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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封印


    剑尖划破皮肉,鲜血急涌,李璧月欲要再进一步,却被傀儡尊主用手夹住,他双手一拧,李璧月手中饮冰剑断为数截。


    失去凭力,李璧月踉跄着倒在地上,再次吐出鲜血。饮冰剑断,也意味着她手上再没有可用的兵器。


    看着胸口狰狞的伤口,傀儡尊主终于被激怒。没想到李璧月重伤如此,真气耗尽,却还有杀他的能力。这样的认知让他出离愤怒:“李璧月,你急着找死,本座可以成全你。”


    他再次举起手掌,暗室之内风云涌动,暗藏杀机。


    玉无瑑上前一步,挡在李璧月身前,疾声道:“师叔答应过我,我交出道源心火,你就放过李府主,并让她离开这里。难道堂堂傀儡尊主,也要食言吗?”


    傀儡尊主迟疑片刻,到底后退了一步。


    道源心火又名为无尽藏。除了作为先天真炁,自有神通之外,玄真观历代掌门所创功法道法术法都记录在其中,传承后世,远比李玉京留下的道藏更加宝贵。有了此物,他的道法可以更上一层,傀儡术也有望精进。


    而道源心火只能由历代观主亲传,当年他离得到道源心火只差一步。这十年求而不得,他对道源心火的执念也愈来愈深。


    他纵然可以杀了玉无瑑,强取道源心火。可这样一来,他只能得到一颗龙睛,里面的的无尽藏都将化为虚有。


    他冷哼一声:“好,你现将道源心火传给我,我确定无误之后,就送她出去。”


    玉无瑑道:“不行,她受伤严重,我要先给她疗伤。你先离开这里,一炷香之后,你再回来,届时,我会将道源心火给你。如若不然,玉石俱焚——”


    他的声音平和,语气却不容商议。


    傀儡尊主看了看两人。李璧月重伤剑断,对他再难构成威胁。而玉无瑑根本不会武功,谅来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他为了道源心火整整谋划十年,当然不肯功亏一篑,“好,我就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他退出门外,从外面启动机关,将“箱子”从外面重新上锁,将里面的空间留给两人。


    玉无瑑走到李璧月身边,将她扶起,拥入自己怀中。他冰凉的手拂过她被冷汗浸湿的鬓发,轻轻道:“璧月……”


    李璧月脸色苍白,抿了抿因失血而干枯的嘴唇,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方才傀儡尊主揭破他的身份,他脸上没有丝毫吃惊,显然早已知情。


    玉无瑑点了点头。


    李璧月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你让我以云翊的身份陪你去程先生家,晚上你喝了酒,做了梦。我用入梦符进入了你的梦境……之后,我发现我的记忆不太对。我被我师父灌输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可那些记忆都很模糊,不过我听久了,也以为那些真的是我的过去。直到在你的梦境中,我见到云翊,越来越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我第一次生出探寻自己记忆的心思,又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忘尘封印。”


    李璧月道:“所以你什么都想起来了?”玉无瑑本来就知道忘尘的解法,他应该可以自己解开封印,恢复记忆。


    玉无瑑摇了摇头:“没有。除了忘尘之法外,我体内还有一道谢府主留下的封印,封印着我的灵台天枢,封印的钥匙便是浩然剑意。谢府主虽然给过我浩然气的种子,蕴养浩然气。但不知为何,这浩然气可以温养你的剑骨,我自己却无法使用,所以我没法自己解开封印。”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让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


    “你让我以云翊的身份陪你去程家,是因为程先生曾是我的授业恩师。你不愿先生此生留下遗憾,也不愿我此生留下遗憾,是吗?”


    李璧月想起,从程家离开后的第二天,玉无瑑曾对她说要离开太原去灵州,想必他便是想寻回自己的回忆。只是被她阻拦,未能成行。她当时给他说要他留在太原一个月,如今一个月早已过去,他却再没提起要走的事,原来他已知道了。


    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玉无瑑声音迷惘:“我不知道我过去的记忆中究竟有什么,才会让我师父和谢府主加以双重封印。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我是云翊,却对我隐瞒。我不知道其中缘由,只好先配合你的计划,等你什么时候对我坦诚再说。”


    “是长孙师叔说起,有人觊觎道源心火,你恢复记忆难免露出行迹,会遇到危险。”李璧月解释道:“一年前,清尘散人宁愿自爆拉着傀儡尊主一起死,也不愿意他得到道源心火,这其中秘密绝不简单。无论如何,我不同意你将道源心火交出去。”


    玉无瑑叹息道:“我知道。按你们的说法,道源心火是玄真观传承。可是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它的用法。对我而言,它只是一道先天真炁,我只能用它来施展一些小的术法。当年,紫清真人选定我为玄真观传人,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道源心火的用法。我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记忆被封印,自己忘了用法。第二个可能,道源心火的核心功能也被同时封印。”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必须先解开忘尘法和灵台天枢的封印,这其中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解开它,我们或许便能找到对付傀儡尊主的方法。”


    李璧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清尘散人留下忘尘法的封印,又将解法告知玉无瑑。


    谢嵩岳封印了玉无瑑的灵台天枢,钥匙却是浩然剑意。


    清尘散人自爆于高阳山,死后却寄魂于蝴蝶带她去找玉无瑑。


    谢嵩岳在世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弥留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璧月,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如果有缘,你们自然有机会重遇……”


    他们活着的死后,尽一切的努力想要隐藏秘密。


    在生命结束之时,又给后辈们留下解谜的线索。


    他们并不想永远尘封这个秘密。隐藏秘密,是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守护她与玉无瑑。他们离开了,便只能寄望晚辈们自己找到命运的答案。


    一路走到这里,他们终要有面对不可知命运的勇气。


    李璧月睁开眼睛时,已扫去阴霾与迷惘。


    她抱住玉无瑑,贴上他的前额:“来吧,我帮你解开灵台天枢的封印。”


    两人额心相抵,印堂相接。


    能进入解开灵台封印的浩然剑意,自然不是普通的剑意,而是神识之剑,也谓心剑。


    刹那之间,李璧月灵台中的浩然剑种凝起一道如针尖般的剑气。从印堂登门入户,玉无瑑敞开命门,任由那道极冷极锋锐的浩然剑意进入自己的灵台。


    两人神识交融,玉无瑑同时解咒,过往尘封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在两人眼前浮现。


    灵州花园里飞走的蝴蝶。


    秋山书院课堂上咬伤手指的蟋蟀。


    野山坡上背着女孩儿的小少年。


    ……


    他们在野外放风筝,骑马,行猎,喝酒。


    醉酒的时候,她总是会做一些平时不敢的事。比如去摸他细密的长睫毛,云翊从来不会反抗,他甚至眼睛也不愿意眨一下,少女酡颜,映入少年眼中蜿蜒的月光。


    他们一起慢慢长大。


    少年心事,与年岁一起疯涨。


    最后小白夫人带着女孩儿离开灵州,前往长安,云翊追了一路,在城门口挥着手大喊:“阿月,等你回来的时候,那张弓我就做好啦——”


    女孩儿钻出车厢,爬上车辕,手张成喇叭,大声呼喊:“好。云翊,你要等我回来……”


    ……


    云翊看着那辆马车出了城,变成山道上一个小点点,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家。


    回家的时候,云翊发现门口停着一辆以前他从未见过的华丽马车。


    母亲见他一身灰扑扑的回来,不悦道:“怎么搞成这样子,今日家里有贵客。”她唤来仆人,吩咐道:“快带世子去沐浴梳洗。”


    武宁侯云嗣秋对孩子一向不怎么严厉,谑笑道:“夫人何必这般紧张。今日是家宴,去洗洗手换身衣服就成了……”


    可惜,武宁侯是个妻管严,他说的话并不算,最终云翊还是被母亲耳提面命沐浴焚香,直到一丝不苟,才被允许进入宴客厅。


    上首坐了一位年过半百的道人,他身着紫色鹤氅,头戴飞云宝冠,手持拂尘,看起来威仪煌煌,气度高华。


    见到云翊,那道人脸上浮现了和蔼容色,微笑道:“是云翊吧,没想到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大了,来,坐到我身边来。”


    云嗣秋笑道:“云翊,这是你大伯。快给大伯磕头……”


    云翊素来知道他有一个出家做道士的伯父,道号紫清,贵为大唐国师。父亲既说是家宴,他也并不局促,便依礼给道人磕了三个头,在一旁陪坐。


    家宴气氛温馨,席间紫清与云嗣秋时常谈起兄弟二人小时候的往事。当年云嗣白离家拜流云真人为师之时,不过十五岁,如今三十多年过去,紫清真人已贵为玄真观之主、大唐国师,云嗣秋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劳,继承父亲爵位。兄弟二人皆可谓功成名就。说起旧事,不胜唏嘘。


    酒筵过半,云嗣秋也有了两三分醉意,问道:“大哥自担任大唐国师已有十年时间,这期间,大哥从未回过灵州,连书信也没有一封。我明白大哥方外之人,俗缘已疏;另者,大哥为圣人倚重,也需与我避嫌。今日大哥忽然归省,不知是否遇到危难之事,需要我这做兄弟的帮忙?”


    “我知道瞒不过你,为兄这次到灵州确实有要事。”紫清道人看向陪坐一旁的云翊,笑着道:“不久前我占了一卦,得知我这侄儿与我有道缘,我想收他为弟子,带他到长安去。”


    第112章 拜师


    “砰”的一声,武宁侯手中酒杯落地。


    他自觉失态,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与我说笑吧。大哥应该知道,你弟妹身体不太好,只有这一个独子,将来要继承宗祧,还要继承我这武宁侯的爵位。而且,前一段时间,我还给他订了一份婚约,那女娃娃我很是喜欢,指望他们长大了成婚,又怎能与你有道缘……哈哈,哈哈哈……”


    虽然云嗣秋并未露出愠色,但紫清真人已从他的话语中看出此事绝不可能,也知道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十分唐突,他歉然笑道:“人老了,难免思虑不周,此事再也休提。我久未回灵州,玄真观事务繁忙,我亦年岁已高,恐怕以后再无机会陪伴故乡山水。这次回来,我想在灵州多逗留一段时日,这段时间就住在我少年时的无涯居,少不得叨扰。”


    云嗣白本是武宁侯长子,后来拜入玄真观,爵位才由弟弟继承。他要住在自己少时居住的地方,本是无可商榷之事。


    云嗣秋笑道:“谈何叨扰。夫人知道大哥要回,半个月前就命人将小楼重新翻修。大哥可多留一段时日,你我还可多叙兄弟之谊。”


    就这样,紫清真人就在无涯楼住下了。


    紫清真人此行没有带随侍的弟子,也不喜欢家里的仆人侍候,小楼里冷冷清清,只有云翊每日从书院回来之后会来问候。


    一来,云翊觉得紫清真人一人孤零零住在无涯楼甚是可怜。


    二来,或许是血缘的关系,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他对这位自长安而来的伯父生出亲近之心。


    他小时候喜欢《南华》,喜欢书中那些精彩陆离的故事。开蒙之后,才跟着程先生学习儒学。


    他的母亲出身儒学世家,不希望他承袭武爵,而是走科举入仕的路子。可他心中到底是觉得道家道藏气象万千,比儒家经史更有意思。


    只是道学艰涩,若无名师,终究只是一知半解。如今名师在侧,便常往无涯楼向紫清真人请教。紫清真人很喜欢这个侄子,对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云翊天资过人,很快便能举一反三。


    这天,紫清真人忍不住问他道:“云翊,见到你,我方知占卜的结果并没有错。你于道学上的天资是我平生罕见,远甚于我的八名亲传弟子。虽然你父母不允,但我心底仍然希望你将来能继承我的衣钵,你愿意吗?”


    云翊想也未想:“我不愿意。”


    紫清真人诧异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道学吗?而且成为玄真观的传人,你大有可能成为大唐下一任国师,这不是比科举入仕轻松多了。”


    云翊脸色微红:“伯父,我已经有婚约了,我长大了是要娶媳妇的,怎么可以出家去做道士呢?我喜欢道学,只是因为我喜欢而已,并不是为了求名逐利,更不是为了去做什么大唐国师。”


    紫清真人一怔,叹道:“你心性无瑕,远甚于我。万事不可强求,或许玄真观的命数有尽罢了。想不到,玄真观是天下一观一寺一楼中,最先覆灭的一个。”


    云翊不解,问道:“伯父不是贵为大唐国师吗?为什么玄真观会覆灭?”


    紫清真人摇头道:“天命有常,不可转也。”


    云翊还要再问时,发现无涯楼的大门已经关闭,他已被术法送出大门之外。


    ……


    也许是白天紫清真人那番话的缘故,云翊晚上总睡不着,思来想去决定再去无涯楼,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正值夏夜,天高云淡,银河垂地。


    他进入无涯楼时,紫清真人正在蒲团上打坐。与白日所见不同,紫清真人脸上满是黑气,他的前额间浮现出一个红色的火焰印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这让他清圣威仪的面孔显得有几分邪诡。


    他紧皱眉头,努力想要将那火焰印记给压下去。可是那火焰印记却越来越清晰,几乎就要破额而出。紫清真人全身热汗蒸腾,面色狰狞。


    云翊吓了一跳,问道:“伯父,你怎么了?”


    紫清真人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大吃一惊:“云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快点离开。”


    云翊犹豫:“可是伯父你……”


    紫清真人道:“我没事,你快走——”


    就在此时,房间内突然响起另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呵呵呵呵呵呵,你怎么会没事呢?紫清老儿,你明明就是很快就要走火入魔了……堂堂玄真观主,大唐国师,却无法克制自己的心魔……哈哈哈哈哈……”


    云翊四周看去,房间并没有第三个人,不知那声音从何而来。


    紫清真人露出痛苦的神色,斥道:“邪魔,滚……”他双唇翕张,念起一段云翊并听不懂的经咒,那额间火焰印记也慢慢黯淡下去,紫清真人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就在云翊以为事情好转的时候,那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驱魔咒?你不会以为这东西真的对我有用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邪魔,可你若不生魔心,又怎会被我所乘呢?”


    云翊这才发现,声音竟是从紫清真人额心传来。


    “紫清,你不恨吗?”


    “你的师父,明明你才是他的入室大弟子,他却偏心小师弟华阳。你在玄真观多年,一切都靠自己摸索,可是小师弟一入门,就得到流云真人倾囊相授,甚至选定他为玄真观的下一任观主。若非华阳非要研究傀儡术,才让你捡了漏。明明你心性、资质一样不差,却从来不是流云真人的第一选择。你不恨吗?”


    “还有你的弟弟,当年你看出他有大将之才,可惜并非长子,无法承袭侯府爵位,一展抱负。你为了他离家出走,到玄真观出家为道。如今你遇到困难,想要求助他。刚提要收他的儿子为徒,他就丝毫不顾兄弟之情,拒绝了你。你不恨吗?”


    紫清真人的面色愈加狰狞:“你不要再说了……”


    那声音却并未停止:“你想做圣人。华阳如今一身潦倒,你顾念师兄弟之情,收留了他。你的弟弟拒绝你,你也体谅他的难处,放弃原本的打算。可玄真观即将覆灭,你愧对列位祖师,又有谁能帮你?”


    “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圣人多么痛苦啊。你该自私一点,你是大唐国师,一切违逆你心意的都该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声音歇斯底里,紫清真人身上的黑色气息几乎压制不住,他睁开眼,双目血红,一把掐住云翊的脖子。


    那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对,就是这样,杀了他,杀了他——”


    云翊不过十二岁,又如何抵抗修为高深的紫清真人,他几乎无法呼吸,甚至连求饶的声音也无法发出,只能舞动四肢,拼命挣扎。


    就在这时,紫清真人额心火焰忽地转成淡金色的莲花,另外一道大嗓门的声音响起:“紫清,静心,不要被邪魔蛊惑……”


    可是紫清显然已然失去神智,手掌越扼越紧。


    那大嗓门道:“完了,完了。只能念一段《清净经》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而欲牵之……完了,后面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我怎么会忘……”


    云翊默然。


    他对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无法理解,仅仅只能判断出眼下这个大嗓门和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并不是同一路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要引诱紫清真人走火入魔,这个大嗓门是想挽救紫清真人,只是听起来有点笨笨的。


    那大嗓门突然提高音量:“小子,《清净经》你会背吗?”


    “说你呢?你到处看什么?”


    云翊怔了一下,才知道这大嗓门是和自己说话,点了点头。他平日看书颇多,过目不忘,这《清静经》是道家要典,这几日刚好看过。


    那大嗓门道:“你能不能自救,只能看你自己了。你接着往‘而欲牵之’后面念……”


    云翊被扼住脖子,若要说话,更是痛苦万分。但也知道此刻性命攸关,只能卡着嗓子念道:“……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


    开始他念得磕磕绊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卡着嗓子向外冒。可是渐渐地,紫清真人的手越来越松,他也念得越来顺利。最后,紫清真人的手从他脖子上滑落,一动不动,彷如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又或者仍在与那心魔相持。


    他额心的那朵金色莲花并未湮灭,而是赞叹道:“小子,记忆力不错啊,这清净经背得这么纯熟。老子要是年轻个两百岁,一定要收你做徒弟……”


    “不对,收徒弟哪里顾得上早晚。看上了就是我的,小子,快跪下磕头,拜我为师——”


    云翊方才在生死间走了一个来回,倒并不感到害怕。这个金色莲花不知是什么东西,竟上来就要他磕头拜师,他摇头道:“不行,我有师父了。”


    “啊啊啊啊啊啊……”金色火焰狂叫了数声,咆哮道:“是谁,是谁,竟敢和老子抢徒弟。快说,你师父是谁?”


    云翊答道:“我师父就是秋山书院的夫子程儒清。”


    金色莲花跳动起来:“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哪里来的山村朽儒,也敢和我李玉京抢徒弟?我不服!我不服!你叫他过来,和我打一架。他要是打不赢我,就得把徒弟让给我……”


    云翊大吃一惊。本朝尊奉道教,人人皆知李玉京乃是天下第一道观玄真观的祖师爷,民间也有不少人供奉他的神位,可是李玉京早已死了两百年了。而且眼前这个声音咋咋呼呼的,倒像个小孩儿,竟然自称是李玉京。


    他犹疑问道:“你真是李玉京祖师?”


    金色莲花哈哈大笑了起来:“当然了,算你小子有些见识,听说过我李玉京的名号。怎样,你要是拜我为师,凭空就比你紫清都高了许多辈,玄真观人人见了你都得叫一声远师祖,怎么样?”


    “李玉京”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有意思,笑声冲入云霄。


    云翊摇头:“不行,我不能拜你为师。”


    “李玉京”:“你那师父是学堂的先生,做不得数。你拜我为师,将来求仙问道,岂不逍遥?”


    云翊想了想:“还是不行。”


    “李玉京”:“为啥?”


    云翊一脸认真地道:“你们玄真观都是道士,我有婚约了,我将来还要娶媳妇的,不能出家。”


    “李玉京”:“啥?就为了娶媳妇?娶媳妇有那么重要吗?”


    云翊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当然重要了!我每天和阿月在一起就很开心啊,我说了长大了要娶她的。这对我而言,当然比什么事都重要。”


    他以为“李玉京”不会再纠缠,谁知这次“李玉京”笑得更加开怀:“世间道便是遇有缘人、做快乐事、修自在心。简而言之,就是做老子想做的事。你小子果然对我胃口,哈哈哈哈……”


    “小子,你听好了。将来你想娶谁娶谁,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李玉京的关门弟子。你不能拒绝——”


    话音一落,那朵金色火焰竟从紫清真人额心飞了出来,没入他的印堂深处。刹那之间,云翊只觉得神魂有如火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第113章 家变


    醒来已是第二天,他躺在无涯楼的小床上,伯父紫清真人坐在床边。


    不知为何,这位大唐国师看着比昨日衰弱了许多,他原本黑色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脸上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皱纹,云翊想起昨晚的事,惊异道:“伯父,您没事吧?”


    紫清真人摇了摇头,望向他:“云翊,你感觉怎样?”


    云翊坐起身来:“我挺好的啊。呃,不对,我脑袋里怎么多了……这什么东西?”


    他起身的一瞬间,便觉得自己原本的大脑中似乎被人开辟出另外一个空间,正中间是一朵金色的火焰。


    火焰如同盛开的金莲,他用自己的神识扫过金莲的一片莲瓣,发现上面竟然记载着文字,记载着前人所著的道学典籍。


    莲生千万瓣,其中道学经义、武学、道法、符箓如此云云,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他的神识在金色的莲瓣中间,尽情徜徉,如痴如醉,仿若一场大梦。


    等他再次看到紫清真人时,已是三日以后。此时,他仍然觉得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问道:“伯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紫清真人答道:“你灵台天枢的那朵金色莲花,便是玄真观掌门信物道源心火,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无尽藏。”


    “无尽藏?”


    “无尽,便是生生不息的意思。那么金莲的胚胎便是李玉京祖师留下的道藏。道藏共有八个部分,被成为道门八术,便是金莲底座最早的八片花瓣。此后,我玄真观历代祖师在此道上求新求变,但有所得,金色莲花上面就会多一片花瓣。两百年过去,这朵金莲才能如斯繁盛。”


    他又道:“其实道源心火的传承极为危险。如今无尽藏所载已是最初的几十倍。就算是玄真观修行多年的内门弟子,突然之间碰触到金莲,也可能因为接受到太多的信息而成为白痴。我当年从师父哪里得到道源心火的传承,也只敢看小半时辰就退出来。没想到你第一次接触到金莲,竟然参悟了三天之久,资质罕见。难怪李玉京祖师见到你,便要亲自收你为徒。”


    云翊此时才想起三天前的事,连忙摇头道:“不行,我不要当道士,我……”


    “放心吧。”紫清真人道:“我玄真观修士本有观中修行和俗家修行两种。虽说历代玄真观主都是在观中修行,不曾婚娶。但李玉京祖师金口玉言,许你娶妻,我自然不会违背。”


    “此事,我已同你父母商议过了。李玉京祖师择你为徒,此事断不容更改。但你如今年龄尚小,你父母的意思是一切照旧,你今后仍是跟随秋山书院程儒清先生学习。至于我道门之学,无尽藏已足够你参悟,也不需要师父另行教导,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写信到玄真观,我会为你解答。等你十八岁之后,再想想要不要回玄真观。如你愿意,便可到长安承继玄真观主之位。如果你不愿,我会再回灵州,取回道源心火。”


    这是紫清真人与武宁侯夫妇两相妥协的结果。而武宁侯夫妇愿意让步,一大半是看了李玉京的面子。


    云翊愈加茫然,问道:“李玉京祖师是玄真观道祖,不是已死两百多年了吗?又怎么会收我为徒?”


    此时此刻,他也不愿意相信那个大嗓门真的会是李玉京。别的不说,那大嗓门和市井无赖的气质就和传闻中的道门祖师相差甚远。


    紫清真人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件要紧之事。道源心火虽然是道门无尽藏,但李玉京祖师在其中封印了一道龙魂。”


    云翊:“龙魂?”


    “大唐建国初年,李玉京祖师与承剑府秦士徽、昙摩寺神慧大师一起斩杀了一条真龙,得到了三颗龙睛,道源心火就是用其中一颗龙睛炼化。真龙虽陨,龙魂寄身湖海蛟鳖,四处为祸。后来李玉京与秦士徽在北海斩蛟龙,用道源心火封印龙魂,使其不得脱出为祸。”


    “这条真龙原本死的不甘,死后更是怨气冲天。他虽被封于道源心火,最擅长蛊惑人心,使人滋生心魔,损耗道心。李玉京祖师一生纵横坦荡,任真率直,心魔无从滋生。可他卸任玄真观主之前,还是担心后辈子孙不肖,为龙魂所趁,所以将自己的一道魂魄封入道源心火,以抗衡龙魂。”“


    紫清真人叹息一声:“前几日你见到的那团红色魔火便是龙魂。而那团金色莲花,便是李玉京祖师的魂识。不过,两百年过去,龙魂不朽不灭,李玉京祖师的魂力却消耗大半。我于修道一途本非天赋绝顶,只是两位师弟,一人当了甩手掌柜,一人误入歧途,我师流云真人不得已才选择了我。这三十年来,我的道心有损,以致滋生心魔。前日又被那龙魂所扰,若非你恰好出现,差点就要堕入魔道。”


    “李玉京祖师只怕看出我力有不逮,又觉得你心志坚定,才会择你为道源心火之主。所以,以后你也可能会被龙魂蛊惑心智。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坚守本心。不要因为一言蛊惑,生出名利心、胜负心、是非心,戒贪嗔痴三毒,便不会为心魔所扰。”


    云翊年龄不过十二岁,也不觉得紫清真人说的有何难,便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紫清真人道:“此外还有一事,那金色莲花中,有一簇白色的莲蕊,那是承剑府主谢嵩岳在我这里寄养的浩然气。是为承剑府将来淬炼剑骨所用,若要完全养成可用,还需要十年光阴,此事一并托付给你。”


    云翊迷惑道:“什么淬炼剑骨?”


    紫清真人道:“剑骨乃是天生剑材,若要淬炼完整,需要以三种不同的浩然气淬炼三次。好的剑材难寻,并非每代都有,因此历代承剑府主都会在昙摩寺和玄真观寄养浩然气,以备不时之需。”


    云翊云里雾里:“浩然气是什么,要怎么养?”


    紫清真人道:“你自幼习诗书,想必读过孟子。《孟子》有言,‘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承剑府所养浩然之气,便是天下公心正义。承剑府为天下正义而出剑,所以剑意浩荡,所向披靡。天下之人,只要心怀公义之心,则浩然之气自生。只是,非承剑府之人,浩然气无法长久保存。只有先天真炁炼制的道源心火和佛传心灯是例外,所以承剑府会在昙摩寺和玄真观寄养浩然气。”


    “至于如何养?只需要你常持正心,不为邪魔侵害,则浩然气自会生成,不需要刻意修炼。”


    云翊大概听懂了,大概是承剑府借昙摩寺和玄真观的鸡窝养自己家的鸡蛋。


    他问道:“那我该如何淬炼剑骨?”


    紫清真人叹息道:“天生剑材未必出现,你将来如果有幸遇到,自然就知道了。”


    这次畅谈之后不久,京城传来急诏,说是圣人病重,召国师回京,紫清真人匆匆离开灵州回了长安。


    云翊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然照常去秋山书院上学,晚上睡觉的时候神识就在灵台天枢中的那朵金色莲花间徜徉,他拨动过每一朵莲瓣,忘我地学习,道术上的修为也与日俱增。


    那道龙魂时不时出现,他对自己新的宿主很是好奇。又或者小孩子心性无瑕,确实没有什么欲望和执念可以被他所趁。它就暂时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云翊接受了以后要和这道龙魂长期相伴的现实。小孩子总是会将一切往好的方便想,云翊将之视为自己的玩伴,闲暇时会给他讲故事,将它哄得服服帖帖。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武宁侯府收到了小白夫人寄来的书信,说是已经从长安出发,准备回灵州。云翊听说李璧月要回来,放学都会到城门口守着,直到城门关闭,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可说是望穿秋水。


    这一天,他在城门口翘首以盼,城外来了一个游方道人,问路道:“小孩,你可知武宁侯府怎么走?”


    因为紫清真人的缘故,他对道士都颇有好感,顺手指了指:“从城门进入向西北方向,穿过三条街道,朱漆大门、门口有两个一人高的石狮子的大宅便是。”


    那道人便进城去了。


    云翊又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城门关闭,小白夫人和李璧月的马车还是没能从长安回来,他心中怏怏,便往家里走。


    这时,他看到侯府的方向传来冲天的火光。


    长街上,有人大喊道:“不好啦,侯爷发疯自焚啦,武宁侯府着火了——”


    有人说道:“侯府失火,大家快救火啊……”


    有人道:“不,不能救,刚才有个道人经过,说侯府染了瘴气,府里的人死了,都变成了尸傀。只能一把火少个干净,不然让里面的尸傀跑出来,咱们灵州城都要完蛋啦……”


    ……


    云翊大惊,他不顾一切地往那已经燃起的熊熊大火里面钻,哭着大喊道:“爹,娘——”


    有人拉住他,呼喝道:“小世子,你不能进去啊……唉,你不能进去……”


    云翊一把挣脱了钳制他的胳膊,冲入了火场,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叫着爹娘,可并没有人回应他。他在漫天大火中行走,或者是因为道源心火,他竟没有被大火烧伤,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府中的士兵手持着兵器互相刺入对方的要害之处,竟是自相残杀而死。


    他在后院找到了他的父母。他那素来柔弱的母亲,已然没了气息。她手里却拿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刺入了父亲的胸膛。父亲浑身是伤,脚边的佩剑满是鲜血,他的脚下躺着家中的仆人护卫,这些人全部已经死亡,身上到处都是可怖的伤口。


    父亲手里拿着火把,火把对着床帏上的纱幔,竟然真的是父亲点燃了这可以焚烧一切的大火。


    云嗣秋此时尚存着一口气息,看到云翊,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侯府里来了妖孽,他的目标是道源心火。翊儿快走……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报仇……”


    第114章 忘却


    云翊嚎啕大哭,他大声问道:“父亲,是谁!这都是谁做的?”


    云嗣秋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外面,让他逃走,之后便没了气息。


    云翊毕竟年幼,他被困在大火中,抱着父母的尸体,死也不肯离开,哀哀痛哭。


    就在这时,他的灵台天枢响起了另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云翊,你想知道着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让我告诉你吧,是你自己害死了父母,害死了侯府的所有人。”


    “一个时辰以前,你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道士,他的法号华阳,是你伯父紫清真人的师弟。此人擅长傀儡术,侯府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他杀了侯府的一个人,再将此人化为尸傀。他操控尸傀杀人,再将尸傀杀的人炼化成新的尸傀。最后,侯府里所有的人自相残杀。你的母亲被尸傀所杀,化成尸傀,重伤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武艺不凡,重伤之下仍能拿剑与尸傀搏斗,却发现尸傀杀之不死,所以最后他点燃了整座侯府,阻止尸傀冲出侯府,杀死更多的人。”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你的伯父将道源心火传给了你,引来华阳的觊觎。紫清早就被龙魂所扰,道源心火留在他手上,他早晚会走火入魔。可是他贪恋玄真观主的权位,并不想将道源心火交给玄真门人,才选择了你。反正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又当不了玄真观观主。所以他假惺惺地给你订下一个十八岁之约,让你替他保管道源心火。你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玄真观传人,只是紫清那老家伙用来转嫁风险的一个倒霉蛋。”


    “华阳真人觊觎道源心火,早晚会找你的麻烦。”


    “你太蠢了,你不分好赖,亲自给凶手引路,将华阳引到自己家里,造成了如今的一切……呵呵呵呵……”


    “云翊,你心中应该有恨,你要恨华阳,是他生出非分之想,为了道源心火不择手段。”


    “你要恨紫清真人,是他自私自利,害死了自己兄弟一家——”


    “你要恨你自己,你亲自将杀人凶手引到自己家里,害死父母。”


    “恨吧,恨吧,杀吧,杀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得起你,所有的人全部都该死——”


    阴恻恻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在他的灵台深处,紫清真人虽然告诉过他龙魂会蛊惑人心,使人入魔。但云翊此时在悲痛和懊悔之中,根本无法分辨龙魂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仇恨吞噬了他,他的额间浮现暗红色的火焰印记,在龙魂的诱使之下堕入魔道。他双目血红,已然失去了自我意识,喊着:“杀……杀了所有人……”


    他捡起地上的兵器,踏着火光,走出了武宁侯府。


    驻守在城外军营的武宁侯府部将此时听闻侯府的变故,带着军队进城灭火。


    当他们看到衣衫褴褛、面色焦灰,浑身裹着烈焰踏出侯府的云翊时,完全认不出他是武宁侯府的小世子,而将之视作造就武宁侯府灾难的妖孽——


    云翊失去神智,已经不认得这些都是父亲的部下,直接拿着武器冲了过去。他从前并未习武,此时却力大无穷,如有神助,一人就杀得数百人节节败退。直到最后,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老道人出现,将他打晕带走。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他不知是在何时何地,只觉头痛欲裂,身体却动弹不得,连眼睛也无法睁开,耳畔只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


    其中一道声音较为雄浑,问道:“青溟道兄,不知道兄今日为何造访承剑府,谢嵩岳有失远迎,道兄赎罪。”


    那位名为青溟的道人答道:“陛下因为师兄进献的丹药身亡,师兄亦死在诏狱。如今各方势力为帝位谁主争执不休,我知道谢府主眼下必定焦头烂额,本不该叨扰。然如今诸事繁乱,贫道如今也是流亡之身。万般无奈,此事只能求助于谢府主。”


    谢嵩岳道:“我与紫清真人相交二十余年,最是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可能谋害陛下。然而事发之后,玄真观亲历此事的小道童和太极宫陛下身边的宫人全都畏罪自杀,难以查到实证。我查知当日是太子李屿亲自去玄真观取的丹药,但太子莫名失踪,我本想将此案拖一段时间,等找到太子,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可惜,掌管禁军的马大监在诏狱秘密杀死了紫清真人,查封了玄真观。谢某未来得及阻止此事,实在是有愧于紫清道兄与青溟道兄。”


    青溟真人叹道:“这是命数,师兄早算出玄真观天命将尽,此事怪不得谢府主。唉,天意昭昭,难道真的无可更改吗?”


    谢嵩岳道:“此言何意?”


    青溟道人道:“谢府主是否知道道源心火中封印着龙魂?”


    谢嵩岳道:“自然知道。玄真观历代观主以自身为容器,封印龙魂,使天下苍生免于罹难,谢嵩岳心中一向感佩。”


    青溟道人道:“李玉京祖师当年斩杀真龙,改写大唐王朝气数,龙魂便成为玄真观无法摆脱的诅咒。此恶龙最擅长磨损道心,玄真观主都是生前传承,从来没有死而继之。一来是效法李玉京祖师,二来便是因为龙魂磨损心性,到后期往往濒临走火入魔,为了避免犯下大错,所以提前传位。”


    “师兄这一年以来,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可惜他的几名亲传弟子心性不佳,没有合适的继任人选。三个月前,师兄以蓍草占卜,想勘问天意,谁才是玄真观主的继任人选。谁知算了三次,都是大凶之卦。玄真观自他以后,再无继任者,这意味着玄真观一脉天命已尽,将会自此而亡。”


    “师兄不希望玄真观自他而亡,三日不饮不食,设坛问祷于天。之后他再次占卜,卦象显示玄真观虽亡,但尚有一线起死回生的生机。”


    谢嵩岳问道:“那此生机何在?”


    青溟道人道:“便是我带来的这名少年。这名少年名为云翊,是紫清师兄俗家的侄儿,也是师兄末次占卜的结果。占卜之后,师兄就去灵州住了一个月,如今玄真观传承之道源心火就在他体内。”


    谢嵩岳的声音有一丝惊异:“这少年额心为何会有一道天魔印记——”


    青溟道人长叹一声道:“师兄本已无法对抗龙魂,李玉京祖师又亲自指定云翊为玄真观的传人。师兄以为少年赤子之心,他的心志比一般人坚定,不会被龙魂侵扰,玄真观传承可以等六年之后云翊成年再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孩子遭遇家变,一夕入魔。”


    谢嵩岳:“这是怎么回事?”


    青溟道人道:“谢府主是否听说了灵州武宁侯府的诡案?”


    谢嵩岳:“听说有妖孽为祟,武宁侯云嗣秋阖府遇害。武宁侯战功赫赫,是边镇重将,此事已经报至承剑府。我已经派温知意往灵州调查此事。”


    青溟道人道:“这少年便是武宁侯云嗣秋之子。师兄死在诏狱,玄真观被灭,我感应到师兄占卜的结果应验,急忙赶往灵州,武宁侯阖府已亡,云翊已经走火入魔,差点死在武宁侯旧部的手下。”


    他又是一叹:“如今我正是为了他才来到承剑府找谢府主你求助,希望谢府主能助我保留玄真观起死回生的一线生机。”


    谢嵩岳语气凝重:“道兄希望我怎么做?”


    青溟道人道:“天魔印记一旦彻底成型,宿主就会被龙魂彻底控制。本来他年纪尚小,就算入魔,也无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当日师兄怜才爱才,将自己的一半修为传给了他。若非这份修为,或许他已死在武宁侯府的大火之中,但也因此,他一旦失去神智,就成为只会杀戮的怪物。”


    “我决定以忘尘之法封印他的记忆。他本心纯净,若不记得自己身负全家被灭的仇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玄真观的传人,重新随我修行,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能自己摆脱天魔印的影响,重拾本心。但是那道龙魂始终存在于他灵台天枢中的道源心火之中,所以我需要谢府主帮我,以浩然剑意封印他的灵台天枢,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谢嵩岳道:“可若是如此,他便无法再使用道源心火中的无尽藏,道源心火之于他只是普通的先天真炁而已。还有,灵台天枢与武脉相连。若是被封印,他便无法习武用武了。”


    青溟真人道:“武乃干戈动乱之源,使人动嗔念,起恶心,不利于修行。贫道已决定带他离开长安,隐姓埋名,游历世间。只要远离长安这些是非,原也不需要使用武功。”


    谢嵩岳道:“那玄真观与武宁侯府的要案,道兄从此不再过问了吗?”


    青溟真人道:“谢府主知我本是天地间游云闲鹤,本也管不了这些事。谢府主能者多劳,只是事涉天家,恐难以水落石出,老道倒有一言相赠。”


    “哦?”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师兄被人所害,谢府主也可能成为有心人的目标。如今长安的风浪太大,谢府主当用晦于明,引退保身。”


    谢嵩岳哈哈一笑:“多谢道兄提醒。可惜承剑府的剑法里从没有‘放弃’二字。”


    云翊感觉似乎有人走近了两步,又听到谢嵩岳继续说道:“这天魔印愈来愈强大,龙魂恐怕就要脱出道兄所设禁制。我们还是施术救人为先……”


    他感到一道极为磅礴的剑意侵入自己的灵台天枢,灵台天枢中那朵金色莲花的花瓣一瓣瓣枯萎,最后只剩一粒白色的种子。


    紧接着,像是有人对他使用了某种禁咒,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过往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消失不见,再也抓不到,握不住。


    最后,他听到一道声音:“良玉不瑑,天然无垢,以后你的名字叫玉无瑑。希望你忘却前尘烦恼,成为这世间最自在的灵魂。”


    第115章 淬骨


    灵台天枢中的那朵金色莲花重新绽放,额心的红色魔火也愈来愈清晰,金红相映,如同血海中盛开的曼珠沙华。耳畔再次响起阴恻恻的魔音:“云翊,你害死自己的父母,你恨吗?”


    玉无瑑头痛欲裂,属于云翊的记忆与属于玉无瑑的记忆同时飞快地回溯。


    “云翊,翊儿快走……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报仇……”


    “阿玉,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唯有克服恐惧,方能成就大道。”


    “世间道便是遇有缘人、做快乐事、修自在心。简而言之,就是做老子想做的事。你小子果然对我胃口,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李玉京的徒弟……”


    “阿玉,世间道,便是万事随心。观自心,见自性,你的来处,你的归处,唯有你自己能决定。”


    他是谁?


    是云翊还是玉无瑑?


    他是李玉京亲自选定的玄真观传人?还是一个被魔魂蛊惑、失去自我的魔种?


    他从何处而来?


    又该往何处去?


    ……


    李璧月睁开眼睛之时,入目正见玉无瑑额心绽开的红莲业火。眼前人紧紧捂着脑袋,浑身颤抖。他目眶深红,长发披散,不似之前清正端方的模样,看起来邪炽而疯狂。


    难怪谢嵩岳和清尘散人要隐藏这一切。


    解开封印的记忆,是如此不堪又惨烈的真相,能让原本游离红尘、不染尘埃的道子一瞬堕魔。


    李璧月紧紧抱住他,试图安慰他:“阿玉,云翊……它说的都不是真的,你不要听他的。你不要受他的影响……”


    听到她的声音,眼前人偏过头,“阿月?”


    久违的亲昵语气微微带着沉惘,李璧月眼眶一热,扣住他的脖子,道:“是我。”


    话音刚落,眼前人已欺身吻了上来。柔软唇齿闯入她的牙关,强硬地攻城略地,如狂风骤雨般席卷她唇舌的每一寸缝隙。他闭着眼睛,额心绽放着妖异红莲,淬着一种凛戾魅惑的美。


    李璧月忍不住被蛊惑,放任自己沉醉于这个吻。渐渐地,唇舌被吻得发疼,可眼前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蛮横激烈,几乎要夺尽她每一寸的呼吸。李璧月虽然贪恋于唇舌间的甘美,也知眼前人此时的状态绝不正常。她不敢在此时耽溺,一把推开他:“等一等……”


    也许是入魔让他有些失控,一旦感受她的推拒,他额间红莲便魔焰大炽,滚烫的气息几乎就要将她融化争蒸发。李璧月无奈,只好放弃对自己的掌控,将自己交由他主导。


    他吻得越来越深,箍得越来越紧。他包裹着她,仿佛要以她的存在来确认自身的存在。


    唇舌尖传来血腥味,或许是唇舌被咬破。血流入她的咽喉,她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碎在他的怀里,与他骨血交融,不分彼此。


    可她并没有破碎。


    一道又一道极为精纯的浩然剑气从两人身体交接的每一寸涌入她的体内。刹那之间,她的身体响起无数细微又密集的声音。


    浩浩荡荡的灵力如同潮汐一般,一波又一波在她体内翻涌,滋养着她身体的一分一寸,一毫一厘。


    这股灵力来自道源心火中的白色莲蕊,是谢嵩岳寄养在玄真观的浩然气。


    她一身剑骨在高阳山上破碎。此刻,经过两次淬炼,始终没有完全融合的剑骨在这股灵力的催动下重新变得坚固而柔韧,最终彻底黏合,宛若新生。


    她胸口的伤也在这股灵力的滋养下缓缓修复,经脉也愈加稳定,灵台中的那颗浩然剑种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璀璨。


    虽然皮肉的伤痕没那么容易愈合,重伤失血的虚弱感仍然挥之不去。但李璧月知道,她的身体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加完美。


    她忍不住怀疑,眼前人真的因为入魔而失去神智了吗?为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灵力的控制还能做到如此精准。


    她又想,他有没有入魔,有没有失去神智又有什么关系?


    她要带他离开这里。


    她从不屈服于所谓命运。如果她手上能有一把剑,她就要用它斩开一切桎梏的枷锁。


    唯一的懊恼是她此行没有多带一把剑,如今棠溪剑失,饮冰剑断,傀儡尊主仍然虎视眈眈于道源心火,她该如何逆转局面?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机括声响,傀儡尊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炷香的时间早就过了,疗伤也不需要这么久吧,本座可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们一直耗下去。”


    腰间的力道终于放松,李璧月正要起身,猝不及防之间,一股强悍的力道封住了她全身要穴。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便感到整个人已经被玉无瑑打横抱起。


    玉无瑑的声音响起:“好了。但是我要先送她走,才能将道源心火交给你。”


    他抱着她向前走。黑暗的地下空间内,李璧月无法辨认方向,只能感知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和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前方似乎是一条水下通道。


    想来之前鹤鸣山庄整体封闭,傀儡尊主和玉无瑑应该是通过地下的水道来到这里。


    傀儡尊主拦住前路,冷笑道:“玉无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会让你们一起离开。你让她自己走,你得留下——”


    玉无瑑平静地道道:“她受伤太重,不能自己走路。尊主还记得十年前,你在灵州城门口遇到的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吗?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的英灵起誓,只要确认李璧月安然无恙,我就将道源心火交给你。”


    傀儡尊主定定看着他,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原来十年前,我曾经那么接近道源心火,最后却与之失之交臂。好,想必现在我让你走,你也是不会走的。”


    玉无瑑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当然。”


    傀儡尊主让开前路。


    玉无瑑抱着李璧月绕过曲折的楼梯,前方的水声越来越近。终于,他停了下来。


    寒潭边的空气潮湿而黏稠,就如同他此刻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么依恋,那么不舍。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就像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所以要在此时此刻看个够。


    李璧月心急如焚。


    她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一旦恢复记忆,十年前灵州城的那场大火对于云翊而言就是昨天发生刚刚发生的事,他又如何能忘却这刻骨铭心的仇恨?


    如果这个时候她能动,她一定拉着他跳下这寒潭。


    如果这个时候她能说话,她一定能讲出三百条大道理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急于一时。


    可是她被玉无瑑封了穴道,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一滴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窝涌出,盈流成河。


    青年道士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替她擦去泪水,轻声道:“阿月,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你是承剑府的府主,你有自己要做的事,而我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将她放入水中,解开了她的穴道,又用力推了她一把。


    冰冷的潭水瞬间将她淹没,汹涌的水流带着她顺流而下。最后,她听到他说:“璧月,别忘了那天在太原城楼我对你说过的话。”


    水流湍急,李璧月很快就顺着水道被冲到了瀑布底下的寒潭之下。


    岸上,无数人发出欢呼声。


    “是李府主出来了。”


    “李府主没事——”


    “李府主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夏思槐很快带着人围了上来,要拉她上来。


    太子李澈亦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亲自迎了上去:“璧月,此行结果如何,是否找到了龙气珠?对了,孟大人和那位玉道长呢?怎么没有一并回来。”


    李璧月趴在水潭旁,她从袖中掏出那颗龙气珠,扔上岸去,道:“太子殿下,此事容我之后细禀。思槐,你的剑借我一用——”


    夏思槐解下腰间剑,递了过去。


    李璧月将剑绑在身上,不顾身后无数的呼喊。又一个猛扎深潜,向着寒潭深处游了回去。


    她沿着出来的路溯流而上,她只想回去找到玉无瑑。他既然想要报仇,她就帮他杀了傀儡尊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也许是水道里另有机关,也许是入口已经被封闭。她在黑暗的水底找了许久,怎么也找不到玉无瑑送她离开的那处出口。直到肺腑中气息即将用尽,才不得折返回岸边。


    她一次又一次的潜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折返。


    潭水冰冷,最后她被冻得脸色苍白,体力也消耗殆尽。她伏在寒潭边休息了片刻,便又要继续下潜。


    夏思槐拉着她,声音带了哭腔道:“府主,你不要下去了,玉道长……玉道长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李璧月神思一瞬茫然:“不会回来,是什么意思?”


    夏思槐道:“玉道长下水之前,交代过我,说万一他没有回来,这只松鼠以后就麻烦府主照顾。还有他的徒弟裴小柯,也一并拜托给承剑府。我想……他或许有预感,自己回不来了……”


    第116章 璧月


    松鼠小白从夏思槐的肩膀上跳下来,落在水潭边上。它吱吱叫着,伸出尖尖的爪子,抓住李璧月的袖子,似乎想要将她拉回岸上来。


    太子李澈宽慰她道:“阿月,也许那座地下机关只有潭下水道这一个出口,只要孟松阳和玉道长还活着,还是会从这里出来的。我知道你想救人,可不论如何,你也应该先保重自身再说。”


    “你这样不顾自己,一次又一次下水,万一出事,岂不是辜负了玉道长救你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蹙眉道:“你们说他早知道自己不会回来?这又怎么可能?”就在她解开玉无瑑灵台天枢的封印,窥得他过往的记忆之前,从未设想过今日会发生如此惊天之变。


    李澈道:“孤听说玄门之士,多多少少有些知天命的本领。玉道长既然得李府主看重,想必道术非凡,对即将发生之事有所预知亦不稀奇。”


    李璧月坐在寒潭边上。


    她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璧月,别忘了那天在太原城楼我对你说过的话。”


    楚师兄死后,她伤心至极,玉无瑑带着她到了太原的城楼,放生了一只蝴蝶。


    那时他说:“蝴蝶畏寒,可是它们喜欢自由的天地,喜欢天然的花香,喜欢琉璃瓶外广袤的世界。所以它知道自己会冻死,可还是飞了出去。李府主,楚师兄加入傀儡宗的时候大概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可是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他觉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他自己飞出了琉璃瓶,飞向外面的世界。”


    她喃喃道:“阿玉,那天,你是想告诉我,你会是另外一只蝴蝶吗?”


    ***


    太子命人燃起篝火,搭起帐篷,暂时在瀑布边上驻扎。


    李璧月就着篝火烤干了衣服,又吃了夏思槐烤制的两个番薯之后,体力已经恢复。


    她进入李澈的营帐,向李澈秘密奏报了鹤鸣山庄发生的事:出现在太原的傀儡尊主一直是武宗太子李屿假扮,浑天监的孟松阳死在太原城外的辛家集,后面出现的孟松阳乃是真正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假扮。二人本是师徒,今日在鹤鸣山庄的水下机关内,李屿死在华阳真人手中。


    之后,她也不管李澈错愕的目光,上奏了她已基本查实的另外两桩疑案。


    其一便是武宗服丹而亡一案,另一桩便是武宁侯府当年的血案。这两桩案件幕后的真凶都是玄真观弃徒华阳真人。


    她向太子申请回京之后重新整理两案卷宗,将真相昭告天下,为蒙诬多年的玄真观和武宁侯府正名,也得到了太子的允准。


    最后,便是关于玄真观传人和修复龙脉一事。她如实告知玉无瑑乃是玄真观青溟真人的弟子,也是李玉京祖师亲自选定的玄真观传人。


    李澈微微感到意外,但今日的意外已经太多,他也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


    想到龙脉之事最后还是落在玉无瑑身上,眼下他倒是比李璧月更着急玉无瑑的下落。


    他连夜从太原召集了一批水性好的人下水,又找了擅长破解机关的高人来破解鹤鸣山庄的机关,希望能找到玉无瑑,但始终一无所获。


    三天之后,长安城传来急报,圣人病重。无论是太子李澈还是承剑府主李璧月都无法继续留在太原。


    十月十五日上午,承剑府三百名黑骑,护卫着太子李澈,浩浩荡荡地离开太原城,往长安进发。


    这日天气晴好。


    黄昏时分,车队经过大风关时,车队在关城之下暂时驻扎休息。


    予逆^3^


    晚风之中,一只蓝色的蝴蝶翩跹而来,落在她的手里,轻盈如美丽的幻梦。


    她喃喃问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蝴蝶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她侧耳响起。


    李璧月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浑天监的那个天文博士宋白珩。


    宋白珩笑着道:“蝴蝶畏寒,天冷的时候它们就会躲起来,可是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就会出来觅食了。不过,这种蓝色的蝴蝶着实罕见。”


    李璧月不语。


    宋白珩又道:“李府主是不是喜欢这只蝴蝶?现在晚上的天气下降很快,它如果没有找到理想的巢穴过夜,可能很快就会冻死。要是能将它抓住,养在瓶中,饲以蜂蜜水,最少还能活半个月,这种事下官很是擅长,李府主是否需要帮忙?”


    宋白珩少年心性,有些跃跃欲试。


    李璧月摇头道:“不用了。”


    她掸了掸手指,那只蝴蝶翩翩飞起。它围绕着李璧月飞了几圈,最后向大风关的高处飞去。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在彻底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驿站。夏思槐,传我命令,出发——”


    夏思槐领命而去。很快,长长的车队重新开始向南流动。


    李璧月翻身上马,护卫着太子所乘的马车前进。她的目光几番回望,看向挂在大风关上那轮即将坠落的夕阳。


    后方,唐绯樱趋马上前,好奇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一直往城楼上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李璧月道:“有只蝴蝶。”


    不过片刻功夫,蝴蝶已经飞到了城关之上。唐绯樱很少在承剑府主眼中见到如此眷恋,不解地道:“姐姐如果舍不下那只蝴蝶,为什么让它飞走?”


    “如果那是我的蝴蝶——”李璧月收回目光,轻声道:“我想,总有一天,它会飞回来,重新落在我的手心。”


    夕阳的薄光渐渐隐于云层之下,一轮璧月从东边的天空升起。


    它清冷旷照,将如霜雪般皎洁的清光倾洒在斑驳的关城之上。


    月光之下,一身白色衣袍的青年道士闲倚着城垛,目送着长长的车队一路向南而去。


    蓝色的蝴蝶扶风而上,飞过黄土夯成的砖石,落在青年道士的指尖之上。蝴蝶轻轻展翼,风中仿佛依稀可闻李璧月身上的独特冷香。


    “去吧——”


    玉无瑑轻轻掸了掸蝶翼,于是蝴蝶振翅,向着高天孤悬的那轮明月飞去。


    可惜,美景当时,总是有人扫兴。


    灵台深处,响起阴恻恻的魔音:“玉无瑑,你不想牵连她。可你看她离开时毫不留恋的样子,分明是弃你如敝屣。你成为玄真观的传人,就会承担玄真观永世的诅咒。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爱……”


    今日,玉无瑑心情不错,决定随意和这只魔魂聊聊天,反正它很快也影响不到他了。


    他坐在城垛最高之处,轻声道:“你看天边明月,照耀古往今来无数黑夜。它本不该为谁停留。只要曾有一刻,月亮的光辉曾落在我的身上,于我已是足够。”


    “剩下的路,我应该自己走。”


    “玉无瑑。”城关之上出现了一道紫色的人影。


    傀儡尊主声音幽冷:“你说过,要李璧月离开鹤鸣山庄,就将道源心火献予本座。后来,你又说,要李璧月彻底离开太原,本座不可出手阻拦,才愿意献宝。如今,承剑府一行已经离开大风关。本座已经足够有耐心了。怎么,你当本座是个任你拿捏的软柿子吗?”


    “怎么会?”玉无瑑轻轻一笑,“只是,玉无瑑有一事相求。我想请尊主收我为徒,玉无瑑会帮尊主重新建立一个全新的傀儡宗。”


    傀儡尊主诧异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收你为徒?重建傀儡宗?”


    玉无瑑笑意清浅:“尊主觉得我的资质比之李屿如何?”


    傀儡尊主略作思索,认真道:“李玉京亲自选定的道门传人,当然胜过李屿那个废物百倍。我听说你在青羊宫的地底得到了邪道妄机留下的道藏注解,便自己学会了傀儡术。这份资质,与本座当年比也是不相上下。但你与本座有血海深仇,本座为什么要收你为徒?留你在身边等你伺机报复吗?”


    玉无瑑眼里笑意不灭:“尊主十年前何尝不是害死武宗,之后才收李屿为徒。怎么,尊主有信心掌握李屿,却没有信心能掌控我玉无瑑吗?”


    傀儡尊主哈哈一笑:“好,有意思。虽然本座明知道你是想以退为进,苟全性命,再伺机报仇。但是不得不说,本座还真是被你说得动心了……”


    “当年我师流云真人视傀儡术为洪水猛兽,为此将我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将玄真观主的位置传给紫清那个一无是处的老好人。”


    “如今,三十年过去,紫清死在诏狱,青溟死在高阳山。他们两人联手调/教出来的弟子不仅修习了傀儡术,还要拜我这个玄真观弃徒为师,亲手助我再兴傀儡宗,哈哈哈哈哈……”


    傀儡尊主得意忘形地大笑着:“流云老儿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就冲这一点,就值得本座冒一些风险留下你——”


    看着傀儡尊主眼底不可一世的笑容,玉无瑑知道自己计划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低头行礼:“弟子玉无瑑拜见师尊。”


    第117章 礼物


    正月十五,元宵。


    长安城。


    夏思槐站在承剑府的试剑台之外,遥望中央。


    承剑府的女府主一身青色窄袖衣袍,手持着一柄雪青色的长剑,正演练承剑府的浩然剑诀。


    剑器截断西山雪,舞袖锋削南浦云。


    每一次见到李璧月舞剑,夏思槐不由得感叹,同样是浩然剑诀,唯有李璧月使剑能有如此的力量与美感,凛然又锋锐。就好像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剑本身。


    当她挥剑的时候,忘我而忘情,好像除此身之外,天地之间皆是外物。


    不,或许就连此身也是外物。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值得她眷恋与珍惜。


    而自太原归来之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


    几乎每天黄昏,她都会在试剑台练剑。即使她的剑法已是当世之巅。


    虽然李璧月从未提起,可承剑府人人知道,楚不则之死和玉无瑑最终离开,在她心间终究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让想要她更加精进自身剑法,面对比以往更加强大的敌人。


    夏思槐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次的好消息能够让府主暂时放下心中心结。


    试剑台上,李璧月已经收剑回鞘,朝他走了过来。


    “思槐,今日元宵佳节,你不去陪曼娘看灯,来这里做什么?”


    夏思槐笑了笑,道:“我和曼娘约了戌时在常乐坊见面,眼下还有一个时辰哩。我来找府主,是因为下午承剑府收到长安城的胜天镖局送来的一批镖货,说是有人委托他们从太原送来。”


    李璧月抬眼,眸光亮了起来:“太原送来的镖货?可知是什么东西?”


    夏思槐道:“镖物我并未打开,胜天镖局的人说委托人是一个道士。”


    太原,委托人还是一个道士,夏思槐觉得这件事或许会与玉无瑑有关。所以他不敢擅自处置,第一时间便将消息告知李璧月。


    李璧月脸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道:“带我去看看。”


    不一会,李璧月便在弈剑阁见到了两口大箱子。


    她以眼神示意,夏思槐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细长的箱子颇类剑匣,里面躺着一柄锋利的宝剑。


    剑刃细长,日绽华耀,那是她的本命剑棠溪剑。


    在棠溪剑的下方,八柄月光飞剑并排成为一幅完整的月相图。


    李璧月心魂悸动。


    在鹤鸣山庄时,她为了得到龙气珠,先后失去了月光飞剑与棠溪剑。后来鹤鸣山庄沉入瀑布之下,入口彻底关闭,她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找回棠溪剑与月光飞剑,没想到竟会有人将之送回。


    她的心海如潮汐汹涌。玉无瑑如果有能耐从鹤鸣山庄替她取回棠溪剑与月光飞剑,委托人将之送回,说明鹤鸣山庄的机关或许另有其他出口,他最终应该是离开了。


    他还平安无事,这可真是这几个月以来最好的消息。


    想到他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只恨不得能立刻将他找回来。她紧紧攥了攥拳,才压下了心中这股冲动。


    她敲了敲另外一口箱子,道:“将这口箱子打开看看——”


    另外一口箱子要重得多,夏思槐撕下箱子上的封条,打开箱盖。出乎意料,里面放的全部是钱,有金子,有银子,还有大量的铜钱,这箱子之所以这么重,多半便是这些铜钱给压的。


    夏思槐见过比这多得多的钱,可是没见过这么多零钱,他瞪大着双眼,不解问道:“府主,玉道长让人将你的剑送回来就罢了,为什么要送回这么多的铜钱?咱们承剑府虽然不富裕,也不差这点钱使啊?”


    李璧月抓了一把铜钱,铜币在她手中碰撞,发出流玉般的脆响。她闭了眼,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道:“他大概是想还钱吧。”


    夏思槐:“还钱?”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府主说的是孙大夫给他治伤花的五万两?”


    “可是,府主啊,那次玉道长不是跟我们一起到高阳山才被昙迦那老和尚打伤吗?按我们承剑府的规定,这应该算是工伤吧,医药费不是府里全包吗?怎么治伤还要还钱啊?”


    李璧月摇了摇头。


    她当日在药王谷向玉无瑑提起还钱之事,只是希望让他留在承剑府,没想到他还真会放在心上。眼下这一箱零零碎碎的金子、银子、铜钱,大概是他在太原省吃俭用所攒下的全部家私了。


    她吩咐道:“将这口箱子送到长孙堂主院中,告诉他说是清债务用的。”


    夏思槐点了两名府卫,抬了箱子走了。


    她走出弈剑阁的大门,见唐绯樱迎面走了过来,道:“府主,原来你在这里。方才我那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西南泸江寄来,指明说是寄给府主你的。”


    从太原回到长安之后,李璧月与长孙璟商议之后,让唐绯樱接替了楚不则原先的獬豸阁主之位,掌管承剑府的刑狱和情报工作。


    唐绯樱如今穿着标志着獬豸阁的藏青色窄袖长袍,褪去了从前的浮荡,显得稳重得许多。在私下时,她仍然称呼李璧月“姐姐”,但是工作场合的称呼换成了“府主”。


    李璧月接过信,快速览了一遍,眉头轻轻拧起。


    唐绯樱见状问道:“府主,怎么,又是为难之事?”


    李璧月摇头道:“信是明光寄来的,此事轻重尚不好说。我先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如无意外,只怕我们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前往西南了。绯樱你可以先准备一下——”


    唐绯樱讶声道:“什么?离开长安?现在?”


    李璧月挑眉看她道:“有什么问题吗?”她忽地想起什么,长长“哦”了一声:“我听说你最近有不少追求者,难道有合眼缘的,舍不得离开长安?”


    唐绯樱跺了跺脚,“哪有?我的眼光可高得很,一般人可看不上?”


    李璧月:“真没有。”


    “府主,我是认真的。府主对我许以重任,我一定会努力胜任獬豸堂主的职位,不说比楚师兄强吧,但是我一定不会让府主你失望的。”


    提到楚不则,李璧月脸上有些黯然,她很快遮掩过去,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又是元宵,长安城有盛大的灯会。很是热闹,西南路遥,你若是与人有约,就早点去吧。”


    “好吧。今日灯会,我本来打算是同姐姐一起去的。”唐绯樱嘟哝着靠过来,揽住她的手臂。


    李璧月轻笑了声,推了她出去,“本府主今日又要事待办,可没空陪你。”


    唐绯樱离开之后,李璧月将明光寄来的信展开,陷入沉思之中。


    ***


    将时间拉回半年之前,在李璧月尚在太原之时,明光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慈州。


    那时,他的心情如同一个久未归乡的游子,激动而情怯。


    在过去的十六年时间,他跟着昙叶禅师在此研习禅学。如今师父已死,昙摩寺已非他能安身寄命之所。他决心回到云台寺,将师父过去讲解的经义重新整理作注,以传后世。


    当他重新站在云台寺的山门之前时,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原先古朴庄严的寺庙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断木和被火燎过的佛像散落在废墟之间。


    附近的山民们见到他,围上来问道:“明光,你怎么才回来?唉,山寺无人照管,兴许是夜里老鼠咬断火烛,一个月之前,云台寺生了一场大火。大伙儿见到后帮忙救火,可是已然太迟了……唉,这件事大家已上报给刺史大人知道,刺史大人说戒慧禅师原是长安昙摩寺的大法师,如今回到长安寺,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想着这云台寺也没有主持,所以也就没有命重修……”


    挥别数个月之后,这最后的归处亦非归乡。


    明光跪倒在山门之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师父已不在,如果云台寺也已不复存在,这茫茫天涯他又该何去何从?前路又在何方?


    不知哭了多久,耳旁突然传来一道慈蔼的声音:“敢问小师父,这里可是慈州云台寺?”


    明光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约五十多岁老者,老者头戴方帽,长眉长髯,看起来慈眉善目。


    明光收了泪,答道:“这里曾是慈州云台寺,可是如今已被焚毁了。不知老丈如何称呼,来此是为何事?”


    老者道:“在下姓祁,名重。正是来拜访故友,不知主持昙叶禅师如今安在?”


    “家师已经身故。”明光道:“老丈曾与家师认识?”


    “何止认识,我与他本是同门。”那老者叹息一声:“在二十多年前,我和他都拜在传灯大师门下,法号昙雪。只是我修行不如他,在武宗灭佛之时,圣人敕命昙摩寺缩减规模,令多余僧侣还俗归家。我因此还了度牒,退了僧籍,回家做个富家翁。”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明光几眼,道:“小和尚既然是昙叶的弟子,想必正是如今昙摩寺这一代的佛子了?”


    明光点了点头:“正是。”


    老者面露神光:“昙摩寺历代佛子无不是佛法大成之人,小和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明光摇了摇头。昙叶禅师这般年岁之时佛法精深,武学上的造诣亦不浅,自己如今却一事无成,连自己的前路也不知在何方,他觉得颇为羞愧,道:“我的心性天赋不及我师父,迄今尚为悟通我佛之法,这个佛子的身份不提也罢。”


    老丈摇了摇头,捋着胡须道:“小师父不必过谦。依老朽观之,小师父目隐神光,与当年的昙叶禅师颇为肖之,只是你眼下困于尘心,不识自己的本来的面目而已。”


    明光迷惘道:“本来面目?”


    老丈望着他,苍老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彩,声音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命运流转如恒河沙数,终点原来是起点。”


    明光道:“小僧不解。”


    老丈道:“那老丈再问你一次,如今云台寺已被焚毁,小师父如今打算去哪?”


    明光照实道:“小僧并未想好如今要去哪儿。”


    老丈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明光挠了挠头道:“我想继续修行。我师父曾说,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我也要好好修行,李府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我找不到想去的地方,不妨离开长安到处走走……”


    老丈仍是摇头:“我不是问其他人,而是说你自己。”他加重了语气:“我是说你想做什么?你拜昙叶禅师为师时,心里想的什么?”


    明光答道:“当然是求我佛之道。”


    “求佛?”老丈看着明光,他那双慈祥的眼神此时竟显出几分威严,倒有些像佛殿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求佛者是谁?”


    明光不明所以,答道:“是我。”


    老丈声音愈大,道:“我是谁?”


    明光道:“明光。”


    老丈声若洪钟大鼓,“明光是谁?是昙叶的徒弟?是昙摩寺佛子?是长安城外的苦行僧?还是一个求道的佛教徒?”


    明光如同当头棒喝,在一瞬之间破开他心间迷惘。老丈问的都是他,却也都不是他。名字非是我,本相非是我,现在的我非是我,过去的我亦非是我,他的本心原是当初在云台寺山门外顶礼拜师的小沙弥,他想要成为像师父昙叶禅师那般智慧静寂的佛者,以佛法普渡众生。


    他心中有了某种明悟,大声道:“都不是,我即是我。”


    老丈再问道:“我是谁?”


    明光念偈道:“我身非我,我相非我,天地一躯壳。我名非我,我意非我,觉来知未觉。我心是我,我性是我,有个佛陀,菩提树下坐。”


    在这一瞬间,他从前读过的无数佛经在他脑海中俱失去文字,成为万法一如的智慧。他修行十数年,于今日终于圆满。


    老丈合什,笑道:“成矣,恭喜小和尚今日开悟。”


    明光下拜道:“弟子明光拜见师伯,多谢师伯点化。”


    之前,这位老丈自称是昙叶禅师的同门,明光本来有所怀疑。可是眼下,他已然知道,眼前这位老者,在禅道上的修行或许并不在自己的师父昙叶禅师之下。


    若非眼前这位老者提点,若仅凭自己修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开悟得解。


    老丈受了他一拜,将他扶起,问道:“可觉得你的身体有什么变化?”


    “变化?”明光一愣,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识海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盏明灯。那盏明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在他空无一物的识海中炽热如烈阳,指引着心的方向。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只觉得奇妙无比。


    他如实答道:“有,我的识海中出现了一盏心灯。”


    老丈双眼之中热泪盈眶,合什道:“幸甚幸甚,自我师传灯大师东渡二十五年后,佛传明灯终于回到中原,回到昙摩寺佛子的身上,真乃我大唐佛宗之幸。”


    明光不解,问道:“佛传明灯,这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在我的身上?”


    老丈问道:“在海陵时,你是不是接触过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明光点头:“我在承剑府李府主手中见过佛骨舍利。李府主说她以前从未接触过佛骨舍利,所以想请我鉴定一下真假。我鉴定之后,就将佛骨舍利还给了李府主。其他倒也没什么……”他想了想,又道:“李府主离开长安之前李府主曾经来找我,问我身体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这么看来,她当时应该是想问佛传明灯的事……”


    老丈道:“佛传明灯是昙摩寺第一代方丈神慧大师所传,一向由昙摩寺历代方丈保管。传灯大师当年东渡传法,并未将佛传明灯传给留给中原的几位座下弟子。唉,我也听说如今的昙摩寺方丈昙无禅师上位之后,倒行逆施,昙摩寺早已不复当年。如今佛传明灯到了明光的手上,或许亦是某种征兆。我相信明光你将来定能取代昙无,成为昙摩寺的下一任方丈。”


    老丈一双智慧的眼睛看着他:“以老朽之见,你既为昙摩寺的佛子,不如回到长安本寺中修行。你既已顿悟,得证圆满,按照昙摩寺的规矩,昙摩寺的禅院首座非你莫属。”


    既然悟道,明光对自己的前路已不再茫然。他道:“昙摩寺如今一片乱象,我无意去当什么禅院的首座。我希望效法师祖传灯大师,浮槎东渡,将我佛之法传到未曾聆得妙法的化外之地。”


    老丈一惊,问道:“你要渡海前往扶桑?”


    明光微微颔首。


    老丈摆了摆手道:“我听说上次扶桑使团在东海全军覆没之后,扶桑国与我大唐关系交恶。明光你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再此时前往东瀛。佛子既有传法之心,不愿意回到长安,我倒是有一个建议。”


    明光:“愿闻其祥。”


    老丈道:“这些年我离开昙摩寺之后,便在西南泸江经营一家商行。泸江原本是三苗旧地,其边民拜鬼祭邪,缺少教化,不知我佛之法。如今的庐江县令魏树正是去年上任,他在西南建了一座广化寺,可惜如今人人皆慕长安繁华,没有什么有德行愿意去那里,明光如果有意,可以与我一同前往西南。”


    云台寺既毁,明光本无处可去。他经老丈点化开悟,对这位曾经的“师伯”也很有好感,于是和祁重一起到了泸江。


    到了西南之后,他一边整理师父昙叶禅师讲解的经义,一边开坛布道,讲授佛法,很快成为附近闻名遐迩的禅师。不久之后,果然受到泸江县令魏树的赏识,成为广化寺的主持。


    第118章 元宵


    明光在西南时,日子倒也自在。


    山寺清静,香客虽不多,香火钱也足够支使了。


    祁重每月总会来个几次,明光一个人修纂经注,若遇疑难之处,向之讨教,总是会得到解答,明光对祁重很是感激。


    除了祁重之外,泸江县令魏树也常来拜访,只是魏县令的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魏树在京为官多年,因由得罪上司同僚,被贬谪到泸江这西南边陲之地担任县令。他虽被贬,也不打算躺平,一心想做出一番实绩来,将来能上达天听,重返长安。到泸江以来,他修路筑桥,兴办学堂,也办了不少实事,政声不错,只是遇到一桩为难之事。


    在泸江西边的大山中,有一支乌夷族人。他们原是南朝时期陈朝人的一支,隋唐之际天下大乱,这些人避居西南的深山,与当地土人婚配。他们容貌语言与中原人并无大异,却继承了西南土人的一些民俗。


    乌夷族人奉火神祝融为部族始祖,拜火祭鬼。天下一统之后,三苗旧地虽尽纳入大唐版图,这些乌夷族人却始终未曾真正归化,他们在经常惊扰泸江县城,劫掠百姓。他们的部族人人骁勇,更听说擅长巫鬼之术,每次与土人发出冲突,泸江县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三位县令曾经死在任上。


    转眼就是明年二月,是乌夷族人一年一度的祭火节。往年,每到祭火节,乌夷族人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这场游行的最后,往往会演变成对泸江附近百姓的一场劫掠,最后爆发流血冲突。


    魏树当然不希望像自己的前任一样死在任上,他一方面派出使者,希望在祭火节前能够与乌夷族人谈判,达成和平,平稳度过明年的祭火节。另一方面,一有空就到广化寺来找明光。


    在他心中,明光是昙摩寺的佛子,而昙摩寺的方丈是大唐的国师,只要明光能够写一封书信,寄给国师大人,再由国师大人向圣人请旨,派一支大军清剿这些蛮夷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明光只得苦笑。一来,他和昙无国师只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熟。二来,自从五月之后,昙无国师已失圣心,根本帮不上魏县令的忙。


    可他到底年纪小,面皮子薄,耐不住魏树天天软磨硬泡的,最终答应写一封书信往长安。只是,这信并不是寄给昙无国师,而是寄给了承剑府主李璧月。


    ***


    眼下,这封信就摆在李璧月的案头。


    她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带着这封信去见太子李澈。


    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如今大唐龙脉受损,大唐国运因此受到影响,任何一点点微小的动荡都可能造成不可忽视的后果。


    在明光的信中,西南的乌夷族之事并不算大事,只是迫于情面,转述了魏树的意见,希望朝廷在关键时候能够派兵奥援。可是于李璧月看来,西南蛮族首领杀死朝廷命官,自立为王,本身已是叛乱的征兆,若是一个不好,便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乱。


    而且她心中还有另外一层隐忧,佛传明灯极有可能在明光身上。


    先天真炁,很难不遭人觊觎。华阳真人觊觎道源心火,对佛传明灯未必没有想法,明光一个人在西南,可能也会有危险。


    西南之行,只怕需要她亲自前往。


    ***


    上元灯会,是长安一年一度的盛事。


    按照大唐规制,今日罢朝,文武大臣皆休沐一天。此刻黄昏时分,从承剑府的高处向下看,出门赏灯的车马几乎将坊市的街道铺满。


    香车宝马,春夜灯花。笙歌繁华,明月醉人。李璧月无心上京赏景,她离开承剑府,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东宫。


    太子李澈迎了出来,他双眼熬得通红,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了。


    “阿月你来得正好。”李澈道:“我得到消息,西南一带有傀儡宗的消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还送来了他的画像。”


    李澈招了招手,东宫的侍从便送上了一幅图,画上的之人长身而立,一身银白色衣服,脸上带着象征“刑天”的青铜面具。


    李璧月将画像接过,随后轻轻摇头,道:“殿下,师兄已是死了。虽然……”李璧月声音一停,眼神一黯,“虽说他临死前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是我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我了。”


    李澈看着他,眉宇间透着温和之意:“阿月,我并不是说画上之人是楚不则。在傀儡宗,‘刑天’只是一个执事的代号而已。楚不则曾经是‘刑天’,可是他死了,傀儡宗自然可以将这个称号给其他人。这两个月,东宫的密探在各处打探关于傀儡宗、华阳真人和玉无瑑的消息,这桩消息最少有七八成可信……”


    李璧月抬眸:“殿下是为了龙脉之事?”李澈虽然离开太原,但将身边的内侍任命为东宫特使,监督二龙山的工程。如果一切顺利,四个月之后便可完工。若要最快恢复龙脉,东宫需要在四个月内找到玉无瑑,


    李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光是为了龙脉之事,我也是为了你。”


    李璧月眼神恍惑:“为我?”


    “阿月,你我相交两年,虽说你一向公私分明,甚少向我提及你自己的私事,但是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虽不说,但是我也知道,玉无瑑,或者我们也可以叫他云翊,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不为龙脉之事,我也想为你找到他——”李澈声音低沉,语气真挚而诚恳。


    李璧月心中泛起一道暖流。


    于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而言,李澈是一位宽仁厚德的储君。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他对她一直殷切关怀。


    李璧月心中感喟:“多谢殿下关怀。”


    李澈又道:“对了,今日元宵休沐,阿月你不出门观灯,来东宫做什么?”


    李璧月问道:“殿下,你可曾看到西南泸江县令魏树的上疏?”


    李澈微微一怔,“泸江县令魏树?没有啊,如今正逢多事之秋,父皇抱病,我虽夙兴夜寐,也处理不完如此多的事情。地方上的事情,若非大事,都是中书省自行处置。”


    李璧月有几分明白了,如今大唐下辖十三道两百州,大大小小的县加起来恐有上千个。并非魏树所奏之事朝廷不重视,只是一县藓芥,着实难以上达天听。


    李璧月拿出明光的书信,道:“殿下先看看这封信。”


    等他看完之后,李璧月又道:“殿下,我认为西南边民叛乱绝非小事,如今因为龙脉之故,大唐王朝已是四处漏风,绝对禁不起下一场战事。因此我想亲自到西南一趟,将变乱弥平于未起之时。”


    李澈将书信看了两遍,目光忧虑道:“可是如今陛下染恙,据御医所言,龙驭归天或许就是这两月之事,长安时局未免震荡。而且……而且陛下或许是病得久了,最近频繁召昙无国师入宫,祈福禳灾。承剑府主若是在此时离开长安,一旦无常,有些人难免动歪心思。”


    李璧月知晓李澈心中隐忧。


    这十年以来,昙摩寺势力庞大,大唐朝文武官员大多信佛奉佛。若要改弦易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圣人薨逝,这股力量或许仍然左右皇权的能力。当年武宗薨逝,皇位并没有落在武宗太子李屿头上,当今圣人李怡在昙摩寺的支持下登上皇帝宝座。


    以李璧月承剑府主加天下第一剑的名头,留在长安,威慑群雄,本就是太子李澈身后最重要的政治力量。当此之时,李澈并不希望她离开长安。


    “来此之前,我已往寄了两封书信。一封往南阳,寄给孙危楼,另外一封寄给其师妹叶衣霜。两人都是出身药王谷的神医,两人携手,禳病延命,多拖一段时间谅是不难。”李璧月正容,下拜道:“李璧月留在长安,虽能护殿下,但是一旦社稷动荡,将来大唐需要花更大的代价才能弥平战乱。可是李璧月前往西南,才能替殿下守住大唐这片巍巍山河,请殿下许我前往西南。”


    她声音清亮,却是少有的坚毅。


    李澈伸手将她扶起,道:“你既已下定决心,我自然不会阻拦。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李璧月道:“承剑府还有一些庶务需要安排,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我两日事忙,恐怕无暇亲自为你送行。但是,阿月,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李澈郑重道:“在西南,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只管着人送信。”


    李璧月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和熬红的双眼,知道他这段时日面临的压力绝不会比自己更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全力支持她前往西南。


    有这样的主君,她又夫复何言?


    李璧月从东宫出来之时,长安长街之上是千灯竟放,万籁皆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这是独属于盛世的繁华。


    可这片繁华,又需要多少人默默地牺牲与守护?


    第119章 拔剑


    上元佳节,承剑府诸人都早早出门观灯去了,府中比平常更显清净。


    李璧月自牌楼上方的台阶拾阶而上,向后方的剑堂走去。她既要离开长安,照例是要去剑堂拜祭谢府主。这次太原之行后,她以后要拜祭之人,还多了一个,那便是师兄楚不则。


    还没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剑堂属于承剑府的禁地,钥匙一向是由师伯长孙璟和她分别保管。长孙璟最喜热闹,今日元宵灯节,想必早早出门观灯去了,今日只怕是白走一趟。


    她正欲调转脚步,前方却传来一道声音:“阿月,你这都到门口了,怎么还往回走呢?”


    李璧月这才发现门口的石墩子上意外坐着一人,不是长孙璟又是谁?


    “长孙师伯,你怎么在这里?”


    长孙璟站起身,摸出大门的钥匙,笑道:“阿月你忘了,剑堂的钥匙有一半在我手里。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进去?”


    “我只是打算过来看看,并不打算进去。”李璧月道:“今日元宵,长安城少有这么热闹。师伯不去观灯,在这里晃悠什么?”


    长孙璟轻叹一声,道:“我本来是要出门,可惜在门口遇到樱丫头,她说府主又打算离开长安。按照惯例,你每趟出远门之前都会来这里,老人家我当然是巴巴地给你送钥匙来。”


    长孙璟顿了一顿,道:“而且啊,西南路远,你这一走最少又是三四个月,肯定有不少事要交代我这个老头子。与其明日一早让你派人扰人清眠,我不如主动点过来听听府主有什么吩咐。”


    李璧月道:“师伯是长辈,璧月不敢。”


    长孙璟笑骂道:“你嘴上不敢,心里准是在想啊,我这一走,又是三四个月,承剑府这一大家子又得交给长孙璟那个老头子,唉,老头子整日里就知道喝酒下棋听曲,也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


    分明是自嘲,可愣是被他说出了一股洋洋得意的感觉,以李璧月清冷性情,都忍不住笑了一声:“师伯说笑了,师伯你当然是承剑府的定海神针……有您老在,我们承剑府的招牌就倒不了……”


    “哟,哟——”长孙璟哈哈一笑:“难得从阿月嘴里听到夸我老头子的话,今晚就算看不成灯,也是值的。”


    笑声冲淡了两人之间隐隐的氐惆情绪,“咔嚓”一声,合二为一的钥匙打开了祭剑堂的大门。


    长孙璟点燃灯笼,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影壁之上的历代府主画像。


    李璧月走到谢嵩岳的画像前,燃香祭拜。之后,她又重新燃起一柱清香,供奉在一旁的楚不则小像之前。


    从太原回到长安后,她将楚不则的骨灰埋葬在承剑府后山,又命人画了这幅肖像。


    按照承剑府惯例,楚不则并非府主,他的画像并无资格供奉在剑堂之内。但李璧月出自自己一点私心,她不希望楚不则为承剑府做的一切就此湮没无闻,所以将楚不则的画像放在谢嵩岳的旁边。


    祭拜已毕,李璧月向剑堂最深处走去那座圆形的祭剑台走去,她的目光最终着落在祭剑台最中央的那柄照夜八荒剑上。


    她转头望向长孙璟:“师伯,我想过了,这次西南之行,我想要带上这柄剑。”


    “你是府主,当然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长孙璟眼里露出期冀的光彩:“如今你剑骨淬炼完成,这柄剑当然归你使用,去吧——”


    李璧月上前一步,双手握上照夜八荒剑的剑柄,剑身发出震颤的嘶鸣,一道强横之极的剑意从她手掌相接处进入她的经络,在她经脉、骨骼、肺腑中游走,最后冲入紫府,与她识海中的浩然剑种融合,浩然剑种一瞬间光华粲然,照夜八荒剑脱鞘而出,稳稳落在她的掌心。


    去年五月,她从海陵回到长安之时,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祭剑台想要拔出这柄剑,可惜最后功败垂成。在太原鹤鸣山庄,她一身剑骨终于得到彻底的修复,一身浩然剑意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纯。那时,她便知晓,拔出这柄照夜八荒剑对她而言并不算难事。


    只是,她到底有几分意外。照夜八荒剑的那道强横之极剑意似乎非与生俱来,而是谢嵩岳所留下,其实去年五月,她早就可以拔出此剑,只是被这股剑意所阻挠,如今她的身体彻底恢复,照夜八荒剑才对她解除禁制。


    她看向长孙璟,问道:“之前是谢府主阻止我提前拔出这柄剑?”


    对上她一双犀利又明澈的眸子,长孙璟只觉得一切无所遁形,他向后缩了缩脑袋:“我说阿月,你大可不必明察秋毫、寻根究底。做人要幸福,就要难得糊涂……”


    李璧月没有理睬他的插科打诨,追问道:“为什么?”


    长孙璟叹了一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兵器,照夜八荒剑曾是秦士徽的武器,也是我承剑府最强的一柄剑,是因为此剑曾经斩杀真龙,得浴龙血,所以无坚不摧。但凡是有一利必有一弊,此剑也被真龙临死前的怨气所污染,每次使用,伤敌的同时也会反噬主人。”


    “所以,照夜八荒剑虽是我承剑府的镇府之宝,但是并非每任府主都曾经用过它。谢府主也只使用过一次,二十五年前,太原二龙山地火泄露,谢嵩岳取照夜八荒剑,削西峰山顶以封地火。此后多年,此剑一直留在祭剑台。谢府主留下的那道剑意便是他巅峰的实力,他说你剑骨损毁,是否能够完全修复得看昙摩寺和玄真观是否遵守昔年旧约。但那两边各有各的问题,都不靠谱,一切全赖机缘,只有你的剑意能够压过他留在照夜八荒剑的剑意,才代表你的实力超过了他,才有可能抗住剑中怨气的反噬。”


    李璧月心中叹息,谢嵩岳着实是操心的命,在他临死之前,对于未来之事,对于她竟做下如此多的安排。


    云翊、淬炼剑骨,再到她拔不出来的照夜八荒剑。许多事,她一直都瞒在鼓里。


    虽说从结果来看,谢嵩岳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身处其中,总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微妙感觉。


    她看向长孙璟,问道:“师伯,你觉得,谢府主会满意我成为承剑府主吗?”


    长孙璟疑惑道:“阿月你怎么会这么问?谢府主当然是属意于你,不然又怎么会力排众议,让你继任呢?”


    “那谢府主死前到底还安排了多少事情,师伯不妨一并告诉我——”


    长孙璟道:“这是最后一件瞒着你的事了,再也没有了。”


    李璧月不信:“真没了?”


    “真没了,你想要也没有了。”长孙璟摊手,“如今你身体也恢复,照夜八荒剑也拿到了,就算谢嵩岳死而复生,也不是你的对手,他还能安排你什么事,今后的路,你便真真正正只能自己摸索了。”


    他拍了拍李璧月的肩膀,道:“只有一条,算是师伯我的提醒。照夜八荒剑若非不得已,能少用就少用。与二百年前那条真龙相关的事,大多不是什么好事。”


    李璧月心中一动。


    她在道源心火中看到的关于云翊的回忆,关于承剑府、玄真观、昙摩寺三派的缘起,似乎最早皆是因为李玉京带着秦士徽、神慧大师在二龙山斩龙脉,杀真龙而起。


    玄真观因为用道源心火来封印龙魂,导致历代观主道心不稳,容易走火入魔。


    承剑府因为用照业八荒剑斩杀真龙,镇府之剑被真龙怨气污染,不能随便使用。


    按这个道理,昙摩寺也应该多少付出点代价,这一碗水才能端平不是?


    她问道:“师伯,二百年前,二龙山之战,昙摩寺有什么损失?”


    长孙璟:“损失,昙摩寺没有损失啊——”


    李璧月挑眉:“没有损失?就只有承剑府和玄真观倒霉?”


    长孙璟轻咳一声,道:“当年三人之中,李玉京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喊打喊杀,一点也不像个出家人。我们秦府主,也是人狠话不多的厉害角色,斩龙一战这两人是主力。据说,神慧大师年龄小一些,武功并未大成,出家人吃斋念佛,出力并不多。”


    李璧月问道:“既然出力不多,那战后三颗龙睛,为何三派平分?这岂不是大不公平?”


    长孙璟道:“三人都是知己好友,龙睛正好三颗,正好平均分配,又谈何公不公平。”


    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李璧月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更多纠结。虽说昙迦和昙无两人可恨,但是传灯大师和明光两人她还是很有好感的,倒也没有一门心思盼着别人不好。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又问道:“师伯,你有没有听说过昙摩寺想要建立什么无上佛国?”


    长孙璟一头雾水:“什么无上佛国?”


    李璧月第一次听到“无上佛国”四个字,是在去年五月的高阳山上。


    当时昙迦下到高阳山下那座地堑之中,她和玉无瑑在上面蹲守,玉无瑑给她编了个故事,故事中说“秃头”和“头秃”师兄弟为了成为罗汉菩萨,一起前往西方的无上佛国,最后师弟“头秃”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血肉和心脏,可是最后到达无上佛国的只有师兄“秃头”一人。


    当时,她以为玉无瑑不过是讽刺昙迦只是被昙无国师所利用,引诱他主动现身,并没有将这个故事中的无上佛国放在心上。


    第二次,同样在高阳山上。当时她和玉无瑑从天工世家的逃出,没想到昙迦守株待兔,玉无瑑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彼时,昙迦从玉无瑑身上拿走道源心火,洋洋得意说什么三块龙睛很快就要集齐,建立无上佛国只差最后一步。李璧月暴怒之下,一剑斩昙迦头颅。那时她并不知道三种先天真炁彼此渊源,也未再调查关于什么“无上佛国”的事。


    现在仔细想来,总觉得此事不对劲。或许玉无瑑知道其中端倪,才会编这么一番故事。可惜在太原她因为傀儡宗的事焦头烂额,没有详问他内情。


    昙无和昙迦这一对师兄弟,背弃传灯大师的遗训,做下种种恶事,他们想要建的什么无上佛国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昙迦话中之意,似乎是建立所谓无上佛国,需要先收集三块龙睛。


    浩然剑种一直在她身上,就算昙迦得到道源心火,三块龙睛也只有其一,谈不上很快集齐。除非昙摩寺一早知道关于佛传心灯的下落,并且有把握得到它。


    据明光所言,确认佛传心灯在他的识海之中,是他离开长安之后的事。明光身为昙摩寺的佛子,昙摩寺真的会放任他一个人离开长安,流落西南边地吗?


    另外,傀儡尊主华阳真人一直致力于得到道源心火,其中仅仅是因为道源心火是道宗正统的象征吗?他是否和昙摩寺有私下的交易?


    十年前武宗身死,圣人李怡被推上皇位,傀儡宗和昙摩寺在其中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虽两边看似毫不相干,甚至傀儡宗曾经与昙摩寺斗得不可开交。可如今她已知道了,这是华阳真人在高阳山下受伤之后,身为傀儡宗执事“刑天”的自作主张。


    如今“道源心火”落入华阳真人之手,很难保证它最终不会落入昙摩寺之手。


    若要阻止昙摩寺的计划,明光体内的佛传明灯便十分重要了。或许她应该尽早启程,前往西南。


    见她沉思不语,长孙璟追问道:“阿月,什么无上佛国?我只听说西域有三十六佛国,国中上至国王,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信奉佛教,奉养僧人,甚至有僧人成为一国之主,难道昙无国师亦有效法西域佛国之心,自己登上皇位?”


    长孙璟的声音有些惴惴,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这……这应该不可能的吧……”


    李璧月摇头:“这当然不可能。”如果昙无国师想自己当和尚皇帝,应该是要将全国的僧人武装起来,建立自己的僧军,而不是去找什么三块龙睛。只是其中奥秘,她一时难以堪透。


    “此事不过是我顺口一提,师伯既然没有听过,也不需要将此事放在心中。但是西南之事要紧,我打算明日一早便离开长安前往泸江。”


    长孙璟一惊:“啊,这么快——”


    “事疑则生变。”说起正事,李璧月脸色也多了几分严肃:“唐绯樱刚刚继任獬豸阁主的位置,尚需历练,这次我会带她一起。长安这边的事……”


    长孙璟从善如流,接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出远门,留我老头子一人在家看门……”


    李璧月又道:“还有裴小柯,这孩子学道术没什么天分,学剑倒是一个好苗子。他既然学了我的浩然剑法,以后就是我承剑府的人,师伯有空多指点指点他。”


    长孙璟“嗯”了一声,叹息道:“如今我承剑府人才凋零,也是该好好培养后辈人才。这件事你就放心吧,最近新入府的也有几个好苗子,我会一并调/教……老人家我这几个月怕是不能得闲喽——”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恐怕有些为难师伯。”


    长孙璟哭丧着脸:“还有?阿月既然知道师伯为难,不如不提……”


    李璧月道:“如今圣人病重,长安城暗潮涌动。师伯守着承剑府,也别忘了东宫那边,万一有事,务必保证太子安危,等我从西南回来——”


    长孙璟长叹一声:“阿月啊,你和嵩岳是越来越像了,每天操一箩筐的心。太子为东宫之主,身边自有暗卫保护。老人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里办得了这么多事?”


    李璧月微微一笑道:“是师伯谦虚了。我曾听师父说起,二十多年前,长孙师伯您的剑法在江湖上就有‘烟云放旷、野鹤不群’的美名。与谢府主并称承剑府双殊,只是师伯一向低调罢了。”


    “如今我大唐正在风雨飘摇之时,太子仁厚宽弘,是少见的明君,对我承剑府一向信重。一旦陛下有事,确保太子李澈登上皇位,政权平稳过渡,才是有利于天下,也有利于我承剑府之事。”她眼神掠过长孙璟,正容道:“长孙师伯想必也不会希望十年之前的事再次重演吧……”


    长孙璟被她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他轻咳两声:“好啦,好啦,老人家我啊,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你要去西南就去,有师伯在,保证你回来的时候,这长安城翻不了天……”


    他严肃起来,眼神到底是有了一代名剑的风范。


    李璧月等的就是他这话,道:“那就有劳师伯。”


    长孙璟又道:“月丫头,你既然尊我是个长辈,那师伯可还有一句话要讲……”


    李璧月:“师伯请讲。”


    长孙璟:“我承剑府在你的带领之下,声势已不同凡响,按说你也没什么事要师伯我提点了。可你的倔强的性子,和谢嵩岳当初如出一辙,我老人家少不得惹人烦,多说两句。我们承剑府的浩然剑意就是取自天地方直,一剑既出,势无转圜。当初玄真观的青溟道君就说过,浩然剑意的最大问题不在思进,而是不知思退。他的话,谢府主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你处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两人离开剑堂时,夜色已然阑珊,李璧月往拂霜楼而去。


    长孙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话术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三言两语,让人干活卖命还心悦诚服……”


    “啧,支使我长孙璟心甘情愿干活,就是谢嵩岳活着的时候,也没这能耐。”


    他用钥匙锁上剑堂大门,立在檐下的阴影之中,喟然一叹。


    “谢师弟、温师妹、徐师兄,你们都早早辞了尘寰而去,将承剑府这么大的家业扔给一个小丫头,害得我这个懒人也不得不支棱起来。”


    “百年已永诀,一梦何太悲。有时候,我还真是很想你们啊……”


    第120章 客栈


    西南多山多水,风景物侯大异中原。


    二月的天气料峭清寒,道旁仍有未曾化完的积雪。官道之上,十余骑疾驰而过。这些骑兵人人腰悬宝剑,干练劲瘦,动作整齐划一,行止有度,一看就非同一般。


    “吁——”最前方的女郎控住缰绳,轻吁一声,马队停了下来。女郎抬了抬手中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竹楼,对旁边着黑色披风的女子说道:“府主,今日天色不早。那边客栈看起来不错,今晚我们就住哪?”


    李璧月点了点头,道:“好。”


    众人这一路上经过不少客栈驿馆,唐绯樱选的那座竹楼虽然不是规模最大最好的,却是最适合的。


    一来,毗邻大道,往来方便,二来,门口停了不少车马,往来客商不少,想必在当地口碑不错,吸引往来行商入住,若要打探消息也便宜些。


    今趟出门,李璧月路上一应大小事宜,大都交给唐绯樱办。


    李璧月有心历练她,也是给她表现的机会。


    唐绯樱的祖父虽然曾是承剑府的副府主,但那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从小在东瀛长大,只是李璧月怜她一心回到故国,又爱惜她一身武功不错,算是承剑府嫡传,对她委以重行李唐绯樱在承剑府资历尚浅,又这么快登上高位,难免有人不服。这一趟出门,唐绯樱将大小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毫无纰漏,也很快在承剑府的一众剑卫中建立起了威信。


    一行人很快到了那座春来客栈的门口,掌柜迎了上来:“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唐绯樱上前招呼:“住店。我们一行十个人,要五间上房。”


    唐绯樱从袖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又道:“我们一行人赶了一天路,店里有什么吃食,掌柜的只管拣好的上便是。还有,马料也只管选最好的用。这十两银子先挂在账上,花用多少掌柜先记着,明日出门时我一并结算,多退少补,这可使得?”


    “使得,使得。”掌柜少见出手大方、行事利落的女郎,接过银子,喜笑颜开道:“客人里面请。”


    到了客栈大堂,剑卫们在八仙桌上围了一桌。李璧月爱清净,与唐绯樱另外在靠窗的位置选了一张小桌。


    小二端上一盘酱牛肉,一盘炒鸡蛋,一盘时令蔬菜还有一碟子兰花豆,


    一只白色的小松鼠从李璧月披风的袖口钻了出来,发出唧唧的叫声。


    李璧月用筷子夹了几颗兰花豆放在窗户上喂它,谁知这货一点面子也不给,只闻了闻气味,便转身跳回她的肩膀上,将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显然对今日的晚餐不甚满意。


    李璧月用手轻轻揪住它的脖子,再次将它抓到兰花豆的前面,将兰花豆剥去外皮,强行塞入进去。小松鼠咬了两下,忽地仰面到了下去,四脚朝天躺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直接装死了。


    这小松鼠正是玉无瑑驯养的宠物小白。从太原回到长安之后,李璧月就一直将这只松鼠养在身边。这次出远门本来不方便带着它,李璧月本想将它留给裴小柯照管一段时间,谁知离开长安后,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她放行礼的包袱之中。


    这想再送回去也不可能,李璧月只好带着它一起上路。


    这小松鼠既好养,也难养。


    说它好养,是说在野外的时候,不论喂它吃什么也不挑。馒头吃得,干粮也吃得,有时候还会自己去树上摘野果,自给自足。


    说它难养,便是眼下这种情况了。每次打尖住店,它都要店里最上好的坚果果仁才肯吃,不然就趴在窗户上装死。


    李璧月看着又好气又好笑。


    人说宠物肖主,这小松鼠倒还真像它的某个前主人。


    人穷得叮当响时,也没有饿死。可身上有点钱的时候,总是能找到市集上最好吃的食物。


    这货不愿意吃这普通的兰花豆,只能说明这店里还有它更心仪的其他食物。


    李璧月深深叹了一口气,叫来店小二,问道:“店家,你们店内可有其他的坚果小吃,譬如核桃、桃仁、杏仁板、板栗之类?”


    小二道:“店内确实有一些板栗子,掌柜的说几位是贵客,吩咐将这板栗炖了老母鸡招待几位,眼下还未下锅呢?”


    李璧月道:“既是如此,那老母鸡清炖便可。将板栗单独拿过来,这只松鼠闻到味了,这普通的兰花豆下不去口——”


    小二啧啧称奇:“还有这事?客人你稍等一下。”店小二说着便往后厨去了。


    这时,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嚷之声,一道粗厚响亮的声音喝道:“掌柜,要三间上房,多备些热水,这几天累死老子,要好好洗个澡。”


    掌柜赔笑道:“客人,实在是对不起。上房今日都被人订满了,只剩下几间普通的厢房,客人您看……”


    那粗嗓子登时动了怒:“什么,奶奶的,竟然有人敢抢老子的上房?如今这西南道上,有谁不知道老子蛇眼刘三的名号,是谁这么不开眼,敢跟老子抢东西。你现在让他腾出来,老子既往不咎,否则,嘿嘿……”


    门外传来狞笑之声,笑声带着威胁之意,阴恻恻的,听着叫人绝不舒服。


    李璧月朝窗外看去,只见门口停着三辆马车。打头一辆马车青毡红帐,后面两辆马车并无车厢,而是载着两个巨大的铁笼子。铁笼子里满载着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奴隶。这些奴隶都是男人,年龄最大的约五十来岁,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每人脸上神情木然。马车外各有两名拿着长刀的精壮汉子护卫。


    过了一会,那掌柜一脸苦相到了李璧月这桌前,求恳道:“两位客官,这人是我们西南绿林黑水寨的寨主,此人武功高强,做的是奴隶贩卖的生意,在西南道上黑白通吃。你们虽然人多,但是毕竟是外地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如匀两间上房给他们。今日这顿酒菜就算小店奉送几位,如何?”


    承剑府这趟西南之行,为了路上方便,一行人都是普通服色,并未表明身份,掌柜的只以为是哪里来的行商。唐绯樱也毫不生气,语带笑意,说道:“都是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是该互相帮衬帮衬,和气生财。”


    掌柜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几位愿意换房,小店感激不尽。”


    唐绯樱道:“谁说我们愿意换房了?”


    掌柜擒着眼珠子,不解地道:“那你们……”


    唐绯樱笑盈盈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多半是因为它本身就算不上强龙,自己也是一条小蛇。若是遇着像我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嘛……”


    “如何?”


    “自然是半步也不会让的。”唐绯樱看向李璧月,微笑道:“不然我姐姐的面子往哪儿搁。”


    掌柜心凉了半截。他原先看着唐绯樱面容带笑,举止和善。以为是个好说的,谁知竟碰了个软钉子。


    他觑向唐绯樱对面的李璧月,心想听唐绯樱的话意。两人之间应该是李璧月为主,唐绯樱为从,不如去求李璧月,说不定前者会更好说话一些。


    他走了两步,嗫嚅着正要开口,李璧月冷冷一瞥向他看来,掌柜的仿若一霎被冰雪击中,几乎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就这么卡在当场,浑身颤抖仿若筛糠。


    唐绯樱不由得笑了一声,道:“真是麻烦,看起来好像我们欺负人似的。姐姐,你先坐会,我去找那个蛇眼刘三谈谈。”


    李璧月点头道:“出手轻些,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唐绯樱道:“姐姐放心,我晓得,我也是从小黑的白的都混的。”


    她站起身,朝客栈门口走去。


    不一会,客栈外就响起唐绯樱那娇柔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刘寨主,听说你有事找我?”


    刘三乍见如此明艳靓丽的女郎,一时看得移不开眼睛,如坠云雾之中,语无伦次道:“……我找过你?有这么回事吗?不过女郎若是有事找我,我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唐绯樱笑道:“正是不才在下区区抢了你的房间嘛,来,我们谈谈……”


    她伸手款住刘三的肩膀,托着对方往另外一侧的河道边而去。


    不一会,唐绯樱就悠然自得地回来了,重新坐在李璧月对面。又过了一会,刘三才耷拉着脑袋回来,回到客栈,可不再提换房的事,他失魂落魄地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四处张望,一眼扫到唐绯樱,又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


    李璧月奇也怪哉地看唐绯樱:“你把他怎么着了?”


    “没什么,就是掰了掰手腕而已,他既然输了,自然不好意思再找我提换房的事。”唐绯樱笑容有些诡异:“不过嘛,他现在看着没事,晚上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李璧月知道唐绯樱从小在扶桑流浪长大,对付这些泼皮蛮横的人自有手段,也就没有多问,只略微点点头。


    唐绯樱忽地又神秘兮兮地道:“想不到刘三这种无赖的人,竟然也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夫人……”


    “夫人?”


    唐绯樱道:“刚才我在那马车里偷瞧了一眼,里面可真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她又颇为自恋的加了一句:“只比我差了一点点。”


    蛇眼刘三不再纠结上房的事,客栈老板很快就给他们一行人办好了入住手续。


    店小二从后厨拿了一小柳筐板栗子送到李璧月这桌,李璧月将之搁在窗台上,小白也不装死了,飞快地抓起几只栗子塞入口中,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地。


    小店菜式虽简单,难得味道不错,李璧月多吃了一碗饭。忽地,她看到小松鼠忽地“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在靠门口的桌前停留了一瞬,很快向屋外窜去。


    门口传来一声惊叫声,“蓝蓝,我的蓝蓝,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是杯碟破碎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慌乱中打破了什么东西。


    李璧月仔细看时,只见那桌上坐了两个人。一人便是蛇眼刘三,他身旁另有一位女子,那女子雪肤花貌,冰清玉样,想必便是之前唐绯樱所言马车中的美人。只是她看起来娇柔惜弱,全无当家主母的神态气韵,不像是刘三的夫人,更像是随侍的姬妾女奴之流。


    蛇眼刘三呵斥道:“为了一支扁毛畜生,大呼小叫,摔杯破盏,成何体统,老子这次就不该带你这个麻烦的玩意儿出门,看着晦气——”


    那女子哭泣求恳道:“蓝蓝被野猫叼走了……求大爷想个法子帮奴救救它……”


    她一边哭用一张白色帕子抹着眼泪,看起来好不伤心。


    刘三不耐烦道:“不过是个扁毛畜生,被野猫叼走另寻一只就是。”


    “可是蓝蓝是我哥哥留给的,它陪了我三年。而且,它都会说好多话了……呜呜呜呜……”


    见刘三无动于衷,那女人低低的抽泣起来,那声音呜呜咽咽、凄惨悱恻,简直令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李璧月坐不下去了,她离席走出客栈外,施展轻功上了房顶。看到小白衔着一只鹦鹉,抛下又重新抓回来,屋顶上飘飞着不少蓝色的鸟羽。


    那鹦鹉大叫着:“蓝蓝不是食物!不能吃我!蓝蓝不是食物!不能吃我!”


    小白从没见过会说话的鸟儿,颇为新奇地看着它。


    李璧月招了招手,小白飞到她手上,将鹦鹉放了下来。好在小白的腮帮子里塞了不少板栗,它并没有要吃鹦鹉的意思,应该只是捉来玩耍,除了掉毛,鹦鹉并没有受什么伤。


    李璧月放了小松鼠自去玩耍,带了鹦鹉回到客栈内,交还到女人的手上,道:“抱歉,是我养的宠物调皮,捉了娘子的鹦鹉玩耍,所幸这鸟儿并没有受伤,这边归还给娘子。为了表示歉意,今日你们这桌就记在我们的账上。”


    那女人喜出望外,将鹦鹉接过,千恩万谢地道:“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那鹦鹉亦学舌道:“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它说话的声音、音调与语气,竟与这女子一模一样。


    李璧月一时惊奇,问道:“这鹦鹉竟然这么会说话?”


    那女子摩挲着鹦鹉的羽毛,之前怯弱的神情也显出几分骄傲来,道:“是哩。只要是它听过的声音,它都能模仿出来。”


    客栈内本有不少行商,听了这件奇事,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道:“竟有此事,那娘子你让它学一个呗——”


    也有人起哄地道:“想必是这鹦鹉日日和娘子在一起,所以学会了娘子你的声音。若说它什么声音都能学会,我可不信。”


    “我也不信……”


    ……


    那女子一时成为众人的中心点,骑虎难下,也有些显摆的意思,便对鹦鹉道:“蓝蓝,说一句话。”


    可那鹦鹉不是是不是刚才差点落入鼠口,受了惊吓,又或者看不上周围这些俗人,一动不动,并不开口。


    那女人夸下海口,又催促道:“蓝蓝,你快说呀……”


    恰逢此时,店里的小二阿东端了饭菜来,放在桌上,笑道:“吃的都齐了,爷们慢用。”


    忽地那鹦鹉开了口,学店小二的语气道:“吃的都齐了,爷们慢用。”


    李璧月心中称奇,这鹦鹉连店小二那讨好谄媚的语气都学了十成十。一时之间,再没人质疑鹦鹉说话的事,纷纷稀奇地围了上来,逗弄鹦鹉说话,更有客商表示要花两千钱,买下这只鹦鹉。


    那蛇眼刘三被搅得心烦意乱,道:“一只扁毛畜生而已,看得比什么都重,臭娘们,走到哪里就爱出风头,老子迟早把你和你那鹦鹉一起发卖了。”


    他一下子掀了桌子,酒肴杯盘洒落一地。他看也不看,便往楼上厢房而去。


    那女子一下子吓蒙了,反应过来时,刘三已上了楼。女子连忙抽泣着追了上去,娇啼道:“爷,奴儿知错了。只要爷让奴儿留着鹦鹉,奴儿便侍候爷,什么都愿意听爷的……”


    ……


    眼见一场热闹如此收场,周围的人觉得没意思。店小二收拾了残局,人群也纷纷散去。


    饭后,李璧月与唐绯樱便回到房间休息。


    这春来客栈虽是山野小店,倒也洁净。又因为两人看着非富即贵,店家又特地使唤小二上来,换了崭新的床褥。


    这松鼠并不安分,它招摇着长尾巴,突然从客房的枕头底下扒拉出一本书出来,又用鼻子嗅了嗅,屁颠屁颠地塞到李璧月手里。


    李璧月一看书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南华经》。


    她翻开扉页,第一页正是《南华》内篇第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书页有些破旧,想必是主人曾常常翻阅。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我是蓬莱山上客,昆仑瀛海归来闲。倾樽酒,对青山,烟霞风月两悠然。”


    李璧月愣住了,这首小诗她曾听玉无瑑吟过,是道者自许之意。而这书上的笔迹她也极为熟悉,正是玉无瑑所留下。她心中生出诡异的浮想,难道玉无瑑也来过这间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