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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王氏


    长孙璟道:“佛传明灯上一次出现时,是在昙摩寺前代方丈传灯大师手上。但传灯大师往扶桑传法,一去不归,在海外圆寂。这佛传明灯可能便在他的佛骨舍利之中,这也是为何几个月前在海陵,佛骨舍利会成为各方争抢的目标。”


    李璧月无语:“师伯,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不早点说。”


    浩然剑种传承的是承剑府历代府主多年剑道修行上的经验与感悟,还能淬炼她修炼所得的浩然剑气,使之更加精纯。


    道源心火既被各方争抢,想必也不简单。只是玄真观被灭之后,清尘散人为了保护玉无瑑,并没有教给他正确的用法,玉无瑑只会用它来破解像“十二因梦”这样的小术法。


    至于佛传明灯,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曾经落在李璧月之手,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就将之献给了圣人,之后佛骨舍利便回到了昙摩寺。一想到自己就这样与天下至宝失之交臂,李璧月差点捶胸顿足,只恨不得将长孙璟身上瞪出一个洞来。


    长孙璟摊手道:“你瞪我干嘛。各门派传承有别,就算你得到佛传明灯,也无法使用,何必因此与昙摩寺多结仇怨。阿月,我和你说,就算如今承剑府与昙摩寺有些龃龉,那也全是因为昙无国师不尊传灯大师的教诲,倒行逆施所致。原本,我们三家也算渊源颇深……”


    他又开始讲他的“以和为贵”经,李璧月颇觉不耐:“师伯,不是我们承剑府要挑起争端,是昙摩寺想亡我承剑府——”


    她可没那么宽广的心胸,被人欺负还不反击。


    长孙璟讪讪道:“阿月,我不说出来还有别的原因。三颗龙睛,在三派之中,素来只能由掌门亲传,否则无法窥知正确的使用法门。譬如,你体内的浩然剑种是谢府主亲传,玉无瑑的道源心火也同样是紫清真人亲授,可传灯大师已死,就算昙摩寺重新拿到佛传明灯,也无法使用,只能将之重新炼化……换言之,你拿到了也没用……”


    “只能掌门亲传……”


    李璧月心念一动,她蓦地想起在海陵驿站那一晚,传灯大师在用浩然剑意修复她的剑骨之后,元神衰弱,最后化作一缕白光,没入明光禅师的体内。


    算起来,明光禅师是昙叶禅师的弟子,也是昙摩寺佛子,心性纯白无暇,与昙摩寺其他人不太一样。


    如果传灯大师选择一人传承佛传明灯,最有可能便是明光禅师了。明光年方十六岁,单纯不谙世事,在如今的昙摩寺算得上是一股清流,如果佛传明灯真的在他手上,那他可能比玉无瑑更加危险。


    也许,在离开长安之前,她该再见一见这位颇有好感的小和尚。


    ***


    第二日清晨,李璧月命师兄楚不则带着人马押运着粮食先行,她特地绕了一段路,到了昙摩寺门口。


    如今承剑府如日中天,昙摩寺的管事和尚看到她虽然面色不愉,倒也不敢阻拦她。问清她的来由后,便将她领到明光所居的禅房里,喝道:“明光,李府主来找你。”


    明光今日并未去经堂上早课,而是趴在禅桌之上,不知在书写着什么。他抬口看到李璧月,脸色微惊,双掌合什道:“李府主,你怎么会来这里?”


    从前在海陵时,他不知承剑府与昙摩寺诸多龃龉,对李璧月印象不错。而法华大会之后,两派之前的暗斗已摆在台前。这两个月,他没少听师叔伯们私下咒骂李璧月。


    于是他愈加的迷茫与痛苦。


    明明是昙摩寺的人杀了襄宁郡主,逼死了师父,李府主不过是找出事情真相,还亡者一个公道,可昙摩寺众人不但不自省已过,却将一切都怪罪到李府主头上。佛法里不是说,一切根源皆有因果,行善者结善缘,恶者自有定数。这佛法到底是他悟错了,还是昙摩寺上下都错了。


    以如今两派的关系,他没想到李璧月还会专程来找他。


    李璧月看了看桌上的经书与明光所书的手稿,问道:“明光师父,你在写什么?”


    “是华严经注。”明光道:“我发现我师父戒慧禅师与昙摩寺经堂首座于佛家诸多精要见解不同。我心觉师父说得更对,可首座总说师父曾经破戒,所见都是歪理,更不许我与其他弟子辩经。如今师父已逝,我想将他从前的见解以经注的方式记录下来,否则这些智慧以后都会湮灭无闻了。”


    李璧月心中叹息,从昙无禅师成为昙摩寺方丈之后,昙摩寺风气败坏,不复从前纯净。为了瞒骗新入门的僧人,自然会对一些经书进行曲解,以求自圆其说,到最后将自己也骗了进去。


    而从传灯大师到昙叶禅师再到明光禅师,这一支佛门正脉反而日渐式微,连解经辩经之权都丧失了。但这些毕竟是昙摩寺内务,她虽心有戚戚,也管不上。


    她总算没忘记自己今日是为传灯大师留下的“佛传明灯”而来,便问道:“明光,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发生什么变化?有没有多了什么东西?”


    明光一怔:“多了东西?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有点将李璧月问住了,浩然剑种和道源心火都没有实质,用玉无瑑的说法就是像“火种”,既然三者同出龙睛。想必佛门心灯也是类似,具体以什么形态呈现她也毫不知情。


    她换了一种说法:“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境,或者在识海中见过你的师祖传灯大师?”


    明光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传灯祖师。”


    李璧月泄气,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不过,“佛传明灯”不在明光体内,也并非一件坏事。最少他不会成为有心人的目标,也不会遇到危险。


    她沉吟道:“既然没有,那就没事了。你继续忙,我还有要事,先离开了。”她转身,穿过花木深深的禅房,正欲跨出门外,明光不知想起什么,从后面追了出来:“李府主,等一下——”


    李璧月回头:“明光师父,还有什么事?”


    明光:“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李府主。”


    李璧月:“什么问题?”


    明光抬起头,他的面容有些窘迫,目光却炯炯有神:“这个问题,我或许不该问李府主。可师父死后,我心中疑问已无处可求答案,只能冒昧一问李府主。李府主觉得,昙摩寺如今的所做所为都是正确的吗?”


    李璧月双眸微抬,轻叹一声:“明光禅师,这些问题你该问你供奉朝拜的佛祖,而不应该问我。”她心中哂笑,如今的承剑府与昙摩寺可说是势同水火,明光来问她这个问题,难道还想听到什么好话不成。


    明光垂头:“是明光唐突了。”


    李璧月走出几步,见明光仍然怔怔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再次回头:“明光,如果你觉得呆在昙摩寺不称心意,不妨出门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多事情你现在没有答案,只是因为身处的环境所限制。如果你一时想不到地方可去,也可以回到慈州云台寺,总比呆在长安要好。”


    明光犹疑道:“我当然也想离开长安,可是如今昙无方丈被圣人禁足在宫中,昙摩寺本寺的僧人也被太子殿下勒令不可出长安一步……”


    李璧月略一思量,又返身走回禅房。


    “我给你写一封信,你拿去给太子殿下,自然便可拿到出城的通关文书。”


    她提起笔,一封书信很快写就。


    明光接过书信,合什道:“多谢李府主。”心中十分感激。说起来,他虽与李璧月共事过一段时间,却也谈不上私交密切。以如今昙摩寺和承剑府的敌对立场,李璧月肯帮他殊为难得。


    从昙摩寺离开之后,李璧月纵马去追楚不则带领的队伍。


    在她离开的第二日,明光背着一个竹箧独自离开了长安城。


    人们在命运的路口分别,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在下一个渡口再相遇。


    ***


    扁担道是位于太原城南的一处山道,因其两头都是山包,中间一条狭道,形似扁担,因此而得名。


    时值盛夏,中午蝉鸣愈胜,李璧月见押运粮食的士兵都汗流浃背,便传下命令,让他们在树荫下暂歇。


    她下了马,找了处柳荫系马,见楚不则从前方行来道:“府主,我方才在前方探路,不远处有座凉亭。府主可到亭中暂坐,解解暑。”


    李璧月点头,跟着楚不则行出不远,果然见到一座凉亭。


    亭中设着两三桌椅,原是有附近的山民支了个简易的茶摊,供客人歇脚,也贩卖自家做的凉茶。茶摊主人见李、楚二人都着官服,腰悬宝剑,知道是上面来的官员,连忙堆起笑脸问候:“两位官爷,是否用些凉茶?”


    楚不则拉着李璧月在椅子上坐下,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道:“先上两碗凉茶。再将你这凉茶担到后方柳树下,分给后面的押粮的官兵。”


    茶摊主人明白这趟是遇到了大主顾,连忙道:“是,官爷——”


    他用大海碗盛了两大碗凉茶,献于两人座前,又用扁担担了凉茶往后面去了。


    这凉茶是用采自山中的槐米煮制放凉而成,虽然简陋,胜在香醇冷爽。李璧月灌了一大口,只觉从前心凉到后背,暑热消了大半,感叹这凉茶效果真好,却见楚不则长身而起,呵斥道:“收起你的狗眼,看什么看——”


    李璧月回头,这才注意到在两人后面另有一张矮桌,桌前一个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面颊上满是苍老的褶皱,只有一双眼睛幽深若寒潭,视线落在人身上,后背凉飕飕的。


    ——原来刚才的透心凉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碗凉茶。


    那老者并不理会楚不则,径直望向李璧月:“承剑府李府主?”


    李璧月讶异道:“你认得我?”


    “十五日前太原地震,圣人下旨命李府主为钦差大臣,到太原赈灾。如今太原府人人皆知两位押运官粮到了这太原城外。”他浑黄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过:“两位上官为一男一女,男子沉稳干练,而女子飒爽英伟,浑然气度更在男子之上,自然不难辨出两位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和令师兄楚不则。”


    李璧月眼神轻睐:“你倒有些眼光。”


    那老者的语气一变:“不过老朽有一言相劝,李府主切不可进入太原城。”


    李璧月心神一凛:“嗯?”


    “太原府在二十八星宿分野中属于鬼地,人死所归则化鬼。”分明是盛夏,那老者的声音却犹如寒窑冷冰,让人全身发凉,似乎是最严正的警告,又似乎是最恶毒的诅咒,“李府主一步踏入太原城,你身边所重视的人都将一一离你而去,化作九幽之魂。”


    李璧月勃然色变,按剑而起:“你说什么?”


    楚不则更是按捺不住,揪住那老者的衣领:“是谁让你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眼睁睁看着那老者的脖子在他手中断为两截,那半身的身躯委顿尘埃,只有那颗头颅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看着他,似在嘲讽。


    李璧月朝他手上看去——那原是一个木制的偶头,只是比她以前所见制作得更加精细。双目以琉璃珠制作,辅以机括,能够转动,面皮亦是以人皮制成,从褶皱到肌理都几无二致。


    楚不则神情严峻:“是傀儡宗的人偶。他们想警告我们,不要进入太原城。”


    李璧月冷笑:“真是没想到,我还没有找上他们,他们就先找上我来了。看来,我们很有可能是深入傀儡宗的老巢了……”


    楚不则将那傀儡头随手一抛,冷哼道:“傀儡宗如此猖狂,难道他们以为我承剑府是被吓大的吗?”


    那傀儡头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一圈,落在一个人的脚下——


    那茶摊主人此时刚刚给柳荫下歇息的众人分完凉茶,担着空桶回来,赫见一个人头滚落在自己脚下,登时被吓得半死,惊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楚不则心情正不好,呵斥道:“鬼叫什么?杀人?你看这是个人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了踢那傀儡委顿在地的躯体。


    那茶摊主人见是个木头制成的人偶,拍了拍胸脯受惊,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楚不则指了指桌上那一碗没有动过的凉茶:“我还没有问你,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茶摊主人回忆道:“我今早出摊他就在了,一上午也没有挪过位置,我问他要不要喝茶他也不答。我看他衣衫破烂,就免费给他端了一碗,他也没喝……”


    李璧月知道这种傀儡,操控之人一般都不会离得太远。她上下打量了这茶摊主人几遍,看起来确实只是普通的山民,便问道:“今天上午,还有人来过这凉亭,或者从这条官道上经过吗?”


    茶摊主人道:“今日天热,路上没几个行人。一上午只有几个商人经过,只是他们都不曾在这里歇脚。两位官爷是小人今日头一号主顾……”


    李璧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确认他应该与傀儡之事无关,也就将此事放过。等到日头下去了些,便下令继续赶路。至于傀儡宗的警告与诅咒,她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只视作一段小小插曲。


    从去年的高阳山,到海陵,再到药王谷,她与傀儡宗的恩怨加起来可不算少。如今这群藏在暗处的老鼠就在眼前,她自是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黄昏时候,车队终于到了太原城。


    太原刺史马兴远早早得了消息,带着大小官员在城门口恭候。


    承剑府的车队远远行来,李璧月在一众玄剑卫的簇拥下趋马行在最前,马兴远连忙起身迎上,行礼道:“李府主一路长途跋涉而来,辛苦了。李府主及承剑府一应人等的驿馆都已经安排妥帖,请李府主随我来。”


    李璧月欠身回礼:“李璧月是奉圣命到太原府赈灾,一切公务,还望马刺史配合。”


    马兴远道:“这是自然。”


    寒暄已毕,李璧月命夏思槐与高如松二人将赈灾的粮食清点之后交接给太原府的官员,其余人则到马兴远安排的驿馆安置。


    承剑府此番到太原人马不少,少不得琐事繁杂。好在承剑府纪律严明,马兴远又准备充分,不过一个时辰,也都安排妥当。


    马兴远又到李璧月近前,再次行礼道:“李府主远道而来,下官在城中酹月楼设下薄宴,为李府主接风洗尘,还望李府主赏脸。”


    李璧月素来不喜欢地方上迎来送往的那一套,从前是能避则避。此番略一思量,还是点了点头。


    这回与海陵不太一样,她明面上的公干只是赈灾,可暗地里待查之事还有地震、大唐龙脉、傀儡宗诸事,这些事情少不得要依仗马兴远这太原府的地头蛇,是该和对方搞好关系。


    一群人到了酹月楼,马兴远命一应下官陪承剑府的僚属饮宴,他则带着李璧月到了酹月楼二楼包间,酒菜上齐之后,马兴远斥退左右,又关上房门,房间里便只余下两人。


    马兴远也不动箸劝酒,脱下头上官帽,问道:“李府主,你可还记得我吗?”


    李璧月一愣,在她过往的人生中从未到过太原,自然也想不起曾经与这位马刺史有过交集。可是对方眼神激动,声音有几分颤抖,似乎确实认识她。


    马兴远道:“昔日在灵州时,我与你父亲同为武宁侯麾下,只是我那时职位低微,不过是武宁侯身边的虞侯。你与小世子出郊行猎时,我曾为你们牵马,李府主还有印象吗?”


    李璧月看着他的脸,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从那张沧桑的脸上找出些许旧日的影子——虞侯一职品轶不高,却是武宁侯身边的亲卫。她自小与云翊一处,惹了事,少不得会有武宁侯派人出面的时候,是以见过马兴远几次。


    想不到十年过去,马兴远竟成了太原一府的长官。


    马兴远道:“昔日我在侯爷身边,侯爷赏识我,常说我做个虞侯过于屈才,只是灵州的参将副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没位置提拔我。是以他写了荐书,推荐到我到应州赵将军麾下。到应州之后,我又立下几次大功,慢慢做到了太原刺史的位置。”


    李璧月十年前不过一小丫头片子,与马兴远不熟。而一夜间侯府满门被戮,武宁侯昔日旧部也如树倒猕猴散。再见故人,李璧月到底生出了几分劫后重逢的欣喜:“这也是可喜可贺之事。”


    马兴远脸上显出悲痛神色:“侯爷忠义无双,对下面的人都好,夫人性情淑善。没想到这么好的人也会遭此厄运,满门被戮。不瞒李府主,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世子,希望能全侯爷一点骨血,以报当年的知遇之恩,可惜人海茫茫,一直没有消息。这些年也听说承剑府也一直在寻找世子,不知可有线索?”


    李璧月忖他神色,并非作假。可是古今的情形,她自然不可能将玉无瑑之事告知第三人,只含糊道:“没有,但只要世子还活着,承剑府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两人又说了一些昔日灵州旧事,彼此关系拉进不少。


    李璧月这才问起公事:“不知此次太原地震,灾情如何?”


    马兴远道:“此次地震发于太原城西的二龙山中,太原府民房倒塌,压死不少村民,本府都已着人妥善安置。最紧要者,地震导致附近河道堰塞,河水冲没良田,损毁庄稼,不少人成为流民。仰赖圣人圣德,太子贤明,又有李府主到太原坐镇拨粮赈灾,相信用不了多久,灾情便会缓解。”


    李璧月微笑道:“李璧月虽承圣命而来,但对太原诸多事宜并不熟悉,少不得有仰仗马大人之处,还望马大人多多帮忙。”


    马兴远拱手道:“当年武宁侯镇守灵州,战功赫赫,无人不晓。可十年之后,除了李府主与下官又有谁记得。就凭李府主这点拳拳心意,李府主在太原府但有所需,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李璧月心中感喟,有了马兴远的帮助,她在太原的行动想必会顺利不少。


    “那李璧月就先感谢马大人高义。但有一件要事需得先同马大人分说明白。”她压低声音:“我此番到太原,官粮已交付太原府,赈灾一事主要由马大人负责,承剑府只行监察之职。我奉了太子谕令,秘密调查傀儡宗一事。马大人久在太原,可有傀儡宗在此活动的消息?”


    “傀儡宗?下官从未听说有关傀儡宗的事。”马兴远闻声色变,如临大敌:“李府主的意思,太原府地界有傀儡宗的人活动?”


    李璧月见他神色从茫然转为惊骇,看起来对此事毫不知情。她倒也并不怎么失望,傀儡宗所司邪术,早为朝廷禁绝,各地州府,若知行迹,自然会早早奏报朝廷。只是,若太原刺史都对傀儡宗一无所知,可见其行事隐秘,她少不得多花费一些功夫了。


    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沈云麟的画像,交给马兴远,道:“此人名为沈云麟,本是海陵海市商会的前任大掌柜。据承剑府调查所知,此人很有可能与傀儡宗有所勾结。马大人可着人暗中调查此人行踪,如有消息,知会我一声即可。”


    ……


    晚宴毕时,已是三更。


    马兴远亲自将李璧月送回驿馆,临别之前,马兴远想了想道:“李府主,下官还有一言提醒。”


    李璧月:“马大人请说。”


    马兴远道:“下官虽然主政太原府,但是在太原一地,下官说的话只能管用一半;李府主若只是到太原赈灾,下官配合便可完成。可若是要查傀儡宗的事,还需要倚仗另外一个人。”


    李璧月讶异道:“哦?此人是谁?”


    马兴远道:“李府主想必也听说,本朝顶级的门阀氏族五姓七家。而太原府,便是五姓七家之一太原王氏的地盘。王家簪缨世家,在太原一地经营数百年,势力盘枝错节。朝廷政令,往往需要他们的配合才能施行。如今太原王氏的家主,名为王道之。他从前在长安做过京官,继承家主之位后,便足不出太原。论起太原一地的大小事情,王家应该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傀儡宗的事情,他们知道也未可知。”


    大唐朝的五姓七家,无一不是一方豪强。她将心思都放在傀儡宗身上,竟忘了太原有王氏家族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望向马兴远,道:“那有劳马大人,明日替本府引荐这位王氏家主。”


    马兴远笑道:“何需本府引荐。承剑府如今声势如日冲天,李府主又是奉圣命至此,太原王氏岂敢怠慢,只不过今日是太原官府奉迎天使,王家不便出这个风头。明日,太原王氏必会奉上拜帖,邀请李府主见面,李府主自然能见到王道之本人。”


    “还有一事,说起来与李府主有些关系。”马兴远略顿了顿:“李府主可还记得昔日秋山书院的程先生?”


    “程先生?”自离开灵州,李璧月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位老师的消息,“老师怎么了?”


    “当年武宁侯府灭亡不久之后,秋山书院自然也开不下去了。七年前,太原王氏为家中子弟求一西席,我便推荐了程先生到王家,教导王道之的一双儿女,李府主这次到太原如有空,也可去见见程先生。”


    ***


    如马兴远所言,第二日一早,李璧月就收到太原王氏的拜帖,说是在府中设宴,邀请李府主与楚阁主赏光。


    李璧月也不推拒,稍微准备之后就与楚不则搭乘王家的马车到了王氏大宅。


    作为太原的第一豪族,王氏的家宅占地辽阔,几乎占据了整整一条长街。宅邸内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曲折回旋,错落有致,磅礴大气之中又不失精致优雅,即使是长安诸多王公贵族的府邸也多有不及。


    马车停在门口,李璧月一下车,便见大门口站着一位身量颀长的中年人。此人身着石青色澜袍,意态儒雅,气度沉稳。许是常年操心的缘故,不过五十年许,便星霜两鬓,与年貌极不相称。


    那中年人先揖了一礼,道:“太原王氏家主王道之,恭迎李府主到访。”


    李璧月连忙回礼,微笑道:“宗长客气,是李璧月叨扰。”


    花园中已备好酒宴。太原王氏的宴席自是非凡,各色珍馐美味俱全。二人在席上坐定之后,便听闻丝竹弦管的喧声阵阵。


    李璧月循声望去,只见花园水榭之中另设有一露台,原是王氏专门请了精于丝竹雅乐的伶人,为酒宴助兴。


    这时,一位相貌英挺、年约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走上前来,到王道之面前行礼道:“父亲。”


    王道之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满道:“家有贵客,你怎么才来?还有,你大哥和小妹呢?”


    客人面前,那青年脸上泛出一丝局促,压低了声音道:“大哥还在书房画画,说是还要再等半刻钟才能入席。小妹一大清早就出城去了……”


    王道之脸色有些难看:“她去哪儿了?”


    青年顿时有些支吾:“她最近看上……看上……”


    王道之知道后面不是什么好话,挥手道:“不必说了。”他望向身后的老仆,道:“你现在去请大公子过来,否则他以后都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老仆唯诺去了。


    王道之这才向李璧月介绍道:“此乃老夫的二儿子王桓英。桓英,与李府主、楚阁主见礼——”


    那青年意态优容,上前拱手道:“王桓英见过李府主,楚阁主。两位都是京城的上官,甫到这穷乡僻壤,少不得有不习惯之处。父亲掌着偌大家业,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小子桓英就清闲多了,二位若有事,都可以找我,桓英必枕戈待命。在太原的地界,少有我王家解决不了的麻烦。”


    听了这番话,李璧月知道今日太原王氏宴请自己两人,便是要表明一下太原王氏愿意配合承剑府行事的态度。


    至于王道之为何刻意叫儿子作陪,大概是因为她李璧月虽身居高位,但论年岁,不及王道之的一半。


    太原王氏赫赫声名,一族之长若是在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俯首听命,多多少少有点失了身份,叫儿子出面,面子上好上许多。


    而这位王桓英果然不愧是世家公子,举手投足,风度翩翩,言辞风趣,不卑不亢,让人心生好感。


    她想自己在太原要办的事不少,少不得要同王家打交道,便拱手回礼道:“那将来便有劳王公子。”


    王桓英点头,在楚不则身旁陪席坐下。


    又过了一会,又有一位年轻公子飞奔而至。他一身白色长衣上沾了不少颜料水粉,一双手亦是五彩斑斓,想必是王桓英口中的大哥。显然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挥毫作画,只因为王道之的催促,未及整理衣容便匆匆而至,也向王道之行礼道:“父亲——”


    王道之看了长子这不修边幅的模样,怒火中烧,只是在客人面前不好发作,斥道:“贵客之前,像什么样子,换身衣服再来——”


    那位王大公子被一众仆侍拉扯了下去,等露台上的伶人又换过一只曲子,这才又到花园中来。


    他看了席上,只有李璧月旁边的位置空着,便径直走到李璧月面前,行礼道:“太原王氏王琼英,见过李府主。”


    李璧月抬头望去,只见这位王氏公子端的容貌出众。他眉如青山,眸似流泉,前额鬓发微卷,在棱角分明的骨相下,衬出如花似月的秾丽颜色。


    若说王桓英是相貌英伟,王琼英便是个十足的俊美少年。


    李璧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空座,私揣王道之虽然心里可能并不喜欢王琼英这个长子,但毕竟世家大族,仍以嫡长子为贵。这位王公子才是今日陪自己这位主客之人,便回礼微笑道:“请公子入座。”


    宴席很快开始,王家虽备有美酒,但李璧月知道自己的酒量,便推却不饮,只有楚不则同王氏父子三人对饮。


    王道之略动了几下筷子,便推说另有要事,由儿子作陪。又道承剑府在太原府若有难处,只管提出,太原王氏无不配合云云,李璧月也说了几句场面话,王道之便退席而去。


    王道之离开之后,王氏兄弟二人便活泼了许多。


    两兄弟的风格区别很大,王桓英更像是世家大族着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说话处事让人如沐春风又滴水不漏。他与楚不则同席,很快两人便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口一个“什么事都包在兄弟我身上”。


    王琼英年龄更长,倒更加单纯些,见李璧月不喝酒,闲坐无聊,便道:“不如我领李府主到花园逛逛?”


    李璧月也不推辞,昨日她在马兴远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傀儡宗的消息,今日少不得要从王氏兄弟这里碰碰门道。


    两人沿着藤萝怪石点缀的小路徐徐而行,王琼英折了一枝柳条在手:“听说承剑府乃是天子近卫,代圣人巡视天下。不知太原是有什么大案,让李府主到我们这偏僻之地来?”


    李璧月道:“正是因为上月地震,奉圣命赈灾。”


    王琼英悠然一笑,道:“李府主怕是有所隐瞒,如今太原刺史马兴远官声不错,太原一地虽谈不上路不拾遗,但吏治也算清平,地震受灾也不过数万户。我听说李府主三月到海陵迎接佛骨舍利,也不过带着玄剑卫十数人。可是如今不仅李府主与楚阁主都到了太原,还带着四十名玄剑卫,黑骑两百,算得上是承剑府一半的精锐力量。若非太原有大事发生,应该不至如此。”


    李璧月一愣,看起来这位王氏长公子也并非一个绣花枕头。


    她点头道:“王公子所言不错,承剑府确实是奉了太子谕令,要调查傀儡宗的事。王公子在太原可见过傀儡宗的人?”


    “傀儡宗?”王琼英闪过一道惊异神色,又很快敛了回去,摇头道:“听说傀儡宗所行都是诡道邪术,多年前早已禁绝,又怎么会在太原出现呢?”


    李璧月眯起眼睛,王琼英方才的眼神分明是知道,至少听说过与傀儡宗相关的事情。


    她语气沉了下来,肃容道:“王公子,据承剑府调查所知,傀儡宗不仅操控傀儡随意杀人害人,更勾结乱党,意欲谋反。若是知情不报,与包庇窝藏同罪——”


    王琼英微微一惊:“谋反?”


    “若非如此,承剑府又何需如此劳师动众?”李璧月神情莫测,语气更含警告:“依照本朝律例,凡知谋反及大逆者,不告者,绞。王公子若是知道相关消息,还是早点据实以告的好。否则,若是被承剑府查出太原王氏与傀儡宗有涉,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王琼英果然被李璧月之言所吓住,道:“我确实知道一些关于傀儡的事,但并不确定是否与傀儡宗有关。”


    李璧月道:“王公子直言便是,承剑府自会查证。”


    王琼英道:“在太原城中,有一家云阆茶馆,常常有伶人出演傀儡戏,为客人助兴。”他眉眼低垂:“但他们所操傀儡,只是牵丝为戏,可能与李府主所言的害人之物并不一样,不知是否是李府主要找的线索……”


    李璧月见他眼神畏缩,并不敢与她对视,心中狐疑。但又想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王琼英对她有所保留,也算正常。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先去王琼英所言的云阆茶馆查探过再说,她微笑道:“多谢王公子提供线索,若有实证,李璧月会上书太子殿下为王公子请功。”


    王琼英轻舒了一口气:“多谢李府主。”


    第62章 灵签


    太原城西二十里处有一座小孤山,山中有一处废弃的道观,名为知一观。这知一观的观主不知为何,失踪数月,观上也很长时间没有了香火,不过最近来了一位带着徒弟的青年道士。


    这青年道士想必是有些运道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将这知一观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仅正殿中的三清石像时时有人供奉,还在两侧新修建了月老祠和财神庙。


    虽说供奉的月老和财神都只有一座不到半人高的木制神像,但朝拜供奉的人远比三清殿要多,神像前的功德箱每日多多少少有一些进账。


    裴小柯将功德箱中的铜钱取出,数了数,放入存钱的木头匣子中。一瞅眼,只见东边的山道上行来了一驾华丽的马车。


    他立刻将木匣子往床底下一塞,飞快地向道观的后山跑去。他直奔一棵桃树而去,果不其然,玉无瑑正仰身卧在桃树之上,睡得正香。他手里还抓着一个咬了一口的桃子,脚下的树根处扔了一地的桃核。


    裴小柯顺手拾了桃核,朝树上扔去,一下子正中玉无瑑手上的桃子。青年道士被惊醒,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见到是裴小柯,换了个姿势,又躺了回去。


    裴小柯十分无语:“师父,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还睡呢?”


    玉无瑑慵懒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为师我难得找了这么个好地方,过几天清净日子,徒儿你就整日呱噪不休,到底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啊?”


    裴小柯翻了个白眼,他倒是想尊师重道,可这师父大部分时候不怎么让人尊重得起来。从前李府主在时,玉无瑑大多数时候还人五人六的。可自从在药王谷与李璧月分别,就恢复他原本不怎么靠谱的本性了。


    裴小柯在心底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就算师父不肯承认,心里一定是喜欢李府主的。男人,就是嘴硬而已。


    他想起山道上的那辆马车,在玉无瑑重新进入梦乡前喊道:“师父,你再继续睡下去,今日的银子可就长翅膀飞走了。”


    听到银子二字,玉无瑑一下子清醒,“什么银子,飞那儿去了?”


    裴小柯努嘴:“王家的马车已经在道上了。你再不起来上工,可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飞走了吗?我说,当骗子能不能敬业一点……”


    玉无瑑从树上跳下,依旧没个正形的样子,笑眯眯道:“小柯,这你就不懂了。算命的事,都是你情我愿,怎么能叫骗呢?”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往山下而去。


    马车之上。王慧瑛撩开车帘,看到那座白墙黛瓦的知一观出现在山腰上,脸上绽放出明媚笑容,催促车夫道:“就快到了,再快点——”


    身边的侍女小棠惴惴不安道:“小姐,我们今日偷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昨日老爷说了,今日要在府中宴请昨日刚到太原的天家使者,说好让小姐陪席——”


    王慧瑛满不在乎道:“家里有大哥和二哥在呢,这些官面上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以前这些事情阿爹阿娘也从不拘着我。”


    小棠道:“今次不一样,这次到太原的钦差大臣是承剑女府主李璧月,因此老爷才特地让小姐作陪,说都是女孩子,说得上话……”


    王慧瑛:“这是阿爷太高看我了。承剑府的府主,圣人身边的重臣,太子的亲信,又岂是我这样的人能攀得上的。”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若李府主是个男子,我倒是可以使个美人计,想办法嫁给她。现在嘛,自然是不必费那工夫。”


    小棠小声道:“老爷这段时间脾气不好,小姐这般不务正业,晚上回去多半会挨罚。”


    王慧瑛反驳道:“我哪里不务正业了。我每次来这知一观,都能求一支上上签回去。我们太原王氏,这些日子阖府安康,阿爷阿娘并两位兄长都平平安安,怎么说也有我一小半功劳吧……”


    王慧瑛给自己的“不务正业”找了个十足的借口,而且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言有理。


    可是小棠显然不这么看,她嘟囔道:“小姐明明就是看那知一观的玉观主生得好看,三天两头过来看,还找这么多理由……”


    王慧瑛:“可玉观主就是好看啊!难道每次你没看?”


    小棠知道若是论嘴皮子,十个自己也不是小姐的对手,只好闷闷地闭了嘴。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知一观门口。


    王慧瑛命车夫在门口等候,带着小棠下了车。


    她将带来的供品陈在三清座下,又在功德箱捐了银子。等她来到后面的配殿,果然见到白衣清隽的玉观主正伏在案后画符。案前的白纸上写着四个大字“松鼠灵签”,旁边有一只老旧的竹制签筒,里面的灵签倒是新制的,上面还残留着嫩竹的清香。


    见到她进来,玉观主微笑着起身招呼:“王小姐,今日仍照上次的规矩?”


    王慧瑛示意小棠将带来的钱袋放在书案上,点头道:“照旧吧。”


    玉观主瞅了瞅桌上那沉甸甸的份量,笑容愈胜,吹了个口哨,喊道:“小白,过来——”


    房梁上倏然声动,一只白色的长尾松鼠跳到了桌上,它先是跳到王慧瑛的手上,嗅了嗅,又爬到签筒旁边,用灵巧的爪子从签筒里抱起一根灵签。


    可未等那小松鼠将灵签抽出来,玉观主忽地一拍脑袋,歉然道:“抱歉抱歉,今天忘记给松鼠喂食了,方才抽的不算。”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桃核仁,撒在一旁的桌上。小松鼠连忙将灵签抛在地上,用前爪抱起桃仁,咔擦咔擦地吞吃起来。


    玉观主等松鼠吃完桃仁,又拍了拍签筒,松鼠又从签筒中扒拉出一只灵签,递到玉观主手上。


    玉观主看了签上的字句,笑道:“霜天万里无颜色,独占春风第一枝。这可是一只上上签,签文上说小姐将来必能嫁得贵人,一辈子荣华富贵。”


    王慧瑛开心道:“我就说嘛,我每次在这知一观抽签,都能抽到上上签……”


    玉观主的身后,裴小柯小声嘀咕,可不就是每次都能抽到上上签吗?这一个月,上一副灵签中的上上签都已经被王小姐你抽过一遍了,今天这一副,是骗子专门为了你这只大肥羊重新做的。


    至于玉观主本人,则摆出招牌的营业式微笑,奉承道:“是王小姐你洪福齐天,得上天庇佑,遇事必能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王慧瑛目光在玉无瑑身上逡巡几下,越看越是喜欢,道:“你这小道士可真会讲话,在这偏僻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的观主过于屈才了。不如我推荐你到太原城里的大道观,保管你每天都生意火爆……”


    裴小柯心中呵呵,这骗子十卦九不准,从前在大城里每日都为十文钱鸡飞狗跳,你以为谁都像王大小姐你这么单纯好骗还舍得花钱?


    果不其然,玉观主装模作样,摇头晃脑:“玉无瑑不喜山下浮华,唯爱山居清净。王小姐一番好意,玉某心领了。当然,如果王小姐能有年龄相仿的闺中好友,需要抽上上签,不,是需要抽签算命,介绍她前来,玉无瑑就感激不尽了。”


    王慧瑛连连赞叹道:“玉相师如此人物,竟然这么淡泊名利。你放心,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为你介绍。”


    之后玉无瑑又领着王慧瑛到新修的月老祠和财神庙进香,王慧瑛自然没有空手拜神的道理,少不得又往功德箱洒下银钱。


    宾主两人,一人精心营业,一人只管送钱,一路相谈甚欢。可惜道观实在太小,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便已逛完,王慧瑛恋恋不舍地告辞,玉无瑑也不挽留,目送主仆二人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半里路,王慧瑛又探头看了一眼道观,却见裴小柯从后面远远追来。


    她命车夫停车,将头伸出窗外,问道:“还有什么事?”


    裴小柯道:“我师父让我问问小姐,家中是否有兄长?”


    王慧瑛点了点头。


    裴小柯:“家师让我同王小姐说,令兄近日或有灾殃,需得提醒他近日小心行事。”


    这番话没头没尾,王慧瑛心一慌,待要再问,裴小柯已经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知一观中,玉无瑑百无聊赖地将那从地上捡起的第一支灵签放入签筒之中,一转头,见裴小柯已经回来了。


    裴小柯见玉无瑑的脸色少有的凝重,不由问道:“王小姐的兄长真的会出事吗?”


    “命运的丝线有无数缕,我等凡人窥算天机也只能知其一缕,没有人可以窥见命运的全貌,所以最终的结果谁也不知道。”玉无瑑摩挲着手中的签筒:“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我收了王小姐的银钱,也只能根据卜算的结果对她进行提醒,再多的,也管不着。”


    裴小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玉无瑑转头望向桌上的钱袋,笑道:“这次收获颇丰,小柯,快算算为师我现在身家几何?什么时候能还清承剑府的欠款?”


    裴小柯摸出一只算盘,将算盘珠子拨得吧嗒吧嗒响:“知一观上个月的结余是三百一十八两零三钱,这个月王小姐来算命三次,每次的赏金都是三十两,加上这段时间月老祠和财神庙所收的香火钱一共五两六钱加八个铜板……”


    玉无瑑:“香火钱才这么一点?”


    裴小柯:“这知一观穷乡僻壤的,能有这些已经不错了,这里面的五两的整数还是刚才王大小姐捐献的。”他继续道:“师父你两天前去太原城中,给小白买各种干果杂粮花了一钱银子,买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又花了十两银子。”


    “所以师父你目前的现钱是四百两零八钱加八个铜板。扣除你还欠我的四百根糖葫芦,还剩大约三百九十八两,距离还清承剑府的五万两银子还差四万九千六百零二两……”


    ……


    师徒两人对着算出来的天文数字大眼瞪小眼,最后玉无瑑幽幽道:“你说太原还有像王大小姐这样的大善人吗?”


    裴小柯:“你说的大善人是人傻钱多的意思吗?”


    ***


    王家的宴席结束时,已是下午时分。


    彼时楚不则与王桓英已经喝得难解难分,李璧月好不容易才将醉眼惺忪的楚不则扶到马车上,向王氏兄弟二人告辞离开。


    回到驿馆的房间,方才还脸红脖子粗几乎醉死过去的楚不则双眼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李璧月问道:“师兄,如何?”


    楚不则道:“没有消息。这位王家二公子极为难缠,若是问起太原城的大小事务,大到各级官员名册,小到马兴远夫人养的狸奴昨日下了几只猫崽都清清楚楚,可是若问起傀儡宗,就一问三不知。”


    李璧月:“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楚不则:“眼下还无法分辨。王大公子那边呢?”


    李璧月道:“他倒是提供了一个地点,云阆茶馆。”


    楚不则:“这是什么地方?”


    李璧月:“一个出演傀儡戏的茶楼,我们晚上可以先去探探。”她回想上午情景,又道:“我总觉得太原王氏的兄弟两人有些奇怪,按理来说,王琼英既是长子,如无意外应该会继承王道之的家主之位,没想到他潇洒骀荡,率直任诞;反倒是王桓英少年老成,处事圆滑,更像是世家的继承者。”


    楚不则道:“王道之的夫人出自河东柳氏,长子王琼英和女儿王慧瑛都是这位正房夫人所生,次子王桓英则是妾室所出。柳夫人崇尚魏晋遗风,尊崇道教,好老庄之学,不怎么管束一双儿女,王家反倒是庶子更出挑一些。”他低笑一声:“以我看来,王桓英不是个简单人物,只怕将来王琼英没那么容易继承家主之位。”


    李璧月淡然道:“世家大族,子息繁盛,总免不了这些。此事私下闲聊便罢,与我承剑府无关。”


    华灯初上之时,李璧月穿了一身天水碧的澜袍,戴上幞头,改做男子装扮,与楚不则从驿馆后门离开。


    两人到了云阆茶馆,要了二楼雅座,点了一壶茶,刚喝了几口,便听到丝竹声起。在一口正厅的中间升起一个四方的戏台,戏台上方出现了两个二尺来许的傀儡小人,小人四肢悬着丝线,牵系在坐在戏台后面的两人身上。


    那两人一男一女,分饰生旦两角,咿咿呀呀,李璧月一句戏文也听不懂,逢掌柜的上来添茶,她主动攀谈道:“掌柜贵姓?”


    那茶馆的掌柜有些微胖,笑容和善,“敝姓乔,贵客叫我乔掌柜便是。”


    李璧月问道:“你们家茶馆今日唱的是哪一折戏文?”


    乔掌柜答道:“客人是外地来的吧,今日这出傀儡戏演的是柳毅传书的故事。说的是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到夫家虐待。幸好遇到书生柳毅代传家书至洞庭龙宫,得叔父钱塘君营救,回归洞庭,最终与柳毅结为眷属。这出戏大家都爱看,在我们太原各家的茶馆都是最受欢迎的。不过,说起来,还是我们云阆茶馆的好。不光这傀儡小人做工精致好看,师父的表演恰到好处,尚先生和七娘子的唱功也是顶好的……”


    李璧月看着下方戏台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心道这店家也不算夸大其实,便顺着掌柜的话赞叹道:“原来如此,这傀儡戏果然是非常精妙。不过,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乔掌柜道:“客人请说。”


    李璧月道:“听说太原最近有傀儡宗活动,不知这傀儡戏和傀儡宗有什么关系?”


    乔掌柜骤然变色:“客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傀儡宗可是朝廷禁绝的东西,这傀儡戏只是我们太原一地的传统伶戏而已。不光我们云阆茶馆,太原城内哪家茶馆酒楼都有演出。若是逢年过节,还在城中搭台唱大戏。客人可不能因为都有‘傀儡’二字,就将我们与那害人的阴邪诡术混为一谈。”


    楚不则连忙道:“误会误会,我这位朋友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而已,掌柜的莫怪。”


    乔掌柜离开之后,李璧月和楚不则对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苦笑。


    毫无疑问,他们被王琼英摆了一道。


    如果傀儡戏只是太原传统伶戏,各处都常有出演,这云阆茶馆根本算不上是线索,因为承剑府很快就能探查到这些。王琼英昨日下意识的反应并不似作伪,显然,他隐瞒了更加重要的消息。


    楼下的傀儡戏进入了高潮,引起了观众的满堂喝彩,李璧月却全无欣赏的心情。她站起身道:“为了保险起见,麻烦师兄这几天带人将太原城所有出演傀儡戏的茶馆酒楼排查一番,至于王琼英那边,我明天再去探探口风。”


    第二天上午,李璧月让人准备好拜帖,打算再去太原王氏登门拜访,没想到先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驿馆大堂之内,唐绯樱一袭红色衣裙,笑得明媚又张扬。见到李璧月,她直接扑了上去:“璧月姐姐,你果然在这里!”


    自从海陵分别,李璧月已很久没有唐绯樱的消息,更没想到会在太原看到她,惊喜道:“绯樱,你怎么在这里?”


    唐绯樱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嘴唇上扬:“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我知道璧月姐姐你最近到了太原,就甩了我那个相好的,投奔你来了。”


    唐绯樱的风格还是这么直接,李璧月不禁莞尔:“这么说,我岂非坏了一桩好姻缘?”


    唐绯樱啐道:“什么好姻缘,烂桃花而已。谈恋爱有什么意思,还是跟着璧月姐姐你干事业比较有意思。”她摆弄着手中长剑,道:“我觉得我这辈子和男人八字不合,男人挑来挑去都那样,早分早痛快——”


    李璧月摇头道:“也许绯樱你只是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李璧月想起唐绯樱的两个前男友,分手的下场可都不怎么样,开玩笑道:“绯樱,这次出手没闹出人命吧。”


    唐绯樱轻笑道:“哪能呢?姐姐不是说了吗?在大唐的地界,要遵纪守法,不能坏了承剑府的名头,我可都记得呢。这次是和平分手……”


    李璧月颔首:“这样就好。你既然玩够了,以后就留在承剑府,跟在我身边。”


    她心中暗忖,唐绯樱虽然心性不定,但武功是没问题的。如能跟在她身边,她好好调/教下,将来或许能独当一面。眼下,承剑府所辖三堂,麒麟堂有长孙璟,獬豸阁有楚不则,而貔貅堂主一直空缺。


    唐绯樱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这时,驿馆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道:“来人,围起来,切莫让那杀人的凶犯逃走了——”


    李璧月诧异间,已有一队人马冲进驿站,将整个大堂围了起来。为首之人,昨日李璧月也算见过,正是马兴远手下的一个丞尉,名叫周勇。


    她站起来,目光清绝沉冷:“周大人带人包围本府居住的驿馆,是什么意思?”


    周勇见到李璧月,早已吓得胆裂,跪下道:“李府主恕罪,下官绝非有意冒犯。昨夜,太原王氏的长公子王琼英疑似中毒死在房内,他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张字条,像是一首女子所写的诀别诗。王公子身边的小厮说王公子昨晚曾与这位唐姑娘同在酹月楼用餐,这位唐姑娘有极大的作案嫌疑。王公子的身份非同小可,马大人对此案极为重视,命下官务必将这位唐姑娘缉拿归案——”


    李璧月挑眉:“诀别诗?”


    周勇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呈上,上面写着一首小字:“感君相思意,好梦画不成。兹兹与君别,云逝水无声。”


    上面的笔迹李璧月极为熟悉,正是唐绯樱所书。


    李璧月愕然望向唐绯樱:“和平分手?”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在海陵藤原野和林允的被害现场,都留有同样的小诗。诗句的意思,也差不离。


    唐绯樱的眼睛更是瞪得比铜铃还大:“什么?王琼英昨天回家就死了——”察觉到李璧月眼中的危险含义,唐绯樱连连后退:“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次真的是和平分手,我真的没有杀他……”


    第63章 旧物


    “璧月姐姐,这次真的不是我。如果我真的杀了人,怎么还敢到驿站来找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绯樱望向四周黑压压的官兵,脸色惶恐。就算她再轻狂不懂事,也知道太原王氏的长公子并非海陵县城的林允,如果她真的被指认为凶手,麻烦可就大了。


    李璧月上前一步,示意她稍安勿躁,望向周勇:“你们马大人何在?”


    周勇道:“正在王家,同王氏家主一处。”


    李璧月道:“也许此案另有隐情,本府先去王家,看看王公子的尸体。”她说着拉着唐绯樱,便向外走去。


    周勇自然不敢阻拦,只是为难地看着她身边的唐绯樱:“可是这名女子,是马大人下令要抓的人。”


    李璧月道:“她与我一起去,有什么事,到了王家自然可以当面对质。本府可以作保,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她绝无不会逃走。”


    周勇不再言语,李璧月吩咐人备车,前往王家大宅。


    马车之上。


    唐绯樱小心询问道:“璧月姐姐,你要插手这件事?”


    李璧月看向她道:“嗯,我相信不是你杀的人。”


    唐绯樱轻舒了一口气:“看起来我在姐姐你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分量的。”


    李璧月轻轻摇头:“倒不是因为相信你。”


    她查傀儡宗的事,昨日刚刚从王琼英身上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今日正打算继续追查,王大公子就一下子嗝屁了。比起是唐绯樱因分手而杀人,李璧月更愿意相信是在她身边如影随形、却始终摸不着看不见的傀儡宗的力量。


    她问道:“绯樱,你与王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唐绯樱道:“我老家,不,我是说我爷爷的祖籍是太原。我爷爷临终之前,让我将他的骨灰带回来安葬。所以和璧月姐姐你在海陵分开之后,我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了太原,按照爷爷说的位置找到了唐家的祖坟,把爷爷的骨灰葬在里面。虽然家里的祖宅已经没有了,但这里是爷爷的落叶归根之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家乡,我就在太原城找了个地方住下,反正我也不缺钱花,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李璧月想起她在海陵用杨妃的那只金雀翠翘玉步摇,在海市商会卖了三万两银子,确实足够她逍遥快活,道:“然后呢?”


    唐绯樱道:“我有一天在茶馆看傀儡戏,恰好就遇到了那位王公子。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一下子就看对了眼,他比我以前的两个男人都好看多了……”


    李璧月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了,但是唐绯樱这么直接的风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便打断她的比较:“后来呢?”


    “我找茶馆的老板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太原王氏的公子。我想太原王氏何等尊贵,多半是看不上我这野丫头。好在我不差钱,我就在太原城买了一座宅子,买了许多丫鬟仆人,准备了宝马香车,给自己伪造了一个郡主的贵族身份,到太原来避暑度假。我派人打探到他去哪,就经常偶遇,给他写写情诗,送送礼物什么的,一来二去地,就将他勾搭到手了。”


    李璧月:“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分手?”


    唐绯樱叹了一口气:“唉,每天假装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太累了。我一天不舞枪弄剑就浑身难受。和他在一起的一个月,我都觉得我不是我了。虽然,王琼英比起我的前任们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情人,但是让我一直假装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总觉得别扭。而且昨日我听说璧月姐姐你到了太原的消息,想了想,还是跟着姐姐你搞事业比较重要,就和他提出分手。”


    “他当时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唐绯樱回忆道:“我本来以为我突然和他提分手,他会很震惊,可是他当时似乎心不在焉,没有吃几口饭,就匆匆离开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王家大宅门口。


    大宅之内,王家二公子王桓英正指挥仆人们正在搭设灵堂,看到李璧月进来连忙迎上:“李府主。”他一眼瞥到李璧月身后的唐绯樱:“这位姑娘……”


    王道之看到唐绯樱浑身一震,怒火从眼中迸出:“来人,将这个害了我儿的妖女捉了,给我儿抵罪——”


    唐绯樱本来大胆,又仗着有李璧月撑腰,挺直了腰板道:“什么妖女,你儿子的死可与我无关!”


    王道之冷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来历,哼,不过是一个海外归来的孤女,却谎称自己是郡主,试图嫁入王家,成为我太原王氏的宗妇。被我儿拒绝后,就由爱生恨,下毒杀害了他……”


    唐绯樱简直被气笑了:“谁稀罕当你太原王氏的宗妇啊。我不过看你儿子长得不错,和他谈谈情玩玩而已。玩儿过了,就和平分手。说我下毒害他,简直是无稽之谈。”


    王道之愤恨道:“你,你……还敢狡辩!桓英,愣着干什么,拿人——”


    李璧月上前,稍稍将唐绯樱护在自己身后:“王大人,此事或许有蹊跷,可否容我先看一看令郎的尸体?”


    “怎么,李府主想要包庇这名女子?”王道之面色沉冷:“是了,我听说这女子的祖先说起来和承剑府有些关系。李府主如此护短,欲置我太原王氏为何地?琼英是我的长子,也是我太原王氏的继承人,就算是闹到御前,我王道之也绝不会放过杀害我儿的凶手。”


    李璧月知道王道之是拿圣人来压她,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王大人误会了,李璧月身为承剑府主,也办过不少案子。凡事都要讲证据,眼下并无任何证据能证明是唐绯樱下毒杀人。王大人不敢让李璧月验尸,难道是因为大公子之死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眼见局面僵持,一旁的太原刺史马兴远连忙打圆场道:“王兄,本官也觉得,眼下仅凭唐姑娘和令郎一起吃晚饭,确实无法证明她就是杀人凶手。李府主破案如神,或许能找出真凶也说不定。”


    王道之不好拂了马兴远的面子,对王桓英道:“桓英,你带李府主进去看看。”


    王桓英道:“李府主,请——”两人一起向王宅内里而去,唐绯樱也想跟着往里面走,却被王家仆人拦住,只好留在外面。


    王琼英的居处名为思进楼。眼下尸体尚未收殓,仍然留在床上。他上身并未着衣服,身上肌肤有着大量因为瘙痒抓出的划痕。面色绀红,双手握拳攥紧。只是床单之上有点点猩红,李璧月拨开他的手指,见手掌上已被指甲掐破,只是鲜血都已经凝固。


    李璧月用帕子包裹住手指,伸进王琼进口中,搅了搅,帕子上出现一抹泡沫状的白色乳状膏体。李璧月问王桓英道:“二公子,可知你大哥昨天下午到晚上,都去了哪里,又都吃了什么?”


    王桓英:“我昨天下午醉酒后,一直睡到今天清早才醒,对大哥的事情并不清楚。大哥身边有个书僮名叫阿来,一向随身服侍,大哥去哪里都跟着,李府主有事可以问他。”


    他吩咐一声,不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叫了进来,跪在两人面前,他眼睛肿胀,显然哭过一场。


    李璧月问道:“阿来,昨日可是你随身服侍大公子?”


    阿来道:“是。”


    李璧月:“那大公子昨日宴席之后,都去了哪里,又吃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阿来道:“记得。昨日李府主离开王家不久,大公子就带着阿来出门,说是程先生卧病在床,要去探望……”


    李璧月一愣:“可是贵府的西席程儒清程先生?”


    阿来道:“正是。大公子离开王家,到城中药店买了几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又到云锦记买了几样时兴的糕点说是要送给师娘。到了程家,公子略坐了一会,程夫人要留公子吃饭,公子本来推辞,但是耐不住程夫人热情,就在程家吃了一小碗面条。”


    李璧月问道:“程先生并没有住在王家大宅之中吗?”


    阿来道:“没有,程先生喜欢清净,住在离王家大宅不远的安福巷。”


    李璧月:“后来呢?”


    阿来:“离开程家之后,公子就到了酹月楼赴衡阳郡主的约。”


    李璧月:“衡阳郡主?”她怔了一下,很快明白阿来说的是伪造贵族身份的唐绯樱。


    阿来:“到了地方,衡阳郡主说自己不是郡主,她姓唐,只是一介白衣,郡主的身份是自己伪造的,还说她不喜欢公子了。送了一首情诗给公子,要和他分手。”


    李璧月:“你们公子有什么反应?”


    阿来:“公子在女人面前素有风度,虽然吃惊,也没有说什么。他点了唐姑娘爱吃的几样菜式,唐姑娘吃得多些,公子胃口不好,随便吃了几口。两人分开之后,公子便回了府。”


    这倒与唐绯樱说得一致,李璧月又道:“当时是什么时辰?”


    阿来:“大约是酉时末。”


    李璧月:“他回府之后还有吃其他东西吗?”


    阿来回忆道:“不知为何,回府之后公子一直心神不宁,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二更时分,老爷回来了,公子便往老爷房中定省,中间老爷传唤鱼脍,公子服侍老爷用了鱼脍就回房休息。”


    李璧月眯起眼睛:“鱼脍?你家公子是否也食用了鱼脍?”


    阿来低了头:“小人不知。公子服侍老爷定省,小人哪有资格入内,只是在外等候。中间见公子出来一趟,端了鱼脍进去服侍老爷。老爷歇下之后,公子也回房休息。谁知今日小人醒来,见公子已经死了……”


    李璧月看着王琼英攥紧的拳头,眸底闪过一道暗色:“你家公子昨晚睡觉难道就没有动静,起夜、翻身、呼痛什么的?”


    阿来摇头:“小人就睡在房间的隔间,晚上也不敢睡太死,以前公子晚上有事都会叫小人起来服侍,可是昨日确实一点动静也没有。小人早上起来,才发现不太对。”


    ……


    李璧月又反复盘问了他几遍,确认他没有撒谎,一旁王桓英道:“我们王家的家仆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忠仆,谅不敢欺瞒李府主。”


    李府主将王琼英的住处上下了一番,发现床后还有另外一道门,正要推门而入。


    王桓英快步上前,挡在她的身前,他的神情有些紧张,“那这是大哥的书房,这里面的东西也与案情没有关系,李府主还是不要进去看为好……”


    李璧月心中狐疑,声音也隐隐带了几分压迫:“本府没有看过,又怎知没有关系。难道二公子不想本府尽快查清令兄的死因?”


    王桓英被她凌厉的眼神一扫,不自觉后退半步,叹道:“李府主非要进去也可,只是大哥素来有些不太寻常的癖好,说起来有碍观瞻,李府主要有心理准备……”


    李璧月哪管这么多,直接推门而入。身后王桓英飞快地将门关上,生怕多看一眼。


    ……


    李璧月很快就知道为何王桓英会有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的表情。


    整整一大间书房里面全部都是王琼英的画作。


    而且不是普通的画作,全都是男女裸身交缠的春宫图。


    这些春宫图,几乎都与真人等高。画得极为精细,男女的毛发、眼神、情态都纤毫可见,几乎什么样的姿势都有。


    这些画作有的铺在地上,有的悬挂在四壁之上,甚至桌上还有一张未完工的图……


    整个房间,全是这样白花花的肉/体。纵然李璧月见多识广,也在一瞬之间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只想求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


    这位王大公子的癖好果然非同一般,难怪昨日初见之时,王琼英身上全是颜料水粉。


    ……


    李璧月面无表情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王桓英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解释道:“大哥平常就喜欢画这些,因为这些和父亲没少起争执。我私下规劝过他几次,让他将这些东西销毁,可他总是将这些当个宝贝,这间书房平素都不让人进来。”他轻轻一叹:“只是如今大哥人已经没了,回头我就命人将这些都烧了。李府主就当今日什么也没看到过……”


    李璧月没有搭话,而是道:“不知贵府那位烹制鱼脍的厨师,本否能否见见?”


    王桓英看着李璧月那张八风不动的脸,暗叹果然是承剑府主,定力非凡,嘴上答道:“李府主请随我来——”


    他领着李璧月穿过几排房屋,到了后厨,见到了那位名为奚喜的厨师。


    奚喜大约五十多岁,被李璧月淡淡的眼神一瞥,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我们家老爷每晚睡前都有吃宵夜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不重样。昨日是初一,按照惯例是鱼脍。小人也像从前一样,从酉时开始准备工作。老爷回府,会有小厮报到厨房,我那时开始杀鱼,并且要在半炷香之内将鱼肉烹熟……”


    李璧月:“为什么是半柱香?”


    “因为制作鱼脍的雪龙鱼只有烹制半柱香才是味道最好吃的,时间太短则腥,时间长了肉质会老。”


    李璧月一向不在吃食上留心,奇道:“有这么讲究?”


    奚喜道:“府主有所不知,老爷惯常吃的鱼是捕捞自东海的雪龙鱼,刺少肉美。这鱼从海中捕捞之后,在岸上超过五天就会死亡。所以这鱼上岸之后就需要用千里马从渤海岸边送到太原来,在每个月初一下午的酉时送到后厨,恰好五天。此时鱼还是活的。这样的一条鱼,在路上的花费就不止千金,又怎能不讲究?”


    李璧月心中啧叹,这太原王氏果然是顶级门阀,日常用度竟如此奢侈。她问道:“这条鱼进府后,从始至终是否都只经你一人之手,中间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人接触过?”


    奚喜道:“此鱼金贵,就连老爷每个月都只吃一次,小人又怎敢让其他人经手……”


    李璧月清冷目光在奚喜的身上来回审视,一旁王桓英道:“李府主是否怀疑是奚喜下毒,此事断无可能。奚喜他们家世代都是我们王家的厨子,这烹饪雪龙鱼的绝技还是从他祖上传下来的。而且这鱼脍是献给我爹的,如果有毒,我爹又怎会没事……”


    李璧月点头道:“奚大厨既是王氏家仆,如有谋害主人之事,王大人又岂能不察。”


    王桓英接口道:“正是此理。”


    两人回到前厅,众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唐绯樱满心期待能洗刷自己的冤屈,问道:“璧月姐姐,如何?”


    李璧月摇头道:“王大公子确实是食物中毒而死,但究竟是何物中毒,尚无法断定。我还需要到酹月楼和程先生家中调查。”她招呼唐绯樱:“绯樱,我们走。”


    王道之站起身,目光森寒:“李府主想要再去调查取证也可,但是这位唐姑娘,是毒杀我儿的嫌犯。她不能走——”他一声令下,王家的护卫围了上来,挡在两人面前。


    唐绯樱看着王道之冷冰冰的眼神,自然知道自己留下没什么好果子吃。连连扒住李璧月的胳膊:“府主,我真的没有下毒杀人,我不能留在这里。”


    李璧月看向王道之:“王大人,按照大唐律例,未有实证之前,不可随意羁押扣留人犯。唐姑娘虽有嫌疑,但在查出实证之前,无人有权限羁押她。”


    王道之冷哼一声:“可是她确实有重大嫌疑,如果由着李府主将人带走,最后查出实证,人犯脱逃又怎么算?”


    李璧月:“有何什么人能从承剑府手中脱逃?我李璧月可以向太原王氏承诺,如果最后查出唐绯樱确实是毒害令郎的凶手,不管她逃到哪里,我必会亲自将她擒回,交由地方处置——”


    王道之别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王家的护卫们让出大道,让两人出去。


    走出王家大门,唐绯樱犹自愤恨,朝王家门口那个大石狮子唾了一口。


    马车很快就到了程儒清所居住的安福巷口。


    李璧月让唐绯樱暂时留在马车上,自己一个人扣响了程家的院门。


    她轻轻叹息,那日听马兴远说起程先生和师娘在太原的消息,她本想等傀儡宗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来拜访。没想到,因为王琼英之死,不得不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暌违十年之久的先生与师娘再见。


    她轻轻敲门。


    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探出头来。


    十年不见,昔日貌美得让书院学子常常隔墙窥视的闵白素已经苍老了许多,她的头发花白了,脸上多了许多细纹,只是那张脸依旧和蔼慈善,问道:“姑娘,你找谁?”


    看到师娘的那一刻,李璧月声音不由得哽咽:“师娘,我是璧月,师娘还记得我吗?”


    闵白素陡然睁大眼睛,嘴唇上下翕动:“璧月?”


    李璧月扶着她的双手:“师娘可还记得十年前……灵州城、秋山书院、云翊、李璧月?”


    听到“云翊”的名字,闵白素仿若从梦中惊醒,她上上下下将李璧月看了几遍,犹有几分不可置信:“是璧月,小月儿来看你程先生了?”在这一刻,闵白素双眸中绽放出明亮的神采。


    李璧月点头,泪水却湿了眼眶:“是我——”


    闵白素连忙将她让了进来,一边道:“我和你师父都听说了,离开灵州后,你去了长安,后来又当了承剑府的府主。当年秋山书院的一群小萝卜头,没想到是你一个女娃娃最有出息。”


    闵白素领着李璧月向里走,一边高声唤道:“当家的,你看谁来了?”忽地,她撇下李璧月快步向前:“儒清,你怎么出来了?大夫不是说过了,你的腿受伤,要好好卧床修养才能好。”


    李璧月向前看去,只见房门口,站着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男子。


    隔着一丈的距离,李璧月与程儒清遥遥对望。十年的光阴过去,曾经被先生追着戒尺责打的孩童成为天下最负盛名的承剑府主,可是曾经严厉威赫的书院先生如今已是一个满鬓风霜的老人了。


    李璧月躬下身,行礼道:“弟子李璧月拜见恩师。”


    程儒清眼中有泪光闪烁,他示意妻子将李璧月扶起,喃喃道:“好,好,阿月已经长到这般年岁,若是云翊还活着,想必也……”说到这里,那泪水到底是抑制不住,翻涌而下。


    闵白素嗔怪道:“今日阿月过来,是值得开心的事,你好好的哭什么……”可是说着,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悄悄用手背去擦拭眼角的泪水。


    李璧月心中酸涩。


    秋山书院虽然名为书院,但书院弟子大多来自灵州将门,进学只为识字知礼而已。云翊是唯一的例外。


    云翊从小就酷爱读书,长大一点便能诗善文。程先生认为他若是参加科举,必能一试而就,高中进士。程先生将云翊视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


    武宁侯府的血案之后,云翊不知所踪,对程先生而言,可谓是巨大的打击。


    闵白素扶着程儒清向内室走去,将他安顿在床上。听说李璧月尚未用过午饭,便说要买菜做饭,留师徒二人说些闲话。


    程儒清仰卧着,问了些她如今近况,李璧月一一答了。程儒清到底上了年岁,又久在病中,不一会就精力不济。李璧月坐了一会,就借口给师娘帮厨,退了出来,嘱咐他好好休息。


    出门之时,见闵白素提着菜篮回来,李璧月问道:“师娘,先生的腿怎么了?”


    “前些日子不小心骨折了。”闵白素抬起头,望向左边的墙壁,“说起来,是因为这张弓。”


    李璧月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墙壁的高处挂着一丈牛角弓。弓臂比一般的尺寸略短些,颜色深沉,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只是日常保养得宜,弓身油黑锃亮,弓弦柔韧生光。


    她正觉奇怪,程先生乃是一介文生,闵师娘也只是寻常妇人,两人都不会使用弓箭,这弓箭是从何而来。


    闵白素看出她的疑惑:“说起来,这张弓箭应该是小月儿你的。”


    李璧月这次更吃惊了:“我的?”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张弓。


    闵白素道:“小月儿你应该还记得十年前,你和云翊分别之前,那时候,他到处寻找合适的材料,说要亲手为你制一张弓……”


    李璧月如梦初醒,喃喃道:“师娘是说这张弓是云翊留给我的?”


    第64章 矿难


    灵州地处边境之地,自古崇尚武风。


    将门的孩子,十二三岁都已经开始学习骑射。李璧月岁数虽小,向来要强,不肯落后于人。不过她身量不足,又是女子,手臂也没有完全长成,拉起大弓颇为吃力。


    她找云翊抱怨过几次,云翊便找武宁侯要了军中制式弓箭的图纸,自己按比例缩小,打算亲手给她做一张趁手的长弓。


    那些日子,云翊每天放学之后,都缠着灵州军中那些制作弓箭的匠师们,学习各种工艺和技巧。李璧月时常找不到人,就在那时,她的义母小白夫人提出要带她到长安省亲。


    云翊便说,让她先去长安,等她从长安回来,这弓箭就完成了。


    当然,她没有等到这把弓箭完工。等小白夫人在半路听到王府出事的消息再带她回来,整个武宁侯府已经在火海中化为灰烬,云翊也不知所踪,她以为这张弓并没有完成。


    没想到,她还能再见到这张弓。


    “一开始,云翊用牛皮糅成的细线作为弓弦,后来他又不知听谁说起,用鹿筋制成的弓弦韧性更好,弹性更强,箭也能射得更远,便整天琢磨这些事,连功课都耽搁下了。你知道的,程先生对他寄予厚望,很恼火他成天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面,便将这张弓没收了……”


    闵师娘的声音将她回忆中拉了回来,“再后来,武宁侯府发生血案,云翊……云翊也没了,自然不会再过问这张弓的事。后来,秋山书院关门了,我和程先生离开了灵州,辗转过很多地方,一直将这张弓带着。先生说,这弓原是云翊为你做的,希望有一天将这弓给你,留个念想。”


    “这些年,先生每个月都要将弓拿下来一次,上油保养。上个月,他搬着凳子去取弓时,不小心摔了下来骨折了。如今,月儿能找到这里来,这张弓也该物归原主……”


    闵白素说着就要去搬凳子,李璧月连忙道:“师娘别忙,我自己取便是。”


    她踮起脚尖一够,就将那张弓握在手里。弓是以紫杉木制成,质地柔韧而轻盈,轻轻一拉,弓弦韧力十足。她再非当日的黄毛小儿,一眼就能看出制作者在上面花费不小心思。她轻抚着弓身温润的纹理,心中百感交集。


    十年之后,云翊已经不记得她了,她还能收到他迟到的礼物,这种感觉着实微妙。


    她想,她应该快点解决傀儡宗的事情,早些去找他。


    她坐下帮师娘择菜,一边问道:“师娘,听说程先生这些年在太原王氏做西席,是吗?”


    闵白素道:“是哩,但是太原王氏规矩多,不如从前在灵州自在。不过王家的束脩给得大方,聊以谋生。王家的公子小姐也不是做学问的人,比不得云翊,先生常常念叨如果他还在,也许都考上状元了……”


    李璧月想起如今玉无瑑那逍遥随性、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性子,脸上浮起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笑。程先生还在惦记考状元的事,可惜玉无瑑却被玄真观拐了去。人还是那个人,命运已大相径庭了。


    她问道:“王家的长公子昨日是否来看过先生,还吃了一碗面?”


    闵白素道:“是啊。王家几位公子小姐,就属大公子孝顺。逢年过节都会买礼物上门,昨日他是专门上来探病,我便留他陪先生吃了一碗面。虽说咱们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这也是师娘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看着闵白素的神色,约莫她还不知道王琼英死了的事。王琼英中毒之事谅也和她扯不上任何关系,也就没有提自己查案的事。


    她留在程家,帮师娘做完了这一顿午饭,吃过饭之后,告辞离开。


    闵白素送她到巷门口,而程儒清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遥遥望着她。一直到马车之前,闵白素都欲言又止,李璧月猜出她的心思,应是程儒清想让她问问是否有云翊的消息,却唯恐伤心,没有出口。


    她最终不忍程先生和师娘如此伤怀,宽慰道:“师娘,您回去之后,嘱咐师父好好养身体。若有云翊的消息,我必会带他来拜见你们二老。”


    她想,就当给年事已高的先生和师娘留个念想。而且,她既然找到了他,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


    唐绯樱已在马车上等了偌久,甚是无聊。见李璧月上车,连忙问道:“怎样?”


    李璧月摇头:“闵师娘绝对不可能在食物中下毒。去酹月楼吧……”


    唐绯樱道:“酹月楼就更不可能了,昨日点的那些酒菜,我每一样都尝过了,如果有毒,我肯定比王琼英先死。”


    李璧月挑眉:“可闵师娘做的面条,程先生和师娘都吃了;王家的鱼脍,王道之也吃了;目前看来,还是你下毒的嫌疑最大……”


    唐绯樱告饶道:“姐姐,真的不是我——”


    李璧月:“我相信不是你,所以这个案件必定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两人很快到了酹月楼,李璧月让唐绯樱按照回忆将昨日所点的菜式重新点了一遍。当然主要是唐绯樱吃,李璧月每样略尝了几口,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她看着唐绯樱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想到王琼英房间内那些春宫图,开口问道:“绯樱,你和那王家公子在分手之前进展到哪一步?你们是否已经……”


    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虽说唐绯樱叫她一声姐姐,但这毕竟属于隐私之事。


    唐绯樱脸上浮现坏笑:“姐姐竟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该做的事情自然都做过。”


    李璧月又问道:“你们试过几种姿势?”


    这种炸裂的问题从李璧月嘴里问出,直将唐绯樱惊掉下巴,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姐姐问这种事,莫非是有相好的情郎?怎么,你们房事不谐,要不要教你一点经验?”


    李璧月面无表情,声音冷硬:“不要将话题扯到我身上。你现在是个嫌犯,我是主审官。我觉得此事说不定与王琼英之死有关,你最好……”


    她还没说完,唐绯樱就举起手:“好了,好了,我老实交代。就试了一次,可惜美人中看不中用。所以我就甩了他,自然也没有其他姿势。”


    李璧月又道:“那他是否常去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或者还有其他的情人?”


    唐绯樱道:“我跟踪过他一段时间,他从来不去这等地方。在男女之事上,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不然,我又怎么会看上他……”


    李璧月陷入沉思。王琼英和王桓英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按照唐绯樱的说法,这个王家长公子的感情经历也比较简单,他是怎么画出那么多的春宫图,难道仅仅是凭自己的想象吗?


    她又问道:“那你可知他平常最常去那些地方,或者和什么人交好?”


    唐绯樱:“他出门不多,一般就是去茶馆看傀儡戏,没见与谁特别交好。不过,他对母亲孝顺,对妹妹也好。柳夫人笃信道教,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中玉皇观烧香,他一整天在母亲跟前侍奉。”


    李璧月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王琼英死亡,最为伤心的应该是他的母亲柳夫人。但李璧月今日在王家,只看到王道之和王桓英父子,并没有看到王家主母柳夫人。


    她道:“先回驿馆吧,我明天想办法见见这位柳夫人。”她想起唐绯樱风流佻达、不肯吃亏的性子,到底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在我找出真凶之前,你就先在驿馆住着,不要惹是生非。”


    唐绯樱娇笑道:“姐姐放心,我一切都听姐姐的安排。”


    知一观内,裴小柯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扔桃核喂给玉无瑑养的那只松鼠小白。


    门外响起一道声音:“小仙君,玉观主在吗?”裴小柯回头,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那婆婆杵着拐杖,佝偻着腰肢,手里捧着几个蜜瓜。


    裴小柯连忙将她扶进来,道:“肖婆婆,你快坐会。师父他在忙呢。”


    老婆婆将蜜瓜放在袖子上擦了擦,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道:“小仙君,你给玉观主说,这几个蜜瓜是地里新长出来的。婆婆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个儿子,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啊,婆婆求他一定要救救我儿……”


    裴小柯生怕她跌倒,将蜜瓜接过,摆在桌上,安慰道:“你放心,师父这几天在准备下矿的东西。他说了,等准备好了,就去那矿洞里看看,帮你将儿子找回来。”


    那肖婆婆用袖子擦眼角的泪痕,看了观里供奉的三清塑像,蹒跚着走到神像面前,道:“小仙君,劳驾你帮婆婆点香。”


    裴小柯取了三支供神香,点燃了递到肖婆婆手里。老妇人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她本来驼背,重心在前,下跪的姿势让她差点栽倒,幸亏裴小柯扶得及时,才顺利跪下。


    肖婆婆对着神像作揖,念念有辞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我儿阿健平安回来……”


    裴小柯本来想反驳说这里是道观,不是佛寺,眼前的雕像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尊神,不是什么观音菩萨,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对于肖婆婆而言,这庙里供的到底是那家神仙并不重要,她只是虔诚地希望她的儿子能回家罢了。


    ……


    肖婆婆离开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裴小柯估摸着今日不会再有香客上门,他关了道观的大门,拿着蜜瓜来到师徒两人居住的后殿,拨动墙上的机关,眼前便现出一间地下密室。


    裴小柯进入密室,里面空间颇大,可眼下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地板上杂乱无章地摆满了各种金属、断木、画好的图稿和一些木制的傀儡零件,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他便找到了玉无瑑——懒散不靠谱的青年道士嘴里咬着一只笔,躺在乱七八糟的木头中间,竟然睡着了。


    裴小柯腹诽:肖婆婆还等着玉无瑑去救他儿子呢,结果这厮借口要准备下矿洞的工具,原来竟是在密室里偷懒睡觉。他真为肖婆婆送来的三个蜜瓜感到不值。


    “师父——”


    玉无瑑没有应声,显然睡得极沉。


    裴小柯无奈,将蜜瓜放在地上,小心避过地上的榫卯和木块,打算过去将人叫醒。就在这时,躺在木头中间的玉无瑑突然凌空而起,双手成爪,向裴小柯咽喉抓来。


    裴小柯心中一惊,好在他在药王谷时被李璧月教了一整套的浩然剑法,这两个月来也时常练习,反应也是极快。超起手中的木剑一剑刺向玉无瑑前臂,口中惊叫道:“师父——”


    玉无瑑置若罔闻,剑气划破衣服,玉无瑑仿若丝毫不知疼痛,右手以一个诡异地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一掌拍向裴小柯后心。裴小柯脚下腾挪,手上剑式则按照浩然剑诀一招一招往后运使。


    很快,两人就在狭窄逼仄的密室中过了十几招。


    裴小柯愈来与心惊,一开始玉无瑑的招式和动作明显非常滞涩,但是十几招之后,便圆通贯通,招式毫无定式,他应付起来也越来越吃力。


    ——怎么回事,师父明明不会武功?


    犹疑之间,凌厉掌风又到眼前,裴小柯来不及反应,木剑抡开一道圆弧,直接使出浩然剑诀的最后一招“日月经天”,对方料不到他突然变招,不及躲闪,木剑直接拍上脑门,直挺挺躺在地上,不动了。


    他上前一看,玉无瑑已然没有鼻息。


    裴小柯吓了一跳,声音已然带了哭腔,拼命晃动玉无瑑的身体:“呜呜……师父,你别死啊,你快起来……”


    这时,他听到一道低笑声,玉无瑑的嗓音慢条斯理从他身后传来:“乖徒儿,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流眼泪。这个徒弟总算没有白养,为师我真的太感动了……”


    裴小柯回头一看,只见那青年道士正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笑眯眯的,正啃着他刚才拿下来的蜜瓜。


    裴小柯看了看他的无良骗子师父,又看了看刚才被他一剑拍倒在地的“玉无瑑”,挠头道:“怎么有两个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玉无瑑道:“这就是我这段时间的成果了,我用这间密室的材料做了一具和我一模一样的傀儡。如果连徒儿你也能瞒过的话,出去骗个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玉无瑑勾了勾手指,地上的“玉无瑑”重新站了起来,两人相对站立。


    从外形来看,一人一傀几乎一模一样,衣着、身材、脸型、五官,甚至连那如鸦羽一般青黑绵长的睫毛都一无二致。


    裴小柯如梦初醒:“师父,刚才是你操控这具傀儡与我打斗?”


    玉无瑑道:“这几天研究邪道妄机留下的那本《御魂》之书,对操控傀儡之术颇有心得。”玉无瑑叹道:“邪道妄机果然是道门不世天才,傀儡的身体构造比人体坚固许多,而且完全不惧伤痛损毁。利用傀儡术,可以许多做到人体做不到的事。”


    譬如,他从来没有学过武功,却也可以操控傀儡战斗,而且随着熟练掌握技巧之后,战斗力也会提高。虽然遇到像李璧月的那样的高手,毫无还手之力,但比一般人还是强多了。


    裴小柯:“师父你修习了傀儡术?你之前不是说过傀儡术是道门禁术吗,已被玄真观禁绝吗?”


    玉无瑑:“我又不是玄真观弟子,再说了,玄真观已经被灭,早就没人管这些。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事急从权。我已经许诺三天后和居安村派出的搜救小队再去探寻咱们看过的那个矿洞。那个矿洞深不见底,单凭我的本事肯定是无法探底,查清那三十多名失踪矿工的下落,如果用这具傀儡的身体就方便多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裴小柯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黑漆漆的矿洞,犹疑问道:“我一直不明白,矿上的居民失踪,村民们为什么不上报太原官府,而是到道观来求我们帮忙?还有,师父你为什么同意和他们下矿,这件事情说起来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玉无瑑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总之,这件事情如果上报给官府会很麻烦……”


    师徒两人是在一个月前到了太原,玉无瑑知道此地是傀儡宗的地盘,不好招摇行事,也就没有像从前一样,在城中卖卦为生。恰逢听人说起,这城外小孤山有一座废弃的知一观,就暂且在这旧观存身。


    这小孤山本来风光不错,自他来了之后,道观又重新有了香火,也时常有城中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前来进香算卦。其中最积极的便是太原王氏的大小姐王慧瑛,王小姐出手大方,每次来都有大把的赏银,师徒二人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甚至还小小攒了一笔钱。


    但在知一观住了几天,便有附近居安村的村民找来,说村里有三十人在矿洞失踪,求着玉无瑑和他们一起进矿洞救人。


    玉无瑑本也奇怪,问了之后,才知此事原委。


    这小孤山山顶原有一处矿洞,在两百年前曾是一座巨大的金矿。据说当年李渊、李世民父子在太原起兵,便仰赖这座金矿出产的黄金招兵买马,附近的居安村便是那时开采黄金的矿工所居住的村落。这座金矿开采了两百年,在二十年前时,便已开采殆尽。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到如今不过两三百之数,依靠散落在山间的薄田过活。


    后来,小孤山来了一位名为龙鹄道人的道士,在这山中修建了这座小小的知一观。村里人遇到事情,有事相问,龙鹄道人就为大家指点迷津,慢慢的龙鹄道人就和村里的人熟悉起来。这位龙鹄道人自称擅长风水堪舆之术,平日没事就在这山中闲逛,观测山川走势、水文流向。


    有一天,龙鹄道人找到村长,说他算出这小孤山的金矿并没有开采完,另有一条金矿的余脉被掩藏在矿洞的深处。


    见村长半信半疑,他又向村长提了一个诱人的条件,将此事瞒着官府,由他带队,由居安村出人,一同寻找金矿。至于最后所挖到的金子,他只取一成,余下的都归居安村所有。


    要知道二十年前,居安村的矿工帮朝廷开采金矿,从上头手里漏出的一点点金子,就足够村里人过着富足的生活。如果矿上挖出的金子一点儿也不需要上缴朝廷,全部归自己所有,这样的财富足够让所有人为之疯狂。虽然明知这是杀头的大罪,村长还是忍不住答应了。


    于是村长将全村的青壮劳力都集中起来,带上父辈留下的采矿工具,跟着龙鹄道人下了矿。


    可就在十几天前,二龙山发生了地震,原本的矿道坍塌,居安村的村民赶来救援,却再也无法找到先前的矿道,进入矿道的三十多名矿工连同龙鹄道人没有一个人出来。那村长见出了这样大的事,连夜带着家人跑路,不知所踪,只留下失去顶梁柱的妇孺们在家中以泪洗面。


    居安村的村民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龙鹄道人所修建的知一观竟然来了一个新的道士。他们心想,矿工们是跟着道士进的矿洞,如今又来一个道士,说不定也通晓风水,可以找到路,帮他们将亲人救回来。


    玉无瑑耐不住恳求,带着裴小柯去过矿洞口一次,那矿洞深邃无比,绝非他这种不会武功的人能随意进出,只好说他并不擅长此道,下去救人也可以,只是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将这件事拖了过去。


    此时,见裴小柯问起,玉无瑑解释道:“自古以来,金矿都属于朝廷所有。矿上所采之金,一丝一厘也需上缴国库。居安村的村民私自开采金矿,按大唐律算起来,可是堪比谋反的大罪。若是上报官府,且不说太原府会不会派人搜救失踪的矿工,居安村剩下的这些老幼妇孺,有一个算一个,男子不是流放就是充军,女子多半会没入教坊……”


    玉无瑑叹息一声,望着对面新做成的傀儡:“其实我也没办法帮他们,只能用这个傀儡下去探探再说……”


    裴小柯听了,闷闷地道:“那这些被埋在矿下的人岂不是太可怜了,唉,要是李府主在太原就好了。以李府主的为人,一定会先想办法救人再说……”


    他提议道:“师父,要不我们写信将此事告知承剑府。李府主若是知道这件事情,说不定会……”


    玉无瑑打断他道:“你想什么呢?承剑府日理万机,哪有空管这些小事——”


    裴小柯:“几十条人命,怎么就是小事了。李府主离开之前不是说了吗?让你有事写信给她,这两个月你信写了不少,每次写完就自己烧掉……”


    玉无瑑觉得这徒弟实在聒噪:“我说了我自己想办法,我先出去透个气。”


    裴小柯翻了个白眼:“明明就是自己避着李府主,还不让人说……”


    玉无瑑少年修行,一向很少做梦,可不知怎么回事,这晚竟做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梦。


    在梦中,一个人在漆黑的旷野之中奔跑。他一直向前跑,一步也不敢停歇,就好像在躲避着什么。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股极亮的光,他在光中看到了李璧月。那光灼得他目痛,可是他仍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向光的尽头奔去。好像抓住了那个人,就可以得到救赎。


    他全力向她奔赴,但光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玉无瑑……”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猛地回头,见到承剑府主出现在他身后,她伸手抚上他的眼睫:“你躲我干什么,还好我找到你了……”


    第65章 肥羊


    玉无瑑猛地从梦中惊醒,茫然四顾,一轮孤月当窗自照。


    他叹了口气,自己真是没救了。


    本以为离开李璧月,他便能从此静心修行,不再想这人间情爱之事。等到下次相见,或许便能坦然一些,以朋友的身份与她相处。


    可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心中越发浮想联翩。每次给她写了信,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寄出,怕自己生出不应有的期待,最后只能烧了了事。


    今日不过是听裴小柯提起李璧月,夜晚便梦起她。他绝望地想,他六尘不净,也许根本不适合当个道士,不如早早还俗回家去。他一直辗转到五更时分,都未能入睡。


    太原城。


    早起之后,李璧月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色衣服,让人准备了祭仪,到王家参加祭礼。


    王琼英是王道之的长子,丧仪的规格极高,几乎不逊王侯。李璧月在灵前进香之后,便以慰问为名,求见柳夫人。


    柳夫人身为太原王氏的宗妇,有诰命在身,等闲难见;但李璧月官位既高,又是女子之身,王道之也不便拒绝,命仆人领着她前去柳夫人居住的椿茂堂。


    李璧月先见到的却是王家大小姐王慧瑛。


    王慧瑛身着一身白色素服,鬓角簪着一朵白色小花,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她向李璧月敛衽为礼:“慧瑛见过李府主。多谢李府主关怀,特地前来慰问。母亲悲痛过度,精神恍惚,我才刚刚服侍她睡下,不便接待外客……”


    李璧月见椿茂堂四下寂静,连一点声音也无,空气中还燃着安神香的味道,料是事实。她连忙将王慧瑛扶起:“是李璧月唐突打扰,既然柳夫人不便,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正欲离开,王慧瑛叫住了她:“等等,李府主今日前来,除了慰问母亲,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李璧月心想,据唐绯樱之前所言,王琼英事母至孝,对妹妹也好,如今柳夫人卧病,或许从王慧瑛口中也能得到一二消息。她回身问道:“王小姐怎么知道?”


    王慧瑛答道:“我昨日听父亲说了,如今哥哥的案子是由李府主你亲自调查。”


    李璧月坦诚道:“没错,我今日前来,确实有疑问想向令堂请教。据我调查,令兄应该确实是因为吃了某种食物而导致中毒身亡,可是我确实没有找出他是何时何地因何中毒。”


    王慧瑛爽快道:“我自幼和大哥感情极好,如今他死了,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李府主有什么问题,问我也是一样。”


    李璧月恭敬不如从命,便问道:“不知令兄平日里,一般去什么地方?”


    王慧瑛想了想道:“大哥不怎么出门,若是出去,一般就是喜欢去茶馆,听傀儡戏,太原城的每家茶馆他都去过,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云阆茶馆,几乎一有空就去那里。那出柳毅传书他都听过好多遍了还听,从不感到厌倦。”


    李璧月又问道:“令兄为什么喜欢看傀儡戏?”


    王慧瑛:“我问过大哥,他说他特别喜欢傀儡。他还说,希望有一天能收藏两个傀儡,最好是一男一女,真人大小,摆在房间收藏……”


    李璧月心中咯噔一跳,真人大小,与正常人看着几乎差别的傀儡她不久前见过一个,便是在太原城外茶摊警告她不要进城的傀儡老头。


    王琼英想要收藏,说明他肯定见过类似的东西。李璧月按捺住激动,追问道:“王姑娘见过令兄所说的真人大小的傀儡吗?”


    王慧瑛摇摇头:“没有。”


    李璧月接着问:“除了傀儡戏,这太原城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与傀儡有关?”


    王慧瑛目光迷茫:“没有了啊。”她看向李璧月那明显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李府主,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啊?”


    李璧月默然未语。傀儡宗之事内情复杂,王琼英很可能是因为与之接触而被杀人灭口。王慧瑛看起来天真烂漫,如果真的知道点什么,也可能因此陷入危险。


    王慧瑛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认,想了想道:“李府主如果想找东西的话,我倒是有个去处可以推荐给你。”


    李璧月:“哪里?”


    王慧瑛:“我知道在太原城外的小孤山有一座知一观,观主精于算命,我每次去算都算得很准。李府主想要算命的话,我可以推荐给你去。”


    李璧月摇头:“我不算命。”


    王慧瑛眼珠子一转,道:“李府主不是对傀儡的事情感兴趣吗?我以前隐约听人说起傀儡和道宗有些关系,只有出身道门的人才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知一观主年龄虽浅,但见识不凡,他说不定会知道李府主想要了解的事。”


    李璧月挑眉:“道士?”


    王慧瑛:“那道士有些门道,我保证李府主不虚此行就是了。”


    李璧月见王慧瑛成竹在胸的样子,又想柳夫人卧病不起,暂时也没有其他的线索,不如便先去见见王慧瑛口中的这个“很特别的道士”,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于是点头道:“那请王小姐带路。”


    王慧瑛吩咐了一声,不一会王家的马车都停在后门口。


    李璧月也没有带扈从,跟着王慧瑛、小棠主仆二人坐车上山。


    唯一不寻常的是马车驶出太原城后,王慧瑛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抓着她的袖子问道:“李府主,你带够钱了吗?”


    李璧月恍惑道:“带钱?”


    王慧瑛:“那观主算卦收费很贵。”


    李璧月想了想,在海陵时玉无瑑算卦只收十文钱,想来那是市场行情。她掂了掂自己的荷包,正常来说算个卦还是绰绰有余。当然,如果对方心黑,胡乱收费,承剑府主也是有执法权的,那时候就是取缔、没收作案工具、没收非法所得的一条龙服务。


    她心安理得地点点头道:“带了。”


    王家的车夫显然对小孤山轻车熟路,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就到了知一观门口。


    李璧月跟着王慧瑛穿过三清殿,进了后面的配殿。配殿门口摆着一张供案,案上摆着一只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的竹制签筒。


    一身白色道袍的青年道士正在伏案浅睡——玉无瑑昨晚因那个诡异的梦一夜没有睡好,吃过午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慧瑛敲了敲供案,道:“玉观主,起身了。我今日给你带来了一个大主顾……”


    玉无瑑听说有顾客上门,本能地抬起头。他睡眼惺忪,根本没看清眼前是谁,只隐约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便将眼前签筒推过去,照旧吆喝道:“抽签算命,一卦——”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卦钱,那边王慧瑛已飞快接道:“一卦三百两。”


    ——王慧瑛这次带李璧月到知一观时,本就是因上次玉无瑑托她介绍熟人照顾生意,恰好遇到李璧月有事。她琢磨着承剑府主位高权重,应该是个不差钱的,在马车上见李璧月举止从容,已笃定此人是一只待宰的肥羊,不等玉无瑑开口,便帮他喊出天价。


    偏殿之中,一片寂静。


    李璧月自然是看到了玉无瑑。


    两个月的时间不见,他的双眼似乎已经完全恢复,如同雪山下最清泠的湖水,又如芳草地里的一方幽泽,令人迷醉。只是他眼中的神情带着疑惑,似乎同样对三百两的报价吃惊不小。


    不,一开始是疑惑,等他看清眼前人影之后,疑惑便化为不可思议的惊喜,“李府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璧月这时已明白王慧瑛带自己来这,多半是抱着帮玉无瑑狠宰她一笔的心思。不曾想他乡得遇故知,李璧月嘴角一牵,似笑非笑:“一卦三百两?”


    玉无瑑几乎跳了起来,慌忙摆手道:“不,这全是误会……”


    王慧瑛此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两位认识?”


    玉无瑑朝后殿喊了一声:“裴小柯,你带王小姐出去逛逛。”


    裴小柯从后殿冒出头来,道:“王小姐,我师父和李府主有话要说,我带你去后山逛逛。”


    王慧瑛有些不舍,望向李璧月。李璧月道:“王小姐,我有些与此案有关之事要向这位玉观主打听,王小姐还是先回避为好。”她说话态度之间,流露出稍许承剑府主才有的凛絜威严,让人下意识按照她的意思去办。


    王慧瑛跟着裴小柯离开之后,偏殿便只剩下两人。


    李璧月把弄着桌上的签筒,笑容清浅:“没想到能在太原再遇到玉相师,可真是意外之喜。不过一卦三百两,还有王家小姐帮你拉客,想必你这几个月过得不错。”


    玉无瑑看着李璧月挪揄的眼神,不知为何想到昨日的梦境,她最后出现在他的身后:“你躲我干什么,还好我找到你了……”


    原来梦境最后的预兆是落在这里,是因为今日会与她重逢才做了那个梦吗?又或者说,从分别伊始,他本就期待着与她再相遇,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他心中微妙地生起一丝宿命难逃的情绪,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清正端方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道:“毕竟在下欠了承剑府一笔巨款,不得不想办法多赚钱还债。”


    李璧月噗嗤一笑。她当日在药王谷只是随口一提,希望他留在承剑府,并没有当真要他还钱的意思。从前玉无瑑一个铜板也懒得多挣,如今被一大笔欠款压着,不得不努力挣钱还债,此事倒也有些意思。


    卦钱虽说贵了点,但有王慧瑛这样的冤大头愿挨就是了。


    嗯,只要“黑店”不是宰在自己头上,承剑府主对此还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玉无瑑抬起头,问道:“李府主不是回长安了吗,怎么会到太原来?又怎么会找到这里?”


    李璧月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前太原发生地震,我是奉圣命前来赈灾,也是奉了太子密旨,到太原调查傀儡宗的事。没想到一到太原竟遇到命案。这桩案件多半与傀儡宗有关,是王慧瑛说你可能知道与傀儡宗有关的事情,我便和她一起前来。”


    她摊了摊手,无奈道:“如今看来,傀儡宗的事多半是没有影子的事,拉我给你送钱倒是真的。”不过,能再见到玉无瑑,她对这趟小孤山之行也并不怎么失望便是了。


    玉无瑑:“是我之前曾对她说起,如果有朋友需要算命,可以介绍前来。没想到,她会带李府主你前来。不过,有一件事她倒是蒙对了,我确实知道一点傀儡宗的消息。”


    李璧月意外道:“什么?”


    玉无瑑:“李府主请跟着我来吧。”


    李璧月跟在玉无瑑的身后,进了后殿地下的密室。入目之处都是些金属、木块、丝线、宝石,这些物品乱七八糟地堆叠在一起,她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这间密室里的东西是知一观的前任观主龙鹄道人留下的。”玉无瑑:“根据我的研究,这些都是用来制作傀儡的材料,而且这几天我用他剩下的材料成功地做成了一具真人大小的傀儡,李府主请看——”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具傀儡从一大堆零件中振衣而起,白衣出尘,飘然清举,与站在她身边的玉无瑑一无二致。


    李璧月眉头轻拧,看向玉无瑑的眼神已带了一丝泠然:“你修行了傀儡术?什么时候的事?”


    玉无瑑道:“在天工世家的地底,我拿到了邪道妄机从青羊宫取走的《御魂》一书。原先不过好奇,开始研究也是最近的事……”


    李璧月眉头愈皱愈深:“此乃玄真观禁术,你……”她本想说你可是玄真观选定的道门传人,怎么能学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可是转念一想,玉无瑑平日里虽然颇为尊敬道门祖师李玉京,却并没有将玄真观放在心上,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玉无瑑道:“李府主不用担心。我想,傀儡宗难以对付,其实是因为我们对傀儡术不够了解。只有足够了解,才能知道傀儡术的弱点。你放心,我可以发誓,绝不会使用傀儡术做任何害人的事情……”


    看着李璧月犹疑的眼神,玉无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全盘托出:“我之所以制作这个傀儡,是因为最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李璧月问道:“什么事情?”


    玉无瑑便将龙鹄道人以金矿为名诱惑居安村的村民和他一起下矿,最终遇到地震,地道坍塌,以至三十多人失踪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末了又道:“这些居安村的人虽说违反律例试图私自开采金矿,但毕竟是三十多条人命,他们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是全部失陷在里面,剩下的孤儿寡母又怎么活得下去。此事不宜报官,他们因此求到我面前。可是以我的能力,恐怕无法走到矿洞深处,我的本意便是使用这只傀儡在前面探路……”


    李璧月奇道:“你觉得此事不宜上报官府,又为何告知我?”


    玉无瑑略一迟疑,面带轻笑,笃定道:“李府主你当然与其他人不同。”


    李璧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他修习傀儡术的事。


    她改口问道:“你与居安村的人约定什么时候下矿?”


    玉无瑑答道:“明日辰时。出事后居安村的村长带着全家逃走了,村民们自发组建了一个八人的小队,都是失陷者的兄弟或子侄,由阿黑带队,下矿救人。”


    李璧月道:“那我明天再来,你务必要等我来了再出发。”


    玉无瑑眉眼闪动了一下:“李府主不是有案子需要调查?”


    李璧月道:“我查的案子背后多半与傀儡宗有关,目前在太原城,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你先前也说了,这个龙鹄道人很有可能是傀儡宗的人,如果能找到他,说不定我手上的谜案也可迎刃而解。”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那龙鹄道人是不是也在矿下失踪了?”


    玉无瑑:“居安村的人确实是这么说。在我看来,也许没这么简单。”


    李璧月奇道:“为何?”


    “这间密室里堆集的都是制造傀儡的材料,这些材料价格不菲。可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居安村的村民,他们见到的龙鹄道人在知一观修行了数年,一直是孤身一人,身边从来没有旁人或者类似傀儡的存在。如果龙鹄道人不使用傀儡,那么他囤积这些材料是要干什么?”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玉无瑑指了指墙角处昨日完工的傀儡:“高级的傀儡术,完全可以制造出一个与本体一模一样的傀儡。我不过初学便可以做到,更不要说浸淫傀儡术多年的龙鹄道人。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矿下有危险,所以提前制作了一具傀儡代替自己。居安村都是普通村民,未必能分出其中真假……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未必准确……”


    李璧月蹙眉:“我有一事不解。龙鹄道人为什么要带着居安村的人下矿,难道真是贪图矿中的黄金吗?还是另有所图?”


    龙鹄道人以一己之力在这偏僻之地修建了这座道观,密室中的傀儡材料更是价值不菲,这位龙鹄道人看起来并不差钱,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偷采黄金。


    也许,他另有打算。


    李璧月想到临行之前长孙璟提及的二龙山地震有损大唐龙脉之事,与这矿工失踪之事隐隐有些瓜葛,顿觉谜团重重、颇不寻常。


    “一切的谜题只有下矿才知道。”玉无瑑道:“这座金矿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官府明文下令封存,但这件事本身便有些蹊跷。我向居安村的一些老人打听过,二十年前,就在朝廷明文下旨封矿的七天前,矿工还在矿脉地下发掘出一块几十斤重的金矿石,金矿开采殆尽之说根本站不住脚。这也是为何,龙鹄道人提出金矿并未开采完,居安村的人就信了他的话下矿。”


    李璧月若有所思:“这么看来,那个出事之后就逃跑的村长应该也知道一些秘密,我会让人打探他的下落。只是那些矿工陷于地下已有二十多天,就算他们带了干粮和水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明日早上再来,不管如何,先救人再说。”


    玉无瑑拱手道:“多谢李府主仗义相助。”玉无瑑虽然答应居安村的村民前去救人,但凭他自己,就算有傀儡术帮忙,救人的希望也不大。如果是承剑府主亲自出手,此事自然更有把握。


    李璧月摇头:“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谢字。”


    李璧月将王慧瑛送回王家之后,并没有直奔驿馆,而是绕路去了太原刺史府一趟。关于金矿被封的事,玉无瑑说只有下矿才知道。其实不然,本朝地方档案制度齐备。封闭金矿既有明文圣旨,太原府多半会有当年的资料留存,可供查证。


    天色已黑,华灯初上。太原刺史马兴远本已回了后宅休息,听到承剑府主正在前厅喝茶的消息,连忙火急火燎地从夫人的床上爬起来,到李璧月跟前拜见,小意问道:“李府主这个时间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璧月问道:“不知马大人可知道太原城外小孤山附近曾经有一座金矿?”


    马兴远调任到太原时,金矿早已封闭,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当下唤来胥吏们问询,其中有个在刺史府掌管文书多年的老吏想了半天,答道:“二十多年前确实有一座金矿,但是已被敕令封闭,眼下已经荒废了。”


    李璧月问道:“不知可有当年留存下来的圣旨或者其他资料?”


    老吏道:“这二十年换过几任刺史,从没有人关注金矿之事。这些资料应该还在,保存在档案库,下官去替李府主取来。”


    李璧月:“不必,你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去太原府的档案库看看。”


    第66章 兰阁


    太原府的档案库名为兰阁,里面浩如烟海,上百个书架全部挤得满满当当。


    这里保存着从本朝立国以来,太原府地方的所有资料、文书、档案等等,按年份一一分门别类。老吏举着灯火,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中寻找二十年前的那封圣旨。


    李璧月翻检太原府地方与朝廷中枢的往来文书,寻找提及小孤山金矿的线索。但是书架上文书卷帙浩繁,她翻了上百卷也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


    忽然,她看到在架子的最上层,一卷烟黄色的卷轴垂下一角,上面似乎画着一幅地图。她将之取下来展开一看,标注着“小孤山矿道地图”。地图上各类通道纵横交错,上下几层间互相勾连。李璧月既决定和玉无瑑一起下矿救人,想着这地图多半有用,就顺手塞入袖中。


    这时,她听到旁边老吏呼道:“李府主,找着了。就是这个,这便是当年圣人下令将矿山关闭的圣旨。”


    李璧月将圣旨接过来,上面写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令太原府小孤山金矿即日封闭,一应人员遣散,封山永不开采。钦此。”


    李璧月原本指望能找到当年无故封闭金矿的原因,没想到这道圣旨的内容如此简单粗暴,一概前因后果全无,且敕令封山永不再采,她愈发觉得其中有猫腻。


    那老吏举着灯火端详,忽然道:“这圣旨的背后还有一行字。”


    李璧月将圣旨翻过去,果然见到背面右侧写着一行小字:“毓卿如有不解之处,可与紫清真人所遗书信参看,自然明了。”


    李璧月问道:“毓卿是谁?”


    老吏道:“乃是二十年前的太原刺史李毓。他本是宗室,二十年前很得天子信任,长期担任太原刺史,直到病死于任上。”


    李璧月明白了,封山的圣命是当时的大唐天子所下,执行封山之事的便是当时的太原刺史李毓。皇帝多半也知道自己这封圣旨没有首尾,便另外让紫清真人写了一封书信,给李毓解释此事。不知此事又是怎么和紫清真人扯上了关系?


    她又问道:“那紫清真人所留下的书信何在?”


    老吏举起手里的两页白纸,道:“下官找到圣旨时,里面裹挟着这两张纸,只是这两张纸上面一点墨迹也无。不知是不是年代久远,上面的墨迹消失了。”


    李璧月沉思,此事或涉及机密,应该是使用了特殊方法书写,以免信息被其他人知道。她那两张白纸接过,同样揣入袖中:“这两张纸我便先带走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将上面的字迹复原,下次再还回来。”


    李璧月本是上官,这些二十年前的旧文书平素根本无人照管,老吏也浑不在意,恭敬道:“李府主自便就好。”


    李璧月步出兰阁时,长街寂寂,繁星满天。回到驿馆之时,已过了二更,灯火半歇。李璧月听着腹内传来的叫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回来得太晚了,连宵夜的时辰也误了。


    此刻,驿馆的厨子多半已经安睡。虽说高如松和夏思槐会给她留饭,现在也该冷掉了。


    她正准备回房,忽见驿馆灯火阑珊之处,立着一人。那人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神情放松下来,快步向她走过来:“璧月。”


    这么晚了,楚不则还在等她,李璧月迎了上去:“楚师兄,你怎么在这里等?”


    楚不则道:“璧月你一早出门,连个侍从也不带,二更天还未回,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师兄多虑了,你又不是不知,承剑府办起案子,通宵达旦也是有的。”李璧月脸上浮现轻快的笑容:“怎么说,如今我也是承剑府主,等闲没有人敢对我动手;而且就算遇到顶尖的高手,我自保也是有余的。”


    楚不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这几年我在承剑府的时间少,一转眼师妹都长大了。”他伸出手,比划着李璧月的身量,吁叹道:“我总以为师妹还是十多岁刚进承剑府的样子,没想到十年的光阴,就这样眨眼而过——”


    李璧月进承剑府时,刚满十一岁。彼时,楚不则已十七岁,是承剑府的大师兄。温知意生性散淡,李璧月又桀骜不逊,师徒两人相处得并不怎么愉快。温知意便干脆将徒弟扔给楚不则,让楚不则先教她基础入门的部分。


    说起来,楚不则于她,亦师亦兄。只不过,李璧月于剑道上的天赋罕见,十五岁后,楚不则已不是她的对手。后来楚不则常常在外,师兄妹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李璧月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姿,笑道:“师兄这么多年,倒是一点也没变。”


    两人一起走入屋内,楚不则点亮灯火,道:“先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用热水温着,眼下还热着呢。”


    他掀开桌上的盖子,露出里面的晚饭。虽说都是简单的菜式,不想摸上去还有热气,这份难得的温情让李璧月心下感动:“多谢师兄。”


    她一边吃饭,一边又议起公事,问道:“师兄这两天在城中调查傀儡宗的事,是否有结果?”


    “我已经将城中那些出演傀儡戏的茶馆都暗中探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倒是另有一事……”楚不则说起白日得知的消息:“太原府的马刺史已决定明日开始向受灾的百姓发放赈灾粮,我承剑府担负监察之责,眼下恐怕得先将傀儡宗的事放一放,王琼英的案子也放一放,先专注放粮一事。”


    李璧月身负钦差大臣的身份,此事她本该亲自到场。但她想起今日玉无瑑提及的三十多人失陷矿洞之事,权衡之下道:“我明日另有要紧之事,需要亲自去办。放粮之事先由师兄代为监察。太原刺史马兴远是从前武宁侯府的旧属,他已承诺会配合我们行事,这头应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楚不则面露疑惑:“什么事情能比放粮之事更加重要?”


    李璧月抿唇微笑:“此事干系众大,暂时需得保密。我承剑府既称‘承天授命,剑法浩然’,总有见到了就不得不为的事,师兄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楚不则点头道:“好。”


    晚饭之后,李璧月回到房间。她关紧房门,点燃灯火,将从兰阁里带出的那两张纸靠近火源,上面果然慢慢浮现字迹。


    “臣紫清启奏:七月十二,臣与谢嵩岳至太原二龙山,见有明火从地下出,致山中林木生火,十日不绝。此火灭而复生,绵绵不尽,谢嵩岳不得已削西峰之顶将此火封于地下。我二人仔细勘探,起因原是二龙山余脉小孤山金矿,矿脉深入致使地脉生变,地火滋生。如今矿脉已深及地下数十丈,如继续深挖,地火爆燃,恐有地震之虞。届时山崩地裂,天柱颓倾,河水断流,灾荒可致也。二龙山乃我朝龙脉所系,如若地脉生变,龙气散逸,后果堪虑。金银虽重,但相较一朝国运,有如鸿毛之轻。臣请奏封闭金矿,封山永不再采,以祈陛下千秋万代,国运昌隆。”


    李璧月暗自心惊。这件事不仅与玄真观紫清真人扯上关系,承剑府谢嵩岳也插了一杠子。紫清真人早就发现若是小孤山的金矿继续开采,可能引发地震,致使河水断流,造成灾难,还会有损大唐龙脉。


    龙脉影响一朝国运,是何等慎重之事。所以当时的大唐天子见到这封奏疏几乎是想也不想,立下一道圣旨敕令太原府关闭金矿。但龙脉之事不宜大肆宣扬,所以当时的太原刺史封闭金矿给出的理由是,金矿已经开采殆尽。失去生计的矿工们大多离开小孤山,另寻生计,可还是有小部分留下了,聚居在居安村。


    二十年后,有人却找到了的当年的矿工和后人们,说当年金矿并未开采殆尽,鼓动矿工继续深挖,其后二龙山果然发生地震。


    这是意外?是巧合?还是有心人有意为之?


    说不定此事与傀儡宗有关,而傀儡宗的背后可能还有十年前失踪的武宗太子李屿。不管怎么看,这件事都弥漫着一股阴谋的味道。就算不是为了救人,她也应该前往玉无瑑所说的矿洞调查一次。


    皇权倾轧,谁是谁非,难以论定。纵然十年前武宗死后,谢嵩岳曾属意由太子李屿继承皇位。可十年之后,李屿与傀儡宗勾结,以傀儡术害人,罪行累累;若是蓄意触动地火,引动地震,更是天理也难容了。


    第二天一早,李璧月便一人一马到了知一观。


    玉无瑑正在门口等她,招呼道:“李府主,若是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矿洞口与居安村的人会合。”


    李璧月“嗯”了一声。一旁的玉无瑑唤了一声:“小白。”他话音未落,一团毛绒绒从一旁的松树俯冲而下,飞到玉无瑑的怀里。


    小小的脑袋,亮晶晶的眼睛,毛绒绒的大尾巴高高翘着,竟是一只松鼠。李璧月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松鼠,颇为新奇,问道:“这是你养的?”


    玉无瑑点头道:“这是我出药王谷的时候,在山中捡到的,养了快三个月。它很机灵,擅长钻洞,我想矿洞里或许能帮上一些小忙,便将它带上。”


    小松鼠一身白色皮毛,看起来煞是可爱。坐在玉无瑑手中,很是乖巧,特别是那大尾巴就像蒲扇一摇一摇,李璧月不由生出摸一把的心思。


    她才意动,玉无瑑捏了捏松鼠那对小巧玲珑的耳朵,递了过来,含笑道:“小白,给李府主打个招呼吧——”


    但小松鼠显然不怎么给承剑府主面子,一头钻进玉无瑑道袍的袖子中,任凭主人怎么呼唤也不出来。


    玉无瑑抓了几颗瓜子放在李璧月手上,无奈道:“小白最喜欢吃瓜子,一会儿它就自己出来了。”


    果然,没一会,那只小松鼠就从袖子里爬了出来,凌空一个跳跃,稳稳落在李璧月的手上,李璧月还未摸上那条大尾巴,小松鼠便飞快地抓起她手上的瓜子塞入颊囊中,又快速起跳,原路返回,钻回大袖之中,让李璧月看了一个目瞪口呆。


    玉无瑑还欲尝试,李璧月搓了搓手:“算了,先走吧。”


    眼下当然是救人要紧,至于某只没有眼色的小可爱,承剑府主自认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降服。


    第67章 巨石


    李璧月与玉无瑑赶到山中那座已经废弃的金矿时,居安村派出的救援分队已经到洞口了。


    他们一行八个人,领头的是阿黑,他之前曾经同龙鹄真人一起下洞,中途因生病而退出,比较熟悉矿道。阿黑今年二十四岁,正当盛年。其余七人中,两人年逾五十,一个姓何,一个姓周。剩下的五人还不到十五岁,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半大孩子。


    李璧月心中暗叹,看来上次龙鹄道人带走了村中所有的青壮劳力,如今只能拼凑出这样一只老少咸齐的队伍去救人。


    阿黑之前见过玉无瑑,招呼道:“玉观主,你终于来了。多谢你愿意帮我们下去救人,不然我们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次下矿,以你为首,我们都愿意听你安排……”


    玉无瑑连连摆手,指着李璧月道:“我当不了你们的首领。这位李姑娘是我的朋友,是我特地请来帮忙的,她的能力远胜于我,这次的行动大家听她的便是。”李璧月承剑府主的身份过于惊世骇俗,玉无瑑不想吓到这些村民,因此隐略不提。


    李璧月向众人环视一遍,朗声道:“关于矿难和地震之事,我已大略听玉观主说过。但是矿下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们找回亲人,不过这一路上需要听我的指挥与命令。”


    她久居上位,随便一站,自有渊渟岳峙的风度。众人哪敢冒犯,连连应诺。


    阿黑曾经跟着龙鹄道人出入多次,对原来的矿道十分熟悉,点着火把在前面带路。


    李璧月与玉无瑑则落在后面,那只松鼠小白,在地下这阴暗的环境里也并不怕生,不时从玉无瑑的袖子里钻进钻出。只可惜,李璧月每次想摸它的大尾巴,它就滑不溜秋地钻了回去。


    走了一段路,李璧月想起一事,问玉无瑑道:“你昨日不是说,计划使用傀儡探路吗?为何今日却亲身下来?”


    玉无瑑道:“原先确实是如此。可如今因为我的缘故,将你卷到这件事情中,我又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下来。至于傀儡术,李府主不是不喜欢吗?”


    微弱的火光隐没于前方,低黯的甬道内,静闻彼此的呼吸,李璧月不由得脱口而出:“我不喜欢的事,你就不做了吗?”


    玉无瑑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回答是何等的暧昧。无意之间,他便因为李璧月昨日反对的态度,不自觉地改变了自己原先的计划。这个认识让他从耳梢到面颊都滚烫起来。


    她不过是认错人了,可他竟因她睡梦中的一吻,就暗自沉溺,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


    好在地下昏暗,她看不到他的面容,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也不是,我于傀儡一道原本只是好奇,闲着无聊而已。李府主说得对,这不是正途,你不喜欢,我就不用了。”


    李璧月静了一会,又道:“也不是不喜欢。”


    玉无瑑:“嗯?”


    李璧月:“我昨日回去想了想,你说得也没错。只有对傀儡术足够了解,才能知道傀儡术的弱点。而且,当年李玉京创造御魂之道,作为道门八术之一,也是正经的修炼法门。不想到了邪道妄机手上,变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傀儡术。可见制作傀儡本是并不是坏事,危害他人才该禁绝。人有善恶之别,但道术并没有高下之分。你说不会用此术害人,我应该相信你。”


    玉无瑑淡淡“嗯”了一声。


    李璧月见他反应冷淡,暗暗吁叹了一声。他方才那句话,差点让她以为他心里也是喜欢她的,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


    矿道蜿蜒着向前,甬道过后,后面的道路便变得宽窄不一,有的地方甚至只能弯着腰前行,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阿黑终于停了下来。


    火光灼如红莲,照着前方一处深邃的岩洞。阿黑执着火把,道:“这里有一处下降的天然岩洞,需要将绳子绑在身上,慢慢下去。”


    李璧月朝下看去,只见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下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岩洞口有一枚铁桩深深敲入地底,下降用的绳子就绑在铁桩之上。


    阿黑将火把交给他人,将绳子绑在身上,沿着石壁缓缓下降。他下去了之后,解下绳子,向上吆喝一声,上面的人再将绳子拉了回来,一个一个下去。


    下到底之后,前方的通道愈窄,脚下时不时有水洼,踩上去泥泞不堪。地下隐隐有水流的声音,空气也变得愈加浑浊。李璧月和玉无瑑两人,一个武功高强,一个精于道家吐纳之术,倒是还好,但队伍中那两个老人明显呼吸不畅,不断喘着粗气。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前方便再无法通行。阿□□:“李姑娘,玉观主,前方这条通道就是之前龙鹄道人带我们走的那条。地震之后,我曾一个人下来想要救人,发现这条通道已经被堵住了,才不得不求助玉观主。”


    火光之下,赫然可见一块巨石堵住了通道,李璧月用力推了一下,巨石纹丝不动。


    李璧月想起从太原府兰阁得到的地图,道:“如果这里走不了,就只能看看地图上是否还有其他的通道与前方相连。”


    阿黑见她竟随手拿出了矿洞的地图,暗暗心惊。这座金矿归朝廷所有,绝不会允许私人绘制地图。之前那龙鹄道人虽然也有矿洞的地图,那也是他多次下矿并估算距离之后,根据自己的经历亲手绘制,实属违禁,龙鹄道人也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看这张地图。


    李璧月将地图徐徐展开,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此图原本你看不得,只是今日为救人,事急从权。你看过之后,不可有一笔一画存于心中,可记住了吗?”


    这淡淡一眼,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让阿黑心中颤栗。他想,玉观主口中的这名女子,恐怕不是一般的女子。


    他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众人一路走来的通道,遗憾的是,地图上岔道虽多,却没有一条通道与前方相连。


    李璧月收起地图,重新望向眼前的巨石,轻声道:“如果没有其他道路,便只能看前方通道是否被全部堵死了,如果道路全部塌陷,只能说命数使然了,神仙也没有办法。”


    如果地震导致前方山体压积,将通道掩埋。除非召集大量人手,将矿道重新挖开,但这最少也需要三五个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别说救人了,黄花菜都凉了。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都露出绝望的神色来。他们都有亲人失陷在地下,这次明知危险还要下矿,便是希望能够找到自己的亲人,就算人死了,也要为其收尸敛骨。李璧月一言,无疑是为他们判了死刑。


    玉无瑑轻声道:“或许事情尚未到绝望之时。”他喊了一声:“小白。”


    白色的松鼠从他的袖子里窜出来,它在岩石上上蹿下跳,竟找了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不一会,巨石对面发出吱吱叽叽的叫声。玉无瑑吹了个口哨,小白又重新钻了回来。


    只是它似乎颇为委屈,钻到玉无瑑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叫着,一边用自己的大尾巴在玉无瑑的袖子上蹭。原来,它的大尾巴都被泥水打湿了,变成了土黄色。


    “我想,前方通道并没有完全堵死。”玉无瑑指着脚下的泥土,道:“你们看,这条地道有地下水渗出,因此路面有积水。小白的尾巴会被泥水打湿,说明在巨石的对面也是一样的积水地面。”


    他看向李璧月,商量道:“如果通道塌陷,确实神仙也没办法。可是如果只是这一块石头,凭你的能耐,未必没有办法。”


    李璧月点头,二十五年前谢嵩岳曾削西峰山顶阻绝地火,她的武功并不亚于谢嵩岳全盛时期。如果矿道并没有完全坍塌,只是眼前巨石挡路,未必没有办法。


    她重新用手抚上巨石,不知是不是刚才小白通过使下面的岩层有所松动,巨石这次轻轻颤动了一下。虽然幅度极小,李璧月还是感知到了。她伸出手,见手掌上面有微小的金色砂砾。


    李璧月看了看四周石壁,都结构稳固,几乎看不出地震后的痕迹。想必这一片岩体坚固,受地震影响不大,只是石头上或许曾附生金矿,因开采产生松动。遇到地震,恰好落入地道之中。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难办。


    李璧月回头,望向众人,道:“你们后退十丈的距离。”


    众人退开之后,她在石头上又敲击了几下,感知巨石的纹理。随后,她握上棠溪剑的剑柄,找到了巨石中间的一条细缝。


    李璧月将棠溪剑刃从细缝中间伸进去,一股至精至纯的浩然剑意凝聚于剑尖之上,又瞬间爆裂。刹那之间,那块巨石从中间訇然碎裂,化作拳头大小的石块坍塌在地面之上,露出后面的道路。


    矿民们忍不住发出几道惊呼,这么大的巨石眼睁睁在众人眼前碎成渣。原先众人对李璧月虽有几分畏惧,到底心有怀疑,此刻个个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与信服。


    李璧月一派淡然,收剑回鞘,招呼道:“妥了,走吧——”


    第68章 烈火


    众人继续往下探行。眼见救人有望,阿黑显然兴奋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主动说起之前跟随龙鹄道人下矿的事。


    原来,龙鹄道人一开始要下矿寻金,这些矿民们并不怎么热衷,根本不相信里面还能挖到金子。


    这是金矿啊!里面都是闪闪的黄金啊!


    就算是长安城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嫌金子多的,如果里面还能刨出金子来。朝廷会在二十年前关闭这座矿山吗?


    大家沿着龙鹄道人所说的方向挖了五天之后,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认为龙鹄道人是在骗人,闹着要罢工。最后,龙鹄道人要求大家再挖一天,如果还是没有找到黄金,他愿意给大家每人十两银子作为补偿。


    看在十两银子的份上,矿民们又挖了一天。这一天收工之前,竟然在山壁上找到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元宝。


    阿黑指着山壁上的一个小小凹陷,道:“玉观主,李女侠,你们看,那块金元宝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李璧月看了看山壁上的凹槽,看到凹槽里竟有着浅浅的印痕,仔细辨认,上面是“元昌九年敕造”六个小字。


    李璧月心中一动,元昌正是前任天子武宗皇帝的年号,她问道:“之后呢,你们继续向前挖,还有挖到过金矿吗?”


    阿□□:“有啊,几乎每个月都能挖到一些金元宝,不然我们早就不干了。”


    李璧月:“你们挖到的都是金元宝?”


    阿□□:“不错。”


    李璧月叹了一声:“你们被那个龙鹄道人给骗了。金矿产出的只是矿石,矿石经过冶炼之后才能成为纯金,再用纯金铸造成元宝。金元宝是敕造之物,绝不会生长在山壁之上。想必是那龙鹄道人为了骗你们继续向下挖,所以趁你们不注意将这金元宝镶嵌在这里,你们一直能挖到金元宝,也是因为他想要你们一直挖下继续去。”


    阿黑咋舌道:“李女侠是说,我们挖到的那些金元宝都是龙鹄道人事先准备的。这就奇怪了,他带着大家在这矿洞里挖了大半年,一块金矿石也没找到,反而倒贴许多金元宝,这是图啥?”


    李璧月神情峭冷。龙鹄真人图什么?大概率是为了引发地震,破坏大唐龙脉,只是这种事情无法对这些普通的矿民言明。


    她只道:“此人不安好心。那些挖出来的金元宝在哪?”


    阿□□:“都被村长拿走了,村长说先攒到一起,日后再平均分配。地震之后,村长带着这些黄金逃走了。村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李璧月冷哼了一声。这些村长里正,平日里鱼肉乡里,坑害百姓。一旦出了事情,跑得比谁都快。


    又走了一段距离,众人到了一处极大的矿洞。


    这个矿洞显然有过发掘的痕迹,山石仿佛刀劈斧钺一般,形成九座高低不等的石柱。阿黑并不停留,她转过蜿蜒的石林,便看到了另一道矿道。


    玉无瑑却突然道:“等一下。”


    众人脚步一停。玉无瑑指着其中一座石柱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李璧月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只模糊看出石柱上方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好像是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鬼画符。


    玉无瑑向阿□□:“火把借我一下。”


    阿黑将火把奉上,玉无瑑在这些石柱上一一照过,只见每一座石林上面都有一个朱砂写就的符箓。


    在这山洞深处出现道家符文,李璧月知道此事颇不寻常,问道:“这是什么?”


    玉无瑑道:“据我所知,这里应该是道门中的一种封印术,名叫九玄封土。道门许多先辈喜欢云游天下,探索各方秘境。当他们遇到十分凶险的地方之时,便会以九玄封土术封住入口,一来是防止普通人误入丧命;二来也是提醒后来到的玄门同道,不要再进。”


    “一般使用九玄封土术,会在最中间压胜的石柱上留下记号。”玉无瑑找到最中心的那颗根石柱,果然见到最下方雕刻着一行小字:“再进一步,烈火焚身。九泉幽冥,有死无生。”


    小字的右边另刻着:“丁巳年玄真观紫清真人立。”


    丁巳,按干支推算,正是二十年前。


    玉无瑑微微皱眉:“看来这里的九玄封土术是玄真观前一任观主紫清真人在二十年前所立,原本我们应该到不了这里,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的阵法被人为破坏了,这才现出入口。”


    阿黑的脸上现出极为惊诧的神情来:“什么二十年前?我们走过的这条路是我们三个月前挖出来的路啊!”


    李璧月神色微惊:“你是说眼下的这条通道是你们挖出来的?”


    阿黑点头如小鸡啄米,道:“对啊,这个矿道原本的通道只到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块拦路的巨石后面一点,后面的路都是我们挖出来的。对了,我们还在这里挖出两个金元宝呢。”


    李璧月心中一动,再次拿出她在兰阁取得的那张矿洞地图。


    出乎意料的,地图上在这个地方有特别标注。此地名为涵金窟,标注为丁丑年春发掘。而且这个涵金窟是这张地图所标识的离矿洞入口最深最远的地方,涵金窟后面的通道,地图上再无标注。


    李璧月道:“我猜测这个地方曾有过矿道,矿道发掘的时间应该是丁丑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春天,甚至,当时在这里发现了金矿,所以地图上才会将之命名为涵金洞。但不久之后,紫清真人到过这里,认为继续发掘会有风险,所以用九玄封土术封印了这里。之后朝廷命人以土石将这里重新填满。”


    “龙鹄真人破解了紫清真人的封印,而你们居安村的人在他的引诱之下重新将这里挖开。”她望着延伸向更深更远之处的通道,语气幽寒:“后面是紫清真人所认为的禁域,阿黑,你确定你们村里的矿工都跟着龙鹄道人进去了吗?”


    阿黑此时哪能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道:“当时挖到这里,我的手被一块掉下来的石头砸伤,不能再干活,就回家休养了十几天,我知道按照龙鹄道人的计划,大家是从这里往后挖的。而且这里没有其他的路,他们应该就是在这里面……”


    玉无瑑这时已站了起来,道:“按照我道门惯例,见到有九玄封土术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得再进一步……”他看向李璧月,神色犹豫:“李……”


    他想起此时叫她李府主不太合适,又改口道:“璧月,以我之见,此处不再宜向前。你先带他们出去,我留在这里,将这里的九玄封土术重新修补完成,以警后来之人。”


    居安村的矿民中的那两个老人,听说到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一下子扑通跪到两人面前:“李姑娘,玉观主。不行啊。”


    “什么九玄封土的我们也不懂,可我的儿子就在矿洞里面啊,如果将这里封死,他们就再无活路了啊……”


    他们又将队伍中的几个半大孩子拉过来,道:“大牛,二旺,阿生……你们快跪下,求求李姑娘救救你们阿爹……要是你们阿爹死了,你们以后可再也没爹了……快给李姑娘,不,给李菩萨磕头……”


    他们察言观色,知道玉无瑑虽然提出意见,但最后做出决定的多半还是眼前这位清冷威严的女子。


    几个孩子连忙一同跪下,向着李璧月连连磕头:“求菩萨救救我爹……”


    李璧月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心中知道,如果此事真的是龙鹄真人有心而为,那么跟着他下矿的三十多名矿工只是被他所利用完就丢弃的棋子。这里既然有紫清真人留下的“有死无生”的警告,距离地震已有二十来天,那些人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看着这些老人孩子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跪在她面前,她终究是心中侧侧,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她望向玉无瑑,道:“玉观主,你看如何?”


    玉无瑑知她心中不忍,道:“来此之前,我已说过此行听李……听你的吩咐,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遵从。”


    李璧月伸手将矿民们扶了起来,道:“大家都起来吧。既然救人为要,我们便继续向前,再走一段。如果没有危险最好,但是如果遇到危险,便立刻撤出来,你们可愿意遵从?”


    矿民们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一行人继续前进,这次仍然是阿黑举着火把在前领路,只是这次李璧月与玉无瑑走在队伍的中间,方便首尾策应。老人和孩子则走在最后面。


    深入隧道之后,空气愈加刺鼻难闻,就算是李璧月也咳嗽不断、喷嚏连连。


    玉无瑑将自己的道袍袖子撕下来两块,递给李璧月一块,示意她捂住口鼻,这样呼吸起来舒服一些。只是这样,那只松鼠睡觉用的大袖子没了,它干脆跳到玉无瑑肩膀上,“吱吱”冲着李璧月叫了两声,似乎很是不满。


    李璧月哑然失笑,她扬了扬自己的外袍,道:“要不,你试试住这儿?”


    松鼠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从她的头顶飞过,落在地上,又吱了两声,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跳走了。


    “这是看不上我,还是择床?”李璧月看着小松鼠,又看了看玉无瑑:“不至于吧,还抛弃你这个主人跑掉了。”


    玉无瑑倒是浑不在意:“这里空气浑浊,估计小白也不适应。它跑了也没事,回程的时候再找便是。”


    后面的人见李璧月玉无瑑两人捂住口鼻之后,咳嗽好了许多,也纷纷有样学样。但是他们舍不得用来蔽体的衣服,只好将衣服整件脱下,掩住口鼻。但是他们本来体弱,这样更加气闷,但是为了自己的亲人,不得不强忍着憋闷继续向前。


    又走了一小段路,众人忽然听到前面的石壁间传来三次敲击声,三次敲击声两重一轻。


    “李女侠,玉观主,有希望了,这两重一轻的敲击石壁的声音,是我们矿上向同伴呼救的信号。”阿黑兴奋地道:“他们还活着——”


    说着,阿黑停下脚步,捡起一块石头,在右边的石壁上敲了三下,同样是两重一轻。又过了一会,石壁上再次传来同样频率的敲击声,而且这次更加频繁。


    阿□□:“你们听,他们回应我们了。看来他们就被困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人群发生一阵欢呼。自地震之后,虽然矿民们无时无刻想着营救自己的亲人,但毕竟已过了二十天,心里明白希望渺茫。听玉无瑑说明紫清真人设下了九玄封土术之后,更是觉得这些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确定矿下还有人存活,又怎能不激动万分。


    阿黑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只是他才走几步,手中火把忽地一亮。


    火光在刹那间无风自涨,犹如火龙飞天,烈焰迅速裹挟住阿黑的身躯,将他整个人包起来。阿黑抛下火把,整个人在地上打滚,发出凄厉的呼喊。


    一瞬之间,乐极生悲。


    矿民都惊呆了,就要扑上去灭火,却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都别动——”


    紧接着,只见李璧月飞快脱下外袍,在地上的泥水里浸湿,用剑一挑,外袍已张开,裹住阿黑全身。长剑裹挟住阿黑的身体,在地上来回翻滚几次,火焰终于扑灭。只是阿黑的身体到底是被火焰所灼伤,发出痛苦的呼声。


    而落在地上的火把仍在熊熊燃烧。虽然那火把不过一尺来长,可燃起的火焰,几乎弥散了前方的整条甬道,很快,矿道便被烟尘所淹没,众人几乎无法呼吸。


    李璧月长剑凌空一挑,那仍在燃烧的火把落入前方的一个泥水坑内,火焰扑腾了几下,终于灭了,众人才得以喘一口气。


    四下一片漆黑,玉无瑑喃声道:“紫清真人在石头上所刻,‘再进一步,烈火焚身。九泉幽冥,有死无生’,看来进入此地,就会烈火焚身。可是,前方还有活人,眼下该怎么办?”


    第69章 复返


    李璧月扶起阿黑:“阿黑受伤不轻,我们先回涵金窟再做商议。”


    众人又一起回到那座有着九根石柱的涵金窟,此时阿黑已经因为疼痛彻底昏迷了过去。李璧月问了一圈,没人想到在地下会遇到火焚之事,也没人携带烫伤的药膏,她只好让矿民将衣服用冷水浸湿,一遍一遍为阿黑冷敷伤口,饶是如此,阿黑的伤口仍然很快溃烂,发起高烧来。


    李璧月随身只带了些外用的伤药,玉无瑑有些安神宁志的符咒,也只好给他先用上,聊胜于无。若要保全性命,需得尽快出去求医。


    此时,是进是退成为摆在所有人眼前的难题。


    若是后退,他们分明听到了石壁后方传来的敲击声,后面存活的很有可能是他们的亲人。


    若是继续向前,那“烈火焚身,有死无生”的诅咒横亘在每一个人心里,前方很有可能是烈火地狱。


    李璧月若有所思,缄口不言。居安村的老老幼幼聚集在石柱的后面,低声商议着什么。


    过了一会,矿民们从石柱后面出来,人人脸上都沾有泪痕。


    一位姓何的老矿工走到李璧月面前,强忍着悲痛道:“李姑娘,如今阿黑受伤昏迷,我便是我们居安村的领头的。我们想过了,这次的事情,本就是我们居安村的人起了贪恋,又听信了龙鹄道人的鬼话,才落得如今的境地。这件事情和李姑娘、玉观主你们没有关系,我们也没有脸皮要求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人。”


    “而且阿黑如今被烧伤,情况很是危险。我们商议过了,就此作罢,我们先回去吧。”


    年老的矿工老泪纵横,虽然明知甬道的尽头,是自己的儿子。明知此刻回头,便是与亲人阴阳两隔,然而形势如此,不得不放弃。


    年轻的承剑府女府主双手抱着剑,靠在石柱之上,阴影雕琢出她宁谧秀美的轮廓。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老矿工身上,而是一直望向那“有死无生”的甬道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回头望向玉无瑑,“玉观主,你先送他们回去,我再进去探探。”


    玉无瑑震惊道:“什么?你还要进去?”


    李璧月:“见死不救不是我的作风。”看着玉无瑑担心的模样,她又补充道:“你放心,情况不对我会撤出来。”


    玉无瑑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她做出的决定轻易不会更改,也清楚他们这些人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她的累赘。


    他指挥着两名矿民扶起受伤的阿黑,重新燃起一支火把,带着众人沿来路回转。


    李璧月目送他们离开。她吃了些干粮,又休息了一会,继续向前。


    这次,她没有再点火,而是将上次在青羊宫得到的月相剑取出,将那柄满月剑随手一抛,那枚光华湛然的明月就这样悬浮于她身前三尺之处,照亮前方的道路,就好像一轮明月常伴身侧。


    这是道门御剑之术,是上次玉无瑑将功法抄录解注之后,李璧月据此修成。


    只是李璧月没有想到,她练成之后,还没有先用在与敌人对战上面,就先用来照明了。


    她回到阿黑被火灼伤的位置,果然没有再引燃烈火。


    她在石壁上两重一轻地敲了一下,静静等待。过了一会,石壁深处再次响起回音。


    李璧月继续向前,每走一段路就在石壁上敲三下,确定被困者的位置。不知走了多久,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李府主,你脚程真快,我差点都追不上了……”


    李璧月回头,看到隧道的阴影之中,重新浮现出青年道士修长秀颀的模样,玉无瑑竟又回来了。


    李璧月一怔,“我不是让你将那些矿民送回去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玉无瑑答道:“我已经将他们送到了那座天然岩洞,应该不至于再遇到什么危险。所以,我就又回来找你了。”面对李璧月不赞同的目光,玉无瑑轻声道:“李府主,我也是有原则的。这件事情本是因我而起,如果我自己走掉让你一个人涉险,我实在无法做到——”


    他当然见识过李璧月的能力,心知如果遇到连她也无法解决的难题,多他一个也多半没用。


    可是他往回走的每一步,都会不自觉地想:如果李璧月遇到了危险怎么办?她会不会受伤?


    是了,承剑府主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每次遇到强敌,都免不了受伤——龙鹄道人破坏了紫清真人留下的九玄封土大阵,必定有所图谋。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对李璧月不利?


    最终玉无瑑给自己的回头找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她的剑骨破碎,始终未曾彻底修复,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有谢嵩岳留下的浩然剑气,最少可以替她温养剑骨,也可以补充她消耗的真气。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人都来了,再让他回去必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在重新见到他的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缓缓破壳而出,那是交织着惊喜、喜悦、欢欣等种种表意开心的情绪。


    尽管这地下处处充满了危险和变数,两人携行,总是比一个人更安心,也更热闹。


    玉无瑑见李璧月时不时敲击山壁,与被困的人联络,但并不急着向前,相反,她每走一段路,就会取下遮住口鼻的面罩,深深吸气。


    越往隧道深处,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气味越强,就算玉无瑑身怀道家吐纳之术,也恨不得不呼吸才好,李璧月却时不时就要自己找虐——每次吸气之后,她都会连连呛咳到眼泪都流出来。


    玉无瑑皱眉:“李府主,你为什么……”


    李璧月又咳了一声:“我在试探空气中沼气的浓度。”


    玉无瑑不解道:“沼气?”


    李璧月道:“就是我们从进入隧道伊始就闻到的这股难闻的气味,如果我所料没错,就是这种气体造成阿黑被烧伤。紫清真人也正是因为这座隧道之下存有大量的沼气,遇到明火就会点燃,所以才以九玄封土术封住入口,并且留下‘再进一步,烈火焚身。九泉幽冥,有死无生’的石刻。”


    她顿了顿:“甚至,太原二十天前发生的地震,也可能与这种气体有关。”


    玉无瑑更吃惊了:“你说什么?这和地震有什么关系?”


    “太原的地震,很有可能并非偶然,而是人为所致。这座隧道存在的沼气体量非常巨大,如果有人故意以明火点燃沼气,必会发生巨大的爆炸,这样的爆炸足够引发一起不小的地震。”


    看着玉无瑑瞠目结舌的表情,李璧月想了想此人与紫清真人和玄真观的特殊关系,便将她昨晚在太原府兰阁发现紫清真人书信之事讲述了一遍,又道:“紫清真人想必是发现了这个巨大的沼气坑,知道这座金矿挖掘下去必会产生巨大的危险,连夜上书皇帝陛下封了这座金矿。可惜,龙鹄道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用黄金引诱居安村的矿民们帮他重新掘开了这座金矿,沼气重新逸散。”


    “就在他们挖开通道之后不久,太原地震就发生,很难说这两者毫无关系。”


    玉无瑑仍有几分不解:“可是这样做,对龙鹄真人有什么好处?”


    李璧月声音幽冷:“龙鹄真人是傀儡宗的人,而傀儡宗背后与武宗太子李屿有关,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破坏大唐龙脉,冀望破坏国运……”或许李屿还想着以此为契机,重新登上帝位。


    玉无瑑终于神色一变:“你是说二龙山中的大唐龙脉——”


    李璧月看着他:“你果然也知道龙脉的事……”


    玉无瑑轻咳了一声,道:“我师父清尘散人在世的时候确实对我说过此事。他说二龙山龙脉,关乎大唐国运,如果龙脉被断,会有亡国之祸。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有空的时候看顾一下。当然,如果看顾不了,也就算了……”


    一朝国运,在玄真观这师徒两人嘴里竟是能管就管,不能管就算了。


    李璧月一阵无语。如今佛门锐意进取,道门反而成了真佛系。不过想想如今已经名存实亡的玄真观,又觉得情有可原。


    玉无瑑见她神色晦暗,又道:“不过,太原地震之后,我也去二龙山看过一次。龙脉虽然有损,致使龙气逸散了一部分,好在问题也不算大,我也在寻找修补的方法。”


    这次轮到李璧月震惊了:“龙脉还可以修补,怎么修?”


    “当然是找寻找含有龙气的材料修补地脉。”玉无瑑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师父死得太突然,很多事情我还没有搞清楚,只能慢慢找了,反正师父也说看顾不了就算了……”


    二人转过弯道,玉无瑑看向前方,忽然停住话头,倒吸了一口气:“这……”


    李璧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已无路。唯有一旁的石壁陡然峭立,石壁之下又是一个见不到底的巨大地穴。


    第70章 救人


    这里已然是山洞深处,没想到尽头处是更深的地穴。地穴幽暗长晦,不见一丝天光,就好像张着的兽口,要将一切吞噬。


    地穴之旁的山体已然整体坍塌,成为一片废墟。


    “咚咚……咚……”那敲击石壁的声音,就是从一旁的废墟之中传来。


    李璧月趴在石壁上,轻轻敲击,问道:“有人吗?”


    废墟中间传来极为微弱的呼救声:“救……救命……”


    李璧月心中一喜,便要抽出棠溪剑,可剑未出鞘忽又犹豫。她虽能用剑气破开巨石,但这样做极不稳妥。且不说里面的人会不会被浩然剑气所伤,就算是石块飞溅都可能将人砸死砸伤。


    一旁玉无瑑在地上捡起一物,道:“李府主,用这个。”


    李璧月一看,原来是矿工采矿用的开山锤。锤子一端如方柱形,另一端扁平,形如羊角,中有狭缝,应是矿民们遗留下的。玉无瑑又捡起另一柄锤子,围着废墟转了一圈:“李府主,你看,这里的石块有一条缝隙,我们就尝试从这里将山体挖开,将人救出来。”


    他说着用右手抡起开山锤,向石缝上砸去。只是他力有不逮,石缝竟纹丝不动。玉无瑑不由尴尬,待要更用力再试,听到了李璧月的吩咐:“你退后一些。”


    玉无瑑让出近前的位置,李璧月抡起锤子较尖的一侧,深深钉入山石中间,向后运力,一块石头就这样被她卸了下来。


    噔。噔。噔。


    一下又一下,石块一块一块从山体上剥落。一炷香之后,石壁底下终于被凿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洞口,之前那道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以了,不必再凿了。”


    李璧月放下锤头。六名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矿工从她凿出的洞口依次爬出。这些人大约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可是眼下一个个都皮包骨头,神情木讷,眼神空洞,看起来如同干尸。


    玉无瑑连忙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水囊递了过去,六人虽饥饿急了,但也不敢囫囵进食,只能小口小口就着水咽食。


    李璧月等他们略微恢复了些许人气,才问道:“阿黑说你们进矿时,连龙鹄道人在内一共三十七人,其他人呢?”


    那些矿工们露出十分悲痛的神情来,目光却不约而同望向眼前那个十分深邃的地穴。


    “死啦,都死啦。龙鹄道人说可以带我们挖到黄金,让我们居安村的村民从此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们都被被他骗了……”说话的矿工名为阿健,他是六名矿工中最后出来的一个,也是之前说话求救的人。


    长久的饥饿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几乎语无伦次。


    “他不是个活人,只是个傀儡……”


    “头领将他扔下了地穴,没想到引发了地震……”


    “我们的人,一半在地震的时候掉下了地穴深处,剩下的被石头压死砸死了,还有的渴死饿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啦……”


    李璧月一晌沉默。居安村下矿三十六人,在这一场灾难中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六个人。她想起跪在她面前的老人,和那些悲伤抽泣的孩子,他们中的一部分已永远失去了亲人。


    玉无瑑见她不悦,轻声宽慰道:“二十天,还能活下来六个人,已经堪称奇迹了。居安村的村民,一定会感谢你救人的恩德。”


    李璧月回头,淡淡道:“地道里的沼气就是从这个地穴里逸散出来,既然没有其他人存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带他们回到涵金洞修整。关于龙鹄道人,我还有话要问他们。”


    一行八个人,沿着来路回转。


    获救的矿工中,能走的便自己走,不能自己走的就两两搀扶。剩下两个虚脱到快要昏迷的,李璧月与玉无瑑只好一人背起一个。


    金黄的满月在前方照亮着幽暗的隧道,指引着劫后重生之人前往生的方向。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涵金洞。


    虽然地下不辨天色,不知时辰几何,但这一日辛苦奔劳,即使是李璧月也十分疲惫,不知不觉中倚着石壁睡着了。


    醒来之时,她见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她四下张望,只见玉无瑑仅着单衣,靠坐在离她不远的一根石柱上,已然进入了梦乡。她走到他身边,将那件外袍裹在他身上。


    她又看向六名矿工。


    这些矿工在地下困了二十天,自以为必死,直到石壁上传来同样频率的敲击声,才知道他们并没有被放弃,有人来救他们了。


    是对生存的渴望让他们坚持到了现在,终于获救之后,心理上的放松让他们沉沉睡去。


    只有之前的说话的阿健似乎睡不着,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隧道出口的方向。


    李璧月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不休息?”


    阿健坐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想我阿娘。”


    见李璧月不说话,他继续道:“我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是我阿娘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们家只有七分田,根本不够我们母子两人过活。所以我娘每年夏天麦子成熟之后,还要再种一季的花生。她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劳作,背都驼成那样了,却不愿意花钱去看大夫,说要攒点钱给我娶媳妇。我想跟着龙鹄真人下矿,多少可以挣点卖苦力的钱,让我娘能过得轻松点,没想到差点将性命搭上。”


    “被压在山壁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娘一个人,她怎么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不能死,也正是这股信念支撑着我。”


    他又上下打量李璧月两眼,道:“对了,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您和那位道长是村长雇来救人的吗?”


    李璧月:“你们居安村的村长在地震之后,已经带着黄金逃走了。那位玉道长是村里找来探路救人的,我是他的朋友,也和太原府马兴远有些关系。”


    听到太原刺史马兴远的名字,阿健吓得一个激灵。不论如何,私自挖开朝廷敕令封禁的金矿都是祸连全族的死罪。


    李璧月见他被震慑住了,也就稍稍放松了语气,道:“我虽与马刺史认识,但金矿的事也不是事无巨细都要上报朝廷。我现在有话要问你,希望你据实以答,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欺瞒,你明白吗?”


    阿健连连点头。


    李璧月道:“带你们下矿的那位龙鹄道人是什么人?在你们重新发掘这座金矿之后的几个月,他都做了什么?还有你说他不是人,只是一具傀儡,又是什么意思?”


    阿健道:“龙鹄道人就是小孤山上那座知一观的观主。我平常也不求神拜佛,也没有去过知一观,大概半年前,村长将村里的青年劳力集中起来,说龙鹄道长说了,二十年前这座被封的矿脉里还有黄金,让大家跟着他干……”


    阿健开始说起跟着龙鹄道人下矿的经历。前面的情节与阿黑说的基本一致,乏善可陈。事情不对劲大概是从矿工们按照龙鹄道人指示的方向,挖开了涵金洞后面的那条矿道开始的。


    在那条矿道挖了一半的时候,矿工们就闻到了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矿工中有不少人是二十年前的老人,很快认出了这是沼气。矿井中沼气浓度高时,遇到明火极易燃烧,在这样的矿井中作业极为危险。


    矿工们虽然想要黄金,但他们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很快就有人吵着不干了,要出去。可是他们进来的时候是跟着龙鹄道人,想要出去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岔路都在外面被封死了,根本找不到出口。


    李璧月心中一讶,随即想到他们进洞之时那块挡路的巨石。想必那块巨石挡住通道并非地震所致,应该也是龙鹄道人暗中捣的鬼。


    她问道:“然后呢?”


    阿健道:“然后龙鹄道人拿了一个罗盘,神神道道地演算了半天,说是我们来的路已经不通,想要出去,只能继续向前挖。又说他在涵金洞后储存了足够三十天分量的干粮和水,只要在三十天之内打通向前的道路,不仅可以找到黄金,还可以重新回到地面之上。”


    “众人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向前挖。只是,在此之前,大家都是使用松明子做的火把照明。可是在这之后,龙鹄道人要求大家熄灭了火把,改用夜明珠照明。”


    李璧月疑惑道:“夜明珠?”


    阿健他将两手合拢,约合一个桃子大小,比划着道:“龙鹄道人有一颗这么大的夜明珠。那夜明珠悬浮于天上,永远不坠下来,龙鹄道人走到哪里那夜明珠就跟到哪里。”他指了指此刻悬于半空中的那一轮满月:“就像恩人您身边的那个月亮一样。”


    李璧月陷入沉思。如此看来,这位龙鹄道人也擅长御物之术,说不定也出自玄真观一脉。他不仅有敕造的金元宝,还有这么大一颗夜明珠,显然身份非富即贵,他的真实身份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