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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夜宴(上)


    李璧月事先并没有调查过赵夫人的墓地在何处,不过并不难找。


    赵夫人下午出殡,一路散落不少的纸钱、招魂幡等物品,二人沿途而行,很快找到了位于城东山头的一块墓地,崭新的墓碑上刻有“爱妻赵氏之墓”的字样。


    李璧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锹,吩咐道:“开始吧,把赵夫人的棺材挖出来。”


    山谷中阴风阵阵,幡纸灰飞,让人生出彻骨寒意。夏思槐握着铁锹的把手,腿脚有些打颤,他嘀咕道:“府主,真要挖啊。这可是刺史夫人的坟,怎么说我们这段时间和马大人合作挺愉快的,转头就来挖他夫人的坟,有点不太地道啊。”


    李璧月已顺手将那高高耸立、刻着墓志铭的墓碑推倒在地:“是挺不地道的,所以要偷偷摸摸来挖。趁现在棺材刚刚埋下不久,土层还松,赶紧挖吧。”


    眼见李璧月已经开始动手挖土,夏思槐只好跟上,一炷香之后,土层下面就露出了下午刚埋进去的棺材。李璧月撬开钉板,望向棺材中的那具女子尸体。


    李璧月轻声道:“看来我得猜想没错,这具尸体并不是刺史夫人。”


    夏思槐看了又看,道:“可是这具尸体穿着华贵,陪葬品丰厚。如果她不是刺史夫人又是谁,又为何会被当做刺史夫人放进这口棺材里。”


    李璧月答道:“这个女子我当日在酹月楼宴请太原众夫人小姐时见过,她当时跟在赵夫人身边,应该是赵夫人的贴身侍女。”


    夏思槐张大了嘴巴:“府主说这个女子是赵夫人的侍女,那真正的刺史夫人又去了哪里?”


    李璧月唇角逸出一抹冷笑:“这个问题,恐怕要过两天才能知晓。你今晚不用回驿馆了,现在就去太原北门外,盯住太原城往北方雁门关的驿马,将信使杀了,书信截下。从现在到明晚,我不允许北方雁门关收到任何太原城传出的消息。”


    夏思槐一头雾水,但作为承剑府主身边的近卫,深知不该问的事情绝不多问,只需要忠实执行李府主的命令即可。他行礼道:“是。”


    夏思槐离开之后,李璧月将挖出的土重新填埋踏平,又将墓碑复原,直到看不出痕迹,才踏着夜色回到驿站休息。


    两日之后,正是先前定好的契丹朝见的日子,李澈在行宫夜宴契丹王子。


    李璧月一早便前往太子居住的行宫,找礼官核对晚上的流程安排,安排人员在各处驻守。又分派黑骑在城中各处布防,以确保夜宴一切顺利。


    马兴远的七日假期结束,一早便往行宫觐见太子殿下。太子李澈对他表示慰问之后,又询问起太原政事,马兴远一一作答。


    正午时分,李澈在城门口亲迎契丹王子入城,并将之安置在驿馆。


    契丹王子一行除了王子耶律藏,还有两名大臣。一名是大常衮萧宴,在契丹部族中位同宰相,另外一名是负责占卜的大巫蓝山。再加上一名翻译和十六名护卫,一共是二十人。


    酉正之刻,夜宴正式开始。


    虽值晦日,天上无星无月,但行宫早被妆点得金碧辉煌,处处玉璧明烛,照得这夜晚亮如白昼。更不要说太原府为了这次宴会准备了上百件烟花。烟花从酉正放到了戌时初,火树银花不夜天,万点星辰遥影落,是对契丹使臣最隆重的欢迎仪式。


    绚烂的烟花表演结束后,宾客才正式入席。


    太子李澈坐于上首左侧,李璧月则坐于右侧陪席,一来,这个位置居高临下,下方动静一览无余。二来,若有意外发生,也能够保护太子的安全。


    下方左右各有四席,契丹王子耶律藏与三位契丹臣属列于左席,太原刺史马兴远与太原别驾裴名、浑天监牧天风、孟松阳列于右席。


    殿内礼毕,耶律藏近前行礼道:“契丹二王子耶律藏代我契丹部族首领耶律光,面呈国礼,进献太子殿下!”


    他拍了拍手,侍从呈上一块红布盖着的方形盒子,耶律藏从中取出一副白玉制成的器具,两边穿孔,与皮革相连,似是中原人用的护臂,又不太像。


    李澈问道:“这是何物?”


    耶律藏笑道:“此物名为玉璧鞲,我突厥男儿喜欢驾鹰打猎。此玉臂鞲便是射箭的时候,绑在持弓的小臂上,使猎鹰栖息在上,不至于抓伤主人。如今大唐天子圣明,草原各部尊为天可汗。我契丹一族,愿做栖息在天可汗臂上的猎鹰,为陛下逐猎草原。”


    耶律藏此言将大唐比为主人,而将契丹部族比作栖息在主人臂上的猎鹰。耶律藏献上玉璧鞲,意指这只猎鹰任主人驱使,绝不会抓伤主人,寓意臣服。


    李澈自然大喜:“哈哈哈,契丹王子远道而来,我大唐自当以国礼相待。”命人取了珠宝、玉器、瓷器、丝绸等赠与耶律藏,又亲自斟酒赐给耶律藏,一时之间满堂喝彩,宾主尽欢。


    有了这番寓意极佳的开场,夜宴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舞乐也很快开始。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这批乐伎是裴名为了今日之宴,专门着人训练而成。这一曲惊鸿舞,舞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更兼舞者各个花容娇媚、舞带当人。美人美酒,赏心悦事,又如何使人不醉。


    酒过三巡,李澈已有了两三分醉意。而李璧月始终滴酒未沾,她坐在哪里,除了开始吃了一碗甜粥之外,很少举箸。


    长河渐落,晓星渐沉,夜宴正酣时,侍从报道:“请贵人们欣赏下一个节目,傀儡戏《十面埋伏》。”


    李璧月心中一跳,她之前看过的节目单中并没有傀儡戏的安排,难道是负责礼乐的大臣临时增加的?


    她向刚搭建好的小小戏台看去,只见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站在戏台中央。她轻拢云袖向台上的贵人们俯身行礼,紧接着锣鼓敲响,女子广袖张开,观众这才看到她手中提着约一尺高的两个傀儡木偶。


    木偶以细线操纵,左手上的是个女子,手持长约半尺的宝剑,刚毅飒爽,右手边则是戴甲胄使长枪的男子。


    锣鼓声歇,琵琶声起,奏起古乐《十面埋伏》,表演也正式开始。


    木偶男子斟了一碗酒,一饮而今,状若悲怆。头戴幕篱的女子以男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左边的女子拔剑而舞,轻盈曼妙,栩栩如生。烛光之下,似乎还能看清女偶眼角的泪珠轻轻颤抖。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台上的表演者又换了腔调宛转的女声,咿咿呀呀,如泣如诉,女傀儡手中长剑就要刎颈而去……


    台下观众已看入了迷,已完全进入项羽与虞姬的故事之中,知道下一刻就是虞姬自刎,项羽饮恨乌江的结局,人人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突然,大殿中灯火倏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坐在上首最高处的李澈只感觉一道尖锐的剑意从前方扑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已不及闪避。这时从右手边斜挑来一缕剑光。


    “叮——”两剑交击,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黑暗之中,李澈只感觉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紧接着耳边响起一声高喝之声:“有刺客,燃起火把,保护太子殿下——”


    红色的火炬燃起,李澈看到护卫在自己身前的正是承剑府的剑卫夏思槐,刚才说话之人也是他。坐在自己右边筵席上的李璧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再望向戏台,那头戴幕篱的女子也不见踪影,只留下“项羽”的戏偶。


    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板上,那一尺余高的戏偶“虞姬”坠落在地上。那戏偶的右手仍然握着一柄剑,可那剑并不是之前表演时看到的半尺长,而是内有机括,延伸出二尺有余,剑刃锋利,边缘泛着蓝色幽光,显然淬有剧毒。


    他心中一阵后怕,心知刚才若非李璧月,他此刻已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了。


    他问夏思槐道:“你们李府主呢?”


    夏思槐道:“那刺客一击不中,趁黑逃出大殿,李府主追人去了。殿下放心,府主早料到傀儡宗会在夜宴上有所行动,早已做下准备。承剑府会誓死保护殿下周全。”


    他压低声音,附在李澈耳边道:“府主有交代,今日招待外使,不宜扫兴,饮宴依旧便是。”


    ***


    李璧月追出长街,借着天上的微茫星光看到那抹白色的影子向驿站的方向逃跑,连忙追了过去。


    穿过两条长街,前方出现四道人影,其中一人正是她刚才追的那名头戴幕篱的女子,此时离得不远,她的轮廓更加清晰,原来是是一直追随在沈云麟身边的傅小蝶。她身旁三人看身形正是沈云麟、拓跋铎和罗宗。四人见到她,分散开来,各站一方,对李璧月形成合围之势。


    沈云麟一身云纹锦衣,手持折扇,头上戴着象征傀儡宗执事的青铜面具,上前道:“李府主,我们又见面了。”


    剑拔弩张之际,他的语气却是风流轻佻,仿佛他不是再次带人围攻李璧月,而是故友相逢,相邀去哪里去饮一杯美酒。


    李璧月处变不惊,她手按棠溪剑,目光在四人面上一扫而过,冷声道:“怎么,你以为凭你们几个手下败将,就能够对付我李璧月?看来,沈大掌柜加入傀儡宗之后,不仅脸更丑了,就连脑子也被狗啃了——”


    沈云麟恼怒道:“李璧月,你不要太过嚣张。我们四个是打不过你,但今天来的可不止我们四个。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李璧月转身,只见身后的屋顶上还站着第五个人。


    那人银色衣袍,同样戴着青铜面具,手持弯弓,弓弦拉如满月,弦上四支箭矢正冷冷对准长街中央,正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沈云麟哂道:“昔日同门师兄妹,如今却战场相逢,不知李府主心中感想如何呢?”


    李璧月面色沉静,不怒反笑道:“可惜沈大掌柜打错了算盘,他今天的对手并不是我李璧月,而是你们——”


    她话音刚落,屋顶之上四支箭矢齐发,目标并非李璧月,而是分别射向沈云麟等四人。


    沈云麟等察觉不妙,连忙挪移,堪堪避开弓箭,唯有傅小蝶逃了这么远气力不济,躲避不及,左臂被箭擦伤。


    沈云麟不敢置信地望向楚不则:“刑天,你忘了尊主的交代吗?今日杀了李璧月,以后你就是承剑府主——”


    楚不则并不回答,被青铜面具遮住的脸也看不出表情,只是平静地再次弯弓搭箭。


    沈云麟见他并没有动摇的意思,气急败坏道:“刑天,你真的要背叛傀儡宗,背叛尊主,帮助我们的敌人?”


    李璧月笑道:“什么背叛尊主,楚师兄本来就是我承剑府的堂主,帮助我是理所当然。”


    李璧月回头看了楚不则一眼,指着四人道:“师兄,这几个人就交给你了。出来这么久,太子那边恐怕有事,我先回去看看。”


    她说着便回头向行宫奔去。此时,原先分散布防在太原城各处的黑骑听闻了动静,也快速向这边聚集。


    身后沈云麟喝道:“李府主以为你今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尊主早已下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你留在这里。来人,杀了她——”


    黑夜之中,如潮水一般涌现了无数穿着黑衣的死士,人人手持利刃,将长街围得密不透风,几乎连一点缝隙也没有。承剑府的黑骑赶到,与这些死士短兵交接,一时之间,整条长街之上,都是喊杀之声。


    李璧月深吸一口凉气,看来傀儡宗今日为了杀她还真是下了不少本钱。不过,她也无所畏惧,棠溪剑铮然出鞘,盯着沈云麟道:“既然沈大掌柜如此舍不得我走,那我只好留下来陪你好好玩玩了。”


    她不再强行从人墙中突围,凌空跃起,手中长剑一振,直取沈云麟。


    沈云麟反应亦是极快,双臂一振,两臂同时甩出两道机关丝,裹缠住李璧月手中棠溪剑——他凭借这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机关丝,在江湖上也算难遇敌手,可是每次一遇到李璧月,就全然失效。为了一雪前耻,他苦练数月,将单线的机关丝变成了双线,多了许多变化。


    他几月的辛劳也算卓有成效,李璧月被困在两股机关丝之间,一时难以脱出,只能双脚分别踩在机关丝上,左冲右突,倒像是在两根机关丝上跳舞。


    沈云麟微微感觉有些不对,虽然眼前人使用的是李璧月的棠溪剑,但是剑法似乎比他前几次见到的李璧月要弱上不少。但机会就在眼前,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缘故,招呼道:“罗宗小蝶拓跋,你们三个一起上——”


    一旁的罗宗、傅小蝶、拓跋铎也察觉有些异样,承剑府主今日给自己的威压确实不如往日,他们三人各持兵器,就要上前帮忙,偏偏高处又是数箭激射过来,阻挡着三人去路。楚不则三人弓箭同射三人,威力削弱不少,不过此番几人早有准备,全都轻松躲过。


    计划受阻,沈云麟勃然大怒道:“我牵制住李璧月,你们先杀了楚不则。他的箭囊里最多只有五十支弓箭,只要将他的弓箭消耗完,我们就赢定了。”


    傅小蝶三人得令,一同围攻屋顶上的楚不则。弓箭虽然远程有些优势,一旦被近身,便立刻左支右绌起来。楚不则仍不说话,只凭高明的轻功在屋顶上游走,牵动三人上蹿下跳,好不狼狈。他还时不时放一下冷箭,每一箭出,傅小蝶等人手忙脚乱地避让开来,但他们身后的傀儡宗死士就没那么幸运了。


    偶尔沈云麟也会得到他的特别照顾,猝不及防之间,差点死于李璧月剑下。


    终于,楚不则箭囊中的箭支射空了,傅小蝶三人也终于找到机会,将他堵在一处墙角,刀、剑、双钩一起向楚不则招呼,楚不则一手抛了弓箭,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磅礴剑气如同风起潮涌,笼罩了墙角的一方天地。


    三人只当得手在即,心浮气躁,门户大开,尚未及反应,咽喉已多了一点殷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沈云麟见楚不则一剑就杀死了他的三名手下,口中银牙几乎咬碎,瞪向楚不则:“你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剑法?”


    李璧月大笑起来:“蠢材,我们承剑府的人,最擅长的当然是剑法——”


    沈云麟一愣,楚不则在傀儡宗,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从来只用弓箭,不知不觉中竟让人忽略了他本是承剑府的大师兄,剑法一定精湛的常识,甚至忘了江湖传闻李璧月初入承剑府时,剑法也是楚不则教授。


    他心思一乱,手中机关丝失去章法,被李璧月抓住破绽,一下绞断两根机关丝,下一瞬,棠溪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外围的承剑府黑骑与傀儡宗死士的交战仍然相持不下,不过眼下李璧月制住沈云麟,楚不则手起剑落,如入无人之境,承剑府的黑骑逐渐占据优势,傀儡宗的黑衣死士只剩下一小撮,且战且退。


    李璧月望向沈云麟,声音清冽:“沈大掌柜,你们已经输了,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投降吧——”


    沈云麟的表情很难看。他在海陵时因为开罪李璧月,失去海市商会会主的位置;在药王谷,因为李璧月的阻挠,差点无法完成任务,更在人前大大丢脸;这一次有备而来,本来以为借助傀儡宗的助力便能一雪前耻,没想到再次一败涂地。


    他愤恨不甘道:“李璧月,你以为你们承剑府赢定了吗?就算你们将长街上的这些死士杀光了。只要太子死在太原,你李璧月就是护卫不力,皇帝追究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李璧月忙道:“太子有事?”


    “傅小蝶假扮成傀儡艺人,刺杀太子只是我傀儡宗的第一步计划,一旦失利,傅小蝶就会将李府主你引出行宫。我傀儡宗的另外一名执事‘雨师’眼下正在行宫之中,由她执行第二步计划。”沈云麟冷笑道:“李府主离开行宫这么久,难道就不担心太子的安危吗?”


    沈云麟本期望在李璧月脸上看到惊惶、恐惧等表情,而李璧月玉容平静,她甚至还笑了一下:“沈大掌柜一语中的,本府主还真是害怕极了……”


    沈云麟一怔,李璧月看起来绝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不,李璧月绝不会这个样子和他说话。


    眼前之人只是脸上看起来冷,而真正的李璧月从人到剑都散发着一种极致的清冷,他竟然一直忽视了这点。


    她根本不是李璧月——


    “李璧月”已轻轻抹去脸上的□□,露出唐绯樱明媚的笑颜:“可惜,让沈大掌柜失望了。姐姐早就知道行宫中有一个叛徒,又怎会轻易离开太子身边。所以命我假扮她的身份,你们今天的图谋注定要失败了。如何,让沈大掌柜你失望了吧。”


    第102章 夜宴(下)


    行宫之内,先前熄灭的红烛又被重新燃起,侍从们将落在地上的傀儡戏偶清理干净,行宫很快恢复了之前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奢华景象。


    但出了这样的事情,座上宾客脸色都有几分难看,毕竟太子差点遇刺身亡,一桩好事差点变成坏事,绝不是一个好的兆头。若是太子发怒,夜宴便不好收场了。


    李澈却站起身来,笑道:“今日良会,不要因一个宵小之徒坏了我大唐与契丹永结比邻之好的氛围。来,诸位斟酒,满饮此杯,我们继续——”


    他说着亲自满斟一杯,一饮而尽。众人见了,也纷纷斟酒,共饮一杯。


    乐伎舞女们重新上台,管弦错落,清歌曼舞,一派欢喜祥和的景象,李澈似乎丝毫不将方才的刺杀放在心上,时不时喝彩叫好。


    他这番举止很快打消了宾客的惶恐,而大唐太子处变不惊、镇定从容的态度,更是让场间人人拜服。


    众人竞相巡酒,就好像方才那一场刺杀从未发生过。


    在一片沉醉中,太原刺史马兴远悄然离席,向殿外走去。


    他才步出门槛,就看到暖橘色宫灯之下,一女子抱剑倚柱而立。


    见他出来,女子未语先笑:“马大人,您要去哪?”


    马兴远辨认一番,发现这女子他并不认识,只是她手中的剑却是承剑府的制式长剑,想来是承剑府的人,便反问道:“不知姑娘是谁?”


    女子声如银铃,笑道:“看来马大人贵人多忘事,我是承剑府李府主……麾下的唐绯樱,一个月前在太原王氏,我们曾见过。那时我差点被诬陷为杀了王公子的杀人凶手,马大人忘记了吗?”


    马兴远连忙道:“老夫记性不好,抱歉抱歉。唐姑娘在这里干什么?”


    “唐绯樱”道:“是李府主命我在殿外巡查,以防可疑人等出入。”她看着马兴远,露出怀疑的神色:“宴会尚未结束,不知马大人现在是要去哪儿呢?”


    马兴远一惊,答道:“李府主追杀刺客,迟迟未归。太子和契丹王子都很担心,命老夫出去看看。”


    “唐绯樱”笑道:“马大人请放宽心,不过是傀儡宗的人捣乱而已。有李府主亲自出手,对付一群宵小自然不在话下。”


    她越是从容,马兴远愈是惊疑。而与此同时长街之上的刀剑交击之声、哀嚎惨叫之声愈来愈响亮,似乎还有沈云麟的怒喝咆哮之声,马兴远的脸上倏然惊变。


    “本官想起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刺史府,现在就要回去拿,请唐姑娘让路。”他绕开“唐绯樱”,向行宫外走去。


    他愈走愈快,就要一步踏出门槛之外,“唐绯樱”却犹如鬼魅,抢先一步持剑拦在他面前,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笑意道:“马大人,我们李府主有命,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事,马大人都不能离开行宫。”


    马兴远一把将她推开,怒喝道:“小丫头狐假虎威,竟然拦我!”


    如果是李璧月亲身在此,马兴远说不定根本不敢生出离开的念头,只会老老实实回到行宫大殿之中。而区区一个唐绯樱,他又何须放在眼里?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傀儡宗今日的颓势便再也无法扭转。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放手一搏,执行傀儡宗的第二套计划。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女子神色突然变了。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一声高喝,声若雷霆:“承剑府剑卫听令,将马兴远拿下,听候发落——”


    这时,马兴远才发现暗处藏着四个承剑府的高手。他们听到“唐绯樱”的命令,一拥而上,将马兴远按住。


    马兴远拼命挣扎,一边爆喝道:“我是朝廷亲封的太原刺史,节制地方一府十三县。小丫头几斤几两,竟敢拿我,来人,将她拿下——”


    他拼命呼喊,却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唯有“唐绯樱”闲庭信步地向他走过来,冷哂道:“若阁下是真的马兴远,我或许还需要考量考量。可惜阁下并不是马刺史,而是傀儡宗的执事‘雨师’。”


    “至于擒拿太原刺史的资格,唐绯樱的确没有,可我李璧月有——”


    她背过身去,再回头之时,“唐绯樱”那张夭艳若桃李的脸已然变了,露出原属于承剑府主那张疏冷清绝的容颜。


    殿外的动静太大,到底是惊动了正在欣赏歌舞的太子李澈与契丹王子耶律藏一行。


    殿内歌舞骤停,太子李澈步出殿外,看着李璧月抱剑立在行宫门口,承剑府四名府卫将马兴远牢牢制住,惊诧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启禀殿下,此人冒充太原刺史马兴远。她的真实身份正是傀儡宗的执事雨师,也是傀儡宗设在太原府的暗桩。今日行宫夜宴的刺杀,便是由此人一手安排。”


    马兴远呼喝道:“老夫主政太原多年,怎么可能会是傀儡宗的暗桩。若我与傀儡宗互相勾结,当日李府主你来到太原赈灾,老夫又怎会倾力襄助?又怎么会配合你的计划,帮你拔掉傀儡宗在太原的据点傀儡馆?李璧月,你罔顾是非,恩将仇报,仗势欺人……太子殿下,请您为老臣做主啊……”


    太子李澈看向马兴远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不似做伪。而据李璧月所说,朝廷的一方封疆大吏,竟是傀儡宗的暗桩,此事着实匪夷所思。他虽心中惊疑,但也深信李璧月绝不会无的放矢,问道:“李府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道:“太子明鉴。此人并不是真的马兴远,而是马兴远的妻子赵夫人所假扮。真的马兴远只怕已经被她所害……”


    她上前一步,扯下“马兴远”的官帽,露出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接着她用手摸上“马兴远”的下颚,轻轻从她脸上剥去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之下浮现出另一张脸,果然是之前她在酹月楼见过一次的赵夫人。


    她目光如炬,直视眼前之人,“赵夫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赵夫人身份败露,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我奉命与马兴远成亲已有八年。这八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暗地里模仿他的动作神态,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让太原刺史的身份,为我傀儡宗所用。我自认为我的装扮天衣无缝,就算是马兴远最亲近的下属也无一人发现端倪,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李璧月道:“八天前,太子殿下进入太原,赵夫人假扮成马兴远,着齐缞在城门口迎接太子殿下,说自己的妻子突发重病而亡时,我确实并没有怀疑你。”


    “我察觉不对,始于刺史府并没有给我发葬礼的请柬。且不说我与马大人的同僚之谊,赵夫人恐怕并不知道我与马大人都是灵州人,还是旧相识,就凭这些,他家中有事,绝不会忘记请我。不过,赵夫人做贼心虚,葬礼不敢邀我到场,我倒是十分理解。”


    赵夫人恨恨道:“我虽然没有见识过李府主的厉害,但也素闻声名,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人都说承剑府主清高,我以为你绝不会不请自来,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李璧月道:“恰逢柳夫人相邀。再加上我与马大人的交情,他的夫人死了,这点面子我当然要给。在王家马车上,柳夫人给我说起马兴远的往事,说赵夫人你当年是如何慧眼识英才,提携马兴远,让他最终坐上太原刺史的位置。还说马大人与赵夫人你是如何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在葬礼上你甚至哭到昏厥,任谁见了也要说一声马大人对妻子感情至深。可棺木出殡,宾客离开之后,我恰好有事去到兰阁,却见到马大人出现在兰阁对面的刺史府官署。”


    赵夫人脸色一变。


    李璧月继续道:“如果马大人是真的因为丧妻之痛哭到昏迷,又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官署呢?就算马大人昏迷之后回到房间后清醒,以马大人的爱妻程度,也应该立马起身追上出殡的马车,到墓地亲自看着夫人的棺木落葬才是。我问了看管兰台的书吏,才知道原来马大人这些天一直在处理往来雁门关的文书。我心中有疑,本来打算去官署向马大人亲自求证,可是看到马大人落在窗上的剪影,最终改变了主意。”


    赵夫人似乎陷入回忆:“剪影?有什么不对吗?”


    李璧月道:“马兴远本是军中猛将,身材魁梧。赵夫人是闺阁女子,假扮成马兴远,身材可以在衣服里面塞东西乔装,可这身高查了一截,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赵夫人你想了一个办法,便是佝偻着身体。站直了身高自然要差上不少,若是弯腰驼背,也就看不出多少区别。”


    “马大人中年丧妻,悲痛欲绝,憔悴佝偻也无人怀疑。可赵夫人你本不是驼背,长期弓腰身体必然难受。那天衙署别无他人,你又要去取书架高处的东西,所以不自觉站直了身体。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你比真正的马兴远要矮上一寸。”


    赵夫人面色灰败。这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可是在李璧月眼里,却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所以我当天晚上便带着夏思槐找到刺史夫人的墓地,撬开棺木,发现里面的尸体果然不是赵夫人,而是你身边的一个侍女,这让我断定赵夫人你根本没死。”


    李璧月接着道:“赵夫人没死,而出现在刺史府的马兴远是一个冒牌货。恰好在这个时候,我得到另外一个消息,傀儡宗在太原城除了‘愚公’王道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位更高、隐藏更深的执事,代号‘雨师’。”


    赵夫人神情冷厉:“你是从何而知?”


    李璧月没有提她收到楚不则暗中传信一事,而是继续说道:“所以我大胆猜测,‘雨师’一直潜藏在马兴远身边。在太子殿下来到太原之时,这位‘雨师’奉傀儡尊主之命,杀了马兴远,然后取而代之,方便接近太子,执行暗杀计划。能够杀了马兴远,还能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以至惟妙惟肖,连马兴远的下属、同僚甚至亲近之人全都不起疑心,除了他的妻子赵夫人又有谁能够做到呢?”


    赵夫人道:“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你并没有证据。”


    “不错。不过‘雨师’既然潜伏太原多年没有暴露,特意在太子殿下进入太原之时发难,不难得知你们傀儡宗就是针对太子来的。今日太子在行宫夜宴契丹使者,行宫防卫难免松懈,是你们最适合的动手时机,你们一定不会放过。”李璧月声音清冽:“不过恰好,我李璧月也恰好需要这个时机,将你们傀儡宗这些魑魅魍魉一网打尽,所以我并没有提前揭穿你的身份。”


    “还有,若我李璧月一直在行宫中,你们傀儡宗行事难免束手束脚。所以我便干脆将计就计,与唐绯樱互换身份。让她代替我被傅小蝶引诱离开行宫,给你们放手一搏的机会。果然,夫人你按捺不住,露出了马脚——”


    “你见‘李璧月’始终未归,又见太子镇定如常,心中难免嘀咕。许久不见接应,你推测外面傀儡宗战事不利,以至于坐立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行宫设法支援,反而彻底暴露自己的身份。赵夫人,我说得对吗?”


    赵夫人被四名英武的剑卫押着,几乎无法动弹,可她脸上的表情却转为嘲弄:“我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一不留神,让你将宗门在太原的势力连根拔起。不过,李璧月,你谋算一切,最后一件事却猜错了。外面的那些人,除去楚不则是尊主在你李璧月死后用来再建承剑府的棋子;其他人,不论沈云麟、还是傅小蝶,抑或外面那些死士,本来都是弃子。尊主今日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杀死你李璧月和太子李澈,那些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李璧月微微一震。


    赵夫人继续道:“本来尊主认为沈云麟几人加上楚不则,足以杀死你李璧月。我留在行宫,负责剩下的计划。我想是楚不则出了问题,他竟然放着承剑府主的位置不要,临阵反水,以至计划失败。不过你自以为聪明与唐绯樱互换身份,留在行宫之中,倒是刚刚好。”


    “今天早上,我以庆典之名购入了大量的烟花,运入行宫。这些烟花只有百分之九十是真正的烟花,而剩下的百分之十是我傀儡宗特制的火药,这些火药外表看起来与烟花一模一样,就布置在行宫的外围。按照原先的计划,我留在外面的人会在子时引爆这些炸药,届时这一整座行宫都会被炸毁,不论什么太子还是承剑府主都将尸骨无存。”


    “我刚才想要离开行宫,也并不是为了援助沈云麟那个废物,只是子时将近,我不想陪你们一起死在这里而已。”


    太子李澈的脸色终于变了,高喝道:“来人,检查行宫外围的那些烟花,将之全部拆除——”


    赵夫人冷笑道:“太子殿下还真是天真,我傀儡宗的火药又怎会这么简单。若是不熟悉火药构造的人靠近,不管他碰错了什么地方,火药都会立刻爆炸,并迅速引爆周围的其他火药,你们只会死得更快而已。”


    她看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恢复了些许的从容,对李澈道:“我倒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你们放了我,并且由太子亲自写一封特赦文书,以后不再追究我赵筠的罪过,并赦免我的一双儿女,我便让我的人将那些炸药的引线拆除,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李澈正要答应。放过赵夫人,比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要好得多。


    李璧月却微微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望向赵夫人:“赵夫人,傀儡宗的计划不是要杀了太子殿下和我李璧月吗?怎么赵夫人也要违背你们尊主的心意吗?”


    赵夫人眼神躲闪,嘴硬道:“我赵筠曾受尊主恩惠,自十三年前就追随尊主,为他赴汤蹈火,再死不辞。可是我那一双儿女却是无辜的,为人父母,怎能不为一双儿女着想?”


    李璧月冷哼一声,道:“可惜,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放了你,你也只会立刻逃跑,说不定一出院门,立刻让人引爆炸药——”


    赵夫人心思被拆穿,恨恨道:“李府主若是不相信,那大家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我就算死了,有你李璧月陪葬,也算不上很亏……”


    李璧月摇摇头:“可惜,赵夫人你的打算又落空了。你听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原来不知不觉当中,子时已至。


    第103章 洞照


    子时,三更。


    正是赵夫人所说的炸药引爆的时间。


    大殿之外,人人惊惶,甚至有人向外逃窜而去,契丹使臣耶律藏脸色更是惊骇,他可不想出使一趟,将性命葬送在这里。


    太子李澈本有些惊慌,可见到李璧月从容的神色,也很快镇定了下来。


    赵夫人本已抱了与李璧月和太子李澈同归于尽的决心,可等了很久也不见炸药爆炸,她的期待一点点消失,转为满脸的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没有爆炸,这,这不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澈望向李璧月,微笑问道:“李府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道:“赵夫人说得确实没错,傀儡宗的火药十分危险。不过,我身边恰好有一个了解火药,熟悉傀儡宗行事手段的人。今晚舞乐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火药的引线全部拆除,自然不会再发生爆炸。”她望向暗夜深处道:“玉相师,你出来吧——”


    从行宫的暗处,浮现出一道身着白袍的道士身影。玉无瑑走到李璧月面前,拱手道:“李府主,幸不辱命。”


    李璧月微微颔首,玉无瑑退到一旁。


    李璧月重新望向赵夫人,正色道:“赵夫人你加入傀儡宗,意图谋害太子殿下,论罪当诛九族。不过,我怜你一双儿女无辜,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傀儡尊主现在何处,我李璧月可以向殿下求情,饶恕你一双儿女的性命——”


    赵夫人哈哈大笑:“好,好,好一个李璧月,好一个承剑府。可惜,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


    今晚一连串的失败让这位傀儡宗执事的情绪逐渐癫狂:“尊主早已计划好一切,明日一早契丹人的两万大军就会突破雁门关,铁骑直入太原。武宗太子李屿会在契丹人的支持之下,在太原登基为皇帝,我傀儡宗将成为大唐国教。”


    “就算你李璧月算尽一切又如何,等到明日契丹人入关,难道你承剑府的三百黑骑能够敌得过契丹人的两万大军。我若是你,现在就会带着承剑府的残兵夹着尾巴滚出太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夫人癫狂的笑声响彻行宫,行宫之中,太原城的大小官员面面相觑。


    太子李澈今晚第一次露出骇然的神色。


    他双目如箭,直直射向今晚的主宾——契丹王子耶律藏。


    如果契丹人早就与傀儡宗勾结,所谓契丹来朝之事不过是一桩阴谋,今晚的夜宴更像是一场笑话。


    耶律藏看着他,面露微笑:“抱歉,让殿下失望了。我契丹一族,早与李屿有约,我们助他一臂之力,将来他成为大唐国主之后,许我族燕云之地。”


    他耸了耸肩,平静道“我虽然不懂大唐习俗,也知道长庚伴月乃是诸侯相争、兵凶战危之兆。况且而今大唐龙脉有损,或许长安的帝座也该换一个主人了。李屿本是武宗太子,正统皇嗣,我们契丹人只是顺应天时而已。”


    李澈浑身发冷。虽然他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藏在袖子里的手臂仍然轻轻颤抖。


    长庚伴月,龙脉有损。这一个月以来,这八个字如同两块巨石压在他在心头。


    太原地震、长安城父皇病重、西北吐蕃和党项人联手入侵,南方沿海海潮倒灌。一项一项的灾难与变故似乎都证明了不祥的星象和龙脉有损对大唐国运的影响。


    他原本以为,契丹人这个时候前来朝贺能够挽回朝廷的声望,给身处混乱之中的大唐带来好的兆头和气象。


    现在看来,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


    失踪十年的武宗太子与傀儡宗沆瀣合流,觊觎帝座,契丹人将从雁门关入关进犯,一定会让风雨飘摇的朝廷雪上加霜。


    就算李璧月今晚能解决傀儡宗这一心腹大患,可是那武宗太子李屿始终没有出现,他明日是不是会与契丹大军一起入城?


    所谓天运是否真的不可扭转?


    想到这里,他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这时,他感到李璧月向他走近了一步。


    承剑府主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依旧从容而镇定:“殿下,事在人为,李璧月从来不相信什么天运不可扭转。您是大唐的储君,在这个时候您更应该振作起来……”


    李澈心乱如麻,喃声道:“可是……”


    李璧月见李澈神思不属,显然方才耶律藏一番话对他打击甚大。她只好再向前一步,用只有李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殿下,我已找到拥有道源心火的玄真观传人,不久之后,龙脉就可以修复。”


    李澈心神一震,诧然望着她:“你说什么?”


    李璧月轻轻点了点头,确认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李澈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李璧月向后稍退一步,望向耶律藏,讥讽道:“耶律皇子真是心胸宽广,傀儡宗与契丹部族确实合作无间,可是你耶律藏不过也是一枚弃子而已。难道你忘了,若非我身边这位玉相师拆除了炸药的眼线,方才你耶律藏也一起被炸死在行宫之中了。”


    她一双锐目掠过赵筠:“赵夫人,你们傀儡宗就是这样对待盟友的吗?”


    耶律藏虽然心知李璧月是挑拨离间,脸色难免变得难看起来。他身边那位大常衮萧宴更是怒气冲冲:“雨师,你方才险些将我契丹王子、大巫一起炸死在行宫,这件事情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赵夫人哈哈笑道:“交代什么?尊主说了,契丹皇子死在太原城,契丹人才会更加同仇敌忾,替我们傀儡宗卖命——”


    耶律藏既惊且怒:“你说什么?”


    “原来如此。”李璧月冷哂道:“傀儡尊主确实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惜,明天契丹大军是不会来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太原刺史大印的文书:“赵夫人你前日以马兴远的身份写了这封文书,将雁门守军调往应州参加十月的骑射演练,可惜这封手令并没有送往雁门,在半途便被我拦截。取而代之的是我李璧月的个人信使和御赐的尚方宝剑,我已下令雁门守军取消今年的骑射演练,严守驻地,防范契丹人突然入关——”


    “什么?”赵夫人抬头看向李璧月。


    李璧月已经将那封文书扔扔在她的面前。赵夫人双手颤抖,几乎捡不起那一封薄薄的文书。


    作为傀儡宗的执事“雨师”,在“愚公”死后,她奉尊主之命全盘接手傀儡宗在太原的一切行动,筹划杀死太子李澈与李璧月,作为对承剑府重阳夜行动的报复,也是为了扶持武宗太子李屿上位。此后傀儡宗无须再躲躲藏藏,而是光明正大地成为大唐国教。


    结果今晚的行动全都落空。她所走的每一步棋,李璧月都要比她多算一步。接连的失败,让她已经麻木了。


    傀儡宗已机关算尽,眼前执剑之人却洞若观火。


    李璧月不再理会她,而是向前一步,站在太子李澈的身旁,她遥望虚空中的某处,高喝道:“我相信决定王朝气数的绝不是什么正统皇嗣,而是公理人心。纵然李屿在十年之前曾是大唐太子,可就凭他与傀儡邪教勾结,自毁大唐龙脉,让契丹人入关占领我大唐的城池,他就已经不配再称李氏皇族之后。”


    “我承剑府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守护大唐秩序和平安、维护天下清平。我李璧月一日为承剑府主,李屿想要割据太原,自称皇帝,只能是痴心妄想——”


    她双手持剑,拔鞘而出:“谁若不服,不妨先问我李璧月手中之剑——”


    她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荡气回肠。站在她身边的李澈心魂不由一振,一腔热血沸腾,几乎跟着她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冲入云霄。


    他定定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女子竟然有如此的心胸与襟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比常人高看她一眼,到了此时此刻,才发现远远不够。


    他贵为大唐太子,在她面前亦要自惭形秽。


    “说得好,璧月姐姐你真的是太飒了……”一道兴奋的声音从行宫外传来:“啊啊啊,今日这场大战真是精彩,我就知道跟着姐姐你混准没错……”


    众人抬头,只见唐绯樱快步踏入行宫之内,将一个用绳子五花大绑的人扔在地上。那人正是曾经海市商会的会长沈云麟、如今傀儡宗的执事飞廉,如今他也已经沦为承剑府的阶下囚。


    夏思槐随后进入,在李璧月面前半跪行礼,禀报道:“启禀府主,今夜进入太原城的傀儡宗死士已经被全部歼灭或俘虏,无一人走脱,如今黑骑正在清理战场……”


    李璧月脸上浮现淡淡笑意,赞许道:“做得不错。”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行宫外的大战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束了。


    唐绯樱上前一步,站在李璧月身旁。她今日穿着承剑府主的官服,拿着棠溪剑,比李璧月看起来更像是承剑府主。


    她模仿李璧月的姿势,将手中之剑左右横拉,棠溪出鞘,剑声铿然,唐绯樱却撇了撇嘴:“可恶,同样的姿势,为什么姐姐你就这么英姿飒爽?我就没那个气势,就像是东施效颦一样……”


    她说得有趣,李璧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的剑法还可以再多练练。”


    就在这时,行宫之外,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好一个承剑府,好一个‘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李府主今日大展身手,春风得意,难道就没有想过会乐极生悲吗?”


    李璧月倏然抬头,只见前方的宫殿顶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身上的紫色华服阴森神秘,雕刻着凶兽睚眦的青铜面具在如此暗夜更显得妖异恐怖。他站在高处,仿佛神祇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赵夫人与沈云麟不约而同地高呼出声:“尊主,救我——”


    第104章 师兄


    李璧月发出一声惊呼:“傀儡尊主!”


    在太原与傀儡宗相持一个多月之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傀儡宗主。


    傀儡宗恶行累累,此人正是罪魁祸首。


    一年前,在高阳山,她差点死于傀儡尊主手下。


    最后,是清尘散人救了她,不惜自爆与眼前之人同葬于高阳山。可此人并没有死,他从药王谷得到了莎诃花,最终活了过来。


    如今的李璧月已远比一年前更加精进,这样强大的敌人,愈发激起她心中强烈的战意——


    她持剑向前,高声道:“傀儡尊主,你敢再与我李璧月一战吗?”


    “李府主邀战,本座自然不会推脱,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傀儡尊主冷笑一声:“李府主不是想修复二龙山的龙脉吗,我不妨告诉你,二龙山流失的龙气正是被我以聚气珠收集起来。”


    他手中浮现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暗夜之中,乳白色的珠子散发出神圣皎洁的光辉,其中似乎有云气涌动。


    李璧月看向玉无瑑,向他求证。玉无瑑点了点头,轻声道:“难怪我一直找不到流失的龙气所在,原来是被人藏了起来。”


    傀儡尊主将那个珠子捏在掌心:“我以龙气珠为赌注,邀请李府主七日之后到鹤鸣山庄,与我一战,决定龙气珠归属,也看看你我之间谁是最终的胜利者。但是你只能一人前来,否则我就将这颗龙气珠毁去——”


    李璧月爽快道:“好,我答应你。”


    傀儡尊主道:“很好,李府主今夜毁了我傀儡宗基业。现在,我也该还给李府主你一个小小惊喜……”


    他脚一踢,从房顶滚落下来一具人影。


    那人脸上虽然带着青铜面具,但只凭轮廓李璧月一眼认出,惊呼道:“楚师兄——”


    她上前一步,就要将那人扶住,


    不料她还没有碰到他,楚不则发出一道掌风将她推开:“璧月,你不要过来,也不要碰我——”


    他声音颤抖,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痛苦。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喝道:“师兄,你怎么了?”


    “怎么了?”宫殿顶上,傀儡尊主凉薄的声音响起:“这个问题问得真好。我如此看重他,视他为心腹爱将,并且许诺帮助他得到承剑府主之位,完成他梦寐以求的心愿。可惜,此人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卖我傀儡宗的机密。若非如此,今夜我傀儡宗又怎会遭遇如此大败——”


    “不过,背叛傀儡宗的人最终都会付出代价。高正杰如此,许山行如此,他楚不则自然也是如此……他的时间不多了,本座就不打扰你们师兄妹诀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嚣狂的笑声中,傀儡尊主消失在夜色深处。


    李璧月已顾不上追他。


    当初高正杰想要告诉她“刑天”是谁,死在傀儡宗的妖暝蛊虫下。


    许山行她也曾见过,正是被叶衣霜锁在药王谷地下的病患,被妖暝虫啃食得浑身凹凸不平。


    难道——


    李璧月用剑划开楚不行的衣袖,果然见到那一条手臂几乎只剩白骨,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蛊虫。


    她倒吸一口凉气,剑尖向上,就想要挑开他脸上的面具,看一看他的脸。


    下方的人似有所觉,在地上蠕动着后退,“璧月,不要,你不要看……”


    玉无瑑看着楚不则的模样,无声叹息。他当日亲见高正杰之死,不用掀开面具,就能想见面具下那一张脸是什么样子。楚不则活不成了,他死前的模样,李璧月也绝不希望被外人看到。


    他走到李澈面前,轻声道:“殿下,李府主如今有私事要处置,闲杂人等不能再留在这里。”


    李澈眼睛一闪,也明白他话中之意,命令道:“所有人退出行宫,任何人不得靠近。”


    很快,行宫中的人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璧月与楚不则两人。


    李璧月红着眼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师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当日在大风关下,她全然无法理解楚不则为什么会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就如同此刻,她仍然不理解楚不则为什么明明已经背叛,却还给她传递傀儡宗的情报,又为什么要帮她,以至于落得如此结局。


    面具之下,楚不则感觉到四肢百髓传来极为麻痒的痛楚。蛊虫吞噬着他的血肉,就算他全力催动体内浩然剑气,也只能勉强护持住心脉与大脑。


    他强忍着万蛊噬心的痛楚,爬起来倚靠在台阶上,将全身血肉拢入宽大的衣袖中,这让他看起来勉强像个人形。他尽量将声调放平,不让她听出异常:“璧月,你……靠近一些,让师兄再看看你……”


    李璧月上前一步,跪坐在他身前,放任那目光透过面具落在自己身上。


    她多想再靠近他,可是她知道楚不则不愿她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她也不忍看他强自压抑痛苦的模样,只好闭上眼睛,任清泪从两颊滚下。


    楚不则低声道:“璧月,我当日在海陵杀了高正杰,如今遭遇,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你不必抱憾……”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傀儡宗的执事刑天。哼,昙摩寺那两个秃驴,当日在高阳山偷袭于你,碎了你一身剑骨。他们知道你天生剑骨,若是断骨重塑,就会消耗掉谢府主的寿命。师妹断骨之伤,谢府主殒身之仇,我楚不则又岂能不报……”


    “可惜,当今天子笃信佛教,更任用昙无为国师。我承剑府明知凶手是谁,也只能忍气吞声。好在法华寺开光大典之后,昙摩寺已失去天子信任,就连昙无也被幽禁宫中,我承剑府方才抬起头来……”


    李璧月恍然惊悟:“你加入傀儡宗,就是为了利用傀儡宗来对付昙摩寺?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昙摩寺衰落之后,他没有顺势退出傀儡宗?


    为什么当初在药王谷,要帮助沈云麟夺走莎诃花?


    身体里的蛊毒几乎压制不住,楚不则咬破舌尖,保持心间一点清明,继续道:“昙摩寺衰落,并不意味我承剑府可以取而代之。我承剑府想要重回过去的位置,必须建立陛下和太子都无法忽略,让朝野人人赞颂的功业。傀儡宗与武宗太子李屿勾结,谋求十年前失去的帝位,是皇室的心腹大患,所以我……”


    “所以你想留在傀儡宗卧底……”李璧月轻轻摇着头,她一惯清冷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声音带了哭腔:“可是,师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她早点知道这一切,她绝不会在大风关对他刀剑相向,还亲手打伤了他。


    如果她知道他体内也有妖暝蛊,一定会带他去找叶衣霜,以叶衣霜如今的医术和经验,说不定可以在蛊虫发作之前将妖暝蛊取出。


    可惜如今一切都晚了。


    她竭尽全力在他面前保持冷静自持,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汹涌而下,洇湿罗衫。


    楚不则向后靠着,让冰冷的玉阶支撑他的身体。他听着她的啜泣声,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加入傀儡宗,暗中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知道。


    承剑府的剑法修的是浩然之道,李璧月性格虽与谢嵩岳千差万别,可是他们都锋芒如冷刃,却又襟怀如朗月。能进取,却也知进退,有所为又有所不为。


    就如同谢嵩岳所言“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方可成为承剑府主”,他做不到这些,所以为谢嵩岳所不取。


    李璧月能屈能伸,会为了大局苟且求全。


    而他心胸狭隘,会为了报仇雪恨不顾一切。


    他以刑天的身份行事,染了无数的鲜血,早已配不上“承剑府”的名号。可是他到底希望在李璧月的心中,他永远只是她的师兄。


    重阳之夜,李璧月针对王道之的行动时,刻意将他调开。他终于察觉不妙,李璧月策无遗算,或许她已经开始怀疑到他,所以他不得不以“刑天”的身份救走王道之,确认王道之并没有出卖他的秘密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杀人灭口。


    他回到鹤鸣山庄,向傀儡尊主提出退出傀儡宗。


    只要退出傀儡宗,告别刑天的身份,如果李璧月没来得及发现一切,他从此便只是楚不则。傀儡尊主提出要他做最后一件事,在大风关刺杀太子殿下。他将弓箭的箭簇掰断,向太子的车驾中射出三箭,太子并不会死,他也可以完成最后的任务,离开傀儡宗。


    没想到,这却是李璧月诱使他露出马脚的陷阱。


    在那片桦树林中,她揭穿他叛徒的身份,见证他所有的罪恶、污秽与不堪。她拿剑指着他的时候,他甚至想,就这样罢,死在她的剑下也好,承剑府并不需要他这样的污点。


    大义灭亲,她在朝廷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从此承剑府便清清白白。


    但他没有死成,傀儡尊主又救了他。他不能再是楚不则了,只能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


    再后来,傀儡尊主命他去杀李璧月喜欢的那个道士玉无瑑,他便找机会向他示警。那个道士果然敏锐,第二天带李璧月出城,给了他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


    他告知李璧月关于傀儡宗的秘密,相信以李璧月的聪明,傀儡宗迟早会覆灭。他作为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早已注定必死的结局。


    生死又如何,他曾说过永远做她身后坚实的后盾,既已许诺,自然要做到。


    他已走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无法给她全部的答案,只是断断续续着道:“今日之战,我承剑府大获全胜,傀儡宗五个执事青鸟,愚公、雨师、飞廉、刑天,或死或囚,余下死士尽数被歼灭,傀儡宗只剩下尊主一人,再也难成……难成气候……”


    “师妹今日在行宫中的一番发言,振聋发聩,大振我承剑府声势。太子日后……必定倚重于你。我承剑府复兴之路……指日可待,师兄……师兄以你为傲……死而无憾……”


    “只要杀了傀儡尊主,取回龙气珠……”


    李璧月吞声忍泣,哽咽道:“师兄放心,三日之后,我一定打败傀儡尊主,拿回龙气珠,为师兄报仇。”


    面具之下,蛊虫侵入心脉,楚不则的目光已然涣散。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挣扎着催动全身真气,竭力不让蛊虫继续上行:“璧月,还有一件事。药王谷的那朵莎诃花……”


    无法忍受的疼痛,让他的口齿已不清晰。李璧月不得不再靠近一步,大声道:“师兄说什么?”


    楚不则浑身剧烈颤抖着,“我……我说沈云麟拿到的那朵莎诃花在半路上被我换了……他献给傀儡尊主的那一朵是我……伪造的,真的莎诃花我藏……藏在驿馆你房间的书柜里。有了它……就能修复你的……剑骨,你便能拔出照业八荒剑,再兴我承剑府……”


    这个时候,他竟还想着她破碎的剑骨,李璧月心魂剧震,她大喝一声:“夏思槐。”


    夏思槐一直留心这边动静,很快赶到:“府主——”


    李璧月目光失焦,语速极快道:“你现在回驿站,到我房间的书柜里取一朵花。快去!”


    夏思槐随即消失。


    楚不则知道她想做什么,挣扎着道:“璧月,这是没用的。莎诃花并不能解蛊虫之毒,不如留着……你……”


    李璧月早已泪流满面,她拼命摇头:“不,不,叶衣霜曾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此法未必不成,我一定要一试……我一定要一试……”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亡,自己什么都不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悲从心来,嚎啕大哭。此时此刻,她不知该怪楚不则隐瞒,还是怪自己后知后觉,从来没能发现他的用心。


    ……


    行宫到驿站约一里地,夏思槐半柱香之后就已折返,他跪在李璧月面前,声音颤抖:“府主恕罪,今晚为了对付傀儡宗,我承剑府倾巢而出,驿馆失窃,李府主你的房间被人撬开……”他带着哭腔:“我……我没有找到府主说的那朵花……”


    李璧月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什么!”


    楚不则萎缩在墙角,发出一声惨淡的轻笑:“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他的浩然剑气已消耗殆尽,能坚持这么久已是极限,之所以没有放弃,是因为她不愿放弃,可是如今这最后的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他放任蛊虫侵蚀心脉,意识逐渐模糊。


    在最后的时刻,他扪心自问。


    痛吗?也许很痛,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恨吗?悔吗?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可恨可悔?


    就这样过完一生,你还有遗憾吗?


    ……


    涣散的目光突然重新聚焦,他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看向李璧月:“璧月……”


    他突然恢复了气力,声音清晰了许多,似乎还带着浅浅笑意,问道:“云翊,你找到他了。他就是……那个人,是吗?”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而是偏头看向行宫的外面,玉无瑑刚才离开的方向。


    李璧月明白,楚不则曾为她寻找云翊多年,这件事或许是他最后的羁绊。


    他此刻回光返照,仍然牵挂着这件事。她抽泣着说道:“是,我找到他了。对不起,师兄,我以前不敢相信你,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说着“对不起”,仿佛这样就能宣泄掉心中的愧疚、痛苦与悔恨,她心底知道,她该说“对不起”的,从不是这一件事。


    “不要说对不起,我这样的叛徒,本也不值得你相信……”楚不则仍然笑着:“以后,有他在你身边,就算剩下的路再艰难,师妹也不会是一个人,我也了无遗憾了。”


    ……


    他的意识逐渐消散。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岁。


    温知意牵着她走到面前,道:“阿则啊,这是李师妹。按照我们承剑府的规矩,她入门的剑法就由你传授,等入门了,后面的我再来教。”


    温知意将人留下就离开了,剩下一脸倔强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你是谁?”


    楚不则微笑着答道:“我呀,是你的大师兄——”


    小女孩问道:“承剑府这么多师兄,为什么你是大师兄?”


    楚不则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摸了摸鼻子,答道:“大概因为我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小女孩不服输地看着他:“我将来一定会比你还厉害。”


    ……


    后来她果然比他更厉害。


    甚至比所有人期待的更加厉害。


    她会带着承剑府继续向前,做到所有他想做的却来不及去做的。


    他不会再有遗憾。


    璧月。


    师妹。


    再见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再能在更早的时候认识你。


    ……


    第105章 惩罚


    秋阶生凉露,未拂便成霜。


    李璧月跪在庭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衣服结出霜华,她终于站起来,找来火把和火油,将楚不则的尸体点燃。


    被妖暝虫吞噬的尸体必须彻底燃烧,才能将妖暝虫彻底杀死。否则,他们把血肉吞食干净后,会自己寻找一下个宿主。


    这一场火,从后半夜一直烧到凌晨。


    天色微明之时,李璧月从火堆的余烬里,捡出了楚不则的遗物。


    那柄名为饮冰的佩剑,还有那个被火焚烧后出现裂纹的青铜面具。


    ……


    太阳重新升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承剑府主仍然像往常一样工作。


    她每天都会去行宫与太子殿下议事。


    虽然傀儡宗的势力已经歼灭,但剩下的事情并不少。


    第一桩是关于马兴远。在赵夫人身份败露之后,承剑府奉太子之命彻底搜查刺史府,从赵夫人房间里发现一间密室,密室中绑着被赵夫人秘密囚禁的马兴远。


    他在太子进入太原的前一晚,被赵夫人以迷香放倒,关在密室中。不知赵夫人是不是顾念这八年以来的夫妻之情,最终并没有杀他。


    但身为一府主官,未能发现自己的夫人是傀儡宗的重要人物,已是不赦之罪。李澈宽仁,念他在太原数年,为政并无失当之处,民间的口碑也不错,最终赦免了他的死罪,贬为庶民。他也无颜面对太原的父老乡亲,决定离开太原,回到灵州故地。


    第二桩是关于契丹使臣一行。


    傀儡宗之事尘埃落定后,太原收到了雁门关传来的捷报。契丹两万大军进犯雁门关,雁门守军据险以守,最终将契丹大军击溃。


    契丹大军既溃,契丹王子耶律藏也沦为阶下囚。他主动提出,愿意以一万匹良马和三千两黄金为自己和下属赎身。


    李澈和李璧月商议之后,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派人将他的亲笔书信送到契丹部落。不过,等待契丹方面的回信,还需要一段时间。


    第三桩是关于驿馆中失窃的莎诃花。


    李璧月回到驿馆后亲自勘探现场,但除了证实的确有人曾进入她的房间,撬开上锁的书柜之外,别无其他线索,此案只能暂时搁置。


    她对同僚疏离而客气,对下属威严而不失关怀。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楚不则,就像那一晚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切看起来与从前毫无差别。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


    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她就会想起楚不则。


    想到他就那样死在自己眼前,可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无比想念每一个白日,想念做不完的工作,想念以前讨厌的公文。只有忙于这些,她才能暂时忘却那压在心头、让她难以喘息的痛苦。


    痛苦如同泥沙,只会淤积得越来越深,却从不会自行消解。


    她冷漠地旁观着自己被泥沙淹没,毫无伸手自救的想法。


    她想,这是你的报应。


    你身为承剑府的府主,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下属。


    你早发现不对,却没有推心置腹去和师兄谈一谈,你猜忌他、怀疑他、算计他,哪怕你再多相信他一点,或许都有机会改变最后的结果。


    所以,现在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惩罚……


    ***


    这天李璧月从太子行宫回到驿站时,已然入夜。


    今日,太原府召集了一千五百民工,一部分派去修复山道,一部分派去疏浚因为地震而堰塞的河流。只是如今马兴远获罪离开太原,李澈又不怎么喜欢太原别驾裴名,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在二龙山上跋涉了整整一天,安排各项事宜。


    李璧月自然无法置身事外,跟在太子的身边忙前忙后一整天。


    见她回来,已有仆从奉上早已准备好的晚饭,李璧月埋头将食物草草吃完,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点了一盏灯,翻开桌上的文书,发现都是已经批阅过的。她感觉头有点痛,想了半天,确认自己再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做。


    于是,她向床边走去。


    她靠近遮住的床帷,恍然察觉里面有人。对方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李璧月下意识就要拔剑,看清那张脸之后,最终什么也没做,放任对方抱着她,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玉无瑑,你做什么?”耳边风声作响,李璧月看了一眼,发现玉无瑑竟抱着她向城外跑去。不过那个方向并没有城门,看着也不像要出城,李璧月终于忍不住发问。


    玉无瑑道:“就快到了……”


    他纵身几个起落,便已跳上了西北方向一处僻静的城墙。


    他将她放在城垛上坐着,又解下斗篷,系在她的身上。宽大的斗篷包裹住她,可她看起来仍然像是水面上被打碎的月亮。


    玉无瑑看向她,眼神既爱怜又悲悯。


    李璧月发现他两眼通红,像是几晚没睡过的样子。她忍不住轻触他的眼睫:“怎么,你失眠了睡不着?想要在这里吹冷风聊天?”


    玉无瑑认真道:“李府主,你没有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吗?”


    李璧月摇了摇头。


    玉无瑑叹了口气:“今天晚上驿馆的驿卒端给你的晚饭里面被我加了三倍的盐和胡椒,正常人根本无法下咽,李府主你却将它吃完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你回房间的路上,膝盖撞了各种东西五次,可是你根本没有察觉——”


    他握住李璧月的脚踝,褪去她的裤腿,小腿自关节以下的青紫连成一片。


    李璧月目光茫然,她确实不记得今天晚上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也不记得走路撞到东西的事,更没发现自己的腿受伤。


    从前她的痛感就比别人弱一些,如今更是完全消失了,只有破损的皮肤告诉她身体上的伤害是实打实的。


    玉无瑑又道:“还有,我藏在你的床上,你靠近床边才察觉,若是以前,你在门外就会知道屋内有人。李府主,你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了,以至于知觉已经下降到远不如常人的程度,难道你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吗?”


    “我……”李璧月知道玉无瑑为什么找她了,三天之后就是她和傀儡尊主的约战日期。以她如今的状态,别说打败傀儡尊主拿回龙气珠了,恐怕连自保都做不到。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你再给我一张安神符吧,我自己睡不着……”


    玉无瑑绝望地摇头,他从李璧月衣服的袖子、腰带和荷包里各掏出了一张安神符。


    楚不则死后,他感到李璧月状态不对,悄悄给了塞了她好几张安神符,没想到全然失效。李璧月每一天早上都比前一天看起来更加憔悴,因此他寝食难安,今天终于忍不住把她带出来。


    李璧月闭了眼,却仍然没有感受到丝毫困意。她重新睁眼看着他,小心道:“要不,我们先回驿馆,我再努力尝试一下……”


    “不,我有话要和你说。”玉无瑑在她旁边坐下,轻声道:“李府主,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件东西,你看看这个……”


    李璧月眼睛眨了一下,玉无瑑从袖中掏出一个琉璃制成的瓶子,隔着透明的彩色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只蝴蝶,正扑闪着白色的翅膀。


    李璧月嘀咕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眼下太原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蝴蝶了。


    玉无瑑道:“半个月多前,小柯抓了这只蝴蝶,我和他说秋天的蝴蝶活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他找了这只琉璃瓶,将蝴蝶养在里面,放在温暖的房间内,每天用蜂蜜水喂它,所以它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还会飞呢……”


    他说着,将琉璃瓶的瓶口揭开。


    气流涌入,白色的蝴蝶爬出瓶口,它扇动着翅膀在夜空中飞舞,不久,它找到了扎根在城墙上的一小簇野菊花,它在花丛中飞舞,时不时停歇在花蕊之上,贪婪地用细长的喙吮吸花蜜。


    夜晚的气温下降得很快,城墙上渐渐生起白霜。那只蝴蝶扑腾了一会,最终无力地掉落在城墙根上。


    李璧月轻轻皱眉,问道:“为什么?”


    她不明白玉无瑑为何明知这样的天气,蝴蝶会冻死,还要将之放生。


    玉无瑑回答道:“我只是打开了瓶口的盖子,并没有将蝴蝶取出来,它是自己飞出去的。”


    李璧月仍是不解。


    “蝴蝶畏寒,可是它们喜欢自由的天地,喜欢天然的花香,喜欢琉璃瓶外广袤的世界。所以它明知道自己会冻死,可还是飞了出去。”玉无瑑叹息一声:“李府主,楚师兄加入傀儡宗的时候大概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可是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他觉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他自己飞出了琉璃瓶,飞向外面的世界。”


    他的声音沉缓,充满哀悯:“李府主,这从来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惩罚自己?”


    第106章 不瑑


    惩罚自己吗?


    也许是的。她曾以为惩罚自己能让她好受一些。她的身体已然麻木,灵魂的痛苦无法休歇。


    在青年道士那双洞见的双眼注视下,她觉得自己的一切无所遁形。


    “我……”李璧月嗓音艰涩起来,久久无法回答。


    玉无瑑亦不追问,转而道:“李府主听说过我道门所谓大道吗?”


    李璧月摇头。她不是道宗弟子,自然不懂这些,何况大道希径,又怎么为普通人所知晓?


    玉无瑑道:“其实我也不太懂。师父曾经说过‘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唯有克服恐惧,方能成就大道’,师父还说‘大道已死,我道长存。世间道,便是万事随心。命运杳不可说,自己选择,便成大道’。”


    “楚师兄已经超脱,为何你不能超脱……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在泥泞中挣扎……”


    “李府主,这不该是你啊——”


    李璧月心魂一震。


    大道已死,我道长存。


    她回忆起高阳山上清尘散人那似是来自亘古的幽远歌声:“浮生五十载,驰如石中火。南柯一觉眠,有蝴蝶梦我。观众生诸相,孰可不生灭。自此振衣去,是我梦蝴蝶……”


    她又想起那日在承剑府的剑堂,谢嵩岳对她说:“璧月,我知道让你从此背负他人的牺牲而活,对你而言过于残忍了些。但这是对承剑府最好的选择。你要知道,一个活着的谢嵩岳对承剑府没有任何价值。而我死了,承剑府才有可能再次得到圣人的重用……南极何高,北辰何远;此身何去,或同山岳……”


    她还想起楚不则临死之前的话:“太子日后必定倚重于你。我承剑府复兴之路指日可待,师兄以你为傲……死而无憾……”


    自己选择,便成大道。


    大道已死,我道长存。


    玉无瑑的声音并不算大,此刻却如同钟鼓一般敲响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原来是走在这么多人铺设的一条大道之上,又岂可放任自己沉湎感伤。


    他说得没错,这不该是她李璧月。


    一切打不倒她的,都只会让她更加强大。


    她要赢下每一场战斗,为所有的不平讨回公道,让所有的牺牲终不被辜负。


    不知不觉中,她心口堆积的泥沙竟松动了许多。她感到城墙上的流风吹拂,竟觉得有些冷,她想将斗篷系紧一点,却发觉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一根小指头也抬不起来。


    原来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无法负荷的程度,自己竟一无所觉。


    她垂了眼,轻声道:“我想睡了,你带我回去吧。”


    玉无瑑见她当真就这样闭上了眼睛,终于舒了口气,他背起她,慢慢向驿站的方向走回去。


    冬夜的太原街道旷寂无人,李璧月趴在他的背上,忽然问道:“为什么你来的时候抱着我,回去却要用背的?”


    玉无瑑轻咳了一声:“我那时心急,所以冒犯了李府主……”


    李璧月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抱着更舒服一点。”


    玉无瑑耳尖一红,低声道:“那我抱着你?”


    他换了个姿势,将她抱了起来。李璧月闭着眼睛,窝在他的怀里,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又道:“以后你不要再叫我李府主,唤我璧月就行。”


    玉无瑑从善如流:“好。那你以后叫我阿玉,我师父以前就是这么叫我。”


    李璧月窝在他的怀里:“阿玉。”


    玉无瑑轻轻“嗯”了一声。


    李璧月问道:“为什么是阿玉,这不是你的姓吗?”


    玉无瑑缓声道:“我并不姓玉,玉无瑑是我师父给我起的法名。师父说,‘良玉不瑑,天然无垢’,希望我永持正心、常念清净、不染尘埃。”


    “永持正心、常念清净、不染尘埃……”李璧月将这十二个字念了一遍,又道:“那你本来的名字呢?”


    玉无瑑:“我忘了。”


    李璧月:“忘了?”


    玉无瑑笑道:“师父说‘尘埃不到门常静,身世相忘性自灵’,记得从前的事不宜修行,所以我也没有特别去想。”


    迷迷糊糊之中,李璧月想,你忘了,我却没有忘。只要我打赢了傀儡尊主,以后再无人觊觎道源心火,你就可以恢复以前的名字。


    ……


    回到驿馆之时,李璧月已经陷入沉睡。


    玉无瑑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看了她平静的睡颜好一会。他轻轻褪下她的衣服,用温热毛巾敷着她青色的小腿,再仔细涂上药膏,又小心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他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这种事情越来越熟练了。


    眼看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又爬上了床,再次将浩然剑气灌入她的体内,温养剑骨。


    三日之后的大战是一场硬仗,莎诃花没有找到,无法彻底修复剑骨,眼下的处置也只能聊胜于无了。


    ……


    李璧月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唐绯樱守在她的床边,她微微发愣:“绯樱,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绯樱喜道:“姐姐终于醒了,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李璧月:“多久?”


    唐绯樱伸出三个指头:“三天三夜了。姐姐你这次带的人都是男的,你从前身体好倒是无所谓,这回既是生病了,当然得我亲自照顾你……”


    李璧月诧然:“生病?”


    唐绯樱道:“当然是生病,太子身边的太医现在都被派到馆驿了。”


    李璧月道:“我没生病……”


    她话音未落,夏思槐几乎是哭着冲了过来:“府主……你这次可真是吓死我们了。楚堂主已经不在了,若是府主你也有个好歹,我们承剑府该怎么办啊……”


    李澈走了进来,这位大唐的储君亦是形容憔悴,“阿月,你若是心里难受,孤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好好休息几天。那个龙气珠的事情你不必再管,孤已经召集了三千人马,足够荡平那什么鹤鸣山庄……”


    他们前几天见李璧月一切如常,想到李璧月一直公私分明,就如同一轮冷月旷照,从无多余的情绪,以为楚不则之死对她并无太大的影响。


    直到昨天清早,夏思槐发现李璧月怎么也睡不醒,才发现不对,几乎吓死过去,赶紧喊人。玉无瑑闻讯过来,说李璧月心神过于耗损,大伤已身,需要好好休息,让他谢绝访客,不可打扰。太子李澈听闻此事,命随身太医诊视,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驿站里人人提心吊胆,不知所措。


    李璧月起身,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那天晚上浑身麻木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气海之内真气充盈。她摇了摇头道:“如今傀儡宗势力虽已消灭,但是修复龙脉所需的龙气还在傀儡尊主手上。强行攻打鹤鸣山庄,若是他狗急跳墙,毁掉龙气,得不偿失。如今我已经没事了,还是我先去鹤鸣山庄探一探,看看情况如何。”


    “可是鹤鸣山庄是傀儡宗的秘密基地,中间不知有多少机关陷阱……”


    李澈眼中不免担忧。作为大唐储君,他将李璧月视作他未来登基可堪助力的肱骨之臣。而以私人的身份,李璧月亦是他欣赏与看重的朋友,他也不希望她涉险。


    “若是殿下不放心,不妨带人在外围驻守,视我信号行事。”李璧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自持:“我并非蛮横武夫,不会明知危险还与对方单打独斗,但一切应以拿回龙气珠为首要目标……”


    李澈连忙首肯:“好。”


    下午申时,一行人到了鸣鹤山庄下方的那座瀑布之下。


    此时正是深秋,山谷之中万木凋零,唯有山顶红枫绝艳,隐约可见一座楼阁隐于群枫之间。


    李璧月今日着素白色衣裙,以白玉冠将头发高高束起,外面裹着黑色披风。站立瀑布山石之间,如同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她估算了瀑布的高度,又摸了摸岩壁上湿滑的青苔,向李澈道:“殿下,这瀑布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难以攀援,但是对于身怀武艺的高手来说,并不难上去。我先上去看看,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出来,殿下可以命夏思槐带人上去。”


    今趟承剑府出动十二名剑卫,个个都是难得的好手,爬上去并不费功夫。


    李澈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若事不可为,便先撤出来。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龙脉的事可以慢慢再想办法。”


    李璧月“嗯”了一声。


    她沿着瀑布攀援而上,一座枕山坐水的山庄出现在眼前。


    山庄并不大,庭院中只有一座小楼。瀑布之水从更高的山上留下,从这座庭院的两边流过,坠入下方的深涧之中。


    庭院像是很久没有人打理,青草横生,落叶堆积,空旷哀寂,没有一点人声,如同一片死域。若非门楣上的鹤鸣山庄四个大字,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时,山庄里面传出一道人声:“李府主既然已经到了,难道不敢进来吗?”


    第107章 鸣鹤(一)


    李璧月冷哼一声,迈过石阶,一步踏入小楼的大门。


    “哐当”一声,门从身后被阖上。同时,整座小楼开始下坠。


    小楼停下来时,屋内一片漆黑,唯有北侧的墙壁上透出一弯清冷的亮光。


    李璧月向亮光走进,发现那亮光的来源是一柄月牙形的飞剑。


    她对这柄飞剑极为熟悉。这本是她在青羊宫所得那一套月光飞剑中的一枚,眼前这支名为“下弦月”,当日在傀儡馆中她用来对付那名躲在暗处的敌人,将此飞剑射出。后来傀儡馆沉没于晋湖之中,她本来以为这柄飞剑再也找回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想来,这鹤鸣山庄的主人便是那日在傀儡馆中躲在暗处的人了。


    她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她当日在高阳山见过的傀儡尊主实力何等强横,若当日傀儡馆中是他,又何须躲在暗处偷偷摸摸?


    还是说,他在高阳山时受伤严重,用于疗愈伤势的莎诃花又被楚不则中途调换,因此伤势并未痊愈。


    七天以前,傀儡宗在行宫夜宴上的行动大败,傀儡尊主当时也没有把握对付她李璧月,所以不敢出手,而是约她七日之后在鹤鸣山庄一决胜负。若是如此,这座鹤鸣山庄内必有对方足以倚仗的本钱。


    这时,傀儡尊主的声音再次传来:“李府主果然胆略过人。”


    李璧月冷声道:“不必废话,龙气珠在哪里”


    傀儡尊主道:“李府主何必着急,游戏当然是要慢慢玩才有意思。这座鹤鸣山庄除了你看到的地上那一层之外,下面还有三层,每一层各有一个关卡,只要你能成功到达最下面一层,龙气珠自然是你的。看到你右边的楼梯了吗?你每通过一关,楼梯的大门就会打开,让你通往下面一层。”


    李璧月问道:“那我如何通过关卡?”


    傀儡尊主道:“第一关的内容很简单,你看到墙壁上剩下的七个凹槽了吗?这里面缺了一些东西,只要李府主将里面缺的东西填满,就能通往下一关。”


    李璧月向墙壁上看去,果然看到那枚“下弦月”的周围另有七个凹槽,正好组成一幅完整的月相图,其中缺少的部分自然是她手中的这一套月相剑。看来那傀儡尊主对她手中这一套月相飞剑很是忌惮,这第一关就想要让她自动缴械。


    她没有犹豫,将剩下的七枚月光剑置入墙壁的凹槽之中,果然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楼梯口的暗门开了。


    她顺着楼梯下到了地下一层,刚落入平地之上,便听到巨大的机括声,将她背后的出口封死。


    光线被吞噬,房间内一片漆黑。她艺高人胆大,倒是丝毫不觉得害怕,喝问道:“然后呢?”


    傀儡尊主的笑声从下方传来:“方才是第一关,所以我会对李府主有所提示,接下的关卡,李府主就只能自己慢慢摸索了。我在最下面的一层等你。李府主就先好好尽兴吧——”


    声音消失,四周重新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黑暗的空间内,好像除了她之外,什么都没有。可她知道眼下的平静只是假相,并没有着急向前,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火折子。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风声,一支弩箭“嗖”的从后方的机括处射来,风被弩箭撕裂,发出细微的震颤声。李璧月本来要跳开躲避,却忽地停住脚步,腰身以某个诡异的弧度一弯,堪堪避开那支冷箭。


    很快,又有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李璧月下半身岿然不动,只以上半身辗转挪移,躲避冷箭的攻击,好在二十发之后,机括中的弩箭已经射完。


    她这才点燃火折子,趁着火光,去看这一层的情形。


    数十尺见方的空间内,横亘着密密麻麻的精钢丝线,每一根丝线都锋利无比。最近的一根就在她的身前,只要她移动一下,就免不了被精钢丝割伤。幸好弩箭激射而来,风声带动机关丝发出细微的共振声,让她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没有向前移动一步。


    火光湮灭之前,李璧月已看清了地下一层楼梯口的位置。


    既然已经看清一切,这些机关丝对她自然构不成威胁。


    黑暗之中,她闭上眼睛,手握上棠溪的剑柄,金属剑鞘刮在精钢丝上。机关丝共振嘶鸣,李璧月侧耳倾听耳畔的每一道声响,在心中记下每一道精钢丝的位置、长短和机关丝之间留下的缝隙。


    在无明的黑暗之中,房间的一切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巧妙地穿过机关丝之间的缝隙,来到了地下一层的楼梯口。


    楼梯口再无其他障碍,李璧月下楼,很快就到了地下第二层。


    与上一层不同,这一层不是四四方方的空旷空间,而是一座回字形走廊。走廊上每隔数尺就悬着一盏宫灯,明朗的灯光让她足以将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也看清了站在回廊尽头的那个人。


    暖橘色的宫灯下,那人蓦然回头转身,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交领澜袍,英挺的脸庞五官分明,深邃的目光含笑,似有无限柔情,轻轻唤道:“璧月。”


    李璧月失声道:“楚师兄……”


    明知傀儡宗擅长傀儡制造之术,甚至能制造出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傀儡,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李璧月仍希望他是真的楚不则。


    虽然她明知道师兄已经死了,她亲眼看到他死在傀儡宗的妖暝蛊下,就连尸首也被烧成了灰,而她最终也没有勇气解开他的面具,未能证实面具之下是楚不则本人。


    哪怕明知是妄想,她也希望她的师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会像现在这样唤她的名字。


    可是下腹传来的疼痛将她拉回了冰冷的现实,“楚不则”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他手中那柄冰冷的长剑刺入她身体。


    ——她的一瞬失神,到底是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耳畔传来傀儡尊主的哂笑声:“真是可笑啊,他活着的时候李府主不曾信任他,如今他死了,李府主又这般怀念了吗?还真是讽刺——”


    李璧月左手握上剑刃,向后一推,剑尖带着鲜血脱体而出。她右手棠溪出鞘,向那具傀儡袭去,冷呵道:“尊主倒是信任他,却因他葬送傀儡宗大好基业。我和尊主,倒不知谁比谁更可悲……”


    “你——”傀儡尊主的声音已然带了怒意。那具傀儡也为之一僵,棠溪剑已刺入傀儡傀儡的胸膛,将里面的核心剜了出来,那具傀儡瞬间在她眼前化为一堆碎片。


    李璧月一惯不习惯于人做口舌之争,可是此刻她摸不着傀儡尊主本人,能够将对方气一气,也是好的。


    很快傀儡尊主就意识到自己失态,冷笑再起:“李府主何必得意,你我之间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他话音落下,地上那些傀儡的零件重新聚集自动组装,“楚不则”很快复活,再次持剑向她刺来。李璧月以不敢轻忽,身姿飘飞,剑光飒飒,与那只傀儡缠斗在一起。


    平心而论,这只傀儡虽然战力不错,较之前李璧月见过的所有傀儡都强出不少,可是她以前遇到的傀儡都是一大群,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眼下只这一只傀儡,就有点不够看了。


    不曾想到,这只傀儡竟然真的杀不死,不管她将这傀儡拆解多少次,拆得有多碎,只要傀儡尊主尚在,这只傀儡总是能自动复活。


    而她的真气消耗之后无法快速恢复,已经越来越少。


    耳边传来傀儡尊主的声音:“李府主想必也知道,你只有有先杀了本座才能彻底杀死这只傀儡,但你要杀死这只傀儡才能破解这一层的机关,才能找到我。这个关卡本是无解的循环困境,不知李府主会作何抉择呢?”


    李璧月没有理睬他,心中却也难免焦躁。战斗之时,她已经将这一层全部走了一遍。她方才进来的楼梯口已经关闭,这道回字形的长廊也没有其他出口,难道真的要将傀儡彻底杀死才能破解关卡,让楼梯出现?


    难道如傀儡尊主所言,这个关卡是无解的?


    这时,她看到正南方向的墙壁中间有一个人形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和傀儡“楚不则”的大小倒是差不多。


    她心中一动,且战且退,带着傀儡到了正南方向。等傀儡再次出剑时,她借势一掌将傀儡推入凹槽之中,果然听到一道机括转动之声。可那傀儡又岂会站着不动,很快就挣脱出来,机括随即复原。


    李璧月将心一横,用棠溪剑穿透傀儡的身体,将之钉入凹槽之内。


    墙后传来机关的轰鸣之声,李璧月心中大喜,看来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她待要拔出棠溪剑时,却发现手中长剑死死卡在傀儡的身体之中,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她前后的两面石壁,在机关的牵引下靠拢起来,将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而在一面石壁的后面,赫然可见通往下面的楼梯。


    楼梯两边的扶手是用汉白玉雕刻而成,如巨龙般盘旋,楼梯尽头正是龙首所在。龙首之上,傀儡尊主拉开了一张弓,箭尖散发着幽厉的冷光,正对准着她。


    虽然他的面容被睚眦面具遮挡,李璧月仿佛仍能看到他面具之下得意的笑容。


    李璧月心中倏冷,那只傀儡并不是真正的杀招,眼下的弓箭才是。


    傀儡尊主早就猜到她最终会揭破这一层机关的秘密,所以设下陷阱,那只傀儡和石壁上的凹槽便是为了让她失去手中武器。


    在第一层,她已经失去了用来施展御剑术的玉相剑,在这里,又失去了自己的本命剑棠溪剑。


    没有兵器的她,被卡在石壁中间,无法移动,又该如何面对傀儡尊主这必杀的一箭?


    第108章 鸣鹤(二)


    在李璧月进入小楼后不久,楼体下坠,守在下方的李澈等人就发现情况不对。


    那座小楼竟眼睁睁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了。


    李璧月原与夏思槐约定,若是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便带人上去。起了这样的变化,又如何还能等到一个时辰之后。


    夏思槐带着承剑府众人上了瀑布,却看不到之前的庭院,只有一道急流在脚下的浅潭稍做逗留,便倾泻而下。他带人将附近搜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发现,鹤鸣山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去向太子李澈禀报。


    李澈听闻消息,惊声道:“李府主和山庄一起不见了?”


    夏思槐跪下道:“上方只有瀑布,鹤鸣山庄整体消失了,亦不知道如今府主何在……请太子殿下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府主……”


    夏思槐双腿打颤,声音也直哆嗦。这一趟太原之行,楚堂主已经折损,如果李府主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他回去该如何向长孙堂主交代?今后又有何人能支撑起承剑府的门户?


    玉无瑑今日也在队伍之中,他想起上次在傀儡馆发生的事,站出来道:“太子殿下,据我所知,傀儡宗的创造者邪道妄机出身天工世家鲁家,因此傀儡宗也精于机关之术。上次我与李府主一起探查傀儡馆,也曾发生整座房屋和地层整体坠落的事。我想这次也是一样,鹤鸣山庄是人为操纵坠入瀑布下方的地层之下。随后机关封闭,瀑布再从房顶上方流过,看起来就像鹤鸣山庄整体消失一样。”


    李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李府主与鹤鸣山庄一起被埋入瀑布下方的山体之中,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玉无瑑眉头深锁,久久凝望瀑布下方的深潭。


    傀儡宗本是天工世家的机关术与道家魂术的结合,可惜那日在青羊宫下方的天工世家,他只来得及取走原属于道宗的两本典籍,并没有机会去研究鲁家机关术,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眼前的机关。


    眼见他也没有办法,众人皆是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浑天监副监孟松阳走上前来,道:“太子殿下,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李澈连忙道:“有什么想法,快说。”


    孟松阳道:“殿下,您看着水潭中的枫叶,并非全部是从瀑布上方流下来的。”


    李澈不明所以:“孟副监,我们现在讨论是如何营救李府主的事,这和枫叶有什么干系?”


    孟松阳道:“这干系可大了。这瀑布附近只有山上有这种红色的枫树,想必是傀儡宗修建鹤鸣山庄时造景之用。可是微臣发现我们脚下这口深潭中的枫叶只有一小半是随瀑布冲刷下来的,还有一大半是从水底的漩涡中浮现的。因此,微臣大胆推测,这深潭之中或许有一条水道能与这山体之中的机关相连。”


    “山上的枫叶掉入鹤鸣山庄,又与鹤鸣山庄一起落入山体之中,最终通过这条水道流出。微臣以为,如果想要救李府主,或许可以尝试从这条水道进去。”


    李澈大喜,连忙向后方众人道:“你们中间有谁识水性的,下去探探。”


    两位会水的士兵站了出来,脱了外衣下水。


    两人潜了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喘气一边禀报道:“太子殿下,深潭下方确实……有另外一条水道,大概可容一人通过。只是水道太深,又是逆水而行,属下等人无法……憋气潜游那么久,只好先行折返。”


    李澈眉头紧拧,这两名人面色青白,上岸之后不停喘气,显然方才潜游确实达到了他们的极限。看来李璧月真的落入了傀儡宗设下的陷阱,他该怎么办?


    他望向身后的众人,道:“你们中间有没有能在水下潜游更长时间的,只要能打探到李府主的消息,便可连升三级,赐百金——”


    一般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面面相觑,深恨没有好好练习水性。


    这次站出来的仍是孟松阳,他看向李澈道:“殿下,微臣原出身玄真观,也学过练气法。这水下闭气的功夫倒是比常人要强一些,只是微臣有些怕黑,不敢一人下水,希望能有人与微臣一起下去。”


    夏思槐连忙道:“我同你去。”如今楚不则与李璧月都不在,夏思槐已失了主心骨,虽然他明知自己水性一般,更不擅长水下闭气,可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孟松阳瞥了他一眼:“夏司卫会在水下闭气吗?若是一个不好,水下可是会死人的。”


    夏思槐此时已急红了眼睛,道:“我不怕死——”


    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肩膀,道:“夏司卫,你留下吧,我同孟大人一起下去。”


    玉无瑑从衣服的袖子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松鼠塞到夏思槐的怀中,道:“我出身道门,这水下闭气的功夫还是要比你强一点。这只小松鼠,麻烦夏司卫暂时帮我照看……还有……”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压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有回来,这只松鼠以后就得麻烦李府主照顾。还有我的那个徒弟小柯,以后就拜托承剑府了。”


    夏思槐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劲,待要细问,玉无瑑已抢先道:“夏司卫不必再问,我只是有些不祥的预感。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李府主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他脱下外衣和鞋子,向孟松阳道:“孟大人,我们下水吧。”


    孟松阳此时已经准备好了,站在深潭边上。他看向玉无瑑,问道:“玉道长,你的水性如何?”


    玉无瑑道:“不太行,但是我可以学。”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李璧月清冷昳丽的容颜。上次在晋湖地下,她即使面临水下窒息的危险,也不愿意抛下他。所以这次,不管这水下的深潭有什么,他都应该比从前更加坚定地向她奔赴,找到她,帮助她。


    孟松阳道:“既是如此,那我在前面,玉道长跟在我后面。”


    玉无瑑点点头。


    深潭之下,漩涡涌动,方才两人下潜的平静水面很快被吞噬。


    夏思槐因为玉无瑑那番话有些茫然,等他回过神来,除了漩涡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喃喃道:“府主……真的会平安回来吗?”


    在他身后,太子李澈亦有些不安:“现在,我们也只能先相信他们了。”


    深潭之水冷如寒冰,玉无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冷,寒气从肌肤渗入骨髓,四肢几乎要僵死。


    深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感知前方水波的动向跟着孟松阳向前。一开始他是靠着意志坚持,到后面几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只有向前,只有相信生路就在前方,才能在这黑暗的水道里继续潜游。


    他虽然气息长久,但也不是用之不竭,潜游了数十丈后,他渐渐觉得有些气力不继,眼看就要掉队,前方的孟松阳显然游刃有余,回身过来拉着他。


    又向前一段距离后,他们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似乎便是水道的出口,孟松阳带着他猛地一个上浮,托着他到了一处石阶之上。


    玉无瑑肺腑里气息几乎已经用尽,靠着石阶大口呼吸。孟松阳道:“这里说不定便与那建在山里的机关相连,玉道长在这里暂且休息,我先进去看看……”


    玉无瑑缓了缓劲,喊道:“孟大人,等等——”


    他并不迟钝,方才在水下无法细想,此刻已经明白了过来。这条水道漫长,又是逆流,中间更有无数暗流,孟松阳显然对这条水道极为熟悉,几乎毫无障碍地找到了这处入口。


    他不仅炼气上的功夫远甚于自己,武功也丝毫不弱,才能在中途自己力竭的时候带着自己游到这里。甚至他根本不需要休息,还能继续向前探路。


    显然他方才对太子李澈所言“怕黑”“不敢一人下水”全是谎言,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也并不像是他自己所说的“玄真观弃徒”这么简单。


    但孟松阳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等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消失在台阶的上方。


    玉无瑑不敢耽搁,他将衣服上的水拧了拧,沿着孟松阳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鸣鹤山庄。


    箭如惊弦,随着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傀儡尊主手中重矢如一颗流星,向李璧月心□□来。


    李璧月认识这种重矢。


    这是“刑天”喜欢用的重箭。


    那一日,她在阳曲镇那位老铁匠家里,见到过这种箭。


    后来,在安福巷程家,她亲手从程先生和闵师娘的尸体上拔下同样的箭。


    也是因为因此,她最终与楚不则决裂,一切的事情自此开始脱出正轨,再无法挽回。而此时此刻,她在另一个人手上见了这种箭。


    眼下,这支箭正向她飞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手握向腰间,抽出了另外一柄软剑。


    剑身如灵蛇般翻卷,将那支弓箭裹挟缠住,转了一个角度,激射回去。


    这柄剑通体呈银白,剑名饮冰,正是楚不则的佩剑。


    李璧月手握剑刃,整个人如鸢飞鱼跃一般从石壁中间的夹缝脱出,潋滟清光直指坐在龙首之上的傀儡尊主。


    傀儡尊主瞳孔瞬间变大,他自知武功绝不是李璧月对手,所以改造了鹤鸣山庄的机关。


    第一层,他让李璧月放弃月相八剑。


    第三层,他让李璧月失去本命剑棠溪剑。


    任你承剑府主剑法天下第一又如何,没有武器还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他没想到,李璧月身上还带着楚不则的佩剑饮冰。


    他刚躲过那支回旋而来的箭,饮冰剑已近在眼前,他不及闪避,被冰冷的剑锋刺入胸中。


    与之同到的是李璧月的声音:“你杀了楚师兄,今日我就用他的佩剑替他报仇——”


    长剑从他背后刺出,将他整个人钉在身后的龙柱之上。


    从未有人在承剑府主眼中看过这样的眼神,深邃的眼眶中,交替着悲伤、疯狂、杀戮与仇恨。剑刃翻搅,傀儡尊主只觉得浑身的血肉几乎要被搅碎,他的身体无法支撑,呈现出半跪的姿势。鲜血不断涌出,浸湿了整座龙柱,不由发出凄厉的嘶嚎。


    一颗染了血的白色的珠子从他的胸口坠下,滚落在地上,然后被一只修长利落的手捡了起来。


    李璧月拭去龙气珠上的血迹,将之收入袖中,看着不断流血的傀儡尊主。声音冰冷,如天神降下裁决:“你别想着可以速死,楚师兄死于妖暝虫下,我无法让你有同样的死法,就赐你慢慢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而死……”


    傀儡尊主眼神暴戾:“李璧月,你竟然如此对我,你可知我是……我是……”他口齿中涌出鲜血,竟无法吐出最后的几个字。


    李璧月声音淡然:“我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傀儡尊主。你是我承剑府曾经支持过的武宗太子李屿,可这又如何——”


    李璧月纤指一弹,傀儡尊主脸上的睚眦面具应声掉在地上。


    面具之下,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孔。那张脸浓眉深目,仔细看去,甚至还与太子李澈有几分相似,只是阴沉狠戾的气质,让他面目狰狞。


    这张脸,她曾在地下矿洞里见过。就在她救出被困在矿洞中的矿工返回时,便是此人闯入,意图杀人灭口,可惜不敌,最后以烟雾弹逃脱。


    李璧月道:“你以龙鹄道人的身份,诱惑居安村的村民替你掘开被封印的小孤山金矿,点燃矿脉之下的地火,制造了太原地震,造成无数生灵涂炭,只为了损毁二龙山的龙脉。为了谋求帝座,你不惜与契丹人勾起,契丹骑兵进犯雁门关,点燃两境战火。你做了如此多的错事,如今,竟以为我李璧月不敢杀你,真是可笑!”


    李屿被揭穿身份,恼怒道:“是,这些都是我做的又怎样?我是先皇立下的太子,这大唐万里江山,本该都是我的。我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


    “如今长安城的帝座上的李怡,太原城的太子李屿,还有你——”他望着李璧月,横眉怒目、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你,承剑府,李璧月,你们都是叛贼,都是叛党。太原地震,二龙山龙脉损毁,你李璧月最少要负起一半的责任。”


    李璧月冷然看着他,目光出流露出微微疑惑。


    她如今与李澈交好,七天前更是公开表示了承剑府对李澈的支持,李屿将她视作叛党再正常不过,只是这地震和龙脉和她有什么关系?


    李屿恨恨地看着她:“十年前,承剑府主谢嵩岳是我父皇的肱骨之臣,父皇驾崩之后,谢府主本属意我继承皇位。可惜,你李璧月贪慕权贵,罔顾谢府主遗训,上赶着巴结伪太子李澈。在海陵之时,我曾命高正杰几次三番暗示李府主,我傀儡宗不愿与承剑府为敌,希望承剑府能够支持我重夺帝位,是你李璧月拒绝了我,我才会毁去大唐龙脉……”


    “龙脉一断,大唐国运必将崩颓,战乱四起,内外交困,如此我李屿才有机会君临长安。”


    昏暗的地下,李屿的表情乖戾恣睢:“李府主当初拒绝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行事不择手段?”


    李璧月定定看着他。


    良久,她大笑不止,笑得几乎就要流出眼泪。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谢府主的遗训是让我支持你登上皇位,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苍凉,含着无尽讽刺,久久不绝,李屿终于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李璧月讥讽道:“我笑你坎井之蛙,自以为是。我承剑府守的是天下清平,不是哪一个皇帝,更不是哪一个太子。谢府主当初支持你,只是不希望天下因为皇权交替生乱,你竟真以为自己有多高贵,你算什么东西——”


    第109章 鸣鹤(三)


    李屿脸色苍白。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过。


    他小的时候贵为一国太子,自然是众星捧月。


    后来父皇薨逝,他被王道之带到太原。王道之将他视为政治投资,期待有一天他回到长安,太原王氏便能携声势再起,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他自然也是恭敬异常。


    再后来,他的师父华阳真人在高阳山下失踪,他便借用了傀儡尊主的身份,戴上象征“尊主”的睚眦面具和紫色华袍,号令傀儡宗几大执事,好不威风。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你李屿算个什么东西。


    “呵呵呵呵……”他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癫狂又病态,让人头皮发麻:“李府主看不起我。倒也没关系,你李璧月注定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李屿继续道:“如今你赢了,拿到龙气珠又如何……这座鹤鸣山庄是我师父华阳真人造的一座机关城,一旦机关启动,就会埋入瀑布下面的山体之中。这里没有其他出口,谁也无法出去。”


    “今天不论是你杀了我也好,还是我杀了你也好。我们都会一起死在这里……一起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暗地底,化为白骨,化为淤泥。高尚纯洁也好,下作污秽也好,都会烂在这里,哈哈哈哈哈……”


    随着他的笑声,插入他肋骨中的饮冰剑震颤不已,更多的鲜血涌出。他的脚下已然拳头大一滩血,他却毫不在乎,更加放肆地笑着。


    李璧月点燃火折子,用手敲过每一面墙壁,又检查了每一个角落,却诚如李屿所言,这座地下空间确实没有一个能与外面相连的缝隙,也没有任何可以启动的机关,就如同一具从外面钉死的棺材。


    她再次站在李屿面前时,对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过去。


    李屿这摊烂泥合该在这里腐朽,可她李璧月还有许多未竟之事,一点也不想在这里给他陪葬。


    李璧月拔出他胸骨之间的饮冰剑,为他封闭穴道止血,又一巴掌将他拍醒。饮冰的剑尖抵着他的下颚,声音幽寒:“说,出口在哪里……”


    李屿仍道:“我说了,没有出口——”


    李璧月将信将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有退路。”


    李屿冷笑道:“退路……呵呵呵呵,你李璧月何等聪明,何等嚣张,傀儡宗已经整个葬送在你手里,我本就没有退路了。我李屿死也要让你陪葬……”


    “楚不则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你李璧月……没了你,就凭长孙璟又如何支撑起承剑府门户,很快……很快你承剑府也会同傀儡宗一样灰飞烟灭,哈哈哈哈……”


    李璧月心中一凉,这李屿确实破罐子破摔,一心求死。


    她心中不免讽刺,她本要杀李屿报仇,此刻却不得不努力激起李屿的求生意志,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摇头道:“傀儡宗又怎么算全部葬送,你的师父华阳真人并没有死在高阳山下,不是吗?以他的能力,若是肯帮你,你未必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谁知,说起华阳真人,李屿脸上的冷笑愈加浓郁:“呵呵,那个老牛鼻子。他若真的要帮我登上皇位,又怎么会在当年宫变之后,将我藏了三个月。若非是他,谢嵩岳早就找到了我,我已经是大唐皇帝,君临天下。你李璧月也只配跪在我脚下称臣,我又怎会落到如今的田地?”


    “我拜他为师,不过是走投无路,虚与委蛇罢了。我若是指望他,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来得更快。”


    李璧月:……


    没想到当年还有这种隐情。


    李屿油盐不进,难道她真要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地底空间的墙壁震动,从墙后传出一道浑厚的声音:“李屿,你永远只有这点见识,难怪我傀儡宗的大好基业,短短一年就被你败了个干净。”


    听闻这个声音,本来委顿于地的李屿浑身一震,惊道:“师父——”


    李璧月倏然警觉。


    墙后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一整面墙壁直直坠入地底,湿冷的潮气夹着冷风灌入。墙壁之后,出现了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


    同样的紫色华服,睚眦面具。只是眼前之人气息沉凝,犹如深海,虽无波澜,却让人感到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恐怖。


    双目一慑,便让李璧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压。


    眼前之人远比一年之前她在高阳山所见之时更加强大,李璧月手握剑柄:“阁下才是真正的傀儡尊主?”


    傀儡尊主并未看她,而是径直走向李屿。


    面具之下的双眼幽厉如寒冰,语气却和缓似溪水:“李屿,本座已将一身绝艺尽数教与你;为了让你得到皇位,傀儡宗的资源全部任你使用。没想到在你心中,求助于本座竟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唉,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收徒很是失败啊——”他啧啧叹息。


    李屿咬紧牙关,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十年前,你骗我说只要将紫清那老道献给父皇的药丹调换,紫清就会获罪失去玄真观主之位,而你将成为新的玄真观主,条件是日后传授我傀儡术。可你根本没提换了丹药父皇会死。是你害死了父皇……害我失去皇位……”


    傀儡尊主冷笑道:“你那皇帝老子身体不行,我不过是在紫清配方的基础上将药性增加了三分之一,没想到他竟受不住死了,又与我何干。况且,这药丹是你亲自献给皇帝,若非你小肚鸡肠,生出报复紫清的心思,又怎会被我利用?如果你非这么想,那就算我的过错又怎样?我傀儡宗偌大基业,汲汲营营,难道不是为了你有一天能重返大明宫?”


    李屿恨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要虚情假意地哄我?你若真想帮我夺回皇位,当初又为何让王道之将我带出长安。后来我才听说,当初谢嵩岳为了让我继位,命人找了我整整三个月。若非你将我藏起来,如今在大明宫御座之上的当然是我李屿,又怎么会是我那个好叔父!”他一身是血,十分激动,嘶吼着:“是你负我,是你负我——”


    傀儡尊主怒斥道:“蠢材!你以为谢嵩岳是何等样人。他掌管承剑府三十年,一生断悬案无数,最是刚直不阿。你那点小伎俩,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与紫清真人是何等交情,你以为他真会相信是紫清真人毒杀先帝?他只消看你一眼,便不难查出武宗之死的真相。是你这贼子调换药丹,杀死亲父。届时他还会支持你登上皇位吗?他没有一剑宰了你就不错了……”


    “本座保你性命,让人将你带离长安,以待时机。没想到你竟狼子野心,趁本座在高阳山下被青溟重伤之时,篡夺傀儡尊主之位,又贪功冒进,屡次败于李璧月之手,葬送我傀儡宗的全部基业,你还有脸说是我负你——”


    “看来当初收你为徒是我华阳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你既不认我这个师父,我也不必再认你这个徒弟了。你到了黄泉地府,记得告诉阎罗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做人。”


    “生而为人,对你而言难度太大了……”


    他抬起脚,踩向李屿的咽喉。只听得“咔嚓”一声,李屿的脖颈断裂,就此咽了气。


    李璧月心中悚然,她此刻才知道,今日之前,没有看出“傀儡尊主”是李屿所假扮的是有多么离谱。


    眼前之人碾断自己徒弟的脖子面不改色,这心狠手辣、邪凛狂妄的模样与当年在高阳山一模一样,与之相比,李屿确实只是个拙劣的赝品。


    傀儡尊主一脚踢开李屿的尸体,朝她看了过来,啧啧叹道:“真是一具极好的剑骨,远比我在高阳山见到的更加出色。”


    他将嗓音放轻,似乎真的为这天生造物而感叹:“我听说,天生剑骨要淬炼完成,需要以最纯净浩大的浩然剑气淬炼三次。你身上的浩然气有两种不同的气息,嗯,第一次,是谢嵩岳耗费了全身功力完成第一次淬炼;第二次,是传灯大师那老和尚。那老和尚死在东瀛,竟然还有能力做到这样的事,佛家神通,果然不同凡响……”


    李璧月大惊。此人只看了一眼,就洞悉她的根骨和经历。她不由地紧握剑柄,饮冰剑发出震颤的嘶鸣。


    华阳真人声音一转,真诚中带有些许惋惜:“可惜,如今不管是承剑府、昙摩寺还是玄真观,都已经无人能帮你完成最后一次淬炼,这副剑骨注定无法彻底淬炼。就如同圆月有缺,可真是遗憾……”


    “鲜花自然该等到盛放之时折下揉碎才有趣。可傀儡宗一番基业毕竟毁于你的手中,我华阳真人从来都是有仇必报,也等不了那么久了。择日不如撞日,你我恩怨,就在今日了结吧——”


    他双掌结印,一股浩荡的掌风向李璧月席卷而来。


    第110章 鸣鹤(四)


    李璧月早有准备,饮冰剑翻卷如波浪般刺向傀儡宗主。可就在剑意碰到华阳真人掌力的刹那,好像触到了某种领域,她感到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剑法的每一次变招、空气中气体的流动,全部都慢了下来。分明虚空中一无所有,她的剑好似碰到粘连的、撕扯不开的一张网,就像奔跑的羚羊陷入沼泽地中一般,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


    她察觉不对,急忙收招。空气中那张无形的网倏然消失,雄浑的掌劲如狂风般扑面而来。


    李璧月反应过来,刚才她觉得一切变慢,完全是她心灵上的错觉。事实上,她的剑势并未受到影响。她此刻后退收缩,才真的露出了破绽——


    掌力落在她的前胸,“喀啦”一声,骨碎声响起。李璧月喉头涌出鲜血,她强自咽下,浑然不觉疼痛。饮冰剑犹如灵蛇吐信,向华阳真人右腕斩去。


    傀儡尊主此时掌力用尽,也没想到李璧月重伤之下还能立刻反击,右手从腕口被整个切下。


    李璧月用袖子抹去嘴角流出的鲜血。


    她先前破解李屿设下的几道关卡,真气本就所剩无几。这一剑更是让她的真气见底。不过,能断华阳真人一手,她也不算亏太多。


    只是——


    那断裂的手掌中并没有鲜血流出。


    傀儡尊主站在原地,微微一愣,然后笑了。他用左手拾起地上的断掌,重新装在右手腕骨上,扭了几下,被断的右掌复原如初。


    李璧月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失声道:“你……你不是人,你是傀儡?”


    “你说对了一半,我的身体一半是傀儡,另外一半是人。”


    傀儡尊主语气幽深,如同鬼魅:“去年在高阳山上青溟自爆,想拉我一起死。拜他所赐,我的气海破碎,功力也失去了大半,双腿一臂全部骨折粉碎,只剩下一只右手。我就是用这只右手爬出了高阳山,后来我用制作傀儡的方法,给自己做了假肢。拥有假肢之后,我才发现到它的好处,让我远离了疼痛,就算损坏也能重新再造,岂不比血肉之躯强上许多。所以我干脆将自己剩下的一只右手也折了,换上了假肢……”


    傀儡尊主端详着自己的手,笑容冷得瘆人:“后天的造物,往往比先天更加完美,李府主,你说是不是啊?”


    李璧月无法作答。她虽然常恨这副不完美的剑骨带给她永无止歇的疼痛,让她无法在剑法上登峰造极,可若要她舍了这副血肉之躯,她是绝不愿意的。


    傀儡尊主自顾自叹道:“可惜,师父和师兄都不懂这个道理。傀儡术,多么天才的设想。是李玉京祖师所创道门八术之外最伟大的发明,我本来以为可以凭此将我道门术法发扬光大,没想到他们竟然废了我的武功,将我逐出玄真观。不过我也报复了他们,师父死了,我的两个师兄,一个死在诏狱,一个死在高阳山,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阴冷,在这方黑暗空间徘徊不去,让人不寒而栗。


    他向着李璧月的方向走了两步,李璧月立刻撑着剑站起,做出进攻的态势。


    傀儡尊主停下脚步,讶声道:“李府主重伤如此,还能出剑吗?”


    李璧月筋折骨断,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疼痛到几近麻木,她咬牙道:“我还能不能出剑,尊主大可试试。上一剑是我失策,下一剑,我会将你的心挖出来。不知尊主失了心,还能不能重新装上?”


    傀儡尊主哂笑:“啧啧,我还真是欣赏你们承剑府的犟脾气,永远不畏挫折,永远不会后退。就和当初的我一样,就算修为被废除又如何,如今的我,仍然是玄真观最强之人——”


    李璧月冷讽道:“拜你所赐,如今早就没有什么玄真观了。”


    “只要道源心火仍在,玄真观就传承不绝。”傀儡尊主望向李璧月:“天生剑材,折之可惜。李府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最想要的东西,李府主想必知道在哪。只要李府主愿意帮我找到它,我今日就放过你,我还可以帮你安全离开这里,李府主觉得如何?”


    李璧月心神一凛,傀儡尊主最想要的东西,想必就是玉无瑑的体内的“道源心火”。


    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可能。”


    傀儡尊主的笑声愈浓,“李府主拒绝得可真快,不过你拒绝了,自然会有人同意。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小师侄?”


    他望向那面空出来的墙后:“玉无瑑,或者我也可以叫你云翊,献出道源心火,我便放过你这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你看如何?”


    李璧月心念急转。


    玉无瑑?


    今天中午,玉无瑑虽然也跟着众人一起到了这鹤鸣山庄的山脚下,可他不会武功,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还有,傀儡尊主是如何知道玉无瑑就是云翊,还知晓道源心火在他身上?


    眼下,她只希望傀儡尊主是虚张声势,试探她的反应。


    不料下一刻,青年道士的身影从墙后走出,圣白无暇的道源心火在他手中浮现:“我答应你。我可以将道源心火给你,前提是你放了李府主,师叔。或者,我也可以称呼你为孟松阳,孟副监。”


    此时此刻,玉无瑑终于明白孟松阳为何会带他来这里。


    原来,“孟松阳”才是傀儡宗真正的尊主华阳真人,他的师叔,正是杀了他师父的罪魁祸首。


    这座鹤鸣山庄本是他修建,他自然知道水底的暗道和出入的机关。孟松阳在太子李澈面前示弱,就是为了让自己和他一起进到这里,再以李璧月要挟他交出道源心火。


    傀儡尊主的目标根本不在于李璧月,而在于他玉无瑑。


    李璧月望向傀儡尊主,她此时才注意到对方紫色衣袍的下方,露出大唐官员浅绯色五品官服的一角,衣服还向下沥着水。


    今日跟着太子来到这里的五品官员只有孟松阳一人。


    如玉无瑑所言,眼前的傀儡尊主就是孟松阳。或者说之前的孟松阳是傀儡尊主所假扮。


    她心中陡然想起那日山道上楚不则的警告。


    “……府主要留心孟松阳,此人可能与傀儡宗有关。我前夜奉傀儡尊主的命令亲手在辛家集的赌场外杀了他,尸体我都埋了,可他又活着出现在太原城的大街上。”


    此后她暗中观察了孟松阳两天,甚至偷听他讲述了玄真观毒杀先帝的真相,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加上她正忙于对付傀儡宗,就没有再留心此事。


    傀儡尊主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似乎满意极了,笑道:“李府主想必很是好奇,你如此小心隐藏道源心火的消息,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李璧月道:“愿闻其详。”


    傀儡尊主道:“一年以前,本座追寻我那师兄青溟真人到了高阳山,他不惜自爆也要与我同归于尽。在他死前,一缕魂魄寄身于蝴蝶飞上了山谷,那时山上唯有你李璧月。他死前来得及做出的安排应该不多,若世上还有人知道道脉传人和道源心火的下落,必定只有你。”


    李璧月沉默不语。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清尘散人并未告诉她道源心火的事。当时在山中的还有昙摩寺的昙无和昙迦两人,她差点死在昙摩寺手中。但是以傀儡尊主的视角这么判断并不算错。


    傀儡尊主继续道:“所以我使用孟松阳的身份,那日二龙山中,我在太子面前说出道源心火可以感应龙气位置,修复龙脉。如我所料,李澈很快就将寻找道脉传人和道源心火的任务交给你承剑府。我本想跟在李府主身后按图索骥,找到道源心火。可李府主受命之后,并没有派人去找人的意思。这让我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李府主必定已知晓道源心火的下落,才根本不慌不忙。”


    “李澈对李府主不可谓不信重,然而李府主不但不找人,也没有将此人下落告知李澈。我想你心里另有顾虑,当年玄真观因为谋害皇帝而获罪,你担心道脉传人受此牵连。所以那天晚上,我假借给宋白珩讲故事,透露一点当年武宗服丹而亡的真相,意在点化你此事本是错案,李澈又需要玄真观传人来帮他修复龙脉,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横生枝节。可是李府主你仍然没有将此事向李澈挑明的意思。”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道脉传人就在你的身边,随叫随到。甚至你根本不需要知会李澈,只需要龙脉修复之后告诉他就行。能让你如此小心,自然是因为这个人对你极为重要,你不愿意出一点差错,让他遇到哪怕一点点危险。”


    “答案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你寻找了十年的武宁侯世子云翊,也是自你到太原之后,一直在你身边的游方道士玉无瑑。”


    李璧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


    傀儡尊主:“说吧,本座今天心情好,不吝为你解惑。”


    “我师兄楚不则曾经说他奉李屿之命杀孟松阳,连尸体都埋了。你又因何未死?”


    傀儡尊主哈哈一笑,道:“他杀的确实是孟松阳,和我华阳真人有什么关系。”


    李璧月眸色黯沉:“那日在驿馆中,盗走莎诃花的,是不是你?”


    傀儡尊主笑意愈深:“此事说起来真要感谢楚不则与李府主。楚不则换走莎诃花,却没有用它来解自己体内的妖暝虫蛊毒,而想将它留给李府主修复剑骨的损伤。而李府主深明大义,为了师兄,当众让你身边那位夏司卫回去取东西。可惜,终究是让我更快一步,不然我又怎么修复气海的伤势,又如何恢复巅峰实力呢?”


    真相大白。


    真正的孟松阳恐怕本就是傀儡宗的人,楚不则杀了真的孟松阳,华阳真人正好以孟松阳的身份出现在驿馆。


    行宫夜宴那晚,孟松阳以钦天监副监的身份列席。她命夏思槐回去取莎诃花,结果被孟松阳抢先一步。傀儡尊主恢复了一身武学和修为,出现在这里。


    李璧月心血翻涌。


    楚不则早就警告过她孟松阳有问题,她却因为疏忽,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机会。


    因为这个错误,她此前为了掩盖“道源心火”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她纵然覆灭了整个傀儡宗,不料百密一疏,在终局之刻被翻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傀儡尊主没死,还恢复了实力。如果再让他得到道源心火,如虎添翼,他会再创造一个全新的、更难缠的傀儡宗。


    她绝不允许。


    李璧月气已竭,力已损,却再次提起剑,如闪电般剜向傀儡尊主的胸口。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脆弱和气馁,唯有极致的杀意。


    她的声音严寒如千年不化的坚冰:“他同意又如何?我李璧月说了,想要道源心火,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