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夜话
李璧月隐约觉得陆少霖讲的似乎是他自己的故事,只是说起来她和陆少霖只是萍水相逢,远远谈不上交心。陆少霖给她讲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目的?
想着多了解拜火族的事也不是坏事,她问道:“那后来呢?”
清风拂过,瓣瓣桃花吹落,玉雕刻成的风笛轻鸣,陆少霖继续说起这个故事的后面半段。
向神祈愿并没有任何人达成自己的愿望,但那溪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向神祈愿。这是祖祖辈辈们所留下的传统,即使这传统并没有什么用。
传统如果没有人去打破,就会惯性一般传承下去。
他也帮助不了他们,就算他将来注定会是乌夷族的族长,那也是将来的事。
有一天,神像前来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小少年。
那时是深秋,少年还穿着单薄的夏衫,脚上的草鞋像是自己编的,跪在神像下面直打哆嗦。他向神明祈愿,说希望有暖和的衣裳穿,希望晚上有不漏风的地方住,希望能吃饱不饿肚子,有时候,还会祈愿妈妈能从天上下来,看他一眼。
少年每天都来,每天都会在神像下跪一会,每次都是许同样的愿望。
男孩儿趴在神像上低头看他,男孩儿想他的要求可真多,神明又怎么忙得过来,而且神明是从来不会回应人们的祈愿的,可是男孩还是每天都来。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少年还是穿着之前破烂的衣衫,手脚都长了冻疮,他终于不许那么多愿望了,祝祷道,我不要妈妈了,我只想要衣服和食物。当然,他的愿望当然还是落空。
冬至的那一天,男孩被接回家里与父母团聚,母亲担心他在神殿里过得不好,准备很多他爱吃的零食和点心。回到神殿的时候,他看到少年在神殿下蜷缩成一团。
少年依然是那般虔诚,他说,如果神明觉得他太贪心了,他可以不要新衣服,只求一口热腾腾的食物,不然或许他就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身为族长的儿子,男孩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世上有这么悲惨的人。
在那一刻,少年幼稚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可称为亵渎的想法。他想,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所谓的神明。不然,为何不赐予这般不幸的少年以救赎。
他将从家里带来食物一股脑地塞到了男孩的怀里,说道:“这些都给你。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神明是不会回应你的祈愿的。”
陆少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祝融神像之上,似乎是在追忆,又似乎是缅怀……
李璧月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嘛……男孩想,等他长大了,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之后,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陆少霖自嘲一笑:“可是,他长大以后,他发现,其实神从来救不了乌夷族的人,他也一样……”
“导致拜火一族贫穷、混乱、落后是传统本身,人们世代信奉神,所以失去了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人遇事就想着祈求神灵,哪怕神灵从未回应他们的祈愿,他们也对此深信不疑。”他看向李璧月,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肯定:“火神不灭,乌夷族不兴。我想李姑娘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李璧月诧异地看着陆少霖。
她先前还在想是否言明真相,神殿广场上的降神仪式只是一场骗局,乌夷族信仰了数百年的神明或许并不存在。只是担心这会亵渎了陆少霖的信仰,没想到从陆少霖口中得到了一个近乎“暴论”的结论。
火神不灭,乌夷族不兴。
以拜火一族信仰之虔诚,若是在众人面前说这一番话,只怕就要被视为异端。可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拜火一族的族长陆少霖。
她按捺住心中遐思,故意试探道:“陆族长何以说神明从未存在,今天晚上的拜火祭上,神灵难道不是降临,给于拜火一族赐下神谕吗?”
陆少霖却微微一笑:“李姑娘真的认为,今日降临的是火神祝融吗?”
李璧月一噎,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她现在的明面上身份,是贩卖奴隶到那溪的商人。虽说陆少霖已看穿这层伪装,知道她和唐绯樱真正的目的地是泸江。
雷云突然到明月湾,陆少霖放她们往泸江不能成行,是以邀请她们以“朋友”的身份到泸江做客。
可她也知道,这“朋友”只是说辞而已,她和陆少霖根本不熟。论交情,压根儿到不了一起讨论他们乌夷族信了几千年的信仰,更何况就此事问她的意见。
她总觉得陆少霖多多少少察觉了什么,并以此试探她真实身份。
诚然,如果坦承承剑府主的身份,倒是可以和陆少霖谈论一下拜神祭和傀儡宗的事情。这位乌夷族的族长聪明也不乏手腕,也有志于改变乌夷族现状。若是她能帮助陆少霖真正掌控那溪,并代表大唐朝廷与之达成和平协定,不失为最好的结果。
当然,这有两个前提条件。
第一,她得先找到玉无瑑。玉无瑑能在悬崖之上种出桃花,或许说明那溪的死泽并非不可逆转。如果能解决死泽的问题,拜火一族可以在那溪安居乐业,自然再无向中原侵伐的理由。
第二,陆少霖真正可以信任,并握有一些足以和雷云和傀儡宗对抗的筹码。
不然,此番他们承剑府的人手加起来仅有十来人,深入虎穴,对方手中更握有人质,她此时自明身份无疑是将自己的软肋交给陆少霖,信任陆少霖与雷云乃至傀儡宗并不是一路人。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西南问题便迎刃而解。如果赌输了,以她和唐绯樱的能力,安全离开自然不是问题,可其他人或许就会折在这里。
再者,玉无瑑如今是敌是友尚不明确。如果玉无瑑已经彻底被华阳真人控制,成为真正的傀儡宗执事“刑天”……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将这种可能性从脑海中抹去。
她看向陆少霖,轻声道:“陆族长,在下只是一个应邀来参加拜火祭的客人而已。今天晚上的拜火祭非常精彩。至于神明,我们中原有一句话,信其则有,不信则无。”
陆少霖微微一愣,表情有些失落,随即那股清愁又如清晨薄雾一般散尽,轻声笑道:“看来李姑娘眼下并不信任我陆少霖。也罢,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件事情我们下次再谈吧……”
一夜过去,天将破晓。陆少霖拾步下山,不一会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之间。
李璧月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到,看来今晚玉无瑑是不会回来了,她翻身下崖,几个起落之间就回到了那溪的长街之上。
忽地,她感觉身后好像有人注视这她。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长街。可是残夜清寂,长街之上一览无余,什么人也没有,那被人窥视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身往四方馆的方向而去。
残月迷蒙,照在巍峨的神殿之上,一道带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从神殿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他摘去脸上的面具,露出青年道士清隽的面容。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
没想到,在拜火祭前夕,李璧月竟会来到那溪。看来西南的局面最终还是引起了大唐朝廷的警觉,承剑府主的到来势必会给他原先的计划平添不少变数。
大祭司雷云走了过来:“玉无瑑,师父请你过去。”
玉无瑑放下心中忧虑,微笑道:“师兄何必连名带姓这么见外,我如今也是你的师弟……”
雷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不必叫得这么亲密,聪明人何必装傻?我知道师父收你为徒只是希望借助你的傀儡术而已,至于你说的会帮助师父重建傀儡宗,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玉无瑑一脸无辜,依然笑着:“师兄这么说就冤枉我了,今天晚上我不是已经向师兄证明了,傀儡术确实可行。只要信徒的信仰足够虔诚,愿意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师父就可以‘降临’在那个人身上。只需要你们拜火一族世世代代永远信奉火神祝融,师父他老人家就可以长生不死。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并没有二心吗?”
雷云冷笑道:“可是师父并不能为自己施术,这傀儡术只有你一个人能够使用,师父如今一切反而仰赖于你。”
“我也愿意将我之所学与师兄你分享,只是师父并不希望我这么做,他不希望这可以永生的术法被第三人知晓。”玉无瑑摊了摊手:“师兄不相信我,可是师父并不相信师兄你……不,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玉无瑑看向雷云,意味不明问道:“所以我不明白,师兄为何对一个从不曾相信你的人这般信任?”
雷云脸色一僵,显得有些难堪,半晌方道:“你当然不明白,师父救过我的命。在我心中,他就是真正的神明。”他指了指神殿里面:“你不必旁敲侧击,师父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去见他老人家吧……”
玉无瑑重新带上了那张青铜面具,走入幽暗的神殿之中。他转动壁上的机关,现出密道的入口。他进入密道之中,不久之后,前方就出现了一间密室。
密室之中,有一座精铁制成的囚笼。一个披头散发的囚徒被铁镣锁住四肢,被禁锢在囚笼之中,动弹不得。
这个人赫然便是傀儡宗的宗主,华阳真人。
眼下,华阳真人脸上满是黑气,额心出现一个火焰的印记,好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他的面容因为痛苦狰狞而扭曲。
密室之内,响起一道邪诡的声音:“呵呵呵呵呵呵呵,华阳,你还真是可怜——”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的爱你,真的信任你。你的师父明明选了你作为玄真观的传人,临门一脚却将你逐出师门,将玄真观传给那个处处不如你的紫清。”
“你的徒弟李屿,你好心将他从长安带出来,还想扶持他登上皇位,可是他从没有将你当成师父,在你落难之时,窃占傀儡宗尊主之位,他恨着你,将你好不容易创建的基业毁于一旦……”
这个声音玉无瑑自不陌生,道源心火里寄生的那道龙魂终于找到了下一任宿主,这是所有玄真观主注定的命运。华阳真人心心念念于道源心火,自然也终无法幸免。
华阳真人面容因为走火入魔而更加邪诡,他大声反驳道:“你别以为我会同那些懦夫一样被你所操控。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爱是这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你以为我华阳会在乎吗?我的师父因我而死,我的师兄们都被我害死,我的弟子是我亲手所杀,而我将永生不死,通向最终。爱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我早就舍弃了。”
他的自白让龙魂沉默了一瞬,龙魂叹道:“确实如此,你确实是一个不知道爱为何物的可怜虫,和一个可悲的失败者,玄真观主之位最终落到你的手上,我真为李玉京感到悲哀。”
华阳真人脖子上暴出青筋,怒道:“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夺得到了道源心火,我才是最终成功的那个人……”
龙魂道:“是,你一番设计,终于得到了道源心火。可你仔细想想,分明是玉无瑑那小道士挖了一个坑给你跳,他明明知道拿着道源心火便有被龙魂所扰,走火入魔的风险,所以将这个烫手山芋甩给你。”
“呵呵,你辛苦建了几十年的傀儡宗被李璧月一夕毁掉,你得到了道源心火,却不得不每日自囚于此,不得自由。一大把年纪却被两个小辈坑了,难道不是一个失败者吗?我若是你,我就找一块豆腐自己找一块豆腐撞死。不,你的脸皮这么厚,豆腐是撞不死了,不如自己掐死自己来得快……”
说着,华阳真人忽地举起右手,猛地自己的脖子上掐去。可是,他的右手原本被铁链锁住,只有很小的活动范围,根本够不到自己的脖子。可是那右手显然并不满于受缚的困境,拼命挣扎着,几乎要将血肉从铁索中撕扯下来。
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在此,定会觉得眼下发生的事情奇诡非常。华阳真人就像与虚空中的另外一个自己在搏斗,他想要掐死自己,可是束缚住他四肢的铁链反而是保护着他。
玉无瑑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习以为常,这不过是华阳真人和龙魂彼此争夺身体的主导权罢了。
他上前一步,抚上华阳真人的前额,一道灵力从他掌心逸出,很快华阳真人前额的红色印记消失,龙魂被暂时压制了下来。
华阳真人终于暂时得以喘息,他看向玉无瑑,脸色阴冷:“玉无瑑,你当初这么爽快地将道源心火交出来,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等着我被龙魂若扰,等着我走火入魔,等着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玉无瑑低垂着头,谦卑道:“师父多虑了,当日是师父勒令弟子献上道源心火,弟子焉敢不从。而且这自李玉京封龙魂于道源心火以来,它一直与道源心火共存,影响根本没有太大。一般来说,历任玄真观主最少二十年之后才会有道心磨损,走火入魔的情况发生……师父只要道心持正,龙魂根本没有太大影响……”
华阳真人冷嗤一声:“从当年被逐出师门之时,我早就没有道心这种东西了。”
玉无瑑“哎呀”一声,道:“那是弟子思虑不周,我说这龙魂之力怎么比十年之前更加强大了。不过这事也好解决,师父既然有难,弟子也愿意帮忙分担,不如师父将道源心火还给弟子,自然不会再为心魔所扰……”
华阳真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动。
这道源心火他来之不易,得到了之后却发现属实是个坑人的东西。
可要让他将道源心火还回去,他也不愿意。如果道源心火物归原主,那他自然也不再是玄真观之主,他这几十年的努力不是成了笑话一场吗?就算真的要还回去,也应该等他参详完道源心火的无尽藏再说。
玉无瑑名义上是他的徒弟,可两人都知道这场师徒关系各有算计。
如今傀儡宗依然覆灭,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只有玉无瑑精通于傀儡术,他想要在乌夷族窃占神位,实现“永生”之想,暂时还需仰赖于对方。
至于玉无瑑,他绝不可能忘了武宁侯府和清尘散人的大仇,留在他身边,只是忍辱负重罢了。
玉无瑑想要回道源心火,焉知其中不是另有算计?
他心念一动,被铁链锁住的手一伸,从玉无瑑心口和四肢处飞出数根傀儡丝线,落在华阳真人手中。华阳真人五指微动,玉无瑑便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那细线割破血肉,鲜血飞溅而出,在地面上留下殷红的血迹。
玉无瑑额间留下冷汗,一露出痛苦的神色,却并不挣扎,而是在华阳真人面前单膝跪下:“弟子……弟子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怒师父动罚,求师父示下……”
华阳真人了冷哼一声道:“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今日那傀儡之术已然本已成功,本座本来已经接近拥有一具全新的躯壳,你为何中途中断法术?”
第132章 卖身
玉无瑑忍着痛楚,颤声道:“因为……因为弟子第一次施行此术,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以至于失误了……”
华阳真人:“失误?”
玉无瑑道:“正是,关于傀儡之术弟子也只是初学了几个月,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譬如,师父您修行数十年,功力深厚,假如那个容器资质不好,恐怕无法承载师父的深厚功力……施术之时,徒弟瞻前顾后,心中犹豫,所以才会失误……”
华阳真人冷笑道:“你会这么好心?”
玉无瑑道:“当日师父不相信弟子是诚心拜师,所以在我的四肢和心脏埋入五根傀儡丝。如今弟子的生死就掌握在师父的一念之间,又怎敢生出异心。”
“最好是如此。”华阳真人道:“按照乌夷族的规矩,昨日只是拜火祭的开场,十日之后才是主祭,届时乌夷族会向火神祝融献祭人牲。届时,我要得到一具完整的由我操纵的完美躯壳。神降的仪式仍然由你主持,这是你最后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五指一松,细小的丝线重新缩回玉无瑑体内,华阳真人阴恻恻道:“若是这次再出现失误,我就将你的四肢和心脏都卸下来,送往承剑府。承剑府主看到这份礼物想必会十分欣悦……”
玉无瑑跪伏于地:“弟子谨遵师命,不敢违背。”
***
李璧月回到四方馆时天已微明,贺五娘才刚起来不久,正要去厨房。看着她从外面进来,睡眼惺忪问道:“李姑娘,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璧月:“昨晚有事,所以回来晚了。”
“那你先坐会,我给你准备早饭。”贺五娘忽地想起什么:“对了,我早上起来,柜台不知是谁留了一本书,指明说是留给李姑娘你的。”
李璧月:“什么书?”
贺五娘在柜台翻找了一会,找出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册出来。
“喏,就是这本《永陵县志》,也不知这永陵是什么地方?”
李璧月将书接在手里,看到扉页上写着《永陵县志》四个字,下方另有一行小字:“开皇十一年编纂。”
开皇十一年,也就是隋朝灭陈的第三年,距离今天已经有将近三百年了。而永陵位于泸江的下游,距离也并不太近。有谁会送一本三百年前的地方县志给她?
“可知是谁送来的?”
贺五娘:“不知道,您看留有一张字条,写着李姑娘收。咱们这四方馆现在就四个人,姓李的姑娘可不就是您一位吗?”
李璧月将字条接过,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她将书打开随意翻了翻,上面记载的都是永州的风土人情,信息繁琐。但是中间有两页上有折痕,中间有几行字用朱笔圈了出来。
其中一页页眉上写着志异两字。
“永陵山中有异蛇,名为窫窳。此蛇嗜火,平日不得见,若以火烧山林,则蜂拥而出,沐浴火中。此蛇质黑,浴火三次之后,蛇皮化为淡黄色,与人肤色相等。时人往往投火于山林,得其皮蜕。以之成衣,刀枪不毁,水火不侵。久之,永陵山川荒芜。永陵大族陆氏,禁绝山火,异蛇亦不见。”
另外一页页眉上是世家二字。
“永陵望族陆氏,先祖曾追随陈朝武帝,颇有战功,封于永陵,为列侯。开皇八年,隋军临永陵城下,陆氏不降。城破后,陆氏族长率永陵十二氏族沿泸江上溯,逃往三苗之地。太子广乘船追击,大败而返。”
李璧月心中明悟,显然有人希望借这本书给她传达信息,只是不知道此人是谁?又为何要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
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悬崖上的小木屋,和那一株碧桃花。
会是他吗?
可是他如今又在哪里?
她看了一会,贺五娘送来早饭,她随意吃了几口,便回房间休息。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时分。
往日每天醒来时,总有唐绯樱在耳边呱噪不休,拉着她出去逛。可是今日一直到她下楼,都没有见到唐绯樱的踪影,一时倒有些不习惯。
贺五娘正在屋里择菜,准备晚饭,见她下楼,招呼道:“李姑娘,你醒了——”
李璧月问道:“五娘,您可和知我一起的那位唐姑娘去哪儿?”
贺五娘笑道:“她呀,我下午出去买菜。见她在街上遇到两个朋友,三个人一起去赌场了……”
李璧月吃了一惊。
唐绯樱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朋友?还一起去了赌场?莫非是夏思槐他们?
也不对,唐绯樱江湖出身,虽是女子,却也百无禁忌。但夏思槐一向是个乖孩子,肯定是不敢去赌场这个地方的。
李璧月问道:“五娘可知她那两朋友姓甚名谁,生做什么模样?”
贺五娘道:“姓名我不知道,只远远瞧见是一男一女,那男的看着面相不善,身边的小娘子倒是娇滴滴的十分貌美……”
一男一女,男的面相不善,女的十分貌美,李璧月面色古怪起来。
贺五娘所说的该不会是刘三和倩倩夫人吧。
她们在春来客栈与这位奴隶商人素来有些龃龉,在这里遇到,当然没什么好事。
那边贺五娘絮絮叨叨地道:“李姑娘,你们都是远客,按说五娘我不该多管这个闲事。可这赌场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们两个姑娘家,可要当心吃亏,不要被人将钱财骗了去——”
李璧月连连称是,内心却寻思着,唐绯樱虽然年纪小一些,但是一向路子野。若论同这江湖上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自己都不见得比得上她。
虽说是冤家路窄,但是谁吃亏还不一定。
那溪不过一座小镇,李璧月出门走出不远,就看到贺五娘所说的那间赌场。
拜火祭是乌夷族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节日期间无须劳作,赌场里人满为患,李璧月找了好一会才终于在一张赌桌前找到唐绯樱,她的对面坐着的果然是那奴隶贩子刘三,两人的手边都堆了不少的筹码。
也不知是为何,赌桌前挤满了不少人,倒是没人下注,大部分人都是在围观喝彩,将小小的赌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李璧月问旁边一个看客:“你们不去自己赌钱,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看客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一边答道:“嘿,这桌的赌局可比自己赌有意思多了。这两位客人可是旧相识,今日一进门,说要在这赌桌上分个高下,一人换了一万两银子的筹码。那位刘爷刚才夸下海口,说要将让这位红衣服的女子输得血本无亏——”
旁边另有一名好事者附和道:“刘爷可是这赌坊的常客,每次来我们那溪,都要赌上几天,赢多输少。我看这姑娘面生,手法也不太好,只怕要吃亏。她今日霉神附体,都已经连输十几把了。一万两银子的筹码现在已经输去三千了……”
李璧月看上赌桌,果然刘三这边的筹码是唐绯樱的两倍多。两人面前一人一个骰子筒,赌得也简单,就是比大小。
刘三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将骰子筒摇得滋啦滋啦响,稳稳盖在桌上。将盖碗掀开一条细缝,瞥了一眼里面的点数,洋洋得意道:“我再加二千的赌注,这一把唐姑娘还敢赌吗?”
唐绯樱似乎输得太多,失了方寸,咬牙道:“加,怎么不加——”她同样推过两千的筹码,道:“我也加一千。”
她也摇了骰子,只是那声音听着就既乱又急。
“开!开!”围观的观众们大声呼喝着。
两边骰盅解开一看,刘三是三个五,而唐绯樱这边是可怜的二个二点,一个三点。
刘三笑呵呵地将唐绯樱那边的筹码拢了过来,唐绯樱叫道:“再来——”
刘三自然乐于奉陪,两人又开新局。
这次还没开始,唐绯樱就一股脑地将筹码全部押上,她似乎已经输红了眼,急于翻盘,道:“剩下的六千,全部押上,这次我们一把定输赢,如何?”
刘三哈哈一笑,道:“好啊,六千就六千,刘爷我还怕你这小丫头不成。”
他连赢十几把,早已看出这女郎虽然身手不错,可压根儿不会赌钱。想到今趟能大赚一万两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摇了骰盅。刘三依旧是恨不得把竹盅摇出震天响的架势,唐绯樱这次倒是沉稳了一些。很快,两只骰盅都停了下来。
刘三自信满满地揭开,四五六。他心花怒放,只觉一万两银子已是十拿九稳。
旁观的人群亦发出一声叹息,纷纷道:“姑娘,你既不会赌钱,何必非要和他争这些闲气,这下可输大了。”
唐绯樱毫不着急,笑眯眯道:“几位别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她揭开骰盅,里面破天荒的立着三个六点。
刘三看得眼睛都直了,梦呓一般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连说了三遍,显然是不可思议已极。
唐绯樱将刘三的六千筹码扒拉到自己这边,笑得明媚:“这把运气不错,刘爷,承让了啊。”
刘三眼睁睁地看着唐绯樱将筹码收入囊中,这样一来,唐绯樱的筹码变成了一万二,而他只剩下八千,算起来,他这一把不仅将之前赢的筹码输了个干净,还另外输了两千。
他是本以为自己必赢才会一下子赌这么大,输掉两千,和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唐绯樱倒是并不贪胜,赢回了本钱就要离开。
眼看唐绯樱收了筹码就要离席,刘三阻拦道:“等等,刚才这把只是你运气好,瞎猫撞到死耗子。再来一把——”
唐绯樱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最后一把,一把定输赢。”
刘三眼神冷了下来道:“唐姑娘怕是不懂我们这赌桌上的规矩,赢了就想走,没门的事。我们这边的规矩,是输家说停才能停。”
唐绯樱望向四周的看客们:“有这样的规矩吗?”
周围都是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纷纷道:“有的,有的,我们那溪赌场的规矩,赌局何时结束由输家决定,除非一方的筹码输光为止。现在唐姑娘是赢家,可是刘爷还有八千筹码,按规矩刘爷有权利要求赌局继续。”
唐绯樱假意叹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再赌一把吧。我还是和上一把一样,这一万二的筹码全部押上,一把定输赢——”她看向刘三,娇笑道:“可惜,这样刘爷的银子也就不太够了……”
刘三咬咬牙,拿出四千两的银票,叫来赌场的伙计,道:“再给爷换四千的筹码。”
很快,刘三这边的筹码也变成了一万二,刘三已然红了眼,道:“再来——”
他用左手托着骰盅的底盘,右手按住盅盖,非常小心地摇着,听着里面的脆响,好一会才稳稳地将骰盅放在桌上。等她放好了之后,唐绯樱才开始摇,她随意摇了一下,就将骰盅放下,只是在她放下的时候,李璧月感到赌桌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这次仍然是刘三先开,刘三揭开骰盅,五六六,比之前还大上一点。唐绯樱则仍然是三个六。
“刘爷,这就不好意思了……”唐绯樱笑着将桌上的筹码全部揽到自己这边,招呼赌场伙计道:“来人,将这些筹码都折算成银票——”
刘三失魂落魄,拦住唐绯樱:“不行,这事还没完……”
唐绯樱:“刘爷还想赌,可是你不是已经没有筹码了吗?”
刘三红了眼,一把扯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倩倩夫人,找来赌场的管事道:“我再换一万两的筹码,就用她顶账……”
管事微微一惊,赌场上输急了眼,干什么的都有,可是当场卖自己老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连忙道:“刘爷,这事小人可做不得主,我去请示一下我们东家。”
***
赌场二楼的雅座,陆少霖呷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意态悠闲地望向楼下的赌局。
他的目光落在下方那明艳张扬的绯衣女子身上,嘴角时不时扬起,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公子,你笑什么?”说话的正是他随身的侍女彩桃。
陆少霖:“彩桃,你有没有觉得这位唐姑娘很有趣?今日蛇眼刘三估计要栽在她手上了……”
彩桃撇了撇嘴道:“哪里有意思了,我觉得这位唐姑娘一点也不像是个闺阁女子,张扬霸道得很。公子你忘了,上次唐姑娘挟持于公子,公子差点伤在她的手上……”
陆少霖摇摇头,道:“有谁规定这世上的女孩子都要像闺阁女子了。在我看来,这位唐姑娘就像一朵绽放在山野道旁的野蔷薇,野性而天然。再说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蛇眼刘三撞上她才真正叫做是棋逢对手……”
说话间,刚才在楼下的伙计已经上了楼来,对陆少霖道:“东家,蛇眼刘三输光了筹码,想将倩倩夫人抵押一万的筹码翻盘。”
陆少霖目光仍放在楼下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上,道:“遇到唐姑娘,他可翻不了盘。”
管事道:“东家的意思是,我们直接拒绝他。”
陆少霖眼神一转,悠然笑道:“若是拒绝,这出戏岂不是演不下去了。今日贵客临门,也罢,我这个做东家的又怎能扫兴。你附耳过来。”
陆少霖在管事耳边耳语了几句,管事随即下楼回到赌桌跟前,他看了看倩倩夫人,叹息一声道:“刘爷,我们东家说了,您这夫人虽然美貌,可也换不了一万的筹码。”
刘三道:“那能换多少?”
管事伸出两个指头。
刘三:“两千?”
管事摇头道:“两百。”
刘三瞪着眼:“这般美貌的女人,如何只值两百两?”
管事吹着胡子,道:“我们这里又不是青楼,刘爷如果觉得她两千两,就找愿意花两千两银子买她的人。我们东家说了,虽然他不想出这个钱,但是刘爷可以自己找有筹码的人来买,我们东家绝不干涉。”
刘三呆滞在原地,如果没有筹码,他如何能够翻盘?可是他的全部身家刚才都输了底掉,只剩下身边这个倩倩夫人,如果不值钱,又有何用。
他扬手一巴掌向倩倩夫人扇去:“都怪你这个丧门星,刚才站在老子的身后,害老子输得倾家荡产……”
他全然忘了,之前他赢钱的时候,倩倩夫人也是站在他身后的。
刘三的手尚未触及到倩倩夫人的脸颊,就被唐绯樱拦下了。
唐绯樱问道:“慢着,刘爷当真要卖了她?”
刘三道:“当然。”
唐绯樱又看向管事:“东家的意思是,我想要买下倩倩夫人,也不违背赌场的规矩。”
管事道:“正是。东家说了,唐姑娘只要有足够的筹码,想买这赌场的任何东西都行。”
唐绯樱笑道:“很好,两千筹码,我买了。”她觉得这赌场东家可真是个妙人,她刚想着爬楼,就有人给搭梯子,简直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刘三喜出望外:“当真?”
“当然是真的。”唐绯樱爽快点点了两千筹码推到刘三那边,问道:“不知这位倩倩夫人的身契呢?”
刘三得了筹码,当场取出倩倩夫人的身契,交给唐绯樱。
倩倩夫人面无表情,自从春来客栈刘三知道是她放走奴隶之后,一直对她非打即骂,被转卖给唐绯樱对她而言也算一个不错的结果。
唐绯樱笑眯眯道:“刘爷,就算你有两千筹码,也未必能够回本,所以我帮你想了一条捷径。”
刘三一心想着回本,道:“什么捷径?”
唐绯樱让人送上纸笔,当场挥毫而就,递给刘三,说道:“请刘爷把这个签一下。”
刘三看了看,上面写的是“借据”,意思是唐绯樱另外借给他八千银钱,并折算成赌场的筹码给他作为赌资使用。
刘三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好事,他是赌场的常客,在赌场从没有人这么轻易地借钱给其他人,特别是他这种已经输得一贫如洗,毫无偿还能力的人。
对他而言,这相当于白得八千两银子,他毫不犹豫在借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这时,唐绯樱取出了另外一张纸,道:“刘爷,麻烦你将这个也签一下——”
刘三看了看上面的“卖身契”三个大字,登时暴跳如雷:“什么,你让我卖身为奴?”
第133章 蔷薇
唐绯樱笑盈盈道:“刘爷何必着急呢?这只是作为借据的补充而已,我借给刘爷八千两银子,总不能一点保障也没有吧。如果我要买一个奴隶,何必要花八千两银子呢?刘爷也是做奴隶生意的,应该也知道外面的行情,八千两银子足够我买几十个奴隶了——”
她将刘三上下睨了一眼,道:“刘爷若论长相,不如我从前的奴隶,若论吃苦耐劳,还不如船上那些拉船的纤夫,我吃饱了撑的花八千两银子买你为奴,刘爷你说是吧……”
她说的虽是埋汰人的话,却一口一个“刘爷”。刘三仔细想了想,竟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算是他这样的奴隶商人,也肯定不会花八千两去买一个这样的奴隶,这不是冤大头吗?
人但凡上了赌桌,想翻盘的心就压倒了一切,刘三在那张卖身契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唐绯樱将借据和卖身契收好,又点了八千筹码给刘三,和之前的两千筹码加起来,一共一万。
她对刘三道:“现在我和刘爷仍然是一人一万筹码,我们再来一把。”
刘三想起之前连赢十几把,心中仍觉得唐绯樱赢得两把只是侥幸,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赢回来。
只要再赢一次,他就可以赢回自己和倩倩的卖身契,赢两次,就可以将自己的筹码和唐绯樱的一万两银子都赢回来。
他将所有的筹码押了上去:“再来——”
这次两人同时开始摇骰筒,唐绯樱依旧是等着刘三先扣盅。
刘三忽然说道:“之前每次都是我先扣盅,你后扣盅,说不定你使诈。这次你先来——”
唐绯樱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先就我先,刘爷看好了。”她随便摇了两下,就将骰盅扣下。
刘三等她扣好,这才扣盅。
到开盅之前,唐绯樱道:“之前都是刘爷先开,既然是我先扣,就由我先开如何?”
刘三一想,唐绯樱先开,自然没机会使诈。
“那你先开。”
唐绯樱似乎有些紧张,开盅时用手捂住骰盅,手微微有些颤抖。
刘三等得有些不耐烦,喝道:“你到底开不开了?”旁边围观的人群纷纷起哄道:“开!开!开!”
在万众瞩目之下,唐绯樱终于揭开骰盅。李璧月听到桌子传来一道极轻的震动声,只是这一点声音被众人的呼喝声压住,若非她耳朵尖,差点分辨不出来。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喝喝彩的声音:“怎么点这么小?”
李璧月一看,唐绯樱这次似乎失手了,三个骰子,两个二,一个一。
唐绯樱顿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嘟哝道:“这次怎么点这么背?别人说乐极生悲果然是真的……”
赌桌对面,刘三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这把我赢定了……”
他自信满满揭开赌盅,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里面直挺挺地躺着三个一。
刘三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吐了一大口鲜血,瘫倒在赌桌之上。
唐绯樱将赢的筹码重新兑换成银票,又花了五两银子雇了两个汉子和一辆马车,让人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刘三捆绑起来,转头望向倩倩夫人:“也请夫人与我一同回去吧……”
她正要离开,却见赌场的管事又急匆匆下楼来:“唐姑娘,请留步——”
唐绯樱停步,“如何,莫非你们反悔了?”
管事摆手道:“不是。我们东家很是欣赏唐姑娘这般嫉恶如火的性情,所以特命我将此薄礼赠给姑娘。”
他掏出一个漂亮的漆木盒子,里面放着一支朱红色的荆棘蔷薇。花朵从树上采摘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经过风干保存,颜色鲜艳,还留存有淡淡的香味。
管事道:“东家说鲜花赠美人,但如今的那溪没有鲜花,这支花是东家去年所存,望唐姑娘万勿嫌弃。”
唐绯樱素来不是扭捏的性子,她伸手将盒子接过,笑容明媚灿烂:“承蒙看得起,我就收下了。”她望向楼上,眉眼飞扬:“你们东家也忒小家子气,既然对我有兴趣,为何不大大方方下来一见?”
今日之事,她对那么主动给她搭梯子的赌坊东家也很有好感。对方这临别赠花之举,更说明对方是有意为之,更增她的好奇之心。
管事笑容一僵,道:“东家还有他事,已经离开了。”
***
唐绯樱回到四方馆,从绣囊里掏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塞入刘三口中,捏着他的脖子喂了下去。又死命地掐了掐他的人中,刘三悠悠醒转。
他一醒,正对上唐绯樱似笑非笑的脸:“刘三,你觉得如何啊?”
刘三这时已然反应了过来:“贱人,你使诈——”
他话音未落,唐绯樱已经一个耳光抽在他的脸上,将嘴巴都打肿了。她将刘三之前签的卖身契拿了出来,脸上生出恶意的微笑:“刘三,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你该叫我主人才是——”
刘三一辈子蛮横惯了,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就要奋起反抗,却发现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他神色惊恐:“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我给你喂了化功散,你的一身武功没有了,以后就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唐绯樱笑道:“不,以后说不定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因为我还给你喂了我从扶桑带回来的密毒,以后每天晚上,你都会腹痛难忍。至于解药,也当然只有我才有。”
唐绯樱将倩倩夫人叫了过来,拿出两张纸,将其中一张点燃烧掉,说道:“倩倩夫人,这一张是你的卖身契,我帮你烧了,从此你就自由了。至于这张刘三的卖身契,我也送给你,以后他就是你的奴隶……”
她说着,将刘三那张卖身契塞到倩倩夫人的怀中。
刘三嚎叫道:“什么,你让我以后做这个贱婢的奴隶——”
他挣扎着就要跳起来,却被唐绯樱重重一脚直踢到裆上,直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唐绯樱笑道:“你横什么!在大唐的地界,我姐姐要讲规矩。可这里不是大唐地界,我唐绯樱也不是讲规矩的人。你既然一辈子做奴隶生意,我今天就让你尝尝卖身为奴的滋味。你若是不愿意给倩倩夫人做奴隶,我还有一个好的去处可以给你安排——”
刘三从前对倩倩夫人非打即骂,从无半点尊重。如今主仆易位,更是害怕倩倩报复,听唐绯樱说有别的去处,连忙道:“什么去处?”
唐绯樱狡黠的眼珠一转,道:“如今正值那溪拜火一族的拜火祭,我听说在拜火祭的最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拜火一族会向火神祝融献上人牲,祈求一年风调雨顺。我觉得你看起来膘肥体壮,正适合作为牲礼……”唐绯樱拍手笑道:“从前刘爷没少做这一趟生意,想必对这套流程很是熟悉……”
刘三吓得面如土色。
他这门生意确实做得不少,可绝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命运会落在他头上。他立马怂了,跪下求饶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让我做谁的奴隶我都愿意。”
唐绯樱露出满意的微笑,她一脚将刘三踢到倩倩夫人脚下,说道:“喏,以后你就是他的主人,他就是你的奴隶。还有……”又取出另外一只小瓷瓶,递了过去:“这里面是扶桑密毒的解药,每个月他若是听话呢,你就给他一颗。他若是不听话呢,你就有了这玩意,不怕刘三以后不听你的话。”
倩倩夫人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你说刘爷……不,刘三,他以后是我的奴隶了……”
“正是。”唐绯樱道:“怎么,你不想报复他吗?”
“当然,我做梦都想,我恨不得生啖他的肉,渴饮他的血。”倩倩夫人解开自己的袖子,只见葱白的玉臂上竟满是青紫色的伤痕,“自从刘三知道那天是我放走了奴隶,整日里对我非打即骂,说我是丧门星、扫把星。我曾两次想逃跑,都被他抓了回来。”
唐绯樱笑眯眯道:“那很好,我现在就把刘三交给你,想要怎么处置也随便你。当然,你想要杀了他也是可以的。”
倩倩夫人看到唐绯樱放在桌上的长剑,“嗖”地一声将宝剑抽了出来,她一步一步走向刘三,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刘三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姑奶奶饶命,你们不能杀我,杀人是犯法的。”
唐绯樱笑吟吟道:“犯法吗?你如今是她的奴隶,卖身契也都在她的身上,根据我大唐律法,你的生死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这些都是刘三在春来客栈说过的话,被她一字一句,原样奉还。
刘三吓得面如土色,他如何看不出眼下倩倩夫人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他涕泪横流,跪地磕头:“倩倩,你不要杀我。就算我对你千般不好。难道没有一日好的时候吗?你饶了我,我以后给你做牛做马……”
倩倩夫人忽地抛下了长剑,捂着脸痛哭起来。
唐绯樱诧异道:“怎么,夫人你不忍心了?”
倩倩夫人抽泣着道:“不……我真的想杀了他……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不敢……我不敢……”
唐绯樱心中轻叹,杀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于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来说,很难过心里的那道坎。其实她方才也不过随意一说而已,四方馆是贺五娘开的店,如果刘三死在这里,多有麻烦。若是要将他放了,又不甘心。
倩倩夫人擦了擦眼泪,道:“唐姑娘,我可以请我的兄长过来吗?”
“你的兄长?”
倩倩夫人道:“实不相瞒,其实那天在春来客栈之后,我兄长并没有走远,他一路偷偷跟着也到了那溪。他一直想救我出去,可惜刘三看得严,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我既然得到自由,想和兄长一起回到故乡。关于刘三的处置,我也想好了。我家里原先也有些田产,只是被伯父占去,如今我兄妹二人已经长大,自然是要回去要回田产。这刘三既然说要给我做牛做马,以后正好叫他犁地拉车,做我家的长工。”
唐绯樱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当真不错,让刘三一辈子犁地拉车,比杀了他要解气多了。
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去吧。”
不一会,倩倩夫人就带着一个二十多来岁的汉子来到房间。兄妹两人千恩万谢感激唐绯樱的救命恩情,将刘三拖走了。刘三满脸愤恨不甘,可惜他双手被缚,也无力反抗,只好跟着去了。
唐绯樱送两人到门口,一回头,见李璧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坐在李璧月桌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唐绯樱捂了捂胸口,故作夸张道:“姐姐,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大跳——”
李璧月喝了一口茶,淡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绯樱:“什么怎么做到的?”
李璧月道:“就是骰子的事,你是怎么动的手脚?”虽然说整个赌场无人发现端倪,可是李璧月分明是听到了桌子上传来的极轻的震动声。
“原来是问这个,这个就是属于浩然剑意的特殊用法了。”唐绯樱得意道:“你看我给你演示一下。”
她将一颗骰子点数为一朝上扣在茶杯之中,然后晃动另外一只茶杯,然后将之扣在桌上。与此同时,将一道浩然剑意贯入茶杯之中,剑气从茶杯中贯入桌子,转了一个弯,这时第一个茶杯轻轻震动了一下,只是震动极为轻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唐绯樱这时揭开第一只茶杯,点数已然变成了六。
唐绯樱很是自得:“这可是我从小就琢磨出来的小技术,用来赌钱无往不利,要不然我还挣不到回大唐的盘缠。姐姐你的浩然剑意过于霸道,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一定想不到还可以这么用吧。”
李璧月:……
浩然剑意本是既刚且直的路数,如果是李璧月来用这一招,这桌子估计已然报废了,想要改变骰子的点数,需要一股巧劲。唐绯樱于武学上着实天赋超群,才能另辟蹊径。
虽说如此,李璧月仍然有些无语:“你用浩然剑意用来赌钱?”
她习浩然剑已有十年,在浩然剑种的传承中,每一任府主都是一身正气。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浩然剑意会与赌钱联系在一起。
唐绯樱道:“哎呀,姐姐。赌钱不是重点啦。那个奴隶贩子刘三趾高气扬,一肚子坏水,喜欢奴役其他人,偏偏我们还拿他没办法。我就是想要他尝尝身为奴隶的滋味,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李璧月唇角逸出微笑:“有时候结果比过程重要,这次你做得不错。”
唐绯樱得了夸奖,几乎兴奋得在原地转圈圈:“好诶,姐姐你夸我了——”
李璧月心中沉思,自谢嵩岳、温知意等相继离世。承剑府人才凋零,一来,她和楚不则都事忙,如今已经很少调/教门中弟子。再者,有天赋的人才其实可遇不可求。
唐绯樱虽说野性难驯,行事手段也是亦正亦邪。但所谓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然也需要有非常之手段。
她本来聪明机敏,嫉恶如仇,又不失正道。对如今的承剑府而言,是个可堪大用之人。
第134章 解围
冬日昼短夜长,倩倩夫人离开之后,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晚饭之后,她将那本《永陵县志》拿出来翻了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她睡觉一向很浅,听到一点响动便会惊醒。扒开窗户,看到远远有不少人举着火把朝着四方馆那边过来。
她微微皱眉,这乌夷族祭神还真是虔诚,都几天了,晚上街道上还是这么多人。随即,她发现不太对,那些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步履急促,绝不像昨夜那般的游行队伍,而是神殿的护卫军。
而且,看势头这些人是冲着四方馆来的。
李璧月正准备叫醒唐绯樱,一推开房门,见唐绯樱也已经惊醒,“姐姐,事情不太对劲——”
李璧月处变不惊,低声道:“先下去看看再说。”
两人刚下楼梯,便看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领头之人正是上次收祭神税的神殿首领巴朗。巴朗大喝道:“来人,搜——”
两列手持着火把的士兵鱼贯而入,灯火将整个大厅映得灯火通明。这么大的动静,贺五娘也被惊动,她趿着鞋匆匆出来,嚷嚷着道:“巴朗,你们这是干什么?上次祭神税我们不是已经交了吗?”
巴朗冷笑一声:“贺五娘,有人举报说你们四方馆里藏了两个中原的人,怀疑是泸江那边来的奸细。贺五娘你窝藏奸细,如果不将人叫出来,就拿你一起问罪——”
两名士兵上前就要去抓贺五娘,贺五娘大喊道:“哪有什么奸细?那是陆族长的朋友。巴朗,从前老族长在时对你不薄,老族长一死,你就背弃了公子,投靠那个雷云……”
巴朗冷笑道:“陆少霖身为族长,却从来不敬神祭神。而且他一直病着,从来不理事,哪有资格当我们乌夷族的族长。将贺五娘拖走,等抓到奸细,一起处置——”
贺五娘一变挣扎,一边痛骂道:“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她虽竭力反抗,又怎是神殿卫军的对手,头发也被扯散。
“你们找的是我们,先将贺五娘放了——”
巴朗抬头,只见李璧月和唐绯樱一同走下楼梯。刚才那句话正是从唐绯樱口中传来。、
巴朗脸上露出奸猾的笑容,高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人……将人……”
他话说到一半,只见李璧月冷冷一瞥向他望来,那目光中的森寒之意让他不自觉将下面的几个字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响起一道雷霆万钧的声音:“将这两名中原人拿下——”
一人手持权杖,缓缓自外行来。那人足尖微跛,正是乌夷族的大祭司雷云。
另外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大祭司,就是她们两人。她们骗了陆族长和大祭司,两人根本不是奴隶贩子,当日在春来客栈时我就见过他们,他们那些所谓的奴隶原先都是护卫,这两名女郎处心积虑潜入那溪,必有图谋,大祭司要小心为上——”
这声音唐绯樱很是熟悉,因为就在昨日下午,她还在赌场赢了对方的全部身家,甚至逼得对方不得不卖身为奴。
只是,刘三不是应该已经被倩倩夫人和她兄长带走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目光掠过门外。刘三和倩倩夫人兄妹二人都跟在大祭司雷云身后。刘三得到了雷云撑腰,立马趾高气扬起来。倩倩夫人兄妹二人被五花大绑着,已然沦为乌夷族的阶下囚。
这是怎么回事?
倩倩夫人注意到唐绯樱的目光,垂泪道:“对不起,唐姑娘。我和兄长本想昨夜混在游行的队伍中,趁乱连夜离开那溪,没想到刘三突然在队伍中装疯卖傻,胡乱咬人,故意惊动神殿护军。刘三说知道唐姑娘你们的秘密,说动了神殿护军来对付你们……我们本来想逃走给你们通风报信,却被他们给抓住了……”
唐绯樱气得牙痒痒,她竟然忘了春来客栈时刘三也在,知道他们本是要去泸江,也根本是不是奴隶商人。早知道,她昨日就应该杀了刘三,就不会有今日的麻烦。
如今乌夷族的大祭司亲至,她们想要在神殿护卫军的包围下杀出生天,一场大战是免不了。
她望向李璧月,歉然道:“姐姐,我处事不周到,今日恐怕难以善了。姐姐帮我殿后,我去去就来——”
李璧月讶然道:“你去哪儿?”
唐绯樱理所当然道:“去抓陆少霖啊。如今我们要全身而退,当然还是要抓一个人质的……夏思槐他们还在他哪儿,我得叫他们一起走——”
李璧月苦笑,事到临头,唐绯樱仍然心心念念地抓陆少霖为人质。
她摇摇头,道:“倒也不必着急,陆少霖既然说了我们是他的朋友,想必不会看着我们陷入危难而置之不理的,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唐绯樱:“姐姐,你还真的认为陆少霖是我们的朋友啊?”
李璧月神秘莫测地一笑:“现在还不是。如果他这会出现在门外,我还是可以交他这个朋友的。”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马嘶之声,一辆马车停在四方馆门口。
门外响起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声音:“陆族长——”
陆少霖只着一身浅白色单衣,出现在门口。显然他是得知消息,急匆匆赶来。春夜清寒,他本来体弱,原本苍白的脸色几乎变为瓷白。
唐绯樱“咦”了一声,道:“姐姐,你什么时候未卜先知了?”
李璧月低声道:“我可不会未卜先知,但是这位陆族长有求于我们,想必不会让我们有事。”
陆少霖一出现在门口,雷云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露出几分关切:“少霖,你怎么来了?外面冷,你身体不好,为何不在好好休息?”他解下身上那件黑色的长袍,披在陆少霖身上,又替他系好带子。
那身黑袍几乎将陆少霖整个包裹起来,更显得他弱不胜风。他咳嗽两声,一手捂住心口:“大祭司,你不是和巴朗一样,认为我陆少霖没有资格当乌夷族的族长?”
雷云愣了一下,说道:“少霖,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当然是乌夷族的族长,只是你身体不好,一向也不喜欢族中这些庶务,所以我帮你分担罢了……”
“那大祭司又为何让带人抓我的两个朋友,并且指认她们两人是中原那边的奸细……咳咳……如果他们是奸细,那大祭司是不是认为是我与中原人勾结?”
陆少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罕见的疾言厉色。
雷云拧紧了眉头:“少霖,我想你应该是被她们两人骗了,才会误将他们当做朋友。刘三说了,他在春来客栈曾见过她们,她们本来就是要去泸江的,绝非什么奴隶贩子。”
他看了看李璧月和唐绯樱,两名女子一人沉静端庄,一人明艳有致,都是罕见的美女。他又看了一眼陆少霖,忽然恍然大悟了起来,道:“少霖,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两名中原女子?”
“大祭司说哪里话……我和她们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
陆少霖又咳嗽起来,只从脸颊红到耳根,倒不像是因病所致,反倒是羞恼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用眼睛瞟了唐绯樱几眼,那眼神几分暧昧不明,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唐绯樱浑身上下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向李璧月耳语道:“姐姐,这陆少霖几个意思啊……咱们和他根本不熟……”
李璧月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手势。
雷云怔了一怔,道:“少霖,你今年也已经二十岁了。你的父母身亡,按说你的婚事我这个做义兄的应该替你做主,只是你病了两年,我想等你的身体好一点再……”
“咳咳……”雷云的声音被咳嗽打断,陆少霖咳得惊天动地,耳根却是愈发红了:“大哥说哪里去了……我这身子骨,真娶了妻子回来不是糟蹋了人家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刘三素来贩卖奴隶往来于泸江和中原,此人首鼠两端,无情无义,本来就是个烂赌鬼。而且据我所知,他昨日在赌场与那位唐姑娘发生了冲突。他记恨在心,因此携怨报复,他的话本来就不足采信。”
雷云看了李璧月和唐绯樱一眼,仍然有些犹豫:“可是……”
陆少霖摇了摇头,语气也越发失望起来:“难道大祭司今日宁愿相信一个外人的话,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少霖,我当然相信你。”雷云转头望向巴朗:“巴朗,你先让士兵们出去,不可惊扰族长的朋友。”
刘三大惊,他方才猖狂,全赖大祭司的撑腰,没想到陆少霖随意说了几句,大祭司就对这件事轻轻放过,他连忙大叫道:“大祭司,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春来客栈的时候……”
雷云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既然族长不喜欢刘三,巴朗,将这人便处置了吧——”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一开口,便是杀伐决断。
刘三如何不知大祭司一句话,他的小命就要不保,跪地求饶道:“大祭司饶……”
他还没说完,巴朗已然一刀割向他的脖子。鲜血激射而出,飚出两尺之远,溅到陆少霖的身上。陆少霖本就是一副若不胜风的样子,受到惊吓,竟然昏厥了过去。雷云从后面扶住了他,怒斥巴朗道:“谁让你当面动手?少霖身体不好,又怎能受此惊吓……”
巴朗连忙跪地不起:“大祭司恕罪……”
地上,刘三双目圆睁,死不瞑目。不过此刻已无人关心他了。
雷云见陆少霖昏迷不醒,吩咐左右道:“来人,快去请族巫医过来。”
就在此时,一人匆匆从外赶来,“大祭司,不好了,刚才游行庆典的队伍出事了,在祭祀的时候不小心点着了神殿附近的一栋民房。现在火势蔓延,神殿起火了。”
雷云眼神焦烦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兴许是有人不小心引着火了。只是不知为何,火势蔓延很快,急需大祭司主持大局。”
彩苹趁机道:“大祭司,神殿起火,预兆不祥。大祭司快回神殿去吧,公子就由我来照顾吧!”
雷云看着陆少霖,流露出担忧和犹豫的神色:“可是……”
彩苹:“公子本来身体不好,昏迷本是常有的事,何况巫医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大祭司若是不放心,可以明天早上再看他,眼下还是先救火重要。”
雷云被说服了,贺五娘上前扶住陆少霖。雷云对巴朗等人道:“还愣着干啥,快去救火——”
四方楼中,很快只剩下李璧月、唐绯樱、贺五娘、陆少霖和彩苹彩桃几人。刘三的尸体还在门外,方才还在门外的倩倩夫人兄妹也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是不是方才趁乱逃走或是躲了起来。
贺五娘将陆少霖安置在八仙塌上,叫来两名伙计,让他们将刘三的尸体抬走。
唐绯樱轻轻舒了一口气:“还好有惊无险……”她转头望向八仙塌上的陆少霖,后者微闭着眼睛,面庞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唐绯樱小声嘀咕道:“喂,你们家这位公子也太弱了吧,不就是杀了个人,竟然也能被吓晕……”
李璧月未置可否,“这可未必,陆族长应该只是在雷云面前做戏,掩人耳目而已。如果我猜得没错,陆族长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她话音刚落,八仙塌上的陆少霖已经坐了起来。他的脸色虽然仍然不大好看,眼神却沉静而锐利,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看向李璧月:“李府主处变不惊,看起来是早就知道我会来,不如两位和我到楼上去谈?”
唐绯樱大吃一惊:“你你你你你……你刚才根本没晕……还有,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
李璧月做了个手势:“陆族长请。”
三人到了楼上空着的客房,陆少霖打开窗户,隐隐看到长街的尽头,神殿那边的方向传来冲天的火光。
陆少霖关上窗户,也将这夜里的喧嚣关到窗外。
他抬头看向李璧月:“算上今次,已经是我和李府主第四次会面了。每次见面,李府主你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事情,可是李府主每次都是八风不动,静如沉渊。我甚至在想,这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任何意外能让你意外?”
李璧月的表情仍是淡淡的:“此话怎讲”
“就比如我刚才叫破你的身份,唐姑娘立刻就会做出夸张的表情。可是李府主你却是一点表情也欠奉,好像早已经看透一切,这着实让陆某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他眨了眨眼睛,表情俏皮之中还有一点小委屈。
李璧月失笑:“当然不是,只是我对今日发生的事有所预见而已。”
陆少霖:“嗯?”
李璧月:“自从我进入那溪开始。陆族长所走的每一步棋,都在意图向我卖惨,动摇我的心志。然后,在我每一次遇到意外的时候,都出面帮助我,向我示好。你想让我帮助你,站在你这一边。你的行事动机这么明显,我想不透也难。”
陆少霖一怔:“有这么明显吗?”
李璧月微笑:“当然有。我进入那溪的第二天,贺五娘就被神殿的护卫首领巴朗逼着催缴五两银子的祭神税,差点发生流血事件。贺五娘是你的奶娘,五两银子她或许拿不出来。但是陆族长你给夏思槐他们一身行头,都又是金刀又是宝石的,五两银子对你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正常来说,根本不会发生巴朗闯进四方馆为了五两银子抓人的情况……”
陆少霖:“也许我刚好忘了这事,毕竟我也不是经常到四方馆来。”
李璧月:“之后,我来到街上,因为祭神税,乌夷族的居民们不得不卖儿鬻女来凑齐钱款。在我耳闻目见的故事中,陆族长你是前任族长之子,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族长继承人,可是乌夷族的大权尽归于大祭司雷云。大祭司雷云倒行逆施,施行人祭,残暴无道。而陆族长你心地善良,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可怜傀儡。”
陆少霖脸上浮现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可是李府主见到的这些都是真的啊?又怎么说是我刻意为之。”
李璧月:“确实大部分是真的,只有一点虚假。那就是巴朗虽然是神殿的护军首领,可是他并不是听命于大祭司雷云。他真正的主子应该是你。所以我在那溪的见闻,最少有一半是陆族长你让我看到的。不光是他,我先前在据守明月湾所见的首领龙石,实际上应该也是听命于你。陆族长虽然身虚体弱,并不理事,但是乌夷族真正的武装力量都掌握在你的手上,我想陆族长离被架空的可怜傀儡还是相差甚远。”
“啊?”陆少霖脸上终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微笑起来,并未否认:“李府主这是如何看出来?”
“龙石奉大祭司的命令据守明月湾,截断从外界往泸江的水道。可是,当日,陆族长却说能命令龙石让他将我们的船只放行。这说明,龙石并不是严格遵守大祭司的命令,陆族长你的指令对他同样生效。”
李璧月道:“至于巴朗,我原先也以为他对陆族长你有诸多不满。可就在方才,雷云因为陆族长你昏迷而不悦,下令杀了刘三。如果巴朗真的厌憎陆族长你,他多少应该替刘三求情。再不济,可以先行收押,再做处理。可是他却一刀直接割了刘三的脖子,还将鲜血溅到你的身上。”
“我也算杀过不少人了,对这事也算有经验。当时陆族长你站得离刘三很远。想要恰好将血溅到你身上,也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他应该是为了配合你做戏,让你可以适时昏迷,结束这出闹剧,也正好摆脱雷云。”
“如果不出意外,神殿的大火也是你命人所为,只是为了引开雷云,我说得对吗?你与雷云名义上是结义兄弟,他对你确实情义深重,可是陆族长你表面虚与委蛇,实则心中对他十分厌恶,甚至每次不得不与他见面都会装病,为此甚至对自己使用慢性毒药,我说得对吗?”
她挑眉,露出兴味的表情。
陆少霖叹为观止,他摊了摊手:“什么话都让李府主你说完了,我十分好奇,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吗?”
李璧月:“还是有的,比如,陆族长是如何在明月湾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我的身份?”
第135章 过往
此前,李璧月也思考过,陆少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
诚然,陆少霖一开始就看出奴隶是假的。这也只能得出结论:他们是前往泸江的行客,因为雪崩道路被毁,所以想通过水路经明月湾绕路而已。这离知道她是承剑府的府主还有遥远的距离。
可偏偏之后陆少霖的所做所为,皆表明陆少霖认出了承剑府主,想让她插手乌夷族的内争。
她看向陆少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一旁,唐绯樱也十分好奇:“对啊,我们这一路上可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少霖忽地静了下来,轻声道:“不知道两位相不相信我的说辞,我从小就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殊能力,能看到其他人灵魂的颜色。”
“灵魂的颜色?”唐绯樱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是什么?”
“每一个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的人善良,有的人作恶,有的人坚韧,有的人怯弱,有的人智慧,有的人愚蠢,有的人出身高贵,有的人贱如尘埃。每一种的品性,都有着对应的颜色。我看向他人的时候,就能看到不同的颜色。”
“我第一次明月湾看到李府主的时候,简直是惊呆了,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人的灵魂的颜色如此美丽。同时拥有智慧、善良、勇气、坚韧等等……是我平生仅见,独一无二……”
李璧月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哪有陆族长说得这么好……”
陆少霖道:“这是李府主过于自谦了,我因为这项特殊的能力,平生也算阅人无数。这世界上最多的人大部分的人灵魂都是灰色的,有时为善,偶尔也会为恶,怯弱无能,不得不随波逐流,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芸芸众生多是如此。再上一等的人的灵魂会在某些方面特别突出。比如拥有超凡智慧的人灵魂是纯金色的,比如大勇之人的灵魂是深蓝的,善良之人的灵魂如白雪皎洁,这些人往往能有一番成就,也算是人中之杰了,只是因为其他方面的缺点也很明显,并不算是大成之人。但李府主你不一样。”
他看向李璧月,目光满是神往。
“我曾听说过你的事迹。因为天生剑骨而成为承剑府的继承人,后来剑骨破碎,却能断剑重铸,成为天下第一剑。之后更破解众多谜案,得到天子的赏识,重新带领承剑府站稳脚跟。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物,陆少霖虽远在西南一隅,听闻之后亦是心生向往。”
“所以那天,你和唐姑娘出现在我面前,那般瑰丽的灵色,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你。一开始我确实是想行个方便,让你们离开。是雷云突然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想,李府主你走不成,这正是上天赐给我陆少霖的机会。只要李府主愿意帮助我,我就可以解决乌夷族的困境。”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李璧月行了一礼道:“李府主,为了得到你的帮助,我确实使了一些小小心机。可那天我说,你和唐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真心的,我,或者说整个乌夷族确实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希望你能施以援手。”
他苍白的脸孔因为激动而微微潮红,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璧月,等待她的回应。
李璧月同样看着陆少霖,脑海中飞速运转着。
陆少霖所言虽然离奇,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陆少霖有求于她,应该也没有必要骗她。
“我还有两个疑问。”李璧月道:“第一个问题,你和乌夷族的大祭司雷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璧月对此事一直非常好奇。在那溪的这段时日,她早已看出来,雷云与陆少霖以义兄弟相称,对陆少霖的关切应是出于真心。他认为陆少霖身体不好,不应该过于操劳,所以将乌夷一族的大权揽于自己手中。除此之外,雷云对陆少霖可以说得上言听计从。
而陆少霖显然没有这么简单,他的病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任李璧月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陆少霖为何非要自己服毒,在雷云面前伪装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个问题,即使李府主不问,我也会告诉你。”陆少霖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是我的敌人。前尘往事,因果种种,不知谁对谁错,但在猝不及防之间,一切就那样发生了。于是纯白的灵魂成为黑色,最亲近的人成为陌路。”
陆少霖的声音变得哀伤起来:“昨夜,在那棵桃树下面,我曾问李府主一个问题,这世界上是否有神。后来我给你讲了一个故事,李府主应该也猜出来了,这个故事中的男孩子就是我,那个曾经在神像下祈祷的少年就是如今的大祭司雷云,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李府主想听吗?”
李璧月:“愿闻其详。”
……
因为雷云的事,陆少霖的心中对神明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意识到留在神殿做祭司,祭祀神明、向神明转达人们的祈祷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因为,神明从不会回应人们的祈祷。
他回了家,破天荒地向父亲提出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从小到大都在那溪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可是他自幼听过家族的传说,见到过祖先带到那溪的种种原属于中原地界的书籍和器物,知道祖先们是两百多年前从永陵迁居过来。
他的父亲拗不过他。他们陆家本就有中原人的血统,只是躲避战乱,迁居那溪,与当地土人通婚,成为一族之长,可到底是有那么几分故土情结。陆家历代家主也多曾私下回过永陵祭祖,陆少霖既然向出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
父亲将送他到永陵的一家书院上学。离开那溪之前,他偶尔想起当初神像下方的那个贫寒少年,特意嘱咐家人多多关照。
他在永陵度过了八年的时光,在十七岁的时候回到那溪。按照陆少霖的本意,他并不想回来。他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之学,见到比那溪更广袤更繁华的中原世界,早已不复从前。他的理想是继续上学,将来去长安游学,学习中原人的治理国家的模式,而不是像祖辈们一样,事事寄希望于祭祀问神。
可是父亲说,按照乌夷族的规矩,族长的三个儿子都具有同等继承权。他虽然得到父母偏爱,但需要向父亲证明自己比两个哥哥更加优秀,才能获得父亲的认可,成为族长的继承人。
乌夷一族居于高山之间,可以种植的土地不多,大部分的族人以打猎为生。按照乌夷族的传统,会在秋分这日举办秋猎比赛。族长的三个儿子可以自行拉拢族中的青壮组建自己的秋猎队伍,在秋分之日,所有人在山野间自由狩猎,在子夜时分,谁的队伍获得的猎物最多,谁就是族长的继承人。
陆少霖久在永陵书院上学,自然比不得两个哥哥精于狩猎,在族中有各自的人望。秋分将至,两个哥哥各自凑了一支二三十人的狩猎队伍,可是他身边却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雷云找上门来。
八年的时光过去,雷云已经二十岁了,成为了乌夷族最优秀的猎人与战士。
这是两人成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陆少霖发现雷云的灵色非常好看。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纯白无暇的颜色,皎皎如雪山之巅的白雪,那是善良的人才会有的灵色。雷云说,他已经知道了八年前帮助他的是陆少霖,也知道了秋猎的事情,特地过来帮助他。
在秋猎那天,雷云一清早带着陆少霖出门,到傍晚时分,两人猎得的猎物竟然比两个哥哥加起来还要多。
不过,最后出了一桩意外。在两人准备收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猛虎,雷云虽然尽力杀了这只老虎,右脚却被猛虎咬伤。
秋猎之后,陆少霖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成为了乌夷族长的继承人。他对雷云既感激又愧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雷云或许便不会受伤。
他与雷云结为异姓兄弟,将雷云带回自己家,请了最好的巫医,治疗雷云的脚伤。但巫医竭尽全力,雷云的右脚也没有痊愈。虽说走路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打猎什么的还是会受到影响。
陆少霖心里依旧记挂着书院的事,继承人的大事抵定之后决定回到永陵书院。他想将来自己就是一族之长了,他们乌夷一族可不能继续这般蒙昧着下去,族中的孩子们将来也要上学,学习中原的文化。
如果他离开那溪,就无法再照顾雷云。他想了很久,给了雷云的舅舅舅母一大笔钱,请他们帮助照顾雷云。
他没有想到的是,从前雷云身体好时,打猎收获颇丰,家里过得不错,舅母对他青眼有加。雷云残疾之后,不仅不能给家里带来收益,求医问药还要花一大笔钱。
虽说陆少霖给了雷家一大笔钱,但雷云的表哥表弟娶妻之后,这笔钱就用得差不多了。于是,舅母看雷云越发不顺眼起来。
又到了乌夷族一年一度的拜火祭。
拜火祭的最后一天,一直有以人牲献祭火神的传统。按照乌夷族的规矩,信奉火神祝融的十二氏族,每家都要出一个人牲来献祭火神,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这一年轮到雷氏献祭,正好抽到了雷云的表哥,雷云的舅舅舅母自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又想到雷云成为了一个瘸子,无法打猎做工,是整个家族的负累。便想了一个主意,用雷云来代替自己的孩子成为火祭上的“人牲”。
一开始,陆少霖远在永陵,对此事并不知情。
九岁之后,他就认为神明并不存在,只是凡人的妄念。拜火祭更是毫无存在的价值,在书院的那些年,他对乌夷族的拜火祭一向是能避则避。
族中有人同情雷云的遭遇,又知道雷云是陆少霖的义兄,便偷偷传信到永陵,将此事告知了陆少霖。
陆少霖连夜赶回那溪,却已然迟了一步,雷云作为人牲被送上了火刑架。
听到这里,李璧月忽地一挑眉:“莫非雷云在虽然身受火刑,却侥幸未死。反而因祸得福,一举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
陆少霖吃惊地看着她:“李府主如何知晓?”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李璧月拿出那本《永陵县志》,说道:“上面说永陵望族陆氏,先祖曾追随陈朝武帝,颇有战功,封于永陵。在开皇八年,在隋朝南征之战中,败于太子杨广。城破后,陆氏族长率永陵十二氏族沿泸江上溯,逃往三苗之地。”
李璧月道:“我在明月湾陆族长的那座竹楼,看到墙壁上以湘妃竹制成的壁画,前日又在拜火祭游行上看了表演的社戏。这其中讲的是同一个故事,乌夷族的先祖本为陈朝落难贵族,因为兵败逃到明月湾,被当地的蛮人所俘获,差点成为盘中餐。蛮人将贵族的首领作为人牲,施以火刑,献祭给火神。可是那位贵族身经烈火,却并没有死,并且被蛮人们拥戴成为首领。”
“陆族长你恰好也姓陆,将这些事放在一起,不难推断出壁画中那位首领就是当初广陵陆氏的族长,也是陆族长你的先祖。”
陆少霖点头:“李府主说得不错,壁画中确实记载的是我陆家先祖的故事。我陆家原本就是永陵氏族,当初父亲送到到永陵的书院上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璧月道:“雷云在乌夷族出身低贱,因为残疾,被亲人放弃。按常理来说,他绝无可能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除非,他遇到了与你们乌夷族先祖一模一样的事。”
“那溪的族人信奉火神祝融,将所谓神谕作为金科玉律。雷云也是因此,从身份低贱的私生子一跃而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就像陆族长的那位先祖一样。”
陆少霖赞叹道:“李府主果然明察秋毫,说得一丝不差。”
李璧月:“但我还有一个疑问,这三百年来,陆家一直都是乌夷族的首领。雷云成为大祭司,必然会分走属于陆家作为族长的权威,难道你的父兄会坐视此事发生?”
一个狼群里只能有一只头狼,不管拜火祭的真相为何,陆氏因此成为乌夷族的领头狼,是不会甘心有人以同样的方法攫取属于自己的权力。
陆少霖苦笑一声:“这就是我为何我说雷云是我的敌人了。就在拜火祭的当天,雷云受到族人拥戴成为大祭司。我的父母和两位长兄全部暴毙。不光是他们,当初追随陆氏到那溪的十二氏族的首领全部死了。雷云事后告诉我说是火神祝融降下神罚,可是我再也无法相信他的说辞……”
陆少霖的父亲陆千江,身为乌夷族长,又有先祖留下来的资料,多多少少知道所谓神明的真相。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也是为了整个陆氏家族的利益,他对每年的拜火祭听之由之,坐视无辜之人因为祭神而被活活烧死。
那天,陆少霖回到那溪,和父亲吵了一架。他想要废除拜火祭,救出雷云。陆千江大怒,将他软禁在地牢中,吩咐仆人,要等到拜火祭结束才能放他出来。
陆少霖竭尽全力反抗,却无济于事。最后他累极了,找看守要水喝。没想到,一碗水下肚之后,他就昏迷了过去。
他再次苏醒之时,已是两年之后。这个时候,雷云已经成为了乌夷族大权独揽的大祭司。
刚醒的时候,陆少霖神智并不太清醒,一天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昏睡着。后来,他才从巫医口中得知,那天陆少霖喝的水被哥哥下了乌夷族最厉害的毒药乌头蛮。这种毒药并不直接致命,中毒之后,就成了一具躺着不能动的活死人。
一开始,是他的奶娘贺五娘将他接回家中照顾。
雷云成为大祭司之后,才将他接到神殿里,勒令巫医一定要将他救醒。巫医为了解乌头蛮之毒,采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给他用了十几种不同毒药。最终他醒了过来,身体却也彻底毁了,巫医说他最多只能活两年。
一开始陆少霖满心感激雷云,是雷云没有放弃他,他才得以苏醒。就算只剩下两年的性命,也比做一个活死人好多了。
直到他亲眼看见雷云。
雷云的灵色已经不是他刚见时的纯白色,而是极深极深的黑色,那是大奸大恶之人才会有的一种灵色。
他心中极为震惊,开始慢慢打听两年前的拜火祭和那之后的事情,才发现雷云救他之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拜火祭上,雷云经历火刑而不死,成为大祭司。而陆家除陆少霖之外,全家都死了,十二氏族的首领也都死了。乌夷族没有了族长,各氏族也没有了话事人。
只有雷云从此事中获利,从以前身份低贱的私生子,一朝得势,骑到众人头上,成为乌夷族的领袖。终是有很多人暗地里不服。
雷云命人将陆少霖救醒,却毁了他的身体。陆少霖继任了族长,却无法理事,也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丝毫威胁不到雷云的地位,又可以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但陆少霖并不甘心当一个傀儡。
他自九岁起,到永陵求学,就是希望改变乌夷族落后愚昧的现状。身体稍稍恢复之后,他找到雷云,提出拆除神殿,废除每年的拜火祭。
他本以为,雷云差点成为火刑下的牺牲品,一定会赞同他的提议。没想到,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雷云直接拒绝了他的建议。
这时,陆少霖才意识到,受害者一旦成为既得利益者之后,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根本不会在乎从前和他一样命运的人。
从那一刻起,他决定与雷云分道扬镳,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乌夷族的现状,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自己此生的理想。
话说到这里,陆少霖嘴角逸出苦笑:“刚继任时,我名义上是乌夷族的族长,可是手中什么资源也没有。我想要调查拜火祭真相,改变现状,又谈何容易。”
李璧月问道:“于是你开始装病?”
陆少霖点了点头:“是,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怕我早早死去影响大局,每次我吐血、昏迷时,雷云都会格外顺着我,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照单全收。因此我见他之前,都会喝一点有毒的龙血散。雷云知道巫医曾经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替我解毒,也只以为这是巫医开的药方,从无怀疑。”
李璧月心中不禁对陆少霖生出由衷的欣赏。
这位陆族长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为了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隐忍,心性远超一般人。
陆少霖继续道:“这一年以来,我一直试图调查拜火祭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可惜一无所获。好在巴朗与龙石从前都是父亲的下属,他们也一直关照我。自雷云成为大祭司以来,不知为何,那溪的圣湖逐渐演变成为死泽,我族的生存环境逐渐恶化,他们也因此对所谓的神谕产生了怀疑,暗中站在我这一边。”
“这个时候,李府主你来到了明月湾。我听说过你不少的事迹,所以我生出了求助李府主你的想法。可惜我花费不少心机,又多番暗示,李府主你始终巍然不动。”
李璧月莞尔:“不是不动。我素来不喜欢介入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事。那溪是你们乌夷族人的领地,我此行带了不少人手,当然需要考虑他们的安全。”
“今日,与陆族长一番长谈,陆族长确实是值得我李璧月相信之人。在那溪的这段时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陆族长找出真相。如果一切顺利,我也希望陆族长你能成为乌夷族真正的族长,与中原达成和平。”
第136章 重遇
陆少霖得李璧月允诺帮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起身长揖到底:“多谢李府主。”
自那日在那溪初见,两人从彼此惺惺相惜,终于成为真正的盟友。
李璧月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陆族长,我还有一个疑问,关于雷云与傀儡宗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陆少霖眼中闪过惊异和茫然:“什么傀儡宗?”
李璧月看他神态,不似作伪。
没想到陆少霖竟然对傀儡宗一无所知,她问道:“那你怎么看待昨晚的拜火祭?你相信‘降临’的真是你们乌夷族的火神祝融吗?”
陆少霖道:“当然不是。我听说在你们中原,有道家方士能召死人魂魄。最近一段时日,雷云身边多了一位所谓的火神眷属,就是昨晚戴着青铜面具之人。我猜测他的实际身份应该是你们中原的方士。所谓‘降临’的仪式应该是他们骗人的把戏,目的就是以神谕之名,让族人与其他几位三苗部族的首领认同雷云向外征战的计划,将整个三苗部族拖入战火之中。不过,此事我尚有不解之处。”
“什么?”
“据巴朗所言,那位火神眷属来到西南已经三个多月,据我观察,这段时日死泽的情况比从前恶化了许多,雷云向外扩张的意图也日益迫切,我曾以为此人就是促使雷云下定决心对外征战的幕后黑手。直到昨日在拜火祭上见到他,我才发现原先的设想或许错了。”
李璧月:“怎么说呢?”
陆少霖:“昨日拜火祭上,那位火神眷属与雷云站在一起,在雷云黑色的灵色旁边,是白色之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灵色,以灵色而言,他绝无可能是一个奸恶之人……”
李璧月垂眸沉思,玉无瑑不会是奸恶之人,若是以前,她当然有十二万分的把握。
可如今玉无瑑已是傀儡宗的执事,那天拜火祭的仪式也是由他来主持。
她沉吟道:“或许他只是隐藏得比较好,或许他从前是个好人,现在因为一些事情开始为恶。以灵魂的颜色判断一个人的善恶是否失之偏颇?”
陆少霖摇头道:“虽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特殊能力,我也无法证明它一定正确。但以我过去多年的经验,以灵色看人从未错过。拿雷云来说,在三年前的那场拜火祭之前,他心地善良,那时他的灵色是白色的;那场拜火祭之后,他的灵色变成黑色,他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热衷权力,幽冷阴鸷……”
李璧月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昨晚到现在,她心里一直隐隐担心这次西南之行玉无瑑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如果陆少霖的判断正确,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她又想起悬崖上的那株碧桃花,还有死泽的谜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应该设法去见玉无瑑一面。
她问道:“陆族长可知雷云身边那位‘火神眷属’平常待在什么地方?”
陆少霖道:“此人神出鬼没,这两个月也时常外出,并不是一直在那溪。以我的猜测,他最有可能是在神殿里。”
李璧月敛眉:“你是说他平常是住在神殿里?”
“我无法确定。自雷云成为大祭司之后,裁掉神殿的守卫,里面只剩下雷云的亲卫,神殿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连我都很久没去过那边了。”他若有所思道:“怎么,李府主对那位‘火神眷属’很有兴趣?”
李璧月也无意隐瞒:“他很有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她微微闭上双目,发出极轻的叹息:“而且……他很有可能是悬崖之上那株碧桃花的主人……”
这个结论让陆少霖略微有些意外,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了,他是三个月前第一次出现在那溪,而那棵碧桃花第一次盛开也是在三个月前。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陆少霖轻喃道:“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风雪寒……而李府主你正是从长安而来……难怪,难怪……”
李璧月打开窗,看向窗外的夜色,神殿那边的火势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的火光。高大的神殿在火光的映射下,如同一道青黑的剪影,幽暗而神秘。
他会在哪里吗?
她问陆少霖道:“不知你们大祭司所居住的神殿守卫如何?”
“李府主想夜探神殿?”陆少霖摇头道:“自雷云成为大祭司以来,在神殿修建诸多机关密道,里面地形复杂,守卫都是雷云的亲卫,就算李府主武功高强,也不一定全身而退。如果李府主想找他,或许有一个地方可以碰碰运气。”
“什么地方?”
“我们乌夷族的圣湖,或者说叫死泽。我认识的一位采药的山民,他经常去圣湖那边。那边有不少死去动物的尸体,一些动物的骨头、蹄子,还有头上的角可以入药。他说自己曾在死泽的边缘地带见过一位戴着青铜面具之人,原先我以为那是外乡来的奇人异士。现在想来,李府主的那位朋友或许曾经调查过死泽的秘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圣湖在哪?”
陆少霖指了指正北方高低起伏的山脉,道:“圣湖就在群山的最中央,李府主上了山,自然可以见到。但圣湖被污染,到处都是毒瘴,体质不好的人靠近就会毙命。”
他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丹,道:“这颗药丹是我高价从那位山民手中买来的,李府主如果要去,要将这颗药丹含在口中,切记一定要在药丹化完之前离开死泽的范围,不然恐怕有中毒之虞。”
李璧月接过药丹:“多谢陆族长惠赐,我这便去死泽那边调查看看,顺便碰碰运气。”
李璧月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唐绯樱和陆少霖两人。
唐绯樱昨夜只睡半宿,这会已是昏昏欲睡。她打了一个长长地哈欠,道:“折腾了一晚,我得回去补觉了。陆族长应该另有要事,请自便。”
陆少霖道:“唐姑娘请稍等,陆某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唐绯樱停下脚步,回头:“什么忙?”
“我想今日下午邀请唐姑娘和陆某一起逛街。”
“逛街?”
唐绯樱差点怀疑自己听错,她和这位陆族长不熟,还有小小过节。如今虽然冰释前嫌,可关系也没有好到可以一起逛街。
陆少霖道:“不错。今日事急从权,雷云认为我维护两位,是因为对贪好美色。为了不引起雷云的怀疑,我顺势而为,在他面前故意表现得对唐姑娘有意……”
唐绯樱听到这里,挑眉睨向他道:“你还敢提这事,我告诉你,想要追我,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心思。陆族长虽然长得不错,就是太聪明了些……比我还要聪明的男人我可不喜欢……”
陆少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唐姑娘想多了,为了解乌头蛮之毒,我的生命最多不超过一年。我只想在这一年之内,解决乌夷族内部的问题,与中原交好,让族人能过得更好一些,略尽我身为族长的责任,已经心满意足,又哪有谈情说爱的资格,我对唐姑娘本人也并无慕少艾之心。”
他叹息一声,一双清棱眼眸看向唐绯樱:“只是这戏既然做了,就要做全套。不然,雷云仍会怀疑李府主和唐姑娘的身份。如果唐姑娘这几天多和我一起路面,便足以打消雷云的怀疑……”
唐绯樱想起上次出门逛街那糟糕的经历,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你们那溪如今坊市萧条,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陆少霖道:“那是唐姑娘你不熟悉地方。我听说唐姑娘你曾经和祁掌柜讨论赚钱之道,我倒是有个建议。我们那溪圣湖附近盛产桃花石,用之打造的首饰,每一款都是精品,就算是你们中原的那些大都市,也未必能见着。只是圣湖出了变故之后,那边的采石场已经封闭,那些店铺也都关门谢客了。如果死泽的问题能顺利解决,我们将来说不定可以开发这个来挣钱,不如下午我就带唐姑娘见识一下?”
“挣钱?”唐绯樱眼睛一亮。
虽然说上次她在海市得的一大笔钱还没花完,但是钱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这次她到长安,考虑到自己如今升职了,再拿着二十两的薪水总觉得不太好看,想着找长孙璟讨论加薪的事情,没想到听长孙璟哭了半天的穷,那眼泪都快把长安城给淹了。
李璧月心都在大事上,从来不管钱粮小事。长孙璟抠门极了,只知节流,不知开源。唐绯樱寻思,这搞钱的事情,还得她来张罗。
她点头道:“行,那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陆少霖见她心动,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唐姑娘白天可以多休息,我下午让人来接你。”
***
一个时辰之后,李璧月攀上了陆少霖所说的山峦。
山上原本是茂密的云杉林,可惜眼下这些树皆已经死亡,只留下高大的树干和干枯的枝桠。地上没有杂草,没有野花。入目所及之处,只有灰色的死寂,连一点鲜艳的颜色都不存在。
地上时不时可以见到死去的动物的尸体。尸体都已经干瘪,内脏不存,只剩下皮毛、骨头和犀角等不会腐烂的部分。李璧月有些明白为何乌夷族人将此地称为为死域,因为这里确实是生命的禁区,一切的活物到了这里,生命都会被自动定格。
偶尔地底下会冒出泉水,在森林中的低洼地带形成一小片水泽,水泽上方弥散着黑绿色的瘴气,腥臭不可闻。只要稍微靠近,就会觉得头晕目眩。李璧月仗着自己功力深厚,又有陆少霖给的药丹,并不把这毒瘴当一回事,不久就到了圣湖岸边。
湖上的场景更是她平生所未见。
圣湖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动物的尸体,有野牛、马、羊、野猪、麋鹿、獐子、老虎等等,有些尸体浮在水面之上,还有一些动物是两只后足留在岸边,两只前足和脑袋一头扎进水里。好像他们拼命地奔跑到河边,就是为了跳进湖中自杀一样。
湖水呈黑色,湖中还有一些鳄鱼、大龟等大型动物的尸体,湖面上腥绿与青黑色的烟雾交错缭绕,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是乌夷族赖以生存的圣湖。
忽地,她看到了另外一道人影。
那是从湖边延伸到湖中心的一座半岛,一位着黑色衣服戴着面具的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枝在湖水里翻搅,很快有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从水底浮出水面。
他果然出现在这里,李璧月心念一动,飞快地向小岛那边接近。
岛上之人很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他长袖一扬,无数瓣碧色的桃花瓣从他的袖中飞扬而出,裹挟着凌厉的气劲,一同向李璧月激射而来。
李璧月袍袖一展,卸去裹挟在花瓣上的劲力,漫天绯色飘落在这寸草不生的死泽之上,有一种诡异又凋敝的美感。
一回头,那黑衣人已经离她十丈之远。
李璧月咬牙。
三个多月不见,不但他的“御剑术”从无到有再到如臂使指,轻功也见长了。
他上次将她扔出鹤鸣山庄,自己跑了也就算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他竟然还跑。
她运足轻功,向前追了十几步,他竟然离她越来越远。
这样下去,她肯定是追不到他了。
李璧月气得牙痒痒,索性一脚踩偏,右足深陷在泥沼之中,一边大喊道:“阿玉!”
听到她的声音,那人终于忍不住回头。他仍未转身,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似乎正在犹豫。
李璧月感觉到脚下的泥沼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的腿往下拉,同时左脚踩的地面也开始往下塌陷。这时她如果稳住身形,拔出右脚,自然还是可以从淤泥中脱出。她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索性不再自救,放任自己慢慢滑入沼泽之中。
她就不信他能不管她。
果然,那人慌了神,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她眼前,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上拉,声音充满慌乱:“阿月,你怎么……”
李璧月目的达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用另外一只手却揭他脸上的面具,忽地却感到一阵气闷,随即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传来。
这里的毒瘴还是太厉害了,她口中含着的那颗丹药不知何时已经化尽了。
玉无瑑已经将她从泥沼中拖了出来,打横抱着她,他扔了面具,嘴唇翕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
……
再次清醒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悬崖之上的那个小木屋里。
她身上的外衣已经换过了,变成了一身白色的道袍。想必是因为之前陷在沼泽里,衣服染上了泥水,所以玉无瑑找了一身自己的旧衣服给她换过了。
忽地,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下方传来一阵奇痒的感觉,就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一般,她正要动手去挠,屋外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不能抓……”
她一抬头,只见玉无瑑正站在门口,那一树桃花在他身后,映衬得他清影隽然,恍若入画。
他手中拿着一个泥钵,里面装着是一些黑糊糊的膏状物体。他走到李璧月跟前,半蹲在地上,撩开衣服的下摆,将她的双腿支了起来。李璧月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玉无瑑揭开纱布,上面涂满了黑色的药膏。
李璧月问道:“这是什么?”
玉无瑑答道:“你的腿陷入死泽之中,双腿被水中的蠹蚁咬伤,所以感到奇痒无比,这是用来治伤的药膏。”他的眼神有些闪避,低声道:“阿月,你太任性了。死泽之中处处是危险,你是承剑府主,根本不该这么乱来……”
他一边说,一边用干净的纱布擦去她腿上的药膏,又用桃枝包裹了棉布,蘸了新的药膏,重新细细地涂了上去。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好像羽毛轻轻刮在皮肤之上。也不知道这药膏是如何配置,李璧月只觉得腿上的奇痒果然消淡了许多。
李璧月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她今天实在过于托大了些。但是此事始作俑者根本就是眼前之人,如果不是他看到她就想跑,她根本不会如此。
她闷闷地道:“你躲我什么,难道我是妖怪,会吃了你吗?”
对面那人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她:“我是怕……”
李璧月:“怕什么,怕你这位新任的傀儡宗执事,会被我误解吗?”
玉无瑑垂首不语,只一双如蝶翼的羽睫轻轻颤动,可见主人心中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在鹤鸣山庄,他与她分别。原以为不过是遵从命运的选择,离开她之后,他发现思念并不像他想象那般好捱。从前他一个人游历世间,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羁绊停留。然而,这次他却知道,不管他走多远,他最终会回到她身边。
那是他的归处。他这颠沛流离的一生或许乏善可陈,而她是命运予他的最大馈赠。
他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想她,唯有对她的思念,才能抵得过他与华阳真人彼此折磨的那些日日夜夜。
可是朝思暮想的人真的来的身边,他却近乎本能地想要逃跑,就像即将渴死的人在沙漠中遇到一泓清泉,却不敢去饮上一口。
他怕。
她是那么地憎恶傀儡宗,她会厌弃如今身为傀儡宗执事的自己吗?
他受命华阳真人主持神降仪式,她会怎么看他呢?她会不会认为他和华阳真人同流合污吗?
他们分开那么久,她身边那么多优秀的人,她还会喜欢他吗?
可是,没想到李璧月为了追赶他,差点陷入沼泽之中。
他藏着一颗真心,不敢捧出,不敢示人,只怕拿出来就会碎掉。可是一转头,有人捧着一颗真心出来,问他,你要不要。
他怎会不要,又怎敢辜负。只怕自己不够好,受不住她这番滚烫的心意,这么想着,心跳便更急迫起来,几乎就要跳出体外。
李璧月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心腔里鼓雷般的颤动,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道:“阿玉,你是对我判断是非的能力没有信心,还是对我喜欢你这件事情没有信心?”
玉无瑑那张清隽的脸瞬间染上绯色,目光也局促起来,手上的动作一颤,差点将一大块药膏糊在衣服上。
李璧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从前小的时候,他可没这么扭捏。
他这般沉不住气,也不知道是怎么留在华阳真人身边的。
第137章 蠹蚁
玉无瑑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将药膏涂好,又将李璧月的腿用纱布包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阿月,被蠹蚁咬过之后,要三个时辰换一次药。你今天是回不去四方馆了,得在这里留一夜。”
好不容易找到人,李璧月可有不少问题要问,就算没有换药的事,也没有打算这么早回去。她眼睛眨了眨:“你知道我住在四方馆,那贺五娘交给我的那本《永陵县志》是不是你留下的?”
玉无瑑也不否认,道:“你来到西南,想必会想要解开乌夷族的诸多秘密,我不便与你见面,只好用这种方法对提示你……”
“果然是你。”李璧月笑吟吟道:“看来,你比我早到西南三个月,对那溪的情况也比我熟悉许多。既然如今开诚布公,我就有好多问题要问了。你刚才说的蠹蚁是什么,乌夷族的圣湖变成死泽,以至于那溪寸草不生,是不是与这种东西有关。”
“阿月你果然敏锐,三个月前我到西南之时,听说死泽之事,就知道死泽的事情无法解决,乌夷族必然会向外征伐。我有闲暇的时间经常去死泽那边,花了好长时间才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哦?那真相是什么?”
“导致圣湖发生变化的是古书上记载的一种名为蠹蚁的虫豸。这种虫子的体形极小,肉眼几乎不能看见,它有两种形态,成虫是长着翅膀的蚂蚁形态,只是比蚂蚁小得多,喜欢有水的地方,如果一团一团聚集起来,就像青黑色的烟雾一般,会发出腥臭难闻的气味,若是没有去瘴丹,人就会昏迷不醒。璧月你在死泽和云杉林看到的那种青黑色的毒瘴就是它们。”
李璧月没想到那种青黑色的烟雾竟然是无数的飞虫聚集,一时瞠目结舌。
玉无瑑继续道:“这种飞蚂蚁以腐尸为食物,他们成熟之后就会结蛹,蛹孵化之后就会成为另外一种叫‘根蠹’虫子,这种虫子只有微尘那般大小,它们的食物是植物埋在地下的根茎。不管是什么植物,只要根是埋在泥土之中的,都会被他们噬咬、分解、最后化成和它们一样的腐泥。如今这种虫子已经遍布那溪的土地,所以那溪的土地上任何植物都无法生长。蠹蚁一般不咬人,但是粘上就会奇痒无比。我最开始到这里调查时就饱受其害,后来才研制出可以止痒的药膏。”
李璧月看向屋外那一树碧桃,问道:“既然那溪的土地上植物无法生长,为何你能在悬崖上种出碧桃花?”
玉无瑑道:“因为种这株碧桃花树所用的土是我从明月湾挖的沙土,再将悬崖上的石头凿开,中间挖空,再将碧桃花种在地中。”
他说拉着李璧月到了屋外,用手扒开桃树根,果然见到下面的石块。玉无瑑将石块揭开,石块下方果然是沙土。
李璧月微微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解决‘蠹蚁之害’呢?”
她心中忧虑,如果“蠹蚁”之害最终无法解决,乌夷族无法在那溪安居乐业,绝望之下的乌夷族人在雷云的鼓动之下对外征战,终究是大唐边境之患。
反之,如果她能帮助陆少霖,解决“蠹蚁”的问题,乌夷族人便没有必要跟着雷云铤而走险,也便有利于陆少霖在乌夷族中掌握权威。
玉无瑑道:“根据古籍记载,想要消灭根蠹并不难。根蠹畏大火,也畏大寒。只需要在在土壤上层铺满木柴,并且点燃就足以杀死土壤中的根蠹。但是,我们要先知道‘蠹蚁’的源头在哪里,不然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据我的调查,乌夷族最早发生异象是从圣湖开始,我想这个秘密应该与圣湖有关,可惜我去了圣湖几次,始终没有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李璧月道:“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再去。有你在,我们一定能找出真相。”玉无瑑本就博闻强识,又曾通读道门《无尽藏》,对这世界各种志异之事的了解远甚于她,她相信如果两人同心协力,一定能够不难解决西南的问题。
玉无瑑不置可否,他站起身:“阿月,你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一定饿了,我先去给你准备些食物。”
李璧月将这间小木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儿面积不大,只有数尺见方,他们两个人呆在屋内都嫌挤,难道还有厨房不成?
玉无瑑轻轻敲了下墙壁,不知何处传来机括的转动声,她背后的墙壁悄然洞开,露出一个深约两尺的山洞来,只见山洞之内别有洞天,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看起来这里面才是玉无瑑的起居之处。
玉无瑑升起火,将浸泡过的绿豆放入锅中,又加了冰糖和一小把桂花,不一会,水声沸腾,山洞中弥散起清甜的香味。
“好香……”李璧月沉浸在这股香味中,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忽地,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道:“不对,这山洞里有血腥味……”
玉无瑑悄无声息地将手腕缩进袖子里,道:“哪有血腥味,想必这山洞里不太通风,有些异味……”
李璧月摇头:“我常年和刀剑打交道,对血腥味比你敏感多了。”她绕着山壁走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玉无瑑的身上:“你受伤了?”
“我没有……”玉无瑑下意识就要缩手,右手已经被李璧月一把抓住。李璧月掀开他宽大的袍袖,只见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方渗出血珠,犹如一朵朵红梅。
李璧月又已经捉住他的左手,左腕亦是同样。她解开纱布,只见他手腕处的伤口几乎深可入骨,虽已用药处理过,但仍不断渗出鲜血,这显然是昨日的新伤。而在伤口的上下,还有一道道可怖的疤痕,那是血肉被割开之后又重新愈合的痕迹。
在这一瞬间,李璧月心血上涌,声音也不自觉冷了下来:“阿玉,是谁伤的你——”自他们在海陵重逢,她从来没有在玉无瑑身上见到这样的伤口。
玉无瑑:“璧月,我上过药了,没事的,过几天就会好的……”
“在那溪,能伤到你或许只有乌夷族的大祭司雷云。可是乌夷族信奉‘火神’,你既是火神的眷属,他应该不敢伤你。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傀儡尊主伤了你,对不对,他现在就在那溪,是也不是?”
“你留在傀儡尊主身边,成为所谓傀儡宗的执事,根本不是想要加入傀儡宗,而是为了报仇,是不是?”
李璧月一字一句,语气迫切,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玉无瑑轻叹一声,他就知道,只要一见到李璧月,一切的真相都将无所遁形,这也是为何他根本不敢与她见面的原因之一。
他重新用纱布将伤口裹好,伸出手抱住她,安抚她轻轻颤抖的身体。
“我忤逆于他,多多少少需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他轻声道:“阿月,我没事的,你以前也经常受伤。说起来,我这一点点伤口,比你剑骨破碎所受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李璧月还是摇头:“阿玉,这根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玉无瑑目光沉静了下来,“我恢复从前的记忆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到这世间走一遭,有些苦头是一定要吃的。从前,师父与李府主封印了我的记忆,改变了我的因果,守护了我整整十年,可是终究有一天我还是会想起过去的一切。我会想起我是玄真观最后的传人,是武宁侯府的世子,而玄真观和武宁侯都是毁在那个人手上,我终究是要亲手讨回一个公道。”
“师父曾说希望我不染尘埃,可是没有人能永远不染尘埃。”
他抬起头看着她,从前总是疏淡的眉眼就在这一刻挑出一抹锋锐来,那并非过去的云翊,亦非她以前认识的玉无瑑。
少年总要经历挫折,才会真正成长。
李璧月心中到底生出一股至恸来,她问道:“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帮你杀了他。阿玉,我这次回到长安,拔出了我承剑府的镇府之剑照夜八荒。如果再次对上华阳真人,我最少有七成把握能打败他。”
玉无瑑摇了摇头:“璧月,活傀儡之术既然被证明可行,就算你杀了他的那具躯体,也不代表真正杀了他。而且修行至他那种境界,自有保有元神不灭的方法……李玉京祖师既然选了我为玄真观的传人,玄真观的事情我便该自己了结。”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昙叶禅师曾说过一句话,‘佛不渡世人,世人唯有自渡’。这世上除了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另外一人救出泥沼。就算你是承剑府主,武功盖世,也帮不了我。只有亲手报仇,我才能原谅自己。”
李璧月身体一顿。他到底是被困于十年前家变的那场旧梦,无法原谅是自己引狼入室,让父母因为自己而死。
这世间最难之事不是杀死自己的敌人,而是原谅自己,与自己和解。
楚师兄死后,她曾长久陷于自我折磨之中,无法原谅自己,最终是玉无瑑开解于她。说起这讲道理的事,她不如他多矣。如果他无法说服自己,她一定也没办法。
最终她只能静静地凝视着他:“如果你有计划,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阿玉,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不能看你一个人涉险,自己什么也不做……”
玉无瑑心魂一动,如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终于说道:“好。如果有需要,我会请你帮忙。”
李璧月心里微微一松,玉无瑑一惯会骗人的,裴小柯一直认为自己的师父是个大骗子,可是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
薄暮时分,一辆马车停在四方馆门口。
唐绯樱上了马车,马车拐了两三道弯,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前。天色已晚,店铺已经打烊。
她和陆少霖一起下了车,陆少霖上前两步,轻轻敲了敲紧闭的店门。他裹着一身极厚的狐裘,不知他是不是刚吃过药,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唐绯樱总疑心若是风再大一些,便能将他吹走。
不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开了门,见到是陆少霖,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道:“少霖,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少霖问道:“舅舅,不知道你店里还有没有桃花石打造的首饰,我今天带了一个朋友来看看。”
“朋友?”老人看向他身后的唐绯樱,又将陆少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少霖,你是不是有心仪之人了?”
那老人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唐绯樱耳尖目明,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舅舅,您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老人叹息一声道:“你母亲是我的妹妹,她在世时,生下你们兄弟三人,熟料一场变故,陆家只剩下你一棵独苗苗。少霖已经二十岁了,也该娶妻生子,延续你们陆家的血脉。大祭司对你一向不错,他若知道这事,也一定会帮你张罗,又何必瞒着他?”
“舅父知道我身体一向不好,也不知有几年活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若为此事打搅到大祭司,反而不好。”他眼眶一红,向唐绯樱那边睐了一眼:“我母亲生前常说,咱们那溪的桃花石打造的首饰,只有我们钟家是最好的,所以我想选一套送人。”
“有,有……虽说如今圣湖那边去不得,但是我一直留着一些,想着将来留着给你娶妻做聘礼用……”老人抹了抹眼泪,将两人迎了进去。
老人点燃灯光,唐绯樱便看到了屋内的陈设,内壁上挂着无数用桃花石制成的首饰,手镯、耳环、璎珞、发簪、步摇等等应有尽有。
粉色的桃花石颜色水嫩,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乌夷族的首饰形制大异于中原,花样繁多,不拘一格。
唐绯樱本来是无法推脱才答应他来看看,这一看之下倒是来了兴趣。如果将这些乌夷族特产的桃花石首饰卖给长安的达官贵人,一定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她甚至有些庆幸这桩生意没有被琳琅记的祁掌柜捷足先登,她望向陆少霖:“陆族长,要不你考虑一下,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陆少霖有点懵:“长期合作?”
唐绯樱敲了敲桌子,道:“对啊,你不是有事找我姐姐帮忙。我想,我们帮你从大祭司雷云手中夺权,可是我们总不能白帮这个忙吧,一般这样的交易都是要收好处费的。”
陆少霖:“可是这件事情对双方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啊,我收回乌夷族的族长大权,你们大唐也可保边境安宁。”
唐绯樱:“这事对朝廷是有好处,可是对我们承剑府一点好处也没有。按照我们中原的规矩,我们承剑府在这件事情中多多少少也应该吃些回扣才行。”
“回扣?”
唐绯樱道:“就是说将来圣湖恢复正常之后,你们那溪乌夷族的这种桃花石的首饰只能卖给我们承剑府下辖的唐记商行,由唐记商行运往长安售卖,至于分成吗,我八你二。”
陆少霖瞪大了双眼:“你们承剑府不是天子近卫吗?难道还缺钱?还吃相这么……”
他看着唐绯樱竖起来的眉毛,默默地将“难看”两个字艰难地咽了回去。
唐绯樱理直气壮道:“当然缺了,承剑府的俸禄一个月只有区区二十两,比我从前在扶桑做海盗时挣得都少。我姐姐一心想着朝廷的事,向来不管钱的事,如今我既然是她的副手,当然就得好好替她张罗……”她斜觑向陆少霖,“怎么,陆族长不会不同意吧?那我就得怀疑陆族长你的诚意,找姐姐好好说道说道了。”
她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笑得很是潋滟,一副吃定了他的语气。
陆少霖一噎。海棠无香,鲥鱼多刺,他素来是知道的,这位唐姑娘比承剑府主李璧月更有个性且难缠,昨日看她整治蛇眼刘三觉得挺有意思,可是这整治的对象变成自己,那就十分不美妙了。
那溪虽是他的主场,可是他心想之事若要做成,不得不依赖承剑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据理力争道:“唐姑娘,合作当然可行,可是这收入分成唐姑娘是将我当冤大头了吗?采石打造都是我们乌夷族的事,分成却是你们拿大头,这可不行,我七你三——”
唐绯樱:“我六你四——”
“不行,我最低只是接受五五对半分成。”陆少霖挺直腰板道:“就算如今我需要倚仗你们承剑府,可是我是一族之长,还需要多为族人们考虑……如果唐姑娘还是不同意,那我去找李府主当面谈……”
唐绯樱看了看陆少霖那绝不可能让步的态势,想想闹到李璧月眼前自己未必占理,磨了磨牙齿,心有不甘地道:“成交。”
两人离开店铺之时,那位老人家突然叫住陆少霖:“少霖,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你去年春天,制作的那些干花,保存在店里。我今早看时,发现少了一只蔷薇。想是我昨日出去没有锁门,不知被谁家的小孩儿偷走了。唉,如今那溪寸草不生,镇上的孩子见到干花就跟宝贝似的……”
陆少霖下意识朝唐绯樱这么看了一眼,又飞快将目光收回,低声道:“阿舅,那支干花昨天是我命人取走了。因为阿舅不在,所以来人就没打招呼,不告而取了,阿舅也不必再追查……”
……
唐绯樱心中一动。
她昨天收到一只干制的蔷薇花,来源是那家赌坊的老板。当时,她觉得赌坊的老板善解人意,在她想整治蛇眼刘三的时候,贴心地给她搭梯子,让刘三卖身为奴,是那溪这地界难得的可心人,只是无缘能得一见。
这时看陆少霖和他那位阿舅讨论干花的事情,心中出现某种谬想——难道那天赌场那位东家是乌夷族的这位陆族长?
好嘛,暗地里让人给她送花,还说什么鲜花赠美人。
当面却装做没这回事,说对她并无慕少艾之心。
呵,口是心非的男人。
她脸上浮现恶劣的笑意,对眼前的男人忽然有了撩弄的兴趣。
第138章 死泽
两人从店铺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唐绯樱眼尖,一眼就看到街角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似乎在朝这边窥视。她未及反应,陆少霖已一把揽住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道:“我扶你上车。”
唐绯樱下意识地觉得,陆少霖是病人,她扶他还差不多。
她很快明白过来,那两人应该是雷云派出的眼线,用来监视陆少霖。她顺势往陆少霖身上靠去,亲昵地勾住陆少霖的肩膀,上了马车,将后者拥倒在座椅之上。
她的年龄比陆少霖要小一些,在风月之事远比对方熟稔,做起这种事驾轻就熟,瞬间女子的身体就软了下来,几乎整个挂在陆少霖身上,身上的幽香如盛开的蔷薇一般浓烈,侵入他的鼻息,馥郁芬芳。
陆少霖微微偏过头,只见唐绯美目流眄,香腮微晕,吐息如兰,凑在他耳边轻声道:“陆郎,你觉得绯樱好看吗?”
女子娇媚的声音如情人的私语,陆少霖的呼吸瞬间乱了一分,原本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绯色。
虽说他主动邀约,逢场作戏一番,打消雷云的怀疑。可唐绯樱的路子显然比他野得多,此时此刻温香软玉在怀,窘迫的人反倒变成了他。
他别开眼神,低声道:“唐姑娘……不必如此,他们不会过来……”
唐绯樱放开他,噗嗤笑了一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问道:“陆族长,绯樱有一个问题要问。”
陆少霖坐起身,总算恢复了些许镇定,自若道:“什么问题?”
唐绯樱道:“你的寿命真的只剩下半年了吗?”
陆少霖眼神黯淡了下来:“根据我们族中巫医的说法,确实如此。这也是为什么雷云让人监视我,但是并没有特别防备我。在他眼中,他只是一个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之人,并不会妨碍他的事。”
唐绯樱笑吟吟看道:“那你有没有兴趣假戏真做,做我的情郎?”
陆少霖舌头差点打结:“你说……什么?情……情郎?”
唐绯樱一脸玩味道:“我方才听你和你舅舅说,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看看你,你二十岁还没有娶妻,也没有体会过人间极乐之事,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想想还真是可怜,不如就做我的情人如何……”
她用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陆少霖:“嗯……我看你长得也算顺眼,行为处事也颇为妥帖,应该是个可心的情人。最妙的是,谈情说爱不需要负责,再过半年你就嗝屁了,不妨碍我再找下一任,这样的买卖实在难遇,你觉得如何……”
“咳咳……咳……咳咳……”陆少霖猛地咳嗽起来,饶是他早已见识过这位唐姑娘的风格,此刻也被她激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这这……
这还没有成为情人,就盼着对方早死好赶紧去找下一个,这种风格他着实还没有见过。
可是,他的心中到底是微微一动。
他不过二十岁,在他过往的年岁中,从未尝试过爱情的滋味。而且他心里很清楚,他对唐绯樱确实有一丝好感。
她的生命力永远蓬勃,永远绽放,就像生长在荆棘从中的蔷薇。不像他,还未见过正午的太阳就要逐渐走向凋零。每次看到她,他的注意力就忍不住为她吸引。
就像这次邀约,明面上冠冕堂皇只是借口,其实他挺喜欢这位独立特性的唐姑娘。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与自己有好感的姑娘谈一段情爱,说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至于她打算在自己死后另结新欢,那时候他反正已经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又有何妨?
唐绯樱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背,懊恼道:“怎么咳成这样,怎么,你不愿意啊。我这样的才貌,说起来你是占了大便宜了,唉,不愿意就算了……我给你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下个店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两人回到了四方馆门口。
唐绯樱见陆少霖病况不好,正要下车去唤贺五娘过来。
陆少霖一把抓住她的手,抬起一双幽深眼眸:“我愿意。”
***
悬崖上的小木屋内。
火炉上的绿豆桂花粥咕咚咕咚地响着,冒出甜腻的香气。李璧月靠在木墙上,看着玉无瑑忙活,心中生出宁静安适之感。
小小的木屋隔绝天地,这方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小时候,在灵州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的想,他们长大了会是何种模样。是像武宁侯和白夫人那样吗?不,云翊性情温和,有像他父亲的部分,可她自己与武宁侯夫人可没半点相似的地方。
少年时候,她也曾想,找到了云翊,他会是何种模样?他会和她说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明悟,所有的过去皆为浮想。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现在,她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两人吃完后,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玉无瑑找来一张草席,铺在地上,歉然道:“璧月,我平常并不住在这里,只有偶尔才会来。所以这里也没有床褥,只有一张草席。今晚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凑合一晚,晚上我会为你再换一次药,到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好了。”
李璧月对日常起居之处并不在乎,何况和玉无瑑久别再逢,别说还有一张草席,就算幕天席地她也毫不在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放下悬在心头的大石,这一晚她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清早醒的时候,双腿下方的瘙痒果然完全消失了,她昨日的那一身脏衣已被洗得干干净净,又用火烘烤得干暖干暖的,摆在床头。
李璧月换好衣服,走出山洞,见玉无瑑已恢复了昨日那身黑衣的装束。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的丹药递给她,道:“这是去瘴丹,这瓶你带着,含在口中,在化尽之前就重新再吃一颗。”
李璧月打开瓷瓶,里面是红色的丹丸,大小气味和昨日陆少霖给她的那颗差不多。只是陆少霖身为乌夷族的族长都只有一颗,玉无瑑竟然给她整整一瓶。
李璧月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
玉无瑑道:“因为这去瘴丹本来就是我炼制的,我曾经在圣湖的边缘地带见到一位采药人,当时他中毒昏迷,我治好他之后,怕他走不出死泽范围,所以送给他一颗。想来,他自己没舍得吃,最后辗转落入你的手中……”
两人重新回到昨天来过的山林,山林与昨日一般寂静无声。因为毒瘴的关系,这里早就是无人造访的死域。
玉无瑑对这里熟门熟路,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就重新回到了昨日相遇的那处水域。
昨日李璧月未及细看,这时她已然注意到,这里就是整个圣湖毒瘴最盛之处,青黑色的飞蚁密密麻麻铺在水面之上,浓郁得如同可见实质的黑雾。
玉无瑑点燃了一张火符,须臾之间,空气中传来焦臭的味道,黑雾从中间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下方的水面,可是那水面同样也是黑色的,仔细看去,有无数如同蜉蝣大小的生物在水中游动。
玉无瑑道:“根据我这些日子的调查,蠹蚁最早的虫卵很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孵化,这里的水底下一定有某种东西,可惜,如今的圣湖和毒潭也差不多了,也无法下水去调查。”
李璧月:“你可知道湖水有多深?”
玉无瑑道:“四五丈深总是有的。”
李璧月道:“那你等一会。”
她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撕成一条一条的长条,绑成一根长绳,又将棠溪剑绑在上面,将另外一头绑在自己的左腕上,她右手握住剑柄,朝着水面一掷,剑光如练,向水面激射而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李璧月的眉头微微拧起。
玉无瑑问道:“如何?”
李璧月道:“确实有东西,还挺沉的,帮忙搭把手。”
两人合力拉住长绳,一点一点将棠溪剑重新拉出水面,剑格的凹槽处扣着一只黑色的麻袋,腐臭难闻。麻袋周围同样附着不少蜉蝣状生物,一起风便化形而生,很快黑色麻袋上方被聚拢了无数的飞蚂蚁,蚂蚁展翅,空气中异味弥散。
就算两人口中含着去瘴丹,也觉得头晕。
玉无瑑早有准备,掏出一大把火符抛在麻袋上,火光燃起,那些飞蚂蚁振翅远去。
李璧月用一张干净帕子擦拭了剑身,用剑刃划开麻袋,里面露出一具动物的尸体。
那尸体现在在水里泡得久了,身体肿胀了数倍,不过诡异的是并未腐烂,还保持着原有的形状。那动物约刚出生的马驹大小,耳朵细长,四肢粗短,头上长着两只角。
李璧月辨认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种动物,问道:“这是什么?”
玉无瑑皱了皱眉:“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应该是古籍所记载的一种奇物,名为香狁。”他看向湖边:“我总算知道这死泽边上成千上万的动物尸体是怎么来的了……”
李璧月:“怎么说?”
玉无瑑尚未答话,只见半空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兀鹰,从数十丈的高空直接俯冲而下,将那香狁的尸体叼起。李璧月正要出剑,玉无瑑却道:“等等,先不要动手……”
那兀鹰在空中一边盘旋,一边吃了两口腐肉。很快,竟直挺挺地从半空中直直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而它的爪子仍然牢牢抓着香狁的尸体。
李璧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香狁的尸体有剧毒吗?”
“剧毒没有,这只兀鹰也并没有死,它只是晕过去了。”玉无瑑:“古籍上的记载果然没有错,香狁是猎人最好用的饵料。圣湖中这些死去的动物便是因为这饵料而死。”
“猎人的饵料?”
“阿月你应该知道钓鱼吧,钓鱼人会在水中投放有特殊颜色或者气味的饵料,使鱼儿快速聚集,从而增强钓鱼的效率。对于猎人来说,最好的饵料就是香狁。”
李璧月目光惊奇,钓鱼用饵料她懂,只是没听说过打猎还可以用饵料的。
玉无瑑解释道:“香狁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这种气味人类闻不到,野兽却特别敏感。如果是死去的香狁,它的肉对其他的动物是一种麻醉剂,只要吃过它的肉,就会像这只兀鹰一样倒地不起,任人宰割。”
“但香狁非常珍贵,也很难捕捉到,所以一般没有人会这么用。猎人如果抓到了香狁,一般会将之好好养着,等到打猎的时候,将它关在笼中,放在森林的某处,再设下陷阱,就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许多猎物。这种方法有一定的危险性,如果不小心吸引到很多或者比人类强大得多的野兽,猎人本身也会很危险。”
玉无瑑走到湖边,看向眼前密密麻麻的动物尸体,继续说道:“有人将这只香狁的尸体埋在圣湖中央,所以附近山林中的野兽一旦过来饮水,就被香狁的香味吸引了过来,投入水中而死,造成眼前的奇观。蠹蚁是以腐尸为食物,这些动物的尸体就是蠹蚁族群生长壮大的最好的养分,经年累月,乌夷族的圣湖最终变成眼前的死泽。”
李璧月问道:“可是这水中的蠹蚁又是如何产生?”
玉无瑑道:“蠹蚁和普通蚂蚁一般,一个族群只有一只可以繁育的蚁后。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只香狁应该是圣湖的第一具腐尸,蠹蚁群的那只蚁后或许就在这只香狁的腹中。”
李璧月将那香狁的尸体翻了过来,用剑剖开它的肚腹,赫然见到一只硕大的蚁后躺在其中。
蚁后通体呈晶莹的白色,脑袋只有婴儿的小指头大小,肚子却有成人的手臂那般粗大,它躺在香狁的肚子之中,嘴巴啃食着香狁的尸体,肚子却不停蠕动着,无数白色的卵从它的尾巴中被生产出来,那些卵被产下不久就扑腾着飞起来,乌央乌央地,成为又一群的飞蚂蚁。
它就是如今那溪所有“蠹蚁”的母体。
饶是李璧月见多识广,见到眼前的场景也觉得有些恶心不适。她看向玉无瑑:“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办?”
玉无瑑道:“这些飞蚂蚁虽然难缠,但是这蚁后只是个生育机器。只要将这只香狁同蚁后一起烧掉,圣湖应该不会再滋生新的蠹蚁,等到之前的那些蠹蚁慢慢自然死亡,圣湖的生态自然可以慢慢恢复……”
李璧月道:“等一等。”
玉无瑑:“怎么了?”
李璧月:“这只香狁的尸体可能是重要的证物,既然只要杀死蚁后,便可以阻止蠹蚁的繁殖,那你将蚁后销毁便是。这只香狁的尸体先留下。”
玉无瑑点点头:“你说得有理。”他从外围的森林中拾来干柴,燃起篝火,杀死蚁后,将尸体架在柴堆之上焚烧,很快湖边传来一阵焦臭的气味。又挖了一个深坑,将香狁深埋起来,坐下记号。
李璧月抱着剑,倚着一颗枯萎的云杉,再一次看向眼前这座死寂的森林与湖泊。
谁能想到,毁了人类生存根基的会是这种小小的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蚂蚁呢?
而另外一个巨大的疑团在她心中凝聚,不论是香狁还是蠹蚁都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谁能设计一个如此精巧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却能将乌夷族置于生死存亡的计划?
等等,香狁是猎人最好的饵料。
猎人……
陆少霖曾经说过,乌夷族的曾经最好的猎人正是雷云。
乌夷族的圣湖是三年前开始恶化,而雷云正是在三年前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
可是雷云是乌夷族的大祭司,地位更在族长陆少霖之上,他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有损全族的事。就算雷云要带领族人向外开拓,也不是该是这般自毁长城的开拓法。
不对,这件事情一定还有她没有厘清的地方。
……
“阿月。”
她想得入神,耳畔响起玉无瑑的声音。
她抬起头,火堆已化为一堆灰烬,天边的日头正缓缓坠下,这一天即将过去。
玉无瑑道:“已经是下午了,阿月你出来一天,若是还不回去,你的朋友只怕要担心。而且,接下来你只怕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李璧月看向他:“那你呢?”
玉无瑑道:“蚁后已死,但是这里的飞蚁群还有不少,我这次带了一些火符,可以先清理一批,这事阿月你也帮不上忙,还是先回去吧。”他偏头看向远处,并不去看她的眼睛。
李璧月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说实话。真正的原因,是他这次回去,应该不回悬崖上的那座小木屋,要回去到华阳真人身边去。他怕她会阻止他,所以找个理由将她支开。
想到玉无瑑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她心中又生痛楚。华阳真人狠厉阴毒,与他周旋肯定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华阳真人得到道源心火,修为只会更进一步。
“阿玉,你不如……”
跟我回去。
未出口的话擒在唇齿,已被玉无瑑抢先一步截断:“璧月,你不用担心我。”
他忽地抬头,露齿一笑:“阿月,论武功我虽不及你。论起道术,我也是很厉害的,以傀儡术而言,我的能力并不在华阳真人之下。道源心火我既然送了出去,自然有拿回来的底气。从前一直是你保护我,但是玄真观的传人并不能永远活在你的庇护之下,你也要学会相信我……”
李璧月定定看着他。
从前他不会这样说话。那时他行走世间,无忧无恼,是这世间最自在最自适的灵魂。
如今,背负痛楚的人啊,终于要学着成长。
最终,她搂住他,握向他的缠着纱布的手腕:“好,我相信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玉无瑑沉默了下来,最终他轻声道:“好,我尽量。”
……
李璧月回到四方馆的时候,见到唐绯樱一个人坐在大堂的角落里,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眉眼间春情潋滟。
一直到李璧月走到她旁边坐下,唐绯樱才反应过来:“啊,姐姐,你回来了。”
李璧月直觉有些不对:“绯樱,我走到你旁边你才发现,你不对劲。我不在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什么大事,我和少霖谈了一桩生意。”她将和陆少霖的挣钱计划粗略地说了一遍,又道:“陆少霖答应以后这桩生意只和我们一家合作,想必获利不少。给我们承剑府增加一点合法的收入,改善一下大家待遇。姐姐觉得如何?”
李璧月狐疑道:“不,不只有这事,你刚才那样子……”她陡然反应了过来:“你叫陆族长少霖?你们什么时候这么亲昵了?”
“姐姐,你也太会抓破绽了。”唐绯樱如同被踩到猫尾巴一般嗷叫一声:“好吧,我承认,我恋爱了。是陆少霖他先动心的,我只是顺手推舟……”
李璧月:“什么时候的事?”
唐绯樱耳根微红:“就是昨天的事。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陆少霖除了身体不太好,其实长得也挺好看的啊……而且试过了之后,也还不错……”
李璧月:……
这进度着实太快,让她忘尘莫及。
不,是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
唐绯樱显然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姐姐,陆少霖说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样就免了将来分手的麻烦。至于他,能够在临死之前体验爱情的滋味,也绝不吃亏,这可是双赢,姐姐,还不错吧?”
李璧月:……
唐绯樱冲她挤挤眼:“姐姐去了两天一夜,怎么样,是不是见到玉道君了,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要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可是谈情说爱的专家,不论是什么样的男人,保管你勾勾手指头就能拿下……”
看着唐绯樱自信满满的样子,李璧月决定忽略掉关于感情的讨论,直接进入正题:“关于死泽的事情我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只是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找陆族长确认一下,你们既然在一起了,那便以你的名义邀约他来四方馆一趟。”
唐绯樱:“哦,我们已经约过了。他晚上应该会过来,届时姐姐问他便是。”
晚饭之后,陆少霖果然前来。
李璧月开门见山:“陆族长,你此前是否听说过香狁这种动物?”
“香狁,我听说过啊,从前雷云养过一只。香狁是猎人最好的饵料,当初我之所以能够在秋猎之中获胜,便是因为雷云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只香狁,他将放香狁的笼子放在树洞之中,结果很多动物都撞树而死。这只香狁最后还引来了一只老虎,雷云的脚便是因此而残疾。”
见李璧月神情凝重,陆少霖问道:“李府主怎么会问起这个?”
李璧月:“那再后来呢?那只香狁现在在哪?”
陆少霖:“我在那次拜火祭中中毒昏迷,等我再醒来,已是两年之后。雷云已经成为乌夷族的大祭司,自然不用亲自去打猎,那只香狁没有人再见过。”陆少霖道:“香狁虽然稀有,但也只是个动物,跑了或者被其他野兽吃了也很正常,所以我没有再过问这件事……”
“我想我可能知道那只香狁的下落。”李璧月叹息一声,将与玉无瑑今日在圣湖边上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陆少霖脸色苍白,错愕道:“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不,我早该想到,圣湖的变化和雷云脱不了干系……”
李璧月挑眉:“看来陆族长也认为此事是雷云所为。我有一事不解,雷云不是你们乌夷族的大祭司吗?他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有损于全族的事情。”
陆少霖:“我也想不出其中因由。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我从前很是奇怪,三年前的那场拜火祭之后,雷云的灵魂底色一夜之间从白转黑,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阴郁森冷,我想,这就是最可能的原因。他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也背叛了整个乌夷族。”
陆少霖起身,对李璧月躬了一礼道:“多谢李府主和你那位朋友发现了死泽的秘密,否则那溪若是彻底沦为死域,我陆少霖又如何对得起我乌夷族的族人和我陆家的先祖。”
李璧月连忙将他扶起:“陆族长既然是我的盟友,互帮互助理所当然。只是,雷云如此做法,自绝乌夷族的生路,多半是受到了傀儡宗的蛊惑,打定了主意要带领乌夷族与中原开战。陆族长如今又打算怎么办?”
陆少霖想了想道:“龙石和巴朗从前也劝过我,正面与雷云正面对抗,重新夺回原属于族长的权力。可是乌夷族信奉火神已久,大多数人唯大祭司马首是瞻,如果内战,必定死伤惨重,乌夷族也会走向分裂,所以我曾寄望于借助外部势力来解决内部的问题。”
他望向李璧月:“李府主也知道,因为拜火祭上的那个神降仪式,如今那溪人人以为跟随大祭司出征是火神的谕令,并以跟随大祭司出征为最大荣耀。即使是我也无法阻止此事,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李府主通报泸江那边做好准备,战事若起,我可以作为内应,只要雷云死在战场上,死泽的问题又得到解决,一切的问题自然消弭。”
李璧月心想,这对陆少霖而言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乌夷族的人拥戴大祭司更甚过族长,所以陆少霖这些年无法从雷云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不得不虚与委蛇。如果雷云是死在敌人手上,陆少霖收回乌夷族的大权也会顺当很多。
可是,如今大唐内外不稳,兵事一起难免劳民伤财,她可无意配合陆少霖的计划,她想了想道:“如果陆族长信得过我,我倒有另外一个计划。”
第139章 师徒
拜火神殿。
华阳真人依然以铁索束缚的姿态自囚于暗室之内,今日难得龙魂没有出来袭扰于他,他连忙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参详道源心火之中的无尽藏。
这些日子以来,华阳真人已知道单以御魂之术的造诣,玉无瑑更在他之上。在药王谷之时,玉无瑑竟然能逆转叶衣霜身上的傀儡术,而那日拜火祭的神降仪式上,他还临时中止法术。玉无瑑能够对傀儡术这般运用随心,必定是因为他早已参透了道源心火的无尽藏。
只要自己能将无尽藏完全参透,说不定自己的傀儡术能够更上一层楼,从此不需要受制于玉无瑑。届时,他一定会让玉无瑑为欺瞒付出代价。
可惜,他年少时天才,在师门之中无人能及其右。年老之后,精力不济,无尽藏中莲瓣足有千瓣之多,他花费偌多时日,参悟了不到十分之一。而且这十分之一的内容,大多数都是一些杂学奇谈,对于他的傀儡术提高毫无价值,要想从中找到有用的内容,并不容易。
半日之后,他就觉得头晕脑胀,只好闭目养神,稍作休息。
这时,他的灵台天枢中出现了一道漆黑色龙影,那龙魂盘卧在金色莲瓣之中,桀桀笑道:“呵,听说华阳真人是道门不出世的天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玄真观有过十五任观主,除李玉京之外,我有过十四位宿主。在这十四人中,最慢参透无尽藏的一位花了一年的时间,最快的只花了一个月。”
“你如今得到道源心火已经三个月,可是只参透了十分之一,按照这个速度,你彻底参透无尽藏还需要两年半,在历任玄真观主中也是垫底的水平,我看你这个第一天才之名还是早点让贤的好……”
华阳真人明知龙魂最擅长抓住人的弱点进行心理攻击,但他自诩天才,还是无法忍受嘲讽,问道:“那个只花了一个月就参悟无尽藏之人是谁?”
龙魂嗤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如今的徒弟玉无瑑。从紫清真人将道源心火传给他,到武宁侯府大火发生之后,青溟真人封印道源心火不过一个月,他就参透了无尽藏。你这个当师父的说出去还不如徒弟,说出去指不定让人笑掉大牙……”
华阳真人明知龙魂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还是忍不住道:“不可能——”
龙魂道:“怎么不可能?你也知道他如今在御魂之术的造诣已经在你以上,你以为你参透无尽藏就能超过他,是也不是?”
华阳真人被戳破心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龙魂冷笑道:“你既然是我的宿主,便与我共生,你的一切想法在我眼中都无可遁形。可惜,你打错如意算盘了,你这个徒弟奸猾得很,他在将道源心火给你之前早已经动了手脚。真正有用的东西又怎么会让你知晓……”
华阳真人眼珠子一转:“什么关键信息?”
“呵呵,亏你拿到道源心火那么久,难道你没有发现有一瓣莲花只有书名没有内容?对,就是莲花第三层中那瓣最小的那瓣莲花……”
华阳真人拨动金莲,果然发现那瓣莲花正面没有任何字迹,而在背面,却有几个若隐若现小字“桃僵李代”。
华阳沉吟道:“桃僵李代,这是什么道术?”
黑龙吐息:“桃僵李代,顾名思义,就知道是以魂术侵入他人身体,取代他人的意思。姑且你可以认为是某种夺舍的法门。这个法术由两个禁术组成,第一步是诅咒术,又名为‘桃僵’,中了诅咒的人身体就会僵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第二步是‘李代’,在对方身体僵化之后,以御魂术夺取他人的身体控制权。”
华阳真人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玄真观竟然早就有了夺舍的方法?不对,这种邪术,就算有,也一定会被禁绝才对,怎么可能出现在道源心火之中?”
如果他学会了这门法术,那又何必还辛辛苦苦地研究什么傀儡术来长生不老,只需要夺舍他人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一步到位,还不需要受制于人。
龙魂冷笑道:“玄真观传承两百年,你以为就你一个聪明人,可称天才的人多了去了,有那么一两人研究出了这种禁咒。只是玄真观的修行,讲究合乎天道,研究出这道禁咒的祖师并没有用过。但他一时手痒,将之记录在道源心火中。玉无瑑不想这夺舍的禁咒被你所得,可惜他无法抹去这道莲瓣,所以在上面另外施加了一道封印,不让你看到。”
华阳真人不以为然道:“他不过一个小辈,又能施加多厉害的封印,哼,我就不相信我解不开这道封印……”
龙魂施施然道:“那你大可以试试……”
华阳真人试了半天,无论如何无法使莲花瓣上的字迹重新浮现。他修行数十年,竟然这么轻易地被玉无瑑比了下去。更让他可气的是玉无瑑竟然是那个他素来瞧不起的紫清真人的侄儿。想到这里,他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咬牙切齿地想,这小子竟然敢动这样的手脚。等玉无瑑下次再出现,他一定要好好整治对方……
见他无计可施,莲花瓣中的龙魂睁开了眼睛,道:“我说解不开吧。要不要我们来做一桩交易,我帮你抹去莲花上的禁制,你替我做一件事。”
华阳真人:“你竟然知道如何解开禁制?”
龙魂哂笑道:“我在这道源心火中住了整整两百年,又有什么门道是我不清楚的。”
华阳真人明知道龙魂狡诈阴险,并不可信,可他此刻想要得到“夺舍”之法,不再受制于玉无瑑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他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你难道是想要我放你出去?”
龙魂恨恨道:“放我出去,就算你想,你也没那个能力。李玉京为了镇压我,不惜自己的一魂一同封印,就算他那一魂如今已经湮灭,我也无法离开。我只要你将来有机会再到玄真观,烧了玄真观历任观主的神主位,以消我心头之恨。反正你也已经叛出玄真观,做这样的事对你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华阳真人:“就这么简单?”他以为龙魂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没想到是这么简单一件小事。如今玄真观已无,历任观主的神主牌位也无人祭祀,无人看守,他想也不想道:“成交。”
龙魂见他应允,凑到莲瓣之前,吐了一口龙息,莲瓣上慢慢浮现字迹。
华阳真人迫不及待将镌刻在莲瓣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大笑道:“玄真观有这么好的咒术不知使用,又视傀儡术如洪水猛兽,怪不得会是最先灭亡的一个,哈哈哈……哈哈哈……”
龙魂蛊惑道:“如何,有了这个桃僵李代的禁咒,你就可以夺舍玉无瑑,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李玉京的弟子,玄真观的传人。这个交易你绝不吃亏……”
“夺舍玉无瑑……”华阳真人双眼放光:“这个主意不错。”
他想,拜火一族的那些信徒就算真的愿意牺牲献祭成为神的容器,可是那些愚钝之人资质一般,哪里比得上玉无瑑脑子聪明,更有一双什么都会做的巧手。
更难得的是玉无瑑不过二十一岁,那具身体的素质远远没有达到巅峰期,他最少还可以使用四十年。
他生性多疑,转念想道:“据我这些日子对道源心火的研究,道源心火中的莲花瓣虽然无法被抹去,但是宿主可以修改莲花瓣上的内容,便于后人对前人的经典查漏补缺。如果玉无瑑不想我知道这个禁咒,他大可以将这个禁咒替换成别的东西,何必只是封印了事……”
“是了,如果是我,一定会放一个假的禁咒在这里,再故意加以封印。”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有理:“玉无瑑那小子肯定没这么好心,说不定这个禁咒的内容就是为了坑我。”
他看向龙魂:“哼,还有你,这么多天一直折磨得我苦不堪言,又怎么会突然好心来帮我。这一定是你的阴谋,等着看着我失败,再嘲讽我,一定是这样。”
龙魂冷笑道:“我看你自己坑人坑多了,只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
两人正在灵台争吵,这时外面传来玉无瑑的声音:“弟子玉无瑑拜见师尊。”
华阳真人睁开眼睛,看到玉无瑑正跪在他身前不远之处,神情恭敬谦卑。他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骄矜之感,那股受制于玉无瑑的气下去了一些。
任你是李玉京的亲传弟子又如何,任你是我的仇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跪在自己面前,温顺得像一条狗一样。
他冷哼一声,粗声粗气问道:“这一天你干什么去了?”
玉无瑑答道:“回师父的话,弟子见师父这些天参悟无尽藏,伤脑劳神,特别为师父炼制了一味丹药名为补天丸,师父每日服用,必定大有裨益。”
他说完,拿着一只小小的瓷瓶奉上。
华阳真人斜眼看他:“你会这么好心?”
玉无瑑道:“当然,如今弟子的生死就在师父你的一念之间,师父身体安康舒畅,弟子自然可以少吃一点苦头。师父如果担心弟子在丹药中下毒,弟子也愿意为师父试药。”他说着便从瓷瓶中倒出一枚丹药,自己吃下。
华阳真人见丹药果然无毒,谅玉无瑑也不敢做其他的手脚,便道:“那本座就笑纳了,你近前些,亲自为师父侍药……”
玉无瑑倒了茶水,服侍华阳真人将丹药服下,华阳真人果然觉得头晕脑胀的情况好了许多。他想起无尽藏那道“夺舍”的禁咒,冷笑道:“云翊,你又何必这般假惺惺。你心中恐怕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好报你们云家的大仇,不然你又何必将道源心火中动手脚?”
玉无瑑面色一惊,随即恢复了镇定,道:“师父息怒,那封印并非弟子所为,十年前我伯父将道源心火传给我时便已存在。那道禁咒想必是玄真观某任观主所留,紫清真人觉得有害,所以将之封印,不欲后人得知,弟子也曾经尝试解开封印,只是不得其法。”
华阳真人想了想,这果然像是紫清那老古板的作风。他不自觉采信了玉无瑑的说法,心道,那龙魂果然所言非实。玉无瑑一个黄毛小儿,又怎么有能耐设下自己也解不开的封印。
想到玉无瑑也不曾解开这道禁咒,华阳真人心里通顺了许多,道:“区区封印,又何足挂齿,本座已经将之解开了。”他又看向玉无瑑,故意试探道:“如今本座已经得到了夺舍他人身体的方法,不需要傀儡术这么麻烦。你既然是本座最孝顺的弟子,你可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献于本座?”
玉无瑑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了,他垂着头:“回禀师父,弟子……弟子不愿意……”
华阳真人有些意外,就算玉无瑑回答“愿意”,他也不可能相信。只是,他以为玉无瑑为了取信于他,装也是要装一下的。
老实说,他这些日子饱受龙魂的折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玉无瑑为了生存,不得不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师徒二人既然彼此折磨,那么谁也别想好过就是了。
玉无瑑道:“师父,你应该也知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订了亲,我是一定要留着这条性命娶媳妇的。”
“娶媳妇?”华阳真人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忽地他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如今你委身事仇,自己的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想着娶媳妇,哈哈哈哈哈……”
玉无瑑道:“师父在这囚室里呆得太久了想必很闷,不如我给师父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华阳真人想不到他生死受制于人,竟然还有心情讲故事,觉得趣味极了:“那你讲吧。”
玉无瑑道:“从前,在西方魔佛的他化自在天有一个天魔组成的国家,名叫罗刹国。罗刹国的国王每一任任期为六十年,六十年之后,国王年迈,罗刹国就会选出新的国王。天魔们会选出修为最高的勇士为新王,将勇士和旧王关在一间宫殿里,让两人共处一夜。一天一夜之后,天魔们打开宫殿,旧王会被勇士刺死在王座之上。天魔们才会承认勇士为新的国王。”
华阳真人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道:“这个故事是说,新的国王如果要成为国王,就必须杀死旧的国王?”
玉无瑑道:“不,天魔阴险狡诈,更擅长化形和伪装,虽然最后从宫殿里出来是新的国王,可是这国王未必还是原来的勇士。如果旧王能够杀死新王,并取而代之,天魔们仍然会认可旧王的权威,继续尊奉他为国王。”
华阳真人心念一动。
玉无瑑继续说道:“师父如今和我的关系,就像这罗刹国的新王与旧王。师父您一直想杀了我,却不得不依靠我。而我也想杀了师父,也自知不是师父的对手。不论是我还是您,都知道这种状态并不会长久,最终您和我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只是,最终的胜利归属于谁,可并不好说。”
他微笑着,一直以来清雅和无害的神情消失无踪,反而凭添有几分诡谲莫测,与从前大相径庭。
华阳真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冷哂一声:“好小子,你果然承认自己心怀异心。”
“当然。师父您忘了,我也曾被天魔所扰,走火入魔。师父您是天魔,而我也是天魔。”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邪诡的笑容:“徒儿的想法师父您心知肚明。只是您既然知晓夺舍的禁咒,却并没有立刻这座做,只是因为您眼下并没有把握一定可以成功。”
华阳真人:“你身上有我设下的傀儡丝,难道你不怕我一怒之下,你就要大吃苦头吗?”
玉无瑑脸上仍然满是笑意:“您当然可以这么做,可是您眼下应该舍不得了。”
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打量着修长玉润的指节:“我这双手,是世界上最灵巧的手,可以做出最精巧的傀儡。我这双脚轻功也不错,至少应该比师父这副老迈残躯好用不少。可是如果师父您最终获胜,这幅身体的使用权都会归您所有,想必师父也不想将来接手一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吧……”
华阳真人目光一寒。
在见到玉无瑑之前,他本来想着好好整治一下对方出气,可是发现玉无瑑说得不无道理。虽然说目前他确实没有把握成功夺舍眼前这具年轻而有活力的身体,但是很快,他就会有最好的时机,又何必争一时的闲气。
他冷笑道:“那我们走着瞧。”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
最近,华阳真人越来越喜怒无常,他每次来这间囚室,总是免不了吃些苦头。
为了最终目的,他原本是不甚在意身上多些伤口。可是见到李璧月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承剑府主掌一府之事,本就劳心劳力。他不该让她因为担心,过于分心在自己身上。这具身体多了伤疤,想必也会为她不喜。
他们之间既有婚约,他的一切都该是属于她的。
第140章 神祭
七日之后,是拜火祭的最后一天。
按照乌夷族的传统,第一天的拜火祭是请神仪式,最后一天的拜火祭是送神仪式。
拜火祭上午开始。乌夷族人从神殿中抬出一尊真人大小的祝融神像,神像被蒙上红色的绸子,放入神轿之中。十六名精壮的汉子戴着面具,身着红衣,抬着轿撵从神殿出发,绕着那溪街道开始最后一天的盛大游行。
神轿会在那溪每一户居民门口停留,主人全家会身着盛装向火神跪拜祈福,之后便跟着跟在轿撵的后面前往下一家。
日头越升越高,游行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等到黄昏时分游行结束,神轿回到神殿广场的时候,那溪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神殿广场之上,广场上的人几乎是第一天的三倍之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广场的最中心之处,祝融神像的最前方,已经搭建起高高的云台。云台下方堆着的柴禾已经被点燃,燃起熊熊大火。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声音:“悦神舞——”
鼓声大作。
云台之上出现了一名浑身上下着红金二色油彩,手持金铃,腰悬皮鼓的舞者,那舞者就在熊熊焰火中舞蹈,火舌舔着他的肢体,却无法侵袭分毫。舞者的动作粗犷豪放,如同一团彩墨在火红色的幕布中肆意泼洒,诡秘而壮丽,仿若妖邪,又仿若神魔。
人群中有人大呼道:“那是大祭司,只有大祭司得到火神祝融的认可,才能在这样的烈火中跳舞……”
更多的人开始欢呼:“大祭司,大祭司——”
一舞终了,雷云仍然站在烈火的中央,他看向下方的人群道:“接下来,让我们向火神祝融献上乌夷族最虔诚的牺牲。”
云台的四周被竖起十二根根火刑架,十二名奴隶被押了上来。有人点燃下方的木柴,登时烈火燃起,十二名奴隶开始扭动挣扎起来,可惜他们的嘴巴都被堵住了,无法发出呼痛之声。
在距离广场中心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三丈见方的观礼台。
身为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因为身体不好,享有一点小小的特权。观礼台三面用青黑色帷幕围了起来,用以遮蔽寒风,只有面向广场的一面饰以洁白透明的轻纱,不至于遮挡视线。
因为和陆少霖的特殊关系,唐绯樱也沾了一点光,不用和外面那乌泱泱的人群挤在一起,这让她十分欣悦。
陆少霖将剥好的松果一颗一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果盘里,唐绯樱一边喂着松鼠,一边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忙里偷闲问道:“你们乌夷族每年的拜火祭都会施行这么残忍的火刑吗?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陆少霖脸色青白,道:“是,去年的拜火祭,我曾经向雷云提出废除牺牲,但是被他拒绝。”
唐绯樱又道:“雷云曾经也是牺牲之下的受害者,差点死在火刑之下。如今他成为大祭司,不应该对此深恶痛绝,废除牺牲仪式吗?”
陆少霖:“他是因为乌夷族自古流传的所谓神谕才有机会成为大祭司,当然会尽全力维护祭神的一切仪式。最终他只同意废除乌夷族中的十二氏族各出一人作为牺牲的旧习,改为从其他地方采买奴隶。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不管牺牲者是谁,这都是残忍之事。”
唐绯樱看他神情紧绷,眉头深皱,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尽点身为“情人”的义务,伸出右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少霖,你也不用这么苦大仇深啦,今日之事,姐姐已经做好了安排,不会有事的。”
女子的柔荑酥软,陆少霖眉角舒展开来,轻轻“嗯”了一声。
云台之上。
雷云跪在高大的祝融神像下,他身体后仰,十指朝天,身体不断地扭动,口中念着某种咒语。仿佛正在进行着某种与神灵沟通的仪式,过了一会,他才站起身:“火神非常满意我族献上的牺牲,他决定原谅上次祭神仪式那些不虔诚的信徒,再次降临,并亲自为众人赐福。与上次同样,仍然是由火神的眷属来主持神降的仪式。”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的神降仪式更加驾轻就熟。上次成为神降“容器”的信徒最终得到了不少奖励,这次有更多的人跃跃欲试,雷云从中挑选了一位年轻的男性族民作为新的“容器”。
锣鼓声再次响起,云台之上,身着银白色衣袍、青铜面具的“刑天”再次念响“祈神”的咒语。
“末法已至,祭品已备——”
“神祇降临,神兮归来——”
此时,在广场的北侧的一个角落,数十名神殿护卫军士兵守护着最为中心的神轿。
神轿之中,闭目养神的华阳真人微微睁开了眼睛。
祭典正式开始之后,人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广场中央的悦神舞和神降仪式之上,无人察觉不知什么时候,神轿之上的那座木头雕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等待着最终的仪式,他便可以摆脱这具已经老朽的身体,占有容器那具年轻的躯壳。
他勾了勾手指中间的傀儡丝线,这种丝线是用特殊的材质所制成,能与玉无瑑体内的傀儡丝彼此感应,也是他用来控制玉无瑑的利器。如果这次玉无瑑再敢在神降仪式中耍什么花招,他一定会让对方感受到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苦。
灵台天枢之中,龙魂之影缓缓浮现,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会放弃直接夺舍玉无瑑的想法。怎么,是不敢吗?”
华阳真人也不否认:“小子狡诈,焉知他不是挖了一个坑等着我去跳。有傀儡丝的存在,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只要降神仪式成功,我有的是时间研究那个‘桃僵李代’的法术是真假。”
龙魂道:“你这么有把握,这次的降神仪式一定能成功,你就不怕这次还会和上次一样吗?”
华阳真人亮了亮手指中间的丝线:“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凡事可一不可二。他想保全性命,继续与我周旋,想必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龙魂道:“玉无瑑或许不敢,换作别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你看,那边不是出事了吗?”
华阳真人睁开眼睛,他将轿帘掀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
一支羽箭从极远的方向射了过来,向着高台之上那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影一箭射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这支羽箭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又是什么人所发出。
只见到正在主持神降仪式的“火神眷属”心口中箭,从云台之上坠下。
毫无疑问,神降仪式失败了。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阵恐慌的呼声,甚至有胆小的人瘫倒在地,还有不少人窃窃私语。
“神降仪式失败了,现在该怎么办……”
“有人刺杀神使,火神一定会怪罪。”
“完啦,得罪神明,我们乌夷族一定完蛋了……”
登时,广场上一片混乱。
雷云脸色铁青,望向那溪后方的群山,方才一片混乱,只有他看得清楚,弓箭正是从那个方向射来。是谁有深厚的功力,从那么远的地方射箭,一箭正中玉无瑑,破坏拜火祭的降神仪式?
对方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玉无瑑坠地不醒,他只好宣布有人刺杀神使,祭神仪式暂停,等神使醒了之后继续。下了云台,已有两名心腹将玉无瑑扶到一旁,请来族中的巫医诊视。
雷云问道:“他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能不能将他救醒?”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最好的结果就是赶紧将玉无瑑救醒,继续将仪式进行下去。否则,神降仪式失败,他无法向华阳真人交代。而且,拜火祭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引起乌夷族内人心动乱,他这个大祭司的权威也会受到影响。
巫医道:“以伤势来说,他本应该没有大碍。然而现在的状态也不能说他还活着。”
雷云道:“怎么回事?”
巫医道:“那只弓箭隔那么远射过来,劲道并不强,他只是受了皮外伤。只是弓箭的角度刁钻,而且弓箭内含有一种特殊的真气,这股真气封锁了他的经脉,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僵死,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
巫医苦着一张脸,他只是小小乌夷族的一名小小的巫医,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棘手的情形。
雷云也怔住了:“活死人?怎么会这样?”
***
高崖之上,李璧月收起弓箭,才发现自己手中满是汗水。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要命中目标。既不能当真射死了他,还要用浩然真气封锁他的经脉,中断降神仪式。即使对她而言,这个难度也不是一般大。
更何况,那个目标是玉无瑑。
她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考虑到风力风向全部因素,不让羽箭发生哪怕一丁点儿偏离。可即便如此,她发现自己的手中已满是冷汗。
下次,她一定不能再同意他这么危险的计划。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剑匣。剑匣之中躺着一柄黑鞘黑柄的重剑,她轻抚剑柄,感受着剑身中那道沸腾的剑意与她体内的浩然剑种彼此共鸣。
她拔剑出鞘,炽烈的剑芒闪耀,白昼也无法掩其辉芒。
这是承剑府的镇府至宝照夜八荒剑。
也是当世之上最强的一柄剑。也是一柄足以斩神诛鬼的利器。
她将剑负于背上,又将弓箭放在剑匣之中,找了个隐蔽之处藏了起来,下山而去。
***
广场之上,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雷云极力让神殿护卫军维持现场的秩序,让大家不要恐慌。
乌夷族从来没有在一年一度的拜火祭中出现这样的变故,人人皆以降神仪式的失败为某种不祥的征兆。
“我们乌夷族完了,三年前死泽出了问题,如今那溪已经不再是宜居之地。如今神降仪式又失败了,说明火神祝融不会再眷顾我们,乌夷族要完了,乌夷族要完了……”
恐慌的声音通过人群不断蔓延,人们跪倒在祝融神像之下,哀哀哭泣。
雷云心中烦闷,以神明之说操弄民众,也必会因此遭到反噬。此时祭神仪式进行到一半,已是骑虎难下。他抬起头,看向广场北边的那一顶神轿。
主要的演员昏迷不醒,这出戏该如何演下去。他已无法决定,只能先去请示神轿之中的华阳真人。
就在此时,他听到云台之上传来另外一个声音。
“乌夷族的族民们,大家不必恐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降仪式,也没有什么火神祝融的神谕。神降仪式根本就是雷云一个骗局,目的就是为了将我们乌夷一族拖入覆灭的深渊。就算失败了,也根本不会给我们乌夷族带来什么厄运……”
雷云抬头一看,只见陆少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云台之上,朝着下方的人群高声呼喊着。
乌夷族民们本来沉浸在恐慌的氛围之中,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一下子炸开了锅。
“你说什么,这是大祭司雷云的骗局,这怎么可能?”很快就有人质疑道。
陆少霖道:“当然是真的。我陆少霖是乌夷族的族长,我为我说的每一个字负责。”青年族长脸色因为病态而显得苍白,身形羸弱,他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雷云一举跃上高高的云台,看向陆少霖,不可置信道:“少霖,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少霖摇摇头,直视着他:“大祭司,你知道,我没疯,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雷云内心泛起一丝恐慌,陆少霖是怎么会这些事情?
他一向身体不好,甚少出门,就算是出去一般也是在他的人的监视之下。而且,他这个族长有名无实,也从来不操心乌夷族的那些庶务。可他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轻声道:“少霖,你身体不好,拜火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看向不远之处的龙石,下令道:“龙石,你快请族长回去休息。”
龙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道:“大祭司,陆少霖是我们乌夷族的族长。龙石认为,拜火祭出了问题,是大祭司的失职,陆族长有权对此提出质疑。”
雷云心中感到有些不对劲,龙石竟然会质疑他的决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转头望向巴朗:“巴朗,陆族长身体不适,你带他回去,请巫医医治。”巴朗是神殿护卫军的三位首领之一,也是他的心腹之一,是一条最为听话的狗,一定不会像龙石一样抗命。
巴朗站在原地,看了看陆少霖,露出茫然的神情:“大祭司,我看陆族长今天面色不错,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陆族长,你病了吗?”
雷云的心沉了下去,他再驽钝也知道眼下不仅陆少霖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最为信重的两名心腹大将也都站在了陆少霖一方。
他看向巴朗和龙石的后方,那里有另外的两支神殿护卫军,但他们都被巴朗和龙石的人远远挤在后面,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骚动。
显然,陆少霖今日早有准备。是他一直被陆少霖那总是病得快要死了的身体所蒙蔽,从来没有怀疑过陆少霖会在今日这个关键的时候给予他致命一击。
雷云很快镇定了下来。
自从三年前的那次拜火祭,他经历牺牲的火刑而不死之后,他就同三百年的那位陆家先祖一样,成为乌夷一族当之不愧的神选之人。
乌夷族的族人们就如同信仰火神一样信仰着他,陆少霖虽然是陆家人,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傀儡而已。
雷云面向下方的无数族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手中还有最关键的筹码,那就是乌夷族的民众们。他们世代信奉神明,一直相信他这个大祭司,而不是陆少霖。
他高声喝道:“今天的拜火祭上发生了变故,这是任何人都希望看到的事情。火神的眷属遇刺,火神必会庇佑他重新醒来。族人们,陆少霖从不信仰火神祝融,从小到大,从来不参加拜火祭。三年前,他被兄长下毒,是我日日向火神祝融祈祷,才终于救回了他的命,并且让他成为我们乌夷族的族长,他却我行我素,经常说出亵渎火神的话。今日,你们是愿意相信我,火神的神选之人,还是愿意相信一个渎神者?”
民众们纷纷道:“我们相信大祭司,陆少霖亵渎火神,不配再成为乌夷一族的族长——”
“我们要废除他的族长之位,将他施以火刑,作为亵渎火神的惩罚——”
“神明必将降罚于他……”
人们纷纷将手中的东西,多半是一些祭神剩下的果子和燃烧剩下的木棍,向着云台之上的陆少霖扔了过去。
陆少霖站在云台之上,一动不动,任凭那些破烂的果皮和木棍砸在自己的身上,将他一身白色的狐裘染得漆黑。
在他的目光之中,下方的民众的灵色都是灰蒙蒙的。这些人大抵是善良的,可是他们的认知只限于那溪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以为自己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就是正确的,一辈子随波逐流。若是被恶人所驱使,就是为恶的工具。
那是凡人,也是芸芸众生。
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
他早就知道乌夷族的族民早就因为对火神的信仰而蒙昧,可他到底为他们感到难过,感伤心,感到可悲。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噢,怎么被打哭了啊。这可不行,我可不许有人欺负我唐绯樱的人——”
眼角的泪被女子的柔荑轻轻擦去,这无垠的暗夜亮起一道白色的剑光。
红衣的女子身形如鬼魅,雷云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脖子一凉,只见一柄长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之上。
唐绯樱看向下方的人,笑眯眯地说道:“如今你们乌夷族的大祭司的性命就捏在我的手上,你们若是学不会好好听少霖,哦,不对,是这位陆族长说话,我就一把咔了他的脖子……”
眼见大祭司被人制住,下方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大骂道:“妖女,快放了大祭司,否则,火神必会降罚于你。”
唐绯樱笑吟吟道:“要是你们的火神真的存在的话,早就降下一道天雷劈死我了,可我眼下还活得好好的,说明你们家信仰的火神神力不过如此,想来也没办法庇佑你们,你们还是省省吧——”
骂她的人瞠目结舌,恨不得眼下立刻言出法随,有一道天雷降下劈死眼前的妖女,只是可恨竟是无法应验。
唐绯樱依旧是嬉皮笑脸:“哈哈,我说你们的神灵不怎么灵验吧。我说你们信奉那个什么火神,不如信奉我唐绯樱……”
她指了指广场中央的高大神像,“至少我唐绯樱长得好看,若是雕成石像立在那里,保证赏心悦目……”
“妖女!妖女!你你你你……气死我了……”那位仁兄倒在地上,竟是被气得晕了过去。
闹剧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云台之上的陆少霖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后方,另外两支神殿护卫军这时终于发觉情况不对,正要赶来,却被龙石和巴朗带着人拦在外面。剩下的民众眼见大祭司受制于人,也不敢再向陆少霖扔东西。
陆少霖知道眼下已经是最好的时机,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高声道:“乌夷族的族人们,听我一言。我们乌夷族的源起是南朝时期跟随我陆氏先祖到那溪的十二氏族,因为躲避隋军追杀,所以与信奉火神祝融的土人融合,从此在那溪定居,从此信仰火神。”
“不知大家有想过吗?这世上真的有火神祝融吗?神灵真的庇佑过我们吗?族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们每天的收获来自每日的劳动所得,而非神灵的赐予。”
“我们在每天辛勤劳作之后,在神像下方跪拜祈祷,祈祷亲人健康,祈祷来年获得更好的收成,祈祷安宁而富足的生活。如果神明真的能听到大家的祈愿,那么那溪就应该年年风调雨顺,人人身体健康,家家户户安居乐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圣湖变成死泽,大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贫穷落后。”
有人质疑道:“当初陆氏的先祖便是因为经历火焚而不死,得到了土人的认可,被认为是火神祝融的神使,陆家才能得以统领我们乌夷族,你陆少霖才能因为祖宗的遗泽成为乌夷族的族长。如果还有……”那名族人看向一旁的雷云,“三年前,大祭司雷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成为我们乌夷族的大祭司。如果不是因为火神的神力,又如何解释这一切?”
陆少霖道:“解释这一切并不难,能经历火焚而不死的,不仅仅有我陆家的先祖和大祭司雷云,还有他们——”
陆少霖用手指遥遥一指,指向周围的十二根火刑柱,“这些都是今日向火神祝融献上的牺牲,是大祭司雷云从外面买来的奴隶,他们经历了火焚,全部都没有死。难道,这些奴隶都会是火神的神使吗?”
众人一起看去,那边的火刑柱下方的薪柴已经燃尽,可那些奴隶依然还活着,全都毫发无伤。他们不能说话不能动,只是因为嘴被堵着、身体被缚而已。
乌夷族人从小建立的三观第一次发生了崩塌,人们纷纷嚷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因很简单,因为能使人经历火刑而不死的并不是火神祝融的神力,而是一件特殊的衣服。”陆少霖道:“永陵山中有一种名叫窫窳的异蛇,这种蛇很喜欢火,常常出没在容易引发山火的地方。窫窳的蛇蜕与人服色一模一样,用它制成衣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的先祖昔日为永陵侯,得到用这样的蛇蜕制成的衣服并不难。当年永陵城破,先祖被隋军追杀,为了避免被乱军所伤,便将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所以在土人的火刑下免了一死,也因此成为土人的首领和乌夷族的族长。”
陆氏先祖因为火刑而不死,成为大家的头人,在乌夷族几乎是等同于传奇神话的存在,也是大家信奉火神最早的原因。陆少霖此言,无疑是证明所谓传奇神话不过是一场乌龙而已。
有人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陆少霖道:“我不需要证据。是因为我这些天请人收购大量收购了窫窳的蛇蜕,并用之制成衣服,让这些奴隶都穿上,所以他们才能没有在火刑中身亡。”他转头望向雷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大祭司身上应该也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唐绯樱笑道:“当然有,我今天就让大家开开眼界。”
她左手摸向雷云的后颈处,用力一撕,当场扯下一大片薄如蝉翼的人形皮套下来。她将皮套拿在手里,谑笑道:“大家看到了吧,你们的大祭司之所以能表演火中跳舞,便是因为这玩意。什么见鬼的神谕的都是用来骗你们这群大傻子的……”
人群纷扰起来。
“不,这不可能……”
“大祭司,你给大家解释一下……”
“对,我们不要听你这个妖女的,我要听大祭司的说的。”
唐绯樱哂笑道:“你们还真的蠢得可以。我现在只是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并没有不让他说话。”她转头看向雷云,巧笑倩兮:“大祭司,要不你给大家解释一下你身上这身蛇皮是怎么回事?”
雷云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这时,终于有另外一个质疑者站了出来,说道:“你们说所谓神谕是假的,但在拜火祭的第一天,火神祝融曾经亲自降临。大家都见到了也听到了,你又怎能说这些都是假的?”
陆少霖摇头道:“所谓神降仪式本是雷云的阴谋,是雷云与中原邪宗傀儡宗合谋,其目的不过是想要傀儡宗的尊主窃占火神祝融的神位,让我们乌夷族人从此听从傀儡宗的驱使,成为他永生的容器。”
神轿之内,华阳真人的瞳孔猛地一缩,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陆少霖怎么会知道关于傀儡宗的事?
自方才广场上变乱开始,虽然局面混乱,但是他并不怎么紧张。雷云本来不过是他当初随手救下的一颗棋子,这个棋子既然被揪出来了,那么舍弃了便是。
但是,陆少霖提到傀儡宗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他向广场中央看去,这才发现陆少霖身边的那个女子似乎有些眼熟,从前似乎出现在李璧月的身边。
如果承剑府的人出现在这里,李璧月还会远吗?
他感觉有些不妙,如今情况不同于鹤鸣山庄。如果今日拜火祭上的意外是因为承剑府,如今敌众我寡,还是先撤为妙。
他正想拉开轿门开溜,可才拉开一条细缝,一柄暗金色的长剑已刺了进来。
轿厢外传来李璧月裁冰切雪的清冷嗓音:“华阳真人,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