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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鹦鹉


    李璧月看向店小二:“小二,这本《南华经》是哪里来的?”


    店小二看了她手中书册,“咿呀”一声,“这本书想必是前几日住在这间房里的道长落下的,不知客人能不能将它还给我。等到那位道长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回来小店索要,我们也好还给人家。”


    李璧月:“道长?”


    店小二道:“是哩。这间上房的上一位客人是一位道长……他是三天前到了我们春来客栈,住了一晚便匆匆离去。”


    李璧月:“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店小二道:“我们春来客栈每天人来人往,那会知道每一个客人的去处。怎么,客人你认识那位道长?”


    李璧月摇了摇头,将书递了过去,“不认识,我只是随便问一下。既然是客人丢的东西,店家就收起来吧。”


    店小二接了书,作揖道:“多谢多谢。”店小二收拾妥当之后,告辞离开。


    李璧月推开窗户,从二楼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看到不远之处的官道。她心下嘀咕,那本《南华经》真的是玉无瑑留下的吗?他竟然在她之前到了西南。


    她又想起那晚在东宫太子李澈所言,在西南一带,发现了傀儡宗的行迹。


    玉无瑑出现在西南,是追踪傀儡宗的消息,还是他也已经成了傀儡宗的一员?


    如果在西南再遇,他们之间是敌是友?


    ……


    她想着这些事,一晚上睡得不踏实。


    万籁俱静,不知何处响起一道轻微的窣响,似乎像是惊鸟的啼叫声。


    睡在房梁上的松鼠小白忽地扒拉开窗户,飞了出去。


    李璧月睁开了眼睛,披衣下了床。


    平日夜间,小白偶尔也会出去活动一下,李璧月也太管它。只是今日那差点成为盘中餐的鹦鹉,为了避免小白闯祸,李璧月还是决定出门看一下。


    她跃出窗户,只见一轮明月凄冷悬于高天。山旅野店寂无人声,松鼠小白也不见踪影。


    忽地,她听到客栈的西北方向传来一道鸟啼之声,接着好像是窸窸窣窣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璧月靠近一看,那边原是客栈的柴房,堆积起来的木柴占了大约一半的空间,另外一半的空地上放着两个大大的笼子,隔着门缝看到笼子里装的似乎是人。


    李璧月想起白天蛇眼刘三后面两辆马车装载的似乎就是这两个笼子。掌柜曾经说起蛇眼刘三做的是奴隶贩卖的生意,在西南道上南北通吃,这笼子里想必便是他此行贩卖的奴隶了,只不知要贩卖往何方。


    本朝奴隶买卖并不违法,李璧月也不打算管这事,正要离开时,发现柴房内有道黑影动了一下。原是那客栈的店小二阿东,他拿着柳筐,似乎在分发什么东西。


    不知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奴隶是晚上睡死过去了,还是饿了一天饿晕了,一动不动。


    店小二发完了东西,提着柳筐向门口走来,一边走,一边说道:


    “倩倩夫人真是心善,这大晚上还让我给这些奴隶发馒头……”


    “想不到蛇眼刘三竟然还能娶到这般倩倩夫人如花似玉的老婆,我呸——”


    “倩倩夫人真是太美了,要是我什么时候能摸一摸她像羊奶一样嫩白的手,该多好啊……”


    “听说倩倩夫人原来也是奴隶,是蛇眼刘三买来的。刘三白天说要把倩倩夫人卖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我就卖了家里的老房子,再找掌柜的借一点钱,嘿嘿……”


    ……


    想不到这店小二外表看起来老实巴交,内心竟然肖想着刘三的爱妾。


    李璧月无意听这些隐私之事,见店小二就要到门口,她便悄悄避开。忽地,那只走失的松鼠小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向店小二怀中扑去。


    李璧月眼疾手快,一把将松鼠的大尾巴提溜起来。但那店小二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胸口,可是松鼠小白似乎并不罢休,又往他胸口扑去,可惜被李璧月死死抓住,塞进袖子里藏了起来。


    李璧月不好意思致歉道:“抱歉,我养的这只宠物顽皮,冲撞了——”


    店小二站起来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双手仍然紧紧捂住胸口。李璧月心中一动,问道:“你胸前藏着什么?”


    那店小二吓了一跳,半晌,畏畏缩缩地从胸前摸出一张女子用的白色巾帕来。巾帕一角绣着红色梅花,李璧月曾经见过这张巾帕,那是蛇眼刘三的爱妾倩倩夫人的随身之物。不知是这店小二觊觎倩倩夫人的美色,竟然偷了人家的随身之物,还是这小二与那爱妾本有私情。


    店小二见李璧月眼神不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也不说话。


    李璧月想了想,她只是不小心撞破别人的隐私,此事和她毫无干系,也就离开了,带着松鼠小白回去睡觉。


    一宿无话。


    第二日早起时,天气不错。李璧月一行人在客栈用了早餐。


    正要收拾行李启程,松鼠小白叼着一只绿色的鹦鹉走了进来,扔在窗台上,它似乎仍然想像昨日一样逗弄鹦鹉玩耍,可这鹦鹉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李璧月微微一惊,这鹦鹉正是刘三的爱妾倩倩夫人所饲养的那一只。她上前一看,那鹦鹉尸体僵硬,显然已死了许久了。


    松鼠小白用爪子扒拉着鹦鹉的尸体,确认它不会再醒过来之后,那双莹亮的眼睛露出悲伤的泪水,呜咽了两声,似乎很舍不得这个玩伴。


    这时,前堂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夹杂着嚎哭嘶喊之声,不知发生何事。李璧月顺手将鹦鹉的尸体用手帕裹起来,又提溜起松鼠,向楼下而去。


    楼下,昨日那个凶恶蛮横的奴隶贩子蛇眼刘三大声嚷嚷道:“祁掌柜,我蛇眼刘三在道上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你竟敢让人平白偷走我的货物,今日若不是赶紧将人叫出来,老子就要拆了你这客栈当柴烧,以后你也休想在这西南道上做生意……”


    客栈掌柜与之理论道:“刘爷,这账不是这么算。小店早就说过,这人不能放在柴房,若是走失了,小店是概不负责……而且本店的店小二昨夜也失踪了,迄今也没找着人哩。”


    刘三脸上肌肉一横,道:“那些奴隶只是老子此行要卖到那溪去的货物,又怎么能当成人看待。而且,倩倩说了,昨夜是她吩咐店小二给那些奴隶喂几个馒头,免得饿死了就卖不出价钱了。今日你们家店小二就和那个走脱的奴隶一起失踪。分明是他家小二手脚不干净,又知道如今乌夷族的拜火节将近,现在将奴隶运过去贩卖,都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动了歪心思!不管怎么说,货物都是在你店里丢的,你们春来客栈必须赔偿我的损失——”


    客栈掌柜看着刘三凶狠的模样,谅是不会善罢甘休,气势已矮了半截,怯弱问道:“摊上这事,算是小店倒霉。刘爷要赔多少?”


    刘三伸出五个手指头。


    掌柜颤颤巍巍问道:“五十两银子?”


    刘三喝道:“五百两!”


    掌柜道:“刘爷这是狮子大开口,如今西南地界,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青壮年的奴隶。刘爷这次那批货,一个个都面黄肌瘦,五两都不值,刘爷开口就是五百两,这是不想善了这事了……”


    刘三冷笑道:“你懂什么?乌夷族拜火祭的人牲,本来就是买来当干柴烧,越是干瘦,越是能卖个好价钱。这批货物,我可精心养了好些时候,五百两是一文钱也不能少。”


    掌柜哭丧着脸道:“刘爷就是将我这春来客栈卖了,它也值不了五百两银子啊……”


    刘三道:“拿不出钱来,倒也好办。你不是有个儿子嘛,只要用你的宝贝儿子抵了我那丢失的奴隶,此事便既往不咎,来人,将祁掌柜的儿子抓出来,装入笼子中带走——”


    他一声令下,已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冲入客栈内堂,从里面抓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就要塞入那铁笼子中。


    少年拼命反抗,用手把住铁笼子的大门,大声呼救道:“阿爹,救我,我不想死!阿爹,救我!”


    客栈掌柜心如刀割,在蛇眼刘三面前跪倒,哭嚎着道:“求求刘爷放过我儿子吧!这乌夷族的人牲可都是要被当成干柴活活烧死的啊!我愿意将这客栈送给刘爷,求刘爷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刘三一脚将他踢开,冷声道:“要么赔五百两银子,要么用你儿子抵偿我的损失。两条路,祁掌柜可以任选一条!”


    掌柜泪如雨下,跪爬着向前抱住刘三的大腿,求恳道:“刘爷,这奴隶走失真的不关小店的事啊……”


    他求了半天,可蛇眼刘三丝毫不为所动。祁掌柜忽地瞥到了现在一旁的唐绯樱。


    昨日,蛇眼刘三要求换上房,可是被唐绯樱带到河边晃了一圈之后,回来闭口不提换房的事,灰溜溜地自己去了普通的厢房。


    他虽然不知道唐绯樱一行人是什么来头,但是显然唐绯樱是连蛇眼刘三都会恐惧退让的人物。


    他直接扑到唐绯樱面前,跪倒哭道:“求求女侠,帮小人主持公道。小人真的没有让人放走他的奴隶。就连本店那小二走失到哪里,小人还不知道呢……”


    唐绯樱这辈子头一次被人称作女侠,忍不住看向李璧月。


    这蛇眼刘三野蛮无人性,欺软怕硬,她最讨厌这种人。若是平日,她撞上这事,少不得要顺手管管。但是承剑府此行负有重要任务,当然是少节外生枝为好。


    李璧月眸色幽冷,抬头望向蛇眼刘三:“你说是这春来客栈的店小二放走了你的奴隶?”


    蛇眼刘三一触到李璧月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心里立刻怯了三分,嘴上却不甘示弱道:“难道我还冤枉他了不成。今早起来,那笼子里的奴隶少了一人,店小二也一起失踪,便是实证,难道我还能诬赖了他不成。”


    李璧月点了点头,道:“阁下确实没有诬赖他。”她将松鼠小白从肩上捉到手中,轻抚它后背上光洁的皮毛,道:“昨夜三更时分,我养的这只松鼠顽皮,偷跑出房间,我出去找松鼠的时候确实看到店小二出现在放置奴隶笼子的房间,还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若说店小二放走了阁下贩卖的奴隶,确实有可能。”


    刘三本以为李璧月要找茬回护祁掌柜,谁知李璧月竟然站出来帮忙指认店小二,更加神气起来,向祁掌柜道:“听到了没有,便是你家小二偷了我的货物,这位女郎就是人证。”


    他又向那几名手下呵斥道:“蠢货,连个小毛孩都降不住,先拿绳子将那个小崽子绑起来,再塞进笼子里,抵那个走失的奴隶。”


    一名汉子听令,就要去找绳子,李璧月上前一步,说道:“且慢——”


    刘三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我昨日还偷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事,说起来与阁下身边的那位倩倩夫人有关。”


    刘三眼一瞪:“你说什么?”


    李璧月道:“那店小觊觎倩倩夫人的美色,拐带倩倩夫人私奔,可惜没有银两。他拐带奴隶说不定就是想趁机卖个好价钱。阁下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倩倩夫人或许和那个店小二早有私情吗?”


    “贱妇,早知道你是个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的——”刘三回头,一巴掌抽在他身边那位倩倩夫人的脸上,倩倩白皙的脸庞上登时印上硕大的巴掌印。


    她跪在地上,嚎哭道:“爷,我和那个店小二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冤枉我……”她就要用手去指李璧月,可是眼神触到李璧月的目光就哆嗦了一下,将手缩了回来,嘤嘤哭泣:“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


    唐绯樱不解地看向李璧月。


    府主不替可怜的客栈掌柜主持公道就算了,还平白无故攀扯店小二与倩倩夫人有奸情,这可一点不像李璧月的作风。


    第122章 答案


    李璧月看向跪在地上的娇滴滴的女郎,道:“夫人说我冤枉你?”


    倩倩夫人拼命点头。


    李璧月道:“那好,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倩倩夫人看向一旁的蛇眼刘三,畏畏缩缩地开口:“爷……”


    刘三此时一心只想搞清楚倩倩夫人与店小二的奸情,斥道:“你看我干什么,她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


    李璧月问道:“第一个问题,昨天晚饭之后,你是不是见过店小二?”


    倩倩夫人稍稍犹豫,还是点了点头,道:“奴家确实是见过他。昨天因为鹦鹉的事,刘爷生气,将饭桌给掀了,到二更的时候,刘爷醒了睡不着。所以奴家让店家送了十个馒头上来。”


    李璧月:“送馒头的便是店小二阿东?”


    倩倩夫人:“是。”


    李璧月:“为什么是送十个馒头?”


    倩倩夫人道:“刘爷饭量大,一顿就是吃这么多。”


    李璧月道:“那刘爷最后将馒头吃完了吗?”


    倩倩夫人道:“没有,刘爷吃了一个馒头就睡下了。我饭量小,只吃了小半个,我看那馒头剩了可惜,便叫店小二将馒头拿出去赏给关在柴房的奴隶。这批奴隶是爷要卖到那溪的,若是饿死了就不值钱了。”


    李璧月看向蛇眼刘三,问道:“夫人所言是否属实?”


    刘三不知李璧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点头道:“基本属实,不知为何,我昨晚困倦得很。只吃了一个馒头,就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确实听到这贱奴叫了店小二过来,让他将剩下的馒头分发给柴房中的那些奴隶。”


    倩倩夫人抹泪道:“刘爷明鉴,那店小二取了馒头就下楼了,奴家与他并无勾搭牵扯,私奔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李璧月问道:“那不知夫人手中那块绣着红梅花的帕子何在?我昨日在店小二手中看到了夫人你那张帕子,他说是夫人你送给他的?”


    “胡说,我怎么可能将帕子送给他……”倩倩夫人急忙去找那张巾帕,可是到处翻遍了也没有找到,眼看蛇眼刘三脸色铁青,抽哒哒道:“爷,想必是那店小二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东西……奴家和他当真没有半点私情,爷一定要相信我……”


    蛇眼刘三脸上将信将疑。


    这时李璧月又道:“刘爷两只大铁笼里的奴隶加起来一共十几人,却只单单走失了一个奴隶。昨晚发生了什么,想必这剩下的奴隶不会毫不知情,只要让我一问,自然真相大白。”


    刘三道:“你当老子没问过吗?这些奴隶昨夜都睡死了,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李璧月淡然道:“有时候,真相不是靠问出来的。刘爷若是相信我,便一定可以得到确切的答案。”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得了头上绿油油的帽子。


    刘三此时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倩倩夫人与那店小二之间到底有没有奸情。他点了点头,道:“将那些奴隶带上来。”


    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奴隶被押着跪了一排。


    李璧月问道:“昨晚,客栈的店小二是不是给你们送过一次饭食。”


    一名奴隶道:“半夜的时候,确实有人送过一次馒头,我吃了馒头之后,困得眼皮也睁不开,后来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剩下的奴隶纷纷点头。李璧月问过一圈,这些奴隶吃过馒头之后,都很快就睡过去了,不过,半梦半醒之间,他们确实听到店小二觊觎倩倩夫人的美貌,说要攒钱从蛇眼刘三手中将倩倩夫人手中买回来这一番话。


    李璧月沉吟少顷,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店小二送馒头时是什么时辰?”


    奴隶们皆摇了摇头,道:“我们这一路上都被关在笼子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只知道天亮了是白天,天黑了是晚上,时辰一概不知。”


    李璧月想了想,问道:“昨晚天气不错,天上有一轮明月。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月亮在什么位置?”


    奴隶们道:“这倒是有些印象,当时月亮正好悬在门前那棵大树的树梢之上。”


    “确定是树梢之上?”


    奴隶们确定地点了点头。李璧月见所有的奴隶都一致认为当时月亮是在树梢之上,她走进柴房,从奴隶昨晚所在的位置向屋外看去。


    客栈外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李璧月说的是要帮蛇眼刘三调查倩倩夫人与店小二是否有奸情,可这和月亮的位置在哪又有什么关系?


    蛇眼刘三也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你不是说会给我确切的答案吗?答案究竟是什么?”


    李璧月微微一笑:“恭喜,真相对刘爷来说或许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你的爱妾和客栈的店小二并没有私情,那张巾帕应该是倩倩夫人自己不小心遗失了。”


    倩倩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是,是,那帕子应该是我不小心遗失了,被店小二捡到了。”


    李璧月话锋一转:“但是另外一个消息对刘爷来说就不那么好了。放走铁笼中的奴隶的并非是客栈的店小二,而是刘爷你的枕边人,也就是倩倩夫人。”


    此言一出,场上人人一惊。


    刘三脸上神情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倩倩夫人先是一怔,很快又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冤枉,我昨晚一直陪在刘爷身边,爷可以作证的……我根本不可能去柴房放走那个奴隶……”


    蛇眼刘三亦道:“这贱婢昨晚确实一直在我身边,应该根本不可能下楼。”


    “是吗?只怕刘爷根本就不了解你身边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说不定她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弱不禁风。”


    蛇眼刘三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好整以暇道:“这就要从昨天晚上店小二送到你们房间的那十个馒头说起了。”


    蛇眼刘三疑惑道:“馒头?”


    李璧月道:“我想,倩倩夫人身为刘爷你的侍妾,这馒头昨天应该是经她之手送到你的手上,对吗?”


    蛇眼刘三点了点头。


    李璧月道:“刘爷你吃了馒头,很快就睡了过去。你平日的饭量是十个馒头,昨晚只吃了一个馒头就陷入沉睡。同样,吃了馒头就睡着了的还有被关在柴房中的十几个奴隶。我刚才详细问过,十几个奴隶,每人都是吃了半个馒头,很快就睡着了。难道刘爷不觉得此事有些奇怪吗?”


    蛇眼刘三也不是傻子,很快自己得出结论:“你是说这馒头中被人下了迷药。”


    李璧月点了点头,道:“可是有一个人同样吃了馒头,却没有睡过去,反而有能力叫了店小二过来,让他将馒头送到柴房,让这些奴隶分食。”


    “贱婢,你竟敢给老子下药,老子早就知道你心怀鬼胎——”蛇眼刘三的目光落在倩倩夫人身上,扬起巴掌又欲拍下,却被李璧月挡住他的手腕,道:“等等,在我问完话之前不可动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严,蛇眼刘三不自觉退开半步。


    倩倩夫人见李璧月帮她挡住蛇眼刘三一掌,壮着胆子道:“奴家怎么会给爷下迷药,不,那馒头是店小二下的,他早就刘爷贩卖的奴隶动了心思,所以在馒头中下了药,就是想迷倒奴家和刘爷,半夜三更正好动手拐了奴隶逃走……奴家因为饭量小,那馒头只咬了几口,所以才没有被迷倒。”


    李璧月脸上笑意愈浓。


    “夫人的意思是你对昨夜奴隶走失之事毫不知情?”


    倩倩夫人道:“奴家确实毫不知情。”


    李璧月问道:“那不知夫人你身边那只会说话的鹦鹉如今在哪里呢?”


    “蓝蓝今天早上被……”倩倩夫人眼神犹疑,想看李璧月,最终又不敢,只垂下眼眸,说道:“被女侠你所养的那只松鼠叼走了……”


    李璧月玩味地看着她,道:“那鹦鹉是夫人你的爱宠,既然你见到我的松鼠叼走,为什么不找我索要呢?”李璧月打开那包裹着鹦鹉尸体的帕子,扔到倩倩夫人脚下,道:“说不定夫人早一点来找我,你的鹦鹉就不会被松鼠给咬死了。”


    “因为……因为……”倩倩夫人吞吞吐吐,竟是答不出来,脖颈间冷汗淋漓而下。


    李璧月道:“夫人既然答不出,我就替夫人回答吧。因为这只鹦鹉根本不是被松鼠叼走的,而是被夫人你杀死之后,将之喂食给我的松鼠。”


    倩倩夫人浑身颤抖,“你说什么,这只鹦鹉跟了奴家多年,奴家对之爱若性命,又怎么可能杀了它呢?”


    “你确实不想杀它,可惜昨晚你的计划不小心出了差错。这只鹦鹉被你不小心活活闷死了。”


    倩倩夫人的眼神茫然无措,看起来很是无辜,“奴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夫人坚决不肯承认,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昨天晚上,在蛇眼刘三睡下之后,客栈的店小二确实到了你和刘三的房间,你让他将刘三的吃剩下的几个馒头拿到楼下柴房,分给那些奴隶。理由嘛,并非你所言的怕那些奴隶饿死,而是你本来就有心用迷药迷倒那些奴隶,进行你的下一步计划。”


    “店小二不知道馒头有毒,他按照你的要求将馒头分给这些奴隶们,这些奴隶都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吃了掺了迷药的馒头很快就昏睡了过去。按照常理来说,店小二这个时候应该会去睡觉,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觊觎夫人的美貌,又见蛇眼刘三睡着了,所以回到楼上房间向你复命,我说得对吗?”


    倩倩夫人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喃喃道:“没有这回事,我根本没见过那店小二。”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想店小二并没有失踪,他在上楼之后同样中了你的迷药,之后应该被你藏在客栈中的某个地方。”李璧月看了看客栈的房间,沉吟道:“这客栈的楼梯年久失修,走起来声音大,你只是一个女子,如果扛着一个大男人下楼很难不被人发觉,而昨天客栈客满,二楼的房间都住满了,没有隐蔽地方可以让你藏人,最有可能店小二仍然在你的房间。”


    “绯樱——”李璧月喊了一声:“你带人去二楼刘三的房间搜一搜,如果我所料不错,店小二应该就在房间内。”


    唐绯樱领命去了。


    很快,黑骑们抬着衣服被扒得精光,只穿着亵裤的店小二走下楼来。


    唐绯樱道:“姐姐你料事如神,这店小二果然就在刘三和倩倩夫人的床下。”


    蛇眼刘三看着店小二赤裸的身体,听说倩倩夫人还堂而皇之将店小二藏在床下,登时怒不可遏。


    “贱妇,你果然背着老子偷人,看老子不打死你——”


    他又欲动手,再次被李璧月拦下:“你误会了,倩倩夫人虽然扒了店小二的衣服,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璧月重新将目光移转到倩倩夫人身上,道:“我想,我昨天晚上在柴房遇到的人,并不是店小二本人,而是易容成店小二模样,再穿上店小二衣服的倩倩夫人你吧。”


    倩倩夫人脸色苍白。


    这时,她不再像是之间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媚美人,那双眼神怨毒仿若利剑:“你是如何发现的?”


    她实在想不通,昨晚她和李璧月不过一个照面,对方是怎么推断出这么多事情。


    李璧月道:“你在饮食中下了迷药,再伪装成店小二的身份,来到柴房,私自放走了铁笼中的奴隶。第二天早上,蛇眼刘三发现奴隶失踪,客栈掌柜也发现店小二失踪,蛇眼刘三蛮横无理,只会将这件事算在客栈的头上,根本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可惜,你的计划确实不错,却有三个致命破绽。”


    “倩倩夫人喃声道:“三个?”


    “第一个破绽,就是你那只鹦鹉。如你所言,你确实喜欢那只鹦鹉,去哪里都带着它。昨天晚上,你假扮成店小二时,不放心将鹦鹉独自留在房间,就将它揣在怀中。”


    “可是鹦鹉的啼叫声不小心惊动我养的松鼠小白。小白昨日白天和鹦鹉玩得开心,所以它扒开窗户跑了出去,我怕他因此惊扰了夫人你,所以也跟了出去。”


    “这个时候,夫人你恰好假扮成店小二的模样出现在柴房,这个时候你应该是打开笼子,放走了那个失踪的奴隶。你发现外面有人之后,怕被人发现破绽,假装成店小二给奴隶们发馒头。这里便有了第二个破绽——”


    “按照你们的说法,铁笼中的奴隶都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如果真的有人给他们发馒头,他们应该马上起来吃东西。可是我那时看到的情景,铁笼中的奴隶全部都睡着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倩倩夫人沉默不语。


    “东西发完了,按说这个时候店小二该离开了。你见到外面的人还没走。你若是出来,必定会与我撞见。于是你便让你怀中那只会学舌的鹦鹉模仿店小二的声音说了我听到的那番话。那番话应该是店小二上楼之时窃窃私语时,被鹦鹉听到,它原样画葫芦说了出来,确实毫无破绽,连我当时都没有任何怀疑,以为柴房内的人是真正的店小二……”


    李璧月顿了一顿,继续道:“店小二那番话全是他对夫人你的爱慕和肖想,正常人听到这种隐私之事,都会想着尽量避开。我也确实打算避开,可是松鼠嗅觉灵敏,它闻到了夫人你怀中那只鹦鹉的气味,向你的怀中扑去,最后被我阻止。可是你害怕,你怀中的鹦鹉发出叫声,被我发现,这样你的身份就会暴露,所以你死死捂住胸口,不让鹦鹉发出声音,我说的对吗?”


    倩倩夫人仍是一言不发。


    “这反常的动作引起了我的疑心,所以我问你胸前到底藏着什么。你自然不可能将鹦鹉拿出来,而是掏出了你随身携带的那张绣了白梅花的巾帕。有之前鹦鹉学舌那番话的先入为主,我也只会认为店小二和你有私情,两人私相授受。这种事情是你二人私事,我与刘三并无交情,还因为昨日上房的事有些龃龉,你只能赌我不会将此事告知刘三。”


    “可是那只鹦鹉在你怀中被捂的太紧太久,竟然不小心被你活生生闷死了。这只鹦鹉素来与你形影不离,被你伺候得极好,突然死亡必定引人怀疑,好在你知道我养的松鼠对你那只鹦鹉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你早上见过小白之后,就将鹦鹉的尸体扔给它,让它衔回来。若是有人问起,你便可以说鹦鹉是被松鼠给咬死了。”


    李璧月摇了摇头,道:“可惜,你不知道,我养的这只松鼠只吃各种坚果,是不吃小鸟的,它从始至终只将那只鹦鹉当做玩伴和朋友而已。今天早上,它见过鹦鹉死了,非常难过和伤心。”


    李璧月松开手,松鼠小白跳到地上,它呆呆地看着地上鹦鹉的尸体,发出呜咽之声,仿若是为自己死去的朋友哀痛。


    倩倩夫人瘫倒在地上,喃声问道:“那第三个破绽呢?”


    李璧月道:“第三个破绽,就是时间对不上。这些奴隶们说店小二给他们送馒头时月亮升到门口那颗大树的树梢之上,我方才也站在柴房内看过了。我时常在夜里出门,对月亮位置最为敏感,他们所说的时间应该是戌时末、亥时初。可是我在柴房遇到店小二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已是子时。店小二绝不可能一晚上送两次馒头,结合之前的种种线索,不难得出结论。”


    “前后有两人进过柴房,第一次确实是店小二,也确实给奴隶们发了馒头。第二次出现在柴房的是倩倩夫人你,也是你放走了原本关在铁笼中的奴隶,意图嫁祸给店小二。祸水东引,你素来娇柔,看起来弱不禁风。刘三只会找客栈老板生事,一点也不会怀疑道你的头上——”


    客栈之中,人人都不自觉发出赞叹之声。


    不过是一只死去的鹦鹉,李璧月竟然能从中抽丝剥茧、条分缕析探寻出真相,这样的洞察力又怎能不让人佩服。


    倩倩夫人脸色灰败,可出乎意料地她眼眶中并没有一滴眼泪,她站起身的时候,也不像之前表现得弱不禁风,说道:“你说得没错,的确是我在店小二送来的馒头中下了迷药,迷倒了蛇眼刘三和那些奴隶。在店小二上来复命的时候,我给他喝了一杯掺了迷药的水。之后我穿上衣服,又易容假扮成店小二的样子,放走了那名奴隶。”


    客栈祁掌柜道:“为什么?你放走自家的奴隶,反而嫁祸给小店,这这这……小店与你们素无冤仇……”


    “为什么?”倩倩夫人惨淡笑了一声:“因为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名奴隶本是我嫡亲的哥哥,我从小父母双亡,与哥哥相依为命。我那叔父叔母霸占了我父母的田产,却不愿抚养我兄妹长大,一次借口带我们去城里赶集,将我们卖给了人牙子。我因为长得不错,被卖去青楼为妓,与哥哥失散。我在青楼受尽了世间苦楚,后来被蛇眼刘三看上,他买了我,成为他的侍妾。可我没有想到,我哥哥这些年被转卖多次,最后也落到了蛇眼刘三手上,成为他手中的奴隶。”


    唐绯樱不解问道:“你想救你的哥哥,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你既是刘三的夫人,你的哥哥也是他的亲戚,你让刘三放了他便是。”


    倩倩夫人脸上浮起淡淡讥诮:“姑娘说得轻巧,虽然在外面,别人称我一声夫人。可我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清楚得很,刘三素日里对我非打即骂。同我哥哥一样,我也不过是刘三的奴隶。只是我这个奴隶是服侍他供他发泄欲望所用,那些铁笼子里的奴隶是用来卖钱的。如果我惹得他不快,我也一样会被他卖掉。”


    “如果我哥哥只是被转卖为人奴仆,这是我们兄妹命苦,我也不是一定要铤而走险。可是这一批奴隶是要卖给乌夷族人用在拜火祭上的人牲,如果我不救他,他就死定了。兄妹一场,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身受火刑,被活生生被烧死……”


    这是李璧月第二次听到“拜火祭”、“人牲”这两个词,她问道:“拜火祭的人牲是什么,为什么这些奴隶会被活活烧死?”


    不待有人回答,蛇眼刘三上前一步,将瘫倒在地上的倩倩夫人拉了起来,斥骂道:“贱妇,吃里扒外就算了,还在这里丢人现眼。起来,跟我走——”


    他命人将剩下的奴隶们装上车,这说就将倩倩夫人拉了起来,塞进门口马车之中。


    倩倩夫人无法反抗,又或者她已屈从于自己的命运,连一丝挣扎也没有就被扯了马车。


    唐绯樱本就对蛇眼刘三看不过眼,听了倩倩夫人一番自辩,对她生出同情,忍不住道:“等一等——”


    蛇眼刘三睨了她一眼,冷笑道:“这件事情与春来客栈无关,祁掌柜的儿子老子就还给他了。可其他的人,包括倩倩,他们的卖身契可都在我的身上,根据我大唐律法,他们的生死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再横还能横得过大唐律吗?”


    唐绯樱身体一顿,缩回了手。


    这要是她从前,她可管不了什么大唐律不大唐律的,遇到这样的人,当然是二话不说直接揍了。可是如今她是承剑府的獬豸阁主,掌管刑罚,回到承剑府之后也恶补了两个月的大唐律。蛇眼刘三虽然可恨,可他说得没错,按本朝律法,奴隶都是主人的私产,想到怎么处置,都是奴隶主说了算。


    “蛇眼刘三。”李璧月上前一步,看向那边三辆整装待发的马车:“希望阁下从此以后都遵纪守法,不要犯在我手里。”


    蛇眼刘三冷笑一声:“那我们且走着瞧。”


    回到客栈内,唐绯樱仍然有些郁郁不乐,李璧月道:“且先由他去,既然他的目的地是乌夷族那边,多半还会遇到我们的。他这样的刺头,又怎会安分守己,有的是机会收拾他,到时候姐姐一定不拦着你。”


    唐绯樱破颜转笑:“好,我就听姐姐的。”


    客栈的祁掌柜安顿好儿子,走了过来,在两人面前跪下,千恩万谢地道:“多谢两位女侠,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两位的恩情……”


    李璧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道:“报答就免了,我有几个问题,掌柜的照实回答便是。”


    祁掌柜道:“客人请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123章 奴隶


    李璧月问道:“方才蛇眼刘三所说的乌夷的拜火祭和人牲是什么?”


    “原来客人是想打听这事。”祁掌柜,他指了指远方的山山峦,说道:“这边再往西南去,便是乌夷族人的地界。他们原是隋末陈朝与当地山中土人婚配所繁衍出来的一支,虽然语言与中原差不多,但是风俗大不一样。”


    “他们崇拜火神祝融,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就叫做拜火祭。每次拜火祭,都有盛大的仪式,将活人当做祭品烧死献祭给火神,这些被当做祭品的人就叫做‘人牲’,乌夷族人认为这样可以祈福禳灾……”


    唐绯樱听得直嘀咕:“将人活活烧死,这也太残忍了吧——”


    “谁说不是呢?从前乌夷族的人牲都是从他们自己族人中挑选,规模也不大,可是自从新的大祭司上位之后,拜火祭的规模逐年扩大,每年都会购买大批的奴隶用于拜火祭……但是这是人家的风俗,这些被烧死的奴隶也是他们真金白银买的,也没人管这事……”祁掌柜唉叹道:“真是作孽啊……”


    李璧月问道:“这里隶属泸江县管辖,难道你们魏县令不管这事吗?”


    祁掌柜道:“这乌夷族都居住山里,他们人口众多,山民悍匪,又不服教化。历代泸江县的县令都管不了他们,此地地处边陲,朝廷也顾不上这里,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行,其余的只能自安天命了。”


    他看了看李璧月凝重的神色,问道:“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到我们这儿来是有什么事”


    李璧月这一次到西南,为求便宜,并未使用承剑府的名号行事,只是行商装扮,便答道:“是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去泸江县城。不知这边山路如何?现在出发,今晚能到吗?”


    祁掌柜连连摆手道:“原来贵人是要去泸江,那边大路去不得了。上个月泸江大雪,雪崩截断了驿路,约莫一两个月才能修好。现在要去泸江县城,只能走水路。”


    “水路?”


    “是哩。我们泸江得名于从两山中间夹出的泸水,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祁掌柜指了指远处的江面:“从此地溯江而上,绕过五十里外的明月湾,一样可以到泸江县城。只是……”说到这里,祁掌柜有些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唐绯樱道:“可是什么?”


    祁掌柜苦笑道:“明月湾现在如今是乌夷族人的地盘,他们在泸江上设下关卡,得到他们许可的商的船才能经过明月湾。其余的人,若是经过那里,被他们巡逻的哨卡发现,便会沦为俘虏,充作奴隶。”


    唐绯樱拍了拍桌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没有王法。”祁掌柜叹道:“可是乌夷族人势大,族内甲兵足有千人,人人骁勇,对他们大祭司唯命是从。那条水路迂回,若不是驿路截断,本来也什么人走……”


    李璧月问道:“那蛇眼刘三走的是哪条道?”


    “蛇眼刘三这几年往来那溪做奴隶生意,每年拜火祭烧死的奴隶有一大半都是蛇眼刘三卖到乌夷族去的。他自然是乌夷族人认可的商人。他的商船就停在那边岸边,船到了明月湾就会卸货交接给守在那里的乌夷族人。”祁掌柜道:“可惜你们方才得罪了蛇眼刘三,不然说不定可以上他们的船蒙混过关。”


    李璧月摇头:“那也没什么可惜的。”跟刘三那样的人同船,还不如自己另外想办法呢。


    唐绯樱突然道:“姐姐,我倒有个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唐绯樱笑眯眯道:“既然蛇眼刘三能贩卖奴隶,我们也能啊。我们假装成贩卖奴隶的商人,雇一艘船,到了那明月湾再相机行事。至于奴隶嘛……”她目光一转,不怀好意望向身后黑骑的首领夏思槐,微笑道:“就劳烦几位兄弟暂时充数了……”


    夏思槐眼神惊恐,求救地望向李璧月:“不,我们都是大当家您的护卫,不是奴隶,更不能卖……”


    李璧月想了想,觉得唐绯樱这个点子也算不错,只是难免委屈黑骑的兄弟们,便宽慰道:“思槐,只是假扮成奴隶,并不是真的要将你们当做奴隶卖掉。这次任务之后,我给你们额外发一笔精神损失费。”


    李璧月开口,夏思槐知道这事多半是这么定了,苦着脸道:“好吧……”


    唐绯樱哈哈笑了一声,挪愉道:“小思槐,你就认命吧,你看,姐姐也觉得我的主意不错。”


    夏思槐不忿道:“什么小思槐,我比你年龄大……”


    唐绯樱笑道:“是,你比我大,可是这事你最后还是得听我的。”


    “什么听你的,我是给大当家面子……”


    李璧月看他们打打闹闹,撇开目光,望向祁掌柜:“不知掌柜的能否帮我们雇一艘船?”


    ***


    泸江两岸高山连渚,险滩相接,礁石林立,江水亦水深流急。逆流而上,若遇峡谷险峻之处,须船夫下船拉纤而行。


    船上的船夫多为当地山民,得了雇船的东家不菲的赏钱,干活格外卖力气。船行一日一夜之后,江水终于缓了下来,远远见到前方江流拐弯之处冲积出的如同满月的江湾。


    船东孙老大指着江湾上被雾色笼罩的箭楼和屋舍,道:“东家,那边就是明月湾,也是乌夷族人在泸江上的重要哨卡。从明月湾走陆路往西北,便是乌夷族人的大本营那溪,继续逆流而上往西南,便是泸江县城。”


    李璧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前方江面上传来一道喊话声:“哪里来的船?围起来——”


    江上响起鸣镝之声,十几条小舟破开雾色,迅速朝这边的船上驶来,将大船团团围住。每条船上都有四五个精瘦黝黑的男子,或持长刀长枪,或持弹弓、弓箭,虎视眈眈地看着大船。


    最中间的一艘船稍大一些,中间站着一位大约三十来岁的汉子,相貌粗豪,手中钢刀闪闪发亮,约莫是这一群人的首领。


    孙老大朝那人打了手势,高呼道:“龙爷,我们船上是来从北边来的奴隶商人。听说你们族中拜火祭将近,奴隶都能卖上好价钱,所以想做一笔交易——”


    那首领手按兵器,问道:“果真是贩卖奴隶的?”


    孙老大道:“是哩。我也常跑这条路,知道你们的规矩,龙爷若是不信,可以上来检查。”


    孙老大命人放下铁钩和船板,低声向李璧月道:“这位龙爷,便是乌夷族据守明月湾河谷的首领龙石,听说他是乌夷族大祭司雷云的心腹,平常明月湾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他做主。”


    说话间,龙石已经带着一队人马上了大船:“货物在哪?”


    孙老大赔笑道:“在这边哩……”


    他领着龙爷中了甲板后方,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大铁笼子,笼子里横七竖八挤着八九个精壮的汉子,人人衣衫褴褛,不少人身上还有着鞭子抽出来的伤痕,似乎经过不少虐打。


    龙爷问道:“这批货物的东家是谁?”


    唐绯樱笑眯眯上前:“是我。敝姓唐,你可以叫我唐二当家。我们是从扬州唐记商行,一向是做长江上的水运生意。”


    龙爷看了她一眼,“怎么是两位女郎?”


    唐绯樱撩了撩头发丝,更显明艳张扬的气质,“怎么,你们乌夷族做生意还管对方东家是男是女?”


    龙爷绕着铁笼左右环视:“货物是哪里来的?这精壮的身材,倒不像是一般的奴隶。”


    唐绯樱星眸轻眨,轻佻浮笑:“当然不是一般奴隶,这些都是我从前买了床上伺候的,所以专捡精瘦好用买的。”她的眼神扫过眼笼中的奴隶,漫不经心道:“不过这东西,就图个新鲜劲,劲头过了,就没趣了。毕竟是自己用过的东西,不稀得再给别人用。若是发卖到别处,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听说你们这儿的奴隶都是要祭神处死的,正好没有后顾之忧,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她看向龙爷,颇有女东家的气派:“如何,这批货你们收不收?”


    龙爷见唐绯樱身量高挑,衣着贵气,傲气十足而又风情万种,看身份应该是女富商或者行事开放的女贵族。如今大唐民风开放,有钱有势的女子养面首或者侍奴也不稀奇,将自己用过的侍奴发卖掉虽说奇怪,倒也不算出格。


    作为买主,他倒也不关心奴隶是从哪里来的,只要能向大祭司交差就行。


    他点点头道:“这批货物的成色不错,比蛇眼刘三昨晚送来的那批好一些,大祭司应该会满意。不过这货物收不收,我说了不算,还得看族长的意思,你们先靠岸吧——”


    大船在十几艘小船的护卫下靠了岸。


    一下锚,小船上的乌夷族的侍卫们就围了上来,将船上的缆绳和重锚、船桨都被收走,船长孙老大和船工们也都被乌夷族的侍卫们带走。


    唐绯樱停住脚步,挑了挑眉毛,“龙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老规矩,以防有人假冒奴隶商人偷偷通过哨卡,并不是针对你们。”龙爷道:“唐小姐大可放心,这些人我们都会好吃好喝照顾着,只要确认货物没问题,交易完成之后,你们自然可以离开。”


    李璧月看向江湾边上,这里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防卫严密。再加上江滩水流湍急,险滩无数,若无大船和熟悉航道的船老大,很难离开明月湾。她并不怎么担心离开的事,她们此行本为乌夷族的叛乱而来,既然深入虎穴,不如先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跟着龙爷通过靠江的滩涂,前方出现一条小路,小路一路延伸到山上。山林掩映之间,有无数高低错落的小楼,小楼依山势而建,清幽雅致,与江滩边那些粗制的木头房子绝不相同。


    龙爷在最中间的三层竹楼前停下,道:“今日你们运气不错,我们陆族长恰好有事,在明月湾驻留,不然你们恐怕要在明月湾等上两天。”


    他向里面吆喝道:“杜辛,族长可有空吗?有两位贵客贩了拜火祭要用的好货到此。”


    过了一会,一名十四五岁的乌夷族少女从门中探出头,嗓音脆生生的:“族长正在会见泸江县那边来的远客。族长吩咐,让龙爷先去忙,贵客先留下——”


    龙爷望向李璧月两人道:“两位就在这里先等会,等族长得了空自会相见。”


    唐绯樱点头:“龙爷先去忙吧。”


    那位名为彩桃的少女迎了出来:“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两人跟着彩桃进入竹楼,到了位于最东边的厢房,彩桃奉上茶点,轻笑道:“两位请先休息,我们族长正在和来自泸江的大商人会谈,约莫还要小半时辰哩。”


    少女声音柔嫩,态度友善,与方才在江上乌夷族人对外来人满是敌意的态度并不相同。虽说两人身处敌境,也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这里约莫是主人的起居室,一进屋,两人就闻到一阵苦味。


    李璧月眼尖,一眼就看到屋角一侧有一个专用于煎药的炉子,眼下虽熄了火,但炉子上的药盅还冒着热气。想必主人常在此熬药,时间久了,沁得满屋都是清苦的药味。


    第124章 壁画


    李璧月打量屋内,发现与中原之地的陈设也差不多。西北方向摆放着一个书柜,书柜中摆放着《论语》《孟子》《诗经》等儒家经义,靠南窗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摊开着一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金刚经》,主人显然时常翻阅,书角处已经有些磨毛破损。


    佛经旁,有一张宣纸,上面簪花小楷,墨迹未干,现在就在不久之前,此间主人还在临摹这卷经义。


    李璧月心中有些异样。来这里的路上,她听到春来客栈掌柜言及乌夷族以活人祭祀,还时常到泸江地界劫掠生事,以为乌夷族人是野蛮未开化的部族。方才江上,又见乌夷族以武力劫持船只,人人凶神恶煞,已先入为主认为乌夷族长必是野蛮凶恶,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抄写佛经。


    彩桃见她看着书桌出神,“呀”了一声,将经文收起来,道:“这经书是我家公子刚才抄录的,只因刚才来了远客,还没来得及收拾,让贵客见怪了。”


    李璧月道:“你家公子是?”


    彩桃道:“也就是我们乌夷族的族长啦。我是他的侍女,所以一直都称呼他为公子。”


    李璧月微微一愣,“公子”这称呼也与中原人差别不大。


    这时,屋外传来另外一道更稳重些的女声:“彩桃,不用和客人说那么多。公子唤你给客人奉茶——”


    彩桃应了一声:“彩苹姐,我马上就来。”她低了低声音,向李璧月两人道:“彩苹姐总是不喜欢我和客人聊天,嫌我话多……你们在这里先休息,若有事喊一声,我就来……”


    彩桃离开之后,唐绯樱道:“小和尚从泸江传来的信中说乌夷族有叛乱的苗头,这会乌夷族的族长却在会见来自泸江的远客,我觉得这事有些反常,我悄悄摸过去看看——”


    她走到窗户跟前,轻轻拉开闸闩,就要跳窗户,李璧月阻止道:“绯樱,我们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如果不小心被发现了,恐怕不好收场。”


    唐绯樱自信一笑,“姐姐你就放一万个心,我在东瀛的时候学过他们的忍术,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迹,保管他们发现不了。”


    她翻出竹窗,影子消失在芜廊之间。


    唐绯樱施展忍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竹楼之外。听到二楼的某处传来说话声,她如同壁虎一样攀在墙壁上,将自己隐藏起来,去看屋内的情景。


    屋内主座上,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男子容貌清雅,着一身浅蓝色衣袍,肤色苍白,仿若山巅皑雪。双目如一汪月泉,宝蓝色串珠制成的发冠缀到前额,在额心垂下月牙形的蓝宝石,充满了异族风情。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眼深邃明亮,剔透得仿佛可以透彻人心。


    唐绯樱心中轻轻噫叹了一声,颇有些心猿意马。她情史丰富,海陵林允以及太原王琼英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都不及眼前这位乌夷族的男子气质独特。


    只是这位美男子似乎有不良之症,彩桃端着两盏热茶扑帘而入,带入堂外的冷风,他登时经受不住,轻轻咳嗽起来。


    彩桃连忙放下茶水,轻轻顺着他的背,道:“哎哟,公子……你怎么又咳嗽了……完了完了,一会彩苹姐姐又得骂我。这倒事小,若是叫大祭司知道,定会说我们没有照顾好公子。唉,大冷天的,公子非要到这明月湾来,这要是生病了可怎生了得……”


    她不顾有客人在场,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男子止了咳,轻轻摆摆手:“彩桃,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彩桃“哦”了一声,退出门外。这次她小心多了,连门都只敢开一条缝隙,生怕冷风再次惊扰到主座上那弱不禁风的男子。


    彩桃离开之后,男子好一会才止了咳,看向对面客座,一开口,声音清悦低柔:“劳驾祁大掌柜亲至,可惜陆少霖身体欠佳,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着宽袍广带的老者,老者鼻直口方,山根高,一举一动儒雅有礼,他拱了拱手,道:“陆族长既然身体抱恙,老朽亲自到那溪拜会便是。劳驾陆族长抱病到明月湾亲迎,祁某心中不安。”


    陆少霖微微欠身:“祭火节将近,祁掌柜愿意在这个时候到乌夷族来商谈议和之事,陆少霖当然应该亲到明月湾相迎。而且比起那溪,明月湾要清净得多。至于我的身体,一年之中,总有几个月是这样,祁掌柜不必放在心中。”


    祁掌柜道:“陆族长在给魏县令的书信中提到,陆族长愿意与中原人议和,只是希望我祁重为代表,这足以代表陆族长对在下的信任和礼遇,祁某自然当仁不让。我琳琅商号在西南一地行商多年,对乌夷族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虽然大祭司雷云对我们中原人颇多仇恨,陆族长你一向是温和派,主张与中原人经商,互通往来,减少杀戮与对抗。”


    他此行是代表魏县令而来,三言两语就将话头拉回正事上来。


    陆少霖道:“祁掌柜可知,你我本素不相识,我为何偏要与你和谈吗?”


    祁重道:“此事祁某也有猜想,因为我琳琅记的生意大些,与乌夷族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陆族长您知道我的名号。”


    陆少霖道:“此为其一。祁掌柜虽然没见过我,但我曾见过你。一个月之前,我曾有事出门,住在春来客栈。当时有奴隶贩子贩了一批奴隶要送到明月湾来。那天,恰好祁掌柜也住在春来客栈,以三倍的价格将这批奴隶买下,并且放了他们自由。您当时还送了那奴隶贩子一本《金刚经》,告诫他若结善因,必有善果。可若结恶因,便生恶果。”


    “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祁重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老朽虽然是一介商人,也颇知佛理。佛语有言,四生六道之中,一切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等,天堂、人间、阿修罗界、畜生、地狱、饿鬼皆有情生命,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1】,你们乌夷族以奴隶为牺牲,老朽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惨事。”


    陆少霖:“祁掌柜虽为商贾,却好善乐施,以慈悲为怀,令人感佩,这也是我今日邀祁掌柜见面的原因。如今祭火节将近,又有奴隶将沦为火刑下的牺牲品,想必祁掌柜也不乐见此事发生,所以陆某希望能求助于祁掌柜。祁掌柜昔日愿意救一人,今日想必也愿意救下更多人。”


    祁重不解道:“陆族长话中之意,也认为祭火节以活人牺牲残忍,不赞同此事,为何陆族长不下令禁绝此俗?”


    “咳,咳……”陆少霖又轻声咳嗽起来,他缓了一回,方道:“我族传统,自古信奉火神祝融,视之为唯一真神,族中大祭司被奉为火神的使者。我虽继承父亲之位,忝为一族之长,但乌夷族内仍以大祭司雷云唯命是从,想要移风易俗又谈何容易?”


    藏身小楼外的唐绯樱心道,原来这位名叫陆少霖的乌夷族长心中倒有几分良知,并不赞成火刑这般残忍的祭神仪式,主张与中原人议和。可惜他虽为族长,在族中说了也并不算,那个叫雷云的大祭司才是老大。


    想想也是,他这说一顿话的功夫都已经咳了三四顿,就是个病秧子,肯定也没什么心力去管乌夷族的事,才致使大权旁落。


    话说回来,陆少霖那病恹恹的样子,一般人这样能自己活着就不错了,还要和大祭司争权夺利,看来这乌夷族的族长活得也挺不容易的,她看向对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和同情。


    予逆^3^


    祁重疑虑道:“可此事若是连族长您都没有办法,祁某一介外人,又如何能帮到族长您呢?”


    陆少霖道:“我也曾读过你们中原的史书,但凡有非常之变革,必有非常之流血……咳咳……”


    那位陆族长的声音可变小了许多,唐绯樱努力去听,却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不知他和那位祁掌柜在秘议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房门从里面打开。陆少霖送那位姓祁的掌柜出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失落,“看来此事求人终究不如反诸求自己……无论如何,仍然感谢祁掌柜今日能亲自到明月湾走一趟……咳咳咳……”


    祁重歉然道:“陆族长所言之事,请恕祁某无能为力……”


    陆少霖摆摆手:“没事,祁掌柜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此事成与不成,祁掌柜都是我陆少霖的朋友……”


    看来,这位祁掌柜和陆少霖的会谈并没有达成什么有效的成果。唐绯樱也不再停留,悄然离开。


    回到房间时,李璧月正站在那座靠近正东那座竹制的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她身姿挺立,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唐绯樱凑了过去,“喂,姐姐,你在这儿罚站呢?这一进明月湾,到处都是竹子,你还没有看够,一块竹墙有什么可以看的?”


    李璧月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竹子。”


    唐绯樱仔细一看,这面墙壁的竹子和其他墙壁用的还真不一样。其他墙壁的竹子都是竹黄色,唯有这面墙壁用的竹子上面有着紫褐色的斑点。


    这也难不倒她,唐绯樱道:“这就是湘妃竹嘛,这个典故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说是久远的时候,舜帝的二个妃子,名叫娥皇女英。舜帝南巡的时候,她们千里寻追舜帝,到君山后,听说舜帝已崩,抱竹痛哭,流泪成血,落在竹子上形成斑点,所以这种竹子又叫湘妃竹。”


    李璧月:“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些竹子上的紫褐色斑点恰好形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壁画,你再仔细看。”


    唐绯樱仔细看去,发现果真如李璧月所言。竹子上的黑色斑点的分布密度与正常的湘妃竹的密度并不相同。似乎有一些地方的紫斑被人为刮去,剩下的部分恰好被分割为六幅壁画。


    唐绯樱一一看了过去。


    第一幅壁画上的位置是在高山险流之间的江滩边,地形与她们之前经过的明月湾非常相似,看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明月湾的故事。壁画上,有一艘船正在沉没,船上的人身着宽大的袍服,有的落水,在他们的后面,有十几艘大船,大船上都是披甲持弓的战士,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向落水的那些人,水中的人们奋力向江滩上游去。


    第二幅画上是在山岭之间,那些着宽袍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他们簇拥着一个戴着王冠的首领下在林间歇息,可是前方出现了一群举着火把的蛮人,这些蛮人戴着翎羽,身着兽皮,手持鱼叉,将这些宽袍人围了起来。


    第三幅画上,这些人宽袍人沦为蛮人的俘虏,被用绳子捆成一串。蛮人们兴高采烈,燃起盛大的篝火,围着篝火跳舞。


    唐绯樱不由得嘀咕道:“不知这些乘船到明月湾的是那些倒霉蛋,才摆脱敌人的追杀,后来又落到这些蛮人的手中……”


    李璧月饶有兴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壁画上讲的很有可能是乌夷族的祖先们的故事,你接着看后面。”


    第四幅画上的画面就比较残忍了。蛮人们堆起无数的柴堆,俘虏们像猪羊一般被架在柴堆上,蛮人们将这些俘虏当成自己的食物,就要分而食之。中间石台上,最大的柴堆已经点燃,那个戴着王冠宽袍人身体被束缚在一个立木上,他脚下燃着熊熊烈火。在立木上方雕刻着一个青面獠牙,长着兽角,手握着火球的凶神。看起来,这群蛮人颇有仪式感,在吃大餐之前就先祭神。这个俘虏的首领,就是蛮人献给神的祭品。


    第五幅画上,柴堆上木柴都已经燃成了灰烬。那个戴着王冠的首领他站在石台的灰烬之上,下方的野蛮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他头上的王冠换成了烈火的图腾。


    第六幅图上,野蛮人在这个首领的带领下冲到了江边,打败了大船上那些披甲持弓的士兵,大船最终离开了明月湾。


    唐绯樱皱眉道:“前面的三幅图好理解,可这后面三幅图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道:“根据情报,乌夷拜火族人的祖先是南朝时期陈朝的贵族,他们被隋军追杀,逃入西南的深山之中,与西南土人结合,吸收了对方崇拜火神的信仰,形成了现在的乌夷族人。”


    “前面几幅画讲的就是他们被隋军追杀,逃到明月湾这个地方上岸,可惜时运不齐,被蛮人俘虏,差点沦为被蛮人烧烤的美食。事情的转机就出现在第五幅图,陈朝人的首领因为身份尊贵,本来是土人用火祭献给他们信奉的火神的祭品。可是此人经历烈火焚烧而不死,我想他应该被这些土人当做火神的使者,顶礼膜拜。”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理解了,陈朝人首领因此成为土人的首领,他带领土人打败了隋军,留在深山之中,成为乌夷族人的祖先。”


    唐绯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这些乌夷族人的祖先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只不过他们好的不学坏的学,都差点被人烧死了,一点也不长记性,不想着废除这种陈规陋习,还传承数百年。”


    “这叫做入乡随俗,而且这种原始崇拜,最适合用来愚化民众,维持统治,又何乐而不为?”李璧月道:“对了,你刚才出去,可探得什么消息?”


    “那可太多了。”唐绯樱眉飞色舞:“原来他们乌夷族的族长与大祭司并不是一条心……两人多少有点互别苗头的意思……”


    她将方才听到的陆少霖与祁重的谈话内容飞快地说了一遍,道:“可惜,最后那一段话我没有听到。不知道这位陆族长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他既然有意与泸江县的使者和谈,或许是我们可以拉拢的对象。”


    李璧月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西南局势两眼一抹黑,倒也不必立刻决断,等先见过那位陆族长再说。”


    两人说话间,那位名为彩桃的少女挑开帘子,声音清脆:“两位贵客,我家公子有请。”


    第125章 生意


    唐绯樱走出房门,只见先前二楼上的那位乌夷族族长陆少霖正站在不远之处。先前他坐着时身材不显,此时站着,倒显得四肢修长、身材挺拔。


    陆少霖率先开口:“听龙石所言,两位是贩卖奴隶来此?”


    唐绯樱很快进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大大咧咧上前:“正是。我也是第一次做奴隶生意,不知道这其中的门路。要不,我们先看看货?”


    那个装着奴隶的大铁笼子就被放在屋外不远之处。


    唐绯樱走了过去,对着里面的“奴隶们”指指点点:“陆族长,您看,我们家的货比别人家不同。这可不是像刘三那种三天不吃饭,饿得没点油水,就算是架在火上烤两下就烧没了的水货。这一个个壮实的,腱子肉比别人多两三斤,最少可以多烧两个时辰。这用来献神,才显得有诚意不是……”


    铁笼之内,假扮奴隶的夏思槐摸了摸自己的腱子肉,感到了深深的恶意。


    唐绯樱那轻蔑又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真的把他们当做货物一般。


    “陆族长,我们也不多要你们钱。你们就按照刘三那批货的价钱收购就行了。我也不图别的,就只想赚个路费回家……”


    陆少霖看了看铁笼子里的那批奴隶,又看了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一言未发的李璧月,忽然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李姑娘才是你们真正的当家人?”


    他倒是眼尖,一眼看出李璧月和唐绯樱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唐绯樱“咦”了一声,她瞪了陆少霖一眼,嘀咕道:“可恶,这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看起来就不像是当家的样子吗?”


    陆少霖眼底浮现笑意:“唐姑娘你开朗健谈,经验老到,显然常年在外行事,足以独当一面。只是从两位出门,这位李姑娘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眼神有若沉渊,却尽量削减自己的存在感,想让我将注意力放在唐姑娘你的身上,想让我认为你是当家之人。可真正的上位者就是慎于言而敏于行,所以我姑且猜测一下。若是错了,两位勿怪。”


    他这番话倒是将两人都夸了一番,不偏不倚,滴水不漏。


    李璧月拱手道:“陆族长能有此见地,也非凡人。”


    “两人既然是来做生意……”陆少霖伸手指了指方才两人出来的厢房,道:“不如我们到里面再谈。”


    客随主便,两人跟着陆少霖再次回到那间满是药味苦香的房间,彩桃又续过一轮茶水,便被陆少霖打发了出去。陆少霖亲自将门窗全部关上,这才回到主座之上,微笑道:“若我所料不错,两位并不是真的奴隶贩子,那铁笼子之内,也并不是真正的奴隶吧——”


    唐绯樱目瞪口呆:“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可恶,一定是夏思槐他们伪装的技术太差了,我就说了,那些伤口应该做得更真实一些……”


    陆少霖:“那倒不是。唐姑娘你说得没错,那些奴隶确实肌肉饱满,腱子肉都比别人多上两三斤,这样的体魄是多年习武而成。还有,他们的手虎口处都生有老茧,那是多年握剑用剑所留下的。而且他们虽然竭力装作奴隶的样子,可是眼神却骗不了人,他们的眼神警惕、审慎甚至十分危险,绝非刘三送来的那些多年为奴,眼神麻木不仁、怯弱、害怕的奴隶,这些人放到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用剑好手。”


    “这样的一批人不管在哪都是一股精锐力量,又有谁会将他们当做奴隶卖掉,而且还是当做火神祭的祭品?”


    陆少霖目光沉静,看向李璧月:“我若猜得没错,两位应该要前往泸江县城。只是因为前一段时间雪崩导致官道断绝,所以想走水路从明月湾绕过去。又因为水路被我们乌夷族封锁,只有贩卖奴隶的船只可以通行,所以就来碰碰运气?”


    他一开口就洞穿了两人的真实意图,李璧月一时愕然,只是陆少霖言谈之间并无敌意,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事情至此,自然是没有隐藏的必要,李璧月点头道:“陆族长果然慧眼如炬,我们确实不是奴隶商人,想借过贵地,前往泸江县城。”


    她虽面色不惊,但已暗中皆备。一旦陆少霖有所异动,两人少不得便要动手。


    陆少霖却并没有为难的意思,“若是如此,此事好说,我稍后吩咐一声,让龙首领将你们的船只放行。”


    唐绯樱与李璧月对视一眼,一时愕然。她们早前在春来客栈听得乌夷一族种种传闻,先前在江上又与乌夷族的守卫们闹得剑拔弩张,没想到见了乌夷族的族长,倒是如此轻易地被放行。


    陆少霖见两人错愕的眼神,轻声一叹:“你们从上游而来,又做此乔装,想必是听说了关于乌夷族种种不好的传闻。我也不想辩解,因为你们所听说的多半是事实。但是不管你们信或不信,乌夷族种种倒行逆施,并非我的本意。我虽为族长,但很多事情并不由我控制。但如今大祭司并不在明月湾,这等小事,我还是可以作主。你们在这里稍侯,我去吩咐一声……”


    她唤了一声,在门外侍立的彩桃进来:“公子,您有何吩咐?”


    陆少霖道:“你去请龙爷过来,就说我有事交代——”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位名为龙石的侍卫首领出现在门外,他促声道:“族长,大祭司知道了您抱病前来明月湾的消息,他也跟了过来。”


    陆少霖微惊:“大祭司人到哪儿了?”


    龙石道:“人马上就到。”


    他拉开窗户,只见北方通往那溪方向的小路上一列骑队由远及近,飞快靠近明月湾。


    陆少霖眼神顿时警觉起来,他看向李璧月,道:“抱歉,本来想让你们离开。但是大祭司突然到了,此事已不能立刻成行。但你们不必担心,陆少霖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们的船上人也不会有任何危险,请两位在明月湾先等待一段时间。”


    他说完之后,看向彩苹,道:“彩苹,将炉子上的药拿过来——”


    彩苹面露犹豫之色,道:“可是,公子……”


    陆少霖道:“别可是了,雷云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彩苹无奈,只好将炉子上煨着的汤药取了过来,陆少霖一饮而尽,将空了的药碗递给彩苹。


    很快陆少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色,但是很快重新变成几近透明的白色。他捂着帕子,比先前更加猛烈的咳嗽起来,手帕之上,很快出现点点猩红。


    李璧月与唐绯樱面目相觑。


    旁人吃药都是治病的,可是这位陆族长吃药,好似病得更加严重。


    陆少霖此刻看着比先前虚弱不少,他看向李璧月两人,道:“一会你们不必说话,一切事情由我安排。”


    事情至此,已是一波三折。


    李璧月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这时她已经不急着走了。


    竹楼上的神秘壁画,这位病重又聪明的乌夷族长,都让她对如今乌夷族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算陆少霖真的能安排她立刻离开,她也不一定愿意走。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乌夷族的大祭司出现在门口。


    李璧月原本以为能够成为一族之大祭司的人物必定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乎她意料的是男人还非常年轻。他看起来只比陆少霖大一些,他着一身黑袍,黑袍的下摆用红色和金色锈出火焰的花纹,这让他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火焰之中。


    他手中握着一根权杖,杖头同样是用红木雕刻的火焰图腾。


    这样的一身装束,让他看起来威严而深沉,比清冷脆弱的陆少霖看起来更像是乌夷族的话事人。


    李璧月还发现了一点点细节。


    虽是早春,山中的积雪并未化尽。这位大祭司的鞋子上沾了雪水,在木地板上踩出两行大小不一的脚印。右脚是半弓形的正常脚印,而左边脚印要小得多。


    这位乌夷族的大祭司应该是一个瘸子,他手握权杖,倒不一定是为了彰显自身作为大祭司的威严,而是他确实需要拐杖辅助行走。


    “见过大祭司——”


    房间内,彩苹、龙石等乌夷族人跪了一地。大祭司向前一步,定定地望向坐在中间主座之上,此刻虚弱不堪,仿佛随时可能断气的乌夷族长陆少霖。


    他的眼神如黑色深渊,就像要将陆少霖吞噬进去一般。


    场间静谧,大祭司之威严,无人敢出一声大气。


    唐绯樱捏了一把汗。


    今日之所见所闻,她在心里已经脑补出了一场权谋宫斗大戏:大祭司是乌夷族威严残酷的暴君,陆少霖虽然是族长,可惜被架空毫无实权。好在这朵小白花身残志坚,想要联合外人,推翻暴君的统治。可惜,就在此时,他的“通敌”行径被暴君抓了个正着。暴君一怒,只怕就要血流成河……


    届时,她唐绯樱作为正义的使者,少不得就要帮助弱小的一方。


    她手已经摸上的袖刀,又瞟了一眼李璧月,思量着一会如果动起手来,该如何将这位大祭司直接拿下。反正是不能让他伤害到陆少霖。


    谁知,她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大祭司在原地只站了片刻,他将手中权杖递给身后的下属。他上前一步,走到距离陆少霖不过一步之远的地方,目光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霖弟,你身体不好,大夫说了你这段时间要好好在那溪中休息,不宜过于操劳。”


    陆少霖靠在椅背之上,低低咳了几声,又强自抑住,断断续续道:“大哥,你知道我的身体是不成了的,如今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能有一日便算一日。只是我不想整天呆在那溪,我想趁我还能出门能走动的时候,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怎么,大哥连这都要管着我吗?”


    雷云摇头道:“怎么会?少霖,你是我的结义兄弟。在我心中,你的分量与我族世代信奉的火神祝融的分量一样重。不管你说什么,我总是会应允你的。只是你该告诉我,让我陪你一起。”


    陆少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笑容:“雷云,你是一族的大祭司,每天那么忙,我又怎么好让你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而且,我只是到明月湾来见两个朋友罢了。”


    他说着便看向李璧月与唐绯樱。


    雷云脸上露出谨慎的表情,道:“朋友?你什么时候会和外族人做朋友?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中原人都不安好心……”


    陆少霖不赞同,道:“朋友贵在相知,我虽今日才与她们认识,却也觉得投缘,便当她们是我朋友了……大哥,你连这不允许吗?”


    雷云道:“我不是不允,而是……”


    他还没说完,陆少霖忽地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声音并不算大,动作也不大,可是那虚弱的姿态却有将心都要咳出来的架势,甚至连手帕也握不住,白色的帕子掉在地上,露出上面的猩红血迹。


    雷云神色大变:“少霖,你又咳血了……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他声音中无比焦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龙石,快去请大夫过来……”


    “是。”龙石领命退了出去。


    一旁,彩苹磕头道:“大祭司,公子身体不好,可受不得一点刺激。您还是顺着他比较好……”


    “好好,少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雷云道:“少霖身体不好,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陆少霖轻轻“嗯”了一声,他顺势站了起来,在雷云的搀扶之下向卧室的方向而去。


    彩苹对彩桃道:“彩桃,你留在这里侍候贵客,我跟过去看看。”说着她急匆匆往雷云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璧月、唐绯樱、彩桃三人。


    唐绯樱眼珠子都瞪直了。


    若非她之前见过陆少霖与祁重的谈话,她可真要以为陆少霖真的是病得马上就要死掉了。


    她从小在扶桑长大,长期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打交道,早锤炼出了一幅从不露怯、收放自如的演技。可是方才见了陆少霖的表演,才知道什么叫做叹为观止。


    诚然,这位乌夷族的陆族长身体不好。


    然而不论是和祁掌柜谈话,还是在李璧月面前,陆少霖表现出来都是超凡的智慧,不俗的手腕以及坚定的意志。


    若非身体不好,他应该也是一位睿智的一族之长,绝非在雷云面前表现得那般脆弱。


    另外一重疑云笼上心头,陆少霖与雷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先前以为陆少霖身为一族之长,应无实权,两人争权夺利,应该是不死不休的死敌。可是方才两人又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糟糕,甚至两人还以义兄弟之称。


    她的疑问李璧月显然也有,后者看向杵在一旁的彩桃:“彩桃,你们家公子和大祭司是什么关系?”


    彩桃道:“就是你们方才看到的这样啊,我们家公子和大祭司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结义兄弟?”


    “是啊,现在公子吃了龙血散,今晚应该少不了折腾,大祭司会请大夫来为他诊病,没时间管你们,我去让人给你们安排晚饭,你们就在这里住一晚吧。你们放心,虽然大祭司敌视中原人,但只要不牵涉到‘祭神’的大事,大祭司都是依着我们家公子的。明天你们就可以离开这儿……”


    大概因为陆少霖说两人是他的朋友,乌夷族人对他们很是礼遇。饭后,彩桃便给他们安排了休息的住处。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早起之时,彩桃又过来敲门:“两位贵客,我们家公子醒了,请两位过去。”


    第126章 挟持


    李璧月和唐绯樱再次在昨天那间会客室见到了陆少霖。


    一晚的休息,他的身体仍然没有恢复,倦淡的面容显出病态的瓷白,低低咳嗽着,对两人道:“陆某身体不好,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海涵。”


    他这般病着,还要撑着身体出来会客,就算是正儿巴经的宾客也不敢抱怨主人招待不周,就别说李璧月两人原只是心怀算计想要从明月湾借道的“不轨”分子。


    李璧月赶紧道:“哪里,陆族长既然身体不适,应该多加休息。”


    陆少霖正要答话,那位名为龙石的首领走了进来,行礼道:“陆族长,大祭司派人过来问他问族长现在身体如何,大祭司说今日蒙齿、鬼兜、三蛟几位部族的首领也到了明月湾,他们与我族原属于同族,同气连枝,是受大祭司之邀请到明月湾参加今年的拜火祭大典。大祭司说您是我们乌夷族的族长,若族长身体尚可,可以见见他们。若是族长身体不佳,由他接待亦可。”


    陆少霖走到窗前,撑起窗户。李璧月向窗外看去,果然看到昨天他们泊船的地方另外多了三艘大船,船上都是身着西南边民一带的服饰,他们昨天见过的大祭司雷云正站在岸边迎接船上的客人。


    李璧月想起明光信中所言,雷云成为乌夷族大祭司之后,自封为苗王,更聚集周围诸苗部落,意图发动叛乱。她心中顿时谨慎起来,看向陆少霖。


    陆少霖关上窗户,对龙石道:“请龙首领转告大祭司,就说我身体不适,这些事务就劳大祭司处理了。”


    “是。”龙石转身离开。


    陆少霖重新看向李璧月二人,轻声道:“陆某要向两位致歉,昨日我本来让龙石放你们离开明月湾。可是大祭司雷云突然来到明月湾,这一切有了变数。他看了你们笼子里的那批奴隶,很是满意,说要买下来,价钱就让唐小姐先前说的数再加两成。”


    “啥?”唐绯樱登时愣住了。


    开什么玩笑?


    那些“奴隶”们可是承剑府的精锐,根本没打算真卖,何况是卖作火刑的人牲。


    偏她昨天还对陆少霖生出一些好感,原来和那什么喜欢用活人祭祀的大祭司一丘之貉。唐绯樱小脑瓜子瞬间开始琢磨自己和李璧月两人单挑了这座明月湾的可行性。


    乌夷族在明月湾精锐众多,就算她和李璧月武功再好,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杀了。何况能够帮她们开船的孙老大一行人还在乌夷族的手上,这投鼠忌器,难免束手束脚。


    投鼠忌器……


    她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来。陆少霖是乌夷族的族长,管这个族长是有名有实还是有名无实,昨天见到的那个大祭司将陆少霖当做易碎的珍宝一样在乎肯定没错了。


    与其自己投鼠忌器,不如让对方投鼠忌器,反正这位陆族长看起来病恹恹的,想必不会武功,拿下他还不是轻轻松松。


    她是个行动派,想到了就开始行动。她身形一闪,已到了陆少霖身后,手中长剑闪电般架在陆少霖脖子上,冷声道:“让你们的人准备船只,将孙老大一行人放回船上,送我们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你……”


    陆少霖始料未及,眼神还有些懵懂。他似乎浑然不知道危险,偏头去看意图挟持他的唐绯樱,有些不解地道:“唐姑娘……你……”


    唐绯樱本是高手,挟持人质这事熟门熟路,力道不轻不重,剑刃的位置也是不远不近,务必保证伤不到人质一根毫毛,又能保证人质跑不掉。


    可没成想这个陆少霖一点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正常人遇到被挟持一定会小心翼翼,生怕挟持的人手一抖,自己的脑袋就分了家。


    他倒好,还有兴趣回头去看挟持他的人,这头一歪,差点就撞上了剑刃,倒搞得唐绯樱吓了一跳,剑刃连忙向后撤。


    挟持人质是一回事,她可并没有打算真让人身手分离。


    她冷声道:“陆族长,你最好是别动——”


    那边两名侍女彩苹彩桃总算反应了过来,惊声叫道:“公子……”


    李璧月不赞许地摇头:“绯樱,把剑放下。”


    唐绯樱:“姐姐,这可是个脱身的大好机会——”


    李璧月还是道:“把剑放下,陆族长还有话没说完。”


    唐绯樱:“好吧。”府主说的话就是真理,她悻悻地收回剑,回到李璧月身边。李璧月上前一步,对陆少霖拱手赔礼道:“抱歉,绯樱性子直,陆族长受惊了……”


    陆少霖倒并没多少受惊的样子,他脸上仍然挂着和善的笑容,道:“没什么,唐姑娘性格率真可爱,陆某并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设身处地,我可能也会选择和唐姑娘一样的做法,毕竟你们孤身入敌境,昨日又见了我和大祭司的关系,并不是你们原先设想的那样敌对,难免怀疑我言不由衷,出尔反尔……”


    他这话意在试探,李璧月却没接这茬,道:“陆族长处变不惊,令人敬佩。”


    陆少霖哈哈一笑:“李姑娘放弃这么好的挟持我离开明月湾的机会,才是真正的处变不惊,不禁让陆某怀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璧月仍然不置可否,淡声道:“我相信陆族长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不知陆族长打算如何履行你的承诺呢?”


    陆少霖摊了摊手:“老实说,我现在确实履行不了原先的承诺。你们应该知道,三日之后,就是我们乌夷族一年一度的祭火节,整个祭火节持续十天,大祭司素来不允许祭火节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几位在这个当口从明月湾前往泸江,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为了避免冲突,陆少霖有两个折中的建议。”


    李璧月:“什么建议?”


    陆少霖:“第一,陆某诚心邀请两位以我朋友和客人的身份,跟我一起前往我们乌夷族的大本营那溪,等拜火祭结束之后。我会履行前约,设法让你们安全离开。”


    李璧月:“第二呢?”


    “第二就是唐姑娘方才用的方法,你们只要挟持我用来威胁大祭司雷云,自然也可以安全离开。”


    陆少霖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不管是作为雷云的义弟还是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还算在大祭司心中有那么一点分量。无论如何雷云都不会让我置身危险之中,你们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应允……”


    他说话的时候恢复了昨日初见的聪明和敏锐,与之前的弱不禁风判若两人。李璧月有些不明白,为何同一个人,能表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特质?


    这个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少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李姑娘会如何抉择呢?”


    李璧月想了想,她的目标本是将西南可能发生的动乱防患于未然。西南的动乱既与乌夷族有关,陆少霖既然邀请她们到那溪参加拜火祭。这深入虎穴的机会,当然是没理由放弃。


    她微笑道:“陆族长以诚待人,我和绯樱当然不愿冒犯挟持您。我们也是第一次到西南,正好可以好好领略这三苗之地游览一番,与中原不同的风土人情,这段时间就叨扰陆族长了。但有一事,外面笼子里的那批奴隶原来都是我家中的伙计,如陆族长所言,我并没有出卖的打算,更不要说作为人牲用于火祭之上。”


    陆少霖了然道:“李姑娘不必担心这事,大祭司事事操劳,近日里又有大事,管不到每一个奴隶头上,而且今年拜火祭所需的人牲数目早就够了。我就说这批奴隶我留下另有他用,大祭司也不会过问。等拜火祭结束时,再让他们与你们一起离开便是。”


    李璧月道:“那便一切听从陆族长的安排。”


    虽不知来由,她隐隐觉得陆少霖对她和唐绯樱抱有某种善意,当然,她对陆少霖本人也非常好奇。


    她此行并没有带太多人手,只在临行前讨了一张太子手令,如果西南局面不可控,可以就近调用附近地方的军队。


    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如果想要和平解决西南的问题,这位表里不一,别有心机的陆少霖或许是关键人物。


    说完正事,陆少霖看向那边药炉上煨着的汤药,对身边的侍女彩苹道:“将今天的药拿过来吧。”


    彩苹眼神挣扎,但是还是不敢违背主人的意思,将炉子上煨着的汤药取了过来,陆少霖闭着眼睛,将汤药饮尽。很快,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又虚弱了几分。


    他对李璧月道:“出发的时间应该是中午。两位可以先休息一下,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安排你们的行程。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李璧月道:“陆族长请便。”


    目送着陆少霖和彩苹离开之后,唐绯樱这才看向李璧月,问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陆少霖的奇怪?”


    李璧月:“嗯?”她走到那边药炉边,用手帕沾了里面剩下的残渣,闻了闻。


    唐绯樱:“他生病了要吃药,可是吃了药之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还有他和那个大祭司的关系也很奇怪,他和大祭司是结义兄弟,可是我之前分明听到他和那位祁掌柜密谋对付大祭司,两人似乎并不是一条心……”


    李璧月道:“我记得你昨天说起他和那位祁重的大当家的谈话,说起三年前祭火节,他的父兄皆一夕暴毙,在那之后,雷云成为乌夷族大祭司?”


    “是有这么回事。”唐绯樱点点道:“姐姐,你说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他和雷云之间产生一些嫌隙,这样我们还是有机会将他争取过来到我们这一边……”


    李璧月叹道:“关于乌夷族,我们现在知道的情况太少……”她捻了捻手帕上凝干的药渣粉末,“这味药方表面上看起来是养气补血之用,可是这里面混了两味有毒之物,一者月白砂,一者是乌鳌,这两味药一者损伤身体,以致呕血,一者会短暂麻痹大脑,造成短暂的昏迷。我想,陆少霖的身体状况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最少他在雷云面前吐血病情加重有一大半是他有意为之……”


    唐绯樱惊讶道:“姐姐的意思是陆少霖是装病?其实他根本没病?”


    “倒也不是装病,就算是一个正常人,经常服用这种慢性毒药,身体也慢慢地垮了。但是他已经是乌夷一族的族长,就算大权旁落,他也完全没必要这样苛待自己……我想他应该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他和雷云的关系也不仅仅是结义兄弟这么简单。”


    李璧月望向门外陆少霖离开的方向,脸上浮现一抹忧虑:“如果是这样,这次的拜火祭会发生什么实难预测……”


    唐绯樱听得有几分明白,道:“那姐姐打算怎么办?”


    李璧月道:“先去那溪,再相机行事吧。”


    ***


    淤泥bobi


    正午时分,一队人马在明月湾浩浩荡荡地集结,沿着两山之间蜿蜒的山道向北方的那溪城而去。


    在最前面的是乌夷族长陆少霖的马车。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午那味药的缘故,陆霖雪服药之后就睡了。雷云命两名侍女贴身照顾,自己则骑着马在旁边护持。


    再之后的几辆马车则是今早大船上下来的尊客,三苗部族的首领和他们的随从们。


    后面的一辆马车则稍微破旧一些,李璧月和唐绯樱上车之时,车上已坐着一位老者。老者年约五十多岁,与他们一样,身着中原人的服饰,看起来儒雅有礼。


    见到两人,老者率先自我介绍道:“在下祁重,乃是泸江商号琳琅记的大掌柜,是陆族长的朋友,受陆族长之邀前到那溪参加拜火祭,与两位恰好同路,幸会幸会。”


    李璧月看向唐绯樱。昨日刚到明月湾之时,彩桃曾说陆少霖正在会见从泸江来的远客,唐绯樱曾施展忍术偷窥,与陆少霖见面的据说便是一位来自泸江的大商人,莫非就是眼前这人。


    唐绯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李璧月心下了然,陆少霖与祁重私下会谈结束之后,祁重本应该离开明月湾回到泸江,但是因为大祭司的突然到来,祁重也没有走成。和她们一样,祁重也被迫以陆少霖的“朋友”留了下来,一起前往那溪做客,大概是因为马车不够,所以三人被安排在同一辆马车中。


    于是她点头道:“幸会,幸会。我们是从扬州来的商人,与陆族长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也是前往那溪做客。”


    两人在祁掌柜的对面坐下。不一会,车队开始向前。李璧月倚靠在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耳朵却将听能放到最大,留意马车外的一切动静,预防一切意外的发生。


    唐绯樱则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人,很快就主动和那位祁大掌柜攀谈起来,顺带打探一点情报。


    “祁掌柜是哪里人氏啊?听口音好像也不是西南一带的人……”


    “在下本是长安人氏,也是这几年才开始在西南一带经商。”


    “长安多好啊,可是我大唐国都,天下间最繁华的城市。祁掌柜不在长安城享受富贵荣华,反而到西南这贫瘠之地来经商,这是为何啊?”


    祁重捋着胡须笑道:“那有什么富贵荣华,我这点身家,在泸江可算得上富甲一方,可若是在长安城就根本不够看。而且野山野水也有好风光,西南贫瘠,也有贫瘠的好处……”


    唐绯樱:“哦?什么好处呢?”


    祁重道:“西南三苗之地,人口众多,山中物产丰富,大异于中原。若是能拓展商道,还是大有可为之处。”


    “祁掌柜果然有远见。”唐绯樱本来有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是吗?我们本来是贩卖奴隶到地。听您这么一说,和这些乌夷人做生意,也是大有可为。我们初来乍到,有些不熟悉规矩的地方,还要请祁掌柜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我们都是中原之人,到了乌夷族的地界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祁重也礼貌客套着、


    ……


    一席话之后,唐绯樱很快就和这位琳琅记的大掌柜熟悉热络起来。


    经过一个下午的行程,黄昏将近之时,李璧月终于从车窗之内看到了那溪的轮廓。


    那溪城是乌夷族人的最大的聚居地,是一座位于群山之间的谷地。一条长溪从峡谷之中穿流而过,无数吊脚竹楼沿着溪水修建。城镇的规模颇大,有着街道,集市,戏台,广场,最中央之处是那溪唯一的石制建筑——乌夷一族的神殿。


    神殿依山而建,大约六层楼那么高,是那溪最高的建筑。神殿之前,有一座高高的祭台,祭台之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神像。那是乌夷族供奉的火神祝融。这位乌夷族的守护神看起来威严肃穆,他低着头,俯瞰着脚下的生灵。他的双手向上托起,在他的手心,燃烧着经年不歇的火焰。他的脚下八个方向,各放置着一个青铜大鼎,鼎中亦有烈焰熊熊燃烧。


    在他的脚下,匍匐着无数的乌夷族人,对着高大的神像顶礼膜拜。


    李璧月一时忘神,这时,她听到旁边的唐绯樱道:“咦,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那溪城有点怪异啊?”


    李璧月:“哪里怪异啊?”


    唐绯樱道:“虽然这个季节天寒,可是我们先前从春来客栈一路到明月湾时,还是有不少秋冬未凋的草木。可是一到那溪地界,倒是各处寸草不生,连一点绿色也没有,到处死气沉沉的,姐姐不觉得奇怪吗?”


    李璧月心中一动,似乎确实如唐绯樱所言,越是靠近那溪,绿色的植被就越是稀少。而眼前的那溪镇,虽然是人群聚集之地,但是满目荒芜,连一棵绿树、一株绿草都没有,好像这片土地是被谁诅咒过一样。


    忽然唐绯樱指了指窗外:“也不对,那溪既然寸草不生,山中怎么会有开得这么好的碧桃花?”


    李璧月顺着唐绯樱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距离神殿背后的悬崖上,不知是谁修建了一间小木屋。木屋一侧生长着一颗碧桃树,眼下春寒料峭,山雪未化的季节,那株桃树却绽放了一树春华,万木从中一点妍红,点染出旖旎春色来。


    第127章 那溪


    车辆进入那溪镇,停在一家竹楼面前。陆少霖身边的那名侍女彩桃到车门之前,道:“这里就是那溪了,几位贵客请下车吧。我家公子命我为几位安排住处……”


    唐绯樱下车,想起之前上车之前,陆少霖状态不好,问道:“你们家公子的身体可好?”


    彩桃一张小脸打结:“不太好,这一路舟车劳顿,公子虽醒了,但是精神不好,彩苹姐姐在照顾她。公子说请两位好好休息,公子身体好些自会再来拜访。”


    她领着三人到了一家名为“四方馆”的竹楼前,道:“我们那溪地方不大,公子说,这几天拜火祭,驿馆那边大祭司安排其他部族的首领住下了。恐怕几位会嫌那边嘈杂吵闹,这间四方馆是个餐馆,是我阿娘开的,平常生意不多,比驿馆那边清净,因此安排几位住在这里。”


    她朝里面吆喝一声,道:“阿娘——”


    四方馆里走出一位年约四十来岁的乌夷族大娘,看到彩桃,满脸笑容道:“桃桃,你不是跟在族长身边伺候吗?怎么今日回家了?”


    彩桃指了指身后,介绍道:“阿娘,这两位是李姑娘和唐姑娘,后面这位是琳琅记的祁掌柜。他们是公子的朋友,要参加我们乌夷族的拜火祭,这一段时日就住在我们四方馆里。公子让我跟阿娘说,让阿娘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贵人。”


    那大娘朝着三人瞅了瞅,奇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标致的人物,还都是些中原人。族长一向足不出户,怎么一出门就认识了这么中原人的朋友?可别是什么坏人吧……”


    “阿娘,公子虽然不太出门,可是见识比整个乌夷族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呢?还能分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彩桃转头望向李璧月一行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娘口无遮拦,不是有心得罪……”


    李璧月心道,原来彩桃的多话和口无遮拦是从这里遗传的。这个彩桃显然是陆少霖的心腹,陆少霖将他们安排在彩桃家中,确实有几分亲近的意思。


    那大娘致歉道:“哎哟哎哟,是我失言了。你们既然是族长的朋友,就是贺五娘的贵客,快请进来,我给你们准备吃食。”


    贺五娘请三人在桌边桌下,这四方馆本来是餐馆,贺五娘手艺不错,很快整治了几道小菜上来,一碗熏肉,一碟酥鱼,一碟猪油炒豆,还有一碗干笋汤。


    这些食物都是些经过熏干、腌制保存,难得贺五娘手艺不错,卖相都还不错。这一路舟车劳顿,李璧月和唐绯樱早就饿了,很快开始大快朵颐。


    那位祁掌柜对眼前美食不感兴趣,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个已经干枯的烧饼,慢慢干嚼起来。


    贺五娘奇道:“祁掌柜,莫非小店的菜式不合胃口?”


    祁掌柜摇头:“非也,只是在下一向茹素,这些菜式都沾了油荤,有些吃不惯。”


    唐绯樱奇道:“吃素?想不到祁掌柜腰缠万贯,却过得如此简朴。”


    祁掌柜道:“在下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所以戒荤腥,出门在外一向都是自带干粮。五娘不必管我,只需给我一盏热水就好。”


    贺五娘亲自倒了一盏热茶过来,晚饭之后,贺五娘便安排三人在后院安歇。这四方馆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地方很大,又很清净。


    这一晚,李璧月睡得不错,第二日一早被前堂传来的争吵声吵醒。


    “贺五娘,今年的祭神税你们四方馆还没有交呢?一共是五钱银子。”


    “五钱银子,怎么突然这么多,往年不都是一两银子吗?”


    “大祭司说了,今年的拜火祭规模不同以往。为了表示对火神祝融的敬意,今年准备的祭典也比往年隆重,就连用于祭祀的奴隶都比往年多一倍,这些都不要花钱的啊!你们四方馆平日里生日不错,每次到要交税的时候就拖拖拉拉,快点交钱——”


    贺五娘道:“我呸,这个雷云原本不过是个私生子。不过是运气好,当上了大祭司就豪横起来。从前老族长陆千江在的时候有过规定,每户每年的祭神税一两银子。我们四方馆每年都是交这个数,多了是一文钱也没有。”


    “来人,将陆五娘抓起来。”


    紧接着是士兵的斥骂声,桌椅倒地的声音,夹杂着贺五娘的叫骂声:“巴朗,你如今是狗仗人势啦。也敢抓我,我陆族长的乳母,我家彩桃是族长身边的人,你们也敢抓我……”


    “什么族长,我们神殿的护军一向只听大祭司的命令。管你是陆族长的什么人,只要不交我们神殿的祭神税,一律都要监禁,直到补上税款为止。”


    听得前面的争吵声音越来越大,李璧月和唐绯樱连忙匆匆起身赶到前堂。只见几名乌夷族的士兵正架着贺五娘向外走,贺五娘双眼抹泪,破口大骂,却是无济于事。


    李璧月和唐绯樱有些愣住了。


    没想到刚到那溪遇到这种事。


    陆少霖安排她们在这四方馆居住,这贺五娘也应该是陆少霖的心腹之人,竟然也说被抓也被抓。看来陆少霖这个族长在乌夷族的地位很是堪忧。


    唐绯樱素来看不惯这种欺压弱小的事,她上前一步道:“你们刚才说这祭神税是多少银子来着?”


    那位名为巴朗的首领趾高气昂道:“按我们乌夷族的规矩,祭神税每人是五两银子,贺五娘和贺彩桃两人一共应该交十两银子。”


    唐绯樱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道:“喏,这是十两银子,你们先将人放了。”


    巴朗觑了唐绯樱两眼,眼睛闪出精光,仿佛看到待宰的肥羊,“你们这又多了两个人,那十两银子可不够,要交二十两。”


    贺五娘惊叫道:“这两位陆族长的贵客,受邀来参加今年的拜火祭,根本不是我们乌夷族的人,怎么也要交税?对客人收税,你们神殿的大祭司还有没有待客之道了。”


    “我们乌夷族的规矩是祭神税见者有份,她们既然来参加拜火祭,当然也要交祭神税。”巴朗冷笑道:“要么你们交二十两,要么你们一起抓起来——”


    这个护军首领蛮横无礼,唐绯樱哪里能忍。更何况这个乌夷族神殿护军的虽然看起来凶恶,真动起手来唐绯樱一个能打一整队,就要动手,却见李璧月朝她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绯樱,再给他十两银子。”


    唐绯樱无奈,只好再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巴朗接了钱,方才满意道:“哼,还算你们识相。我们走——”


    他领了人马,留下满院的狼藉,满意离去。


    贺五娘收了泪,歉然地看着李璧月两人,道:“没想到竟让客人破费,这神殿是一年比一年地不像话了。这钱等彩桃来了,我让她还给你们……”


    李璧月摇头道:“一点银子而已,不算什么,这段时日我们在四方馆吃住,本也该付钱。这祭神税是怎么回事?”


    贺五娘本来爱说笑,又因为李璧月和唐绯樱二人方才帮她解围,说起来这乌夷族的事情来。


    这每年的祭火节,乌夷族都会举办声势浩大的祭祀活动。这祭祀活动总是免不了花钱,按照乌夷族的规矩,这钱都是摊派给各家,一般每户收一钱银子也就够了。


    可是自从三年以前,雷云当上大祭司之后,每年的祭祀活动规模越来越大,摊派的钱也是越来越多,到今年竟然改成按人头收钱,每人五两银子。贺五娘家男人已经去世,经营这家四方馆一年也没多少结余,实在是交不出这份子钱,这才和神殿的护军们起了冲突。


    贺五娘叹了一口气,道:“唉,都是死泽的事情闹的。大祭司说我族祭祀火神之心不诚,火神祝融降罚于我族,所以在我们那溪出现死泽。如今那溪已经不适合我们乌夷族人居住,大祭司说今年祭祀的规模也比从前更大一些,希望火神祝融降下神旨,为乌夷族指明生路。所以这摊派的祭神税也增加不少。可是,死泽泛滥,乌夷族越来越穷困,又哪有钱来交祭神税。”


    李璧月问道:“什么死泽的事情?”


    贺五娘道:“这些本来是我们乌夷族内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是两位既然是陆族长的朋友,想必知道也无妨。”


    贺五娘打开了话匣子,给李璧月一行人说起死泽的事情。


    乌夷族居于群山之间,山谷中间原有一处高山湖,乃群山中的溪流汇聚而成,被称为乌夷族的圣湖。湖边的谷地土地松软,适合种植,湖水也孕养周围的鸟兽虫鱼,为族民提供源源不绝的猎物。乌夷族的祖先们就在高山湖的山脚建立了自己的城镇,也就是如今的那溪。


    可以说正是有圣湖的存在,才有那溪这处适合乌夷族的栖息地。


    可惜自三年前开始,圣湖的水质逐渐恶化。湖水从原来的清可见底逐渐浑浊,湖边也常常见到倒卧的动物尸体。


    一开始,乌夷拜火族人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还以为这些死去的猎物是神明的恩赐。可他们慢慢发现,湖中的鱼虾渐渐都死了,山林中的猎物也日渐减少,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圣湖之水灌溉的土地什么作物都无法成长,越是靠近湖边的肥沃之地越是如此。


    乌夷族赖以生存的圣湖,变成如今人人谈之色变的死泽。


    乌夷族人大为恐慌,认为圣湖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可是三年以来,他们已经无数次祭祀神明,祈求神明帮助他们破除圣湖的诅咒,可是从来没有得到神明的回应。


    到如今,那溪的圣湖周边几乎已经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乌夷族人如今往往需要翻过两座大山,才能获得足以维持生存的食物。偶尔大祭司雷云会带着族民去泸江劫掠,勉强维持生存的样子。


    大祭司雷云说,他聆听到火神的谕示,那溪已经不是乌夷族人适合的栖息地。他要带领乌夷族走出大山,寻找新的领地,所以今年的拜火祭规模更是前所未有,寄望于火神祝融能亲口降下神谕,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李璧月听得心里直嘀咕。


    难怪她这进入那溪,感觉处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树木尽皆枯萎,没有一点绿色。


    难道是因为圣湖变成死泽,乌夷族人生存之地被破坏,所以乌夷一族才会选择向外劫掠扩张。可是这好生生的圣湖,为何突然会如此?她可不信什么受到诅咒的说法。


    而且,雷云寄望于通过拜火祭得到神灵谕示,指引方向的说法也过于离谱。如果乌夷一族祭祀的火神真地有用,不应该早就帮他们净化水源了吗?


    正说话间,琳琅记的祁掌柜走下楼,向门外走去,路过两人招呼道:“唐姑娘,李姑娘。”


    李璧月微微颔首示意,唐绯樱则微笑道:“祁掌柜这么早出门干什么去?”


    祁重道:“祁某是个生意人,每到一地总免不了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什么生意好做。只是在下孤身一人,两位左右也无他事,不知可有兴趣一起去?”


    昨日在马车上,唐绯樱和这位大掌柜相谈甚欢,俨然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这位祁大掌柜既然在西南一带行商,又身负泸江县令魏树的命令与陆少霖秘议和谈之事,对乌夷族的情况想必比她们两人了解得多一些。


    如今两人表面的身份也是从中原来的行商,若是不出去转转反而惹人怀疑。唐绯樱笑眯眯应道:“好啊,有什么发财的生意还望祁掌柜多多提携——”


    那溪大约中原一个中等大小镇子的规模,横竖各三条街。


    昨日两人只在马车上粗粗领略,还没有仔细逛过。今日出门一看,只见左近的商店虽然都开着门,却没有什么货物,零零星星没多少顾客上门,只有几家经营武器和药材的店铺有小二揽客。


    三人绕过一条街,便到了昨日那座矗立着火神像的广场上。这里倒是比别处热闹许多,很多人在广场上摆摊,卖一些自己做的手工艺品。


    祁重刚在一个摊位前驻足,旁边就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客人,求求了,买我吧,我只要五两银子,我给您为奴为婢都可以……”


    祁重将那个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眼,呢喃道:“五两银子?”


    他还没说买或不买,旁边又有五六个孩子扑了过来。


    “客人,买我吧,我只要四两银子……”


    “买我买我,我只要三两银子……”


    “买我,我只要二两五,只要管饭就行。我虽然只有七岁,但是已经能做很多活了——”


    “……”


    李璧月放眼看去,这广场上摆摊的人虽多,却没几人是卖货物的,大多数是大人带着孩子,孩子们身上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价格,标价从二两银子到五两银子不等。


    她心中有些异样,在大唐地界,若逢灾荒之年,也总有些吃不起饭的人鬻儿卖女,可是一般都是父母不忍,儿女啼哭,绝不会这么多人堂而皇之在广场上摆摊卖自己的孩子,这做孩子的还求着客人买了自己的。


    这要是在中原,朝廷就开仓赈济,以免出现流民和乱兵了,绝不会这般平静。


    大约他们几个是生面孔,又衣着光鲜靓丽,看起来就像是有钱的,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嚷嚷着道:“客人,看看我家的孩子,价格便宜,吃得少,能干活……”


    李璧月见势不妙,远远地避开,一回头,祁重和唐绯樱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山珍的摊位,摊主是一个看着和善的老人,走了过去,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广场上这么多卖儿鬻女的?”


    摊主叹了一口气道:“这还不是祭神税闹的,今年神殿收祭神税,按人头每人五两银子。这么大笔的钱谁能交得起,但是不交钱神殿护卫军就要抓人。若是将多余的孩子卖出,不但可以祭神税可以少交一部分,而且得来的钱正好可以用来交税。”


    李璧月一阵无语,问道:“祭神税这么高,逼着大家卖儿鬻女,难道就没有人想着反抗吗?”


    摊主大吃一惊,道:“客人不要乱说话,大祭司所传达的都是火神祝融的旨意。我乌夷一族人人信奉火神祝融,又怎可违背火神的神谕,这是要遭天谴的……再说了,这些人卖儿鬻女来祭祀火神,可是十分光荣的事,将来必得火神庇护,又哪里不幸了……”


    那摊主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她,她还要再问,对方已经别过头不理她了。


    李璧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贫穷不是不幸的根源,愚昧和无知才是。


    这些乌夷族的人显然被所谓的“神”洗脑洗得不轻,竟然认为为了交祭神税而卖儿鬻女是十分荣耀的事,也难怪所谓神殿的大祭司在乌夷族内有如此声望,让本来是一族之长的陆少霖毫无存在感。


    她回头看向祁重和唐绯樱那边。


    祁重是个大善人,从见过这架势,见到这么多因为缺钱卖孩子的人,就要从袖中去掏钱袋。


    李璧月喝止道:“等等,祁大掌柜要买下这些孩子吗?”


    祁重道:“不是买,这些人因为交不起祭神税而卖儿鬻女。孩子们若是被一些无良之人买走,恐怕沦落为奴隶,下场悲惨。所以……”


    李璧月:“所以你打算施舍钱财,帮助他们。”


    祁重点了点头。


    李璧月不赞同地道:“祁掌柜施舍钱财,可以解眼前之急。但是消息传出,只怕明天更多人会闻风而来,祁掌柜又能救多少人。祁掌柜行商多年,应该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何况,我们只是陆族长的客人,还是不要过于张扬的好,不然可能会给陆族长带来麻烦。至于如今那溪的一切,这是陆族长该解决的事,你我又怎可越俎代庖呢?”


    祁重如梦初醒,他们是陆少霖的客人。陆少霖在乌夷族的话语权远不如大祭司雷云,他们若是过于张扬,事情传到大祭司耳中,可能反而让陆少霖难办。


    他连连称谢:“多谢李姑娘提醒。”


    至于李璧月,她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按理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然乌夷族人人以为祭祀火神是最重要的事,陆少霖身为族长,显得过于正常了,反倒与乌夷族格格不入。


    这位试图绕过大祭司与中原和谈的族长,既无权利,也不为民众所拥戴,可说是一无所有。


    正常人的选择处在他的位置,甘心做个傀儡也就算了。毕竟,雷云对他也还不错,他身体不好,看出来年寿不永,雷云不至于太亏待他。


    傻子才会选择与雷云争权夺利。可是,据她所见,陆少霖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她心中更隐隐有一种直觉,或许陆少霖已经识破她的身份,她和唐绯樱之所以会来到那溪,亦是那位族长的有意为之。


    如果是这样,陆少霖接下来应该会主动找她。


    三人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唐绯樱有意将自己扮演的角色贯彻到底,拉着祁掌柜探讨商业经。


    李璧月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忽地她眼睛一瞟,又看到那棵生长在悬崖绝壁之上的桃树。


    按照贺五娘的说法,因为死泽的变故,如今的那溪草木皆死,那棵桃树又为何还活着,而且还在如此寒冷的季节盛放?


    她对唐绯樱道:“你们先逛,我去那边看看。”


    第128章 社戏


    李璧月施展轻功,蹑上绝崖,靠近了悬崖之上的桃树。


    她摘下一枝桃花,馥郁的香味传来,她揉碎花瓣,手中沾了鲜红的汁液。这是一真的碧桃,并非她在长安见过的以丝绸制作的绢花。


    她看向四周,桃树周围留有不少断枝枯根。这里原先也生长着不少植物,眼下只剩下它们死去的“尸体”。


    她蹲下身,看向桃树的根部,这里的泥土似乎比别处更松软些,点染着些许青色的苍苔,在这一片死域中显出一点勃勃生机来。


    忽地,她看到桃树上竟悬着一排玉雕。那玉雕一共八个,呈一幅完整的月相图,与她的那一套月相剑一模一样。


    在中间那一轮满月上,有人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小诗:“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风雪寒。解赠桃花赠不得,唯同明月两相看。”


    那样的字迹她极为熟悉,就在数日之前的春来客栈,她在那本《南华经》上看到过相同的字迹。


    她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眼前是一场幻梦。


    山风吹拂,那些玉雕彼此碰撞,恰如风笛奏响一支乐曲。那曲子她也曾听过,在长安时,她因为长公主之事心力交瘁之时,那一晚,她曾听玉无瑑吹奏过。


    李璧月猛地回头。在那瞬间,她几乎以为只要她回头,那个人就会出现在她眼前。


    可是她的身后什么也没有,唯有山崖高渺,山林静寂。


    李璧月转身走入桃树后面的小木屋,这小木屋极为简陋,除了一个打坐用的蒲团外什么也没有。李璧月却肯定玉无瑑肯定曾经出现在这里。


    三苗之地信奉鬼神,并无僧道,又怎么会有打坐用的蒲团?


    无数疑云涌上心头,玉无瑑怎么会在那溪?


    如今西南局势复杂,他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如今又去了哪里?


    陆少霖身为乌夷族族长,他是否知道内情?


    下午,她并没有等到陆少霖登门拜访,而是等到了夏思槐。


    在春来客栈之时,在唐绯樱的主意下,夏思槐和承剑府的几名府卫假扮成奴隶,被装在笼子里带到了明月湾。


    陆少霖本来说要让他们离开,又因为雷云的到来未能成行。之后,夏思槐等人也以奴隶的身份一起到了那溪,只是李璧月并不知道陆少霖对他们有何安排。


    她回到四方馆时,夏思槐正和唐绯樱挤眉弄眼。


    夏思槐穿着一身乌夷族的服饰,衣服不少蓝色宝石的缀饰,腰间悬着一把金刀。唐绯樱上下打量着他,谑笑道:“行啊,思槐,混得不错啊。这身行头,比我们承剑府的值钱多了。”


    夏思槐挺直腰板,洋洋得意:“我现在可是陆族长的卫队首领,这可都是陆族长的门面。”


    唐绯樱啧了一声:“这还骄傲上了,回头将你留在那溪做女婿好了。我看陆少霖身边那个叫彩桃的侍女长得不错,让他许给你作媳妇。”


    夏思槐摆头:“那可不行,我已经有曼娘了。”


    李璧月问道:“思槐,你们这两天如何?”


    夏思槐见李璧月回来,行礼道:“我们都没什么事。今日是陆族长让我来的,如今我和我们承剑府的几位兄弟都被编作陆族长的卫队。陆族长让我转告府主,说我们这些人跟在您和唐姑娘身边过于惹眼,在那溪这段时日就跟在他身边。我每天早上会过来一趟,府主要是有什么吩咐也可以指使我们去办。”


    李璧月心中思量,陆少霖这般行事,可算滴水不漏。


    她问道:“陆族长那边情况如何?”


    夏思槐摇头道:“陆族长身体不太好,一直卧病不起。今日上午,乌夷族的那位大祭司雷云专门派了巫医去到了他住的小楼,一直到下午才出来,只怕他并不方便亲自理事。”


    李璧月寻思,陆少霖身体不济是事实,卧病不起无法理事却是未必。她又问道:“陆族长是否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


    “陆族长说今日是二月十三日,乌夷族的拜火祭是从后天二月十五的黄昏开始。说我们是远客,这拜火祭也有不少的典仪和活动可以参观游览,陆族长希望我们玩得开心。”


    李璧月:“就这些?”


    夏思槐道:“就这些啊。”


    李璧月微微皱眉,难道她的猜测错误,陆少霖真的只是邀请她们来参加拜火祭,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陆少霖是此间主人,客随主便,那就一切等拜火祭之后再说。


    她对夏思槐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如果有其他的事情,再向我回报。”


    夏思槐告辞离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夏思槐倒是每天抽空来四方馆一趟,据他所言,自回到那溪之后,陆少霖的身体就不太好,大多数时候都卧病在床。雷云为他延请名医,每日探望,可惜陆少霖的病情并没有什么起色,每日让夏思槐传话,说他无法亲自待客,请李璧月等多担待。


    既来之,则安之。李璧月虽有诸多疑惑,还是决定等拜火祭之后再说。


    二月十五日,拜火祭正式开始。


    按照乌夷族的规矩,拜火祭持续整整十天。这十天之内,人们无须劳作,那溪会有各种祭神敬神的庙会、唱戏、游行等诸多活动。虽说人们因为死泽之事人心惶惶,但是这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人们还是暂时放下烦忧,参与到这场盛事中来。


    才到下午,那溪就热闹起来了。所有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手中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喊着口号,跟随着队伍向前,街道上的火光一眼望不到头。


    李璧月和唐绯樱走到楼下,贺五娘手里拿着刚刚点燃的火把,正要出门,看到两人,问道:“你们也要出门参加游行?”


    李璧月微笑道:“好不容易到了贵宝地,当然是要凑这个热闹,不知今晚有什么活动是值得一看的?”


    贺五娘热情介绍道:“今晚是拜火祭的第一天,主要就是火把游行,你们看个热闹也就罢了。我们拜火族人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要参与,向火神祝融祈福,游行的队伍中有各种社戏,客人可以去看个稀奇。游行和社戏结束后,今晚大祭司会亲自主持祭神仪式,听说大祭司说了今晚会有神迹发生。”


    李璧月:“神迹发生?”


    “是啊!”贺五娘神情兴奋中隐隐有一丝不安:“其实我长到这么大,拜火祭也参加过几十次了,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迹,也不知是祸是福……”


    贺五娘说着匆匆离去。


    李璧月看向唐绯樱:“绯樱,你相信今晚会有什么神迹降临吗?”


    唐绯樱眼神比外面的那些乌夷族人更加兴奋:“姐姐,这个拜火祭活动看起来真的很有意思,管它神迹不神迹的,我们先好好玩一晚上再说。他们乌夷族的事情,人家陆少霖当族长的都不担心,你担心有什么用?”


    李璧月哑然失笑,她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她昨天还说祁掌柜管得太多,今日自己不由自主地替别人瞎操心起来。


    “好吧,我们就先看看热闹,可顺便看看陆少霖邀请我们参加拜火祭究竟有什么目的。”


    两人走出四方馆,街道上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擦肩摩踵,她们只能顺着人群的洪流往前。游行的队伍中每隔十丈远便有壮汉们抬着一张戏台,每张戏台上都有人表演歌舞、杂技等节目,热闹非凡。


    忽然,唐绯樱眼睛一亮,指着后面的一个戏台,道:“姐姐,你看那边那个戏台上表演的社戏挺有意思。”


    李璧月驻足望去,唐绯樱所指的那个戏台排在游行队伍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大的一个。整个戏台长约三丈,宽度几乎与街道持平。它并非由壮汉们抬着行走,而是在下方装了十几个轮子,由人在前面拖着移动。


    戏台的尾端是两艘大船,前面一艘船上的人身着布衣,后面一艘船上的人则是身着甲胄的兵士,他们有的人划着船,向着前面一艘船上的人射箭,前面一艘船上的人纷纷中箭倒地不起。


    还剩下的人纷纷抱头鼠窜,到了戏台的中段。


    这时,那些持着弓箭的兵士都不见了,剩下的人簇拥着他们的首领坐在地上休息。只是这个首领与壁画上的不太一样,除了戴着王冠之外,还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这时,戏台最前方的部分,一群举着火把,戴着翎羽,穿着兽皮的人登场,将在地上休息的那些人都围了起来。


    李璧月心中一动,对唐绯樱道:“绯樱,你有没有觉得这情节有些熟悉?”


    唐绯樱看着兴致正高:“嗯?”


    李璧月道:“这戏台上演的故事,我们在明月湾那座竹楼的墙壁上看过。似乎讲的就是乌夷族祖先的故事。”


    “哦。”唐绯樱想起来了,“那后面就是这些人沦为蛮人的俘虏,差点成为蛮人的盘中美餐了……”


    两人跟着人群向前走,戏台上的故事也在继续。后面的情节果然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蛮人们在燃起盛大的篝火,围着篝火跳舞。


    随着篝火燃起,戏台下方游行的队伍也开始载歌载舞,簇拥着戏台向前方移动。


    不一会道路变得宽阔起来,李璧月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离开了先前狭窄的街道,到了那座有着高大的祝融神像的神殿广场前。


    这时,祝融神像周围已经堆起了无数的柴堆,戏台上那些幸存的人们被“蛮人”们用鱼叉举起来,绑在柴堆上,他们拼命挣扎求饶,可是无济于事。


    唐绯樱看到这里有点坐不住了,道:“难道他们要将这些人活活烧死?这也太残忍了——”


    她先前也听说过乌夷族素来有用活人祭祀的传统,可是这事如果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面前,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李璧月轻轻摇头:“别急,先等等看按理来说,这种社戏只是表演。按照那张壁画上的记载,这些人并没有被烧死,而且那个陈朝人的首领经历火刑而不死,最终成为蛮人的首领,也是乌夷族的祖先。这段社戏应该只是乌夷族人演绎他们祖先的故事,不至于出人命。”


    这时,那个戴着王冠的首领也被押到了祝融神像面前,神像面前升起高高的云梯,首领被两名“蛮人”捆缚着,抬上了云梯,云梯一直延伸到祝融神像捧起的手心中。


    “蛮人”将“首领”押解到神像的手心之上,李璧月这才注意到,此时神像的手心中也已经堆了高高的柴垛,中间矗着一根立木,“首领”被绑缚在立木上,“蛮人”点了火,柴堆很快开始燃烧起来,那两名蛮人从云梯上爬了下来,很快有人上前,将云梯收了起来。


    神像的手心,浓烟升起,很快燃起熊熊烈焰,唐绯樱脸色苍白,看向李璧月,眼神满是震惊。


    她虽然一个字没说,李璧月也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这真的是演戏吗?


    李璧月也心下骇然,如果这便是乌夷族的社戏表演,那这社戏表演也太真实了。


    是,按照壁画上的设定,那个首领经历火刑而不死,或许在信奉火神的“蛮人”眼里,代表着某种神迹,最终获得了“蛮人”们的崇拜,成为蛮人的首领。


    可是眼下,不是普通的社戏表演吗?


    她实在想不通,有人能真的经历火刑而不死。


    忽然,她想起贺五娘说过的话。


    “今晚大祭司会亲自主持祭神仪式,听说大祭司说了今晚会有神迹发生。”


    难道今日的社戏会复制三百年的乌夷族祖先们留下的传说吗?


    她抬起来,看向那座高大神像。那神像的手心虽然高,以她的武功,应该也能设法攀爬上去。实在不行,便只能设法救人了。


    她的良知还是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被活活烧死。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发出几声惊呼。


    “天啦!是大祭司——”


    “大祭司——”


    “大祭司——”


    李璧月再次向神像上方望去,之前那个“首领”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那张脸正是他们几天见过的乌夷族大祭司雷云。


    唐绯樱苍白的脸瞬间恢复了血色,道:“嘿,原来是他啊,害我白担心了一场。怎么,这位大祭司是要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神迹吗?”


    李璧月喃喃道:“这可难说。”


    她此前对乌夷族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一直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也是她更不相信乌夷族的大祭司,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会将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所谓的“神迹”是真的?


    神像手心的火势渐大,雷云很快被浓烟所淹没,广场之上,人人望着高处那道正在被烈火燃烧的身影,不发一声。


    火光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神像手心的薪柴已经燃尽,雷云竟果然经历烈火焚烧而毫发无伤。


    雷云走到神像的最前面,对着下方的人群大声道:“昔日,我乌夷族的先祖被崇拜火神的蛮人作为牺牲祭祀给火神祝融,火神祝融赐福于先祖,使他经历火刑而不死,成为蛮人的首领。今日,火神祝融同样降临,赐福于我,自今日起,我雷云便是火神祝融的使者,也是信奉火神祝融的三苗部落的首领——”


    广场之上,所有人向着神像上方,顶礼膜拜。无数道呼声响彻整个广场。


    “大祭司万岁——”


    “火神赐福于大祭司,赐福于我族——”


    “火神庇佑,我乌夷族必然复兴——”


    “……”


    呼喝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来。但是广场之上,依然是人人跪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唐绯樱就有些显眼了,于是混在人堆里蹲了下去。


    她向前看去,只见神像最前方还有三个和她们一样,见到如此神迹不为所动,站着笔直的身影。


    雷云显然有些不悦,高声道:“蒙齿、鬼兜、三蛟,你们几族怎么说?”


    李璧月依稀记得这几个称呼是指受到雷云邀请,到那溪参加这一次拜火祭的几个三苗部落。看来那几个人应该是几个部落的首领。


    这就难怪了,这几个部族的规模应该也和乌夷族差不多,这些人平常怎么说也是和雷云这个大祭司平起平坐,凭什么向他下跪。


    雷云的音量又提高了些,声音却更沉:“怎么,你们同样是受到火神祝融眷顾的子民,应该知道记载在古老石碑之上的神谕。‘凡火祭而不死者,即为神使’。怎么,你们想要违背神谕吗?”


    那几个部落的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其中一人站了出来,道:“雷云,当初信奉火神祝融的本有蒙齿、鬼兜、三蛟和你们那溪的乌夷族,你们乌夷脉在二百多年前与中原人混血,早已非我三苗族裔。如今我们三族愿意前来那溪,只是因为火神祝融的神殿设在此地,绝非相信你是什么火神的神使……想要我三族俯首听令,除非火神亲临,降下神谕。”


    雷云脸色铁青,咬牙道:“很好,你们早晚会跪在我面前,听我的号令。”


    李璧月心中一跳。


    虽然她没想到雷云是如何在烈火中不死,但她已经想明白了雷云整这么一出的意义。


    三苗部族自古有之,乌夷族只是其中一支。雷云是乌夷族的大祭司,可是单凭乌夷族的力量,虽时常侵扰泸江,也没有占了不走的事情发生。


    如今的乌夷族因为死泽一事,想要迁出那溪,他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大唐边陲的泸江一带。以乌夷族人的实力,劫掠了就跑还行,如果想要占领泸江,是不可能的。


    雷云今天表演了这么一出,以“神迹”和“神谕”的名义号令其他部族,可以迅速壮大乌夷族的力量,将其他的部族绑上自己的战车。


    目前几大部族的首领并不愿意服从雷云的命令,雷云自信满满,他有什么后招呢?


    第129章 眷属


    祝融广场的东侧有一座三层楼高的竹楼,陆少霖站在竹楼临窗的一隅,将目光投向广场之上。


    忽地,一阵夜风吹拂,他便低低咳嗽起来。


    彩苹很是紧张,连忙取过一张白色狐裘披在他身上,轻声道:“公子,您要不要休息一下?今天的拜火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你的身体不好,大祭司也说了,拜火祭一切事情他都安排好了,让公子不必担心。”


    陆少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极淡的微笑:“怎么,彩苹,你也觉得如今乌夷族的一切都应该是雷云做决定,我这个族长只是一个称号、一个傀儡是吗?”


    彩苹自知失言,连忙道:“彩苹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自三年前那场拜火祭之后,公子您就一直昏迷不醒。大祭司花了偌大心血,将公子你救醒。这几年我们乌夷族的大小事务一直都是大祭司处理,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而且公子你身体不好,大祭司这才吩咐不让公子过多参与政务。”


    陆少霖声音冷了下来:“这么说来,我还该感谢他才对?”


    彩苹后退一步,跪伏于地:“公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巫医说了,公子三年前中毒,身上余毒难消。如果好好修养,或许还能多活几个月。您又是何必呢?就算是老族长原先在的时候,有关乌夷族的大小事情,也都是听从遵从神殿祭司们的旨意而行。如今与过去说起来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三年前,公子并不愿意继承族长之位,为何三年后又在乎起来?”


    陆少霖往向下方的祭台的方向,一瞬沉默。


    不知为何,彩苹觉得这位自己服侍了一年多的主人在这个瞬间意兴萧索。


    不知过了多久,陆少霖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座高大肃穆的神像和神像下方火光之下的人群,喃声道:“能活半年还是活一年,对我而言并没有差别。现在不看,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这次的拜火祭应该是我乌夷族最后一次拜火祭了。”


    彩苹愕然:“什么?”


    看着侍女不可置信的表情,陆少霖发出一声近乎自嘲的叹息:“在一个神明的国度不信神,犹如在一个愚者的国度拥有智慧,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他站起身来,掩了掩身上的狐裘:“我要出去一下,清早回来,你不必跟着。”


    ***


    神像手心,雷云俯瞰下方虔诚下拜的人群,高声道:“很好。看来,经历无数洪荒岁月,三苗部落的族人果然仍是一心信奉火神祝融。今日火神祝融将亲自降临那溪,为我族人指点迷津,指引未来的道路——”


    广场之上,民众们发出窃窃私语:“火神祝融会亲自降临?”


    人群激动起来,乌夷族信奉火神已有数百年,可从来没有听说过“神降”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明。如果神明真的会降临,是否能救他们免于死泽的侵袭?


    有人看向黝黑的夜空,也有人看上眼前高大的神像,试图寻找神的踪迹。


    但是更多信仰虔诚的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高看一眼。


    雷云又道:“神的身躯非凡人可以直视,因此只能让自己的神识降临。因此,火神祝融派出一位真正的眷属,主持今日的祭神仪式。”


    李璧月低声道:“眷属?”


    她看向神像的手心,雷云身边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银色衣袍,带着青铜面具的男子。


    李璧月心中犹如激起千层波浪。


    那青铜面具的样式她非常熟悉,曾经的楚不则临死之前脸上就戴着同样的面具,这是属于傀儡宗执事“刑天”的面具。


    不,师兄已经死了,她无比确认这一点。


    这时,另外一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是在长安,她向太子辞行时,李澈说过的话。


    “我得到消息,西南一带有傀儡宗的消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阿月,我并不是说画上之人是楚不则。在傀儡宗,‘刑天’只是一个执事的代号而已。楚不则曾经是‘刑天’,可是他死了,傀儡宗自然可以将这个称号给其他人。这两个月,东宫的密探在各处打探关于傀儡宗、华阳真人和玉无瑑的消息,这桩消息最少有七八成可信……”


    她的心更加猛烈地沉了下去。


    她最后一次见到玉无瑑时,是在鹤鸣山庄。他恢复了过去了记忆,修复了她的剑骨,送她离开。自己和傀儡宗的尊主华阳真人一起留在鹤鸣山庄。


    一个月前,她收到太原镖局送来的两箱货物。其中一箱是她的棠溪剑和月光飞剑,另外一箱是玉无瑑积攒的钱,显然他在华阳真人的周旋下活了下来。


    东宫的密探为了龙脉打探玉无瑑的消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数日之前,她偶然途经春来客栈,在客栈的房间见到了疑似玉无瑑遗漏的一本《南华经》,很有可能玉无瑑已经到了西南。而她在那溪的悬崖的小木屋看到了玉无瑑留下的痕迹。


    几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她心中升起一个荒谬到她不敢相信却又几乎是肯定的结论。


    玉无瑑或许最终还是加入了傀儡宗,成为了傀儡宗新一任的执事“刑天”。


    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神像上的“刑天”遥遥向她瞥了过来。看到是她,他微微一惊,却好像不认识一样扭过头去。


    这一瞥一回头,与那天在海市拍卖会是如此相似,几乎是立刻让李璧月瞬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她遥望向高台上的那个声影,目不转睛,却不知自己是笑是泪,是喜是悲。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雷云转头看向“刑天”,微微躬身:“神之眷属亲自来到那溪,乌夷族人深感荣幸。请您主持今日拜火祭的最后的神降仪式。”


    “刑天”清了清嗓子,道:“神虽然愿意亲临那溪,为乌夷族赐福。但神明真身,凡人不能仰视,无法亲自降临。因此火神祝融需要选一个信仰最为虔诚的人作为神降的容器。”


    他的声音有一种故作的神秘高远,可是李璧月一下就能听出那正是玉无瑑的声音。


    广场下方,不知是谁问道:“神降的容器?”


    “刑天”遥遥俯视:“便是甘愿让自己的身躯献给火神,成为火神降临此世的躯壳,让火神可以将自己的谕示传达给乌夷族,让乌夷族走出被诅咒的死泽,找到新的安居之地……”


    ……


    广场之上,唐绯樱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璧月摇头:“只是想起一些傀儡宗的事情。”


    当此之时,她自然是无法向唐绯樱详细解释。可是她已经明白了雷云、“刑天”乃至傀儡宗玩的是什么把戏。


    所谓“神降”,应该便是傀儡宗在药王谷试验过的活傀儡之术。


    傀儡之术的创建者邪道妄机为了复活自己的师父鲁心瑜,第一次试图制造活傀儡,可惜他的试验最终失败了。华阳真人去高阳山青羊宫时,意外发现了邪道妄机留下的诡术,入了傀儡术的大坑。


    他在药王谷以叶衣霜和蔺一觞为试验品,在叶衣霜自愿的情况下,将之做成活傀儡,两人一起共存,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试验活傀儡之术,达到“永生”的目的。


    可是华阳真人就算试验成功了所谓“活傀儡”之术可行,也未必能长生。


    因为“活傀儡”之术想要成功,首先便是要自愿。


    没有什么比成为一个“神明”,更方便华阳真人亲自试验这种傀儡术了。虔诚的信徒们为了交所谓的祭神税都愿意卖儿鬻女,何况如今的乌夷族因为死泽之困,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


    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整个部族的生死存亡,自然会有人甘愿献出自己的□□凡躯,成为所谓神降的容器。


    果然,在“刑天”说出那番话之后,广场上响起了不少声音:“我愿意——”


    “看来乌夷族果然是火神最忠诚的信徒,火神必定为此感到欣慰。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有幸成为神之躯壳,只有信仰最为虔诚的信徒才有此殊荣。”“刑天”道:“这样吧,愿意的人请走到神像前面来。”


    很快就有三十来人走到神像之前。“刑天”开口道:“很好,你们都是最虔诚的信徒,可是为了确保火神能够成功降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可愿意为了火神祝融付出自己的生命?”


    很快就有人点了点头,剩下的人犹豫了一下之后,纷纷点了点头。


    “刑天”与雷云耳语了几句,很快,那些点头有些犹豫的都被清除出了队伍,神像下方只剩下八个人。


    另外有八名神殿护卫军手举着长刀站在这八人面前。


    “刑天”道:“你们表现都很好,但是最终只有一个人有幸得到神的青睐。还有最后一道测试,谁敢用自己的胸口刺向刺刀,便证明你没有说谎,这份勇敢也会让你得到眷顾。现在,最后的竞争开始——”


    神像之下,剩下的八个人面对明晃晃的刀光,到底是踌躇了。虽然他们一辈子信仰火神祝融,也从小被教导着要为火神奉献一切,可是生死之间的本能并非人人能克服。


    很快,就有两人害怕得退出了。剩下的几人向刀锋靠近,颤抖的双腿昭示着内心的恐惧。


    ***


    李璧月的手不由自主摸向剑柄。


    她已经看出“刑天”现在做的事情类似于一种服从性测试,只有克服生死之间的恐惧,才能使“自愿”的最大化,这种“活傀儡”之术的施行才最有可能成功。


    就像当初,傀儡尊主以叶衣霜和蔺一觞试验活傀儡之术。叶衣霜因为蔺一觞之死毫无求生之意,自愿配合,试验才能成功。


    可是即使这些人都是乌夷族人,还都是被所谓信仰洗脑了的“愚民”,她也忍不住怒气上扬。


    傀儡宗窃取他人信仰,来继续施行傀儡术的试验,这和诈骗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诈骗钱财也就罢了,这分明是骗取别人的生命。


    玉无瑑是自愿帮助傀儡宗进行这样的试验,还是身不由已,被迫为之?


    当此之时,她又该怎么做?


    第130章 神降


    广场之上,八名信徒只剩下三个。


    三人之中,到底是有一个勇士,咆哮了一声向着那横着的刀尖冲突。眼看着他的胸口就要被刀尖捅个对穿,周围不少人都闭上眼睛,不忍见到这残忍血腥的一幕。


    这时,祭坛之上忽然飘然落下一瓣桃花,桃花落在刀尖上,刀尖折断坠落,勇士一下子扑了一个空,和那个持刀的卫兵一起滚落在地上。


    神像之上,“刑天”满意笑道:“很好,这位勇士通过考验,有幸成为今日火神降临的容器。”他如一羽浮舟,飘飘然从祭台高处降下,落在勇士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雷云高喝一声:“祈神舞——”


    广场之上,一大列的舞者从神像之后鱼贯而出。这些人有男有女,脸上涂着红金二色的油彩,每人手持金铃,将“刑天”与那名即将成为容器的勇士围在最中间。虽说是跳舞,每个人却是跪着的,只有上肢和身体不断地匍匐,升降,祈求神灵降临。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刑天”的声音如同低吟落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光阴之河流动,阴阳之门交错,末法的世代就要来临。无知的凡夫们,谁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祈神吧,祈神吧,神明赦免你们的恶,并将降临此世,带领你们走向一个新的时代……”


    “末法已至,祭品已备——”


    “神祇降临,神兮归来——”


    这样的声音从玉无瑑的口中吐出来,李璧月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悚然。今日发生的事情早已出乎她的意料,她也唯有先静观其变。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之前那名匍匐的勇士突然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已然变了。不再是之前的虔诚、悍不畏死的火神信徒,而是变得庄严肃穆,浑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雷云率先跪了下来:“乌夷族恭迎火神祝融降临,我们愿成为您最谦卑的奴仆,供您驱策。求神灵带领我们,指引我们。”


    大祭司下跪,并且亲口人证眼前之人正是乌夷族信奉数百年的火神祝融,众人哪里还有怀疑,就连之前不愿听令的三族首领都匍匐在地,露出恐惧的神色,牙关打颤道:“蒙齿、鬼兜、三蛟恭迎火神祝融降临……”


    “火神祝融”望向三人,面露不悦:“尔等三人不尊神谕,冒犯神使,可知大罪。”


    三族首领道:“我等知罪,请火神降罚。”


    “火神祝融”从鼻孔里怒嗤一声:“我不降罚你们。只是从此之后,雷云便是蒙齿、鬼兜、三蛟苍翎四族共同的大祭司,我的信徒们皆需奉雷云的命令。如今乌夷族赖以生存的圣湖已被邪恶所诅咒污染,信奉我的子民们应该走出西南大山。向东,向北,你们要征伐更多的土地,获得更多的人口,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敬仰我、信奉我,我将永远赐福于你们,赦免你们的罪,让你们死后皆能往极乐之地。”


    三族首领道:“我等愿尊奉火神的命令,尊奉大祭司的命令。”


    广场上的乌夷族人亦匍匐着道:“我们愿尊奉火神的命令,尊奉大祭司的命令……”


    如此邪诡的氛围,令李璧月心惊。如果西南部族真的在所谓“火神”的神谕之下向东北征伐,这对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唐来说绝非幸事。


    她手已按上棠溪的剑柄,思忖着是否应该出手,杀了那个“容器”。


    虽然杀了那个“容器”,也并不能真正杀死背后操控一切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但是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火神祝融”被人杀死,足以让乌夷族的“神降”仪式变成一场笑话。


    那个“容器”本身并不会武功,在李璧月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而雷云离得很远,根本来不及救援,唯一的变数就是离那个“容器”最近的玉无瑑。


    她望向落在地方的那一瓣桃花。


    方才正是这瓣桃花这段了刀锋,阻止“容器”死于刀锋之下。


    在如今荒凉的那溪,唯有一个地方生有这样的桃花。


    若是她从前认识的玉无瑑,当然不会有这种能力。可是如今他恢复了记忆,得到了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和紫清真人的遗泽,实力会到什么地步?


    他又是否会出手阻止她?


    就在此时,“刑天”在“容器”灵台轻轻一点,那名作为“容器”的勇士突然倒在了地上。“刑天”走向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重新醒了过来,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刑天”道:“神降仪式已经结束,你可以回去了。”


    大祭司雷云命人赏赐了他一锭金子,那人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队伍之中。


    此时已将近午夜,第一日的拜火祭仪式至此终于全部结束,人群开始慢慢退场。李璧月本来打算结束之后去找玉无瑑,今日发生的事她还有很多疑问。


    可是退场的人潮汹涌,一晃眼,那道戴着面具的人影很快被人潮淹没。唐绯樱靠了过来,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道:“这拜火祭过瘾是过瘾,就是仪式太长了,困死我了。我可是撑不住了,我得先回四方馆睡觉——”


    李璧月是忙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体质,何况她悬心玉无瑑,哪有睡觉的心情,道:“那你先回去睡吧,我先找个人。”


    唐绯樱:“找谁?”


    李璧月:“不关你的事,你困了就回去睡吧。”


    她将披风系紧了些,将自己隐遁在人群之中。她琢磨着玉无瑑既然是所谓“火神的眷属”,自然是大祭司雷云的贵客,最大的可能是和另外几个部族的首领一起安置在驿馆里,但是她将驿馆找了个遍,竟然没有那人的踪影。


    忽地,她想到了那座生长着碧桃花的悬崖。如果玉无瑑也在那溪,那座悬崖上的小木屋很有可能就是他临时落脚的地方。如今,拜火祭结束,他很有可能会回到那里。


    她翻上青崖,看到那小木屋前果然伫立着一道人影。那人身着一身白色狐裘,低着头俯视着下方那座高大的神像,他的脸比月色苍白,彷如夜色之中一滴将坠未坠的清露。


    正是乌夷族的族长陆少霖。李璧月一瞬愕然,她没想到在这里并没有见到玉无瑑,而是见到陆少霖。


    陆少霖看到她也微微一惊,道:“李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璧月一时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半真半假地道说:“我初到那溪这日,便看到悬崖之上有这么一座木屋。这两日我一直对是谁会住在这里非常好奇,白天也曾来探访过两次,可惜一直没有见到过主人。我想,到了晚上,主人大抵会回来休息,所以拜火祭结束之后过来看看,原来这里是陆族长的住处。”


    “我可不是这里的主人。”陆少霖摇摇头,微笑道:“实际上,我和李姑娘一样,也很好奇这里的主人的谁?”


    李璧月道:“难道陆族长身为一族之长,也会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吗?”


    陆少霖看向前方那株碧桃树:“想必李姑娘也知道了死泽的事,如今的那溪,什么都无法生长。可是自从三个月前,这里出现了一间小木屋,屋前出现了这么一株碧桃树。而且最为神奇的是这棵碧桃已经开了三个月,仍然是像我第一次看到那样每日盛放。所以我有闲暇时,偶尔就会来这里,希望能见到此间主人。可是同李姑娘一样,我也没有见过他……今夜拜火祭过于喧闹,唯有此处安静,所以我便来此散心……”


    陆少霖走到树下,看向最中间的那用玉雕成的满月,轻轻念道:“我所思兮在长安,欲往从之风雪寒。解赠桃花赠不得,唯同明月两相看。我想此间主人应该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只是她远在长安。他思而不得,所以在这里为了她中了一株碧桃花,可惜他的心上人也无法看到……”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前日虽看了这首诗,知道这应该是出自玉无瑑之手,但并没有细想过其中意思,如今陆少霖的解读,这桃花是为她而种的吗?


    他明明看到了她,又为何对她避而不见?


    她心中浮想,嘴上却赞叹道:“想不到陆族长也精通我中原诗学。”


    “略有涉猎而已。”陆少霖转头看向她:“本想今日去四方馆拜会李姑娘和唐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相逢不如偶遇,倒也省去一番麻烦,不知李姑娘可容我问你一个问题?”


    李璧月道:“陆族长请问。”


    陆少霖抬起头,俯瞰悬崖下方那座高大的祝融神像:“李姑娘今天想必参加我乌夷族的拜火祭,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


    李璧月一怔,没想到陆少霖会问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李璧月其实很少思考有关神的问题。小的时候,她是无法无天的性子,虽然母亲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拘不住她闯祸,最多欺负别人的时候轻一些。


    后来,到了承剑府。承剑府是从来不祭神的,她自小到大,只拜过放在承剑府剑堂里的十二尊历任府主画像。


    越是长大,越是了解承剑府的过去,历任府主们在她的心中的形象便越是堪与神灵比肩。几乎每一位承剑府主,都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可她知道,她的先辈们都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凡人,有着喜怒哀乐爱忧俱,并非真正的神明。


    可现在问她这个问题是陆少霖,信奉火神祝融的乌夷族的族长。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处广场的神像之下,还上演了一番“神降”仪式。


    她是该告诉陆少霖她们信仰了数百年的神明或许并不存在,今晚发生的一切或许是傀儡宗的阴谋吗?


    陆少霖见她不说话,微笑道:“看来,我问这个问题并不合适。只是长夜清寂,万家入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我一样的同醒之人。不知李姑娘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权当消解长夜无聊,我们也可以一起等等此间主人,看他今夜是否会回来,你觉得如何?”


    李璧月同样向下俯视,长街之上,灯火已然尽灭,唯有两三星子悬于高天,冬寒料峭,她想起这位乌夷族的女族长身体似乎不太好,答道:“我当然是乐意之至,只是陆族长体弱……”


    她还没说完,陆少霖摇头道:“放心,我的身体并无大碍。”


    两人并肩立在碧桃树下,陆少霖的声音清冽如雪落。


    “从前,有一个男孩降生在那溪的一户人家里。他的父亲是乌夷族族长,生下三个儿子。”


    “同那溪大部分的人一样,这个家庭世世代代信奉族中的唯一真神,火神祝融。他们相信火神祝融能给他们带了丰收、健康、平安、喜乐,对此坚信不疑。按照家族的规矩,这个孩子长大七岁之后就要送去神殿,成为神殿的祭司。”


    “神殿的日子枯燥又无聊,这个孩子从小最喜欢做得事情就是藏在神像后面,听人们向神祈愿。神像很大又很高,七岁的孩子的身体又瘦又小,他在神像上藏一天,根本就没人知道。”


    “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大老远的人跑来向神祈愿,有的男子向神祈愿希望贫瘠的地里能多长出粮食,有的人祈愿希望病重的亲人身体痊愈,有的人祈愿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酗酒、能多帮她分担一点伙计……”


    “一开始,孩子天真地以为神明真的会回应人们的祈愿。可后来,他慢慢地发现,天灾之下,祈愿丰收的人们颗粒无收,祈愿亲人痊愈的人失去了亲人,至于那位祈愿丈夫不要酗酒,帮她分担伙计的可怜女人被丈夫打死了……”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孩子终于开始怀疑一个问题。”陆少霖偏过头,正看着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吗?”


    他似乎是在问李璧月,又似乎是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