却是良久的静默。直到火光毕剥一声,陆少霖才终于开口,嗓音干哑:“雷云,为什么?”
雷云淡漠道:“什么为什么?”
陆少霖:“雷云,我知道你因为私生子的出身,从小在族中饱受歧视和欺凌。后来,因缘际会成为大祭司,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毁了圣湖,那溪的土地寸草不生,这明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雷云转过头,他的目光穿透囚室的小窗,看向窗外不远处高大的神像:“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神明的授意,少霖你会相信吗?”
陆少霖摇头:“可是这世上并没有神明,我已经查得很清楚,拜火祭上的一切都是傀儡宗与你的阴谋。”
他心想,难道说雷云这几年欺骗民众,竟然骗得自己都信了。
雷云目光虔诚:“不,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曾有两位神明。”
陆少霖一怔:“两位神明?”
“不错。”雷云看着他,眸中情绪如翻滚不息的暗潮,“少霖,你想必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
陆少霖点头。
他当然记得。
这一年以来,他每次见到雷云,总会想,假如那一天他没有回到神殿,没有躲在神像之后听雷云的祈祷,或许雷云早就冻饿而死,自然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雷云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低声道:“那个时候我十一岁,母亲已经死了五年了。舅舅虽然收留了我,可是他自己也有三个儿子,常常顾不上我。那年冬天大雪,舅舅家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每次到吃饭的时候,舅母就会支使我去邻居家借东西,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吃完了。我想起我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抱着我去祝融神殿里祈祷。所以我饥寒交迫,无处可去的时候,便也去神殿祈祷。神明果然听到了我的祈愿,他出现了,赐予我许多食物,让我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天。”
陆少霖冷哂一声:“雷云,你是不是记忆力出了问题。火神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些食物是我给你的。”
“没错,你在我快死的时候救了我。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神明。”
雷云定定看着他,目光狂热而虔诚,“当时你对我说,让我不要再去神殿了,这世上没有神明,可是你说错了,你回应我了。”
“少霖,我知道如今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可是三年前,我想帮你成为乌夷族的族长是真心的。这一年来,我想治好你的病,让你每天都活得开心也是真的。”他垂着头,声音压抑着痛楚,“只是,我没想到,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一心只想与我为敌。”
陆少霖眉棱猛地一跳,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走近一步,疾言厉色地说道:“三年的拜火祭上的牺牲仪式,是傀儡宗的那个尊主救了你。他就是你心中的第二位神明,圣湖的事,是他指使你干的,对吗?你竟然听信一个外人,一个恶人,来危害自己的族人,你……”
他气得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雷云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自己的族人……”
他笑得疯狂又歇斯底里:“少霖,你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聪明又早慧,天生注定是乌夷族的继承人。所以你根本不懂,绝望的滋味。”
“可是我呢,我明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的错事,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私生子,只是因为我没有父母,只是因为我的腿残疾了,不再是乌夷族最优秀的猎人,就要被一群愚民绑上火刑架,成为献给所谓神明的祭品。”
他胸口起伏,鼻息渐粗:“九年前,在神殿中,你曾对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明,所以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再也没有去过神殿。可是,那一天,我被绳子绑着,从神殿护卫军家中被拖着,穿过那溪的大街小巷,一直到神殿的地牢之中。我跪着哭着喊着,求我遇见的每一个人求救。我说,按照规矩,成为牺牲的应该是我的表弟。我说少族长说了,这世上没有神明,就算有,活人也不该成为神的祭品。”
“可是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向我扔石头,说我不过是一个私生子,有幸成为火神的祭品,本就是我的荣幸。若是连这也不肯,这乌夷族也没有我容身之地。还有人说我亵渎火神,应该施以重刑。当时负责此事的是你的二哥,他怨恨我当初帮你夺得族长继承人的位置,将我关在一个房间里绑在长凳上,又找了一块一百斤的石板压在我身上。”
“我被压得快不能呼吸,在濒临死亡的痛苦之中,我第一次希望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我希望有神明能拯救我,拯救我这扭曲的、充满着不幸、恨与痛苦的一生。最终有人听到了我的求救,将我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
……
那是拜火祭的前一天,一个没有任何光亮的黑夜。
雷云被绳索紧紧绑在石凳上,他无法动弹,只能感受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流逝。
有人说,比死更可怕的是死亡的过程。是你明知知道它正在发生,可是你却什么也阻止不了。压在他身上的石板其实并不重,毕竟他若是在拜火祭之前死了,还需要找一个新的祭品。族长家的二公子只是想找个机会公报私仇而已,并不想多生事端。
对于雷云而言,这意味着死亡的过程变得更长。
可他不甘心这样死去,他大声地喊着:“神哪,求求你,救救我——”
他知道,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救他,就只有少族长陆少霖了。如果陆少霖能够在拜火祭的最后一天赶回那溪,他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九年前,在他濒临绝望之际,是陆少霖救了他。后来,陆少霖无视两人的身份尊卑,与他结为兄弟。如果陆少霖知道他的事情,他一定会赶回来救他的。
那一夜格外漫长,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僵死的时候,有一个人进了屋子,放下了石板,将他身上的绳索解了下来。
雷云以为是陆少霖终于回来了,他激动道:“少霖,是你回来了吗?”
他一回头,只见到一个身着紫色衣袍头戴青铜面具的人出现在自己身前,身上的气息恐怖邪诡,他被吓得后退一步:“你不是少霖,你是谁?”
那人哂了一声:“你刚才不是祈祷有神明出现救你的性命吗?我如今响应你的祈愿,出现并拯救了你,你不是应该奉我如真正的神明吗?”
雷云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他只觉得眼前这人凶神恶煞的形象与神殿广场上那尊祝融神像颇为相似,问道:“你是火神祝融?”
紫衣人冷笑道:“现在还不是,不过将来就会是了,只是做到这一点,还需要你的配合。”
雷云道:“我?”
紫衣人道:“我到那溪已经很多天,发现这里的乌夷族人因为一个荒谬的传说就信仰着一个根本就没有的神明,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你除外。这引起的我的好奇,我去调查了一下你的事情。你是个私生子,是你的舅舅舅母将你养大,他们对你不好,想要用你来代替他们本该成为牺牲的儿子,你的族人们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歧视你,又因为你曾经第一猎人的身份嫉妒你,对此事都乐见其成,你想报复他们吗?”
“报复?”
“对啊。你想不想看到有一天今日这些欺凌歧视你的人全部都跪在你面前,任你驱使,你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你可以完全主宰他们的命运,将你今日的绝望、痛苦与恐惧,让他们也通通感受一遍。”
紫衣人的语气邪诡令人战栗而恐惧,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内心中最渴望的事。
“想。”雷云毫不犹豫地答道。
这一日一夜的屈辱与刑罚,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这个私生子从来不是乌夷族的一员。他要报复乌夷族的每一个人,只除了一个人,那便是少族长陆少霖,只是陆少霖根本不在那溪。
“很好,那你便按照我的吩咐行事。”紫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道:“这件衣服是用窫窳的蛇蜕制成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惧烈火焚烧。你穿上这件衣服,我会再将你绑回去。到了晚上的拜火祭上,你就可以取代陆千江那个家伙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之后,今天这些歧视你、欺辱你的人都只会听从你的命令,你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
雷云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穿上这件衣服就可以成为族长……”
“你不需要明白那么多,他们陆家三百年前便是因此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你自然也可以。你若是担心陆千江反抗,那也大可不必。我已经对陆家人的饮食中下了乌头蛮之毒,保证他们活不过今天晚上的拜火祭。届时,你便宣称他们亵渎了火神祝融,因此受到诅咒而死。当然,你从前没有当过族长,我会留在那溪一个月,教你后面应该怎么办。”
雷云将信将疑,但是他知道,不管这个紫衣人说的是真是假,这是他唯一活下来的机会,也是他唯一可以报仇的机会。
他接过那间用窫窳的蛇蜕制成的衣服,任凭那个紫衣人又将他绑了起来,又重新将石板压在他的背上。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不是火神祝融,又为什么要帮我。”
紫衣人道:“我不是乌夷族的神,却是救了你的神。更何况,事成之后,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成为火神祝融,并像真正的神明一样永生不死。”
囚室之中,陆少霖双目喷火,喘息着怒道:“原来,我陆家的人全部都是因为……因为你……”他牙关颤抖,竟是无法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不仅是他的家人,甚至他之所以会中毒昏迷两年,也是因为傀儡尊主所下的毒。
“是,他们都是因为我而死。他们都不冤枉,只有你,是唯一的无辜受到牵连的人。”雷云愧悔道:“那一晚,尘埃落定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你已经回到了那溪,也中了傀儡尊主所下乌头蛮之毒。但是你比他们命大,没有立刻便死,只是四肢麻痹,成为活死人。”
“我去求了尊主很久,他才告诉我以毒攻毒的办法,为你解毒。虽然将你救醒,却伤了根本。你醒之后,我不敢告诉你真相,只好告诉你是你二哥下的毒。”
陆少霖冷笑:“你又何必救我?我死了,你一人大权独揽,岂不是更好。”
雷云嘴唇颤抖:“我确实挣扎犹豫过,可是我曾经承诺过,要帮助你成为族长,又怎能食言而肥?”
他抬起头,看着陆少霖的眼睛,轻声道:“我想,你当族长,我当大祭司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恨我,会勾结外人来对付我。不过,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又何尝不是勾结外人才得到大祭司的权位。”
“所以,这一切都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咳,咳咳……”雷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染在囚室的干草之上,猩红点点,又很快变成黑色。
陆少霖一惊:“你……”
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服毒了?”他向门外大喊道:“来人,叫巫医过来——”
“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自然是死有余辜。你想要为家人报仇,但雷云一条贱命本也不值得脏了你的手……不如全了你我兄弟之情……”
“从此,你便是乌夷族真正的族长了。”
雷云说完,黑血从他的眼睛、口鼻耳朵处流出,他整个人直挺挺向后躺去,挣扎了两下,再无一点生息。
巴朗带着两名守卫冲了进来,他试了试鼻息:“族长,他已经断气了,再叫巫医也没用了。”
陆少霖只觉胸中气闷极了:“巴朗,你就是这样看管犯人的吗?连犯人服毒自杀也不知道——”
巴朗连忙跪下:“是属下疏忽,没有发现他身上竟然带了毒药……”他想了想,眼睛一转,又道:“族长,我觉得大……我是说雷云自杀也挺好的……今日晚上一场大乱,虽说是族长您占了上风,但是族中肯定还是有不少人支持雷云,日子长了,就又乱起来了。如今他自己自杀,也怪不到族长您头上,咱们好好收买人心,以后大家自然会听您的。”
陆少霖双眸轻阖。
苏醒之后的这一年多以来,他小心翼翼,多番布局,只为了眼前这一刻,扳倒大祭司雷云,夺回属于族长的权力。在余下的生命中,亲眼看着乌夷族能够摆脱无知和愚昧,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反而感到一阵苍凉。
十二年以前,他和雷云在神殿初遇。一个是尊贵的族长儿子,一个是低贱的私生子。
三年以前,他们一个是少族长,一个是大祭司。
可是如今,一人已死,另外一人也不过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半年性命。
人之命运无常啊,除了少数命运的宠儿,谁又能摆脱天意的捉弄?
第143章 失忆
陆少霖意兴阑珊,他倦懒地阖了眸道:“巴朗,人既死了,过往的恩恩怨怨也该散了。你找两个人,将他葬了吧。”
“还有,如今局势初定,葬礼不宜大办,陪葬之物便厚重些,便按……按大祭司的规格吧,将他葬在……葬在他母亲的身边。”
“是。”巴朗应了一声,他看着此时陆少霖全身再无一点精气神的模样,仿佛随身可能跟着大祭司后脚走了,担忧道:“族长,您怎么样?要不要请巫医来看看?”
陆少霖摆摆手:“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你不用管我。”
巴朗将信将疑,到底不敢违背族长的命令,叫了两个人,抬着雷云的尸体离开了。
陆少霖闭着眼睛,靠着囚室的墙壁闭目养神。他想,也许那一年,雷云右脚残疾的时候,他不应该将雷云一人留在那溪,自己去永陵。就算要去,他也应该带着雷云一起,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也不会重来。
雷云已死。他的人生也只剩下不到半年的倒计时。
半年的时间可以干什么?
大概能够在李璧月的帮助之下,和泸江县令魏树见上一面,达成和平的意愿。再按照那位玉道君建议的方法,慢慢消灭剩余的蠹蚁,那溪的土地重新恢复生机。
如果他运气好一点,活得更久一点,或许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乌夷一族的圣湖恢复生机,庇护族民们安居乐业。
陆家没有其他人,他此生也不会有子女,在临死之前,他还需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否则,等他一死,乌夷族还是会走向以前的老路。
他心中苦笑,半年的时间,会够吗?上天留给他的时间终究是太少了。
最后,他想到了唐绯樱,那个像蔷薇花一样灿烂又美好的女子。
她或许是上天最后赠送给他的礼物,这段时日他们像真正的情人一样相处,色授魂与,神魂纠缠。
当渴望不可得的东西真正被捧在掌心,他得到的不是满足,而是更多不甘心。为什么赐予他爱,而不赐予他长长久久?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做过罪恶之事,却要接受这般命运?
“少霖,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唐绯樱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少霖抬眸,那飞扬的红色裙摆已到了他面前。
“绯樱,你怎么来了。李府主呢?”拜火祭结束之后,她应该是去帮李璧月对付傀儡尊主了,他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再看到她的。
唐绯樱摆摆手:“别提了,府主忍了这么久,终于能够和玉道君双宿双飞,眼里哪里还能容得下其他人,所以我就过来找你了。哼,谁还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呢?”
“如意郎君”四个落入陆少霖耳中,仿似挠到痒处,心尖尖不由得一颤。
他正要说话,唐绯樱又道:“你先闭上眼睛。”
“干什么?”
“你闭上就知道了。”
陆少霖依言轻轻闭上双眼,感到女子不知将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臂。
“好了。可以睁开了。”
陆少霖睁开眼睛,只见他的左臂上多了一圈五彩丝线编成的臂环,颜色鲜艳,很是好看。他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长命缕。我小时候在扶桑长大,我的爷爷编了这个东西系在我的手臂上,说是中原旧俗,可以庇佑我长命百岁。可惜,我后来在海上弄丢了,这个是我亲手给你编织的,好看吗?”
“好看。”陆少霖用手抚摸着那五色丝绦,心中愁思一点一点消退。虽说长命缕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这心意若是来自心爱的人,已足够他面对无常的恐惧。
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未来的事多思无益,他该好好珍惜剩下的时光,不辜负当下的每一天。
唐绯樱:“我希望你长命百岁,你开心吗?”
“开心。”陆少霖眼底浮现笑意,他的右手覆上女子的左手,与之十指相扣:“绯樱,谢谢你。你是这世上,我最想感谢的人。”
***
李璧月在神殿广场与玉无瑑分别,回到四方馆时,天已微明。
她感到身体有些疲乏。
在外人眼中,今天晚上,她用照夜八荒剑轻松抹杀华阳真人。只有她自己知道,绝没有这么轻松。她不过出了一剑,就有一种身体快要被掏空的感觉。
想起临行之前师伯长孙璟曾经交代过,照夜八荒剑使用后会有些副作用,需要注意调养。
如今西南的大事已定,余下的是陆少霖这个族长的事,她也不便插手。交代贺五娘不可让人打扰之后,她便回房打坐休息。
再次醒来时,而是第二天的上午。
她起床后,觉得有些冷。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原来昨夜突然降下了一场春雪。
洁白的雪笼住了一切,只隐隐可见白雪覆盖下的青黑瓦檐。曾经喧嚣的神殿广场,如今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像前夜的冲突从不曾存在。雪后的阳光透着碎金,洒落在雪层上,粲艳辉煌。
李璧月推开房门,只见夏思槐守在门外。夏思槐本来是李璧月身边最重要的助手,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陆少霖那边。
昨日,陆少霖在和雷云的斗争中取得上风,无须再遮遮掩掩,夏思槐也回到四方馆。
不知为何,此时夏思槐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府主,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李璧月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奇怪,两人这段日子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还不至于记性这么差。
“你是思槐。”
夏思槐仍显得紧张:“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睨了对方一眼,“思槐,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还是你这几天在陆少霖那样闲太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夏思槐总算松了一口气,作揖道:“谢天谢地,总算情况不算太糟。”
李璧月:“什么情况不算太糟?”
夏思槐道:“这次离开长安之前,长孙阁主特意交代我,说李府主这次出来,没有动用照夜八荒剑就算了,若是动了,就要我多盯着点。他老人家说,当初谢府主用了这把剑之后,出现了后遗症,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承剑府的府主。他以为自己是个渔夫,跑到黄河边跟着别人捞了几天的鱼,承剑府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找回来。后来谢府主恢复了记忆,觉得这事实在有损他的面子,不许有人提起。长孙阁主怕府主你也会这样,所以才交代我这些事。”
“渔夫?捕鱼?哈?”李璧月也绷不住,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倒实在看不出像是谢嵩岳会做的事。如此看来,自己的后遗症比谢府主要轻多了,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大概只剑骨修复之后,自己体质更好一些,所以照夜八荒剑对她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李璧月神情放松下来:“我并没有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对了,绯樱呢?”
“前天晚上大祭司雷云在狱中服毒自尽,陆族长心情有些不好,唐阁主如今在他那边。”夏思槐眼睛一转,神秘兮兮地问道:“府主,唐阁主和那个陆族长,他们俩……是不是……”
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欲说还休,那样子颇似在陆少霖见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李璧月淡淡撩了一下眼皮:“你想得没错,他们俩是好上了,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夏思槐一跳三尺高:“这么快?他们才认识几天?”
李璧月不以为意:“绯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夏思槐抓了抓后脑勺,“也是哦。”
当初在海陵,唐绯樱从那艘东瀛的海船上下来,一天时间就和海陵林家的公子出双入对。在太原时,和王家公子王琼英也是很快相好,等他们到太原时,两人已经火速分手了。
这么一想,夏思槐很是为陆少霖的前途堪虑。毕竟,在陆家的时候,陆少霖对他们很是不错,他对陆少霖也很有些好感。
夏思槐撇嘴:“府主,你就不能管管她?”
李璧月莫名其妙:“管?管什么?我看他们最近挺好的,你不是说了,如今陆族长心情不好,她还在那边安慰着吗?”
夏思槐咬牙控诉道:“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就是良家少男的杀手。她情史丰富,拿下单纯的陆少霖还不是手到擒来。现在新鲜劲上,当然挺好的呀。过几天新鲜劲过去,不就把人家甩了吗?人家陆族长本来身体不好,说不定受到这个打击,就一命呜呼哀哉了……这不就造孽了吗?”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容我先想想。”
平心而论,唐绯樱虽然加入了承剑府,平日里叫她姐姐,她也并不便插手对方的感情上的事。唐绯樱年龄小些,又不羁惯了,倒不是她本性浮荡,只是心里没有还定性罢了。陆少霖性格沉稳,人又聪明,若非因为中毒身体不好,两人倒是良配。
身为承剑府主,李璧月还是很看好这桩婚事的。若成善果,自是美事,当然,感情也是要好好培养的。
她道:“思槐,你去转告绯樱,说如今大事已定,我给她多放几天假,就让她在陆少霖那边,不用回来了。”
李璧月下楼的时候,琳琅阁那位祁重祁掌柜踩着木屐、披着蓑衣从外面进来。
贺五娘将午饭摆上桌,寒暄道:“祁掌柜,外面下雪呢,您这是从哪里回来?”
祁掌柜抖了抖蓑衣上的雪粒子,说道:“我刚才去外面看了看,雪层并不厚,道路上车马应该可以通行。对了,劳烦五娘转告陆族长,陆族长委托祁某之事,总算不辱使命。祁某另有要事,已经备好车马,下午就离开那溪,就不亲自向他辞行了。”
李璧月朝外看去,看到四方馆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她上前一步,道:“昨日的计划之所以能成功,还要感谢祁掌柜,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么多窫窳的蛇蜕,制成防火衣,否则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让乌夷族的民众相信我们,西南之事能圆满解决,祁掌柜也算立了大功。本府到了泸江,一定会向魏县令为您请功。”
祁掌柜捋了捋胡须,笑道:“这是碰巧运气好,我们琳琅记最早是做药材生意,这些蛇蜕最早我是当药材收购,打算买到长安去,没想到恰好能帮到李府主和陆族长,也是祁某的荣幸。魏县令若是知道西南之患,圆满解决,定会十分高兴。祁某今日急着回去,便是想早点告诉魏县令这个好消息。”
李璧月拱手道:“那本府便祝祁掌柜一路顺风。”
寒暄既毕,祁重上了马车。很快,马车就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消失在远方。
吃完午饭,李璧月她隐约觉得自己下午似乎有事,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看了看窗外的大雪,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就算有事也可以等到雪霁天晴再说。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缩回温暖的被窝中,拿起枕头下的那本《永陵县志》翻看起来,不一会就犯起困来,迷迷糊糊重新睡去。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了黄昏时分。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着白色道袍的青年正坐在她的床头,手里拿着她先前看的那本《永陵县志》,读得很是认真。
她隐隐觉得眼前人应该是她认识的人,但是怎么想不起对方是谁。
再多想想,便觉头晕脑胀,便索性不和自己较劲,直接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玉无瑑愣了愣,道:“璧月,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是阿玉。”
“阿玉……阿玉……”李璧月将这两个字在唇间咀嚼了两遍,仍是毫无印象。“我不认识你。”
玉无瑑怔在原地。
李璧月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可她看向他的眼神陌生,她似乎真的不认识他。
前日晚上,他与李璧月在神像下方分别,约好今天下午在悬崖上的小木屋再见。
华阳真人在那溪经营多年,虽不曾向他人传授傀儡之术,但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他既然决心从此抹消这世上傀儡术,便要先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
忙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天便开始下雪。
他略微休息之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小窝。他在锅里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红豆米粥,又去找了一些干柴回来,放在火炉里烧着,将小小的木屋就烧得暖暖的。
只是他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李璧月。他只好亲自来四方馆寻人。
夏思槐说李璧月并没什么事,只是大概昨日战斗消耗太过,还未恢复,所以还在休息。
玉无瑑暗自懊恼,他昨日怎么没有发现她过于耗损呢?她出手之时,一向都是有十分的力便要使上十二分,每次都会受了伤,自己都未必知道。
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急着去处理那些琐事,应该先陪她回四方馆,确认她安好无损才是。
被爽约的郁闷心情很快被满腔的愧悔怜惜取代,玉无瑑坐在她的床边,等着她醒来。
谁曾想,她根本不记得他了。
看来,这次的伤势非同一般了。
他下意识去探李璧月的脉搏,可是还没有碰到衣角。李璧月袖腕翻转,眨眼间已扣住了他的右手,使了巧劲向下一压,整个人便已被压在锦被之上。玉无瑑昨天虽然抽空取出体内的傀儡丝,但手腕的伤本来没有好全,伤口裂开,鲜血渗出,他猝不及防,疼得惊呼一声:“阿月,你……”
门外的夏思槐听到动静,赶紧冲了进来:“府主,不可动手——”
虽说早上他差不么认定李璧月并没有受到照夜八荒剑的影响,可到底是不敢掉以轻心,便一直守在门外。
这时听得里面动静,已明白过来李璧月并非没有受到影响,只是症状和谢嵩岳并不一样。谢嵩岳忘了自己是承剑府主,而李璧月,她显然忘了玉无瑑。
李璧月瞟了眼前人一眼:“思槐,这人是谁?”
她此刻已经有些后悔。
夏思槐守在外面,若对方是什么无关人等,根本不可能进她的房间,更遑论守在她的床头。而且,她刚才已经探出,对方虽然修炼内家真气,但武功并不怎么样,还有伤在身,她着实出手太重了。
夏思槐赶紧道:“府主,他是玄真观的传人玉无瑑啊,是府主你的……你的……你的……”
他本想说是“心上人”,紧张之下,一时卡壳,忘了该如何描述,看到方才滚落在地上的枕头,慌不择言:“……他是府主你的枕边人啊。”
第144章 春夜
李璧月一阵恍惚。
玄真观她知道,但是玄真观有个传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隐约又觉得也许夏思槐说得没错,方才玉无瑑伸手的动作显然极为自然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夏思槐说他是她的“枕边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敲了敲额头,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夏思槐道:“府主,你应该是和谢府主一样受龙魂影响,失去了部分记忆。你还记得武宁侯的世子云翊吗?”
李璧月点头:“这我当然记得。”
夏思槐松了一口气,若是李璧月将云翊和玉无瑑一起忘了,此事还真的难办。但是还记得云翊,总算情况不算糟糕。
他将玉无瑑拉了起来,推到李璧月跟前:“他就是云翊。”
“云翊?”
夏思槐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李璧月闭上眼睛,“让我好好想想。”
她回想进入那溪的事情,发现自己的记忆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就像一幅水墨画被泼了墨汁,出现了一些黑乎乎的空洞。
比如,她记得自己到西南本就是来找人的,可是找谁却忘了。
再比如死泽的事,是有人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可是那个人是谁,她也没有印象。
再比如,她回想起华阳真人时,简直想将对方挫骨扬灰,可是这样的情绪为何而来,她也不记得了。
还有那本《永陵县志》,这本书并不是她的,可书从何而来,她也说不上来。
那边,夏思槐将玉无瑑拉到门口,讲着悄悄话:“玉道长,长孙阁主说这照夜八荒剑用了之后会有些后遗症,我看八成府主是忘了一部分的事情。好在她只是忘了后面的事情,还记得云翊。你也知道,我们府主找了云翊好多年,一直惦记,你只需要证明你是云翊就好了。这边就交给你了,我先撤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司卫,可掺和不进府主的感情大事中,府主失忆这个难题还是让玉无瑑自己消化好了。
玉无瑑回到床前时,李璧月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在脑海中推演了一遍,夏思槐说得没错,他应该是就是云翊,她脑海中缺失的那个环节,夏思槐所说的。
她的。
“枕边人”。
可犯难的是,之前两人是如何相处,她仍是一无所知。
看着玉无瑑重新走了过来,她又有些情怯了。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方才自己定是弄疼了他,心中又犯起一丝心疼。
她捞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尘土,放在自己枕头旁边,道:“你上来吧。”
“上……上来?”
李璧月咬着嘴唇,声音有些不自然:“不是说是枕边人吗?”
玉无瑑耳根烫了一下。以前两人也不是没有睡过一张床,可都是李璧月受伤睡着了,他偷偷给她疗伤而已,像这般两人都清醒着的同床共枕,那是从来没有过。
他修道十年,或许一开始并非自己意愿。但是日子久了,也习惯了道门的静心、节欲、止念、无我的那一套,后来再次遇上李璧月,慢慢地喜欢上她,也做过更亲密的事。
但他今天爬上了李府主的床,成为她的“枕边人”。便意味着从此他不再是自己的私有,也不再只从属于道,而是成为她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但要命的是李璧月现在不记得他了,他如果拒绝,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云翊。
他没有纠结太久,便脱了鞋上了床。
李璧月也没有纠结太久,既然他是云翊,那她以前怎么对云翊怎样,现在就怎样,肯定错不了。
她拉过玉无瑑的右手,“我刚才弄疼你了?”
玉无瑑摇头:“也没有很疼。”这当然是假话,但是玉无瑑也不想她因此而愧疚。
李璧月道:“我帮你涂药。”她记得小时候的云翊可娇气了,每次挨了先生的打,都得好多天才能好。玉无瑑不想母亲知道担心,都是她给他收拾。
她翻了翻自己的行囊,从中找出了承剑府特制的上好金疮药。
玉无瑑连忙道:“我自己来。”
“不行,我来。”
玉无瑑如何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李璧月捉住手腕。
她将清凉的药膏涂在他的手腕上,涂了厚厚一层,又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纱布重新包上,打上一个蝴蝶结,就像小时候那样。
玉无瑑静静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在李璧月忘了玉无瑑之后。他第一次认识到,他们之间,原来整整错过了十年的光阴。
十年了,她对他的心意,一如往昔。
在那刹那间,他鼻尖一酸,一滴眼泪坠落,砸在了李璧月的手心。
滚烫的泪珠重重砸下,李璧月掌心一烫,抬头道:“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玉无瑑摇头:“只是想起从前的事情,阿月,你这些年找我是不是特别辛苦?”
李璧月只是有一天记不起他了,他就感到难过。
想起,在他失去记忆的那些时日,她找了他整整十年,从未放弃。
想起,她与他相见不能相认,发现他已全然忘了她,她是否也曾经难过?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密密麻麻地疼。
李璧月没有回答,站在那里一瞬怔忪。
她的记忆如果再向前延展,她只记得她找了云翊很久,中间的许多过程像黑洞一样已被抹去了。
既然不记得,就无从答起。
“云翊,对不起,我……”
玉无瑑未等她说完,回身握住她的手:“阿月,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想不起来没关系……从今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不会再分开。不管我现在是谁,在你这里,永远都是云翊。”
这一晚上,李璧月辗转无眠。
她一向习惯一切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缺失的部分记忆让她无法自适。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下躺在她身边的“枕边人”,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清隽眉眼,她心里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冲动。
想要去。
偷偷亲一下。
心里一个声音告诉她,怕什么,他们之间早有婚约。
然而那人即使躺着的时候,都清正端方得让人不忍亵渎。
他板正得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装睡。
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中生出渴欲。
一直到后半夜,她才枕着风雪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李璧月就后悔了。
无他。
经过一晚的休息之后,失去的记忆奇迹般地回来了。
记忆完全回笼之后,看着枕边之人,她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她昨天是怎么忍住不动手的,平白浪费如此春夜。
她看了看天色,昏昏未明。
心想,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她伸出右手,探向他的眼睫。
羽睫如蝶翼振翅般打开,青年道士脸上神情是将醒未醒的茫然,李璧月已拥入他怀中,在他羽睫上轻轻吻了一下。
蝶翼轻轻一颤,天地万籁无声。
李璧月听身下的呼吸声乱了一寸,他的双眸眨了眨,似乎已经完全清醒,唤道:“阿月,你……”
李璧月没有回答,她的唇舌下移,擒住那丰润柔软的唇珠,慢慢浅啄着。得趣后,又撬开口腔,缠上他的舌尖。
玉无瑑呼吸滚烫起来。女子的唇舌柔软若棉,又韧劲如丝,唇齿相接那一刹,过电感酥酥麻麻,顺着唇尖蔓延全身,他觉得热,又觉得痒,连每一根骨头都颤栗着。
他感到自己正在失控,却忍不住想要更多。他阖上眼眸,将自己全然放松,呼吸交缠,越来越烫,两人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纠缠着,凝成湿漉漉的水珠,浸漫窗外透出的雪光。
良久,李璧月终于停了下来。
玉无瑑轻轻喘息:“阿月,你想起来了?”
李璧月嗯了一声。
玉无瑑哑声道:“本来,我还想,如果你想不起来……我就……”
李璧月被勾起好奇心:“你就怎么样?”
“也不会怎样。”玉无瑑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想不起来,我一定会努力让你爱上我,不仅仅是过去的云翊,还有现在的玉无瑑。”
他捉住她的手,顺着自己的衣衫向下游移,抚上紧致修长的腰身,他眨了眨眼,勾魂夺魄地问:“你想不想?”
蝶翼张开,那双眼似乎也被凝结的水珠沾染,显出湿漉漉的朦胧感,如同黏湿的雾。
分明清浅得一望到底,却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自从重逢以来,李璧月何曾见过如此撩人情态。
她觉得他简直是故意诱惑她。
她如何能忍,她刚扯开他腰间的衣带,触上那白玉般的肌肤,眼前人就已经翻身起来,他扣住她的手腕,旋身将她压在枕上,抵吻了上来。这次他掌握了主动权,将她密密匝匝的包裹起来,一寸一寸仔细品尝。
室外大雪纷飞,室内春意融融。
躯体绞缠,如燎原之火,被一寸寸将彼此点燃,燃烧,化为青烟,化为灰烬。
神思恍惚之际,李璧月只觉得一股真气从纠缠的身体中进入她的经脉,让她全身都酥麻麻、暖洋洋的,又引导着她的真气流入玉无瑑体内,运转一个周天,又周而复始,反复循环。
两股内息纠缠流转,直到极乐一刹,归于气海。李璧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和放松,前日大战带来的疲乏也烟消云散。
她靠在他的胸口,问道:“刚才,那是什么?”
玉无瑑轻笑,低声道:“我昨晚睡不着,研究道源心火,发现不知道是哪位祖师在莲瓣上留下许多关于房中术的记载,依法修行,可以弥补内息,疗复伤势。内中各种花样,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试……”
李璧月哑然,“我还以为你们玄真观的道士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竟然还记载这个。”
玉无瑑轻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凡事总有例外,我以前也没有想到。这里面内容还挺多,我昨晚一整晚都没看完。”
他昨晚果然是在装睡。
不仅是装睡,还睡相奇好,板正得一动不动研究房中术。
她蓦然想起在药王谷她梦游的那一晚,她早上醒来之后,某个人一脸严正地给她说,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她发现唇角都被咬破了。
啧,都是假相。
要是这样,她可就不想再忍着了。
这种事情,尝试过之后,总是会食髓知味的。
反正,今日大雪,不宜出门。
第145章 雪霁
这场罕见的春雪竟然接连下了整整七日,大雪封山,进出不得。
这段时日,李璧月大半时间都和玉无瑑蜗居在山上的那间小小木屋,过着闲隐的日子。虽说李璧月习惯了忙碌的日子,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好在有玉无瑑一起,日子也不算太无聊,两人围炉煮雪,下棋温书,在漫长的冬夜里相拥取暖,暂时忘却了尘世中的烦恼。少年时那些错过的时光,在这个春天终于得到了某种补偿。
七日之后,雪霁天晴。
雪化之后,乌夷族人惊喜地发现,此前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竟然冒出了稀稀疏疏的新芽。人们奔走相告,认为这一场瑞雪,也是某种吉兆。
根据玉无瑑所言,应该是这场极为罕见的大雪冻死了那溪地底下所有蠹蚁的虫卵,受到压抑的生命力量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他和李璧月又专门去了圣湖一次,大雪之后的森林和湖泊百孽俱消,重新有小动物们在湖边饮水、筑巢。想必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就会重新焕发出生机。
最高兴的莫过于陆少霖了。
雷云虽然身死,但是他掌权三年,仍然有不少追随者。他们一心认为陆少霖是渎神者,为了自己的权位,暗害了大祭司,暗中互相联络,意图生事。这场大雪之后,那溪的土地恢复生机,大部分的族民回过神来,坚定地站在陆少霖一边。还有一些人认为,圣湖复苏应该归于火神的庇佑,而陆少霖便是得到火神认可的族长。
不管大家怎么想,经过这场春雪,陆少霖终于彻底收复雷云残部,成为乌夷族名副其实的族长。
这于他是实实在在的意外之喜。他知道想要改变族人的愚昧,需先从教化开始。乌夷族原本就是永州的世族,不过从文明“堕落”到蒙昧只需一代人,而要从蒙昧重新走向文明,还需两到三代人的努力,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是,他应该没有机会见到那一天了。
又过了三天,道路终于解冻。承剑府一行人离开那溪,经明月湾乘船前往泸江。
陆少霖也与他们一起同行。
按照此前的约定,承剑府帮助陆少霖成为乌夷族的族长,而乌夷族从此与中原互通往来,达成真正的和平。
和平并非空口白话,在李璧月离开西南之后,乌夷族需要与朝廷在西南的地方官建立稳定的沟通渠道,才能及时化解两族未来的纷争。陆少霖此行就是前往泸江拜见泸江县令魏树,并且在李璧月的见证下签署一份合约。
船行数百里抵达泸江,已是雪化之后的明媚春日。
泸江县令魏树带着泸江县的大小官员在码头迎接。
自从明光的那封信寄出之后,魏树一直在等长安方面的消息,可惜因为道路不通,音书难达,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待到拜火祭的那段时日,魏树更是集中泸江有限的力量,做好应对冲击的准备。
不曾想直到拜火祭结束,水路仍是安稳如常,没有任何动静,直到祁重回到泸江禀报消息,魏树才知道承剑府主已经到了那溪,并且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西南的难题。
魏树喜出望外,从雪停之后就一直派人候着消息。
晚宴之后,魏树给众人安排了驿馆。
第二日,魏树又单独邀请陆少霖会面,两人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这些地方的事,李璧月没有兴趣参与,她被唐绯樱拉着逛了半天街,回去之时,只见驿馆门口站着一个和尚。
和尚身着白色袈裟,脖子上戴着檀木佛珠,端然宁静,无垢无暇,稽首道:“小僧明光见过李府主。”
“明光,是你?”李璧月欣喜道。
才短短半年时间没见,李璧月几乎认不出眼前之人正是昙摩寺的佛子明光。长安城的小和尚不仅身量高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与从前大不一样。
他静穆地站在哪里,微微振起的衣摆,平静和悦的眼神,乃至竖起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圆融而完美。如菩提拈花,清圣祥和。那本是得道高僧才应有的气质,不料已出现在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小和尚身上。
李璧月迎了上去,笑道:“你与从前大不一样,连我都不敢认。”
明光微微而笑:“去年我在长安与李府主相别,后来另有机遇,才得以彻底开悟,修行圆满。说起来,明光该感谢李府主,若非李府主的那封书信,只怕我仍然困在长安一隅,又怎会有今日造化。”
李璧月感慨道:“当日是我不慎,昙叶禅师之死,我也甚是遗憾。如今你修行有成,昙叶禅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明光道:“我这次来拜访李府主,是有两件事要问。其中之一,李府主离开太原之前,到昙摩寺问询之事,不知李府主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九月时,李璧月曾到昙摩寺问佛传明灯的事,莫非现在他有佛传明灯的消息。
李璧月连忙道:“明光禅师,我们到这边说话。”
她将明光禅师请到知客堂,遣散闲杂人等,又命夏思槐守在外面,这才问道:“佛传明灯,是不是已经有了消息?”
明光禅师道:“如今佛传明灯就在我体内。”
他将自己在慈州云台寺遇到祁重,在对方的点化之下开悟,进入禅如之境,之后佛传明灯便出现在他的灵台之事细述一遍。
李璧月惊奇之余,亦感叹自己猜得果然没错。在因果流转之下,渡海归来的传灯大师最终是选择了明光禅师作为昙摩寺的继任人。
传灯。
佛传明灯。
昙摩寺薪火相传,终于迎来的天命之人。
只是,不知明光禅师能否带领昙摩寺重新走上正轨。
明光问道:“不知李府主当初问起佛传明灯,可是有什么事?”
先天真炁只能为各派掌门传承,李璧月当初问起,仅是出于好奇心,道:“也无甚大事,只是玄真观灭亡之后,道源心火便成为有心人的目标。我只怕你也会遇到危险,你平日行事需要小心。”
明光道:“好。”
李璧月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事好奇,不知佛传心灯里面有什么?”
她这段时日和玉无瑑困在雪山,闲得无聊之时,对龙睛也有研究,一致认为这三颗龙睛应该拥有储存灵魂力量。浩然剑种储存的是历代府主修行剑道的感悟与记忆,道源心火中的千瓣金莲存放的道门的无尽藏,这些是各自门派的传承。以此类推,佛传明灯应该也不简单。
那里面会有什么佛传明灯里面有啥?
是昙摩寺历代高僧的修行法门,还是佛教的经书?
明光奇道:“佛传明灯里面什么也没有啊,它只是一盏灯而已。”
“灯?”李璧月狐疑道:“是不是你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这也并非没可能,毕竟在玉无瑑恢复记忆之前,道源心火也只是一颗火种。
明光道:“我这段时间也研究过了,里面确实没有修行的法门。当然,可能是我修行不够,尚不足以窥探个中机密,将来我若有其他发现,再告诉李府主。”他顿了顿,“另外还有一事,三天以前,我收到长安的来信。信是昙无主持寄来的,信中说昙摩寺讲经堂首座昙华禅师近日圆寂,如今昙摩寺中无人,昙无主持想请我回到长安,担任讲经堂的首座。明光犹豫不决,想问一下李府主你的意见。”
李璧月微微凛眉。她离开长安已经两个月了,倒是不知道昙华禅师圆寂的事。
这半年以来,昙摩寺的声势大不如前,昙无国师大多数时候躲在皇宫里不出来,李璧月也没怎么听到昙摩寺相关的消息。如果昙华禅师真的去世,昙摩寺在经学之上的造诣可能确实无人能及昙叶的弟子明光,昙无国师想请他回去主持讲经堂,也算正常。
她问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明光道:“我虽然不喜欢长安本寺,也不喜欢昙无主持。但是昙摩寺毕竟是我的出身之地,我身为昙摩寺的佛子,传承经学,也本是我的责任,所以因此而犹豫。”
李璧月想了想,说道:“明光,一片土地上,如果洒下智慧的种子,便能结出真理的果实。如果洒下蒙昧的种子,便只能结出邪说。将讲经辨经的权力交给那些原本就不懂佛法的人,昙摩寺便只会越来越乌烟瘴气,那你就会越不喜欢它。如果想要新的世界,便该按照自己的意思建造。”
明光眼睛一亮:“李府主的意思,是支持我回长安去?”
李璧月摇头道:“自我之道,不假外求,一切终归看你自己的意愿。我在西南的事情已经了结,两日之后就会回长安,你若想回去,可以同我们一道,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两日之后,一列长长的车马队伍听到泸江城外的官道上。
马车之中,玉无瑑和明光小和尚下棋。两人在海陵之时便已相识,此番在这西南之地再相逢,倒也投缘,路上无聊,便下棋为乐。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午时,离出发的时辰已经过了一刻钟了,可惜这支队伍人还没凑齐,自然是无法开拨。
夏思槐等得不耐烦,问道:“府主,要不要我去催一下。唐阁主这般磨蹭下去,只怕今日就走不成了。”
李璧月瞥向不远处的城墙,城墙垛上,唐绯樱和陆少霖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但只看两人那凝睇转目,那欲说还休的情态,便知此刻正上演着一番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大戏。
她笑骂道:“人家小情侣依依惜别,你去扫什么兴啊?”
夏思槐道:“府主,你不知道。他们都抱着啃了三个回合了,刚刚好不容易才分开,一转头又啃上了,不知道有什么好啃的。这样下去,我们今天还走不走了——”
李璧月噗嗤一笑:“思槐啊,这次回长安,我就让长孙师伯出面,让他和你家里说,早点将你和曼娘的亲事给办了?”
提起婚姻之事,夏思槐老脸一红:“府主,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咳,曼娘说了,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让我好好跟着府主你办事,结婚的事不着急……”
李璧月忍住笑:“等你成了亲,就知道有什么好啃的,哈哈哈哈……”
夏思槐跺脚:“府主,你变了,你以前都不开这种玩笑的。哼,都怪唐绯樱这个女人,府主你一定是受了她的影响。”
正说话间,后面传来唐绯樱的声音:“夏思槐,我才一会不在,在府主面前将我的坏话……真是皮痒欠收拾……”
李璧月回头一看,见唐绯樱牵着马走了过来。
夏思槐吐吐舌头:“好男不跟女斗……你就仗着你的武功比我高一点……”
唐绯樱:“什么叫武功高一点,我那比你最少高一座山好不好。还有武功智谋,我那点不及你,这次乌夷族的事,要不是我,哪有这么容易摆平——”
夏思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明明是咱们府主的功劳,真是人不要脸,树不要皮……”
眼看两人吵起来又有不死不休的架势,李璧月连忙将两人分开,对夏思槐道:“你去通知大伙,再给马匹喂点草料,准备出发了。”
很快一切准备已毕,唐绯樱道:“姐姐,走吧。”
李璧月回头往城墙那边看去,只见陆少霖站在乌夷族的马车,朝这边挥手张望。这厢分别,陆少霖就要返回那溪了。
李璧月看向唐绯樱:“绯樱,人家陆族长这般舍不得你,难道你就对人家没什么想法?”
唐绯樱:“我该有什么想法?”
李璧月:“比如说,邀请陆族长一起到长安去。”
唐绯樱的目光刹那间似乎点亮了一下,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道:“姐姐,男人都一个样,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听说,长安五陵少年,一个赛一个的少年风流。再说了,他这边刚刚稳定下来,怎么可能抛下乌夷族的事跟着我一起去长安啊。”
李璧月:“你都没问过,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啊。”
唐绯樱理所当然道:“他愿意也没用啊,我和他本来就是露水姻缘,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李璧月:……
她心想,夏思槐说的没错,爱上唐绯樱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几天前亲手编织长命缕送礼物,转眼就可抛至一旁,刚才还蜜里调油、难舍难分,转头已经想着另结新欢,这位陆族长确实有那么一点可怜。
她叹息一声:“你在这儿等着。”
李璧月转身,往陆少霖那辆马车走去。
陆少霖迎了上来:“李府主,难道还有事情要交代?”
李璧月上了马车,道:“陆族长,我确实有事和你商议,能否上来说话?”
陆少霖不明所以,还是上了车:“李府主,什么事?”
李璧月微微而笑:“陆族长,不知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前往长安?”
陆少霖“呀”了一声,吃惊地看着李璧月,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出这个建议。
“以我看来,陆族长你最少有三个不得不去长安的理由。”李璧月侃侃而谈:“第一,乌夷族的乱局平定,陆族长你在其中也是有贡献的。如今太子监国,陆族长进京朝贡,太子殿下欢喜之下,必有封赏,这也有利于中原与乌夷族的和平。”
陆少霖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一个双赢的提议,“那第二呢?”
李璧月似笑非笑,“第二嘛,陆族长与我们承剑府的唐绯樱已有肌肤之亲,若是始乱之,而终弃之,可不是君子的行径。”
陆少霖苍白的脸庞露出窘迫的神色:“李府主,并非陆少霖始乱终弃,是唐姑娘……唉……”他无奈道:“或许唐姑娘这颗心并不再我身上,我只是她西南之行的调剂而已。而且我的身体也并不好,也活不了多久,此生注定与她只是一段露水姻缘而已。”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转为怅惘。
李璧月:“你的身体……是因为中毒?”
陆少霖:“是。”
李璧月:“那不知陆族长的生命还有多久?”
陆少霖:“巫医说,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
李璧月:“既然如此,陆族长便更不得不去长安了。药王谷的谷主叶衣霜最擅长解毒,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长安。如果是她,或许便能彻底解了陆族长体内的毒。”
“李府主,你说的是真的吗?”
陆少霖的心脏无可抑制的突突直跳,他今年不过二十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却被早早的判了死刑,只能一日复一日等待着生命的终结,甚至不敢去追逐自己爱的人。他不甘心,也不得不屈从于上天安排的命运。
如果有人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下去。
李璧月直视着他,认真道:“当然是真的,你看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严肃如承剑府主确实不会开玩笑,陆少霖几乎是立刻就做好了决定:“那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长安。”
李璧月悠然笑道:“陆族长不要答应得这么快,我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陆少霖想了想,最终咬咬牙,“李府主是不是对我和绯樱商谈的关于桃花石的生意分成有不同意见,这个,我最多只能再让一成。”
李璧月怔了怔,一时没想起来那个桃花石的生意到底是啥,她摇了摇头:“你和绯樱商议的事,就按你们商量的办,我不会插手。我唯一的条件是这一路上去长安,你只能给唐绯樱说你去长安是因为我要求你往长安朝贡,不必说药王谷叶衣霜和解毒的事。”
陆少霖不解:“这是为何?”
李璧月神秘一笑:“这嘛,容我暂时保密。总之,陆族长是我的朋友,我绝对不会害你就是了。”
唐绯樱等了一会,见李璧月与陆少霖终于商谈完毕,她便去道旁的柳荫下牵自己的马。
谁知马上已坐了一人,玉无瑑手控缰绳,浅笑道:“唐姑娘,今日天气晴朗,我想和李府主一起骑行一段路程,想要借你的马用半天。”
唐绯樱瞪圆眼睛,“那我骑什么?”
李璧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去坐车。”
“坐车?”唐绯樱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里的明光和尚,瘪嘴道:“姐姐,你重色轻友,你想和玉道君一起骑马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我对和尚可没什么兴趣——”
李璧月微微一笑:“谁说让你坐明光的那辆车了,我是说后面那辆……”
唐绯樱回头,只见先前停在城门口的那辆乌夷族的马车已经驶了过来,陆少霖掀开帘子,脸上笑意焕然,他向她伸出手:“绯樱,上来。”
第146章 此岸
春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一场春雨之后,土是湿的,草是湿的,官路两旁的梨花是湿的。往更远处看去,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青灰色的山峦,生命的力量在此间生长、蓬勃。
但生命又是无常的。
万物有生便会有死,生死之间的那条交界线便称之为岸。佛经《大智度论》有言: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
***
马车轱辘压过雨后泥泞的土路,溅起浑浊的泥水,车轮上沾上黄泥,速度也越来越慢,拉车的骏马鬃毛被汗水黏湿,鼻子喘着粗气,最后跺了跺蹄子,刹在路边不动了。
夏思槐驱着马上前,问道:“怎么停了?”
赶车的车夫出了一身热汗,甩了甩鞭子,道:“夏司卫,这道路泥泞难行,损耗马力。几位若是不着急,不如在前方的长亭歇歇再走。”
夏思槐去李璧月那边报了一声,李璧月点了点头,于是整个车队在三岔路口的那棵老梨树下停了下来。马儿们脱了缰,去吃路边刚长出来的鲜嫩青草,至于行人们,聚在梨树边的十里长亭暂时歇息。
这亭中聚了不少人,多是往京城去的行客,走得累了在亭中暂歇。见李璧月一行人多,便给他们腾了一块空地出来。
忽地,自北边哭哭啼啼地来了两个人,两人一老一小,那老者手上拿着一张画像,逢人便问是否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李璧月一行人既非本地人,想来也不认识那老者要找的人,便避到一旁。
这时,前方有名汉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道:“老丈,您要找的人不就是那边那位禅师吗?”
汉子用手遥遥一指,却是指向李璧月一行人中的明光禅师。他这一指,长亭中的人全部都向明光看了过来,那老丈走近前来,拿着画像细细比对了一番,问道:“敢问禅师可是法号明光?”
明光一愕,此地虽属长安远郊,但他从未到过这里,万想不到有人会拿着他的画像找他,还知道他的名字。
他稽首道:“正是小僧,敢问老丈找我何事?”
老丈抽泣道:“俺家儿媳妇前日上吊死了,就是这孩子的阿娘。那日恰好有位游僧路过村子,说俺儿媳妇死得有些不祥。需得一位有德行的高僧超度,才能往生彼岸。他留下来一幅画像,说要找到这画像上的明光禅师才行。俺拿着这画像找了三天,附近村里庙里谁都不认识。索性天可怜见,让我找到禅师你……”
那老丈扑通一声跪下:“求求禅师跟小老儿家里去一趟,俺那媳妇儿死了三天,还未下葬……俺家里离这里不远,来回一刻钟就到了。”
明光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跟你走一趟吧。”他转向李璧月:“劳烦李府主在这里先等一等,一场法事,半个时辰也就好了。”
李璧月道:“等等,我让思槐和你一起去。”
虽说这一来一去加上法事,最少两个时辰,耽搁下来,他们约莫今晚是赶不到驿站了,但是这种事情遇上了,便是一场功德。她派夏思槐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明光和夏思槐走后,亭中的行人们纷纷议论起这件事情来。
“你说这妇人年纪轻轻的,还有个孩子,怎么就寻了短呢?留下这孤儿,以后可就遭了罪了……”
有好事者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刚才那老汉是附近樊家村的,生有两个儿子,家里只有一间土房,两亩薄田。等到两个儿子大了,娶媳妇成了老大难题,老汉原先的想法是给大儿子娶妻,让二儿子出去给人做赘婿。可这二儿子却是争气的,他自己出去参了军,在战场上立了功回来。不仅自己娶上了一房媳妇,还在这县衙里混了一个衙役的差事,每个月吃公家粮。”
“这寻短的妇人叫张娘子,便是二儿子的媳妇,她因着丈夫是个衙役,素来时是瞧不上她那妯娌,平日里两人没少生嫌隙。兄弟两分了家,没住在一起,也算相安无事。可是前个月,那二儿子与同僚出去吃醉了酒,醉死在河里。这张娘子平日里大手大脚,家中没有余钱,这丈夫一死,家里生活便没了着落。”
“张娘子这时想起,这公公樊老汉将家中祖产都分给了大伯哥,自己家里什么也没有,便回去要求公公重新分家。她这妯娌从前受她的气,又怎么愿意将自己的家产分出一半来,两人不知怎么争吵扭打起来,这张娘子回家一生气,就找了一根绳子上了吊,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哭得嗷嗷叫。这樊老汉想着自己儿子和儿媳妇都是枉死,就找了游方僧人来看,这僧人说这张娘子死而含怨,非得有德行的高僧才能化解。”
旁边又有人道:“可是刚才那位小师父看起来年纪轻轻,并不像是什么得道高僧。”
有人反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有没有德行,也不是光看年龄的啊。”
……
人群议论纷纷,李璧月听了一耳朵,没太放在心上。
这案子脉络清晰,死者又是自杀,没啥可以深究。唯一可以说道的便是这张娘子就因为与妯娌生了一场闲气就自尽,未免气性太大,死得不值。
天色放晴,阳光驱散了湿气,松软的泥巴也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重新变得紧实,人们纷纷上路,等明光和夏思槐回来的时候,长亭中只剩下承剑府的一行人。
明光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兴奋:“李府主,玉道君,我想我知道佛传明灯里面有什么了——”
明光讲起他在樊家的事。在他念渡亡经为那位可怜的妇人超度的时候,他灵台中的那盏明灯忽然变得更加亮了,里面出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面也有着形形色色的人。
从明光的角度来看,那个世界只是他灵台中的那一盏灯,可是于那个世界上众人而言,那个世界是现实世界并无差别。法事结束之后,那位张娘子的灵魂便进入了灯中的世界。
李璧月和玉无瑑微微一惊,不约而同道:“灯中的世界?”
明光此时仍沉浸在兴奋中,说道:“我打个比方,我们现实的世界称为‘此岸’,佛传明灯中有另外一个须弥芥子的世界,我称之为‘彼岸’。人死了,若孤魂野鬼有执念不入轮回,经过超度之后,就可以进入佛传明灯中的世界,以灵魂的形式继续存在。在佛传明灯中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以为他们的那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
“我想这应该是昙摩寺的始祖神慧大师心怀慈悲大心,不忍众生受不入轮回之苦,所以在佛传明灯中开辟了另外一个灵界。从前我修为不到,所以感觉不到佛传明灯中灵界的存在,现在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李璧月和玉无瑑对视一眼,皆感惊奇。他们此前就研究过,三颗龙睛拥有储存灵魂力量,也曾经好奇昙摩寺的佛传明灯到底有什么?
没想到佛传明灯并不干系到昙摩寺的传承,而是直接为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开辟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佛者的大慈悲吗?
李璧月和玉无瑑惊叹佛者的无私,一边可惜如今昙摩寺落在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又庆幸佛传明灯最终是在心性无瑕的明光禅师之中。
三人议论一阵,车队重新启程。但因为半路耽搁了两个时辰,一路紧赶慢赶,最终还是错过宿头。等到黄昏时分,淅淅沥沥的春雨又重新落了下来,这下连夜路也行不得了。
这里已经是长安远郊,夏思槐说自己曾经到这里办过事,知道附近有一座荒废已久的道观,名叫长生观,提议到那边先将就一晚。
等到了地方,倒是意外遇见了老熟人。
那是一支商队。
领头的是琳琅记的掌柜祁重。他带着一队由十几个伙计、七八辆马车组成的商队占了道观一半的地盘。两拨人马遥遥一见,明光便先认了出来,惊喜叫道:“祁掌柜,我是明光——”
他当初离开长安,回到慈州云台寺时,云台寺已毁。幸运的是,在云台寺他遇到了祁重,在祁重的点化下才最终开悟,之后又在祁重的建议下到西南修行了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祁重有空便去广济寺拜访,与他讨论佛法。
祁重在佛法上的造诣并不在其师昙叶禅师之下,只是对于很多经义的理解有差异。明光时常想,若非因为武宗灭佛之事,祁重或许仍然是昙摩寺的昙雪禅师。
祁掌柜也认出了李璧月一行人,迎了上来:“李府主,你们怎么在这里?”
李璧月道:“路上遇到一点小事,耽搁了时辰。见这里有一处道观,过来将就一宿。祁掌柜您怎么会在这里?”
祁重道:“我是个商人,这自西南到长安的商道,每年都要亲自跑两趟。这前两天下了雨,官道泥泞不堪,今日一天不过走了二十里路,也是见到这里有几间荒废的瓦房,就暂且在这里住一晚。”
他说完,便指挥着伙计们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运到屋子里边。李璧月看了看马车的车轮,都裹着厚厚一层黄泥。祁掌柜看了看承剑府的马匹,也都是像是从黄泥中滚过的。
如此泥泞春夜,两人相视苦笑,都有些行路难的风尘之叹。
两行人既然认识,很快就分好了地盘。琳琅记的伙计和货物占了道观的东边一半的厢房,承剑府的人则占了西边的厢房。行路疲惫,大家吃过干粮之后,都早早歇下,只除了玉无瑑。
他找了一处无人的丹房,点了一只蜡烛,准备好文房四宝,开始默写无尽藏中的经文。
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之中,玄真观被夷灭,观中所藏珍宝多被收入宫中,至于经书典籍丹方符箓都已经付之一炬。
他既然决定要回到长安,重建玄真观,除了重新取得朝廷的支持,在旧址重建宫观,二者便是要重新建立道统,使天下道宗,重新以玄真观为道门正统。
第一件事不难,十年前玄真观毒杀圣人的冤案既解,太子殿下如今需要他修复龙脉,对玄真观重建之事自然会大力支持。至于重立道统的事,便需要他自己努力了。是以,这一段时日,每日睡前他都会默写道源心火中的经文丹房符箓等等,整理成册,分门别类。
这些东西都是过去两百年玄真观智慧的结晶,于世所不传,就连他的师父清尘散人都没有教过他。
有了这些,想要修道之人愿意到玄真观中修行,时间长了,玄真观自然会重新兴盛。
今天默写的这本经书叫做《知玄经》,内容较长,足足两千言,直到三更时分,他还剩个一个段落没有写完。
忽然,他听到东边厢房那边呼喝喊杀之声,车轮辘辘之声,马嘶之声,然后琳琅记伙计惊恐的呼喝声:“你们是什么人?”
然后是祁重的声音:“是山里的匪盗,他们想要杀人越货,伙计们,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他正要出门去看,转念一想,这些劫匪今日是时运不济,撞上硬点子了。如果琳琅记的商队今日是自个宿在这荒郊野地,遇到劫道的匪盗,说不定吉凶难料。可是如今,西边厢房里可是李璧月带着承剑府的人宿在哪里。李璧月若是能让这些劫匪当着她的面接劫道,承剑府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他还是安心将最后一个段落写完,再去前面看看战果就行了。
果然远处传来李璧月的清叱之声:“何人敢在长安脚下放肆,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要放走——”
承剑府的人下场,前面的战声愈加激烈起来,玉无瑑笔下烟墨流逸,堪堪写完最后一笔。他正要掩卷,身后那扇本来就关不紧的门不知怎么开了,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灭了蜡烛。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身后袭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尖锐的匕首抵住他的后背,一个低沉的嗓音道:“跟我走——”
玉无瑑未及闪避已然受制。
他心道不妙。这些劫匪路子似乎不太对,杀人越货就算了,挟持他算怎么回事?
他只好跟着劫匪的步调向门后退,一边与之周旋,说道:“大哥明鉴,在下只是一个穷酸道士,身无余财。不信大哥你可以搜一下,但凡你能看上什么,在下都愿意奉上。”
那劫匪并不说话,只是匕首之上寒意逼人,继续挟持着他向前。
玉无瑑继续道:“大哥,我现在确实没钱,要不,我给你写个一千两的欠条,等我到了长安,你再来找我要账。”
劫匪仍然沉默。
玉无瑑继续商量道:“大哥是不是嫌一千两太少,那一万两也行……一万两银子,大哥得富贵,在下保全性命,这可是双赢的买卖,大哥觉得如何?”
于今之际,他只能希望这劫匪真的是为钱而来,放他回到丹房写欠条,这样可以拖一段时间,等李璧月发现这边的异常,或许可以化解此危。
可是对方充耳不闻,挟持着他向道观的后门走去。前院那边,承剑府的人似乎追着山匪出了道观,喊杀声原来越远,玉无瑑心下焦急,这样他离李璧月越来越远,想脱困就更难了。更关键的是,对方对钱财并不感兴趣,也许和前面那些杀人越货的劫匪并不是一路人,这就更麻烦了。
转眼就到了道观的后门,这后门年久失修,一推便倒,青石制成的门槛也长满了青苔。玉无瑑一脚踩上去,脚下一个踉跄向前仰去。
那劫匪到底不是真想要了他的性命,脖子上的匕首一腿。玉无瑑顺势一滑,腾挪之间已摆脱了黑衣人的挟持。随即,他广袖一扬,无数梨花花瓣直系对方面门,身影飞速后退。黑衣人反应亦是极快,一掌拍出,花瓣瞬间散碎如齑粉。
劲风相击,那黑衣人头上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圆澄澄一颗脑袋。
玉无瑑从前武脉被封印,自小未曾习武。自从恢复记忆之后,也开始研究无尽藏中的武学,以花瓣柳叶等轻柔之物练习飞剑术。虽说时日尚浅,但是面对一般的高手足以自保。可是此人掌力如此霸道,一招之下,便破解了他的招式。
此人绝非劫匪,也绝不是普通人——
玉无瑑想也不想,飞快地跃上屋顶,向前院驰去。可是忽来一颗小石子击碎了他脚下的瓦当,玉无瑑站立不稳,一下子从屋顶上栽了下来。脑后劲风袭来,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147章 疑案
玉无瑑苏醒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躺在昨日那间丹房里,李璧月守在他旁边,眼神关切:“阿玉,你怎么样?”
玉无瑑坐了起来。他受的伤并不太严重,只是脖子有些痛,脑子有些发懵。
但这并不代表问题不严重——自他十二岁时就一直在他身上的道源心火凭空消失无踪。
他正要说话,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惨叫声。
昨晚一场大战,这些山中的匪类自然不是承剑府黑骑的对手,除了死了的,剩下的全都被俘虏。承剑府事后清理战场,才发现他受伤,晕倒在道观后门口。
因为这事,李璧月命夏思槐将那些劫匪审了一晚上,可也没有审出任何名堂来。这一窝子土匪一共三十七人,从龙头老大到跑龙套的,没人知道这个趁乱跑到后院,偷袭玉无瑑的究竟何许人也。
玉无瑑听着窗外那群劫匪们被抽得鬼哭狼嚎的声音,低了低眉:“阿月,你让夏思槐停手吧,不是他们。”
李璧月走到门口,打了个手势,门外的响声停了下来。
李璧月重新回到他身边,“阿玉,昨晚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受伤,又怎么会晕倒在道观后门口,还有,道源心火呢?”
她的神情十分不悦。傀儡宗已经覆灭,可是还是有人觊觎道源心火。而且是趁昨日大乱之时,她一时不备,偷袭得手。这于李璧月而言,简直是阴沟里翻了船。唯一不幸中的万幸,玉无瑑本人没事。
玉无瑑将昨晚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阿月,那个人武功极高。在我平生见过的人之中,恐怕只有你和谢府主在他之上,而且,我十分确定,那是一个和尚。”
李璧月讶然:“和尚?”
玉无瑑道:“我和他对过一招,虽然没有伤到人,倒是看清了那是一个光头。”
李璧月蹙眉:“难道此事与昙摩寺有关?”
当初在高阳山上,昙迦就曾对玉无瑑动手,想要得到道源心火,说要用来建立什么无上佛国。
昙摩寺的和尚,武功可以比肩李璧月和谢嵩岳,除了昙无国师还能是谁?
可是对方贵为大唐国师,真的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个破落的道观,又“碰巧”在山匪袭击商队的时候偷袭玉无瑑,夺走道源心火吗?
她问道:“阿玉,我记得当初你在高阳山讲过一个叫‘无上佛国’的故事,你从前是在哪里听说这个词?”
玉无瑑道:“是听我师父清尘散人说起。我小的时候在市井长大,也经常听到各地的和尚念经。我那时候对什么都好奇,在街上见到佛教法师讲经,也会听一耳朵,研究过《金刚经》《华严经》几种经书。我曾问师父说:‘我道门经书与佛门经书,究竟孰优孰劣?’师父说:‘世间万法,一体同观,并无高下优劣之别。只是昙摩寺两位主持,不修仁心,倒是妄图建立什么无上佛国,使中原大地,俱为佛土,终究不如我道家逍遥自然之道。’所以,那天在高阳山,我就随便编排了这个故事。”
李璧月微微皱眉,清尘散人既然提到昙摩寺要建立什么无上佛国,还说什么欲使中原大地,俱为佛土,那说明昙摩寺要建立无上佛国确有其事。可是大唐幅员辽阔,并不比西域诸佛国皆是弹丸之地,人人信佛,想要建立佛国又谈何容易。
而且,建立无上佛国,又为何需要得到道源心火。
玉无瑑见她神情凝重,问道:“阿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璧月摇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情没有理清楚,等我想清楚了再同你解释。对了,失去道源心火,对你有没有影响。”
玉无瑑道:“先天真炁本身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失去肯定可惜。但道源心火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千瓣金莲记载的无尽藏,是玄真观的正式传承,这一部分的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将之默写出来,用于将来重建玄真观,失去了倒也没什么……”
李璧月知道这多年的道士生涯,重新塑造了云翊,他的得失之心比一般人淡了许多,失去道源心火,可能对他而言和今天走在路上丢了两文钱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她难免愤懑不平,道:“你等着,我一定会追查此事,帮你将道源心火找回来。”
两人走出丹房,琳琅记的祁掌柜迎了上来。他先是感谢承剑府昨晚仗义出手,抓了山匪,使商队的货物免遭劫掠,又慰问了玉无瑑一番,又从货物中选了些珍稀的药材养身用。玉无瑑力辞不得,只好先收下了。
这时日已三竿,众人自然不会在这荒郊野地耽搁,匆匆启程,往长安进发。至于那些山匪,被夏思槐押解到当地县衙,由官府发落。
两日之后,一行人终于再次回到长安城。
一夜修整之后,第二天一早,李璧月便照例往东宫面见太子殿下,禀报此行得失。
最要紧自然是傀儡宗之事。
这次在那溪,华阳真人伏诛,傀儡宗彻底覆灭,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当初玄真观被是冤案,玄真观传人又已经找回,如今朝廷还需倚仗玉无瑑修复大唐龙脉,玄真观重建之事自然就需提上日程。
圣人病重,孙危楼在收到李璧月的书信之后,已然入宫。在他的针灸之术下,圣人脉象平稳,只是无法理事,这些事情太子便可做主。两人议定,先以太子的名义昭告天下,玄真观与当年武宗之死无关,再在玄真观旧址上重建宫观。原先玄真观没入宫廷的田产、财物等全部归还,并额外赐下一笔银钱,用以支持玉无瑑重建玄真观。
第二桩便是乌夷族之事。乌夷族地方虽小,但是其祖先自有隋一朝便从未归化中央朝廷,值此内忧外患之际,陆少霖宣布臣服朝廷,并亲自来长安朝贡,这于太子李澈自然是颜面有光的大好事。他当下就决定第二日朝会接见陆少霖,加以封赏,又听说陆少霖要来长安治病,将自己位于宣平坊的一座宅邸“嘉园”赐给陆少霖,作为其在长安城的居所。
陆少霖这次来长安,本是李璧月临时起意,他身边带的人并不多。虽说太子的宅院宫女仆从一应俱全,但防卫方面承剑府就要自己费心,李璧月派出十六人护卫陆少霖的安全,统辖之事便交给唐绯樱负责。
她想着陆少霖初来乍到,身边得有个熟悉的人带他了解一下环境,唐绯樱与他既然有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另外还有一桩,李璧月邀请陆少霖到长安来,一是认为这于乌夷族和如今大唐朝廷都有好处,二来陆少霖因为体内余毒,命不久矣,李璧月希望叶衣霜这位专精毒药的圣手能够为他解毒。但是回到长安才知道,叶衣霜这段时间有事耽搁,尚在洛阳,李璧月只好命高如松带了她的信物去接人。
只是少了唐绯樱和高如松两个得力的人手,接下来的半个月,李璧月都忙得不可开交。
她这次离开长安快三个月,以长孙璟的脾性,大事上处理得没啥问题,但还是给她积攒下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庶务。还有一些案子,长孙璟查到一半,听说李璧月就要回来了,他就撂挑子不干了。李璧月重新接手,又要重新查起。
当然,以李璧月的效率,这些案子也多在三五日就解决了,只除了一桩疑案。
案宗是说半个月前,有人在长安城外的广通渠中发现了两具尸体,死者一男一女。经过鉴定,男子的身份是长安富室甄家的公子,女子是寓居城外一黄姓人家的女儿。
事情发生之后,官府本来是将尸体发还各家,让各自安葬,谁知这黄家将甄家告上长安县衙,说甄家是强抢民女,最终将他女儿戕害,要求甄家给个说法。那甄家也不是善茬,反手到京兆府告黄家敲诈勒索。
长安县衙调查之后,发现黄家的诉状不无道理。原来,这黄家老爹从前欠了赌债,借了甄家的高利贷还不起,这甄家也一度逼迫黄家卖女来还债,只是黄女坚决不从,没多久,就出了甄家公子和黄家女儿双双身死的事。
京兆府的调查却是倾向于甄家。卷宗是说黄家欠了赌债之后,仗着女儿有几分姿色,一心想将女儿嫁给甄家公子。两边既然成了亲家,这赌债自然一笔勾销,说不定还能敲诈一笔巨额彩礼。至于甄家公子和黄家女儿一起死在广通渠,甄家认为是黄家蓄意谋害,就是为了敲诈钱财。
两边衙门为此事争执不休,最终将此事卷宗移交到承剑府这边。本来,这种民间纠纷,承剑府一向不太管,但长孙璟是个老好人,半推半就地也就应下了,反正这查案最终还是落在李璧月头上。
李璧月看了两遍卷宗,两边各有人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少不得还是得亲自出门调查一番。
她出了拂霜楼,见裴小柯冒冒失失地从外面回来,手上抱着足足半人高的书卷,却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狸花猫吓了一吓,手上书卷散落一地。
李璧月上前,帮他将书卷重新收拢,问道:“小柯,你抱着这些书去哪?你师父呢?”
回长安这些时日,她忙着公事,也想着玉无瑑应该忙着默写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也没去打扰,两人已是好几天没有见面。
裴小柯瘪了瘪嘴,控诉道:“李府主,师父不务正业,我说你也该管管他……”
李璧月:“你师父怎么就不务正业了?”
裴小柯道:“五天前,太子殿下召见师父,说要重建玄真观,还封了他做什么御前护国天师,而且已经找了匠人,重新玄真观。这可是太子器重,多好的事儿啊,师父不说多去东宫走动,也该去玄真观多看看,监督那些工匠们早点完工。再不济,他也该结交些大臣,将来好为朝廷效力。他倒好,整天躺在家里就算了,还天天让我去坊间的书铺里,给他搜罗各种话本小说,看那些个淫词艳曲,从早看到晚……”
他眨了眨眼,十分不相信地看着李璧月:“李府主,我师父他真的是玄真观的传人吗?我说李府主你是不是被他给骗了啊……我横看竖看,他都不像啊……”
李璧月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小柯,你觉得,玄真观的传人该怎么样?”
裴小柯:“我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也见过别家大道观的道士。人家看起来要么威严唬人,要么精明能干,总之看起来就像那么一回事,像我师父这样,连抢地摊也抢不过别人。”
李璧月道:“物有其格,人有其性。从心所欲,返璞归真。小柯,你师父平日让你读南华经,你什么时候悟通这十二个字,或许就能懂你师父的‘道’了。”
裴小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
李璧月将书卷分出一半抱在怀里,道:“这些书太沉了,我帮你拿一半,顺便去看看你师父。”
玉无瑑这段时日借住在承剑府的客房。裴小柯原本是和长孙璟一起,既然师父回来,就搬过来和他一起。李璧月一进门,就听到玉无瑑的声音远远传来:“小柯回来了,为师要的《稽山梦笔》最新一卷找着了吗?”
裴小柯抱着书卷上前,吆喝道:“找着了。我说师父你如今好歹也是太子亲封的护国天师,怎么天天沉迷于看话本小说呢,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玉无瑑笑眯眯道:“看话本小说怎么不好了,要是我这个护国天师干不长,将来还可以依葫芦画瓢,去写话本子卖钱呢。你还别说,我前日找折桂书坊的葛老板打听过了。像这么厚的一本话本,卖到他们书坊,一本可以换五两银子。要是内容新奇有趣,价钱还可以翻倍,这不比摆摊算命强多了。”
裴小柯恨铁不成钢,转头忘了李璧月方才的话,磨牙道:“师父,咱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现在已经是玄真观主、护国天师了,能不能不要老想着几两银子的事,能不能干点正事?”
玉无瑑:“什么叫正事?”
裴小柯道:“像李府主一样,以天下大事为己任,利国利民,那才叫正事好不好——”
玉无瑑漫不经心的腔调从里间传来:“按这么说,我现在也是在干正事啊。李府主如今正在操心那什么‘无上佛国’的事,这《稽山梦笔》里面恰好有记载这些事,我看话本也是为了找线索,替李府主分忧……”
裴小柯义正词严:“哼,都是借口。我告诉你啊,你今天也瞒不过我,李府主就在门口,一准会戳破你的谎言。”裴小柯转过头,看向李璧月:“李府主,你看看他,偷懒还找借口,没一句真话……”
裴小柯话还没说完,玉无瑑已经跳了起来:“李府主来了,你不早点说……”
他转瞬“飘移”到门口,忽然又折了回去,抱了另外一大堆书卷塞到裴小柯怀中,道:“小柯,这是你今天的功课,全文要求背诵,晚上我来检查,要求一字不错,快点去背吧。”
裴小柯看着手上的一堆杂七杂八的诸如《黄帝阴符经》《太上洞渊消瘟神咒》《洞真玉诀》《丹经古今真伪考》之类的杂书,瞪大了双眼,几乎瘫倒在地:“一天背这么书,这怎么可能?”
他一下子钻到李璧月身后,“李府主,救命,他一定是气我告状,所以公报私仇。这么多书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该背的吗……我不要背书……我不要背书……”
玉无瑑一手将他拎出来:“小柯,偷懒不要找借口。当初我学这些的时候,就和你差不多大,我一天背的东西比这三倍还多……”
裴小柯瞠目结舌:“不是……我……”
玉无瑑:“我什么我,你以前不是天天嚷着要学道术的吗?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学……”
裴小柯哀嚎:“可是这太多了——”
玉无瑑语重心长道:“多是多了点,可是你想想,你师父将来就是玄真观主,你就是玄真观主唯一的徒弟。你不好好学习,难道将来要像你这个不成器的师父一样无所事事,不务正业,只能靠算命骗钱吗?”
这一句正中靶心,裴小柯浑身一个哆嗦。
他时常以为他师父之所以养成这副散淡样子,完全是由于师祖清尘散人没有好好“鸡”徒弟导致的。在知道玉无瑑是玄真观传人之后,更时常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那么问题来了,身为下一代的玄真观传人,他刚如何“炼铁成钢”,指望师父是不可能,他当然得努力自强起来,自己“鸡”自己。
他抹着眼泪,接过经书,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情往书房去了,一边一步三回头地道:“师父,那你记得中午送饭的时候给我带个糖葫芦……”
“好嘞,我一会去给你买。”
等到裴小柯的身影彻底消失,玉无瑑擦了擦汗,“总算是孩子大了,不需要用钱就能打发了。”
李璧月:……
第148章 话本
李璧月看了看地上散落一地的书卷,有些是玉无瑑最近录写的道门经卷,有些是确如裴小柯所言,是长安书坊最近新出的传奇小说话本。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套名叫《稽山梦笔》的话本,全部都被整理成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玉无瑑手上拿的正是最新刊印的一册。
她想起玉无瑑刚才说的话:“李府主如今正在操心那什么‘无上佛国’的事,这《稽山梦笔》里面恰好有记载这些事,我看话本也是为了找线索,替李府主分忧……”
玉无瑑和小徒弟一向贫嘴互相拆台,可他少有空口白话的时候,他说过的话十之八九是确有其事。她问道:“这《稽山梦笔》里真有关于无上佛国的记载……”
玉无瑑扬了扬手中的书册,道:“我本来也要去找阿月你说这事,这折桂书坊出的这套《稽山梦笔》大有古怪,虽然表面上看写的是长安附近的坊间怪事奇谈,可是以我推断这并不仅仅是一套话本这么简单,这里记载的事应该都是发生过的,而且是最近发生的。比如,我们在来长安的路上,遇到樊家村张二娘子上吊自尽这事,《稽山梦笔》里就有记载,而且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和那天在长亭听到的故事并不完全一样,阿月你先看看……”
他从那一卷书抽了一本出来,李璧月打开,只见扉页写着一行小字:“关山易过,人世难渡。彼岸何处,无上佛国。稽山先生。”
李璧月问道:“这稽山先生是谁?”
玉无瑑:“稽山先生便是这些话本的作者,这些书每一本都有他的落款,至于其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李璧月继续往后翻,其中记载的正是那位张娘子的故事。这位张娘子自幼父母双亡,被叔伯养大,叔伯养她一场,总想着多要些彩礼钱,一般的人家都望而却步,所以老大了都嫁不出去。樊老二从战场立功回来,央媒人说媳妇。因他出手大方,便娶了张娘子回来。樊老二俸禄不低,张娘子也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在妯娌面前扬眉吐气。可惜樊老二喝酒醉死,张娘子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无着,去找樊家公公重新分家,又被妯娌羞辱,最终一条红绳葬送性命。
在书的末尾,稽山先生写道:“人世多苦,张娘子自幼失怙,此一苦也;叔伯少亲情,鬻之求财,此二苦也;青春年少丧夫,幼子拖累,此三苦也;家道中落,为人所鄙,此四苦也。与其在苦海中沉沦,不如了此残生,得其自在。且张娘子笃信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得享极乐,再无烦恼。”
李璧月读着读着就觉得不对味了,诚然张娘子丧夫不幸,可是这稽山先生最后的结语,怎么看都有一种劝人自杀的感觉。
而且,在书的最后,稽山先生写张娘子“笃信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
那天,那位樊公公是请明光小和尚给张娘子做法事,明光回来之后说张娘子的灵魂最终进入了佛传明灯之中。
难道,所谓“无上佛国”就是佛传明灯中的灵界?事情会有这么简单吗?
这时,玉无瑑又找了另外一本书出来,道:“还有这本书,说的是有一位姓甄的公子和一位姓黄的小娘子在广通渠一起投河,殉情自杀……”
李璧月眼睛一跳,这不正是她正要去调查的案子吗?
“给我看看——”
她将书打开,看了一遍,顿觉头皮发麻。
这里面确实写的是甄公子和黄娘子的事,只是和她早上看过的两本卷宗都不一样。
根据书上所言,这位甄公子是长安富室,家中在长安兴业坊开了一家织坊,这位黄娘子因为是织坊的绣娘。黄娘子的父亲名为黄业,是远近有名的泼皮,最是好赌。黄娘子在织坊挣了钱,最后都被黄业搜刮走充为赌资,甚至还从东家借了不少钱为父亲还债。这黄娘子生得貌美,这甄公子一次到织坊视察,两人一见钟情。两人情不自禁,在月老祠立下同心锁,私定终身,珠胎暗结,怀胎已有三月。
这黄业知晓此事,大喜过望,不仅要求甄家免了债务,还要求一大笔的彩礼。这甄家是富贵人家,早为儿子相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又怎么看得上赌鬼家的女儿,这不是将家中产业都陷到这个无底洞中去了吗?甄家要求黄家将女儿卖入甄家,给黄业一笔钱买断,从此黄娘子与黄家再无关系。这样一来,黄娘子虽然嫁入甄家,亦只可为妾为婢。
黄娘子不堪受此辱,跳入广通渠自尽,这甄公子也是痴情人,殉情而死。
这个故事的后面同样有稽山先生的评语:“人世苦浑浊,愧杀有情人。甄家好名,黄业求利,名利累人,使得小儿女不成眷属,悲哉!幸而甄黄二人信奉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再续旧缘,永生极乐。”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沉重感。
结合她看过的两本卷宗,这书上写得多半是真的。
至于甄家和黄家都不承认自己儿女是自杀,为此闹上官府,原因也正是在于两家一边求名,一家求利。甄家在长安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承认自家公子与赌鬼的女儿私通,珠胎暗结又跳河,甄公子还一并殉情,势必会成为长安城中耻笑的笑柄;至于黄业,女儿死都死了,找这个机会讹上一笔钱才是最紧要的。
所以两边各打各的官司,却诡异地没人提起两人都是自杀,而且黄娘子腹中还有一个胎儿的事。
这个案子的真相不难查,只需要去月老祠看看是否有两人留下的同心锁,再找人验尸看黄女是否怀有身孕,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可诡异的是这两本《稽山梦笔》最后一句。
“张娘子笃信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得享极乐,再无烦恼。”
“甄黄二人信奉我佛,死后得有道高僧接引,便可进入无上佛国,再续旧缘,永生极乐。”
这两句看起来都是说死者信奉佛教,所以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现实里的苦楚到了无上佛国都一笔勾销,自然是永生极乐,再无烦恼。
可是仔细一想就不对劲了。
说起来,这三名自杀的人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第一个案件中的张娘子虽然死去丈夫,但是还有一个孩子,世上有多少母亲能抛弃自己的孩子自杀,而且蔡家老爹在儿子死后是同意张娘子重新分家的要求的,只是因为妯娌不同意,所以两人置气。
如果张娘子不负气自杀,重新分家析产之后,日子虽然困顿了些,也还是能过下去的。
至于第二个案子,甄公子既然能殉情而死,说明他是真爱黄娘子,那他大可带着黄娘子私奔,到外地生活。过个一年两载,孩子生下来了再回家,甄家既要面子,还能将亲生的孙子拒之门外不成。这生米煮成熟饭,黄业自然也没办法敲诈勒索。
这到底是三人一时想不开自杀,还是有人承诺他们自杀死后可以进入所谓“无上佛国”,从此再无烦恼,三人受到唆使而自尽。
她看向玉无瑑手旁的那一大卷《稽山梦笔》,道:“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这些故事里的人物是不是最终都自杀了?”
玉无瑑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而且根据这书中的说法,这些人都信奉佛祖,所以死后都可以进入无上佛国。”
李璧月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将这些书中写的故事的人物和事件整理一下,我命人到长安县衙和京兆府那边调取最近的意外死亡案件,看看有多少对得上的。”
玉无瑑道:“好。”
***
李璧月既然有心验证那《稽山梦笔》记载的真假,便带着夏思槐去了一趟月老祠,果然在月老祠找到了刻着甄公子和黄娘子姓名的同心锁。他又带人来到黄家,找了仵作开棺验尸,果然验出那黄娘子确系一尸两命,腹中胎儿仅有三个月。
她命人请了黄业过来问话。
在证据面前,黄业承认自己的女儿在生前确实与甄公子有过私情,还珠胎暗结,他也确实有心以此为要挟想要向甄家敲诈一笔钱财。可惜没有得手,女儿就自杀了。他想起自己将女儿养这么多,竟然血本无亏,只能栽赃甄家杀人害命,希望甄家给钱息事宁人。如今事情既然水落石出,他也愿意撤去诉状。
李璧月道:“你女儿确实是自己自杀吗?还是有什么人唆使她自杀?”
黄业:“这谁知道,她自从认识那甄公子之后整天不着家,也不给家里拿钱,小人一个月都见不了她几次。她要是早告诉我她怀孕的事,小人怎么说也能讹诈甄家一笔,谁知道她竟然想不开去自杀,小人养她一场,最后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璧月直摇头,这黄娘子有这样的父亲,着实不幸。她问道:“那你女儿平日可会去庙里烧香还愿,或者与和尚有往来?”
黄业道:“大人问的这些,小人都不知道。不过我女儿被人从广通渠捞出来的时候我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佛像……”
黄业从身上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佛像木雕,献了上来。
夏思槐接过木雕,道:“府主,这个木雕我曾见过。那天我跟着明光禅师到樊家做法事,也捡到了一个同样的木雕……”
他从袖中摸出另外一个木雕,比对了一番后道:“府主,你看,这两个木雕一模一样……”
李璧月问道:“黄业,你女儿死后你有没有遇到游方的僧人?”
黄业想了一会:“那天在广通渠边,是有个游方的僧人,说我女儿枉死,要请一个有德的高僧来做法事,还给了我一张画像。不过,我嫌做法事费钱,也没费这功夫……”
李璧月问道:“那画像呢?”
黄业指了指家中的桌子道:“我拿去垫桌脚了。”
夏思槐从桌脚下方扒出一张黄色的纸,展开一看,那上面果然也画着明光禅师的画像。
李璧月心中一跳,长身而起,说道:“思槐,我们走——”
“府主,去哪?”
“去甄家。”
既然黄娘子和甄公子是一起死在广通渠,如果这些自杀案件真的是人为唆使,没理由只有黄家有木雕佛像和明光的画像。
而且,黄业没有去请人做法事是因为他本就是赌鬼,这死去的女儿既然榨不出油水,也不值得他再多花一个子儿。可是甄家本是富室,应该是不吝于为儿子做一场像样的法事。
果然,李璧月来到甄家门口的时候,法事刚刚结束,明光正从甄家大门走出,他看到李璧月微微一惊:“李府主,你怎么来了?”
李璧月取出案件卷宗,道:“这甄公子之死关系到一桩刑案,我是过来了解情况。”
明光道:“是甄公子与黄家娘子之间的事吧。我刚刚也听说甄员外说了,甄员外说他的儿子好生生被赌鬼泼皮的女儿勾搭,不仅赔了性命不说,还惹了一声腥。他气不过,就将那黄娘子的父亲告到京兆府。小僧已经劝导过他了,他儿子既然喜欢黄娘子,两人双双殉情,说明两人确实有夙缘,那是三生石上定下的因果。如今两人既然一起死了,那便是因果了结。甄员外听了小僧的劝,已经同意去京兆府撤了诉状,而且他表示愿意给那黄娘子的父亲一笔钱,让两个苦命的人合葬。”
这时,甄员外也迎了出来,歉然道:“小人也想不到,因为这点小事,惊动承剑府。小人如今愿意和那黄业私了和解,就不烦李府主为此案费心了。”
李璧月问道:“甄员外,你是怎么想到去找明光禅师来做法事的?”
甄员外道:“那天在那天在广通渠边,是有个游方的僧人,说我儿死得不甘,给了我明光禅师的画像,说找明光禅师做法事才行。恰好前几日明光禅师回到长安,我就着人相请。”
李璧月拿出木雕佛像,道:“敢问令郎身上是不是也有一个木雕佛像?”
甄员外道:“是有啊。我这儿子生性善良,平常见庙烧香,见佛拜佛,这东西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明光有些狐疑,问道:“李府主,难道这其中另有内情?”
李璧月辞了甄员外,拉着明光出门,这才问道:“明光,你回京以来,有多少人来找你做过法事?”
明光想了想,道:“大概一共十来场吧,最少的时候一天一场,多的一天做了四场。李府主,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长安城怎么最近死人这么多?”
明光眼神明澈,显然他本人很可能与“无上佛国”有关,但是却对此毫不知情,始作俑者很有可能是昙摩寺。这也正常,比较明光和她一样,刚回长安没几天。连她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明光更不会知道。
李璧月:“明光,你回到长安以来见过昙无国师吗?”
明光摇头道:“没有。我回到昙摩寺,什么都乱糟糟的,连个主事的僧人都没有,很多人都跑了。我本想去打探消息,可是这几天昙摩寺都是找我做法事的,这件事便耽搁了。”
李璧月道:“那你先回去吧,如果有昙无国师的消息,你便让人到承剑府告诉我。”
明光应承之后就离开了。
李璧月想了想,觉得自己思路跑偏了。
玉无瑑失去道源心火,很有可能与昙无国师有关,只是她回来长安城之后,一直忙着长孙璟没干完的这些琐事,倒将这事搁置了。
在她离开长安之前,昙无国师尚居于宫中的龙华寺为圣人祈福禳灾,怎么会失踪,连昙摩寺的僧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回到承剑府,她先去找了长孙璟,问道:“师伯,昙无国师哪去了……”
长孙璟唉声叹气:“别提了,皇后娘娘信奉佛祖,一直认为陛下重病是因为惩罚了昙无国师,对佛祖不敬。你离开长安不久,皇后娘娘就闹着让太子殿下重新启用昙摩寺,可是太子殿下被逼无奈,只好到昙摩寺去请昙无国师。不去不知道,一去才知道龙华寺那个只是昙无国师找的一个替身,本尊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吗,我也让人暗中去找,可是没有着落。这事让太子和皇后娘娘脸上无光,所以也就没人提起。”
李璧月咬牙切齿:“师伯,这么大事,您也不早说——”
长孙璟摊摊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是忘了吗?再说了……你这几天不是忙着的吗?”
李璧月无奈叹气,指望她这位师伯能多干点事,还是过于勉强了。
于今之计,还是先去找玉无瑑商量一下,看看他那边是否会有新的发现。
第149章 稽山
李璧月让夏思槐去长安县衙和京兆府取了近期上报的意外死亡案件卷宗,来到客房,玉无瑑这边已经将《稽山梦笔》记载的自杀事件梳理了一遍,两相对照,竟有七八成是对得上的。
玉无瑑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怎么说,正常情况,一个地方,绝不会短时间内有这么多人自杀。如果此事真的有人诱导,背后真相就让人脊背发凉了。
他喃喃道:“无上佛国……这些事情会不会与昙摩寺有关?”
李璧月将今日调查的情况与遇到明光的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我也怀疑这件事与昙摩寺有关,可是明光与我们一起回长安,他对这些事并不知道,昙无国师也失踪,一时之间,我也不知此事该如何查起……”
玉无瑑的视线在那些话本上流连:“我倒有个想法,我们可以从折桂书坊查起。”
“折桂书坊?”
“这些书署名都是稽山先生,稽山先生既然能写这些故事,说明他对这些案件了若指掌。更有甚至,背后之人让他将这些故事写成话本子在书坊售卖,便是想借机宣传无上佛国的事。”
“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都生活不幸,或者暂时不如意遇到挫折,可是他们只要自尽就能进入所谓‘无上佛国’,看了这些书,或者听了这些故事的人自然就会效法。人生在世,谁还不会遇到一两个过不去的坎了,如果死了就能进入‘无上佛国’不再受苦的说法深入人心,将来就会有更多的自杀——”
李璧月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诱使无知民众自杀,这背后操纵之人实在过于恶毒了。而且家人自杀,很多人只会以为一时想不开,并不会报官,也不会引来官府追查,说不定长安县衙和京兆府记载的意外死亡案件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玉无瑑继续道:“稽山先生这些书既然能看折桂书坊刊印,折桂书坊的老板应该知道书稿来源,说不定知道稽山先生是谁,只要找到他,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李璧月提了剑,“我们走。”
折桂书坊位于长安西市,房主姓尤,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见到承剑府主亲自来拜访,吓了一跳,作揖道:“李府主,小店一向本分经营,不知李府主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玉无瑑从后面冒了出来,“没事没事,李府主今日是陪我过来随便看看,尤掌柜不必紧张。”他顶着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笑眯眯道:“尤掌柜,你可还记得我,我前几日来你们书坊买了些话本子回去……”
尤掌柜神色缓和了许多,“是玉道君你啊,那些书您看了可还满意?”
玉无瑑道:“当然满意,我尤其喜欢这一套《稽山梦笔》,这位稽山先生写的故事曲折离奇,文采动人,发人深省。实不相瞒,在下也粗通文墨,将来也想学写话本子卖钱,只是我写的故事,就不如稽山先生那般跌宕起伏,让人意犹未尽,所以我想向他请教一番。”
尤掌柜狐疑地看他:“道士也会写话本?”
玉无瑑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卷递了过去:“这正是拙作,还请尤掌柜指教。”
尤掌柜将书卷展开,一边读一边道:“你这故事写得不错啊,只是文采较之稽山先生颇有不如,还需润色润色……”
玉无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在下正欲向稽山先生求教,不知尤掌柜可知稽山先生住在哪里?”
尤掌柜道:“稽山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不要向其他人透露他的身份和住所。既然你诚心拜师,那我就指点于你。稽山先生本是个秀才,自十八年前就来长安参加科考,可惜考了六次也没考上,就寓居在永和坊的三和巷,门口种了一株紫薇花的就是他家,去了你就说是我介绍的就行。”
玉无瑑连连道谢,拉着李璧月出门。
两人穿过几排坊市,便到了尤掌柜所说的永和坊三和巷。这一带都是士庶杂居,房子也较为狭小,破旧。玉无瑑很快就看到了那座门口种了紫薇花的宅院。
玉无瑑道:“一会还是由我进去问话,阿月你在外面策应。”
李璧月知道这道士睁眼说瞎话诱供的本事自己这辈子都是学不会,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她找了隐蔽之处藏了起来,很快就听到玉无瑑的敲门声:“稽山先生在吗?”
屋内传来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是谁?”
玉无瑑道:“在下名为玉无瑑,是折桂书坊的尤掌柜推荐而来。是在折桂书坊拜读到先生的大作《稽山梦笔》,倾慕先生才情文思,想要向先生讨教学习,所以特来拜访。”
稽山先生道:“你进来吧。”
玉无瑑进入屋内,只见屋内狭窄逼仄,靠西的窗户放着一张书桌,稽山先生正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他泼墨挥毫,似乎将生命的全部热情投入到创作一事当中,全然忘了自己的访客。
玉无瑑也不着急,只在原地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稽山先生方才长松一口气,将书卷合上,显然创作已经告一段落。玉无瑑见屋内一侧有茶壶茶盏,便倒了一盏茶送上前去与稽山先生润喉。
稽山先生接过茶盏,一口灌下。这才开口道:“你说是尤掌柜让你来的?”
玉无瑑道:“正是。稽山先生刚才创作的可是《稽山梦笔》的最新一卷?”
稽山先生道:“不错。”
玉无瑑道:“在下自从那日在折桂书坊看到了先生的《稽山梦笔》一书,看得是如痴如醉,立刻将《稽山梦笔》已经刊印的部分全部买来看过一遍,仍是意犹未尽,只恨先生至今只写了十五卷。如今先生既然完成新作,不知在下是否有幸拜读?”
稽山先生被他一阵吹捧,已有些飘飘然,道:“当然可以。”
玉无瑑正要动手去拿桌上那本新书,稽山先生忽又想起什么,道:“等等。”
玉无瑑手一顿:“怎么?”
稽山先生:“我差点忘了,这书上写的故事明天才会彻底实现。在此之前,是看不得的,不然就不灵了。你既然想看,明日到折桂书坊就能买到。”他将书卷折了起来,放入柜子之中,锁了起来。
玉无瑑心中悚然,事情还没发生,稽山先生便已经写完故事刊印,并笃定明天会发生。看来,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稽山先生问道:“对了,你说你是要来讨教学习?”
玉无瑑讪讪道:“不仅仅如此。我看到稽山先生你在书中说,只要信仰我佛,死后得到超度,就可以进入无上佛国,从此永登极乐,再无烦恼。实不相瞒,我对这书中所写的无上佛国很有兴趣,也想死后能够进入其中。”
稽山先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地摇摇头:“你不行。”
“为何不行?”
稽山先生:“看你这身打扮,应该是道士。佛道不两立,佛祖不会收你……”
玉无瑑:“这么说这世上真的有无上佛国,我还以为是书上的故事呢?”
稽山先生嘿嘿一笑:“当然是真的,不光是‘无上佛国’是真的,这书上写的故事都是真的。”
玉无瑑正要说话,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稽山先生,主人命我过来取今天的书稿。先生是否已经完成?”
稽山先生:“已经完成,你进来取吧。”
一名身着黑衣,身材低矮的童子从外面进来,稽山先生取了桌上的书稿交给对方。
矮童子看到屋内有陌生人,微微一惊,斥道:“稽山,主人说过了,承剑府主李璧月已经回到长安,说不定就会查到你这里,让你不要和不相干的人见面。”
稽山先生道:“何必担心,他只是个书粉而已,而且他对我们的‘无上佛国’也很有兴趣,又怎么会是承剑府的人?”
矮瘦男子看了玉无瑑的身形,道:“蠢货,他确实不是承剑府的人,却是玄真观的人。五天以前,太子已经敕令重建玄真观,还封了玄真观传人为护国大法师。他今日离开这里,马上李璧月就会找来,此人绝不能留——”
话犹未了,只听“呼啦”一声,一道飞环从矮童子袍袖中飞去,向玉无瑑脖子飞旋而来。
那飞环银光飒飒,锋利非常,若是被它圈住,立刻就会身首分离。玉无瑑已有准备,又怎会留在原地等它来套,他足尖一点,已移开数尺,谁知那银光竟像是活的一般,如影随形,跟着飞了过来。
玉无瑑辗转腾挪,连闪数次,可是始终摆脱不了银光的锁定。就在这时,房屋西窗乍破,上弦月的清光从窗外飞了进来,横撞在银光上,银光停止旋转,重新变成一道圆环,落在地上。
“李璧月——”
那矮童子发出一声惊呼,他反应亦是极快,知道自己绝不会是李璧月的对手,急忙向门口窜去。李璧月本就防着他从门口出逃,棠溪剑闪电般穿出,直刺矮童子胸膛。矮童子来不及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矮童子身形早已借着胸腹的收缩之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倒去,身体与地面呈三十度角,双脚仍牢牢站在地面上,李璧月正要再出一剑,一股紫色的烟雾从矮童子的胸腹间爆发,迅速吞没了两人身影。
李璧月慎防紫烟有毒,急忙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她冲出烟雾范围,已不见矮童子的身影,只有那紫色雾团,在空气中袅袅消散。
她回到房内,稽山先生已经被玉无瑑制住。
既然已经知道稽山先生与这些案件有关,李璧月当然不会像玉无瑑那般客气。她问道:“稽山先生,你写的那些故事素材是谁告诉你的?那个矮童子是哪里来的?他的主人又是谁?”
稽山先生闭上眼睛,缄口不言。
玉无瑑苦笑道:“我方才已经问过他了。可是他刚才还很健谈,现在就像哑巴了一样,什么也不说。”
李璧月道:“先将人带回来,交给周师弟慢慢审。”
玉无瑑道:“可惜那《稽山梦笔》的最后一卷手稿我没看着,已经被矮童子带走。”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不知道明天长安城又有谁会被诱使自杀……”
李璧月的心情也很沉重,如果方才能拦住矮童子,找到《稽山梦笔》的最后一卷,知道其中的故事,说不定便可以挽回一桩悲剧。她咬牙道:“我回去便让夏思槐派人蹲守长安所有的书坊……”
玉无瑑:“这样只能阻拦《稽山梦笔》的刊印而已,他们见到承剑府的人,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诱使他人自杀绝非一晚上就可以做到。想必他们在这之前就派人接触死者,加深对死者不幸的引导,明天只是最终的结果而已……就算今天我们能抓到矮童子,也未必能改变最后的结果。”
李璧月握了握拳,将愤懑的情绪压下,道:“懊悔无济于事,只有赶紧抓到幕后真凶,才能挽救更多人被诱使自杀。”
今日一天折腾,等两人回到承剑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玉无瑑自去客房检查裴小柯的功课,李璧月将稽山先生交由负责森狱的师弟周宁,让他审问有关“无上佛国”和长安附近多人自杀的事。又让夏思槐带了数十名司卫,暗中守住长安十几家书坊,只等矮童子出现。可惜,夏思槐忙了一夜,根本没见到矮童子的人影。
李璧月听到夏思槐的回报倒也并不失望,她这边大张旗鼓,矮童子也不可能自投罗网,她摆了摆手,让夏思槐回去休息,自己则去森狱问周宁昨晚审讯的结果如何?
她才走到森狱门口,便见周宁急匆匆赶来:“府主,不好,稽山先生在狱中自杀了……”
李璧月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你说什么?”
周宁跪下请罪,道:“府主,是属下太不小心了。昨天府主将稽山先生解到森狱之后,属下自然是连夜审问,可是那稽山先生嘴巴像是被焊住了一样,不管属下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开口。到天亮时分,属下见兄弟们熬了一宿,都累得打瞌睡,便将稽山先生送回牢房关押,等到上午再审。但是,不到一个时辰,稽山先生就死在牢中。”
两人来到牢房,只见稽山先生躺在地上,已然没有了呼吸,只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微笑,似乎并不死亡为苦。李璧月看到他十指紧握,掰开他的手指,只见他手心抓着一个木雕佛像。
同样的木雕佛像,李璧月已经有了两个。
一个是从黄娘子那里得来,一个是从夏思槐从樊家捡的。而眼下,这是第三个。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她竟忘了,他们这个组织诱使他人自杀,并坚信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自己又怎么会怕死,她早该想到稽山先生可能会自杀。只是森狱应该有人看守,稽山先生是怎么在看守的眼皮子地下自杀成功的?
她看向周宁:“他是怎么死的?”
周宁将稽山先生的尸体翻了过来,从他的脊骨上取下一枚钉子,道:“这颗钉子里面是中空的,有一根弹簧,弹簧里面是一寸长的细针。这颗钉子原本就被埋在他的背上,看上去就像一颗痣,因此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回到牢房之后,稽山先生只要用力靠在硬物之上,这钉子上的弹簧就会射出这根细针,细针扎入背上要穴,等守卫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李璧月蹙眉,这么看来,对方早就做好了一旦被抓就自杀的准备。
世间最难过的就是生死关,这幕后黑手洗脑手段了得,竟让自己手下的棋子也相信死后会进入‘无上佛国’,不俱一死,着实太过难缠了。
事情如此,恐怕并非承剑府能够解决,唯有奏请太子殿下,搜捕全城僧人,一个一个排查。否则,继续下去,不知还有多少人自杀。
她对周宁道:“根据折桂坊的尤掌柜所言,稽山先生是十年前来到长安的秀才,参加科举,三次不中,后来便以写话本为生,你去调查一下他的真实身份,看看还会不会有新的线索。”
周宁领命去了。
李璧月匆匆牵马,就要出门,迎面见玉无瑑拿着一本书过来,那书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稽山梦笔》。
玉无瑑道:“阿月,这本是我刚刚从坊间买到的《稽山梦笔》最新一册,如果昨日那个稽山先生没有说谎,这书里的故事真的会在今日应验,只怕大事不好。”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恐怕……恐怕宫中圣人薨了……”
李璧月脸色一白。
咚——
咚咚——
咚咚咚——
……
沉闷悠长的钟声自皇城的钟楼响起,一声比一声更沉,一直到第四十五下才停止。
四十五,寓意为九五之尊,这是天子薨逝的大丧钟。
第150章 薨逝
李璧月将《稽山梦笔》接过,快速翻了一遍。
这一本和之前的几本并不一样,是以话本的形式,记载了圣人李怡的生平轶事。圣人的母亲郑氏本是镇海节度使的侍妾,后节度使谋反失败,郑氏被没入掖庭为奴,后来被天子临幸,生下李怡。李怡幼时不聪明,去母亲时常带他昙摩寺祈福。后来武宗继位,李怡身为皇太叔受到猜忌,甚至一度出家为僧。后来,武宗薨逝之后,李怡在诸多大臣的支持下登基为帝,在位期间,文治汤汤、武功赫赫,可谓中兴之主。
在书册的最后,同样有着稽山先生写的结语:“圣人信佛之心至诚,使得天下大治。如今天年既至,自有诸多龙王、天女、菩萨、比丘接引,往无上佛国,继续接任佛国之主。凡我大唐子民,死后若入佛国,仍可得唐皇庇佑,享万年清平。”
李璧月蹙眉沉思:“这里写的倒是和前面不一样,稽山先生写这东西是出于什么目的?”
玉无瑑道:“我心有猜测,但也不敢确定。那幕后之人让稽山先生创作《稽山梦笔》并且在坊间大肆售卖,便是为了宣传这‘无上佛国’,前面那些是让世人知道,不管他们在生前遇到何种苦难,只要信奉佛祖,死后便可进入无上佛国,从此百孽皆消,得享极乐。今日这篇,便是告知大家,不光普通人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就连当今圣人也不例外。而且,圣人死后,会成为无上佛国的国主,继续统辖佛国万民。你想,如今圣人颇有仁爱之名,在民间也有声望。百姓知道圣人死后都进入无上佛国,自然会对这无上佛国生出向往之心……”
他神情忧虑:“若是此书在坊间大肆传播,后果不堪设想。”
李璧月也知道事态严重,马上道:“我立刻带人到坊间将这些《稽山梦笔》全部查封烧毁,不允许民间流传。”
就在此时,一骑飞马急至,来人是宫中的黄门。
“李府主、玉道君,圣人薨逝了,咱家奉太子之命,请李府主和玉道君前往宫中议事。”
两人对视一眼,眼下还真的是事赶事,忙得不可开交。
可惜,唐绯樱、高如松、夏思槐、周宁等她身边合用之人都尽数不在,还真没有可用的人。好在,长孙璟冒出头来:“阿月,圣人薨逝,兹事体大,你先入宫看看情况。这查封禁书之事,师伯去就行了。”
长孙璟听到大丧钟之后出门,方才已经将李璧月和玉无瑑讨论之事听了一耳朵,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前因后果,但也知事情轻重缓急。
李璧月连忙道:“就劳烦师伯了。阿玉,我们走——”
两人乘马,很快就到了宫中,宫中四处已开始张设白幔,以备大丧之礼,一片肃穆。
两人很快就到了圣人居住的太极宫,因两人到得早太极宫外只有太子和一众宫妃跪在殿外,哀哀哭泣,文武大臣还未到来。白幔之内,隐约可听到殿内传来念经之声,以及钟鼓磐钹之声。
李璧月心生讶异,她快步到太子身侧,同样跪在一旁,轻声问道:“殿下,这里面是在做什么?”
李澈道:“父皇薨逝,是母后命人请了昙摩寺的佛子明光禅师过来做法事。说是佛祖要接引父皇到‘无上佛国’,往生极乐。”
李璧月脸色一变,待要问皇后娘娘是从何听说“无上佛国”,可是皇帝丧仪之前,这其中盘枝错节,想要对太子解释清楚绝非三言两语之事,只好暂时按下,先问道:“陛下是因而薨?”
李澈道:“御医说是梦中含笑,阖然而逝。孙危楼先生似乎有不同的意见,只是我还没有细问,稍后你可以自己问他。”
半个时辰之后,法事终于结束,这时朝中文武大臣听闻大丧钟,也纷纷赶到太极外。圣人自去年开始就身体不好,大臣们对龙殡归天早有准备,开始按照礼仪准备国葬的流程。
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人传位的遗照也早已拟好,当下就由礼部的主官宣读遗照,太子李澈在皇帝灵前继位,成为一国新君。
李璧月也跟随重臣们三拜九叩,拜见新帝,完成了王朝的权力交接,只是正式的登基大典要等到新帝守孝二十七日之后进行。
国葬大事,事事繁杂。李澈作为新帝,这一日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黄昏之时,李璧月逮了一个间隙,长话短说,将《稽山梦笔》和“无上佛国”解释了一遍,然后道:“陛下,先帝薨逝,内中或许另有隐情。此事若不尽快查明,只恐国葬期间,长安生乱,承剑府想向陛下讨一道谕令。”
李澈素来对李璧月信任有加,当即道:“此事由你全权做主,该查封哪里该抓什么人你大胆去做,若是承剑府人手不足,我将东宫右率卫崔成器派给你,让他带人协助你。”
李璧月向帷幕后的太极宫看了一眼,犹豫道:“我担心此事可能与昙摩寺有关,皇后娘娘信仰虔诚,如果事情走到查封昙摩寺这一步,恐怕娘娘会横生阻扰;朝野只怕也会有人认为我李璧月是为了公报私仇……”
李澈道:“阿月,你的品行,我素来是知道的。此事不仅关乎无数百姓性命,父皇之死也可能是有心人的阴谋,不论如何,我会全力支持你。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事情,我会替你转圜。”
李澈手一招,唤来东宫右率卫崔成器,道:“成器,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李府主,按照李府主的吩咐行事。”
崔成器应道:“是。”
李澈又对里李璧月道:“你若有什么承剑府不方便做的事,你就让成器去做。有他在,应该不会有人敢抗命。”
如今圣人薨逝,李澈监国已久,又在灵前即位为新君,只是欠了葬礼之后的登基大典而已。崔成器如今虽然只是东宫一个率卫,等到登基大典之后,职位自然水涨船高,最少一个金吾卫中郎将的职位是跑不了。
李澈将崔成器派给他,接下来她的行动阻力自然小了不少。
李璧月感激道:“多谢陛下。”
案情错综复杂,但是事情还是得一件一件来办。当务之急,就是先搞清楚圣人之死和《稽山梦笔》到底有没有直接关系。
与李澈分别之后,李璧月先去找了孙危楼询问圣人之死。
孙危楼道:“这段时日陛下嗜睡,清醒的时候少。记忆力消退,总也不太记得事,也不太认得身边的人。我观其脉象,是因为上了年纪,又血淤气滞,脾肾两虚,以致沉疴难消,痴痴呆呆,唯有慢慢将养。按说这种病症,虽难以痊愈,每日用药,并无性命之虞。我疑心陛下是中毒而死,但对于毒药研究,我远远不如师妹叶衣霜,要是叶师妹在长安就好了。”
若是如此,倒也好办。为了陆少霖中毒之症,她本让高如松去请叶衣霜来长安,按照行程,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李璧月道:“叶衣霜不久便到,孙先生还请在宫中多留一两日。”
出了太极宫,时辰已是中午。李璧月估摸周宁和长孙璟那边的事情应该有了结果,正欲回承剑府,想起玉无瑑跟她一起入宫,这会人却不知道人到哪儿去了,便东张西望四处寻找。
李澈凑了过来:“阿月,要同你说一声,玉道君我要留下借用几天,就不同你回去了。父皇薨逝,昙摩寺先做了法事,玄真观也该出面做一场醮事,也是让天下人知道皇室崇道之心,也好为玄真观重建造些声势。”
李璧月知道李澈的心思。本朝佛道并立,曾各争一时之盛。虽说圣人在位时,尊佛抑道,但昙摩寺过去和现在的事,犯了李澈的逆鳞。等李澈正式继位之后,可能会同武宗皇帝一样,重视道教。玉无瑑很有可能是大唐的下一任国师,新帝的肱骨之臣。
就算他是尘世闲游、喜好山林的性子,皇帝的旨意,他也无法拒绝。
如今的一切,正在应验当初紫清真人占卜的结果。
玄真观会灭亡,但是尚有一线起死回生的生机,而玉无瑑就是玄真观的一线生机。
不管玉无瑑愿不愿意,他最终会走向紫清真人早已预设的结果。
她行礼道:“我替他谢过陛下。”
回到承剑府,周宁果然已经回来了,也带回了稽山先生的调查结果。
长安城的落地秀才若不回乡,多租住在南坊,周宁在那边打听考了十八年仍未及第的秀才,很快就从一位秀才口中得到了消息。
原来稽山先生本名叫荀典,祖籍甘肃,他自幼丧父,自幼由寡母养大,寡母一心盼他出人头地,效仿孟母三迁,为他择名师求教。到稽山先生二十二岁时,自认文采风流,定能一试而中。他来到长安,发誓若不及第誓不还乡。
可惜,科举入仕并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本朝科举取士,不但需要才学,还需要讲究门第。每次科举考试,能够高中的十之八九是世族子弟,还有十之一二是那些善于钻营奉迎的寒门子弟。稽山先生一无门第,而自诩高洁,不愿低下身段结交奉承那些名士大儒,于是一连考了六次,都没有考中。
他离开家乡之时,曾立誓要母亲挣一份诰命。可一晃十八年过去,年已不惑,仍是功名未就,一事无成,只能在书铺替人抄稿度日,也无颜返乡。去年,有同乡带来消息,说他的母亲一人在家乡贫病而死,稽山先生听到消息之后大病一场,自那之后人就有些癫疯,有人说他经常往长安城里那些寺庙里跑,说是要出家。
后来他就搬出了南坊,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李璧月一声长叹,她想起稽山先生死前脸上那个奇异的笑容和他手中的那个木雕佛像,不知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进入无上佛国便能应试及第、衣锦还乡?又或许,他也只是个对现实失望、被人利用的受害者而已。
……
黄昏时分,夏如松和叶衣霜骑马驰入长安城。两骑径直踏过已满是缟素的朱雀大街,绕过东市,一路向北,到了承剑府的门口。
早有人报给李璧月,“府主,高司卫带着叶神医到了。”
李璧月迎出府门,在承剑府的牌楼下方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叶衣霜和高如松两人。药王谷主依旧着一身青衣,发辫垂腰,沉静淡然,只是眼神中有一股世事洞明的通透之感,比半年前在药王谷相见之时更成熟了不少。
李璧月迎了上去:“叶谷主。”
叶衣霜行礼道:“李府主,高司卫说你遇到棘手紧急的病人,所以我不敢耽搁,匆匆从洛阳赶来。”
李璧月道:“多谢叶谷主不辞苦辛,我让你你看的病人虽然紧急,但也不急于此时。今晚还请叶谷主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叶谷主来此的路上应该看到这满城缟素,今日圣人薨逝。你的师兄孙危楼正在宫中,他怀疑圣人是中毒而死,你是这方面行家。这件事关系到今日京中一桩奇案,我请你去鉴定一下。”
叶衣霜也多少知道京中情况,讶异道:“竟有人能在师兄眼皮子底下给圣人下毒,此事离奇,那便请李府主带路。”
……
两人进入太极宫时,圣人的尸体已放入梓棺,新帝李澈率宫妃、宗亲皇亲亲自为圣人守丧。
李璧月到新帝身边耳语数句,新帝召来黄门,吩咐几句。过了一会,宫妃皇亲皆退出太极宫外,只剩下新帝李澈、李璧月、叶衣霜和孙危楼四人。
新帝跪在灵前,祝祷道:“父皇,您为大唐操劳一生,今日已登西方极乐之地,儿臣本不应让人扰父皇安息。但今日京中并不安宁,自杀案件频发,李府主更查出父皇之死可能与京中诡案有关,儿臣欲请神医再为父皇验尸,望父皇在天之灵庇佑诡案早日告破,庇佑大唐江山永固,社稷昌隆。”
他在圣人灵前三拜九叩,这才看向叶衣霜:“请叶神医为父皇验毒。”
李璧月打开梓棺,叶衣霜伏在棺前,细细检查了半刻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孙危楼:“师兄,你是不是给圣人开了药方,让人磨成药粉,让他每晚足浴。”
“正是,难道是药粉出了问题?”孙危楼脸色惊变,道:“这不可能,艾叶、红花、益母草、白芍、黄芪、鸡血藤、独活、蛇床子、川芎、老姜……这药方只是活血化瘀、通经活络,让圣人睡得更安稳罢了……”
叶衣霜:“药粉是师兄亲自检查过的吗?”
孙危楼道:“当然。”
叶衣霜道:“那圣人浴足之时,师兄在场吗?”
孙危楼道:“不在,圣人病重,不太认人。他只认识身边常服侍的太监元不顺。每晚圣人浴足,都是由他服侍。”
叶衣霜道:“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元不顺上面了。”她转头看向李澈:“陛下,不知这叫元不顺的太监何在?我有话要问。”
李澈:“来人,将元不顺带上——”
很快,两名侍卫押着一名老太监进入宫殿:“陛下,元不顺带到。”
李澈问道:“元不顺,孤有话问你。孙先生给父皇开了药方,每晚足浴,是否由你每晚服侍?”
元不顺战战兢兢道:“正是。”
李澈道:“如今药王谷叶谷主有话问你,你要如实作答。”
叶衣霜问道:“元不顺,你在陛下足浴的药汤里加了什么,以至于陛下中毒而死?”
元不顺一惊,大声道:“陛下,冤枉,这是没有的事。奴才只是每日依照孙先生开的药方,从太医院取回药粉,服侍陛下足浴,又怎么会私自加东西?”
叶衣霜道:“你不说也没关系。陛下遗体足底有青斑,这是白头葛所致。白头葛是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不会立刻死亡,而是损伤神经。患者会慢慢失去记忆,嗜睡昏睡,最后才会死亡。因为陛下本来血淤气滞,脾肾两虚,孙师兄诊断为年老痴呆,也与白头葛中毒的症状相似,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你动的手脚。”
“既然是慢性毒药,你下毒肯定不止一次。孙先生既然都没有发现端倪,你肯定想不到有人会识破你的阴谋,所以你的身上或者住所,肯定还留有白头葛的药粉。”
李澈听到这里,惊怒交加:“来人,搜身——”
两名侍卫将元不顺按倒,果然从他衣服的夹缝里搜出一包棕黄色的药粉来。
叶衣霜将药粉接过,鉴定之后,冷声道:“果然是白头葛。元不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元不顺见事情败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两名侍卫的挟制之下爬了起来,猛地向身后不远处的柱子靠去。
李璧月想起早上稽山先生的死状,心知他多半也是想要自杀。她一剑斜挑,元不顺的身体已被棠溪剑抛到空中,斜坠落地。李璧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他的衣服,从他脊背之上摸出一颗钉子。
这钉子里面中空,有一根弹簧,弹簧里面是一寸长的细针,与稽山先生背上的那颗一模一样。
她眼尖,看到元不顺脖子上似乎有东西。又伸手一拽,从元不顺脖子上拽下一根红绳,红绳下方系着一个木制佛像。
这已是她近日以来见到的第四个木制佛像。
元不顺见佛像被夺,忽地嚎啕大哭起来:“还给我,将我的佛像还给我……”
李璧月寻思,元不顺刚才意欲自杀,恐怕他和稽山先生一样,是被人利用,相信什么活着受苦,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的那一套邪说。元不顺根本不怕死,唯一怕的是死后无法进入无上佛国,所以才会对佛像被夺这么大的反应。
她蹲下身来,冷视元不顺,“元不顺,你用来自杀的那颗钉子已经没了。落在承剑府手中,我会保证你连死也死不成,更不用说死后可以进入无上佛国了。不过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仅可以将钉子和木佛像还给你,还可以在你死后,让明光禅师为你做法事,接引你进入你主子说的那个无上佛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