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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道人


    矿工们在昏暗的地底挖了二十天,他们满心以为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黄金,以及通往地面的出路。万万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


    那股沼气的源头便是眼前的地穴。他们辛苦了二十天,昼夜不停,最后只挖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气池,什么也没有。


    这时,矿工们才发现他们被龙鹄真人彻头彻尾地骗了。


    矿工们这次不再听龙鹄真人的任何解释,在发现生路断绝之后,出离愤怒的矿工们决定将龙鹄真人绑了起来,打算先打一顿再说。


    可拳头还没有落下去,龙鹄真人就委顿在地,就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魄。


    这时众人才发现他们一路追随的龙鹄真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个木头制成的傀儡。


    众人一下子愣住了,如果是个人,打他一顿还能出一口恶气,就算死在这里还能拉一个垫背的。


    但眼前是毫无生息的死物,打他一顿只会自己手疼。而真正的龙鹄真人早已逃之夭夭,也不会与他们死在这里。


    矿工们气恨之下,顺脚一踢,将那具傀儡踢到了地穴之中。


    变故就在瞬间发生,脚底下的深渊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导致地动山摇,脚下裂开了巨大的地缝,头顶上的岩石不断坍塌,砸向众人。有几个人站立不住,坠入地缝之中,还有一些人被掉下来的石头掩埋。


    阿健他们几人的运气不错,被两块坠下的大石夹在中间,这才幸存了下来。他们家中都有亲人,不甘心死在这里。便用手中的开山锤敲击石壁,希望能凿出一条通道来。可惜他们的人手不够,凿了几天,只凿出一条细缝。


    后来他们随身带着的干粮也都消耗殆尽,唯一的希望就是村长知道出事,会找人来救他们。所以他们每天清醒的时候就用锤子敲击石壁,希望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求救声。今天听到石壁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时,他们别提有多么激动了。


    之后就是李璧月和玉无瑑出现,救了他们。


    李璧月听完阿健的讲述后,若有所思。事情的真相已经大致厘清,然而有一件事情让她不得其解。


    她问道:“为什么矿工们将龙鹄真人的那具傀儡身体踢下地穴,会引发爆炸?”


    阿健完全摸不着头脑:“小人不知道啊。”


    “这件事情我倒是知道答案。”身后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李璧月回头,见玉无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我刚到知一观的时候,见到后殿有一座巨大的炼丹炉。那丹炉里面炼制的并不是丹药,而是硝石、硫磺和马兜铃等物的残渣。这些都是制作火药的材料。”


    玉无瑑道:“后来,我在龙鹄道人用来制作傀儡的那间密室,同样见到了这几样东西。原先,我还奇怪,这几样东西与制作傀儡毫无关联。现在我明白了,龙鹄道人的那座傀儡,里面应该是中空的,填塞的都是火药。矿工一脚将那傀儡踢了下去,傀儡下坠与石壁撞击,致使里面的火药被点燃发生了爆炸。”


    “按照阿健的说法,这座地穴原先的沼气应该比现在更浓,而且这座地穴下方到底多深多广根本没人知道。”他看向李璧月,解释道:“正如璧月你之前所说,这么大体量的沼气,若遇明火,必会引发巨大的爆炸,这样的爆炸足够引发一场小型的地震。想不到太原的这场地震,还真是人为……”


    李璧月心中喟叹。皇室倾轧,利益争斗,于上位者而言不过一念之间。而于普通百姓而言,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只望楚不则那边赈灾之事一切顺利,将损失降到最低。


    众人休息了一阵,便继续向前。至于此地如何善后,只能出了矿洞再说。


    与此同时,带着被烧伤的阿黑离开的何伯他们到了矿洞门口,遥遥瞥见洞外的一抹天光。


    躺在担架之上的阿黑似乎恢复了清醒,发出呻吟之声。


    那位姓何的老矿工凑近了些,问道:“阿黑,你怎么样?”


    阿黑疼痛难忍,一张脸近乎扭曲:“何叔,我……我好疼……”


    何伯拍了拍身边一位少年的肩膀,道:“阿牛,这里已快到山洞口,你先跑出去到阿黑家里,叫他娘赶紧去请大夫——”


    “好。”阿牛听了何伯的话,一溜小跑向洞口而去。


    却不想矿洞之外,正站着一个道人。那道人着黄色道袍,道髻上插着一枚紫檀钩,看起来年貌约二十多岁,面容倒是年轻,却透着几分阴鸷凶寒,毫无仙风道骨的气质。


    阿牛从前认得此人,惊道:“你……你是……龙鹄道人,你没死,你还活着……”


    那道人一步步走近,冷笑道:“呵呵,我当然还活着。”


    漫不经心的话语,偏带着一股摄人的压迫感,龙鹄道人一步步向前,阿牛只能一步步后退。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何伯等一行人面前。


    何伯此时见到龙鹄道人,如何不知此人就是害得居安村无数人生死下落不明的幕后黑手,目眦欲裂,愤怒道:“妖道,你这个骗子,还我儿命来——”


    龙鹄道人却不理会他,他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阿黑,脸上浮现一抹带着几分森然的笑容:“我说你们居安村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怎么还有能耐带人下矿去救人,原来是忘了你啊!你这个贱种伤得真是时候……看来没有顺手杀了你,是我的疏忽……”


    他看了看这一行八个人,忽又一哂:“不过,看来你也没救到人,反而将自己搞成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既是如此,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他蹲下身,轻轻伸出右手,掐住阿黑的脖子,将他从担架上提了起来,半吊在空中。阿黑身受重伤,无法反抗,只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咔咔”声。


    “恶魔,住手!”居安村的老人和孩子一同冲了上去,撕扯龙鹄道人的手臂,想要将阿黑救下来。他们又怎么是龙鹄道人的对手,龙鹄道人一摆手,众人纷纷仰摔在地。


    阿黑的脸色很快变得煞白,眼珠向外凸出,眼看就要被活活掐死。


    这时,一团白色的物体从岩壁之上飞下,直接撞上龙鹄道人的脑袋,一双锐利的爪子抓上他的脸。


    ——赫然是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白色松鼠!


    龙鹄道人吃痛,放开了阿黑,反手将松鼠从脸上抓了下来,重重一摔,那松鼠吃痛,“吱吱”了两声,飞快地钻入山缝中逃走了。


    何伯知道眼下龙鹄道人是要杀人灭口,掩埋自己的罪证,愤怒道:“龙鹄道人,你杀了我们也没用。山洞里面还有两个人,是知一观新来的玉观主,还有他的朋友,一位姓李的女侠。那位女侠剑法高超,你要是杀了我们,他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龙鹄道人的神情骤冷:“姓李的女子,剑法高强?”他唇角勾出讥诮的冷笑:“有意思,竟有傻子不要命,敢来趟这里的浑水。”


    龙鹄道人用袖子拭去脸上被松鼠抓出来的血珠,又顺手封住几人穴道,道:“也罢,你们先在这里老实呆着,我先解决了你们请的帮手,再来收拾你们——”


    他不再理会几人,转身向山洞深处而去。


    山洞深处,一轮璧月之下,一行人在晦暗的山洞里缓慢行走。


    最前面一人,清姿飒然,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其余人稀稀拉拉地落在后面,玉无瑑则搀扶着一位身体虚弱、难以自己行走的矿工在最后面。


    忽地,李璧月脚步一停,以手势示意众人稍退。她后退了几步,将众人隐隐护在身后。玉无瑑见她神情凝重,问道:“怎么了?”


    李璧月低声道:“有人来了。”


    玉无瑑:“是不是何老他们又折返回来?”


    李璧月:“脚步声只有一个,沉稳厚重,应该是一位成年男子,也许是敌人,先小心戒备为上——”


    她话音刚落,昏暗狭窄的地道内,倏然飞过来十几柄飞剑。那些飞剑只长寸许,来得极快,极险,极其霸道。来人显然并非善类,一个照面便欲置众人于死地。


    李璧月手中棠溪横剑一扫,便要将这些飞剑挡了下来,可是这些飞剑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避开棠溪剑气,齐齐调转方向,向李璧月身后飞去。


    玉无瑑惊呼道:“这是道门御剑之术——”


    李璧月的反应更快,刹那之间,她宽大的袍袖一展,同样从袖中飞出七柄飞剑。


    七柄飞剑莹润透亮,在幽暗的隧道中散发着湛然光华。


    朔月、蛾眉、上弦、盈月、亏月、下弦、亏月,每一柄飞剑都冷谧如月华,再加上一直悬于空中照明的那轮满月,正是李璧月之前在青羊宫地宫所得的那一套月相剑。


    八柄月光飞剑缠住空中的十几柄飞剑,裹挟进击,发出清越的脆响。从远处望去,就像无数月光围着李璧月的身躯回旋飞舞,光华漫天,照彻幽夜。


    数息之后,那十几柄飞剑被一一绞碎,怦然落地,李璧月长袖一舞,将月光重新拢入袖中,只留一轮满月向前飞去。


    龙鹄道人本以为凭飞剑在手,足够将洞中之人一网打尽,没想到来人的御剑之术竟在他之上。他见势不妙,就要后退。李璧月又怎容他逃脱,棠溪剑出鞘,逐满月而去,龙鹄道人的身体被一剑钉在山壁之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


    李璧月上前,赫见一张森寒悚粜的脸孔。


    龙鹄道人阴沟里翻了船,看向李璧月的神色狰狞无比,他咬牙切齿地道:“是我失策,没想到那些矿民口中的所谓女侠,竟然是你,承剑府府主李璧月。我早该想到,除了声势如日中天的承剑府主、专程到太原赈灾的钦差大臣,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入这座早就被朝廷封禁多年的金矿——”


    李璧月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就是龙鹄道人?发掘金矿、破解紫清真人留下的九玄封土术、酿成二十天前的太原地震,皆是你所为?”


    龙鹄道人的一身黄色道袍皆被鲜血沁染:“是又如何?”


    李璧月:“为了毁掉大唐龙脉?”


    龙鹄道人不答。


    李璧月又道:“你和傀儡宗是什么关系。”


    龙鹄道人依旧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李璧月冷笑:“你现在不说也没关系,我承剑府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刚被救出的六名矿工亟需救治,眼下不是和此人纠缠的时候。李璧月从腰间取出绳索,要将龙鹄道人先绑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玉无瑑的惊呼:“李府主,小心——”


    李璧月未及反应,只听得“轰隆”一声,周身浓烟四起,目不能视。李璧月急忙去抓龙鹄道人,却抓了个空。棠溪剑坠于地上,龙鹄道人已如金蝉脱壳,不见行迹。


    此时有人扑了上来,抱住她就地一滚,滚出浓烟范围。


    李璧月坐起身,听得玉无瑑紧张地问道:“李府主,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方才龙华道人使用的是一颗烟雾弹,虽然动静很大,威力着实一般,李璧月呛咳了几声:“我没事,你先把手放开……”


    玉无瑑这才发现他仍然紧紧将李璧月箍在怀里,他连忙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闻到硝石的味道,心知不对,没想到他身上还藏有火药……”


    “没事。”她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悻悻道:“可惜让龙鹄道人跑了。”


    如果方才能抓到龙鹄道人,地震龙脉之事和傀儡宗的事情或许都有眉目,可是如今龙鹄道人脱逃,想要再抓到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回到那些被救的矿工面前,道:“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矿工们一起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李府主,饶命——”


    他们先前不过以为李璧月是玉无瑑找来救人的,可方才从龙鹄道人口中知道了眼前这位威严持重的女子竟是承剑府的女府主,御封的钦差大臣,他们心知自己跟着龙鹄道人进入这座被朝廷封闭的金矿已是犯了天禁,人人心里发怵。


    李璧月微微皱眉,她原先想暗中帮玉无瑑将这些人救出就算了。不想她的身份被龙鹄道人抖出,此事反倒难办了起来。


    玉无瑑上前,压低声道:“你们快起来吧,李府主若是要杀你们,自然不必费劲救你们出去。只是李府主身份贵重,你们回去之后不得随意向人吐露口实,以免惹祸。”


    众矿工连忙点头。


    众人又行了一段距离,到了洞口附近,便见到之前被龙鹄道人点住穴道的何伯一行人。


    李璧月给他们解开穴道,询问之后,才知原来龙鹄道人从洞中脱出之后不敢久留,一溜烟地逃走了。


    众人见到被救出的六名矿工,才知道当初跟随龙鹄道人进洞的三十六名矿工,如今只剩下六人。幸而何伯的儿子还活着,五个孩子只有两人得以再见父亲。但余者的亲人,已经长埋在矿洞之中。


    有的亲人相见,有的天人永隔,呜呜咽咽的哭声与回声混在一起,分外悲伤。


    李璧月听了心中难受,便一个人避到洞口,找了一块大石头休息。


    过了一会,她看到玉无瑑走了过来。那只名叫小白的松鼠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他的怀里,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再次见到这只可爱的松鼠,她压抑的心情终于变好了一些。


    “让我抱一下。”她顺手就提溜着松鼠的脖子,将它从玉无瑑手中抱了过来,她满心以为这个认主的小东西会像之前一样飞快逃走,可是这次小松鼠窝在她手中一动不动。


    李璧月诧异道:“这次转性了?不飞了?”


    玉无瑑叹了一口气道:“听那几个孩子说,它之前为了救那名叫阿黑的矿工,被龙鹄道人摔伤了,断了一条腿,飞不起来了。”


    李璧月一看,果然小松鼠的前腿用一根小木棍固定在一起绑着,心中对龙鹄道人的恚恨更增一层。有的人白活一辈子,还不如一只动物能通人性。


    她轻轻揉了揉小松鼠的后背,轻声道:“小白别生气,过几天姐姐就抓住那个打伤你的大坏蛋,给你报仇……”


    小松鼠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耷拉着脑袋,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指,吱吱叫着。李璧月得了趣儿,沿着脊背慢慢撸了下去。


    李璧月少时在灵州城,性子野,最喜欢的便是招猫逗狗。后来小白夫人养了一只雪球儿似的白猫,她撸猫的本事自小练得炉火纯青。虽说到承剑府之后,一心用在剑道之上,可这少时的本事也没扔下,很快便揉得那小松鼠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肚腹,一副享受的样子,李璧月脸上亦浮现少有的温情笑容。


    玉无瑑看着一人一松鼠其乐融融的情景,轻声道:“李府主似乎与从前大不一样。”


    李璧月抬头:“哦?哪里不一样?”


    玉无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从前,我以为李府主你威严高冷,难以接近。没想到,李府主竟能与一只小动物这般亲近。”


    李璧月看着青年道士散淡的模样,心中道,我从前就这样,只是你忘了而已。反倒是你,小时候见到猫猫狗狗就绕着走,嫌它们吵闹,现在还会主动养比猫狗还要好动的小松鼠了。


    她心有所感,随口道:“人长大了,总是会变。也许,不只我和从前不一样,你和从前也不一样。”


    玉无瑑诧异道:“我?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李璧月微微而笑:“那可不一定。”


    玉无瑑不得其解,待要再问,居安村的矿民们已诉完衷肠,抬着阿黑从矿洞走了出来,跪在两人面前,感谢两人的大恩大德。


    李璧月少不得摆出承剑府主的威严架势,叮嘱他们万勿再到此洞来。


    众人眼下已知她身份,哪敢造次,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忙碌一天,已近二更。玉无瑑估摸着此时太原城城门早已关闭,又见李璧月抱着小白不愿撒手,便道:“李府主若是回去不便,不如到观中暂时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城中,如何?”


    李璧月摸了摸手中的承剑府令牌。


    别说眼下是二更,便是三更已过,承剑府主在太原城也是进出无碍的。但她眷念玉无瑑此刻眼底不经意流露的不舍,轻声道:“好。”


    第72章 线索


    知一观简陋,仅有两间袇房。


    玉无瑑便将住处让给李璧月,自己则和裴小柯挤一宿。


    李璧月吃过晚饭后就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


    桌上摆放着早餐,裴小柯正在院子里练剑。这一套浩然剑法已比在药王谷时熟练许多,李璧月看了一会,顺手指点了一番,问道:“你师父呢?”


    裴小柯道:“我师父在下面那间堆满傀儡材料的密室里,好像有什么新的发现。师父说,李府主你醒了就去找他。”


    李璧月到了下面的密室,果然见到玉无瑑窝在一堆木头的中间,研究那些傀儡的构件,见她进来,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李府主,你不是在调查傀儡宗的事情吗?我有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打探到傀儡宗的消息……”


    李璧月:“什么方法?”


    玉无瑑道:“制作傀儡的核心构件之一,便是生长百年以上的槐木。我研究过这里所有的百年槐木,发现上面都有同一家木料店的标志,便是太原城的厚木堂。找到这个厚木堂,或许便能想方法问出一些消息……”


    李璧月眸光微动:“我和你去。”


    玉无瑑站起,笑容和煦:“好啊。”他又朝外喊了一嗓子:“小柯,师父今天带你到城里玩去——”


    片刻之后,裴小柯的小脑袋出现在门口:“真的?”


    玉无瑑一副神秘的表情:“当然是真的,今天让你吃够糖葫芦,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会进了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裴小柯反应很快:“你又要去骗人了?”


    玉无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是帮李府主查案,这桩差事办好了,你也算有功劳——”


    裴小柯跃跃欲试:“真的?”


    “当然是真的。”玉无瑑他转身对李璧月道:“李府主在门口先等等,我和小柯换身衣服就来。”


    李璧月牵着马在道观门口站了一会,果然见到师徒二人牵着一头青驴出来。


    两人都换了一身衣服,衣服虽洗得干干净净,却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补丁,还四处漏风,李璧月看了暗自摇头。按说玉无瑑如今有了王家小姐这么一个大金主,手头应该比以前宽裕不少,为何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困顿了,难道钱都存起来打算用来还债?


    进城时已是中午时分,李璧月歇马在一家成衣店门口,身后青驴也停了下来,玉无瑑问道:“怎么停在这里?”


    李璧月抛出一锭银子,道:“说起来,你们如今算是帮承剑府办事,这十两银子就当承剑府预付的赏金。玉观主可以带着小柯换一身新装。”


    玉无瑑轻轻一笑,接过银子,但并没有去买衣服的意思,“我这样穿着自然有缘故,李府主一会便知晓。”


    不一会,三人便找到了城中那间名为厚木堂的木料店。


    玉无瑑将青驴远远系在道旁,对李璧月道:“一会李府主先进去,只管问店里最贵的木材,要记住只看不买,我半炷香之后再进去询问消息。”


    李璧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明白其中必有算计。她径直骑马到了厚木堂前,翻身下马,走入堂中。


    掌柜的虽不认识承剑府主,但见她衣饰华美,气态矜贵,以为是哪位官家的小姐,殷勤迎了上来:“小姐,你想要看什么木料?”


    李璧月随口道:“我最近得了一颗荔枝大小的南海紫珍珠,想挑一块好看的木头做成妆匣来配它,老板你这里有什么好木头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老板一听荔枝大小的南海紫珍珠,想着眼前应该是个不缺钱的主,连忙将她请到楼上雅座,命小二奉上香茶,又亲自取来几块上好的木料,一边介绍道:“小姐,你看,这是二百年的花梨木,质地坚硬,颜色也好看,最适合女子妆匣所用,小姐你看如何?”


    李璧月想起玉无瑑让她只管看,拖着不买,她慢悠悠呷了一口香茶,露出犹豫的模样道:“好看是好看,只是这纹理我不太喜欢,老板还有别的推荐吗?”


    掌柜地道:“小姐看看这一种,这是柚木,油性光亮,不易变形,能抗蛀蚀,万年不腐。将来小姐嫁了贵婿,用做嫁妆,还能传家万年呢。”


    李璧月笑而不语,掌柜知道她仍然是不满意,又道:“要不看看这个檀香木,香味独特,深得夫人小姐们的喜欢……”


    李璧月一样一样仔细挑选,拉着掌柜攀谈,过了一会,果然听到楼下传来玉无瑑的声音:“小二,请问贵店有没有百年槐木?”


    ……


    楼下。


    店小二看到玉无瑑穿着满是补丁的破旧道袍,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穷酸的小道士,鼻孔朝天道:“有是有,但是这上百年的槐木价钱可不便宜,一尺就是二十两银子,你买得起吗?”


    玉无瑑悻悻道:“买不起……”


    店小二不耐烦道:“买不起就别挡在门口,嚷嚷耽误我们做生意,我们楼上有贵客呢。”


    玉无瑑从袖中拿出一个一尺来高的傀儡小人,赔笑道:“我是没钱,不过有这个傀儡可以抵押。我这傀儡做得精致,会翻跟斗,会跳舞,还会耍剑呢……”


    说着,他便将那傀儡放在地上,那傀儡便自己动了起来,连着翻了几个跟斗,又从机括里抽出一柄木剑,开始舞剑。精彩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店小二的目光。店小二看了一阵,再看玉无瑑的神色已有几分不同:“想不到先生竟是精于傀儡术的高人。”


    玉无瑑故作谦虚道:“这有什么稀奇,我听说如今太原城盛行傀儡戏,茶馆里到处都有傀儡戏表演。”


    店小二鄙夷道:“那些算什么,不过都是些提线木偶而已。只有像先生这样不需要一丝一线,便能驱使傀儡的人才是真正的高人,听说就算在玄门之中,精于此道的方士都是少之又少。”


    玉无瑑接口问道:“小二哥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是见过?”


    店小二自知失言,连连摇头:“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玉无瑑叹了一口气,又道:“贫道自从长安来,只因得罪了权贵,被逐出京城。不事经营,又带着一个徒儿,每天衣食住行都得花用不少,一路到了太原,身上盘缠都已用尽,连衣服都当了去。”


    “贫道原先听说太原盛行傀儡戏,所以做了这个傀儡想挣些花用,谁知竟是无人问津。唉,眼看夏去秋来,天气渐寒,连一件厚衣服也无。”


    那小二看他长得面善,又见他师徒落魄,到底生了几分恻隐,忍不住道:“只是先生初来乍到,不知门路而已。不然以先生的傀儡术,又何愁不能生财……”


    玉无瑑露出激动的神情:“求小二哥指点一条明路。”


    店小二眼神畏缩,看了一眼楼上,小声道:“门路虽有,但不方便说。我若说了,叫掌柜的知道,定然饶不了我。”


    玉无瑑道:“掌柜的在楼上招待贵客,你悄悄地说与我知,他又怎会知道。”他又稽了个礼道:“贫道如有一朝富贵,必有重谢。”


    店小二侧耳一听,见楼上掌柜的仍然与那位贵家小姐叙话,就将玉无瑑拉到一旁,悄悄道:“先生做的这傀儡太小,不知可会做真人大小的傀儡?”


    玉无瑑连忙点头:“自然是会的。”


    店小二道:“先生可以在二更以后,去云阆茶馆找乔管事,说不定能有一条生财之路。”


    玉无瑑作揖拜谢:“待贫道挣了钱,必不会忘了小二哥你的好处。”


    ……


    李璧月从厚木堂出来时,见到玉无瑑与裴小柯正在不远处的街角等她。


    她找了个避人之处的墙角,不一会,见玉无瑑与裴小柯跟了过来。


    李璧月问道:“如何?”她武功高强,听力卓绝,虽听得玉无瑑与那店小二的绝大部分交谈话语,可最后店小二刻意压低声音,没听到关键信息。


    玉无瑑:“他让我二更之时,去云阆茶馆找乔管事。我想着云阆茶馆或许便是傀儡宗在太原城的据点之一,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还要今晚探查了才知道。”


    李璧月:“云阆茶馆?”李璧月神情有些古怪。


    玉无瑑:“李府主知道此地?”


    “何止知道,我还去探查过,不过一无所获。”李璧月声音泛出冷意:“他们藏得倒是隐蔽。”


    玉无瑑指了指右手边客栈,道:“看来今晚回不成知一观,我一会先去客栈休息一会。矿上的事,李府主想必还有不少后续要处理,我们二更时分在这里再见。”


    李璧月点头:“好。”


    客栈之内。


    玉无瑑打开窗户,遥遥看着李璧月离开的方向。


    裴小柯啧啧道:“还看,你眼睛都长在李府主身上了。”


    玉无瑑关上窗户,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哪里,我只是欣赏一下太原城的景色。”他轻咳了一声,掩饰道:“太原城本朝龙兴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壮丽秀美不亚长安。”


    裴小柯:“呵,三个月前,你说太原城是傀儡宗的老巢,说要来查关于师祖的事,结果三个月过去了,成天窝在道观里,一事无成。如今知道李府主也在查傀儡宗的事情,就比谁都积极……”


    玉无瑑:“唔……我是今日才恰好发现那傀儡上的槐木与厚木堂有关……”


    裴小柯:“骗鬼。我看你压根没想仔细查师祖的事,只是想找个理由躲着李府主,结果还没躲掉。一看到李府主遇到麻烦,就又忍不住想帮忙。”


    玉无瑑被裴小柯戳破心思,有些恼羞成怒,怀疑这捡来的便宜徒弟简直天生克他。他从袖中摸出十几个铜钱:“为师我下午要好好补觉,你自己出去玩吧,记得晚上早点回来。”


    裴小柯还是小孩子心性,拿了钱扭头就忘了方才的事,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玉无瑑打发掉拖油瓶,松了一口气,重新打开窗户,见李璧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道尽头。


    第73章 探秘


    李璧月回到驿馆时,驿馆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被楚不则带出去赈粮了,只有夏思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杵在堂前留守。


    见到李璧月回来,夏思槐连忙迎上来道:“府主。”


    李璧月问道:“这两天情况如何?楚师兄呢?”


    夏思槐道:“一切顺利,赈粮之事今日就可完成。楚堂主说府主若是今日回来,先不要离开,他有要事向府主禀报。”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他有没有说什么时辰回来?”


    夏思槐:“大概日落之时便回。”


    李璧月算了时辰,从日落到二更还有不短的时间,便道:“如若师兄回来,便让他直接到房间找我。”


    她径直回到房间,坐到书案之前开始写信。


    太原被封闭二十年的金矿被重新挖开、太原地震竟与傀儡宗有关,目的是损毁大唐龙脉。这样的大事,与朝廷休戚相关。事情之大,绝非承剑府或她李璧月可以私自处置。


    最稳妥的处置方法,是将楚不则留在太原坐镇,自己亲自回长安向圣人和太子面禀此事。


    然而如今傀儡宗之事扑朔迷离,而且此事已经将玉无瑑牵扯进来,她实在是不放心在这个时候离开太原。


    她最终决定先写一道密折将此事禀告太子李澈,等太子回信,自己留在太原继续调查傀儡宗的事情。


    她写完密信,将之交给驿馆的朱詹事。再回到房间之时,见到楚不则已经在等她。


    李璧月道:“夏思槐说,师兄有事找我?”


    楚不则回头,微笑道:“也没什么大事,赈灾之事一切顺利。只是今日见到马大人,他说起前日璧月你问到他关于太原城北小孤山金矿之事,他心中疑神疑鬼,这两日又不见你,所以问我矿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璧月:“我正要和师兄说这件事……”


    她将这两天下矿洞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兹事体大,我已写信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在长安方面回信之前此事不必声张。但是矿洞内仍存有大量的沼气,为防有人误入,最好是将入口重新封闭,此事还要劳烦师兄。”


    “封闭入口之事我明日会带人处置。”楚不则的语气带着几分忧虑:“居安村的那些人,虽说是被龙鹄道人所利诱,毕竟也脱不了干系。师妹你这般包庇他们,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少不得在御前奏你一本。”


    李璧月道:“都是些老幼病残的苦命人,何必去为难人家。这一点小事,我李璧月还担待得起。”


    李璧月的声音清冷如玉,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慨然之气。


    “师妹性情,进可前取,退亦有所不为,难怪谢府主生前最为看重你。”他促狭地一笑,“从前,我总觉得谢府主偏心,不然如今成为承剑府主的人应该是我。不过,如今看来,我确实不如师妹你。”


    李璧月想起谢嵩岳临终传位之事,道:“有一件事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只是不知该不该问。”


    楚不则唇角逸出一抹轻笑:“师妹是不是想说谢府主临终之前为什么没有选择我成为承剑府主?”


    李璧月点头道:“当时我剑骨尽碎,能复原的希望渺茫。其实,我一直觉得师兄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不则回忆道:“璧月你去年在高阳山受伤之后,谢府主确实找过我一次。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如今承剑府强敌环伺,风雨飘摇。我若故去,以你为继,你当如何?’”


    李璧月心中好奇:“那师兄是如何答的?”


    楚不则:“我当时答,‘我承剑府自秦士徽以降,传承两百年,是大唐擎天一柱。如今天柱倾颓,楚不则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扶正,让承剑府回到曾经的位置。’”


    李璧月神情迷惘不解,楚不则所答的正是她如今想要做的。无论怎么看,楚不则的回答都没有任何问题,为何谢嵩岳最终没有选择他。


    楚不则道:“谢府主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方可成为承剑府主。你不适合,不过,武曲光芒再盛,也需辅星。’我当时并没有明白什么意思,第二天谢府主便当众宣布让你继承承剑府主之位。我才明白,谢府主的意思是你是武曲开阳,让我辅佐你。”


    李璧月若有所思,楚不则已站起身:“师妹你这两天在外奔波,想必十分辛苦,今晚早点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


    可惜,对于李璧月而言,今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她先睡了一个时辰,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悄然离开驿站,不一会,就到了白日与玉无瑑分别的墙角。


    青年道士靠坐在墙头,一条腿屈立,另一条腿悠悠晃着,意态闲适,仰头望着天上如钩的上弦月。


    ***


    浓云从空中翻滚而过,遮蔽皎洁月光,夜色顿时凄冷起来。


    此时已是早秋,玉无瑑那身衣服本不避寒,风一吹,便有些微微的冷。他抬眼四下一看,仍然没见到人影。


    他从墙上跳下,寻思要不要去驿馆找人,肩膀已被人拍了一下:“玉观主,我在这里。”


    玉无瑑回头,见李璧月一身黑色劲装,连脸都被黑巾蒙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睛。


    “李府主,怎么穿成这样?”


    李璧月道:“云阆茶馆既是傀儡宗的机密之地,必然有所防范。你通晓傀儡术,或许能够获取乔管事的信任,但是多带一人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会你我还是分头行动,你先探明地方,我自然有办法跟进去。”


    玉无瑑:“还是李府主你考虑周到,那我们走吧。”


    此时已过二更,街面上的店铺都早已关门,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玉无瑑很快找到了云阆茶馆,茶馆已经打烊,大门紧闭,只在大堂中留着一盏幽微的灯火。


    玉无瑑敲了敲门。不一会,里面传来声音:“今日店里已经打烊,客人请明日再来。”


    玉无瑑道:“贫道有事,从厚木堂那边过来,想要求见乔管事。”


    茶馆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一会大门开了一条缝,里面出来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我便是乔管事,尊驾请进来说话。”


    李璧月藏在不远处,看到那将玉无瑑拉入茶馆之人正是那日她与楚不则探访云阆茶馆时见过的那位乔掌柜。


    只是,当日他自称“乔掌柜”,今日自称“乔管事”。


    人还是那个人,称呼却有了差别。于云阆茶馆而言,他是掌柜。这个管事之称,是否代表他是傀儡宗的管事?


    见茶馆门前再无其他动静,李璧月身如飞燕,攀上茶馆的二楼,轻轻拉开一扇窗户,翻身进去。很快便听到玉无瑑与云阆茶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玉无瑑似乎又在摆弄他的那个傀儡,一边说道:“……乔管事也知道,如今承剑府大肆搜寻会傀儡术的道家方士,贫道被他们追杀,不敢留在长安,这才逃到太原城。只有在傀儡宗,贫道这傀儡术的本领才能有一番用武之地,所以特地来求个出路。贫道不求大富大贵,只能求挣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乔管事的声音听着有几分激动,赞叹道:“玉道君的傀儡术出神入化,不知师承何人?”


    玉无瑑道:“没有师承。贫道师父早已仙逝,贫道偶然间捡到一本关于傀儡术的书,自己瞎琢磨。”


    乔管事:“你会自己制作傀儡?”


    玉无瑑:“会。”


    乔管事:“御魂收魂之术呢?”


    玉无瑑:“也会一点。”


    茶馆下方一片静默,良久才听到乔管事的声调有几分不可置信:“玉道君如此能为,怎会穷苦如此?”


    玉无瑑轻咳了一声:“唔……师父从前在世时,每每教导弟子要安贫乐道,所以贫道赚钱的营生一概不会。”


    乔管事道:“迂腐……玄真观掌道门魁首这么多年,搞得如今道门修行之人,大多奉行清静无为那一套,自家明明有宝山,却不知使用,才会这么多年一直被昙摩寺压一头,到如今名存实亡……要是道门早点奉傀儡术为正统,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事。”


    玉无瑑附和道:“是是,贫道也是最近醒悟的。”


    乔管事道:“玉道君只要加入我傀儡宗,想要什么没有。唉,我本应将给你推荐给‘愚公’,以玉道君的能为,必能得他的青眼,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我傀儡宗的骨干。”


    玉无瑑:“愚公?”


    乔管事道:“愚公是我傀儡宗三大执事之一,地位只在尊主之下,也是我的顶头上司。可惜最近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到了太原,愚公为了暂避风头,可能这些天都不会到这里来。”


    李璧月心中一动,原来傀儡宗有三大执事,除去她以前见过的“刑天”,已死的“青鸟”,“愚公”应该就是这最后一位了,而且听乔管事话中之意,这位“愚公”,她可能还认识。


    那边乔管事道:“说了这么多,我这就带玉道君去看看我傀儡宗的营生。玉道君既然想生财,很快就会知道,只要加入我傀儡宗,财富名利那是唾手可得。”


    玉无瑑道:“如此甚好,请乔管事带路。”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璧月不敢离玉无瑑太远,暗中跟上。她蹑足屏息,几乎毫无声响。


    乔管事点燃灯笼,带着玉无瑑穿过茶馆的大堂,到了后堂。乔管事拨动壁上机关,从墙后现出一条长长的密道来,两人经过密道,隐约听到上方传来丝竹之声。


    玉无瑑疑惑:“这丝竹之声是从哪里来?”


    乔管事指了指上方,得意道:“你以为我们头顶上方是什么地方?”


    玉无瑑:“贫道不知。”


    乔管事:“那是太原城最大青楼万红楼,与云阆茶馆一样,都是我们傀儡宗在太原城明面上的产业。不过,与在地下的这座销金窟相比,万红楼和云阆茶馆都不值一提。”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亮光,传来鼎沸的人声。地道的尽头,是毗连着的地下建筑,金碧辉煌,仿若一座巨大的地宫。


    乔管事打了个响指,道:“亭奴,曼奴,还不快来参见贵客。”


    第74章 靡艳


    香风轻动,从旁边出现一男一女,对着两人盈盈下拜,道:“拜见贵客。”两人五官精致秀丽,男子美如冠玉,女子妖媚清丽,皆是美丽非常。只是,玉无瑑一眼便可看出,这两人虽然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实则都是傀儡。


    他吃惊地看向乔管事:“乔管事,这是……”


    乔管事道:“这便是我傀儡宗的生财之道了。玉道君请随我来——”


    他带着玉无瑑继续向前走去,很快玉无瑑就听到前方的房间里传来的男女行事的吟哦之声。那门并未关严,足可瞥见里面情景,一名男子将女子压在身下,那男子是人,那女子乃是与亭奴曼奴一样的傀儡。


    两人从燃着宫灯的地下回廊穿过,几乎每间房内皆是一片靡艳。有男人和女奴,也有女人和男奴,原来这地下竟是傀儡宗经营的风月场所。


    乔管事得意道:“此地名为傀儡馆,是太原城乃至大唐的一些豪门世族的公子夫人,最喜欢享乐的地方。”


    在海市商会时,玉无瑑虽见过不少香艳场景。可如今入眼都是旖旎风月,入眼都是喁喁细声,纵然他定力极深,遇到此情此景也觉五心烦热,口干舌燥。


    但道门修持讲究“内动外静”,不管他内心做如何观想,神色依旧是一派淡然:“怪不得乔管事说此地是销金窟,可是傀儡宗不是有万红楼这样的产业,难道活色生香竟比不上傀儡吗?”


    “任何天然的东西都有先天的缺陷,天生的美女万里挑一,又有几人完美无瑕。可是我们傀儡宗出产的傀奴就不一样,不管是脸面,还是身材,都可以做到尽善尽美。还可以根据客人的口味定制,你想想,若有你求而不得之人,依照其容貌制成傀儡,便可随意亵玩,岂不妙哉?”乔管事悠然道:“这些傀儡最为顺从,不管是什么姿势都可以奉承,与万红楼的活色生香可是不同的滋味。玉道君是修行之人,想必不懂这些。如果有兴趣,大可尝试一番,便知个中滋味。”


    这几句玉无瑑确实不懂,但也绝对不想尝试,只好笑而不答。


    而不远的阴影之处,李璧月心念一动。


    她顿时想到了她在王琼英房中看到的那些堆叠如山的春宫图,那上面林林总总,各种奇怪的姿势应有尽有。


    王琼英曾向她提到云阆茶馆与傀儡宗有关,他是否知道这个地方?抑或太原王氏的长公子,也是傀儡馆的常客。他画的春宫图的那些素材,是否又取材于傀儡馆。他的莫名死亡,和傀儡宗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边玉无瑑又问道:“我听说朝廷明文禁绝傀儡术。如今承剑府也视傀儡术如若寇雠,傀儡馆这么多客人,还有不少是达官贵人,难道傀儡宗不怕走漏消息吗?”


    乔管事满不在乎的道:“怕什么,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有钱,便越是想尝试一些别人没有尝试过的东西。而且,来这里玩的人,很多人家中都有我们送出去的傀儡奴,一旦被发现,也是重罪。他们比我们傀儡宗更害怕这座傀儡馆暴露,不但不会向承剑府告密,还会想方设法帮我们遮掩。”


    “至于外面的人,又如何轻易找到这里来。”他挤挤眼:“譬如,玉道君你若非身怀傀儡术,又为躲避承剑府追杀才到太原来,我又怎么会带你来到这里。难道玉道君你出去之后,会向承剑府告密吗?”


    玉无瑑连忙道:“我当然不会。”


    乔管事道:“我虽可以接纳你成为傀儡宗的一员,但是如今‘愚公’不在,给你在傀儡宗安排何等职司,我尚无法做主。不过,前日,有一位客人想向傀儡馆定制一名傀儡,出具了图样。玉道君既然能制作傀儡,不如先试试看能否完成客人的要求。”


    他找出图样,又取过一只钱袋递给玉无瑑,道:“这是客人的前订,五十两的黄金,玉道君可以先回去。先拿去买制作傀儡所需的材料。完成之后,还可以得到三倍的赏金。等到十五日之后,我再将你引荐给‘愚公’。这段时间里,你要是有其他的事情,仍然可以二更之后,到云阆茶馆找我。”


    玉无瑑没想到乔管事如此大方,他只是号称要入伙,还什么也没干就得到五十两的黄金,眼看着自己的那笔巨债又变少了一点,玉无瑑真心实意地感激涕零:“多谢乔管事。”


    两人商议已定,乔管事便循原路送玉无瑑出门。


    玉无瑑很满意自己平白得到一笔横财,那便乔管事也很满意傀儡宗又得到一员大将,一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玉无瑑离开云阆茶馆,重新回到之前与李璧月约定的地点。


    不一会,承剑府主的黑色身影重新在暗夜里出现。


    玉无瑑问道:“如何?”


    李璧月道:“那处傀儡馆应该是傀儡宗在太原城的重要据点,玉观主这次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


    玉无缘粲然一笑:“能帮上忙就好。”他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又道:“李府主,今日那乔管事似乎已相信我真的想要入伙。我在想,要不我干脆顺势潜入傀儡宗卧底,说不定能帮李府你查出那傀儡宗的执事‘愚公’究竟是谁?”


    玉无瑑自觉这可真是个绝妙主意,乔管事出手大方,说不定他很快就能平了承剑府的欠账,而且能深入傀儡宗内部,能帮上李璧月忙,可真是两全其美之事。


    李璧月眸光冷锐:“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玉无瑑不解地看着她:“为何?”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有些懊恼。为了此事又将玉无瑑卷入傀儡宗的事情中。而且他还对此很有兴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一年以前,清尘散人死于高阳山,当时情景,李璧月历历在目。


    事情发生时,她很多事情不甚明白,到如今综合各方线索,也想清楚了大半。傀儡宗源出道宗,傀儡尊主野心甚大,在玄真观式微之后想取而代之成为道门正朔。所以在高阳山追踪清尘散人,希望得到道源心火,届时便可登高一呼,以道门正统自居。


    最终,清尘散人为了隐藏道源心火,保护玄真观最后的传人玉无瑑,自爆于高阳山,和傀儡尊主同归于尽。如今清傀儡尊主如果得到了莎诃花,说不定伤势已然痊愈,玉无瑑到傀儡宗卧底,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他今日没有露出破绽,只因为乔管事在傀儡宗并不算核心的人物。


    可惜,玉无瑑被清尘散人封印记忆,全然不记得自己是玄真观传人之事。身怀重宝,却不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只是这些事,绝非一两句话可以和他解释清楚。她想了想,说道:“龙鹄道人是傀儡宗的人,他精于御剑之道,也精于傀儡术,说不定他就是傀儡宗的执事‘愚公’。他在地下矿洞见过你,只要他在傀儡宗见到你,一切就都露馅了。”


    “哦……”玉无瑑有些惋惜和懊恼:“那十五日之后……”


    李璧月语气坚决,斩钉截铁:“你不需要再去云阆茶馆。如今既已找到傀儡宗在太原城的据点,承剑府自会处置,你绝不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私自行动。”


    玉无瑑见李璧月态度威严,绝不是要和他商量的语气,也就应了一声。


    道性无为,外加他本又有几分懒散,他虽想帮她,但既然李璧月坚决不许,也就不想这件事了,便道:“那天亮之后,我就带小柯先回知一观了,李府主在太原的这段时间,如果有事,可以到知一观找我。”


    李璧月本要说“好”,但是忽地想起如今住在安福巷的程先生和闵师娘。


    程先生和闵师娘悬望云翊已久,如果玉无瑑不在太原府也就算了。人既然就在这里,不去拜望一次,怎么也说不过去。何况先生和师娘年事已高,本已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只是他的身份……


    她想了想,问道:“玉观主如果明日无事,能不能在太原留一天,再帮我一个忙?”


    玉无瑑想也没想,微笑道:“当然没问题。”


    李璧月:“你想必也听说过,我小时候在灵州,有一个青梅竹马,名叫云翊,我们两从小在一起在秋山书院念书。”


    玉无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李璧月并未注意到他神色古怪,继续道:“书院的程先生很喜欢云翊,将他视作亲传弟子,可惜当年武宁侯府出事,云翊下落不明。如今书院的程先生与师娘正在太原。唉,先生病重,十分想念云翊,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云翊,我想你与他年岁差不多,长相也有几分相似,我想请你假扮成他,明日与我一同到程家拜访。说不定见到你,程先生的病情会有所好转……”


    玉无瑑心里酸溜溜的,他从前便知道李璧月对他不错,便是因为他和云翊有几分相似。可李璧月直接让他假扮成云翊,去拜访两人共同的长辈,他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得劲。


    李璧月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她尾音上扬,语气虽是犹疑的,但眼神热烈,满怀期待。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玉无瑑到底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闷声道:“也没有不愿意。”


    李璧月也并未多想:“那明日未时,我到客栈接你。”


    第75章 拜访


    次日未时,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接到玉无瑑之后,李璧月并未直接去安福巷,而是让车夫转了一个弯,重新停在昨日路过的那家成衣店。


    进了店,李璧月吩咐道:“掌柜的,将文士穿的衣服来一套,要青绿色的……”她指了指一旁玉无瑑:“身材照他的来就行。”


    看着玉无瑑疑惑的眼神,李璧月解释道:“云翊从小能诗善文,程先生一直觉得他若是参加科举,定能高中状元。你穿文士的衣服,和他更像一些,才能骗过程先生……”


    ……


    玉无瑑眼神沉黯,心中那久违的暗潮再次汹涌。但是已经答应的事,临时反悔也不是他的作风,到底是跟着掌柜到里间去换了一身衣服。


    他本来气质出尘,穿道袍时,显得松形鹤骨,仙气飘飘。若是穿上文士穿的澜袍,又显斯文儒雅,清俊潇洒。蔼如松烟的青绿,修饰出修竹一般的身段,仿佛从江南烟雨中挑出一抹春色来。


    李璧月看了甚觉满意,点头道:“不错。”


    玉无瑑本来也觉得不错,但是一想到李璧月约莫是照着记忆中云翊的样子来装扮他,心里就怄得要死,几乎维持不住原本云淡风轻的表情。


    李璧月付了账,带了玉无瑑重新回到马车上,后者仍是怏怏地没有说话。


    这么半天,李璧月到底是察觉到他不对劲:“你不舒服?”


    玉无瑑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车窗:“大概是天气热……有点闷……”


    太原的八月,天已入秋,天气已不算热了,柳树坠下早凋的秋叶,随风打转。李璧月看着玉无瑑额头冒出的细汗,若有所思。


    ……


    半炷香之后,马车停在安福巷门口。


    李璧月再次敲响程家大门。


    闵白素开门,李璧月上前道:“师娘。”


    闵白素看到李璧月,脸上浮现笑容:“是月儿来了,快进来坐。”她看到站在李璧月身后的玉无瑑:“月儿,他是……”


    十年过去,玉无瑑的容貌与当年云翊变化极大。就连李璧月当年也不能一眼认出,更何况闵白素。


    李璧月道:“师娘,这位是我的朋友,名叫玉无瑑。他是太原知一观的观主,原本是个道士。上次师娘告诉我先生病中十分想念云翊,我想先生若是见到云翊,病情说不定会有好转。我这位朋友长得与云翊有几分相似,所以我拜托他假扮成云翊,希望先生见到他,心中能有几分宽慰……”


    “师娘,他全然不知道当年灵州的事。一会若在师父面前露出破绽,还望师娘帮助周全。”


    因为长孙璟的警告,她到底是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云翊还活着,只是失忆了。可是出于私心又希望程先生能再见到自己昔日的爱徒,一全心中悬想,只好违心对闵白素说谎。


    闵白素抬头定定的看了玉无瑑半晌,到底是从那眉眼中看出与昔日相似的轮廓,喃喃道:“像,是真的像……”


    李璧月却拍了拍玉无瑑的肩膀,道:“云翊,跪下,拜见师娘。”


    玉无瑑有些别扭,但是他昨日已答应今日一切全听李璧月安排,也就顺从地跪下拜见:“云翊拜见师娘。”


    闵白素连忙将他扶起:“好孩子,快起来。”


    她看着李璧月与玉无瑑站在一起,仿若一对璧人,不免情绪激荡,用帕子拂去眼角的眼泪,唤道:“儒清,你看谁来看你了……”


    “云翊,你真的还活着——”


    小院之中,白发苍苍的中年文士抛却了手中拐杖,一步一步朝着玉无瑑走来。


    程儒清步履蹒跚,浊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看向自己昔日最优秀的弟子。他扶住玉无瑑的手,张了张嘴,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一旁的闵白素声音激动,几乎不可置信:“儒清,你能走了?”见到日夜想念的弟子,缠绵病榻多日的程儒清竟抛下拐杖,重新行走。


    看来程儒清的那一刹那,玉无瑑同样心魂一震。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沧桑、苍老、颜色昏黄,可看向他的时候,饱含的热泪中满是深情与想念,让他觉得眼前之人就是他暌违已久的亲人。


    他鼻子一酸,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行动,俯身跪下,面朝着程儒清的方向重重磕头:“弟子云翊,拜见恩师。”


    李璧月和玉无瑑一左一右搀扶着程儒清回到客厅内。


    闵白素泡了茶,四人围着闲话。


    程儒清本是当世大儒,不免问玉无瑑一些学问方面的事。玉无瑑知道今天主要任务便是哄程先生开心,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少时所学,并不记得,但他本来喜欢看书,这些年跟着清尘散人行走世间,除老庄道学之外,于各家学说皆有涉猎。又听李璧月所言,程先生喜欢《春秋》《尚书》,便刻意奉承,倒也不露破绽。一老一少,叙谈甚欢,程儒清心情开怀,气色好了不少。


    席间,程儒清曾问及玉无瑑这些年经历,闵白素想起李璧月先前说的话,打断道:“儒清,云翊适逢家变,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人没事就好,这些事就别问了。”程儒清果然不复多言。


    程儒清本在病中,到底虚弱,一个时辰之后便乏了,闵白素扶着他回房休息,又留李璧月和玉无瑑留下吃晚饭,便去了厨房准备。


    闵白素精于厨艺,菜肴虽都是家常样式,但是色香味俱全。


    席间,程儒清与闵白素坐于上首,李璧月与玉无瑑陪坐两侧。待到举箸之时,程儒清忽地想起什么:“白素,璧月不是最爱喝酒,把我那坛酒起出来……”


    闵白素连忙站起身来:“瞧我这脑子,竟将这事忘了。你们稍坐,我去取来。”


    李璧月素来不在外面饮酒,阻拦道:“师娘不必麻烦,我如今不喝酒了。”


    闵白素道:“要喝的,要喝的。说起来,这酒还是当年在灵州城时武宁侯夫人所赐……”闵白素回忆道:“月儿你还记得那些年顽皮,指使云翊将先生引开,到先生藏酒的地窖,偷偷喝了侯爷赐给先生的葡萄酒。为这件事,先生狠狠地罚了云翊一顿……”


    李璧月笑道:“我当然记得。”少年之时,她还为此记恨了先生好久。可少年成长过程中那些的顽劣可笑的把戏、拙劣又肤浅的爱恨,到长大之后,都成为回忆中不可多得的妄想。


    这世间唯年少纯真最可贵,再不复得。


    闵白素道:“夫人听说这事之后,后来又赐下一坛葡萄酒给先生。先生抠门,一直没舍不得喝,一直藏到现在。先生常说,他半生潦倒,最钟情处在灵州。这酒啊,要有朝一日,再见到云翊才能喝。今日云翊和月儿都在,这酒要是再不喝,便只能跟着先生进棺材了。”


    闵师娘说着,眼角又沁出泪花,她偷偷擦了,去后面地窖中,取出酒来,用海碗一一满上。


    程先生举起酒碗,看向昔日两名弟子,喟叹道:“云翊,璧月,先生已是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人了。世事沧桑,十年一梦,如今在太原城能再见到你们,我此生余愿已足。今宵好聚难得,当浮一大白,不醉不归。”


    李璧月心中动容,举酒祝道:“弟子敬先生此觞。先生如今腿伤已愈,好好将养身体,必能长命百岁,与师娘白头偕老。”


    玉无瑑亦站起来,道:“这些年是弟子不肖,不知先生下落,未能拜望。如今既知先生在太原城,必会与璧月常来拜访。云翊敬先生一杯,望先生放开心胸,再展襟怀,将来日子还长着呢……”


    程先生情绪激动,连声道:“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三人碰杯,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玉无瑑初到程家时,不过以为是假扮成“云翊”的身份,配合李璧月做戏一场。可见了程先生与闵白素,却一点也不感局促不安,反而有一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每当触碰到程先生关切的眼神,他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他并不是四处流浪的游方道士,而是真的失踪多年的云翊本人。对程儒清那番话也全然发自内心,甚至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与犹豫。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隐约感到不对劲。


    ……


    程儒清今日开怀,喝得不少,闵白素扶他回房间休息。


    李璧月爱酒并不擅酒,喝得晕乎乎地醉倒在一旁,酒坛都空了,还抱着酒坛不肯放,只恨不得将头埋到酒坛子里去。


    玉无瑑虽也有三五分醉意,但大脑还算清醒。扶着她到了程家的客房,将人安置在床上,寻思将她怀中的酒坛子拿出来,以免不小心砸碎,反为碎瓷所伤。


    可睡梦中的李璧月见有人来抢她手中的东西,竟是越抱越紧。


    玉无瑑无奈,低声哄道:“李府主,这只是个酒坛,不能抱着睡觉。松手……”


    李璧月睁了睁眼,看到是他,不知她是不是听懂了,手上的力道一松,玉无瑑的顺势将酒坛夺下。刚将东西放置安慰,他整个人已被她从后面抱住,带到了床上——仍是刚才抱酒坛的姿势。


    玉无瑑:……


    从前没发现李璧月睡觉非要抱着东西啊。


    他挣扎了几次,发现李璧月手劲很大,他完全挣脱不开。无奈将手够到床头,拿了一个荞麦枕头,轻声哄道:“李府主,现在这个也不能抱,你试试这个软的……”


    李璧月并不松手,只是嘟哝着:“云翊,这么多年我好想你啊。你别动,让我抱一会……”


    第76章 抱枕


    玉无瑑本有三五分酒意,一下子彻底清醒了。


    原来,她又将自己当成云翊。


    这不奇怪,是他自己同意假扮云翊跟她到程家拜访。她对他是什么心思,他本就一目了然,既然同意了,又何必为之难过。


    何况,她醉了酒,到明天就不会记得这些事。天亮了,他们之间就会恢复从前那般若即若离,他就可以带着裴小柯回知一观去。


    今天,就权当自己是个抱枕就好了。


    他压下心情翻涌的情绪,不再挣扎,放任李璧月从后面搂着他。


    ……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腰间的手终于松动了一丝,旁边的人已经沉睡。


    玉无瑑掰开李璧月的手臂,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松了一口气,终于翻身从床上坐起。


    他望向窗外,天地之间阒静无声,唯有一弯上弦月挂在柳梢之上。


    静夜阑珊,他看着女子的睡颜,一颗心竟又不能自静。他欲回隔壁的客房打坐,忽又听到李璧月声音从后面传来:“云翊,你别走啊……”


    玉无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她醒了。一回头,李璧月仍然躺着,连眼睛都未曾睁,原来方才是梦呓。


    看着她脸上浅浅的笑意,大概又是关于年少时的美梦。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执,不该去想她和云翊的事,更不该随意窥探他人的梦境。


    可他道心已乱,无法克制嗔心尘念。他鬼使神差地又坐了回去,捻起一道入梦诀,贯入李璧月印堂穴。


    ……


    “云翊,你别走啊,你等等我……”


    身后传来女孩清脆的嗓音,玉无瑑看着自己身上的松绿色衣袍,看来和上次一样,他的神识又莫名融合在少年云翊的身体上,以云翊的身份体验李璧月的梦境。


    云翊回头,他扬了扬手中的图纸,道:“阿月,我今天要去拜访工器坊的邹师傅,他答应了教我做弓箭。等我学会了,就可以亲手帮你做一把弓箭。”


    女孩儿脸上有一些懊恼,恳求道:“你可不可以和邹师傅说明日再去啊?”


    云翊想了想,点了点头。


    女孩儿脸上笑容一下子绽开,她拉着云翊走到了书院的墙角下,道:“云翊,你看,这是什么?”


    她晃了晃衣服的袖子,一只雪白色的小猫从袖子里面爬出来。小猫乍见生人,又想钻回袖子里去,被女孩儿捉在手中,轻轻揉着,没一会那小猫就服服帖帖趴在她手心不动了。


    云翊看了看四周,声音有一丝紧张:“阿月,你怎么能带猫到课堂上来,要是被程先生发现,我们就惨了。”


    女孩满不在乎:“云翊,不要担心啦。雪球儿挺乖的,这一下午都没叫,也没有偷偷钻出来,程先生不会发现的。它可乖啦,要不你摸摸看?”


    她抱着雪球递了上去,云翊眼中有几分憧憬,却怕小猫咬人,手上畏缩不前。


    女孩儿鼓励道:“它的毛可软啦,摸起来很舒服。它真的不会咬你的……”


    云翊到底是缩回了跃跃欲试的手,背到背后,问道:“你让我明日再去工器坊,是有什么事?”


    女孩儿雀跃道:“这只雪球是义母从西域商贩手中买的,最喜欢吃小鱼。不过灵州人不吃鱼,坊市都没有卖的,我听说城西的秋湖可以钓鱼,我早准备了鱼竿和饵料,今天,我们一起去秋湖钓鱼,如何?”


    云翊有几分迟疑:“可是我听说,有人在那湖中见过水怪……”


    “哪有水怪,想必只是大鱼而已。”女孩儿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啦,我会保护你的。我的身手,大牛小虎他们几个人也不是对手,对付区区大鱼绝不是问题。”


    云翊大约是记吃不记打,抑或从小没学会拒绝李璧月各种不合理的要求,便打发了下人先回去,自己牵了小马驹和李璧月到了秋湖边上。


    李璧月少时,哪里是能坐下来钓鱼的性子,几钩钓不上鱼就泄了气。又见云翊那边已有收成,就放心地将雪球儿放出来,陪它在草地上玩耍嬉戏。


    云翊起了几竿,钓上来的鱼都不过一两寸,加在一起也不够雪球儿吃两顿,便换了一个水深一点的地方。不一会,看到鱼漂浮动,急忙起竿,却感到水下传来一股大力。


    他想起关于水怪的传说,待要放手,整个人已经被拉扯着掉入水中。


    ……


    玉无瑑在湖水中下坠。


    那窒息沉溺的感觉竟如此真实,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云翊还是玉无瑑,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挣扎着想要上浮,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随着云翊的身体沉入黑暗的水底。


    “云翊,云翊……”他听到李璧月惊恐的呼声。那声音似乎是响在遥远的河岸上,又好像是响在他的耳侧……


    客房之内,玉无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床上的李璧月喊着“云翊”的名字,她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额前冒着冷汗,身体颤动,似乎就要醒来。


    看来,因为李璧月梦到了云翊掉入湖中,梦境开始坍塌不稳,即将醒来,所以他的入梦诀失效,他被从梦境中甩出来了。


    她若在此时醒来,便是妥妥的美梦变噩梦了,也不知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他不知哪里来的同理心发作,一道安神法诀拍了上去,轻声安抚道:“别怕,会没事的。”


    李璧月的手一直扑腾挣扎着,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听到他的声音,便又想来抱住他。


    玉无瑑这次已有准备,哪有这么容易被她得手,他飞快地闪到一旁,重新抓起昨夜那只酒坛,塞到李璧月怀里。


    李璧月果然安静了下来,脸上浮现微笑,梦呓道:“云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看来在这个梦境的最终李璧月还是将云翊救了上来。


    窗外天光微曦,这一夜竟这么过去了。他看着重新沉睡的李璧月,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他到底是在折腾什么,又在祈盼什么。李璧月喜欢云翊,这是根本不需要反复验证的事实。


    他叹了口气,回到隔壁的房间。


    李璧月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看着手上那只酒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昨晚确实抱着什么睡了大半夜,可那似乎是一个长长的、软和、温暖的物体。


    她坐起来,又看到了掉在床边的荞麦枕头,抱在手中试了一下,手感似乎仍然不太对。


    早饭之后,李璧月和玉无瑑向程儒清夫妇告辞。


    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玉无瑑并没有下车,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李府主,我决定明日带着裴小柯离开知一观,离开太原。我想了许久,还是应该同李府主说一声。”


    李璧月一怔,这意思他原本准备不辞而别。她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


    玉无瑑低垂着眉眼,声音听不出情绪:“没什么,李府主也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都呆不长。在太原呆了快三个月,已经厌倦了,之前没走,只是因为地下矿洞之事。如今,事情既已解决,李府主又说十五日之后,我不需再去云阆茶馆,我想带着小柯往西北转转,也想去灵州城看看……”


    “灵州?”


    “听说这是李府主和云……云翊从小长大的地方。昨日与程先生相谈,我对灵州之地也心生向往……”


    “云翊”两字从他口中吐出时,李璧月到底听出一丝极为微妙的酸味。


    她眼睛眯了眯,想起从她提出让他假扮云翊伊始,他诸多怪异之处,恍然明白了什么。


    玉无瑑分明是跟着她到了海陵,又跟着她进了长安。可是在药王谷却执意要和她分开,如今在太原重遇不过两三日,他就又想着离开。她又想起今早醒来各种不对劲之处,难道昨晚她喝酒之后,又发生了些不记得的事。


    她脱口而出:“你在躲我?”


    玉无瑑连忙道:“我没有……”


    李璧月又试探着问道:“我昨天晚上是不是……”


    她还没说完,玉无瑑飞快道:“我昨晚也喝醉了,很早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李璧月:……


    答得这么快,是欲盖弥彰的意思了,看来昨晚是真的有什么了。她努力回想,偏偏酒后之事,着实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玉无瑑察觉自己失态,目光已恢复了一惯的清正从容,淡淡道:“李府主,告辞。”他撩开车帘,就要下车。


    “等一下——”


    李璧月唤住他。她有心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灵州位于边塞之地,离中原路途遥远。如果真的让他离开,人海茫茫,他还有心躲着她的话,想再找到人就难了。灵州固然是要回去的,也该是将来他们两人一起回去。


    玉无瑑回头,“李府主,还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你现在还不能走,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李璧月沉吟道:“为了将来的行动计划,我希望你帮我打造一个傀儡。图纸之后我会让人送到知一观。你也知道傀儡宗道法诸多诡谲之处,仅凭浩然剑法难以对付,我想你的傀儡术应该能帮上忙。我希望你在太原在多留一个月,以备不时之患。”


    她想,如果是为了对付傀儡宗,玉无瑑应该不会拒绝她。


    玉无瑑鸦羽般的长睫眨了眨,隐去眼底晦暗,最终道:“好,我会在知一观再呆一个月,李府主有事可以找我。”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还是同意留下。


    希望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她能彻底解决傀儡宗的问题,这样玉无瑑身边潜在的威胁便可减少一大半。


    凭着这样天大的功劳,再加上太子的支持,承剑府必会回归过往的威望。她也可以顺势提出再查武宁侯府的旧案,届时,玉无瑑自然也可以恢复云翊的身份。


    他们会一起回到灵州,那片她心中始终眷恋的故土。


    第77章 鱼脍


    寒露之后,太原城迎来了一场秋雨。


    细细的雨丝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在房檐下隔出一张细密的帷幕。


    帷幕之内,白昼如昏,白瓷宝塔烛台上燃着一根白蜡,灯火跳跃着,勾勒出窗扉下女子青灰色的剪影。而帷幕之外,残红零落,桐叶堆积,风雨漫卷,远方的天空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色。


    若是被贬谪的骚人离客在此,说不定便要生出伤春悲秋的情绪,写些诸如“孤馆闭秋雨,空堂停曙灯”的诗句。但李璧月无此闲情雅致,就着灯火,读着一封来自长安的急信。


    这封信是太子李澈亲手所写,通过秘密的渠道传到她的手中。


    不知是因为今年本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还是龙脉损毁确实影响了大唐的国运。


    入秋之后,江南沿海竟发生罕见的台风和海啸,海水倒灌,淹没农田,多地发生民变。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河西的吐蕃和党项联手进犯边境,一夜之间,大唐就丢失三座城池。消息传到长安,圣人为此一病不起,朝廷上下亦是焦头烂额。李澈以储君的身份监国,每日旰食宵衣,无暇顾及余事。


    当此之时,京畿附近不知何处传出一首童谣。大意是说,圣人当年得位不正,是以遭到天罚,之前的浑天监测得长庚伴月的天象,便是警示。若要灾难平息,除非圣人退位,灾难才能得以平息。长安一地,人心惶惶。


    听闻李璧月所奏表的龙脉之事,李澈连夜入宫面见圣人。圣人虽在病中,命人请出了藏于宫中的尚方宝剑,封于匣中,与密信一起星夜驰马送至太原。


    李璧月将密信收起,望向陈于书案的剑匣。


    剑匣之中,躺着一柄长约三尺的宝剑。宝剑入手极沉,剑刃锋寒,剑鞘为黑底金漆,上以龙纹雕饰。尚方宝剑素来被称为天子剑,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持有此剑者,不仅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且太原城自刺史马兴远以下都须听令行事。


    天子将上尚方宝剑赐给她,便是赋予了她在太原城便宜行事的权利,这是天子对承剑府的信重。


    但剑乃杀器,此举亦表明了对傀儡宗的态度:无需上奏,立斩无赦!


    无疑,傀儡宗毁坏龙脉是触到了李唐皇室的逆鳞。这于承剑府而言,也是建功立业,重新走上权力中枢的大好机会。


    李璧月轻轻阖上剑匣,望向侍立一旁的黑衣密使,沉声道:“太子可还有别的交代?”


    密使答道:“殿下有一言让我转告李府主,‘龙脉一事,事干重大。太原傀儡宗诸事,卿可放手而为。一切成败,有孤担待’,此为太子原话,属下一字未改。”


    李璧月点头,拱手道:“请替李璧月转告殿下,承剑府必不负重托。”


    “是。”黑衣的人影退后,穿过雨幕,很快消失在烟霭深处。


    雨势渐大,雨滴打在房檐顶上,又汇作滚圆的水珠儿从半月形的缥瓦上坠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鸣响。李璧月听了一会,见这场秋雨实在没有歇下来的意思,便放弃了出门的打算,唤道:“夏思槐。”


    夏思槐进门在一旁侍立:“府主。”


    李璧月问道:“地下矿洞那边,楚师兄可有消息传回?”


    夏思槐道:“楚堂主说,矿洞入口已经被挖开,若要彻底封闭,需要用夯土垒实洞口,再用山石掩埋。只是这两天下雨,耽搁了不少功夫,不过应该也快了。但楚堂主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将居安村的村民尽数迁出才稳妥,这样便无人知道矿洞位置。”


    李璧月思索道:“此事我也想过,过一段时间再说。”一来,居安村的村民都是老幼妇孺,还有不少伤病,不宜搬迁。二来,他们本来依赖一点薄田勉强度日。若要迁出,也需找到适宜的地方。


    她又问道:“那个逃走的村长可查得消息?”


    夏思槐道:“查到了,他携家带口离开太原,迁往河间。高如松已经带人去追了,过几日会有消息。”


    这些都是地下矿洞之事的后续处置,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倒也急不得,李璧月撇开此节,问起眼前之事:“我今天命人到王家送拜帖,求见柳夫人,王家可有回信?”


    “没有,还是和上次一样,王家管家说夫人不见外客。我私下让人打探过了,王琼英已经落葬,但是柳夫人依旧卧病。就连从前三番两头往外跑的王家大小姐王慧瑛最近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在母亲房中亲侍汤药。”夏思槐冷嗤道:“这太原王氏的架子真大,府主你以前不管到哪里,谁家不是巴结奉迎,这柳夫人竟然一直避而不见,真是给脸不要脸……”


    李璧月沉吟半晌,道:“你去外面放放风声,就说本府主在太原城的公事已经完成,不日就要离开太原,回长安城去。”


    夏思槐诧异道:“这就回长安?可是府主你到太原城不是要查傀儡宗的事情吗?”


    李璧月道:“罗网若是太紧,鸟雀一眼可见,又怎会落入陷阱。如果将这网松一松,鸟雀以为没有危险,才会投林而入。你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


    寒露之后不久便是重阳,虽然太原因为地震之事遭了灾,好在朝廷赈灾及时,这场灾厄并未扩大。


    临近佳节,太原城中也日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茱萸、蓬饵,酿造菊花酒,准备登高祭祖的节仪和礼品。


    李璧月所居的驿馆这些天也时有访客,人人都知道,重阳之后,这位从长安来的天子重臣就要返回长安。


    此番太原之行,因为有承剑府的监督,赈灾的流程公正严明,使受灾的民众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事后,承剑府还帮助地方重新疏浚河道,以免明年春夏洪水泛滥。在太原一地,人人称颂承剑府的功德。如今李璧月要离开,太原城的大小官员少不得往来奉迎。再怎么说,李璧月是天子近臣,如果在承剑府主这里留一个好印象,对于将来的升迁自然大有裨益。


    李璧月对上门拜访的官员并不积极,唯有马兴远的夫人赵氏带着小女儿马凭兰到驿站拜访,得到李璧月的热情款待。


    之后,从刺史府传出风声,说是李府主在太原的公务已毕,为避嫌的缘故,不爱与官员往来。反而喜欢结交各家的夫人小姐,赏花品茗,聊以休闲。


    官员们如梦初醒,于是各家夫人小姐们的马车几乎堵塞了驿馆的大门。李璧月命人在驿馆中开辟出一片小小花园,每日与各家夫人小姐品茶闲谈。


    到九月初六,李璧月发出请帖,表示此次太原之行十分顺利,多亏了太原各级官员和士绅的支持,临别之前在酹月楼设下酒宴,宴请各家的夫人小姐。


    次日,一辆囚车从驿站驶出,唐绯樱被李璧月以投毒杀人的罪名交付太原府,迁延已久的王琼英一案宣告结案。此事也算正常,王琼英死亡一案离奇,李璧月始终没有找到替唐绯樱翻案的证据,但也不可能一直在太原城查下去,回长安之前必须将此案了结。


    案情虽有疑窦,但唐绯樱确实嫌疑最大。何况唐绯樱本人也已画押认罪,此事也算完美结束。


    九月初八,李璧月在酹月楼设宴,太原城各官员士绅的夫人小姐尽数列席。卧病多日的柳夫人身体终于好些了,携女儿王慧瑛到了酹月楼赴宴。


    在场的夫人小姐虽多,但是有资格与李璧月同席的只有刺史赵夫人和小姐马凭兰,以及柳夫人和王家小姐王慧瑛。


    柳夫人出身河东大族柳氏,看起来性情淑柔,知书达理,大抵是久在病中的缘故,有些弱不胜风的怯弱,沉默寡言,不像世家命妇的风范。反倒是王慧瑛性情跳脱,很快就和马凭兰挤在一起,有说有笑。


    李璧月坐于小花厅上首主位,看向柳夫人,微笑道:“李璧月听说地震伊始之时,夫人连续多日到太原城中给灾民施粥,救活不少灾民。李璧月听闻夫人高义,早想登门拜见。只是夫人抱病,始终无缘得见。”


    柳夫人神态有些拘谨,回道:“李府主客气了,是妾身身体不好,怠慢了李府主。琼英被人所害,李府主毫不偏私,最终将凶手交给太原府处置,妾身该亲自登门致谢才是。”


    李璧月叹了一声道:“逝者已矣,还望夫人节哀。您还有一个女儿,也该多为她考虑才是。”


    赵夫人也听说了王琼英死后、柳夫人一病不起之事,亦劝道:“人这一生,日子还长呢,柳姐姐万勿悲痛过度,虚耗了身体。我前日认识一个游方的郎中,医术高明,回头介绍给姐姐,好好调养身体。”


    柳夫人连忙谢过刺史夫人,几人说了些闲话,宴席开始了。


    李璧月为了这次宴席可是下了血本,一应菜式俱是精美无比。酹月楼为了奉承这位从长安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特地开发了不少新的菜式。


    于普通的官员亲眷而言,或许可以算是饕餮盛筵。不过同席几人都是富贵堆里打滚之人,也不足为奇,每样只动动筷子而已。


    宴席过半之时,掌柜亲自端着一碗底色金黄、鲜白如玉,薄细如雪的鱼脍奉到李璧月身前,介绍道:“李府主,此道菜式名为金齑玉鲙。乃是以捕捞在渤海中的雪龙鱼为主材,再辅以蒜、姜、盐、白梅、橘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烹饪而成,味道极为鲜美。因雪龙鱼极为名贵,并非酹月楼常设的菜式,乃是为了今日宴会特别准备。就连这雪龙鱼也是用快马千里迢迢运来,从送到后厨到烹饪完成还不到半个时辰呢,请李府主品鲜。”


    赵夫人和马凭兰听闻此鱼如此贵重,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她们虽是刺史府的夫人小姐,吃惯了山珍海味,但是这产自东海的雪龙鱼,如此精细的做法也未曾见识。


    柳夫人乍闻雪龙鱼之名,脸色微微发白。


    李璧月若无其事,面带微笑,用勺子舀了鱼脍品尝了一口,赞叹道:“果然味美,较之宫宴上的鱼脍也不差了,请掌柜将鱼脍分予夫人和小姐们食用。”


    掌柜得令,将鱼脍以小碟分为五份,分至各席。


    这道金齑玉鲙果然鲜美,赵夫人与马凭兰吃了之后,都是称赞连连。王慧瑛见了食指大动,亦举起牙箸,就要食用。


    柳夫人忽地道:“阿瑛,这鱼吃不得——”


    李璧月神色一冷,道:“如何吃不得?怎么,今日本府主设宴款待各官家夫人小姐。这鱼脍也是本府主命厨师精心所制,难道柳夫人疑心本府主会在鱼脍中下毒吗?”


    李璧月微笑的时候可令人如沐春风,可是若是冷下脸来,便如九秋严霜,让人不敢逼视了。


    赵夫人连忙打圆场道:“李府主刚才也吃了这鱼脍,又怎会下毒呢。而且,方才我和凭兰都吃了鱼脍,不是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吗?”她又转向柳夫人,道:“姐姐,你是病糊涂了吧,李府主专门设宴款待我等,怎可如此失礼?”


    王慧瑛之前见母亲阻止,本有些犹豫。听了赵夫人之言,便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柳夫人阻止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口吐白沫,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竟是晕死了过去。


    场间登时一片混乱,李璧月沉着道:“柳夫人病体未愈,忽然不适。来人,将柳夫人送到隔间休息,去请个上好的郎中过来。”


    很快就有侍女上前,将柳夫人扶到一旁的隔间。事态平息,众人欢宴如旧。只有王慧瑛心中惴惴,那块鱼脍入肚,她浑然无事,不解之前母亲为何阻止自己食用鱼脍,更不解母亲为何而晕倒。


    她到底是担心母亲,向李璧月道:“李府主,家母病弱,方才也是无意冲撞李府主。如今她昏迷未醒,可否容慧瑛先行离席,带家母回家修养?”


    李璧月摇头道:“王小姐放心,李璧月保证令堂无事。但是令堂行为蹊跷,怀疑我在鱼脍中下毒。今日宴会人数众多,为了避免事后我承剑府留下什么不好的名声,我需要好好问个明白。等我问完,王小姐自然可与令堂一起回家。”她转头望向赵夫人和马凭兰,道:“还请赵夫人和马小姐在此陪王小姐稍坐,我去去就来。”


    李璧月来到客房中时,柳夫人已经悠悠醒转。


    她仰躺在床上,神情苍白,眼神空洞,看着天花板,双眼垂下泪珠,呜咽着道:“慧瑛……慧瑛,想不到你也步了琼英的后尘,只留下阿娘一人,阿娘可怎么活下去啊……”


    李璧月叹了一声,轻声道:“柳夫人,王小姐没事……”


    柳夫人显然不信,只是流泪摇头。


    李璧月打开客房的窗户,又将柳夫人扶了起来,道:“夫人,您看——”


    从窗户向外看去,小花厅的情景一眼可望尽,王慧瑛仍坐于方才的席位之上,与马凭兰低头说话。


    柳夫人一怔:“那方才的雪龙鱼……”


    “听贵府的下厨所言,这雪龙鱼从海中捕捞之后,在岸上超过五天就会死亡。上岸之后就需要用千里马从渤海岸边送到太原来,一路上的花费就不止千金,就连你们太原王氏的家主也不过一个月吃上一次。”李璧月摇头道:“我李璧月一年的俸禄都没有千金,又怎么可能花费千两银子来请客吃饭,方才席间不过是最普通的鲢鱼而已。”


    柳夫人:“那掌柜、赵夫人和马小姐……”


    李璧月道:“他们不过是按我的指令行事而已。”


    柳夫人此时终于明白了过来,她苍白的脸上浮现愠色:“原来李府主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试探于我……”


    李璧月道:“我几次送出拜帖到府上,柳夫人你始终避而不见,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如今看来,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唐绯樱说她没有下毒杀人。闵白素不可能下毒害死对他们夫妻关照备至的王琼英,导致王琼英莫名死亡的最有可能的只有平常人根本吃不到也吃不起的雪龙鱼。柳夫人,你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件事吗?”


    柳夫人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她闭上眼睛,“这件事情已没什么好说的。唐绯樱既然已经画押认罪,那她就是杀人凶手。”


    李璧月的眼神冷厉起来,“柳夫人明明知道你的儿子是为何而死,难道没有想过替他沉冤昭雪吗?还是因为那个人是你的丈夫,便宁愿终日装病也要替他隐瞒。”


    柳夫人双眼紧闭,只是默默流泪。


    李璧月却并不放过她。


    “夫人,你看过王琼英的尸体吗?知道他死前的样子吗?他从王道之的房间出来之后,就感到身体不适,他浑身瘙痒难耐,却没有告知任何人,甚至连他贴身的长随阿来都不知道。他用手抓着自己的皮肤,直到鲜血淋漓。可是这只是开始,又过了不久,他就感到胸闷气喘、无法呼吸,他痛苦得攥紧双手,指甲掐到肉里,鲜血淋漓,最终慢慢窒息而死。”


    柳夫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


    李璧月的声音冰冷得几乎严酷,“之前我不明白,王琼英明明有机会向他人求救,为什么甘愿就死。我想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他的父亲想他死,而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救他,所以最后他放弃了求救,一个人孤零零地、万分痛苦地死在房间内……”


    柳夫人终于无法忍受,她哀泣着道:“不,不是这样的,在太原王氏,没有人能反抗王道之。琼英……琼英是为了我和慧瑛而死的……”


    她掩面而泣,泪水如瓢泼而下:“我又何尝不想杀了那个恶魔,为我儿昭雪,可是……可是琼英已经没了,我还有慧瑛。如果王道之知道我出卖了他的机密,慧瑛一定会死的……求李府主不要再查这件事了……”


    李璧月轻拍着她的脊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轻声道:“王道之的机密,是什么?你将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承剑府会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她还未说完,柳夫人便捂着头,逃到床角,歇斯底里道:“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李府主,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李璧月看向柳夫人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悲悯,“其实柳夫人你不说我也能知道。王琼英的书房里有大量的春宫图,这些春宫图大多取材于一个叫傀儡馆的地方。我猜他应该是傀儡馆的常客,本来不过花钱买欢而已。可是他却不幸在傀儡馆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王道之,也就是傀儡宗的三大执事之一的‘愚公’,以至于丢了性命,柳夫人,我说得对吗?”


    柳夫人露出惊恐的神色,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璧月道:“世上没有永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恒的秘密。太原王氏在太原之地经营数百年,偏偏此地也是傀儡宗的大本营。若说太原王氏对傀儡宗毫不知情我是不信的,可我到太原多日,竟是查不到傀儡宗任何消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傀儡宗与太原王氏早已合流。夫人,我说得对吗?”


    她打开桌上的那一方剑匣,请出里面那柄尚方宝剑。


    她遽然拔剑,剑身发出鸣镝的脆响。


    李璧月的声音比剑声还要清越,道:“我李璧月奉圣人之命,到太原调查傀儡宗之事,有先斩后奏之权。太原王氏与傀儡宗勾结,该是诛九族之祸。我就算是在酹月楼将柳夫人与王慧瑛斩于剑下,也无人敢论我半句不是。柳夫人,你是要抱着你的秘密与太原王氏一起陪葬,又或者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为你和你的女儿求一条生路,为你惨死的儿子讨回一个公道呢?”


    第78章 遗画


    看到李璧月手中的尚方宝剑,柳夫人的心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啜泣道:“我说,我说……”


    柳夫人今日这一番情绪跌宕,脸上汗泪交加,面色浮现不正常的潮红。李璧月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柳夫人,道:“夫人不必激动,我早已做下安排,今日欢宴歌舞,至晚方会停歇,夫人可以慢慢说。”


    柳夫人喝了水,缓了一会,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道:“王道之并不喜欢我,所以他也不喜欢琼英和慧瑛这一双儿女,他甚至认为琼英不配成为他的儿子……”


    李璧月奇道:“为什么?”


    柳夫人脸上浮现苦涩的笑容:“李府主可能不信,说起来,只是因为一碗鱼脍。”


    李璧月:“雪龙鱼?”


    柳夫人点了点头:“因为身为太原王氏的继承人,琼英吃不了作为家族象征的雪龙鱼。”


    太原王氏身为五姓七望之一,是大唐一朝的豪奢之家。这样的大家族,自然有一些传承已久的习惯,来彰显家族的财富与地位。


    太原处于内陆,远离大海。寻常百姓之家极少有机会能吃到海里的鱼鲜。


    太原王氏素来豪富,自然与众不同,素来以食用产自深海之中的雪龙鱼作为家族的传统。在天宝年间,玄宗因为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修建了一条从蜀地到长安的“荔枝道”,只为将蜀地的荔枝快速送到长安,以博贵妃一笑。


    而太原王氏在更早之前,就建了一条从渤海到太原的“雪龙鱼驿道”。深海中的雪龙鱼,上岸之后最多可以存活五天。它们被养在特制的木桶之中,在五天之内千里迢迢从渤海之滨送至太原。驿马每日跑一趟,保证王家的主人们每天都能吃到最新鲜的活鱼烹制的鱼脍。


    “每日一趟?”李璧月听着柳夫人的讲述,疑问道:“王家烹饪雪龙鱼的厨师奚喜曾说,王道之每月都只吃一次。”


    柳夫人道:“因为太原王氏虽然在外面仍然保持着五姓七望的光鲜,但里子已经大不如前了……”


    五姓七望之所以被称为顶级门阀,便是因为自南北朝伊始,这些大家族不断有人入朝为官,出相拜将,在朝野拥有广泛的影响力。


    可本朝开始大兴科举之道,不管寒门还是世族,都需应试及第之后才可入朝为官,于是这些豪门望族的影响力便大不如前。太原王氏的前几代家主都不思进取,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躺了几代,到王道之成为家主时,太原王氏已有多年无人拜相了,家族渐渐衰落。


    太原王氏再也支撑不起“雪龙鱼”每日驿马的消耗,只是这奢侈的习惯不能丢,遂改为每月一次。在王道之看来,睡前食用雪龙鱼脍,才是太原王氏身为顶级门阀的象征。


    二十年前,王道之娶了河东柳氏的名门淑女。新婚之夜,下人将烹饪好的雪龙鱼脍进献给一对新人。这也是王氏的习俗,寓意宗妇将与家主同享这顶级的尊荣。


    柳夫人从未吃过雪龙鱼,也不知此鱼产自深海,便尝了一口,谁知当下浑身抽搐,差点死亡。幸亏当时柳家送嫁的一位老嬷嬷有过经验,及时催吐,才捡回一条性命。老嬷嬷说,柳夫人之母便是因为不小心食用海鲜而死,想必柳夫人遗传了她母亲的体质,提醒她以后忌食海鲜。


    新婚之夜,便遇到这事,王道之自然不开心。但是两人新婚燕尔,倒也很快忘却这些不快,一年后柳夫人便给王道之生下长子。


    只是她谨记老嬷嬷的话,再也不敢吃雪龙鱼,也不敢让儿子吃。


    王琼英小的时候还好,大些之后,柳夫人便发现王道之看着儿子的神情逐渐不对劲了。她问起此事,王道之郁郁不乐:“若王琼英吃不了雪龙鱼,我太原王氏传承三百年的习俗岂不就此失传?”


    柳夫人劝说道:“此等奢靡之风,每年花费银两甚多。如今老爷没有官身,府中虽外表看着光鲜,但是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这习惯就此失传也没什么不好。”


    王道之神情冷厉:“夫人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太原王氏如今配不上五姓七望的名头?”


    柳夫人连忙道:“妾身不敢。”


    此事之后,柳夫人便失去了夫君的敬爱。她虽数次曲意奉承,王道之也鲜少踏入她的房中,转而宠爱妾室杨氏,不久就生下了次子王桓英。有了王桓英之后,王道之愈加不喜欢长子,不管他做什么都不喜欢。柳夫人虽然知道其中缘由,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就连女儿的出生也没有丝毫好转。


    也不知王道之因为那句“老爷没有官身”的刺激,抑或他终于觉得王氏家族无人在长安为官,太原王氏将不可避免地继续衰落下去。在王琼英九岁的这一年,王道之离开太原到长安求官。他在长安花费万金,终于在中书省求得侍郎一职。


    可是他在任上不过一年,长安城便发生剧变。武宗皇帝服用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太子失踪,整个长安混乱了三个月后,当今天子登上帝座。


    新皇登基,朝堂迎来一场大清洗。王道之被认为是武宗亲信,丢了官职,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回到太原。柳夫人本以为此事对他打击甚大,谁知回到太原的王道之毫无颓丧之志,将一门心思放在经营太原王氏的原有产业之上。


    太原王氏原本根基不差,这些年在王道之的经营下也算颇有起色。唯有一点异样,便是王道之带回来的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开始王道之对柳夫人谎称是同僚托孤之子,而柳夫人暗中观察发现,王道之对这个孩子态度恭谨,供养甚是奢靡,几乎是有求必应,根本不像是对待同僚晚辈。


    柳夫人毕竟是王氏宗妇,执掌中馈,常常因此与王道之发生争执。王道之被纠缠得烦了,最后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个孩子,可是我太原王氏中兴,重振百年前声望的希望所在。区区中书侍郎算什么,等我再回到长安,我就是当朝宰相。”


    柳夫人至今还记得,王道之说这句话时,眼中既炙热又阴冷的光,那是男人对权力的向往,也是王道之想要重振家族的野望。


    柳夫人出身世族,父兄都曾在朝为官。她刹那间明白了那个孩子的身份,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璧月没想到柳夫人会谈到她最为熟悉的这一段过去——武宗服丹而亡、玄真观覆灭、承剑府被弃用、武宁侯府灭亡、云翊失踪、她被温知意带回承剑府,缘起都是长安城的这一场变故。


    柳夫人竟给她揭开了故事中她以前从不知道的另外一角。


    李璧月道:“十年前,武宗太子李屿正是十四岁。武宗死后,前任承剑府主谢嵩岳本属意太子继位,可惜太子失踪,遍寻不得。无奈之下,谢府主只好同意昙摩寺让皇叔登基的方案,没想到李屿竟是被王道之带回太原,为什么?”


    柳夫人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和王道之已然失和。我虽管着内宅的事,可外面的事他不告诉我,我也不敢再问。就连傀儡宗之事,我也知之不详,唯恐秘密泄露,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这十年来,我心中惴惴,又哪里有安睡的日子……”


    李璧月问道:“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柳夫人道:“那孩子在王家呆了两年,他对各种道术很有兴趣,一日来了一个叫华阳真人的道人,将他带走了。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后来我听说他在太原城外的小孤山建了一座知一观。慧瑛小的时候,与他关系不错,倒是偶尔去知一观拜访。不过,慧瑛一个多月前曾说,他不在知一观很久了,现在知一观的观主已经换了别人。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


    龙鹄道人、地下矿难、太原王氏、武宗太子李屿、傀儡宗、执事“愚公”,各种她从前以为毫无干系的事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看来她当日在地下矿洞见过的龙鹄道人多半就是武宗太子李屿了。


    武宗太子李屿当年莫名其妙失去了皇位,当然不会甘心。可惜,当今天子在位十年,勤于政事,国家也日渐繁荣。就连谢府主也承认天子除了对臣子过于严苛之外并无过失。


    朝中曾经心向旧太子的人,不是遭到清洗,就是改弦易辙。而李屿虽有太原王氏的支持,但王氏多年远离长安权力中枢,并不足以成事。李屿既然同样师承道家,或许他也曾听说过李玉京、秦士徽、神慧禅师斩李建成龙脉的故事,想要效而行之。可惜他能力不足,并无斩龙脉的本事。他在二龙山勘探了一年,意外发现了深埋山中的沼气。


    随后,他以发掘金矿为由,骗居安村的矿民帮他挖开了二十年前被紫清真人封闭的通道,最终沼气爆炸,造成太原城一个多月前的大地震。龙脉虽然未被毁,不过龙气外溢,到底是影响到了大唐的国运。


    李璧月意识到,这些事情当中,仍然缺少了关键的环节。


    当年武宗身死,朝中以谢嵩岳为首,支持李屿继位的人并不少。李屿是因何失踪三个月,最终与王道之一起到了太原?


    太原王氏成为傀儡宗的大本营,王道之成为傀儡宗的执事“愚公”,也应该是王道之从长安回来之后的事,他在长安是遇到了谁,对方给了他怎样的承诺,才让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带回“李屿”这个烫手山芋?


    还有那个带走李屿的“华阳道人”又是何人,李屿的傀儡术是不是他所传授?他和傀儡宗又有何关系?


    这些问题,恐怕只有王道之自己才能解释了。


    她又想起这场给太原城造成巨大危害的地震。只是不知道这场地震是李屿自己所为,还是与王道之合谋?


    王道之又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儿子王琼英,难道仅仅只是因为王琼英遗传了母亲的体质,不能吃雪龙鱼,无法传承太原王氏传承五百年的“贵族传统”吗?


    她望向柳夫人:“夫人继续说。”


    柳夫人心知丈夫所行不是正道,但是夫妻失和,她对王道之的作为无法阻止,便想方法将当世名儒程儒清请到太原,聘为王家西席。


    她将改变命运的机会放在自己的儿子王琼英身上。她想,如果有朝一日王琼英能够科举及第,到长安为官,证明自己是能够带领太原王氏的继承者,王道之对他们母子的看法自然会改观。


    可惜,事与愿违,王琼英在母亲的鞭策之下虽然努力,但他的天赋实在有限,两次应试,都没有取得好成绩。


    而且儿子越大,越是难以管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王琼英学会了画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若是画一般的花鸟人物也就算了,王琼英喜欢上画春宫图,又不知怎么发现了傀儡馆那个地方,三天两头借着到云阆茶馆喝茶的名义,往傀儡馆那边跑。


    柳夫人作为太原王氏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傀儡馆的事。她一点也不希望儿子涉足到他父亲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之中,可惜,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王琼英就是不听。


    柳夫人认清了现实,不再做有朝一日王琼英金榜题名的大梦,只想着赶紧给他娶一个妻子,能管束住他,以免惹祸。


    当唐绯樱假冒郡主与王琼英交往之时,她虽一早查清唐绯樱的身份,也并未阻拦。


    直到有一日,王琼英从傀儡馆回来,心神不宁,每晚都从梦魇中惊醒,口中喊着“地震”什么的,柳夫人问起,他却什么也不说。柳夫人知道傀儡馆那种地方阴气重,认为儿子常去那种地方,没准被妖魔魇住了,又或许前些日子,地震中受到了惊吓什么的,只请了城中道观的老道,开了几道符水,勒令他不许再去傀儡馆。


    “之后琼英也就慢慢恢复了,一切看起来毫无异常,直到李府主到王家拜访的那一天。”柳夫人回忆道:“那天李府主离开王家之后。琼英忽然到我所居住的椿茂堂,交给我一幅画。说如果李府主有朝一日拜访椿茂堂,便将这幅画交给你。我想李府主位高权重,到太原又是为了赈灾这样的大事,又怎会有空拜访深居的妾身,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那是我见到琼英的最后一面……”


    柳夫人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李璧月问道:“画呢?”她心中惊疑,王琼英是她到太原之后,见到的唯一一个愿意向她透露傀儡宗信息的人。他是那间傀儡馆的常客,那张画上或许便有与傀儡宗有关的重要信息。


    柳夫人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


    李璧月将画打开一看。


    画似乎是王琼英根据自己所见到的情景所画。那是在李璧月去过的那座傀儡馆的地下,地道幽暗的回廊之内,有两个人相对站立着说话。


    其中一人身着青黑衣服,他背对着王琼英,看背影轮廓有点像太原王氏的家主王道之。另外一人则是正面,他穿着一身紫色襟袍,头上戴着雕刻着睚眦的青铜面具,气质神秘。


    李璧月差点惊呼出声,此人一年前她在高阳山见过,正是欲从清尘散人手上夺取道源心火的傀儡宗尊主。他果然并没有死在高阳山下,又出现在太原的傀儡馆。


    王琼英见过他,可惜王琼英已经死了。


    第79章 傀奴


    李璧月指着画上的紫袍客,问柳夫人道:“夫人可见过此人?”


    柳夫人摇头:“没有。”


    李璧月又问道:“王琼英死后第二日,我就到椿茂堂拜会夫人,夫人为何避而不见?”


    “李府主要见我,无非是想厘清英儿身死的真相。可是对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去寻找所谓的真相。”


    柳夫人神情悲痛,喃喃道:“就在琼英死后的第二天早上,王道之就到了椿茂堂。他说,‘你这个儿子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不光如此,他还试图将王家的秘密出卖给外人,我已将他处置。夫人悲伤过度,这些日子就在府中好好养病,不要外出,也不要随便见不相干的人。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琼英已经死了,我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保住慧瑛,让她能平平安安出嫁,远离这一座牢笼……琼英只是因为向李府主说了‘云阆茶馆’四个字便被灭口,我又怎么敢将这张画拿出来。”


    李璧月心中激愤,王道之竟如此残忍,为了掩藏秘密,连儿女都尽可下手。她问道:“难道夫人没想过将画交给我,为你的儿子讨回公道?”


    柳夫人仍是摇头道:“李府主怎么治王道之的罪?雪龙鱼本身并没有毒,王道之大可抵死不认。李府主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琼英是因为鱼脍而死?”


    李璧月:“王道之是傀儡馆的执事‘愚公’,仅凭与傀儡宗勾结这一条,承剑府便可依此问罪。”


    柳夫人道:“王道之平日行事滴水不漏。他以‘愚公’的身份去傀儡馆时,都会带着象征身份的青铜面具。不管是云阆茶馆、万红楼还是傀儡馆,都不是王家名下的产业。就算李府主现在带人查封了傀儡馆,也绝不会找到任何把柄和证据。太原王氏乃五姓七望之一,就算李府主豪横,也绝不可能毫无证据就拿王家的家主问罪。而且,李府主身为钦差大臣,到太原只是赈灾,事情办完了就会离开。我将画交给李府主,李府主拍拍屁股走了,我和慧瑛怎么办?”


    李璧月沉默了。


    从柳夫人的角度来看,她的考量也着实不无道理。


    李璧月将那张卷轴小心收起来,道:“夫人放心,我李璧月既然插手此事,便绝不会半途而废。我一定能找到证据来治王道之的罪,只是此事需要柳夫人你的配合。”


    柳夫人神情恍惚:“李府主需要我怎么做?”


    李璧月拍了拍手,抬高声音道:“绯樱,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唐绯樱步履款款行来,她脸上浮笑,行礼道:“见过柳夫人。”


    柳夫人瞠目结舌,道:“你是……唐绯樱,不是听说唐姑娘已经被李府主以投毒杀人的罪名交付太原府了吗?”


    李璧月微微一笑:“我若不这么做,王道之又怎么会相信我是真的打算离开长安,又怎么会允许夫人和王小姐参加今日在酹月楼的饯别酒宴呢?”


    柳夫人道:“可是我见过那辆囚车……”那囚车之上的人与眼前的唐绯樱一模一样。


    李璧月:“柳夫人既然知道这世上有傀儡馆这个地方,就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制造出与真人一无二致的傀儡。”


    那辆囚车上的唐绯樱自然是李璧月委托玉无瑑所制造的傀儡。只有唐绯樱认罪,王琼英一案彻底了结,真正的凶手才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王道之虽然是傀儡宗的执事“愚公”,但他也未必想到有人能在他的领域李代桃僵。


    李璧月又道:“柳夫人,与您随行的婢女春鹂我已经让人留下了。稍后,我会让人将唐姑娘易容成春鹂的模样和你一同回到王家。一来,绯樱武功高强,可以保护您和慧瑛小姐的安全;二来,我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柳夫人帮忙,回到王家之后,您只需听唐姑娘的安排即可。”


    她望向窗外太原城巍峨的城阙,轻轻一叹,“太原王氏,巍巍五百年世族。明日之后,是否还能存在,就看夫人您的了。”


    柳夫人仍是一头雾水:“妾身不明白李府主的意思。”


    李璧月:“李屿和王道之肆意妄为,着人挖开二十年前被朝廷关闭的小孤山金矿,最终造成太原地震,损及二龙山龙脉,这是夷九族的大罪。御赐尚方宝剑,便是杀无赦的意思。此案若大肆株连,这一座太原城只怕要血流成河。能否控制事态的发展,就要看夫人你的智慧了。”


    “什么——”


    柳夫人此前从不知道地震之事,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差点晕倒在地,却被唐绯樱扶住。


    唐绯樱道:“柳夫人,明日我会与你配合。还请多多指教了。”


    ***


    清晨,一支马队从驿馆出发,马蹄声震,踏过长街,驰向太原城南门。


    马上的骑者人人身着黑色袍服,腰悬承剑府制式的长剑,这是名震天下的黑骑。每一位骑兵同时也是优秀的剑客,他们直接听从承剑府主李璧月的号令,是承剑府最核心的力量。


    太原城百姓们夹道欢送,在半个月前,正是他们押送着赈灾的粮食到了太原,挽救无数人于水火之中。如今离去,也得到了百姓们的自发送行。


    忽然,黑色的洪流向两侧分开,在万众瞩目中,一位身着苍青色剑袍的女子一骑驰出,女子容颜清冷如玉,眉间一点朱砂有如血染,身骑照夜白马,风华绝代。


    李璧月勒紧缰绳,驻马于南门之前,转身向前来送行的百姓挥手致意,道:“长风秋雁,自有归期。诸位不必远送,都回去吧——”


    这时,长街尽头,另外一人缓驰而来,身后同样跟着一大队的骑兵。


    此人身穿紫色官府,金玉冠带,正是太原刺史马兴远。


    他坐在马上,李璧月遥遥拱手,道:“李府主此行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太原百姓心中感怀。今日远别,礼不可废。李府主既不愿劳师动众,就由本官代太原万民相送,望李府主万勿推辞。”


    李璧月微微一笑,挥鞭遥指城外:“马大人,请——”。


    两人并辔,驰出太原城,一路直到城外十里长亭处。


    李璧月调转马头,对马兴远遥遥一礼,微笑道:“马大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太原之事并未了结,接下来还需马大人与我配合。”


    马兴远道:“李府主何必为此大费周章,既然知道此事是与太原王氏有关。直接将之查封便是,我不相信将他太原王氏掘地三尺,会找不出王道之与傀儡宗勾结的证据。”


    李璧月轻声道:“太原王氏巍巍五百年世族,为一郡之望。你我要是举起屠刀,肆意而为,只怕今日太原血流成河。而且王道之只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他的背后另有他人。如果只是拔出傀儡馆这个据点,打草惊蛇,恐怕再难查出与他勾结的幕后之人。”


    她抬头望向马兴远,眼神一凛,“马大人应该知道,圣人与太子要的,并不是覆灭太原王氏,而是要彻底剿灭傀儡宗。”


    马兴远垂首,拱手道:“下官受教。”


    两人在城外长亭分别,马兴远带着三百士兵重新回到太原城。而李璧月则带着黑骑一路向南,往长安而去。


    当然,这于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本朝重阳与中秋、上巳并称三令节,时人在这一天出城登高,佩茱萸花、饮菊花酒。士子游女上高台上赋诗、筵宴欢乐,往往至晚方歇。


    太原刺史与民欢乐,取消宵禁,各方城门彻夜不关,以至星夜之时,仍然有出城游玩的车马从城外归来,喧笑之声,不绝如缕。


    二更时分,玉无瑑站在云阆茶馆的门前,轻轻敲门。


    乔管事见到他,连忙将人请了进来:“是玉道君,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天,不知玉道君为何今日突然前来。”


    玉无瑑笑容可掬:“不瞒乔管事,上次的钱我都花完了。唉,眼见明日就要连客栈也住不起,乔管事上次委托制作的傀儡已经完成,我想先找乔管事领剩下的赏金。顺便想问问乔管事,有没有新的委托可以接?”


    乔管事一愣道:“上次不是给你五十两的黄金,怎么这么容易就用完了?”


    玉无瑑道:“唉,乔管事也知道,可以用来制作傀儡的材料都价格不菲。贫道一时技痒,除按乔管事交付的图样完成客人定制的傀儡,还另外做了一具傀儡用来防身,所以那五十两黄金都花光了……”


    他说着指向身后:“乔管事请看——”


    乔管事看到玉无瑑身后果然有两具真人大小的傀奴。


    其中一具,着银红色襦裙,柳眉弯弯,朱唇皓齿,姿态曼妙,楚楚动人,正是根据之前客人定制的图样完成。


    另外一具,则是苍青衣裳,长身玉立,眉目清冷,额间一点朱砂醒目,更有一种摄人气势。


    乔管事吓了一跳,哆嗦着道:“这是……承剑府的……李……李……”


    玉无瑑笑得温良:“乔管事想什么呢?太原城谁不知道承剑府李府主今日已经带着三百黑骑离开太原城,返回长安。眼前只是我根据李璧月的容貌,做了一具一模一样的傀儡而已。璧月,给乔管事打个招呼吧……”


    接受到他的指令,那形似李璧月的傀奴果然轻轻弯腰,行了个敛衽礼。


    乔管事瞠目结舌,犹不可置信,但较之承剑府主真的会成为听任眼前道士御使的女奴,显然还是傀奴更为可信。


    他叹道:“玉道君着实胆大……竟然将傀奴做成承剑府主的模样,若是叫承剑府的人发现……”


    “承剑府的人已离开太原,又怎么会发现。乔管事之前不是说了这傀奴的妙处,便在于可以根据客人的喜好定制吗?我在长安时,没少被承剑府的人追着跑。”玉无瑑哈哈一笑,面有得色:“谁又能想到,承剑府主会成为我的傀奴呢?”


    第80章 愚公


    乔管事鼓掌叫好:“妙啊,想不到玉道君竟然喜欢李璧月这样的冷美人。说起来,这李府主的容貌果真不错,就连做成傀奴也是最上那一等……”


    他围绕着李璧月转了三圈,忍不住想用手触摸美人如玉一般的脸颊。


    忽地,一道剑气扫过,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差点将他的手指头切下来——那傀儡突然出了一剑。


    乔管事一惊,又定睛向李璧月看去。这剑意如此惊人,眼前真的是一具傀奴吗?可是李璧月一剑之后,又静止不动,连一丝表情也无。


    玉无瑑见他起疑,将李璧月挡在身后,声音骤冷:“此傀奴乃是贫道的私藏,不容染指,乔管事远观便可。若是动手,莫怪贫道翻脸——”


    乔管事经营傀儡馆,见过不少唯恐自家禁脔被人觊觎的纨绔公子,那副模样与玉无瑑也差不多。他并不感到稀奇,退后两步,告罪道:“道君勿怪,我只是一时好奇。”


    他转向另一具银红衣着的傀奴:“这一具傀奴是客人定制,我可以验货吧。”


    玉无瑑恢复笑容:“当然可以,乔管事请便。”


    不一会,乔管事便验完货,赞叹道:“想不到玉道君确实是精通傀儡之道的高手,这具傀奴确实与那客人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一模一样。”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箱金锭,道:“这箱金锭共一百五十两,是客人所付的尾款。”


    玉无瑑连忙将那一箱金锭接过,开怀道:“多谢乔管事。说起来我如今已经是傀儡宗的人了,不知乔管事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这样的好事,多多益善。”


    乔管事又看了一眼李璧月,想起刚才那一剑,有点后怕,随即答道:“方才这傀儡使用如此精妙的剑法,可见玉道君操控傀儡的能耐亦是一绝。若只是制作美人傀儡,岂不是大材小用。今日承剑府李璧月离开太原,执事‘愚公’正在傀儡馆中。如今我傀儡宗正是用人之际,他若见到玉道君这样的人才,必定欢喜,说不定会留你在他身边听用,玉道君随我来吧……”


    玉无瑑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不知留在‘愚公’身边听用每月俸银多少?乔管事,贫道加入傀儡宗是因为缺银子,不是来给人使唤的。”


    乔管事早将他视作需要笼络的人才,连忙宽慰道:“玉道君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执事‘愚公’,可是太原城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跟着他,又怎么会少得了您的好处。说不定玉道君您以后就看不上制作傀儡这三瓜两枣了。等玉道君成了愚公面前的红人,在下还需要玉道君您多多提携呢。”


    玉无瑑听说有这样的好处,又眉开眼笑起来:“那便请乔管事代为引荐。”


    玉无瑑跟着乔管事,再次穿过上次走过的密道,来到傀儡馆中。那与承剑府主一模一样的傀奴,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与上次相比,今日的傀儡馆显得幽静非常,玉无瑑忍不住问道:“乔管事,为何今日这傀儡馆中没有客人?”


    乔管事浑然不拿他当外人,解释道:“今日‘愚公’在这里接待一位极为尊贵的客人,所以今天的傀儡馆不做生意。”


    玉无瑑好奇问道:“尊贵的客人?是什么人?”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就连‘愚公’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我想说不定是傀儡宗的重要人物……”乔管事压低了声音:“是我傀儡宗的尊主也不无可能。”


    这时,跟在玉无瑑身后的那具傀奴脚步一顿,玉无瑑的步履也随之慢了半拍,他继续问道:“怎么,以乔管事你在傀儡宗的身份,尚无法知道贵客的身份吗?”


    乔管事讪笑道:“我不过是‘愚公’执事麾下的小角色,又怎么能知道高层的事情。不过玉道君你精于傀儡术,若是得到‘愚公’的青眼,他会为你引荐也说不定。”


    两人一傀已到了幽暗的阁楼之前,乔管事在阁楼外立定,通报道:“愚公,之前属下曾提过的那位精通傀儡之术的玉道君来访,执事可愿见他?”


    阁楼寂静无声,不一会,里面燃起灯火,一道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窗户上面。乔管事低声道:“玉道君,愚公同意见你,你进去吧……”


    玉无瑑也不胆怯,径直推开阁楼大门。


    阁楼之中,“愚公”身着青黑色衣袍,背向而立,他的身材高大魁梧,背影与王琼英留下的画作极为神似。


    玉无瑑上前一步,行礼道:“玉无瑑见过执事。”


    “愚公”转身,他脸上戴着一个青铜制成的面具,面具上绘着鸱吻的图样,看起来凶恶而神秘。他打量着玉无瑑,问道:“乔管事说,玉道君是因修习傀儡术,一路躲避承剑府的追查到了太原,是吗?”


    玉无瑑道:“正是。”


    “愚公”点头道:“很好,承剑府阴魂不散,正是我傀儡宗的大敌,玉道君这样的人加入傀儡宗,我欢迎之至。不知玉道君如今的傀儡术修炼得如何?”


    玉无瑑微笑道:“执事想知道贫道的傀儡术如何,看看我身后的这具傀儡不就知道了,我相信她一定会让执事大人满意。”


    他向后退了数步,身后那具美丽的傀儡出现在“愚公”面前。


    “愚公”转身,那具一直无声无息的傀奴抬起了头。李璧月目中寒光如电,向他直射而来。


    只一刹那,“愚公”便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根本不是傀儡——”他失声道:“你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形如脱兔,向前递出一剑。这一剑迅捷如电光石火,“愚公”待要躲闪,又如何来得及,他堪堪避开致命一剑,脸上的青铜面具已被挑落,露出王氏家主那张熟悉的脸孔。


    李璧月站在离他不远之处,声音清冽,如同天神降下审判:“王道之,你果然是‘愚公’。堂堂太原王氏的家主,竟然与傀儡宗勾结,你知罪吗?”


    王道之瞳孔惊缩,满脸的不可置信:“李璧月,你不是已经离开太原了吗?”承剑府今日离开的声势浩大,整整三百人的马队出城,太原城不少人前去围观。若非确信李璧月离开,他又怎敢在傀儡馆露头。


    “我若不离开,又怎么能抓到你的破绽——”李璧月冷哂:“王道之,傀儡宗为祸一方。尔身为傀儡宗的执事,罪行深重。还不束手就擒吗?”


    乔管事亦是惊愕万分,此时此刻,他又如何不知方才玉无瑑所言傀奴云云俱是谎言,眼下身着苍青衣裳、手持宝剑的女子正是货真价实的承剑府主本人,他望向玉无瑑,怒道:“你骗我——”


    玉无瑑依然是笑眯眯的:“对不起啊,乔管事。虽然你们傀儡宗给得挺多的,但李府主才是我的老板,我首先得听她的……”


    乔管事惊讶道:“承剑府给了你多少钱?”


    玉无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正是进入太原城那天李璧月随手抛给他让他去买衣服的十两银子。


    乔管事瞪大眼睛,控诉道:“就为了十两银子?”


    “我欠着承剑府五万两银子。”玉无瑑指了指李璧月,笑容优雅:“李府主除了是我老板,还是我的债主。天大地大,债主最大,当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乔管事,你们的委托我也完成了。那两百两黄金,我是不退的。抱歉,抱歉……”


    阁楼之内,王道之的脸色阴沉可怖。


    他方才乍见李璧月,一时乱了方寸。但他本是一方枭雄,很快冷静下来,道:“李璧月,就算你武功高强,可是你一个人深入我傀儡宗的巢穴,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吗?”


    随即一声令下:“列阵——”


    他话音刚落,阴暗幽闭的地下空间内,想起无数道脚步声。一排排傀儡士兵如同大军列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这边靠近,一眼望去,让人头皮发麻。傀儡大军将李璧月与玉无瑑两人围住,王道之阴笑道:“李璧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璧月嘴角掀起一抹淡淡的嘲讽,用手指了指两人头顶,“谁说我是一个人进入你傀儡宗的巢穴?不如王家主听听上面是什么声音?”


    王道之神色一变。


    他已听到头顶长街之上传来清脆的马蹄之声。那声音整齐划一,惊若奔雷,显然是一支制式的骑兵。很快上方就响起喊杀之声,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急匆匆赶来,禀报道:“执事大人,不好了,承剑府的黑骑已经将上面的万红楼和云阆茶馆都包围了。他们武功高强,我们在上面留守的人根本不是对手,他们估计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我们该怎么办?”


    王道之气急败坏地望向李璧月:“怎么回事,承剑府的黑骑今早不是已经全部出城了吗?”


    李璧月好整以暇道:“我今日确实带了三百个人出城,但那些只是刺史府的普通士兵而已。至于我承剑府的黑骑,早就跟着太原刺史马大人返回城中,如今上面的行动也是由马大人亲自带队指挥。王道之,你勾结傀儡宗,行谋反之事,已是罪无可恕。今日若束手就擒,并交代出同党的下落,本府可酌情赦免你妻儿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