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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醉酒


    李璧月从司花殿回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玉无瑑并不在屋内。


    小屋内空空如也,只有裴小柯正在屋外练剑。不过几日功夫,他的浩然剑法倒也像模像样。李璧月又指点了他几招,问道:“你师父呢?”


    裴小柯顺手就是一招“平沙落雁”,剑锋却是向湖边一指:“在那边呢——”


    李璧月一瞥,只见玉无瑑坐在孙危楼的小船上,而孙危楼坐在岸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疾步向湖边而去,转过水榭,见到孙危楼正往这边行来。两人四目相对,孙危楼竟罕见地没有阴阳怪气或者给她一个冷脸,而是躲过她的目光,向屋内走去。


    唯有玉无瑑依旧坐在船中,他用来覆眼的绸带不知被风吹去何处,露出一双清透的眸子,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李璧月上前两步,站在河边,问道:“玉相师,你方才同孙先生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大事。”听到她的声音,玉无瑑收起脸上沉惘,浮起清浅笑容:“我刚才同孙先生说,今天下午借他这艘小船一用。”


    “借船?”


    “嗯。这药王谷的建筑大多依湖而建,而司花殿就在湖心的半岛之上。李府主之前也说,你晚上见过那白衣少年两次,对方都是跳入湖中遁走。我想,如果乘船泛舟于湖上,能将湖边风景看得更清楚,说不定李府主会有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


    李璧月眼神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果昨夜那“白衣少年”并非春三娘手中的“水鬼”而是某个人,那么他不可能一直呆在水里,必定会找地方上岸,从船上观察,自然更容易找到他上岸的地方。


    她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船中,撑起竹篙,小舟再次划向湖心深处。


    李璧月举目望去,湖中荷叶接天,绿水环绕,湖岸四处可见房屋精舍掩映在杨柳烟波中,美景无限。李璧月一边行船,一边用棠溪剑在船身上画下一张粗略的地图,将岸边的屋舍和方便上岸的地方都重点标记下来。


    等返程的时候,日头渐西,湖面生起一层薄烟,玉无瑑坐在船头,他的白色道袍被烟雾笼罩,又添朦胧之感。他本就气质出尘,此时看去,更是宛若神仙中人。


    他约莫是无聊,手上拿着一只酒坛,轻轻呷饮,扣舷而歌:“我是蓬莱山上客,昆仑瀛海归来闲。倾樽酒,对青山,烟霞风月两悠然……”


    李璧月认识的云翊从小便周正,玉无瑑虽活泼了许多,大部分时候还是端方的。他此时这番情状,倒是少见地显出一点放浪形骸、风流怡然的姿态来。


    她想了想,问道:“我听说你们道门祖师李玉京曾定下戒律五条,其中就有不得饮酒一条,玉相师似乎并不遵守李玉京留下的戒律。”


    玉无瑑悠然道:“李府主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璧月:“哦?”


    玉无瑑笑道:“李玉京祖师留下五戒,一戒杀生,二戒两舌,三戒妄酒,四戒偷盗,五戒淫邪。不过他老人家另有八字真言传世,道是‘不拘外物,自在随心’,既言‘随心’,戒律又有何用?”


    李璧月心道,可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的歪理。


    口中却笑道:“玉相师果然通透。”


    玉无瑑凑近了些,将坛中还剩一半的酒递了过来:“这坛荷花酒是以茵娘留下的酒方所制,味道清甜。李府主下午忙了这么久,想必口渴,不妨试试……”


    接近的一刹那,湖间的风扑面吹来,带着淡淡的荷香和清冽甘香的酒氛。


    李璧月心中一动。


    她素来酒量甚浅,兼自小酒品不好,虽然喜欢酒,只偶尔在承剑府自己房中小酌几杯解解馋,从不在外面喝酒。


    不过在这湖上被太阳照了一下午,也着实有些口渴,便将酒坛接过,浅浅抿了一口。


    这酒入口果然十分甘甜,更带有淡淡的荷花冷香,后味悠长。


    “好喝吧?”耳边传来玉无瑑略带笑意的声音。


    李璧月觉得这声音甚是惑人,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等到船靠岸时,这一坛酒已被她喝了个精光。


    她有些醺醺然,转头一看,只见玉无瑑被风吹走的绸带挂在一株莲蓬上。她顺手将那绸带收在手中,向玉无瑑道:“你过来些……”


    玉无瑑不解,但还是坐得离她靠近了些。


    他抬着头,看向她的方向,虽然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此时,下午的太阳将湖面照耀成金色,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让他的面容更显放松和慵懒。


    这是一种毫不设防的姿态,好像她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李璧月原本只是想帮他将绸带重新系上。可这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用手轻轻触上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又顺着眼睛的轮廓划过那修长温润的眼尾。


    玉无瑑忍着没动,但呼吸莫名有些轻颤:“李府主,你……”


    “哦,你绸带掉了,我帮你系上。”李璧月骤然反应过来,匆匆帮他把绸带系上,飞也似地回到岸上。


    ***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李璧月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平息了下来。


    方才,她竟然忍不住对玉无瑑动手动脚。纵然承剑府主一向清冷自持、不动声色,此时也感觉脸上有些烧。


    不,这不是她的本意,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有些色迷心窍。


    对,明日若是玉无瑑问起,她就说她是喝醉了。


    没错,就说那荷花酒虽然喝起来酒味不重,但是后劲太大。反正云翊也知道她从小喝酒人菜瘾大,方才那半坛,足够放倒她了。


    而她喝醉酒之后,一向是不太规矩的。


    这么想着,她愈发觉得头重脚轻,一阵失重感传来,一头栽倒在床上,往那无何有的梦乡而去。


    ……


    秋山书院。


    十岁的李璧月猫在檐廊下面,向武宁侯府的小世子招手:“云翊,过来。”


    云翊手里拿着一卷书,正要去教室,看到李璧月叫他,便快步走了过来:“阿月,什么事?”


    李璧月指了指不远处的厢房,小声道:“云翊,你有没有听说师娘来了。”


    云翊:“师娘?”


    李璧月:“就是程夫子的夫人啊,她最近来灵州探望夫子,就住在书院里呢,听说这位师娘是个大美人呢,云翊,你想不想去看看?”


    云翊不赞同地摇头:“这不太合适吧?如果夫子知道我们去打扰师娘清净,你恐怕又要挨罚……”


    李璧月嘟着嘴:“可是听薛家的大牛小虎说师娘长得真好看,他们都翻墙进去看过了,我也想……”


    “不行,你不能翻墙,万一摔下来,会受伤的。”云翊义正词严道。


    李璧月拽着他的衣袖:“可是云翊,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师娘长什么样嘛。这样吧,师父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来浇花,你把他引开,我偷偷进去看一眼,只看一眼我就出来——”


    “真的?”


    “真的,我就只看一眼。”


    云翊无可奈何道:“好吧,那说好了,只许看一眼,不要闹出动静。”


    两人在檐廊下等了一会,程夫子果然拿着水壶出来,浇种在篱笆旁的几株素菊。


    李璧月推了推云翊,云翊走上前去,躬身一礼,道:“夫子。”


    程夫子看到是云翊,山羊胡子微微上翘:“是小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云翊道:“弟子最近新作了一篇文章,不知褒贬如何,想向夫子请教。”


    程夫子见云翊这般好学,露出欣慰的笑容,将水壶放下,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李璧月看着云翊与程夫子的身影消失之后,从檐廊下转了出来,向程夫子居住的厢房而去。


    不过,她的目的并不是偷看师娘,而是看上了程夫子藏在房中的酒。


    半个月以前,程夫人从老家来灵州探望丈夫。武宁侯云嗣秋想起程夫子与夫人长期两地分居,好不容易相见,便赐下两坛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程夫子心中高兴,逢人便炫耀一番,还将这两坛珍之重之地收藏起来。


    李璧月性子顽劣,这段时日没少受罚,她便寻思着将酒偷偷藏起来,让夫子找不到,出一口恶气。


    她潜入程家地窖,果然见到那两坛酒就藏在地窖中。


    她将一坛葡萄酒抱在怀里,忽又改变了主意。


    灵州地处边境,城中阁楼酒馆常常传唱各位诗家的名作,诸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骆驼红乳葡萄酒,袒割一醉千百觞”等等。


    她出身灵州参军府,将来可是要做女将军的,竟然都没有喝过这西域特产的葡萄酒,这像什么话?


    不像话!


    她心想,她就偷偷喝上一小口,再将它原样复原,程夫子想必也不会发现。


    她打开酒封,灌了一口,一股馥郁的果香沁入肺腑,颊齿留芳。她可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她越喝越上头,越喝越好喝,那一坛美酒竟顷刻间被她喝掉大半。


    喝醉了的她醺醺然,觉得自己是骑着高头大马征战沙场的女将军,而她的面前有很多的敌军,她手持长枪,将这些敌军一个个全部都杀得片甲不留,最后凯旋而归。


    最后她到了金殿,圣人亲自封赏于她,命宰相给她送了解酒茶来。


    她本来是不想喝的。


    她立了这么大功劳,圣人竟然不再赏她几坛御酒,竟然只给她喝茶,真是岂有此理。


    可不知怎么的,那宰相的脸变成了云翊。她想云翊的面子她还是要给的,便将那解酒茶一饮而尽。


    ……


    酒醒之后,李璧月简直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原来她骑的大马是学堂的长凳,手中的长枪是一根鸡毛掸子,至于敌军——


    书院的同窗,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被她揍得鼻青脸肿,躲在角落里嗷嗷哭……


    云翊则跪在一脸铁青的程夫子面前,替她赔不是。


    可是这次,就算是侯府主母白夫人亲自出面都没有用。


    她被程夫子用戒尺狠狠打了五十下。


    这也罢了,云翊竟也连坐被罚——从前程夫子喜欢云翊,虽然知道云翊偏私于她,从来不会苛责于他。可这次,程夫子痛心疾首,深感自己寄予厚望的好学生被她给带到沟里去了,竟敢欺瞒师长、纵她偷盗酗酒,终于咬牙狠心打了他的手心好多下,直到将戒尺抽断这才罢手。


    李璧月自己皮糙肉厚,痛感迟钝,再加挨打的次数多了,五十下也不痛不痒。可是云翊长这么大,可是平生第一次挨打,手肿成了个包子,半个月都握不住笔,可把她心疼坏了,只好在心里又暗暗给程夫子记上一大笔。


    这次之后,李璧月恹恹的,将平日狷狂收敛了许多。


    程夫子似乎终于发现了管教她这个“差生”的正确方法,但凡她犯错,也不管教她,只寻别的由头逮住云翊重责一顿,云翊从来不哭不闹,也不回家告状,每次生生受着。


    这可把李璧月气得牙痒痒,几次与程夫子顶撞,想给云翊出头。


    可是程夫子压根不理她,她闹得越狠,云翊就会受更多的罚。


    几次之后,李璧月终于焉了。只好小心翼翼藏起一身逆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她本是三天两头就要上房揭瓦的性子,这般生生忍下来,每日没精打采,笑容愈少。


    云翊约莫看出她不开心,这天放学后,拉着她去他的书房,说是有好东西给她。


    云翊的书房除了书还是书,李璧月从前是不愿去的。可看着云翊那殷切的样子,终究是没有拒绝,跟着他进了书房。


    云翊将侯府伺候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将房门从里面锁死,用桌子堵住。


    李璧月看着他这架势,很是好奇——他这是在房里藏了什么宝贝,至于如此吗?


    然后,她看着云翊从柜子里面拿出一坛酒来,和程夫子藏在地窖中的那坛一模一样。


    云翊献宝似的看着她:“阿月,你上次不是说程夫子家中的葡萄酒特别好喝,还想再喝一次吗?所以我特地向我爹求了一坛,我们一起喝。”


    李璧月看着那紧锁的房门,不解道:“喝酒为什么要锁门?难道你娘不许你喝酒?”


    云翊摇头:“没有。是薛大牛和薛小虎说你喝醉了,揍人不认人。我怕你万一喝醉了……”


    李璧月接过话头:“你不怕我揍你?”


    云翊看着她,叹气道:“你若实在是不认得我了,揍我也没关系,只是不能将旁人引过来,这样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李璧月:……


    敢情他锁门只是怕她喝醉酒揍他,会引来侯府其他的人,害她受罚。


    她看了看云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有些犹豫。


    云翊长得细皮嫩肉的,和大牛二虎这些塞外风沙里长大的泥腿子还不一样,肯定都挨不了两下。要是她真的打伤了他,就算是破块皮她都得心疼死。


    她还在犹豫,云翊打开酒封,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递给她道:“果然好喝,阿月你试试……”


    李璧月闻着空气中熟悉的甜香,舔了舔唇,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她安慰自己道,上次醉酒时,最后云翊给她解酒茶,她最后还是喝了。可见她喝醉了,不认识旁的人,应该还是认得云翊的。


    她端起酒坛,郑重道:“云翊,你放心。就算这世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我一定还认得你。”


    她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云翊,将那碗红滟如琥珀的葡萄酒喝了下去。


    ……


    晚饭之后,玉无瑑在床上打坐。


    以往他闲暇之时喜欢看书,不拘是什么书。自从失明后,这点消遣也没了,只好打坐静心。


    往日他都可很快入定,今日始却终有些道心不宁。他一闭上眼睛,似乎便能感觉到女子细润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睫毛,划过他的眼尾,游走在他的肌理上,引起阵阵战栗。


    他想,应该是自己太敏感了。


    也许,李璧月只是帮他拂去眼睑上的灰尘而已,他不应该想太多。


    承剑府主高如九天华月,他岂可有非分之想。更何况,他半生修道,焉可起念动痴,耽于尘俗,还为此辗转不寐,岂非自坏修行。


    他索性将覆眼的绸带取下,随手抛在床上。又念了两遍清心咒,打算先睡再说。


    这时,门“吱呀”一动,有人推门进来。


    玉无瑑:“谁?”


    来人没有应答。


    有了上次被挟持的经验,玉无瑑飞快地跳到窗边,打算随时叫人并跳窗逃走。


    忽地,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和女子身上熟悉的冷冽剑息。


    他试探问道:“李府主?”


    来人还是没有应答,只是那模糊的影子却离他越来越近,那确实是李璧月的轮廓。


    如果玉无瑑此时能看见,他很快就能发现李璧月此刻双目无神,眼神空洞,不过是因为醉酒而再次陷入了梦游之境。


    可是他并没有看见。他松了一口气,道:“李府主下午早早回房休息,应该还没有吃晚饭。我让裴小柯将饭食用热水闷在锅里,现在应该还热着……”


    他还没说完,李璧月已经走到他面前。


    她用手将他抵在窗户上,方才被他放在床上的绸带不知怎么又出现她手中。她踮起脚尖,手再次轻轻拂过他的眼尾,将那黑色绸带又系了一遍。


    玉无瑑感觉有点不对,低声道:“李府主?”


    李璧月的脸贴了下来,她的目光注视着他,她的呼吸带着清冽的酒香喷洒在他的脸上。玉无瑑虽看不见,可此时也莫名感受到了某种暧昧的气息,他直觉自己应该将人先推开,可李璧月习武多年,他试了一下,眼前之人竟是纹丝不动。


    “李府……”


    最后那个字没有吐出来。他的鼻尖被压住,一阵柔软的触感攫住了他的双唇。


    玉无瑑脑内一阵轰鸣,同时一股最原始的欲望升腾而起,心跳如鼓声。在这一瞬之间,他几乎陷入彻底的混沌状态,不知有天,不知有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存在。


    他看不见,只能闭眼感受,顺应着自己的本能,回应,攫取,放任,索求。


    ……


    梦境之中。


    李璧月将那碗葡萄美酒一饮而下,周边场景竟是一变。


    古朴雅致的书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荷香清韵的荷塘。


    她从十岁的孩童变成威严持重的承剑府主,而云翊也不再是清风朗月一般的武宁侯世子,而是化作放浪形骸的江湖道士。


    他同样将酒坛递给她,笑道:“这坛荷花酒是以茵娘留下的酒方所制,味道清甜。李府主下午忙了这么久,想必口渴,不妨试试……”


    看着他唇角温柔笑意,李璧月不知为何,忽然想要流泪。


    她想起她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他了。


    十年之后,她终于找到她珍藏心底的那个人。


    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黑色的绸带。她想起来了,现在云翊看不见了,眼睛畏光。于是她走上前去,用手指轻拂他的眼尾,替他将绸带系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一幕有些熟悉,好像发生过。


    忽然,李璧月反应了过来,她眼下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不知真的。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醉酒之后做梦将白天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


    她犹豫着要不要醒来。一抬头,见眼前有一双微微勾着嘴角的唇,近在咫尺,仿佛在说些什么。


    她忽然福至心灵,她醒着的时候需要守着那些秘密,不敢告诉玉无瑑他的身份,可是做梦,当然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了。


    比如偷偷亲一下这张好看的嘴唇,一点问题也没有。


    于是她毫不犹豫一口吻了下去。


    ……


    这是一个极为缠绵和漫长的吻。


    几乎等到玉无瑑喘不过气,李璧月才放开了他。


    玉无瑑纵是道心再坚定,此时也碎成了一地渣渣,更何况他本来也没那么坚定。他气喘吁吁,脸红心跳,终于忍不住道:“李府主,我们……”


    李璧月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满足的笑意:“云翊,我终于找到你了……”


    玉无瑑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谷底。


    云翊,是李璧月寻找十年的那个小竹马的名字。承剑府曾悬赏千两找他的下落。


    李府主是认错人了。


    不,不是。他是眼瞎没错,可李府主可没瞎,不会连人都认不清。


    他的手飞快地按上女子脉搏,脉象涩、结、错杂,正是梦游发作的症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仍有些抽搐。


    李府主这是做梦梦游,亲错人了。


    第52章 疑云


    玉无瑑冷静了下来,捻了一道安神诀,轻轻贯入李璧月眉心。


    不一会,眼前的女子便软软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将人抱起,放在床上。自己则找了一个蒲团,在窗边打坐。


    夜静更深,玉无瑑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却是越念越清醒。他刚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忽然感觉到一道森寒的杀意从窗外逼近。


    又是昨晚那个剑者,看来这个“忘尘”的解法对对方至关重要,他竟再次暗夜前来。


    他正犹豫要不要唤醒李璧月,谁知窗外那人看了躺在床上的李璧月一眼,似乎对她颇为忌惮,又飞快地消失了。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看来李璧月昨晚虽是误打误撞摸到他的房间里,却也因此又救了他一次。


    第二天早上,李璧月起床之时,微微一惊。这湖边小院简陋,每间房陈设都差不多,她还是很快认识到这并不是自己住的那间。


    一抬眼,青年道士正在窗边打坐。想来是她鸩占鹊巢,他不得不坐了一晚。


    李璧月顿时有些心虚,“我……我怎么在这里?”


    玉无瑑声音倒是平静:“李府主昨晚梦游之症复发,不知怎么就到了我的房间。我不敢惊扰,所以便守在这里。”


    梦游!


    李璧月顿时想起昨夜那个无比清晰的梦境来,她记得她最后强吻了玉无瑑。


    不,也不算强吻。因为他开始虽然也有些懵,也很快回应了她,甚至比她还上头。


    她今早竟然躺在玉无瑑的房间,那么昨晚那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还是她趁着做梦的时候对他图谋不轨?


    那个梦境的后面发生了什么,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心中惴惴,忍不住试探道:“昨晚……”


    玉无瑑正襟危坐:“李府主放心。在下是修道之人,昨晚对李府主绝无逾礼之举。”


    李璧月一噎。


    她当然知道玉无瑑不会对她有什么失礼之举,可她想知道的是她对他有没有失礼之举。


    可这个问题眼下自然是不好再问,本来她梦游摸进他的房间睡觉就已经够离谱的了。再问就显得她好像对他觊觎已久,随时准备图谋不轨似的。


    她向窗边望去,却见那人白衣出尘,清正端方,清心寡欲,绝不似沾染红尘俗念的样子,与梦中判若两人。


    ——她松了一口气,应该确实只是个梦而已。


    她收起心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道:“没想到喝醉酒还会梦游,打扰玉相师清眠,实在抱歉——”


    玉无瑑的声音听起来也毫无情绪,他缓缓道:“我想是因为李府主最近遇到的案件疑难太多,难免思虑过重。而我上次给你画的清心符失效了,才会再次出现这种症状。好在我前些日子画了一些新的清心符。不过我眼睛不便,不好辨认。早饭之后,我让裴小柯找出来,李府主随身携带,应该就没事了。”


    李璧月抬起手臂,上次玉无瑑给她画的那只蝴蝶形状的符咒果然消失了。


    听玉无瑑的意思,是打算补一张普通的纸符给她。


    她抚着手臂,竟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只淡淡回了一个“好”字。


    回去不久,就见春三娘急匆匆赶来,道:“李府主,昨晚又出事了。叶谷主现在召集药王谷内的所有人,让大家早饭之后去司花殿,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宣布。”


    李璧月:“又出什么事了?”


    春三娘道:“昨晚程拓浪死了。本来叶谷主昨夜给他治伤之后将他留在司花殿养伤,谁知今早叶谷主起床,发现他被溺死在湖边。叶谷主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连自己的护卫穆成安都骂了一顿,罚他跪在司花殿前思过。”


    李璧月不解问道:“叶谷主为何生气?”


    春三娘道:“我们叶谷主对自己的病人一向尽职负责,叶谷主昨日为了给程拓浪治脚伤,可是花了不少精贵的药材,今早程拓浪就给人杀了,叶谷主当然生气了。”


    李璧月:“那这件事又和穆护卫有什么关系?”


    春三娘道:“穆成安是叶谷主的贴身护卫啊。这穆成安本来是一名江湖杀手,一次执行任务时身受重伤,是我们谷主救了他,还将他带回药王谷医治。后来,他便自愿留在药王谷,保护叶谷主的安全。昨夜,他都没有发现有人闯入司花殿,还溺死了在司花殿养伤的程拓浪,姑娘当然生气。从前,蔺护卫——就是李府主你遇到的那个‘水鬼’——在的时候,可从来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璧月眯起眼睛:“三娘是说,穆成安晚上都是守卫在司花殿的?”


    春三娘道:“对啊。”


    李璧月心中隐约闪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沈云麟潜入司花殿偷花的那一晚,司花殿中根本没人,叶衣霜和穆成安都不在。第二天,叶衣霜给她解释说那时她在密室医治病人,那么穆成安去哪里了?


    这时,玉无瑑听到春三娘的说话声,从屋内走出,吆喝道“三娘,您要的荷花酒好了,您要不要现在来拿?”


    春三娘道:“不了,我现在还要去通知其他人,下午的时候再来。”


    她和李璧月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去了。


    玉无瑑走了过来,问道:“李府主,又出什么事了?”


    李璧月摇头:“我现在要去司花殿一趟,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玉无瑑道:“还有一件事要告知李府主,前夜那名挟持我的剑者昨夜又来了一次。他大约见到李府主在我房间,不敢冒犯,自己退走了。”


    李璧月狭眸一睐,脸上不露声色:“好,我知道了。”


    ***


    李璧月到司花殿时,司花殿中的人还不多。


    叶衣霜所住的内殿紧闭,穆成安在门外跪着,他面容沉肃刚毅,不发一言,双眼却始终望着司花殿的方向。李璧月隐隐觉得,那双眼中压抑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疯狂。


    程拓浪的尸体在司花殿后,离那棵生长着莎诃魔罗花的大榕树不远。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口鼻间还留存着一些细小的白色泡沫和湖里的淤泥。以死状来说,他应是被人溺死的,可诡异的是他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干的,只有靠近脖子的那一块沾染水渍。


    他的尸体后面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从司花殿延伸到湖边。不过,一夜的时间过去,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尸体四周围了不少人,不过,想来这些人没人与程拓浪相熟,大多只是冷眼旁观,说不定有不少人心中窃喜自己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忽然,一个人挤到李璧月身边,微笑问道:“李府主,你怎么看?”


    李璧月抬头一看,又是沈云麟。


    李璧月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冷笑道:“沈大掌柜,你不会又想说。程拓浪前天晚上与我结仇,是我暗夜行凶杀人吧!”


    沈云麟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李府主,你误会我了。程拓浪身后有那么长的血迹,口鼻有泡沫和泥沙,应是溺死,可是衣服却是干的。李府主杀伐果决,杀人何须如此麻烦。而且,李府主也应知道程拓浪前夜意图偷花,已被取消资格。不说,李府主没有杀他的动机,连我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李璧月:“哦?那依沈大掌柜之见,他是被谁所杀?”


    沈云麟没有回答,而是扭头望向司花殿后面那棵枝桠遮天的榕树,道:“明日就是莎诃魔罗花的花期,可是药王谷中的多起命案迄今没有一个结果。以李府主猜测,药王谷司花的叶谷主会将莎诃魔罗花给谁呢?”


    李璧月沉默不语。


    这时,司花殿围着的人愈来愈多,穆成安依然跪在司花殿前,他高耸的背脊愈加沉默。


    又等了一会,叶衣霜终于从殿内走出。


    她着一袭月白色留仙裙,水佩风裳,站在门口,神情肃杀而凝重。


    场中有人开口问道:“叶谷主今日叫大家来司花殿,所为何事?”


    叶衣霜朝李璧月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道:“大家也都应该知道,自此次仙品大会以来,药王谷中已接连多次死人,范阳卢家的卢四爷、蜀中唐氏的红鹛夫人,还有金陌刀程拓浪,都死得不明不白,凶手却迄今仍未找出。按照历届仙品大会的规则,圣花不能交给在药王谷犯下杀人之罪的人。明日晚上黄昏之时,就是莎诃魔罗花绽放之期。因此我决定,谁能在明日黄昏之前找出这三桩案件的凶手,圣花就归谁所有——”


    此言一出,场间沸腾,人群煊赫。


    大家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参加仙品大会,不就是为了得到圣花,疗愈自身疾病吗?


    之前能不能得到圣花全凭叶衣霜的认可,可叶衣霜的好恶根本无人知道。


    而眼下叶衣霜终于给出了一个确定的方法,那便是找出在药王谷杀人的凶手,这标准就清晰多了。


    马上就有人问道:“圣花只有一朵,凶案却有三起。如果这三起案件并非一人所为,有三个人分别找到了三个凶手,圣花如何分配。”


    叶衣霜道:“在大家的见证之下,抓阄分配。幸与不幸,但凭天定。”


    又有人问道:“如果我找到凶手,对方却拒不承认怎么办。比如我指认承剑府那位李府主为杀人真凶,她当然不会承认。”


    叶衣霜语气沉肃:“不论是谁,如指认他人为凶手,都需拿出证据。不可胡乱攀扯,若有确切论据,可到司花殿来找我,我叶衣霜自会判断是非。”


    她顿了一顿,又环视场内:“当然,眼下距离莎诃魔罗花的盛开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也不敢保证那位凶手会不会再作案,诸位缉凶的同时也需保护自身安全,晚上更是如此。还有疑问吗?”


    人群有些沉静,人人想得圣花不假,可这凶手如此凶残,谁也不想缉凶不成平白送命。


    叶衣霜见无人说话,又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大家没有疑问,可以回去休息,也可以寻找线索破案。”


    她转身就要回殿,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女声:“叶谷主,且慢——”


    叶衣霜回头:“李府主,你还有何事?”


    李璧月上前一步,道:“如果,我是说杀人者并非来谷中求药之人,而是药王谷之人。”她的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穆成安身上,道:“比如说我找到证据,证明杀人者乃是叶谷主身边这位穆护卫,也能得到圣花吗?”


    叶衣霜点头道:“当然。只要在明晚子时之前找到凶手,不拘凶手是谁,都可以得到圣花。”


    李璧月微笑:“好,我没有其他疑问。”


    叶衣霜回殿之后,人群纷纷散去。也有人继续留在原地,查看程拓浪的尸体,希望能找到新的线索。


    穆成安依旧跪在地上。叶衣霜刚才出来小半时辰,没有看他一眼,他便只能继续跪着,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叶衣霜离开的方向。


    李璧月总觉得那双眼中怀着某种渴望与期冀,就像被遗弃在路旁的小狗渴望着自己的主人能回头看他一眼。


    李璧月离开之时,沈云麟追了上来:“李府主为什么认为凶手是穆成安?”


    这人很没脸色,不管李璧月态度如何,他都能自己贴上来。


    李璧月冷笑道:“沈大掌柜,首先,我并没有说凶手就是穆成安。其次,圣花只有一朵,如今你我可是竞争的关系,你以为我会将自己掌握的线索告诉你吗?沈掌柜如若怀疑,不妨自己调查。”


    “我就是随便问问,李府主不说就算了”眼见李璧月走出几步,他又追了上来,“李府主,我想去卢家别馆和红鹛夫人的居所再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李府主要不要一起去。”


    李璧月:“沈大掌柜请便,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李璧月看了看沈云麟离开的背影,沿着湖岸,从司花殿走回湖边小院。


    虽然今日司花殿人群煊赫,叶衣霜当众宣布将会将圣花交给破解谜案之人,就连沈云麟都积极寻找破案线索。


    但是李璧月并不着急,今早看过程拓浪的尸体之后,她心中对这几桩谜案已有所猜测,但心中始终有疑惑不能解,或许还需再问问三娘。


    不,孙危楼曾是邪医孙郁南的弟子,恐怕他知道的情况比春三娘更多。可惜,他因为茵娘的事始终无法谅解她。


    她穿过篱笆,回到小院门口,意外看到孙危楼正站在门口等她。


    破天荒地,孙危楼主动开口问她:“叶衣霜怎么说?”


    李璧月:“叶谷主说会将圣花赐予找出谜案真凶的人。”


    “此事想必难不倒李府主。”孙危楼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嘲讽,但最后又收敛住了。


    李璧月:“孙先生,前天晚上你应该已经认出来了凶手是谁。只是我还有几件事情不明,想向孙先生请教,不知先生可否……”


    她心中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孙危楼却指了指湖中的那艘船:“李府主随我来吧——”


    小舟浮于水上,孙危楼淡淡开口:“李府主想知道什么?”


    第53章 替身


    荷香悠悠,小舟遥遥。


    李璧月:“我想知道叶衣霜过去的事。”


    孙危楼:“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虽然她也是孙郁南的弟子,按辈分算是我的师妹。可是在她拜入药王谷之时,我已经叛出师门,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


    李璧月摇摇头,道:“在我们刚进入药王谷的那一天,孙先生您第一次看到穆成安时,曾经说他长得像一个你认识的人。后来春三娘说起,穆成安是叶衣霜在蔺一觞死后才带回药王谷的,他长得与蔺一觞非常相似。既然孙先生认识叶谷主的护卫蔺一觞,又怎么会不认识叶谷主本人?”


    她顿了一下,又道:“那日在谷外,孙先生刻意不下马车,应该是为了避免见到叶衣霜,这又是为什么?”


    她说完这句,孙危楼似乎惊异了一下。随即,他的目光转为惆怅、惘然,还有一丝丝的悲悯,最后他叹息了一声,道:“我认识叶衣霜,但我确实不想与她见面,因为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


    在孙危楼带着茵娘离开药王谷之后,二人四海为家,仍以行医为生。


    有一次孙危楼遇到一个棘手的病人,那病人经脉受损,导致双腿残疾。若要彻底医治,除了孙危楼的针灸之术,还需要一种生长在药王谷的药材黑叶草。


    孙危楼本想放弃,但是茵娘心善,不忍见到有人遭受与自己过去同样的厄运。孙危楼耐不住茵娘的求恳,决定偷偷回药王谷盗取药材,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叶衣霜和蔺一觞。


    那天晚上,他驾轻就熟地摸到药田,采摘了足够多的黑夜草之后,临时决定回之前与夏白茵所住的旧居去看一看。他与夏白茵离开药王谷时,走得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其他东西也就罢了,有一套银针是他所惯用的。这次回来,他想如果有机会,就顺手将自己的东西带走。


    等他蹑行到湖边那座小筑时,意外发现那里已经有其他人入住。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五六的少年,他中了剧毒,全身皮肤都呈现青紫之色,身上的皮肤不断地渗血,连流出的血也都是紫色的。


    这样的症状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应该死了,可那少年偏偏还有呼吸。


    孙危楼行医多年,遇到这样的症状,自然也起了好奇心,正想进去看时,却见一名少女端着一盅汤药从外面走来。


    他连忙避到一旁,只从窗外窥视。


    那少女似乎对少年的情况习以为常,她先是从袖中取出干净的白布,擦去少年身上的血迹。然后扶着他坐起来,用汤匙舀了药汤给他喂药。


    随着汤药入体,少年身上青紫的皮肤慢慢变成红,就像被火灼过一样。少年脸上青筋暴出,似乎极为痛苦,他一把将少女推开:“小姐,我好痛……我不要喝药了,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你杀了我吧……”


    见到少年痛苦的模样,少女泪流满面,她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一觞,等解了毒……”


    少年嘶吼着:“啊……我不要解毒,我不要解毒了……”


    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用头往墙上撞。少女娇弱的身体又怎么能禁锢住几乎处于癫狂的状态的男子,她很快就被掀翻在地,头撞在地上,流出鲜血。


    可是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又上去将少年抱住,几乎是嚎啕大哭:“一觞,你不要这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将你治好,我一定可以的……”


    她压在少年的身上,从怀中取出一张手帕,死死捂着少年的口鼻之处。那帕子上估摸是沾了某种迷药,很快那少年就昏死了过去,那少女守在他旁边默默垂泪。


    又过了一会,少年又悠悠醒转,他这次看起来清醒了许多,他少女头上的鲜血,似乎在一瞬间如梦初醒:“小姐,你怎么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少女连忙抹去眼泪道:“没人伤我,是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了门……”


    少年看着放在一旁的药盅,道:“方才你给我喂药了?是不是我挣扎时,又伤到你了……”


    少女摇头:“不是,和你没有关系。”她又舀了一汤匙药:“这药还热着,你趁热喝吧。”


    少年面色有些犹豫,但看着少女殷切的目光,还是将药喝了下去。


    那一晚,孙危楼在暗处看了快两个时辰。


    叶衣霜和蔺一觞一直重复同样的流程。


    蔺一觞清醒的时候,叶衣霜就给他喂药,可是刚一喝药,蔺一觞便十分痛苦,神志不清,想要自杀自残,甚至会伤害叶衣霜,叶衣霜就会用迷药将他放倒,等他清醒之后再继续喂。


    两个时辰过去,蔺一觞固然是死去活来,叶衣霜身上也满是淤青和伤痕,那一盅汤药仍然没能喂完。


    孙危楼终于忍不住了,他的医术比那时候的叶衣霜高明许多,也大概看出了一点门道。


    蔺一觞中毒不浅,叶衣霜为了给他解毒,用的是以毒攻毒的路数。两种毒药在体内相斥,致使蔺一觞脏腑如焚,不堪忍受的他便会自残伤人。


    下一次,蔺一觞服药之后,又忍不住挣扎时,孙危楼终于出手。


    他用银针刺入蔺一觞少阴、少阳的几处要穴,疏导蔺一觞体内互相冲突的几种药性,使他不会那么痛苦。


    叶衣霜虽然对突然出现的孙危楼有些惊异,但也知道对方是在帮助自己,就这样,在两人合力之下,终于将那碗汤药喂完。


    吃完药的蔺一觞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叶衣霜起身,对他施礼致谢,打探他的来历。


    她说道:“小女子乃是药王谷谷主孙郁南的徒弟,我叫叶衣霜,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又怎么会出现在药王谷。”


    孙危楼一怔,没想到叶衣霜竟是他素未谋面的小师妹。


    但他本是背师之徒,有所顾忌,一开始并未自陈身份,只是说自己姓孙,是一个行脚大夫,是为病人向药王谷求黑叶草而来。


    叶衣霜让他等一下,她走出小屋,又过了一会,带着一大包黑叶草匆匆赶来,说是给他当做谢礼,又提出让孙危楼在药王谷暂住几天,想向他讨教针术。


    她说:“孙大夫也看到了,我的这个病人身中剧毒。解毒的过程痛不欲生。如果能像孙先生方才那样用针术疏导药性,他便不会那么痛苦。”


    孙危楼有些讶异,叶衣霜既然是他的师妹,他以为两人所学差不多,问了一下才知道并非如此。


    孙郁南彼时并未传授叶衣霜针灸之道,说是贪多不精。叶衣霜主要学的是用毒解毒之法,而那名为蔺一觞的少年,便是孙郁南为她指定的试药人。


    三年以来,孙郁南一次又一次在蔺一觞身上试用各种毒药,然后让叶衣霜为他解毒。


    一开始,叶衣霜解不出来,孙郁南便会在蔺一觞濒死之前用药将他救活,然后再给他下更重分量的毒,直到叶衣霜能解出来为止。用这样的方法,叶衣霜在短短三年之内,被迫自己摸索出上百种毒药的解方。


    就算是有新的毒药,叶衣霜一般也能在一两个时辰内配出合适的药方。


    于是这几个月以来,孙郁南变本加厉,他常常在蔺一觞身上同时下两种到三种的剧毒,叶衣霜解毒的难度更大,不得不采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每次用药,蔺一觞都极其痛苦,每次都求着叶衣霜杀了他。


    叶衣霜提出,她愿意以自己知道的所有解毒药方为交换,只希望孙危楼将针灸之术传授一二,只求能缓解蔺一觞的痛苦。


    因为蔺一觞不仅仅是她的试药人,也是她的护卫,更是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恋人。当初她决心进药王谷拜师学艺时,蔺一觞坚持跟随她、保护她,可是孙郁南提出蔺一觞只有同意试药,才能跟着她一起进入药王谷。当时,两人都只是十二三的少年,蔺一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孙危楼听了这番话气愤极了。


    这与自己和茵娘的遭遇,又是何等的相似。


    自己的这位师父这些年教徒弟的方法,一点也没有长进。


    不,也许孙郁南根本不是想教徒弟,只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逼徒弟找出那些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的医学难题,再轻轻松松将答案据为己有。至于试药之人的痛苦和死活,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他明明知道针灸的方法可以减轻治疗的痛苦,却一点也没有教过叶衣霜。


    他心血上涌,道:“叶谷主难道就没有想过像你的师兄一样,逃出药王谷吗?”


    叶衣霜叹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可这几年,蔺一觞的身体早已被各种毒药摧残得不成样子,如果没有药王谷那么多的药材吊着,他恐怕活不下去……”


    孙危楼检查蔺一觞的身体,最终深深叹息。叶衣霜说得没错,蔺一觞的身体需要长期用药,而最关键的几种药材只有药王谷才有出产,除非等到有莎诃魔罗花盛开,或许才有机会治愈。可是彼时离莎诃魔罗的花期还有两年。


    那一次,孙危楼将针灸之术教给叶衣霜之后,就离开了药王谷。


    他内心深深地同情这一对与自己和茵娘命运相似的小情侣,每隔几个月就找机会偷偷潜入药王谷,确认两人安然无恙,没有被他那个毫无人性的师父磋磨至死。


    叶衣霜后来也慢慢猜出了他的身份,看破不说破。她瞒着孙郁南,给他进入药王谷偷药提供种种便利。


    再后来,叶衣霜也学会了同他一样敷衍孙郁南的方法,每次给蔺一觞解毒便只解一半,让他维持中毒而不至死的状态,避免孙郁南对他用别的毒。


    一次,孙危楼去湖边小筑看望二人。趁叶衣霜不在时,蔺一觞请求孙危楼下次来时,能给他带一本剑法。他说,他自小习剑,自进入药王谷以来,剑法已荒废多年,如今身体好了一些,希望将剑法重新练起来。


    孙危楼不知道蔺一觞已经起了暗杀孙郁南的心思,便答应了他。两个月后再去的时候,给他带了一本《风来剑法》。


    ……


    李璧月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惊,“孙先生是说,孙郁南最终是被蔺一觞所杀?那最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蔺一觞会死,叶衣霜又为何会失忆?”


    孙危楼望向湖心的那座司花殿,叹道:“因为,孙郁南不仅仅是药王谷的谷主,他另有一重身份,便是傀儡宗的客卿。在傀儡宗,他的代号为‘岐伯’。”


    这是李璧月第三次在药王谷听说傀儡宗,更没想到堂堂药王谷谷主也与傀儡宗这个神秘组织有所牵连。她按捺住心中疑问:“您继续说。”


    这次之后,孙危楼事忙,便好长时间不来药王谷。


    过了半年,他再来的时候,蔺一觞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他身体里不再有新的毒素,只是需要慢慢清理以前的毒素,叶衣霜悉心照料他,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从叶衣霜口中,孙危楼知道,孙郁南已经死了。


    原来,孙郁南是傀儡宗的客卿,为傀儡宗炼制了一种名为“妖暝蛊”的蛊虫。此蛊甚毒,炼制的过程需要“百毒之血”。他不断用蔺一觞试药解毒,便是为了得到“百毒之血”,用这种毒血炼制出来的蛊虫,本身带有剧毒,噬人之后,死状极惨。


    因此,最近半年,每个月他都会命人单独将蔺一觞带他居住的小楼,割血喂养母蛊。


    半年之后,蔺一觞剑法已有小成,就在他取刀割血之际,暴起反击,孙郁南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剑刺死,之后,他的尸体被妖暝蛊啃食殆尽。


    孙郁南死后,叶衣霜对外宣称谷主外出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临走之前,将药王谷至宝莎诃魔罗花交托给她,命她以代谷主的身份暂时管理药王谷。因叶衣霜本是孙郁南唯一的徒弟,所以也无人怀疑她,叶衣霜就这样接掌了药王谷大权。


    不过,经此一事后,叶衣霜已是身心俱疲。她留在药王谷的唯一目的便是等待下一次莎诃魔罗花的花期,摘取圣花治愈蔺一觞体内余毒,之后便和蔺一觞离开药王谷。


    她对孙危楼说:“师兄,我从前以为加入药王谷可以习得医术,治病救人,如今却差点害死自己喜欢的人。药王谷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却不是我的归处。希望他日江湖,我和一觞能与师兄师嫂再见。”


    孙危楼觉得既然孙郁南已死,以为叶衣霜和蔺一觞终于苦尽甘来,他也放下心中大石,辞别二人。


    那一年,他听到药王谷传出消息,仙品大会取消。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叶衣霜既然准备用圣花来解蔺一觞体内余毒,当然不必再举行什么仙品大会。


    可是临近夏至,又传出新的消息,说是仙品大会照常进行。他察觉不对,急匆匆来到药王谷,从前蔺一觞居住的小屋已经空无一人。他来到司花殿找叶衣霜,问她蔺一觞的近况,谁知叶衣霜只告诉他一句——蔺一觞已经死了。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有些麻木。就像蔺一觞并不是她曾经最珍视的爱人,只是一个死去的护卫而已。


    不光如此,她也不认识他了。


    她说她早知道自己有一个被称为“大唐第一神医”的师兄,一直想向他请教针灸之术,却不记得,其实针灸之术,他早就已经传给她了。


    当时,孙危楼以为她是因为蔺一觞之死悲伤过度,失忆了。


    人在过于悲痛的时候会自动选择忘记那些让自己伤心的人、事、物,孙危楼想,她曾经那样地爱着蔺一觞,恢复记忆对她而言未必是好,只要她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至于自己这个师兄,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那次之后,他便再没有回过药王谷。


    湖心之上,清风吹送阵阵荷香,孙危楼抬起头,望向李璧月,“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关于叶衣霜的过去。”


    李璧月:“可孙先生还没有告诉我,蔺一觞怎么死的?”


    孙危楼道:“这件事情我调查过一阵子,但没有找到答案。药王谷的所有人都只知道蔺一觞死在湖中,之后药王谷的湖中常常出现‘水鬼’。不过,有一件事情可能与此有关,在那一年的小满时节,也就是夏至的一个月之前,蜀中唐氏的红鹛夫人曾到药王谷求药。”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红鹛夫人?”


    孙危楼:“据说这位红鹛夫人天生狐臭,蜀中唐氏为此求医多年,始终不见奏效,所以这位红鹛夫人每次出门都以香料遮掩。”他哂笑道:“天生狐臭的人多了,若是富室贵族,根本不需为此求医问药。那位红鹛夫人竟然为此事死在药王谷,当真因小失大,荒谬极了——”


    李璧月摇摇头道:“孙先生恐怕想差了,红鹛夫人或许死于名,或许死于利,但绝不是因为区区狐臭而死。多谢孙先生为我解惑,我想,我明白这个案件是怎么回事了。”


    孙危楼:“李府主不必谢我。明日你若能拿到圣花,治好那位玉相师,你我之间就恩怨两讫。我会回南阳接回我和茵娘的儿子,以后想必也不会再和李府主有什么交集。”


    说完,他足下一点,已回到岸上。


    李璧月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孙危楼自从因刺杀钦差被她抓获以来,对她一向是恨之入骨,每次见面除了“狗官”就是“朝廷的走狗”,她也实在不好向对方解释。这次为了要挟孙危楼和她一起来药王谷,更是不曾吐露半分。他又是从何得知?


    她心念一动,难道是玉无瑑告知他的?


    只是,这些事玉无瑑又是怎么知道的?


    ***


    下船之时,李璧月见到春三娘正抱着一坛酒站在小院门口同玉无瑑说话。


    她性情豪爽,一整坛的荷花酒竟被她一饮而尽。


    她打了个饱嗝,用力地拍了拍玉无瑑的肩膀:“啧啧,没想到你这道士酿酒的技艺还不错,不过是几天的功夫,这荷花酒的味道竟然和茵娘差不多……”


    玉无瑑笑呵呵的,谦虚道:“哪里,哪里。酿这荷花酒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眼睛看不见,大部分的流程都有赖李府主帮忙。”


    春三娘已有了些醉意,看到李璧月过来,啧啧夸赞道:“哪来这么能干的姑娘家,年纪轻轻就是承剑府主,剑法好,酿酒也这么好,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哩?”


    李璧月微笑道:“三娘过奖了。”


    春三娘笑道:“不过不过,李府主这样的人才,再多的夸奖也当然。”她转头望向玉无瑑:“玉相师,你说是不是哩?”


    玉无瑑唇角微扬:“三娘说得是。”


    春三娘拎上另外几坛酒道:“李府主你们有事要忙,三娘我不打搅,就先回了——”


    李璧月道:“三娘,先等一等,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春三娘停下脚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兴奋:“是不是有关破案的线索,你只管问,三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璧月压低声音:“倒不是关于破案的事,就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喜欢瞎打听,就是我看这穆护卫看叶谷主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劲……”


    她还没说完,春三娘已会心一笑:“问这个啊,李府主好眼力。他们两名义上虽是主仆,但是穆护卫喜欢叶谷主,三娘可一早就看出来了。叶谷主日常只留穆护卫一人在身边伺候,说不定也有这意思,哪一天三娘能喝到他们的喜酒也说不定。”


    李璧月道:“叶谷主也喜欢穆护卫吗?我听说她从前不是喜欢蔺护卫吗?”


    春三娘笑呵呵道:“从前叶谷主确实是喜欢蔺护卫没错。可是蔺护卫已经死了九年了,叶谷主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还能一直不嫁人不成?而且穆护卫长得也挺像蔺护卫的,就算人不如故,养在身边当个替身也不错嘛。”


    李璧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微一怔愣,“三娘,您想得挺开放的……”


    春三娘笑道:“女儿颜色在青春,年轻的时候,该享受的时候就得享受。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春三娘喝了酒,约莫有些兴奋,一边唱歌,一边手舞足蹈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见李璧月来扶,拉着她的袖子问道:“李府主,有个替身也比什么都没有好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璧月见她已经喝醉,连忙敷衍道:“三娘说得在理……”


    ……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黑色绸布之下,玉无瑑眼神一颤。


    他忽地想起昨晚那个缠绵的吻,和她梦呓中他人的名字。


    穆成安是蔺一觞的替身,那昨晚李璧月是将他当成什么人的替身?


    今早起来,他本想如果昨晚只是李璧月的一梦,他便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然而直到此时,心中仍是感到莫名滞涩。


    她从前那般盯着他,是不是也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她的故人?


    “玉相师,玉相师……”


    女子柔亮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玉无瑑陡然回神,才发现春三娘已经离开,他身边仅剩李璧月一人。


    他将心中种种杂思浮想排出脑外,问道:“听说今天上午叶谷主宣布只有找到药王谷的杀人凶手,才能得到圣花。李府主连日为我奔波,玉无瑑却什么也做不了,内心甚是有愧。不知李府主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李璧月看着站在篱笆之旁的玉无瑑。方才他沉思之时,神情黯然。而此时回过神来,气质又变得清疏空灵。


    李璧月道:“你本是为救我而受伤,将你的双眼治好,是我应尽之责,玉相师不必有愧。要说帮忙,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今日孙先生对我的态度忽然转变,是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


    玉无瑑点头道:“孙先生一家命途多舛,但以承剑府的立场,李府主并无错处。李府主用心良苦,事后为孙先生一家谋划良多,不该承受这么多恶意的指责。”他又笑了起来:“李府主不会怪我多事吧?”


    “怎么会?玉相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玉无瑑道:“去年黄河水患之时,我恰好云游到濮州。李府主为孙先生所做的那些事,都是我所亲历,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璧月心中默然。


    孙危楼杀了朝廷命官,本是戴罪之身,以承剑府的立场,并不好直接帮助一个已被论罪之人。她去年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多举措都颇为隐蔽,若非一向特别关注她的动静,绝难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么说来,或许玉无瑑很早就开始关注她。


    想想也在理,他的师父也是因她而死。唯一的遗言也是关于她,他当然得处处关注着她。


    这样算起来,也许三个月前他出现在海陵,两个月前他出现在长安,都并非什么巧合,而是他一身跟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想到这一年,或许他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边,李璧月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就算他们分开多年,但命运的丝线仍然将两人紧紧牵系在一起。


    两人说话间,春三娘又匆匆赶了回来,她手里提着一大块酱牛肉,笑道:“今日能再喝到这荷花酒,可算是偿了三娘平生的夙愿,不过三娘也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你们本来都是京城来的富贵人,这几天在我们药王谷天天吃菜茹素,大人孩子都饿瘦了,这块牛肉是我新得的,给你们加餐。”


    李璧月将酱牛肉接过,又谢了几句,春三娘才志得意满地走了。


    春三娘送来的这块酱牛肉委实做得不错,这一晚,湖边小院的四人都忍不住多扒了两碗饭。


    晚饭之后,玉无瑑照旧是在床上打坐。


    才入定不久,他感觉房间的大门又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股冷冽的气息很快到了他身边。他对这股气息极为熟悉,是李璧月。


    玉无瑑心中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今日竟忘了让裴小柯将安神符找出送给李璧月的事。


    李府主,这是又梦游了?又想起找“替身”了?


    莫名地,他觉得自己昨夜被咬过的唇角开始发烫。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趁现在一切尚未来得及发生,先找地方避一避,耳边却传来李璧月低沉的声音:“玉相师,别动。今晚,是莎诃魔罗花绽放的最后一个晚上。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个白衣剑客今晚很有可能会来找你,让你揭开封印叶衣霜记忆的‘忘尘法’。我今晚会守在这里,说不定就可以一举擒获药王谷诸迷案的真凶。”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原来李璧月是清醒的,并非梦游。


    他答道:“李府主既然已经知道药王谷失忆的人是叶谷主,为何不遂了那人的愿,让我帮她恢复记忆,这不也是一桩好事吗?这于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何必这么麻烦。”


    李璧月道:“话虽如此,但如今药王谷中这么多人聚集,最后能得到圣花的只有一人,我们还是应该以抓到凶手、得到圣花为要。况且那凶手下手极狠,你若被他挟持,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至于叶谷主失忆之事,等我们拿到圣花,你的视力恢复之后再帮她解开封印不迟,横竖不过晚一两天的时间而已。”


    玉无瑑道:“还是李府主考虑周全。”


    李璧月:“我会找隐秘之处隐匿起来,玉相师你一切照常便可,尽量不要露出破绽。不然说不定那白衣剑客就不敢来了。”


    玉无瑑:“好。”


    他说完这个字,就感觉李璧月那全身冷冽的剑息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整个人也从他的感知中完全消失了。他目不能视,除了知道李璧月仍然在房内以外,完全不知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按照往常,他入定默诵几段经文之后便会睡一会,可是想到李璧月在看着他,竟是再难静心入定。他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便干脆放弃,改为躺下入睡,仍然无法睡着。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有人看着睡觉也没什么,昨天李璧月睡在他的床上,他也看了她一夜,她不也睡得好好的吗?


    可是这么一想,竟是愈加辗转反侧起来。


    他身下这张床,是李府主昨天躺过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不,救命!他十年清修,一心奉道,怎么能想这些凡尘俗事!


    李府主昨夜睡得好,是因为她喝醉了。他去喝点酒,说不定便能入睡了。


    他终于忍不住,掀被而起,正欲下床,李璧月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声线压得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见:“玉相师,你去哪里?”


    “我口渴,想去喝点……水……”


    他一紧张,“酒”字脱口变成了“水”字,李璧月却再没声息,似乎是允准了他起床喝水之事。


    玉无瑑本就看不见,在黑夜中也一切如常。


    他摸索着到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要喝时,感到一股剑气从窗外直射而来。玉无瑑既然知道今晚可能有事,反应也是极快,就地一滚,已到了床边。


    李璧月的身影从黑夜中隐现,将玉无瑑护在身后,格挡住那道凌厉的剑招。她看了一眼那白衣剑客的身影,微微有些诧异:“穆护卫?”


    穆成安见到李璧月,知道今晚挟持玉无瑑给叶衣霜解开“忘尘法”的封印的计划已经失败,单论武功,他绝非承剑府主的对手。


    他飞快地跳窗出逃,李璧月一剑挑开窗户,紧跟着跃了出去,却见穆成安已经被几个人给按在地上。


    这几个人李璧月早已认识,正是沈云麟身边的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三人。三人拿出绳索,将穆成安绑了起来。


    沈云麟顶着红肿得近乎毁容的脸,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从月夜之中现身。


    他手中折扇一展,看向李璧月,得意洋洋道:“李府主,这人犯现在被我拿到,明日圣花也必会为我所有。啧啧,李府主这几天白忙一场,不知眼下心中有何感想呢?”


    李璧月冷笑道:“沈大掌柜,这位穆护卫可是叶谷主身边的护卫,又怎么会是卢四爷、红鹛夫人、程拓浪三起杀人案的凶手,沈大掌柜恐怕是抓错人了。”


    沈云麟微微一笑:“李府主不用讹我,李府主昨日在司花殿的那番话,意思不就是杀人凶手并非到药王谷求药之人,而是药王谷之人吗?昨日我一天也没有闲着,打听了不少消息,药王谷武功最高的人就是这位穆护卫了。”


    他折扇轻摇,志得意满,又道:“而且,今天我和我这几位手下可是在司花殿蹲了整整两个时辰,看到这位穆护卫换了这么一身白色衣服,一路潜行到这位玉相师的房间,再当场抓获人犯,这还能有错……”


    李璧月心中了然,沈云麟想必是想要圣花想得发疯,昨日听了她在司花殿的那番话之后,就盯上了穆成安,一路蹲守跟踪,没想到还真让他瞎猫撞到死老鼠了。


    她道:“玉相师可没死,最多算是行凶未遂。你有穆护卫杀卢四爷、红鹛夫人、程拓浪三人的罪证吗?若是抓错了人,明日得罪叶谷主,恐怕不美。”


    沈云麟一噎。


    他能抓住穆成安,全凭捡漏,哪里有什么证据,可此时在李璧月面前也不愿示弱,便道:“我现在确实没有证据,但李府主今日专门埋伏在玉相师的房内,不就是为了瓮中捉鳖吗?何况,犯人既然在我手中,我多用些手段,自然能够查出来……”


    他忽地反应过来,“不对,那莎诃魔罗花又不在李府主你的手上,我和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来人,将穆成安带走——”


    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三人得令,将穆成安押着就要离开。


    李璧月身影一动,长剑矫矫轻灵,犹如银蛇吐信,向三人袭去:“在我李璧月的地盘上抓人,我允许你们离开了吗?”


    如雪剑光暴起,罗宗等三人连忙各取兵器应敌。李璧月虽手腕伤势未愈,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很快就将三人逼退,欺到穆成安面前。


    沈云麟咬牙切齿道:“李府主,你这样是输不起了吧——”


    李璧月淡声道:“你们想屈打成招,我可不允许。”


    她伸手一抓,就要去拿那绑住穆成安的绳子。这时,一条机关丝飞舞而来,若非李璧月闪得快,差点被机关丝割破手腕。但她与沈云麟交手多次,早知道这机关丝的破解之法。


    李璧月长剑一震,剑光涌动银色波浪,与那机关丝绞缠在一起,冷笑道:“沈大掌柜,你的机关丝想必造价不菲,难道不怕我又毁了吗?”


    沈云麟脸上浮现诡谲笑容:“我当然知道这机关丝拦不住李府主你,但是我早有准备——”


    他话音未落,李璧月看到一旁的傅小蝶手上拿着一张点燃的火折子,青烟弥散在夜空之中,李璧月感到一阵眩晕,一股困意袭来,足下有些不稳。


    她想起上次在海市商会的清明阁发生的事。她着了沈云麟的道,中了“心梦引”,竟在那空中阁楼之中睡着了。


    ——旧事重演,傅小蝶手中应该是“引梦香”,可是今天沈云麟根本没有机会给她下“心梦引”。


    沈云麟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李府主想必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哈哈,李府主恐怕不知道春三娘送给你的酱牛肉原本是我送给她的。”


    “我昨日为了调查案件,找春三娘问了好些问题。事后又送给她好多酱牛肉作为感谢,那酱牛肉以春三娘的食量,怕是好久也吃不完。她这些天与李府主常有往来,人又热情大方,想必会忍不住分给你们一些。当然,引梦香并没有毒,若不是遇到‘心梦引’,就算吃再多也没事……以春三娘的阅历,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李璧月骂道:“阴险——”


    她知道这“引梦香”厉害,只能咬破舌尖,勉强与之相抗,但是手中棠溪剑已不听使唤,掉在地上。


    沈云麟哈哈笑了两声,机关丝“嗖”地一声,收了回去:“李府主这些天着实辛苦,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起床可以准备一下,早点打道回承剑府。我们走——”


    三人押着穆成安,扬长而去。


    第54章 酣梦


    三人离开,李璧月再难支撑起沉沉睡意,向后倒去。


    身体却被一人接住,拦腰抱起。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温度与气息,李璧月不知眼前是梦是醒,轻轻呢喃:“云翊……”


    抱人的手一僵,玉无瑑足下一停。他深吸了两口气,还是抱着已经沉睡的人,回到房间,将李璧月放到床上。


    “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忙?”


    说话的是孙危楼,方才打斗动静那么大,孙危楼自然也被惊醒。他以为凭李璧月的剑法,应付沈云麟那帮人应该是轻轻松松,并未出手帮忙,没想到那沈云麟另有算计。


    他昨晚也吃了春三娘送来的酱牛肉,只好等“引梦香”的香味彻底消散才过来。


    玉无瑑微微皱眉道:“心梦引,孙大夫也知道解法?”


    孙危楼摊了摊手:“心梦引并不算毒药,一般来说睡一觉,于身体也无损害,还能做一个好梦。没人会为这种迷香求医问药,而且听说这种迷香,一旦入梦,除非梦境结束,是不会醒来,除非有人进入梦境之中,将人唤醒。”


    玉无瑑:“我所知也是如此。”


    孙危楼忧虑道:“按说李府主睡一晚也没事,可是穆成安被沈云麟带走,不知明日莎诃魔罗花的争夺不会再起变数。”


    玉无瑑想了想,道:“我来试试吧。还请孙先生在这里等一下,为我护法。”


    孙危楼诧异道:“你有办法?”


    玉无瑑点头:“之前试过一次。”


    他在李璧月面前盘腿坐下,捻起一道法诀,一道白光贯入李璧月印堂穴。


    孙危楼:“这是什么?”


    玉无瑑道:“是道门祖师李玉京所创入梦诀,可以以神识进入他人梦境。本来李祖师曾降下法旨,未经他人允许,不可私入他人梦境,不过眼下事态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


    玉无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团明暖的颜色。他失明已有一阵子了,早已习惯目下一片黑暗。也许因为这里是李璧月的梦境,他又能看见了。


    那团明暖的亮光逐渐在他眼前聚焦。


    那是一个女孩儿,穿着深红色半臂,朱影簪花留仙裙,梳着双环髻,两边各挂着一对精致小巧的银铃,正抱着一只酒坛,咕咚咕咚喝酒。


    随着她的动作,头上金铃发出一声声稀碎的铃响。


    “阿月,你慢点喝,没人和你抢……”一道稚嫩又清朗的声音响起。


    玉无瑑惊奇地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口中吐出。


    这时,他才发现在李璧月的梦境之中,自己竟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取过手边的巾帕,一边小心擦去女孩子下巴上的酒渍,一边道:“若是把衣服弄湿,回头又会挨你爹骂了。”


    女孩儿笑道:“我才不怕呢,我爹要是骂我,我就说是云翊哥哥让我喝的,回头让你自己去圆谎……”


    玉无瑑心道,原来这个少年是李璧月找了许多年的武宁侯世子云翊。只是不知为何,在这处梦境中,他的神识与少年的身体融合,拥有少年的一切感知,却无法操纵少年的身体,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和上次的情况可不太一样。


    不过出于好奇,他并没有将神识从少年的身体中脱出,也没有急着唤醒李璧月,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也不知那坛中酒是何等的玉液琼浆,一眨眼的功夫女孩儿就喝去了半坛,那双清澈的眼慢慢迷蒙起来。


    少年似乎对此也不以为意,而是伸出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阿月,你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女孩儿努力地睁大眼睛看了看,又嘿嘿笑了:“你是……云翊啊。我就说嘛……就算这世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我一定还认得你……”


    她将酒坛推倒一旁,凑了离云翊更近了些,道:“云翊哥哥,你闭上眼睛。”


    云翊闭上眼睛,玉无瑑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感觉小女孩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云翊的眼睫毛,一根一根地划了过去。女孩子呼吸喷薄着香甜的酒味,声音也带着醉意,嘻嘻笑道:“一根,两根,三根……”


    云翊觉得有些痒,连呼吸有些轻颤,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问道:“阿月,你……你在干什么?”


    女孩儿道:“云翊哥哥,你的眼睫毛长得又长又卷,比我的还多,我早就想数一下到底有多少根了……九十三,九十六……”她摇头晃脑地道:“不对,我好像数错了,再来一遍。”


    云翊见女孩儿醉得不轻,宠溺又无奈地道:“阿月,这哪里数得清,我们不数了。你喝醉了,先睡一会好不好?”


    书房里并没有床,云翊将几张椅子拼到一起,扶着女孩儿在上面躺下,道:“阿月,现在还早,你先睡一会,等晚点我叫你,再送你回去。”


    女孩儿在椅子上躺好,分明已是醉眼朦胧,却固执地不肯合上,嘟囔着道:“云翊哥哥,我不想睡,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


    云翊道:“好吧。”他站起身,手从书架上划过:“阿月你今天想听什么?”


    女孩儿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我要听你自己想的故事……”


    云翊叹息了一声:“好吧,你可真难哄。”他的目光在桌上的酒坛上划过,道:“今天阿月喝了酒,云翊哥哥就给阿月讲一个酒中仙的故事吧。”


    窗外的夕阳逐渐落下,少年清浅的声音在书房中弥散。


    “在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卖酒的人酿了一百坛美酒。九十九坛酒他都很快就卖出去了,最后一坛他想留给自己喝,就将这坛酒埋在自己家门前的桃树下。”


    “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埋着埋着他就忘了。就这样,一直到这人寿终正寝,这酒也没被人挖出来。就这样过了五百年,有一个神仙路过此地,发现这里盛开的桃花有一股酒香。他顺着桃根往下挖,将这坛美酒挖了出来。”


    “这坛酒沾了神仙的仙气,成了个酒中仙。不论是谁,喝了这坛中的酒,都会美美地睡上一觉,而且还会做一个好梦。每天都有好多晚上睡不着的人向他讨酒喝,酒中仙帮助了他人,每天都很开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酒中仙自己喝不了酒坛中的酒,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而且他晚上睡不好,第二天酒的味道就会变差,这让他很苦恼。”


    “有个路过的人给他出主意说,‘酒仙啊,我听说,孩童在睡觉时,如果有人给他讲故事,睡得也会更好。不如你让喝酒的人每天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样你就不会被失眠所困扰,酒的味道也会更好,才能帮助到更多的人。’”


    “这个方法果然很有用。听着讲故事的声音,酒仙很快就能睡着了……”


    ……


    云翊低下头,看了下长椅之上的女孩儿,她果然已经睡着了。


    梦境之中,玉无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这武宁侯的小世子这编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简直和自己不相上下。


    这家伙从小就这么会哄女孩子,难怪过了十年,李府主还对他念念不忘。


    ……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进入李璧月的梦境,是有正事,而不是看这个讨厌的“云翊”是怎么将李璧月“哄睡”的。


    可不知怎地,看着梦中李璧月娇憨的睡颜,他竟生出一丝不忍,不忍将她从如此美好的幻梦中唤醒。


    他随着云翊的目光,看了李璧月许久。直到他耳畔传来孙危楼的呼唤声:“玉相师,怎么样?”玉无瑑施术良久,李璧月却始终没有清醒的迹象,即使孙危楼医术高明,也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玉无瑑神识惊动,他怎么会耽溺于梦境。梦境里的事,于李璧月而言,是已发生的过往,只要她想,就可以不断重温。而穆成安被沈云麟带走,才是眼前急需处理之事。


    他捻了法诀,神识从云翊的身体中脱出,轻声唤道:“李府主,你快醒醒——”


    那声音如同响在李璧月的神魂深处,她蓦地惊醒,睁开了眼睛,便见玉无瑑和孙危楼一左一右围在两旁。


    先开口的是孙危楼:“李府主,你之前中了沈云麟的心梦引,还好玉相师将你唤醒。不过穆成安已经被沈云麟带走,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李璧月的神识终于从梦境中被拉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


    她重新闭上眼睛,将今晚发生的事重新理了一遍,胸有成竹道:“看来事情与我原先设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也无妨,今日之事,并不会影响明日的最终结果。沈云麟自以为是,弄巧成拙,必会自取其辱。”


    “我们什么也不必做,静等明日吧。”


    ***


    第二日上午,日出之时,司花殿门口就熙熙攘攘围了一大片,几乎所有人都聚在这里。


    今日是莎诃魔罗花的盛开之日,叶衣霜昨日宣布谁能找到三起凶案的凶手,谁就能得到圣花。于是从昨日开始,整个药王谷几乎人人都在查找凶手,为此起了不少冲突,几乎每个人都曾被指认成杀人凶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造成伤亡。


    今日一大早,已有五六个人被视为疑凶,拉扯到叶衣霜面前。


    只可惜,叶衣霜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后,认为这几个人都没有作案的嫌疑。场面上有些沉寂下来。


    叶衣霜的眼神有些失望,道:“还有人找到其他的线索和证据可指认真凶吗?”她环视场上,眼神最后落在李璧月身上。


    场中也有不少人朝李璧月看去。


    承剑府主在过去一年破解过诸多悬案,如果药王谷的杀人谜案有人能破解,这个人最有可能便是李璧月。


    当然,还有一些人见李璧月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猜想她或许并无把握找出疑凶,有些幸灾乐祸并给自己挽尊。如果武功高强、智慧过人的承剑府主也拿不到圣花,这一趟药王谷之行自己白跑一趟也不算冤枉。


    李璧月却并不着急。


    今日这场好戏才开场,当然得等人都到齐了,才能开演。


    果然,场中很快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有,当然有。来人,将凶犯押上来——”


    人群让开道路,沈云麟带着三名下属,押解着穆成安来到司花殿前。


    大约是觉得圣花已成囊中之物,沈云麟看起来意气风发,特意为今日的压轴出场换了一身云纹绣金澜袍,如果忽略掉他浮肿青紫的容貌,倒可以算是风流倜傥。


    叶衣霜见到被麻绳五花大绑的穆成安,微微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云麟跨步上前,站在广场最中央,道:“答案很简单。因为叶谷主你的护卫,穆成安就是造成药王谷三桩凶案,杀死卢四爷、红鹛夫人和程拓浪三人的凶手——”


    “荒谬!”叶衣霜显然不信,呵斥道:“沈掌柜,平白指控他人可是需要证据。你指认穆成安杀人,证据呢?”


    沈云麟洋洋自得,又将他那柄折扇拿出来招摇一番,道:“证据嘛,当然是有的。因为穆成安已经自承杀人之罪,并且写下认罪书,亲自画押。”他望向身后:“罗宗,将穆成安的认罪书拿出来,给叶谷主过目。”


    他身后的冷面刀客从怀中掏出写满黑字的纸呈上。


    叶衣霜将供词接过,随意地看了一遍,望向沈云麟的目光满是愤怒:“沈大掌柜,你竟敢对我药王谷的人刑讯逼供——”


    沈云麟不慌不忙,道:“叶谷主此言差矣,在下并未对穆护卫用刑,穆护卫虽说昨夜在行凶现场被我当场抓获,可他一根汗毛也没掉,是他自愿写下认罪书,不信的话叶谷主可以一看。”


    傅小蝶用剑割破捆缚穆成安的绳索,一把扯下他的上衣。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穆成安身上果然并没有受刑留下的痕迹。


    这次连李璧月心中都微微一惊,她原本以为沈云麟为了找到证据证实穆成安的罪行,必会对穆成安用刑,这也是昨夜她想阻止沈云麟带走穆成安的原因。


    可是,沈云麟并未用刑,穆成安竟这么容易便俯首认罪,李璧月看向他的神情也复杂起来。


    司花殿上,叶衣霜目如冷炬,望向穆成安,眼神满是不可置信:“穆成安,你为何杀人?”


    穆成安垂下头,朝着叶衣霜的方向跪下:“小姐,对不起。”


    他袒露着身体,就这样跪在空旷的广场中央。他的背脊分明还是挺立着的,在李璧月眼中,却是一种献祭的姿态。


    就好像要将自己的生命乃至一切,奉献给某个人。


    叶衣霜的声音愈加冷淡地落了下来:“为什么?”


    少年不答,只是头垂得愈低,脸色愈加苍白。


    广场上响起细碎的议论之声,药王谷的护卫竟被指认为杀人凶手,这可是好大一场闹剧。


    也有人知道今次药王谷的圣花肯定是与自己无关了,起哄道:“叶谷主,你若不想按照往年旧例将莎诃圣花献出给人治病,取消今年的仙品大会就好。大可不必将大家骗到药王谷,却纵容自己的护卫杀人,这件事情,我们要讨一个公道。”


    “就是,药王谷遗世独立,当真以为自己是世外桃源,不用讲王法了吗?我们要报官——”


    也有人道:“何须额外报官?承剑府的李府主不就在这里吗?咱们找李府主给大家主持公道……”


    他们看到如今沈云麟找到凶手,料想李璧月空手走一趟,一定会与他们同仇敌忾,纷纷围到李璧月跟前要她主持公道。


    沈云麟出场博够了眼球,不想转瞬却无人在意他,他高声喝道:“等一下——”


    他走到叶衣霜面前,朗声道:“叶谷主,你昨日在众人面前宣布,只要找到药王谷内三桩杀人案的凶手,就可以得到圣花。如今,叶谷主也该宣布圣花得主,怎么,叶谷主总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叶衣霜斜睨向他,冷哼一声道:“沈大掌柜不必着急,我许下的承诺自然会做到。”她抬头扫视着下方的人群,提高音量道:“今年的仙品大会不过是依照往年旧例而行,我自己的护卫我心中清楚,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人。此事我自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完,她直视前方的沈云麟:“让开——”


    沈云麟本想再说些什么,被她凛然的眼神一看,竟不自觉后退。


    她从司花殿高高的台阶走下,一步一步走到穆成安面前,直到穆成安低垂的头可以看到她的鞋尖。


    “穆成安,你为什么写下认罪书?你昨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程拓浪究竟是被谁所杀?”


    穆成安深埋着头,无人可看清他的表情。“谷主,我没有隐瞒什么。人都是我杀的,程拓浪……也是我杀的……”


    叶衣霜肩膀抽动,她咬住下唇,在穆成安面前蹲下,道:“穆成安,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人都是你的杀的……”


    穆成安没有抬头,声音却颤抖着:“谷主,请你将穆成安交给李府主处置便是。其他的,就不要再问了。”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李璧月越众而出,走到叶衣霜面前。她伸出手,将后者拉起来:“叶谷主,你不必逼他了,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叶衣霜一瞬恍惚,问道:“为什么?”


    李璧月道:“因为,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不是他,穆成安不过是想要替人顶罪而已。”李璧月声音极轻,好像暗夜的噫叹。


    叶衣霜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道:“为人顶罪,那凶手究竟是谁?”


    李璧月道:“我听三娘说穆成安本来是一个收银买命的江湖杀手,是叶谷主救了他,他便从此留在药王谷,甘心听任叶谷主你的驱驰。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做出如此牺牲、甚至甘心挺身替罪的人,只有一个。”李璧月声音极轻,好像暗夜的噫叹。


    叶衣霜的脸色一瞬惨白,喃声道:“你是说……药王谷的杀人凶手,是我吗,那我怎会什么也不记得?”


    突然之间,她捂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哀鸣:“不,杀人的不是我,是他……是那个鬼魂……不,我究竟忘了什么,为什么我记不起他是谁,想不起他的样子……”


    她忽然头痛欲裂,身体摇摇欲坠。这时,原本跪在地上的穆成安却站了起来,将她扶好,泪流满面道:“不……不是……谷主你没有杀人……不是你……”


    他将叶衣霜安置到一旁,重新跪到李璧月面前,磕头道:“李府主,杀人的是我,您拿我问罪、将我处死便是,此事与叶谷主无关,你不要杀她——”


    李璧月摇头:“谁说我要杀叶谷主了。这件事说起来,她并没有什么错处。杀人者,也不是她……”


    穆成安露出茫然的表情。


    不仅是他,在场众人神情都十分疑惑。李璧月方才之意分明是叶衣霜杀了卢四爷等人,穆成安是为她顶罪才甘心认罪,可她现在又说,叶衣霜并没有错处,并不是她杀人。


    那么卢四爷等人又是死于何人之手?难道这药王谷中还有真有看不到的鬼魂杀人夺命?有点胆小的,已经吓得一阵哆嗦。


    所有人中,只有孙危楼目光了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李璧月一声叹息:“叶衣霜不过是一具活傀儡,操纵她杀人的另有其人。”


    “活傀儡?”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傀儡宗虽然隐蔽,但在场的若非江湖之人便是地方豪强,多多少少都听闻过傀儡宗之名,有几位也有幸见识过那些用木头、丝线、金属、磁石等制成的傀儡。


    可是“活傀儡”一说,却是闻所未闻。而且叶衣霜本人医术高明、行动如常,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人操纵的样子。


    因此,不说他们,就连叶衣霜本人都万分疑惑。她毕竟是一谷之主,迅速镇定了下来,望向李璧月:“李府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此事很有可能与傀儡宗有关。叶谷主,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与你一同进入药王谷的护卫蔺一觞吗?”


    第55章 刑天


    “蔺一觞?”


    叶衣霜眉头紧皱,再次露出痛苦的神情。


    她是记得这个人的,但是仅限于这个名字而已。九年过去,她只记得他曾是他的护卫,后来他死了,更多的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隐约知道他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每次试图去想就会头痛无比。后面她便不再去想,放任自己慢慢遗忘。


    一旁围观的春三娘此时回过神来:“李府主,你的意思是,操纵杀人的是蔺一觞,可是蔺一觞已经死了九年了,连尸体都是三娘我亲自收殓的。”


    李璧月道:“蔺一觞确实是死了。他的魂魄却并未消散,被人以傀儡秘术容纳于叶谷主的躯体中。叶谷主每天白天一切如常,可是晚上入睡之后,蔺一觞便会苏醒。他有的时候会晚上出来活动,因此药王谷晚上会出现所谓的水鬼……而且,药王谷的每一桩杀人案件都出现在晚上。”


    春三娘道:“他已经死了九年了。按理说与卢四爷等人无冤无仇,又为什么要杀人?”


    李璧月道:“因为他本来就是叶谷主的护卫。就算成为傀儡,也本能地会去杀死想要对叶谷主不利的人。那天在司花殿中,卢四爷因为圣花之事对叶谷主出言侮辱,之后更扬言要强娶叶谷主为妻。我猜,这是他最终死于蔺一觞之手的原因。”


    春三娘道:“那红鹛夫人呢?红鹛夫人在药王谷这段时日一向颇为安分,并没有对叶谷主不利。”


    李璧月微笑道:“红鹛夫人确实没有对叶谷主不利,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本就是傀儡宗之人,很有可能便是九年之前,造成蔺一觞死亡、叶谷主失去部分记忆的罪魁祸首。蔺一觞杀了红鹛夫人,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她补充道:“杀了红鹛夫人身边六名护卫的凶器是银针,叶谷主日常用于针灸的银针少了六根。不过,负责验尸的穆成安应该发现了其中端倪,所以他后来他悄悄给叶谷主补了几根银针,所以那天叶谷主给那个中了妖暝蛊的病患施针之时用得不太顺手,以至于断了一根。”


    叶衣霜一怔,她抬头望向穆成安。穆成安不敢回应她的眼神,竟是默认了。


    叶衣霜问道:“那程拓浪又是为何而死?”


    “程拓浪死的地方是在司花殿后的那棵生长莎诃魔罗花的大榕树不远之处。”李璧月看了不远处的沈云麟一眼,道:“那天沈大掌柜说程拓浪是受伤后被人从房间里拖到湖边,又将脑袋按入水中溺死。沈掌柜说得对,却不全对。”


    “前一晚,程拓浪因为意图盗取圣花,他的脚伤在我的剑下,并且失去得到圣花的资格。叶谷主一片好心留他在司花殿养伤,可是他并不想就此放弃。这一晚,他再次前往榕树试图偷花。他的脚有伤不能行走,所以一路爬到树下不远处,以至于脚上的伤口重新开裂,留下长长的血迹。可惜他运气不好,恰好撞上了蔺一觞,最终被杀人灭口。”


    叶衣霜露出疑惑的神情:“杀人灭口?”


    李璧月道:“对。因为他恰好遇到蔺一觞从水面凫出上岸,准备回司花殿。这本来是意外,可是他不小心看到了叶谷主你的面容。以我猜测,为了保全这个秘密,蔺一觞选择杀了她。”


    见叶衣霜仍是一头雾水,李璧月解释道:“我进入药王谷的第一晚,就见到蔺一觞在湖边磨剑。他并非叶谷主你的样子,反而长得很像这位穆护卫。我想他不想以叶谷主你的面目行事,所以每次出门之前都会易容成自己原本的样子。若是被人发现,便会跳入湖中。所以,药王谷才会有‘水鬼’的说法,而我曾与他交手两次,知道他是人非鬼。他每次跳湖之后,都会从司花殿后的湖边上岸,去掉易容后再回到你的床上睡觉。”


    “可是这天他上岸之后,却意外地撞见了程拓浪,又或许入水之后,他脸上的易容被洗掉了,让程拓浪看到叶谷主你的脸。为了避免麻烦,蔺一觞选择杀了他。而这一幕也恰好被穆成安看见。”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穆成安跟随叶谷主已有两年,他可能早就知道叶谷主每到晚上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他对叶谷主你忠心耿耿,一直暗中跟随着你,并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他那日见到红鹛夫人手下尸体中的银针,又见到叶谷主你亲手杀了程拓浪。”


    “第二天叶谷主你对前一天晚上的事毫不知情,还斥责他玩忽职守。他害怕我查出真相之后,叶谷主会因杀人入罪,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替叶谷主顶罪。他昨夜装扮成蔺一觞的样子,私下潜入我所居住的湖边小院。其实他并不是为了挟持我身边那位玉相师,而是自投罗网,希望我相信,他穆成安才是善于伪装自己的凶手。”


    李璧月望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穆成安,问道:“穆护卫,你说我说得对吗?”


    穆成安依旧垂着头,不发一言,而那无声的态度已是默认。


    叶衣霜无言,她平生不喜欢争斗,更不乐见药王谷屡发凶案,才会提出将圣花赐予找出悬案凶手的人。可她没想到,她一心想要找到的凶手,竟是她自己。


    李璧月条分缕析,更有穆成安之佐证,可她终究难以置信。


    她真的是李璧月口中的“活傀儡”吗?她的身体里真的居住着另外一个魂魄吗?


    那个人是她的护卫吗?还是……她曾经的恋人?


    李璧月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不管是谁,只怕一时都难以接受,便不再说话,只静静立在那里。


    这时,沈云麟的声音响起:“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府主你主观臆测而已。什么‘活傀儡’,什么‘水鬼’,什么‘蔺一觞的魂魄杀人’,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都不过是李府主眼见圣花就要落入我沈云麟之手,所以在这里胡编乱造、牵强附会、颠倒黑白,叶谷主万万不可信她。杀人者本是穆成安,与叶谷主你一个铜子的关系都没有。”


    没想到穆成安已然认罪,局面还能被李璧月翻转。沈云麟心里气得发疯,脸上的假笑再也都绷不住,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李璧月冷笑道:“看来沈大掌柜还未死心,那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沈云麟:“赌什么?”


    李璧月:“这几桩案件的症结,虽是我猜测,想要实证却也简单。如果今晚叶谷主晚上睡着之后,蔺一觞的魂魄真的苏醒,那便证明我的判断无误。那便是沈大掌柜输了,莎诃花归我所有,沈大掌柜还需要替我办一件事。如果今晚无事发生,那莎诃花便归属沈大掌柜,我李璧月绝不纠缠。而且,我也可以答应沈大掌柜一个要求。”


    沈云麟心中一动:“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李璧月:“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沈云麟一咬牙:“那我赌了。”


    李璧月低头望向叶衣霜:“关于蔺一觞与‘活傀儡’之事都是我的推测,中间还有诸多因由未曾厘清,我需要再见蔺一觞一次才能明白,不知道叶谷主愿不愿意相信我?我相信叶谷主你本性善良,想必不愿看到无辜的穆成安替你顶罪。”


    叶衣霜脸色惨淡,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李府主需要我怎么做,我会配合你。”


    ***


    夕阳迤逦,温柔的橘光一点一点落入地平线以下,将碎金溶入细浪。司花殿也落入这片温柔之中,白墙黛瓦消弭掉原本线条生硬的轮廓,与夕阳一起沉入夜色之中。


    月亮穿出云层,洒下圣洁的光辉,落在司花殿后那棵枯死的榕树上,也落在高处那并蒂双生的莎诃魔罗花上。


    那含苞待放的两朵花苞慢慢地打开蛰伏的花瓣,表露出惊人的美貌。


    白色的花名为莎诃,花瓣细长雪白,像冰片一样透明,像雪花一样洁白、晶莹,宛若白玉雕成。


    黑色的花名为魔罗,外形与莎诃花一无二致,只是那如浓墨一般幽沉的色泽让它看起来分外诡秘妖异,它花茎与白色的莎诃花紧紧绞在一起,却生长得比莎诃花更高更大一些,替它遮挡住风霜雨露。就像注定背负被诅咒的命运,也要守护自己的爱人。


    李璧月收回目光,起身回到前殿。


    现在的司花殿已经没有多少人,那些药王谷求药之人已知道最后能得到莎诃花的人不是李璧月,就是沈云麟。他们到司花殿的这些天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如今既一无所得,收拾收拾也就离开了。


    还有小部分的人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并没有离开,也担心靠近误事,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唯一的例外是当然是沈云麟。


    这位海市商会的大掌柜显然是跟李璧月杠上了。这一下午李璧月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说是怕她从中再做手脚,影响赌局的结果,李璧月也懒得管他。


    晚饭是在司花殿吃的,仍然是“玉大嘴”和“裴小厨”做的蔬菜包子,做好之后用食盒装好后送到司花殿来。


    素是素了点,但酱牛肉事件之后,李璧月觉得药王谷要求大家自炊自食的规定还是很合理的,她那么小心都能着了沈云麟的道,更不要说其他人。


    晚饭之后,李璧月发现一直人憎狗嫌跟着她的沈云麟竟然不见踪影,只有他的三名手下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三人守在司花殿中。


    李璧月顺口问道:“沈大掌柜呢?”


    傅小蝶,拓跋铎两人鼻观口、口观心地看着地面,一派高冷,只有罗宗回道:“我家主人见李府主包子吃得香,回去取干粮去了。”


    李璧月心中诧异。沈云麟放着好几个手下不用,竟然亲自回去取干粮,这其中必定有猫腻。


    虽说如今局面已差不多是板上钉钉,李璧月并不觉得自己会输掉赌局,可是突然失踪的沈云麟还是让她感觉不太对劲。这人干啥啥不行,搞事第一名,还是小心为妙。


    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人。


    玉无瑑眼瞎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裴小柯嘛,还是个孩子,恐怕只有指望孙危楼能帮她这一次了。


    她问裴小柯道:“小柯,你孙爷爷在湖边小院里吗?”


    裴小柯答道:“在呢。孙爷爷吃完饭之后,又取了一壶荷花酒,他说等他喝完了再过来。”


    李璧月瞅了瞅食盒,见里面还剩下两个包子。她顺手在食盒上刻下几个字,对裴小柯道:“小柯,这两个包子我吃不下了,你送回去给孙爷爷。若是他没吃饱呢,就再添添。若是吃饱了,就留着宵夜。”


    裴小柯看了食盒上的字,眼睛滴溜溜的一转,知道李璧月这是有任务交给他。


    他大声道:“好勒、李府主,那我回去了。”


    傅小蝶等三人看到裴小柯离开,脸上稍现异色。但是几人眼神交汇之后,并没有多余动作,仍是坐在地上,只留意李璧月的举动。


    ***


    孙危楼看了李璧月留在食盒上的字之后,匆匆出门。他借着夜色的遮掩,往沈云麟的居所而去。


    他对药王谷的环境了若指掌,走了不远,便找到了湖边的另一座小院。


    却见院墙边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沈云麟,另一人着银色衣袍,戴着青铜面具,在小院廊柱的阴影下,显出陡峭的轮廓。


    如果李璧月在此,或许会对这个人的背影感到熟悉。当初在长公主李梳嬛遇到刺客的那一晚,在她与那黑衣刺客对战之时,正是这个银袍面具客出手,击退了刺客。


    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适合遮蔽的地方,想了想,偷偷潜入水中,将大半个身体藏在水面之下,只将脑袋遮掩在高低错落的荷叶之下,去听岸上两人说话的声音。


    “圣花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尊主已经等不及了,特命我亲自过来。沈云麟,今天晚上到底能不能按计划拿到圣花?”


    沈云麟的声音畏畏缩缩:“这,目前还不好说……我觉得大概有十分之一的机会。”


    那影子冷哼一声:“十分之一,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十拿九稳吗?”


    沈云麟似乎有些畏惧:“刑天尊使息怒,没想到这次的仙品大会,承剑府的李璧月也到了药王谷。你们傀儡宗之前在海陵和她打过交道,还折损了一名大将。想从她的手上抢到圣花,着实有些难度。”


    影子道:“沈大掌柜可别忘了,这是你加入傀儡宗的第一次任务,若是不小心办砸了,尊主那里可不好交代——”


    沈云麟有些难堪:“我当然知道。我当然也想取得圣花,作为我沈云麟加入傀儡宗的一桩大功劳,在尊主那里长些脸面,日后也好得到尊主的重用。为此我沈云麟不惜自毁容貌,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不就是为了替尊主效力吗?”


    藏在水底的孙危楼一愣,没想到这个海市商会大掌柜为了得到圣花将之献给傀儡宗,竟自毁容貌潜入药王谷,倒真是个狠人。


    那影子声音缓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沈大掌柜想加入傀儡宗的诚意,本使是知道的。但尊主自去年在高阳山受到重创,卧病一年,如今正等着圣花才能彻底治愈伤势,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这次的计划失利,不光是沈掌柜你,连我在尊主面前也不好交代的。”


    沈云麟叹息一声:“今晚莎诃魔罗花就会盛开,如果这药王谷的杀人悬案真的如李璧月所言,是药王谷主叶衣霜被人操纵,亲自杀人,那李璧月会得到圣花。以李璧月的剑法,我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会有。”


    影子道:“这次的任务绝不容有失。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司花殿去,以免李璧月心生怀疑。至于莎诃花,我会再想其他的办法。”


    沈云麟:“尊使想到了什么办法?”


    影子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先回去吧——”


    沈云麟不敢反驳。很快,他就离开小院,往司花殿的方向回去。


    那青铜面具客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上前两步,向湖岸走去。


    孙危楼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将脑袋藏在莲叶之间,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屏住呼吸,生怕惊动对方。


    他是按照李璧月的吩咐来留意一下沈云麟动静的。他开始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不过是李璧月疑神疑鬼,没想到竟会撞到沈云麟与傀儡宗的使者私会。而且听沈云麟话意,他似乎迫切想要加入傀儡宗,到药王谷替傀儡宗取得圣花就是加入傀儡宗的投名状。


    傀儡宗。


    孙危楼再一次在心里审视这三个字。


    这个门派不知何时出现在江湖之上,所作所为神秘诡谲,他从前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门派有所交集。


    可如今,他知道不仅自己的师父孙郁南曾是傀儡宗的客卿,而且按照李璧月的推断,蔺一觞之死和叶衣霜失忆也与这个门派有关。


    这个连沈云麟都毕恭毕敬的银袍面具客在傀儡宗又是什么来头,还有,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尊主”又是谁?他说要想办法从李璧月手中莎诃花,又会用什么办法?


    不管如何,这个男子的实力绝非自己可以对付,他应该尽快想办法到司花殿去,将消息告知李璧月,让她早做准备。


    脚步声停下来了。


    孙危楼心里一个激灵,他抬起头,在面具缝隙之间,看到男子如剑锋般锐利的一双眼睛正逼视着他。


    “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偷听,承剑府的眼线还真是无孔不入,你以为你躲在湖里我就不会发现你吗?”


    孙危楼心道不妙,他在水里,而对方在岸上,此时若是动手,几乎一点胜算都没有。


    他猛地向水下潜去,冀望能摆脱那道摄人又危险的目光。


    可是,他还没有潜出多远,腰间和腿上传来锐痛,几支羽箭扎入他的身体之中。那箭矢之上淬有迷药,他的身体很快便使不上劲,昏迷了过去,整个人也如同翻塘的鱼一般浮在水面上,鲜血将身周静谧的湖水染成一片暗红。


    月亮的清辉洒在司花殿前的广场之上,清风徐来,洗去盛夏的暑气,带来丝丝凉意。


    内殿之中,叶衣霜在安神符的作用下已经陷入沉睡。在司花殿的后院,莎诃魔罗花一层层展开冰清玉洁的花瓣,花形渐渐变得饱满。


    一切似乎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李璧月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走到湖边,遥望夜晚幽谧的湖面。


    也许是她多想了,孙危楼的针术不错。就算如果对上沈云麟的机关丝,也应该有自保之力。可沈云麟迟迟未归,她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她回头,见到玉无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后面:“李府主,你在想什么?”


    李璧月:“嗯?”


    玉无瑑:“你已经围绕着湖岸来回走了五六趟了……还有,我感觉到李府主你有些焦虑。”


    李璧月下意识抬头看他的眼,那双漂亮眼睛被黑色的绸带蒙了个严严实实,竟也能“看到”自己走了五六趟,还能感觉到她的情绪。


    她随口应道:“没什么。只是感到不太对劲,总觉得今晚会有意外发生。”


    玉无瑑这会子并没有带着他的签筒,于是他随身摸出两枚铜钱:“那要不要我顺手替李府主算上一卦,帮你趋吉避凶。”


    不等李璧月回答,他就顺手将两枚铜钱抛向空中。


    可是那两枚铜钱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稳稳被李璧月纳于掌中。


    玉无瑑犹疑道:“李府主?”


    李璧月飞快地两枚铜钱收入荷包之中:“不用算了——”


    玉无瑑每次帮她算命,从来没有一个好的结果。第一次在海陵说是帮她趋吉避凶,最后是自己深陷牢狱。第二次在地宫之中告诉她是个上上签,然后自己差点死在高阳山。


    刚认识的时候,觉得这江湖骗子十卦九不准,出来算卦简直是祸害人。现在却突然觉得,算不准,才是最好的。


    她抬起头,见黑色的绸布下,玉无瑑的视线朝着她这边,显然还在等她一个解释。


    她想了想道:“若命运是注定的,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未来不需占卜,终归会指向命定的结果。无论未来吉凶为何,我都不需要你再替我测算——”


    她提起棠溪剑,一瞬间,心中又有了无限勇气,“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我手中剑都会比你那两枚铜钱管用。”


    玉无瑑叹息一声,摸了摸自己腰间空空如也的钱袋:“那李府主能不能将我的两文钱还给我?”


    第56章 殇逝


    两人回到前殿时,恰见沈云麟踏入司花殿的大门。


    他进门就征用了殿中的桌子,将各种点心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各色糕饼、蜜饯、肉干、果仁应有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沈大掌柜搬了一个小小食肆过来,要改行做美食生意。


    看到李璧月过来,沈云麟又恢复了他那副温和的笑脸:“李府主,要不要赏脸过来尝尝?”


    李璧月自然知道此人笑脸之下尽是险恶机心,也懒得虚与委蛇:“沈大掌柜自便就好,我去看看叶谷主的情况。”


    她步入内殿,躺在床上的叶衣霜正好睁开了眼睛。


    她从床上跳起,一双眼睛如利箭般,朝李璧月望来。叶衣霜分明还是从前那副风姿秀美的容貌,可那眼神与姿态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森寒,阴冷,嗜血,仿佛时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李璧月下意识握上棠溪剑柄,挡在殿门口——与纯洁良善的叶衣霜不同,蔺一觞可是个危险人物。


    她尽量将语气放平,将一身肃杀之气收敛,摆出一副没有敌意的姿态,问道:“你是蔺一觞?”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李璧月又道:“我是承剑府主李璧月,之前应该与蔺壮士见过两次,蔺壮士可还有印象?”


    “蔺一觞”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再是叶衣霜清亮悦耳的女声,而是低哑微冷的少年声音:“不是两次,而是五次。李府主每次白天与衣霜见面,我都可以见到你。”


    他顿了一顿,又重新开口:“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却可以通过她的眼睛看到白天发生的一切。你们既然知道傀儡术的存在,想必也知道对于这具身体而言,我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李璧月不解地望向玉无瑑。按理来说,叶衣霜并没有死,眼前的身体也是她本人的身体,这具躯体大部分时间都为叶衣霜所用,蔺一觞只在晚上叶衣霜沉睡之后才能占据一段时间。


    玉无瑑解释道:“他说的没错。我不知道傀儡宗的人是如何做到在叶衣霜本人意识还存在的情况下对她使用傀儡术,将她变成一具活傀儡。但理论上,傀儡术成功的那一刻,叶衣霜的躯体便沦为魂术的容器,主宰身体的应该是蔺一觞。蔺一觞并不是晚上才能苏醒,如果他愿意,白天也可以随时占据这具躯体。”


    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伤:“李府主也可以理解为,九年前的那场战斗,最终死去的人是叶衣霜,活下来的人是在叶衣霜身体里的蔺一觞。只是蔺一觞并不愿意抹杀叶衣霜的存在,所以选择只在叶衣霜沉睡之后才出现。”


    李璧月目光复杂,想不到还有这么邪门的术法,不过既然蔺一觞知道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情就简单多了。她望向“蔺一觞”,重新开口:“蔺一觞,我是叶谷主的朋友,我希望能破解药王谷发生的这一切谜案,帮助她解决目前的困境。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说这些话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她固然是愿意帮助叶衣霜没错,但首要的目标仍然拿到莎诃花医治玉无瑑的眼睛。另外,再看看能不能得到有关傀儡宗的线索,找到傀儡宗那个神秘执事刑天的踪迹。


    没想到“蔺一觞”点点头道:“我能感知到小姐的心思,她确实对你怀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也愿意相信你。既然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问道:“既然如此。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卢四爷、红鹛夫人和程拓浪三人是你所杀吗?”


    “蔺一觞”微微有些迟疑,道:“我若承认是我杀人,李府主会如何处置我,又会如此处置小姐?”


    李璧月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杀人者虽是蔺一觞,他使用的却是叶衣霜的身体。以刑律而言,此案也着实难以判定。


    她想了想,还是道:“无论如何,叶谷主并未杀人。你杀人之事,与叶谷主没有关系。”


    “好,那我可以向李府主你坦诚,人都是我杀的。”“蔺一觞”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叶衣霜沉静圣洁脸上,诡谲又妖异。“卢家那个老头子,到药王谷纠缠衣霜不是一次两次,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程拓浪也确实如李府主所言,被我杀人灭口。反正他意图盗取莎诃花,也是死有余辜。至于红鹛夫人,李府主说的并不全对。九年前她还算不上傀儡宗的人。她正是为了能加入傀儡宗,恩将仇报,出卖朋友,较之卢四爷和程拓浪更为可恨!”


    “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衣霜又怎么被傀儡宗的人练成傀儡。我只恨让她死得太轻易了,没有将她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声音冷如九幽冰泉,令人胆寒。


    李璧月都不自觉心中一颤,想不到蔺一觞对红鹛夫人的恨意竟到了这种程度。


    她问道:“九年前那个夏至,莎诃魔罗花盛开前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


    在孙郁南死了之后,叶衣霜已经意识到药王谷不能再呆下去。孙郁南既然是傀儡宗的客卿,如果傀儡宗长期没有他的消息,一定便会派人到药王谷打探他的下落。


    蔺一觞虽然杀死了孙郁南,自己也大伤元气。身体的状况时好时坏,叶衣霜殚精竭虑,也只能勉强维持他的性命。想要彻底解毒,只能寄望于三年盛开一度的莎诃魔罗花。


    为了防范傀儡宗的人,叶衣霜对外宣布取消了三年一次的仙品大会,封闭了药王谷,不再接待任何来药王谷求医之人,静静等待夏至之期。


    那段时间是蔺一觞自到药王谷之后最幸福的日子,不会被强迫试毒,也不会为了培育妖暝虫再被取血。叶衣霜也不需要医治病人,从早到晚两人相伴,似乎苦难已成过去,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不远。


    一直到夏至的一个月之前。


    这一天,红鹛夫人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到了药王谷外,说她的儿子被仇人所害,身中剧毒,请求药王谷打开大门,救救她的儿子。


    叶衣霜本来心有疑虑,不想为她破例。不想红鹛夫人抱着婴儿在药王谷外长跪了三天三夜,声称药王谷不开门她就不起来。叶衣霜也派人看过那个婴儿的情况,那婴儿面色绀紫,确实是中毒之象。如果不及时医治,只怕很快就会夭折。


    叶衣霜最终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带着孩子和两名照顾婴儿的嬷嬷进入药王谷。


    那婴儿中的是一种来自苗疆的奇毒,奇诡无比,竟连叶衣霜也没有见过,只能以针法暂时压制毒素不再继续蔓延,接下来的几天她整日在书房为这个孩子查找解毒的方法,废寝忘食,日渐消瘦。


    红鹛夫人心中过意不去,亲自做了吃食送到叶衣霜房中,以为答谢之意。


    她颇擅烹饪之道,做出来的食物好吃且日日不重样,也颇合叶衣霜的口味。一来二去的,她和叶衣霜逐渐熟络起来,叶衣霜偶尔提起自己将来想要离开药王谷,红鹛夫人接口道自己在渝州有一处旧宅,位置隐蔽,风景极好,可以借给叶衣霜暂居。


    叶衣霜虽然拒绝了她的好意,但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也认为红鹛夫人为人热络大方,是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十天之后,叶衣霜终于彻底拔除了那个婴孩体内的毒素,红鹛夫人喜极而泣,当场提出要那个孩子拜叶衣霜为义母,以感激叶衣霜救人的一番功德。叶衣霜坚辞不受,红鹛夫人又提出要与叶衣霜义结金兰,又说她的夫家是蜀中唐门,将来叶衣霜若有为难之处,可到唐门找她。


    对于此事,蔺一觞曾有疑虑,他总觉得红鹛夫人对自己中毒的儿子似乎并不上心,有事没事就往叶衣霜跟前凑,显得过于殷勤,只怕不安好心。


    叶衣霜却说,他们两人杀了孙郁南已是大大得罪了傀儡宗。将来离开药王谷,少不得有求人之处,多个朋友也方便许多。而且这里是药王谷,还怕红鹛夫人会害他们不成。


    两人叙了年齿,红鹛夫人年长,作了姐姐,叶衣霜年幼,便是妹妹。


    红鹛夫人说道:“好妹妹,你我虽是巾帼女子,可这结义之事也怠慢不得,需得效仿男子歃血为盟,方可见证你我姊妹的这番情义,天地可鉴。”


    叶衣霜既已同意结拜,不疑有它,便笑道:“但由姐姐做主。”


    红鹛夫人设下香案,命下人杀了一只鸡,取鸡血滴入碗中,又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叶衣霜也效法滴血入碗。两人指天誓地结义为姐妹,将碗中血水一分为二,分别饮下。


    叶衣霜饮下血水不久,正欲回房休息,双腿忽地一软,栽倒在地。


    蔺一觞只以为她这段时日劳累过度,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小姐,你怎么了?”


    叶衣霜喃声道:“不对,是软筋散……”她望向红鹛夫人:“是你对我下药,不,你是怎么对我下的药?”


    她是孙郁南的弟子,更因为蔺一觞和各种毒药打了多年的交道,不管是什么毒药,哪怕颜色再浅,气味再淡,都不可能瞒过她的双眼。她这些天吃的食物大部分都是红鹛夫人亲手所做,但叶衣霜为安全起见都小心辨认过,确定没有下毒。


    却见红鹛夫人仍坐在原地,她从袖中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放入口中嚼碎咽下,方才微笑道:“叶谷主于饮食上确实小心非常,所以这软筋散当然不是下在食物中,而是在叶谷主你刚才喝下的那碗血水中。”


    叶衣霜明白了,红鹛夫人定是在歃血之前先自己服用软筋散,之后再将自己的血滴入鸡血之中,叶衣霜再怎么敏锐也想不到这样的下毒手法,这才着了道。


    蔺一觞一听竟是红鹛夫人下药,立刻便红着眼,提剑向红鹛夫人攻去。红鹛夫人左右各闪出一人,抽出兵器与他缠斗起来。蔺一觞这才发现,跟着红鹛夫人一起入谷的两个嬷嬷并非是照顾孩子的老妈子,而是两个顶尖的江湖高手,两人剑法相辅相成,配合无间。蔺一觞本身毒伤并未痊愈,以一敌二,远不是两人动手,没多久就左支右绌,被两人所擒。


    叶衣霜此时如何不知道她好心救人,原来竟是引狼入室。她强撑着身体,问道:“夫人,你既提出与我义结金兰,从此姐妹相称,又为何要害我?”


    红鹛夫人哂笑道:“义结金兰?也不是不行——”她走到叶衣霜面前,轻轻蹲下,施施然道:“如果妹妹能够像令师孙郁南一样,答应成为我傀儡宗的客卿,每月向我傀儡宗献上一定份额的妖暝虫,共同为尊主办事,你当然是我最好的姐妹,将来姐姐也绝不会亏待妹妹你,你看如何?”


    叶衣霜惊道:“你是傀儡宗的人?”


    红鹛夫人道:“我是傀儡宗执事‘青鸟’,奉尊主之命,到药王谷取这三个月分量的妖暝虫。”


    叶衣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便道:“孙郁南已经被我们所杀,药王谷已经没有妖暝虫。”


    红鹛夫人咯咯一笑,指着被按倒在地的蔺一觞道:“想必叶谷主也知道,炼制妖暝虫最关键的并不是孙郁南,而是‘百毒之血’,孙郁南虽然死了,只要有他的血,叶谷主一样可以炼制出妖暝蛊,不是吗?”


    叶衣霜心血上涌,咬唇道:“不可能——”


    红鹛夫人眼底仍是满不在乎的盈盈笑意:“我知道妹妹你不愿意,你们俩两小无猜,蔺一觞是为了你才来到药王谷,成了孙郁南的试毒工具。他侥幸历尽百毒而不死,他的血才成为炼制妖暝虫的上佳材料。不过如今的情况,也由不得你们。”她下令道:“王嬷嬷,先砍下我妹妹这小情郎的一根手指。”


    “是。”那身形魁梧的嬷嬷手起刀落,径直切掉蔺一觞的左手小指。蔺一觞知道红鹛夫人是要利用自己逼叶衣霜就范,虽历断指之痛,竟是一声不吭。


    红鹛夫人用右手抬起叶衣霜的下巴,轻声道:“妹妹,你若是不点头,只怕你的小情郎就不是砍一根手指头这么简单了……”


    叶衣霜的双眼淌下泪来,她仍是摇头:“不,不……你们休想我给你们炼制那种伤天害理的毒物……”


    红鹛夫人脸色一变,冷声道:“想不到妹妹你这般硬气。王嬷嬷,桂嬷嬷,割掉那小子的两只耳朵——”


    红鹛夫人的声音阴恻恻:“妹妹,你要是不听话,王嬷嬷的下一刀可就是会割掉他的鼻子。你看啊,你这小情郎长得眉清目秀的,以后没有了鼻子还怎么出门见人……今日时间还长,你的小情郎身上还有不少东西可以慢慢割,我手下两个嬷嬷出手很稳,绝对能保证他活得好好的……”


    两片沾着血的耳朵掉在叶衣霜面前,她终于受不了了,哭道:“你们住手,我答应你们,我答应你们……”


    红鹛夫人满意笑道:“妹妹早点答应不就好了吗?何必弄得血淋淋那么难看……王嬷嬷,将人……”


    她话音未落,一直被按在地上的蔺一觞突然暴起,他捡起地上的长剑,一剑刺向王嬷嬷。


    他先前隐忍至此,便是为了等待敌人一瞬松懈的机会,断指断耳之痛更激起他心中无限战意,那王嬷嬷猝不及防,被一剑刺入胸膛,鲜血横流,很快断气了。


    蔺一觞再次挺剑向桂嬷嬷攻去。桂嬷嬷见王嬷嬷惨死,心下已惧了几分,再加上剑法没人配合,威力已降了一半,没多久便露出破绽,被蔺一觞杀死。


    红鹛夫人见两名手下被杀,脸上却没有多少惊慌痛惜的表情,她扼住叶衣霜的脖子,看向迎面走来的蔺一觞,咯咯笑了:“没想到蔺郎君武功不错嘛,在这样的绝境还能杀我两员大将。”


    蔺一觞横剑指向红鹛夫人:“快将小姐放了——”


    红鹛夫人声音妖娆:“别急啊,蔺郎君以为我没有万全的准备就会擅闯药王谷吗?不妨看看你身后是什么。”


    蔺一觞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死于他剑下的王嬷嬷和桂嬷嬷竟然重新站了起来,手持兵刃向他走来,只是两人眼神空洞无神,并不似活人。


    红鹛夫人笑道:“我早就在两人心脏中各植入一只傀儡虫,这样即使两人身体死亡,仍可化为尸傀听我号令,蔺郎君就先和这两只尸傀玩玩吧……”


    说话间,那两只尸傀举着兵器一起向他攻来。“她们”虽沦为被人控制的尸傀,但剑招配合默契,丝毫不减方才。更让蔺一觞难受的是尸傀并无痛觉,无论受到多严重的伤势也不会退缩,竟比之前更加难缠。


    他的气力就飞速的消耗,不得已之下,蔺一觞一把擒住红鹛夫人那在摇篮中酣睡的孩子,扼住他的咽喉,威胁道:“红鹛夫人,就算你不在乎两名手下,难道也不在乎你儿子的性命吗?”


    红鹛夫人哈哈大笑:“蔺郎君,你还真是善良。我既然奉尊主之命到药王谷取妖暝虫,又怎么会带自己的亲生儿子。实不相瞒,这个孩子是我在药王谷外的一户农户家里抢的,他身上的毒也是我自己下的,蔺郎君想杀就杀了,若是舍不得,我也可以让人代劳——”


    说话之间,那尸傀手持的兵器刺入那孩子的要害。那年幼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道哭声,就断了气。


    蔺一觞目眦欲裂,没想到一切都是红鹛夫人的阴谋。她利用叶衣霜的良善之心进入药王谷,不过是为了逼叶衣霜答应傀儡宗的条件,继续替他们炼制妖暝蛊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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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炼制妖暝蛊需要他体内的百毒之血,红鹛夫人必不会允许叶衣霜用莎诃花替他解毒,相反,还会逼叶衣霜亲自割破他的脉搏,放血来炼蛊。


    他和叶衣霜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原以为等待他们的是美好的未来,竟还是逃不出这被压迫与折磨的命运。


    两个尸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而蔺一觞已然精疲力尽,没有再反抗的气力。


    他想,只要他死了,这一切都可以结束。


    没有万毒之血,小姐就不会被逼着炼制她根本不想炼的万毒之血,不会因此被人要挟。


    她也不需要继续在他身上耗费心神,将来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他以后再也不能陪着她,再也不能保护她了。


    他看着身后烟波浩渺的大湖,最后说道:“小姐,身为药人的日子蔺一觞已经过够了,再也不想过下去。小姐,原谅蔺一觞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他仰身向后一倒,放任自己坠入冰凉的湖水之中。


    ***


    湖岸之上,红鹛夫人大惊失色。她没想到,蔺一觞为了不让她的计谋得逞,竟选择跳入湖中自尽。


    她急忙下令让王嬷嬷和桂嬷嬷两人下水救人,但两人已沦为尸傀,尸傀怕水,在岸边一动不动,而她自己根本不会游泳,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叶衣霜道:“将软筋散的解药给我,我下水救人。”


    事已至此,红鹛夫人红怀中掏出解药递给叶衣霜。


    叶衣霜跳入湖水之时,蔺一觞已经沉入水底深处。


    ……


    等到叶衣霜终于将蔺一觞的身体托出水面之时,少年已然失去了呼吸。


    他的身体可以说面目全非,不仅失去了两只耳朵和一根手指,因为常年累月受到毒药侵蚀,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或青或紫的痕迹,受到湖水浸泡之后,更加肿胀。


    叶衣霜托着他的身体,一瞬间悲从心来。


    原本,这一切都是不会发生的。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要跟着孙郁南进入药王谷学艺。


    如果当初在孙郁南提出要蔺一觞做她的药人时,她果断选择拒绝。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让红鹛夫人进入药王谷。


    是不是蔺一觞就不会死?


    是她害死了他,她害死了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爱她的人。


    她还有什么面目继续活下去?该死的人应该是自己啊——


    脸上湿滑一片,她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湖水。她抱着蔺一觞已然冰冷的身体,向湖水深处潜去……


    第57章 忘尘


    “小姐最终并没有死,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岸上。岸边站着一个身着紫色锦袍,戴着青铜睚眦面具的人。那个人看起来十分威严,对跪在他面前的红鹛夫人居高临下道:‘这件差事办得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正式进入宗门,代号青鸟。既入我门,不该听的、不该问的你可都清楚了?’语气十分严厉。”


    李璧月听到这里,眸光一动:“等等,紫色锦袍,睚眦面具,你确定吗?”


    蔺一觞道:“我被傀儡术封于这具躯体的时候,不知为何融合了一部分小姐的记忆。根据小姐的记忆,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如果是这样,这个被红鹛夫人称为“尊主”的人,便是一年之前在高阳山最后与玉无瑑的师父一起坠落悬崖的那个紫袍人。


    这么说来,此人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傀儡宗的宗主。


    没想到傀儡宗竟然也觊觎“道源心火”,原来清尘真人是为了保全玉无瑑身上的“道源心火”,才选择与紫袍人同归于尽。


    她继续问道:“后来呢?”


    ……


    叶衣霜看到那紫袍人,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就是红鹛夫人的上司,傀儡宗的宗主,也正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她本想沉湖自尽,没想到又被对方救了回来。她此时心有死志,夷然不惧,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就向那紫袍人刺去,想与对方同归于尽。可惜她不会剑法,长剑轻飘飘得划不开空气,一下子就被紫袍人夹住了剑刃。


    他顺势一带,叶衣霜长剑脱手,人也摔倒在地上。


    那紫袍人冷声道:“叶谷主,你以为落在我手中,你还有求死的机会吗?”


    叶衣霜求死不能,眼神呆滞而迷乱:“你们还想怎样,蔺一觞已经死了,世上不会再有百毒之血。就算是我师父孙郁南还在,也不可能炼制出妖暝蛊了。”


    紫袍人道:“就算蔺一觞死了又如何。他体内的百毒之血,是孙郁南一次次用毒,叶谷主一次次解毒最终炼制出来的。只需要再找几个药人照此法炮制,自然可以重新炼出百毒之血。”


    叶衣霜心中愤慨无比,痛骂道:“恶魔,你休想——”


    紫袍人冷笑道:“叶谷主,这世上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红鹛夫人,这个人本座就交给你了,三天之后,我要听到叶谷主愿意替傀儡宗炼制妖暝蛊的消息。”


    红鹛夫人点头道:“是。”


    红鹛夫人身为傀儡宗的新晋执事“青鸟”,自然不是良善之辈。那三天,她对叶衣霜软硬兼施,使尽了种种手段,可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叶衣霜对她的回应只有一个字“滚”。


    蔺一觞之死,让叶衣霜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她更不想从此成为傀儡宗害人的工具。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红鹛夫人再有手段也没有办法。那紫袍人再来的时候,叶衣霜已断水绝食整整三天,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叶衣霜此时已虚弱不堪,神志不清。红鹛夫人说什么她已无法听到,只是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一句话:“一觞,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等我……”


    这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唯一存于心中、无法释怀的执念。


    紫袍人近前道:“你真觉得应该死的是你?”


    叶衣霜勉强支起脖子,坚定道:“是。”


    紫袍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假如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救回你的恋人,你愿意吗?”


    叶衣霜眼睛忽地睁开:“你真有办法?”


    “当然,只要你真心愿意奉献你的身体,作为承载他魂魄的活傀儡,他就可以用你的身体活下去。我会用忘尘法封印你的记忆,从此你不会再记得他,也不会再记得与他有关的所有事,你愿意吗?”


    紫袍人声音幽幽,如同行走暗夜的神祇,又仿佛贩卖灵魂的魔鬼,向身处绝境的人抛出了致命的诱惑。


    叶衣霜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愿意。”


    红鹛夫人闻言大吃一惊,她试探地问道:“尊主,如果叶衣霜忘了蔺一觞,她就不会再记得与百毒之血有关的事,那妖暝蛊……”


    紫袍人哈哈大笑道:“红鹛夫人,你知道傀儡之道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红鹛夫人摇头:“属下不知。”


    紫袍人道:“那便是以活人的身躯炼制的活傀儡。”


    红鹛夫人:“活傀儡?”


    紫袍人道:“本座曾阅览过邪道妄机留下的关于傀儡术的笔记。邪道妄机一生痴恋鲁心瑜,鲁心瑜死后,他试图用傀儡术将自己的师父复活。他抓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将她的魂魄抽出,再将师父的残魂灌入。可惜,傀儡术并未成功,不久那女子的身体就腐朽了,鲁心瑜的魂魄也逐渐消散……”


    “本座后来试验了邪道妄机的‘活傀儡’炼制方法,发现其中症结在于他将那具身体里面原本的魂魄抽出,灌入的魂魄又与身体无法兼容,救回导致傀儡身躯迅速腐朽,无法再用。如果有人自愿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盛纳傀儡的容器,或许便可炼制出真正的‘活傀儡’。”


    “可惜世人贪生怕死,又有谁自愿成为他人的傀儡。”他望向叶衣霜,发出邪诡的笑声:“如今蔺一觞因叶衣霜而死,叶衣霜心怀愧疚,竟愿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成为活傀儡,可不比区区的妖暝虫更有价值。”


    红鹛夫人不解问道:“可蔺一觞深恨我傀儡宗,就算宗主以傀儡术将他复活,想必也不肯为我傀儡宗所用。这样制造出来的傀儡又有何用?”


    紫袍人道:“何须他们有用,他们是本座的试验品,只要验证本座的猜想正确就足够了。只要此法被验证可行,便已是天大的价值。”


    红鹛夫人:“属下不懂。”


    紫袍人骂道:“蠢货!若此术能成,只要有人信仰本座,将身体奉上,甘愿成为活傀儡,岂不是意味着本座可随意寄魂于他人身上,从而在这世上拥有了无数具的躯体?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不死之身——”


    红鹛夫人身体一震,心悦诚服赞颂道:“尊主圣明。”


    ……


    李璧月心中一跳。


    没想到傀儡宗宗主竟是用叶衣霜和蔺一觞来试验邪道妄机的“活傀儡”之术。


    显而易见,这个方法最后成功了。


    傀儡宗最终的目的是用这种方法让他人自愿献出身体,作为容纳魂魄的容器。从此,傀儡宗便可以随意夺舍他人为恶。


    如今九年过去,也许傀儡宗已经用这种方法夺舍了不少无辜之人。


    身旁的玉无瑑见她沉思不言,猜中了她的心思,他凑近了些,低声道:“李府主不用担心,之前在海陵,我们也和傀儡宗的人对上,傀儡宗主要用的还是木制的傀儡,还有尸傀,可见这个方法实施起来并没有那么轻易,只是李府主之后要小心留意。”


    李璧月想起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师父的死与傀儡宗有关,又想起“道源心火”的事,终究是没有提起这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再次望向蔺一觞,问道:“后来呢?”


    蔺一觞道:“我不知道那傀儡宗尊主是如何施术,只是我明明记得自己死在湖中,没想到有一天会迷迷糊糊地在小姐的身体里醒来,还融合了一部分小姐的记忆,知道了这傀儡术的始末……”


    刚开始的时候,他十分惊恐。


    他是小姐的护卫,怎么能占有小姐的身体。而且自己是一个男人,又怎么能以一个女人的形态存在?


    后来,他发现,他放弃身体主导权的时候,这具身体仍然可以由叶衣霜操控。只是因为忘尘法的缘故,叶衣霜全完忘记他了,也不记得与他有关的任何事。


    只是偶尔听到别人提起“蔺一觞”这个名字,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护卫,后来战死了。


    他们使用同一具身体。是她心甘情愿接纳了他的魂体,他才得以存在,只是她再也不记得他了。


    蔺一觞觉得这样也好,对叶衣霜来说,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是充满了灰暗与痛苦的。忘记了蔺一觞的叶衣霜会拥有全新的人生,她是药王谷人人敬仰和喜爱的谷主,她仍然可以行医,可以做她喜欢的事,他可以永远藏在她身体的后面陪伴她,保护她。


    他将自己曾经用过的长剑埋在昔日两人曾经相伴过的小屋后面。偶尔夜深人静,叶衣霜熟睡之后,他会易容成自己曾经的模样,回到旧地,缅怀那些并不算快乐的往事。久而久之,药王谷有了“水鬼”的传说。


    曾经蔺一觞以为他会就这样与叶衣霜相伴一生,没想到一年之前,叶衣霜出谷一趟,从外面带回了一个新的护卫穆成安。


    穆成安长得和自己十分相似。也许叶衣霜即使失去了记忆,心中仍留恋着过去,穆成安很快就填补了叶衣霜心中失去的关于“蔺一觞”的空白。


    他们从陌生到熟络,从熟络到亲近。


    蔺一觞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他心痛、嫉妒,最终却无能为力。叶衣霜已经忘了他,而且永远也不会想起他了。


    最终,他决定寻找“忘尘法”的解方。他想,叶衣霜是爱着他的。只要叶衣霜想起过去的事,她就不会再喜欢穆成安了。过了很久,他终于打探到忘尘法是道门方术,想要解除忘尘法,需要找到一位精通道术的道门中人。


    没想到,仙品大会上,玉无瑑出现了。


    蔺一觞心想,李璧月身为承剑府主,她身边的人必定不凡,说不定玉无瑑会知晓忘尘的解法。所以他就想挟持玉无瑑,解开叶衣霜记忆的封印。却不想,第一次因为孙危楼的出手而功败垂成,第二次摸到湖边小院之时,却因为李璧月恰好醉酒,夜宿在玉无瑑房间内而没有动手。


    玉无瑑听完蔺一觞与叶衣霜这长长的一段故事,一向淡泊的心境也觉得五味杂陈。


    蔺一觞虽然是药王谷三桩杀人案的始作俑者,却也难断其中是是非非。


    他站起来,面朝蔺一觞的方向,轻声一叹:“蔺护卫,我确实能解开叶谷主身上的‘忘尘法’封印,只是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蔺一觞看着眼前白衣出尘的道士,身体忽地轻轻颤抖起来。半晌,他闭上双眼,摇头道:“不,我不想解开这个封印了。”


    玉无瑑一愣:“为何?”


    蔺一觞道:“道君既然能解忘尘法,想必修持不凡。我想问问道君,是否有方法可以逆转傀儡术?”


    “逆转傀儡术?”


    蔺一觞:“我不想再以傀儡的方式寄居在这具不属于我的躯体中了。我想,如果能逆转傀儡术。将小姐的身体彻彻底底地还给她,她以后就可以与穆成安在一起,彻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如果,我不再看到,也不会因此而痛苦和伤心了……”


    李璧月奇道:“可是,你之前不是因为嫉妒,所以才想挟持玉相师解开叶谷主身上的忘尘法,让她恢复记忆吗?”


    蔺一觞望向穆成安的方向,道:“是,我之前确实觉得穆成安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希望小姐能恢复记忆。可是今天在司花殿,穆成安为了保全小姐,竟然愿意签下认罪书,承认自己杀人。我想,他对小姐的爱并不比我少。”


    他的声音极轻,像暗夜里的一缕风。


    “我想过了,就算小姐恢复了记忆,重新想起了我,又能如何呢?蔺一觞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的骨骸沉在湖底,九年过去,早已腐化成淤泥了。而穆成安还活着,他才是可以伴着小姐度过这一生的人。之前的想法,是我太狭隘了。”


    穆成安作为嫌犯,一直跪在司花殿的角落里。


    听闻此言,他浑身一震,终于抬头向这边望过来,与蔺一觞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两人眼神一触即分。蔺一觞重新看向玉无瑑:“玉相师,我请求你能逆转傀儡术。让属于过去的归于过去,让属于未来的走向未来……也让我做了九年的荒谬大梦能够醒来……”


    他的眼里隐有泪光,声音却无比坚定。


    玉无瑑轻轻皱眉:“傀儡宗所使用的活傀儡之法虽说是源出道门,但是直到今日,我才第一次见到。逆转傀儡术,我可以尽力一试,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失败,你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蔺一觞道:“如果我魂飞魄散,就当这是我杀人的惩罚,蔺一觞绝不会因此对玉相师有所怨尤,请玉相师施术吧——”


    他说完,闭上眼睛,朝着玉无瑑的方向跪了下来。


    玉无瑑一叹:“你若坚持,那我便一试吧。”


    他轻轻捻指,指尖凝聚了一道白光,口中念念有辞道:“玄天授命,招魂转魄,敕——”


    “等等——”李璧月隐隐觉得这个决定过于轻率,当初叶衣霜既然选择以傀儡术救回蔺一觞,如今或许应该先问问她的意思,而不是擅自做决定。


    可是玉无瑑指尖白光已穿透“蔺一觞”的头顶,直接贯入灵府深处。他手指不断结印,做着繁复的手势,那道白光也越来越盛,直到将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玉无瑑身上也升起腾腾热气,显然这个术法,对他的消耗也是不轻。


    又过了数息,玉无瑑才终于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道:“总算是成了……”


    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叶衣霜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坐在哪里,那双清棱的眸子忽然开始流泪。她并没有哀哭或者抽泣,无声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沿着两颊不断地流下。


    李璧月始终觉得玉无瑑方才过于草率,她问道:“蔺一觞的魂魄呢?不会真的魂飞魄散了吧……”


    玉无瑑摇头,轻声道:“没有,仍然在叶谷主身体里面。我方才并没有施展逆转傀儡术,只是解开了忘尘法的封印。叶谷主刚刚记起九年之前的旧事,各种滋味一起涌现,情绪起伏不小。虽然蔺一觞深爱着叶谷主,一心为她着想,希望逆转傀儡术,让穆成安能相伴叶谷主往后的人生。但他人的安排再好也始终是一厢情愿,未来如何走,还需让叶谷主自己决定。”


    李璧月:“那你方才为何……”


    玉无瑑道:“当年,傀儡术大成之后,蔺一觞已成这具身体的实际主宰。如果我施术之时,他有心抗拒,我便无法成功解开忘尘法的封印……”他轻轻一笑:“并非我方才不听李府主你的指示,而是机会只有一次。”


    李璧月轻声道:“我并没有怪你。”无论如何,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


    叶衣霜此时情绪已平复了许多。


    她本是极聪明的人,从李璧月与玉无瑑的寥寥数言,便已猜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袖子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走到玉无瑑面前,行礼谢道:“多谢玉相师替我解开忘尘法的封印,让我想起九年前的旧事……”


    “只是,前程梦寐,爱恨纠缠,恍然梦醒,叶衣霜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到底是庄周,还是庄周梦里的那只蝴蝶……”


    叶衣霜思绪茫然。在九年之前,她决心同蔺一觞一同离开药王谷,就像孙危楼与茵娘一样江湖归隐。九年之后,她忘却前尘,身边有了穆成安。


    这一团乱麻,如今竟是不知该如何开解。


    玉无瑑叹道:“叶谷主不需要想这么多,蝴蝶是你,庄周也是你。挣开金笼,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是我。观自心,见自心,你的来处,你的归处,唯有你自己能决定。如果叶谷主最终的决定也是希望逆转傀儡术,玉无瑑会再次为你施术。”


    “今日方知我是我……”叶衣霜浑身一震,随后道:“玉相师之言醍醐灌顶,叶衣霜受教了。未来如何,叶衣霜还需思量之后,再做决定。”


    玉无瑑点头:“该然。”


    叶衣霜目光放在他双眼的黑色绸带上,道:“玉相师松月风度,玲珑心肠。若是白璧有瑕,从此目不能视,叶衣霜也会为之感到惋惜。”她转向李璧月,“两位解开药王谷发生的谜案,按照约定叶衣霜会取莎诃花相赠。子时将至,莎诃魔罗花即将盛开,请几位随我前往后殿吧。”


    李璧月抬头一看,果然已经月上中天。


    这一晚上发生了许多事,竟让她差点忘了此行最重要的大事,便跟着叶衣霜往后面那棵生长莎诃魔罗花的老榕树走去。


    她走了几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沈云麟。


    这一晚上沈云麟都安安静静地没有作妖,李璧月都差点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如今叶衣霜已宣布将莎诃花相赠,两人之间的赌局自然是以李璧月的胜利告终。


    “沈大掌柜还跟来做什么?”李璧月冷笑道:“我差点忘了,沈大掌柜之前承诺,输了之后答应替我做一件事。怎么,难道是输得不服气?”


    沈云麟连忙道:“没有,没有,李府主心思缜密,抽丝剥茧,破解了这桩悬案,我沈云麟心中只有佩服之情。先前是我口出狂言,对李府主不敬。”


    此人厚颜无耻又巧言令色,李璧月懒得与他纠缠:“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云麟无奈道:“如今莎诃花就要归于李府主之手,沈某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恐怕要顶着这张人嫌狗厌的脸再等上三年……”


    李璧月半点不相饶:“沈掌柜还颇有自知之明。”


    沈云麟接着道:“在下今晚只不过是想看一眼盛开之后的莎诃魔罗花,沾一沾李府主的好运气……”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此时的莎诃魔罗花彻底盛开,一层又一层的花瓣恰似七宝莲台,一黑一白,并蒂双生,彼此花叶交缠,几乎难辨彼此。湖风轻拂,莎诃与魔罗,就像一对爱侣在枝桠间婆婆起舞。


    叶衣霜上了树,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一双玉手所及之处,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白花与黑瓣如泾渭分流一般迅速分开。


    她轻轻地折断花茎,将那朵白色的圣花摘了下来。


    就在此时,天际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破空之声。


    一道极轻极细的羽箭从高处射下,一箭正中莎诃花的花柄。


    叶衣霜一时猝不及防,手一松,莎诃花从高处坠下。


    李璧月心知不妙,飞身去接,却有一人比她更快!


    沈云麟稳稳将那朵坠下的莎诃花接下,足下如飞,向司花殿外急掠而去。


    第58章 医者


    “沈云麟,你——”


    李璧月没料到沈云麟真正的目的在此,急忙去追。


    高树之上又是十几发羽箭连射而下,挡住她的去路。这一会功夫,沈云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璧月抬头向榕树上看去,只见在榕树的最高之处,站在一个身着银色衣袍,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在长公主李梳嬛的府邸,她曾见过这个人。


    当时,此人曾帮她打退意图行刺李梳嬛的刺客。想不到眼下却成为自己的敌人,帮沈云麟抢走莎诃花。


    李璧月心中杀意顿生,浩然剑气直冲云霄,向那银袍人袭去。


    那银袍人见势不妙,轻点树梢,掠过东侧的院墙,踩上另外一段树梢。一缕银白色的流苏剑穗从树梢上掉落,李璧月将之一把抓住,正要去追,玉无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李府主,先不要追了——”


    李璧月足下一顿,眉目之间掩不住的焦躁:“可是你的眼睛……”


    如果莎诃花被沈云麟这么夺走,那这趟药王谷之行岂不是白跑了一趟,玉无瑑的眼睛再难医治。


    玉无瑑摇头道:“眼睛的事先不急,沈云麟显然与那在高处偷袭李府主的人合谋。之前沈云麟离开司花殿,李府主曾让裴小柯送信给孙大夫让他去打探沈云麟的虚实,之后,裴小柯和沈云麟先后回到司花殿,可是孙大夫却迟迟未归。我先前以为,孙大夫可能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先回去休息了。可方才那偷袭之人武功高强,那么孙大夫很有可能出事了……”


    李璧月如梦初醒:“不好——”


    今晚她只将注意力尽数放在叶衣霜、蔺一觞两人的过往之上,竟遗忘了孙危楼的事。


    孙危楼是叶衣霜的师兄,与两人过往交情深厚。今晚这样的场合,他又怎会不来。很有可能便是遇到了那银袍人,被他截住,眼下他的安危着实难料。


    她急匆匆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不等玉无瑑点头,她脚下如飞,向他们一行人暂住的湖边小院而去。


    小院内空无一人,孙危楼的那艘小船泊在岸边,空无一人。


    李璧月急忙向沈云麟居所而去,刚进院门,便看到孙危楼躺在青石地板上。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灰褐色的衣服隐隐渗出血迹,身上似乎多处受伤,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被人封住了全身的穴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李璧月长舒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人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解开孙危楼的穴道,扶着他坐了起来,问道:“孙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是被谁所伤?”


    孙危楼脸色苍白,道:“是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银袍人,他和沈云麟勾结,他们都是傀儡宗的人。我偷听到他们说话,沈云麟称呼他为‘刑天’……”


    李璧月失声道:“什么?”


    不仅沈云麟也是傀儡宗的人,在李梳嬛遇刺那一晚出现在公主府的银袍面具人,竟然就是她寻找偌久的傀儡宗执事刑天。


    如果是这样,此事倒是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杜馨儿被杀与昙叶禅师自尽一案,本就是这位傀儡宗的执事在后面拨弄风云,要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丧尽颜面。在他的计划完成之前,他当然不会允许李梳嬛死于暗夜行刺的昙迦之手。


    孙危楼又道:“听他们的话意,沈云麟才加入傀儡宗不久。在这次的仙品大会上夺得莎诃花便是沈云麟的第一件任务,为此沈云麟不惜自毁容貌,只为能进入药王谷。”


    李璧月皱眉道:“可傀儡宗要莎诃花做什么?”


    孙危楼:“据那位尊使‘刑天’所言,傀儡宗尊主去年在高阳山受到重创,卧病一年有余,唯有圣花才能彻底治愈伤势……”


    李璧月的心直直沉了下去:“他竟然没死……”


    去年在高阳山上,她曾直面那位傀儡宗尊主毁天灭地的威势。以玉无瑑之师清尘散人的修为,也只能与对方同归于尽。


    她本以为那人已死在高阳山下,没想到竟然没死。


    她一时失察,莎诃花已然落入对方手中,如此一来他的伤势极有可能恢复。


    如果那位傀儡宗尊主真的没死,势必成为承剑府的大敌。此外,傀儡宗与武宗太子李屿勾结谋求复辟,大唐的朝堂也将再起波澜。


    她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隐忧,当初傀儡宗主之所以出现在高阳山,应是为了玉无瑑身上的“道源心火”。如果他真的再临江湖,以傀儡宗如今的势力,玉无瑑作为道门传人身怀“道源心火”的秘密又能隐瞒多久。


    她心中恨恨,早知如此,在药王谷第一次遇到沈云麟的时候,她就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给宰了。


    孙危楼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察觉不对,问道:“李府主,莫非莎诃花——”


    李璧月:“没错,莎诃花已经被他们两人联手夺走。”她看向孙危楼身上的血痕,又问道:“那位名为刑天的执事武功很高。孙先生身上受伤,是否曾与他动手?”


    孙危楼点头:“我本来藏在水面听他们二人说话,被对方发觉。之后我本来想从水下逃走,被对方用箭矢射伤,我自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他并没有杀我,还用竹篙将我捞到岸上,封住穴道之后离开。”


    李璧月拧眉:“奇怪,我之前也与傀儡宗打过不少交道。这位傀儡宗的执事‘刑天’绝非良善之辈,他为何没有杀你?”不仅如此,他还将孙危楼从水中救出,这可一点也不像傀儡宗的作风。


    孙危楼思索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迟疑片刻:“他将我捞上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是我从前认识的人,大概这是他留我一命的原因。只是他脸上戴着面具,辨认不出是谁。”


    李璧月惊道:“孙先生曾认识那个人?能不能再仔细回忆?”


    孙危楼叹息:“老朽毕生行医,认识的人没有三千,也有一千。许多人如萍踪过眼,又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李璧月只好道:“此事事关重大,如果孙先生有一天能想起来,还望不吝告知。”


    孙危楼点点头。


    李璧月将沈云麟的居所又搜索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


    孙危楼随便找了一套干的衣服换上,两人一起回到司花殿。叶衣霜与玉无瑑见孙危楼没有大碍,都松了一口气。


    李璧月简略说了下沈云麟和傀儡宗的事,对叶衣霜道:“叶谷主,莎诃花对我极为重要,我非将它追回不可。玉相师双眼不便,便留在药王谷,麻烦叶谷主先替我照看几日。”


    叶衣霜提醒道:“李府主,傀儡宗的势力非同小可。李府主此次来药王谷,身边带的人手不多。如今敌众我寡,傀儡宗又行事诡谲,李府主孤身犯险,要当心落入敌人陷阱。依我之见,李府主若要调查傀儡宗之事,最好是回长安多调集人手,再行查探方是上策。”


    李璧月看了一眼玉无瑑:“可是他……”她又何尝不知叶衣霜所言有理,但眼下不追,放任沈云麟带走莎诃花,玉无瑑的双眼怎么办?


    叶衣霜道:“若只是为了治疗这位玉相师的眼睛,倒也不是非需要莎诃花不可,或许魔罗花一样可行。”


    她扬了扬手,李璧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另外一朵花枝。


    黑色的花茎与花枝在黑夜中妖娆绽放,正是与莎诃花共生的魔罗花。


    李璧月眯起双眼:“魔花?”


    叶衣霜微笑道:“莎诃与魔罗本是一体共生,功效相同。所谓圣花与魔花不过是因为黑白之别,以致称呼不同而已。”


    李璧月:“可传闻之中,魔罗花不是有毒吗?难道传闻有假?”若是魔罗花也能治病,每三年一次的仙品大会又何必因为唯一一朵的莎诃花争得头破血流,不是有两种选择吗?


    “传闻倒是不假,魔罗花确实有剧毒,服之必亡,无法单独作为药物使用。可是自孙郁南死后,我担任药王谷谷主已有九年,已见证过三次莎诃魔罗花的盛开。九年之中,我经历上百次的试验,已经研制出这种毒的解方。”


    李璧月眼睛一亮。虽然孙危楼被称为大唐第一名医。但说起用毒解毒,仍是叶衣霜最为拿手。如果魔罗花可以解毒后入药,追回圣花之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叶衣霜看了看已接近破晓的天色,道:“诸位已忙碌一夜,先回去休息吧。中和魔罗花的毒素也需要一点时间,玉相师可以等到下午未时再来,我会用它治好玉相师的眼睛。”


    ***


    第二天天亮之后,听闻莎诃花被沈云麟带走,最后一波留在药王谷观望之人也离开了,喧嚣了一段时日的药王谷终于恢复了宁静。


    下午未时,玉无瑑依约再次前往司花殿。


    内殿之中,叶衣霜一边将银针放在去除毒素之后的魔罗花汁液中浸泡,一边道:“玉相师,银针彻底吸收魔罗花汁还需一段时间,稍晚才能开始治疗。玉相师出身道门,智慧通达,叶衣霜有一事想问。”


    玉无瑑道:“叶谷主请说。”


    叶衣霜道:“依玉相师所见,九年之前,我的选择错了吗?”


    玉无瑑蹙眉:“叶谷主为何这么问?”


    叶衣霜面色凝重:“我想,当年我自以为是的牺牲,对蔺一觞而言,大概不是一种幸运。”她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我的一念之差,或许蔺一觞早就投胎,而不是一缕孤魂被禁锢在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他活着的时候受我牵累,死了还要替我操心。这一辈子,我注定欠他太多。”


    玉无瑑讶声道:“难道叶谷主当初不是因为深爱蔺一觞才会答应傀儡宗主的要求吗?”


    叶衣霜苦笑道:“少年之时,只凭满心爱意,便以为可以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而如今我已经二十六岁,知道这世界有太多无法万全之事了。就如同,他的魂魄如今在我的身体之中,偏偏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就连再见他一面,当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也无法做到……”


    玉无瑑想了想,道:“如果叶谷主想再见到他,永远与他相伴,也不是没有办法……”


    叶衣霜:“什么办法?”


    玉无瑑道:“不知叶谷主身边是否有蔺一觞生前常用之物?”


    “有。”叶衣霜取出一把一柄长剑,道:“这柄剑是蔺一觞生前所用……”


    玉无瑑伸手,弹了弹剑刃,剑身发出清越剑鸣。


    玉无瑑道:“这确实是一柄好剑。我可以替你逆转傀儡术,将蔺一觞的魂体从你的身体分离出来,封印在此剑之中。从此他就寄身剑中,成为此剑剑灵。我再教你一套唤灵诀,等你以血饲养剑魂数日,便能召唤出剑灵,届时你们就可以再相见,不知叶谷主可愿意?”


    叶衣霜并没有犹豫太久,点头道:“我愿意。”


    玉无瑑道:“叶谷主如果准备好了,我就先为你施术。”


    叶衣霜看着他遮眼的绸布:“我原以为玉相师今日是我的病人……”


    玉无瑑隽逸的脸庞溢出微笑,道:“叶谷主为我疗眼中之病,我为叶谷主治心上之疾。既然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又何必计较先后——”


    道源心火在他的手上浮现,如同白色玉髓,散发着温暖的明光。


    那团明光落在叶衣霜身上,将她包裹起来,像水又像火,却没有实质。玉无瑑轻声道:“叶谷主,闭上眼睛,将心魂放空,什么也不要想。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也不要说话。”


    实际上不需要他特地提醒,在被道源心火覆盖的那一刻,叶衣霜就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了未梦未醒之境。从前,她从未见过自己身上被封印的另外一道魂。可此时在灵府之中,她看到在道源心火的牵引之下,隐隐浮现出一道魂魄虚影。


    依稀可见一位白衣持剑的清瘦少年,正是十七岁那年的蔺一觞。


    玉无瑑的声音从灵府之外传来,道:“阳魂隐,阴魂现。蔺一觞,我们又见面了。”


    那虚影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玉无瑑又道:“蔺壮士应该听到了我方才与叶谷主所说的话。如果你愿意从此作为剑灵,陪伴在叶谷主身边,便跟随着前方莲灯的指引,一直向前走。”


    他轻捻道诀,在叶衣霜的灵府之中,那些包裹着她的白玉髓光化作一盏又一盏的莲灯,延伸向远方。白衣少年脚踩着莲灯,一步一步向远方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叶衣霜才缓缓睁开眼睛。


    蔺一觞用过的那柄宝剑就在她的手边,剑身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剑刃光华更加湛然。持剑在手,她明显能感受到此剑再非死物,而是与她心意相同的灵物。


    她抬起头,见玉无瑑仍是之前盘膝而坐的姿势,人却陷入了昏迷。


    叶衣霜吓了一跳,李璧月就守在门外,若是玉无瑑因此有了什么差池,眼下她可赔不起人。她连忙起身替他诊脉,见玉无瑑只是因为灵力消耗过度导致昏迷,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桌旁,只见玉盒中的魔罗花汁液都已经被吸入银针之中。她想了想,决定不再等玉无瑑醒来,将银针插入他头顶几处穴位之中。


    ***


    玉无瑑醒来之时,感觉身体说不出的疲惫,识海灵府空空如也。


    即使有道源心火的辅助,逆转傀儡术加封魂术两种道术同时施展,对他而言,也是消耗非轻。所幸最后一切顺利,这次药王谷之行终于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叶衣霜的医术果然非凡,他的双眼虽然仍被黑色绸布蒙住,但睁眼之时,已能微微感到外面的白光。


    他正欲伸手取下黑色绸布,忽然听到殿外传来说话声。


    “谷主。”声音有几分局促,似乎是叶衣霜身边的护卫穆成安。


    叶衣霜的声音有几分冷淡:“穆成安,你来内殿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今天有事要忙,让你不可打扰吗?”


    “可是谷主你在司花殿忙碌了一上午,并不仅仅是给玉相师配药,你还将收拾整理了自己的东西。谷主,你决定要离开药王谷了吗?你……不打算带我了吗?”


    内殿门口,穆成安低垂着头,脸色苍白如纸,他努力想稳定自己的声音,但尾音还是有几分颤抖。


    叶衣霜叹了一声,好一会才道:“穆成安,我本来打算今晚诸事抵定之后,再好好与你谈谈我们之间的事。你既然非要现在求一个结果,我也可以告诉你。你说得没错,我打算这两天安顿好药王谷的大小诸事,带蔺一觞离开药王谷。”


    穆成安沉默。


    叶衣霜叹了一声,接着道:“九年之前,如果不是那件意外,我想我早已经与他一起江湖谐隐,过上自由快乐的日子。如今虽然人事全非,但我既然恢复记忆,从前的约定总是要作数的。”


    穆成安声音苦涩:“那我呢?对谷主而言,我一直只是蔺一觞的替身,是吗?”


    叶衣霜别过脸,声音却有些歉疚:“两年以前,我在雪山采药初见你昏迷在雪地之时,确实隐隐觉得你的面容有几分熟悉,所以我救了你,将你带回药王谷收做护卫。”


    “也正因此,后来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并没有拒绝。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何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会对你生出好感。现在我知道了,那只是源于我忘却的记忆。”


    “昨日,玉相师对我说,‘观自心,见自心’,所以我也不想骗你。我所爱之人,是自我十一岁时与我相伴,最后为我死于傀儡宗手中的蔺一觞,不是你。”


    这一句于穆成安犹如当头棒喝,他足下一个踉跄,本已苍白的脸血色尽失。


    叶衣霜心中有几分不忍,但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已做出决定,便不会畏手畏脚。她抬起头,看向这个跟随自己两年的护卫:“穆成安,你有你的人生路。只是从今日开始,叶衣霜不能与你同行了。”


    “我明白了。”穆成安喃喃道,他最终朝着叶衣霜跪了下来:“谷主已经不再需要穆成安,请谷主允许穆成安向您辞别。”


    他匍匐于殿外,叩首三次,然后起身,向外而去。他没有回自己居住的偏殿,而是直接走向出谷的大路。


    “等一下……”叶衣霜终于忍不住唤住他:“你打算就这样离开药王谷了,你的东西都不要了吗?”


    她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我治病救人,也攒下不少的银子。我已为你准备了千两纹银……”


    闻言,穆成安停步伫立:“昔日谷主带穆成安入药王谷,我本身无一物而来。如今既见弃,也无一物可以带走。”他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唯有有这颗爱慕谷主之心,是我不愿割舍,即使千金,也无法易之。”


    湖风吹动他轻飘飘的衣摆,如同零落的枯叶之蝶。天涯孤剑,咫尺独影,踽踽独行。


    叶衣霜张了张唇,终是无言。她既选择了蔺一觞,便注定只能辜负另一段感情了。


    ……


    黄昏的夕影中,玉无瑑掀开半扇窗棂,看着穆成安失魂落魄的背影渐行渐远,向药王谷外而去。


    玉无瑑心中轻轻一叹。


    他违背蔺一觞的意愿,给叶衣霜自己选择的机会。对于叶衣霜与蔺一觞这一对苦命的鸳侣来说,如今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而穆成安在这段感情中没有容身之地,只能独自离开。


    他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身上。


    世人皆知李府主与那武宁侯府小世子之间的深情厚谊,承剑府寻找“云翊”已经整整十年,甚至为此悬赏千两银子。


    想必他玉无瑑也是因为与那“云翊”有几分相似之处,又帮了她几次,以至于李府主一时移情。


    但替身注定只是替身。


    叶衣霜寻回蔺一觞,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不那么爱的穆成安。等李璧月有一天找回“云翊”,便会彻底忘记他玉无瑑。


    他本应是尘外之人,若是在这一段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中越陷越深,便是入了魔障。


    他虽想到这层,心中到底是不可自抑地悸痛起来。


    第59章 离舟


    叶衣霜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玉无瑑倚窗而立,手按着胸口,一幅悒怏的样子。


    她一时以为是自己的治疗出了问题,连忙上前问道:“玉相师,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玉无瑑将眉头舒展开来,眨了眨眼,拱手道:“叶谷主妙手仁心,我的眼睛已经能重新看见了。”


    叶衣霜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李府主正在殿外等你,我们出去吧。”


    玉无瑑走出司花殿,一眼便看到李璧月正站在湖边。


    她穿着一袭水青色的烟云锦襦裙,湖风轻拂,吹起她脚边裙裾,如神女入画,美不胜收,让他心头一漾,却又不敢多看,正要别过眼时,湖风忽地大了起来。


    他一时不适应,眼睛眨了几下,凭空被风吹落几行眼泪,那双如蝶翼一般美丽的睫毛挂满了泪珠。


    李璧月连忙取了条丝帕,本想递过去给他。忽地,她鬼使神差地想起来小时候喝醉酒、闹着要数他的眼睫毛的旧事,到底是没忍住,亲自上手,擦去泪珠,玉无瑑本来想躲,到底还是站着不动由她动作。


    李璧月转头问叶衣霜:“他这是怎么回事?”


    叶衣霜笑道:“我一时忘了,从失明到复明,刚开始总有不适应之处。这两日玉相师的眼睛还是应该少见光,少吹风,再过两日就该彻底没事了。”


    玉无瑑闻言,从袖中摸出绸带,重新将双眼遮住。可纵然是被绸带隔绝,眼睑上被女子柔荑触碰过的地方却始终发烫,就如同心底那不知何时被勾起的火焰。


    李璧月拱手道:“多谢叶谷主。”


    叶衣霜道:“李府主何必客气,说起来,也是你们帮我更多。”她眨了眨眼,微笑道:“对了,我打算安顿好药王谷诸事之后,就与蔺一觞一同远行,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两位若有其他需要帮忙之处,也不妨直言,让我稍稍回报一二。”


    李璧月想了想:“说起来,也确实还有一件事需要叶谷主帮忙。”她便说起太子李澈为皇后相求安神助眠药一事。


    叶衣霜点头道:“这是小事,那便请李府主在药王谷多留两天。两日之后,我会将配好的药材送到李府主手中。”


    向叶衣霜告辞之后,李璧月与玉无瑑回到湖边小院。


    裴小柯迎了上来:“师父你的眼睛好了吗,为何还蒙着?”又转向李璧月:“李府主,孙先生已经离开了,他留下一封信,让我转交你。”


    李璧月接过裴小柯递过来的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感谢李府主过去一年的关照。我与我儿阿淮分别一年,如今诸事已了,自去找他。李府主将来若有事,可遣人来南阳寻我。傀儡宗与刑天之事,若有消息,我也会设法送信往承剑府。”


    李璧月捏着信笺,心中喟叹。


    在来药王谷之前,她早已决定,不管玉无瑑的眼睛是否能治好,都放孙危楼自由。一名优秀的神医,只有活着回到尘世之间,才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这也是为何她煞费苦心,也要保下孙危楼的性命。


    只是,她从没奢望过能得到孙危楼的理解与原谅,还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一声感谢。


    玉无瑑的声音响起:“李府主,孙先生信中说些什么?”


    李璧月:“他回南阳去接他与茵娘的儿子。”


    玉无瑑轻轻一叹:“穆成安走了,孙先生也离开,叶衣霜和蔺一觞不日也会离开药王谷。我们也该离开了吧……”


    李璧月倒是没什么伤悲春秋的情绪,仙品大会结束,盛筵散场,从天涯海角相聚而来的人们也自然走向各自的归处。她点头道:“再等两日,等你眼睛修养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玉无瑑:“离开药王谷之后,李府主有何打算?”


    他的语气有些伤怀,李璧月不明所以,还是答道:“当然是先回长安,傀儡宗那边……”


    她本想说傀儡宗宗主去年并未死在高阳山,沈云麟夺走莎诃花,便是为了给他治伤。如果傀儡宗主伤势痊愈,以他的能力恐怕将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她是该未雨绸缪,早做安排,应对将来的危机。


    可是话说一半,终究是咽了下去。


    因为清尘散人的有意隐瞒,玉无瑑对去年高阳山的事知道得并不清楚。他并不知道去年傀儡宗和昙摩寺各领人马,围堵他和清尘散人,只为了他身上的道源心火。


    他只知道清尘散人在高阳山遇到了难缠的敌人,与对方同归于尽。


    如果现在告诉他杀了他师父的仇人没死,而且即将满血复活,对他毫无益处。


    她最终道:“傀儡宗为恶多端,在朝野上下掀起不少风浪。承剑府既奉圣命,自然是要继续追查这件事。”


    玉无瑑道:“李府主身怀重任,是该砥砺而行。离开药王谷之时,也是我与李府主分别之日。”宽大袍袖之中,玉无瑑捏紧拳头,才将早已想好的话一气呵出。


    李璧月抬起头,惊讶道:“你不和我一起回承剑府?”


    玉无瑑道:“这一个月,李府主为玉某受伤之事四处奔走,玉无瑑感怀在心。但是玉无瑑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如今眼睛既已恢复,自然是不便继续叨扰李府主……”


    他面无表情地背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但在李府主那滚烫目光之下,后背到底是沁出一层冷汗。


    他想,他和她本来也没啥关系,最多就是李府主梦游时认错人,亲了他一下而已,说不定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他将来去哪里,也与她毫无关系。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竟莫名有了一种自己始乱终弃还主动提分手的即视感。


    他只能庆幸,他的一双眼睛有绸布的遮挡,不必直面李璧月的眼神。不然他只怕顷刻之间,就要败下阵来。


    李璧月看了他片刻,忽然道:“那五万两的医药费……”


    玉无瑑松了一口气,原来李璧月只是怕他欠承剑府的不还,连忙道:“李府主放心,玉无瑑虽然穷,但绝不是赖账之人。三年,不,五年……”


    他想了想,觉得单凭自己,大概十年也是换不上这笔巨款的,厚了厚脸皮,将心一横,道:“请李府主宽限我二十年的时间,我一定会还清这笔账……”


    李璧月一时静默,想不出用什么理由让他留下。


    十年前的灵州城,武宁侯云嗣秋曾经口头允诺过她和云翊的婚约。可那时他们都还小,武宁侯一家又素来亲和,大抵不过是玩笑话哄她而已,那婚约是做不得数的。


    别说玉无瑑不记得这件事,就算还记得,如今想要反悔,她还能强求不成。


    至于玉无瑑欠承剑府的钱——


    唉,就算玉无瑑欠的不是五万,而是一百万,也是欠债还钱,没有要将自己赔给她的道理。


    她确实没有将他留在承剑府的理由。


    ……


    再往深了想,将玉无瑑留在承剑府,也未必是最正确的选择。


    清尘散人在高阳山兵解入道一年有余,玉无瑑在世间独行,后来又收了裴小柯为徒,也一直平安无事。只是今年她在海陵找上他之后,他的麻烦事才多了起来。


    玉无瑑说是她为了他的事情四处奔走,可又何尝不是她将他拖入危险之中。


    这么一想,她忽地泄了气,便道:“好。”


    ***


    裴小柯觉得自孙危楼离开之后,小院中的氛围便有些不对劲。


    他的师父双眼复明后,便一直呆在房间内专注看书,一边看,还一边抄写批注。不像以前,虽然眼睛看不见,一双耳朵比兔子还灵,时刻关注着李府主的动静。


    而从前少有闲暇的李府主也闲了下来,每天搬着一把凳子坐在院门口考校他的剑法。以前,李府主只是每天晚饭后随便教他几招,七十二招的浩然剑诀他前前后后也只学了二十招。可这两天,李府主非逼得他将剩下的五十二招全部演完。


    裴小柯心知能得承剑府主亲自指点,这机会许多人一辈子求之不得,即使顶着烈日挥汗如雨,也丝毫不敢懈怠。


    再想想自己迄今还没完全入门的道术,怀疑自己简直是拜错了师父,只恨不得立刻抱紧承剑府主的大腿,弃暗投明。


    光阴转瞬而逝。


    两天之后,三人在药王谷外与等候已久的高如松、夏思槐两人会合。李璧月思考之后,便决定带着两名下属先行回返长安,将那辆宽大的马车留给玉无瑑和裴小柯。


    虽已约定离别,李璧月到底忍不住问道:“玉无瑑,接下来你欲往何处?”


    玉无瑑望着药王谷外的群山,目光有着些许迷离,语气萧索。


    “方外之人,萍踪无定。其实,我只是漂泊惯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不知自己在追逐着什么……”


    “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


    明明是他决定了要和李璧月分开。可是,真到分别之时,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已归的舟又离岸,倦飞的鸟又别巢。


    明明他认识她不过三个月,却总觉得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


    听着他的话,李璧月心头一梗。


    她想起长孙璟的话。


    “如今谢府主和清尘散人都已逝去,武宁侯府阖府被灭,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这个世界上与他羁绊最深之人便是你了……”


    她本就不怎么甘心要放他离开,眼下恨不得当场反悔。


    她想,反正他也打不过她,她将人打晕之后打包带走也不是不行。


    可是眼前人已收起脸上怅惘,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她,说道:“之前在青羊宫,李府主得了一套月相剑。只是承剑府的剑术与道门的御剑诀到底不同,李府主一直无法使用。后来,我在天工世家找到了李玉京祖师留下的《御物》一书,这两日有空,我将其中《御剑》一卷,重新抄录解注了一番。李府主天赋卓绝,据此便可修炼,也算是临别之前,玉某的小小谢礼。”


    李璧月将书册翻开,上面是玉无瑑亲手所写的楷书,字体清新俊逸,写着御剑之术的修炼法门。描述用词摒弃了道门典籍中那些晦涩难懂的言辞,变得通俗易懂。


    原来,这两天,玉无瑑每天在房内看书到深夜才睡,原来是忙这件事。


    她轻轻合卷,看着他的眼睛道:“多谢。”


    分别之前,她再次收到了他的礼物。


    她又想起在海陵他送给他的好运符,想到在高阳山上,那喷涌而至的将她的经脉一瞬间填满的浩然剑气。


    不管他自知或者不自知,他总归是她的云翊,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她该好好筹谋,不可因一时冲动,让他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陷他于危险。


    最终,她还是压下心中不舍,珍之重之道:“玉相师的礼物,我很喜欢。临别之前,我也有一言提醒,道源心火你不可再用,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道源心火在你的身上。你……务必保重,等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会去找你……还有,如果有事,可以给我写信。”


    她不再回头,招呼高如松和夏思槐两人,策马向北而去。


    ***


    官道上,马车同样向北而行。


    裴小柯坐在辕门之上,望着李璧月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前方,不解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和李府主吵架分手了?都是向北,为什么大家不一起走?”


    玉无瑑呲牙,深深觉得这徒弟养废了,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事。他斥道:“什么分手?我和李府主之间本来什么都没有,清清白白……”


    裴小柯一脸“休想骗我”的表情:“呵呵,什么清清白白?别以为我年纪小不知道,四天前,还有五天前,李府主分明都宿在你房中。你们之间……那个诗文里是怎么写的来着……”


    玉无瑑实在忍不住,屈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不要瞎说,李府主只是喝醉了梦游而已。她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裴小柯捂着脑袋:“师父你搞错了吧?我看李府主对你挺上心的。”


    玉无瑑驱车向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裴小柯见他并没有当一回事,道:“我是说真的。李府主这两天逼着我学会了浩然剑诀全部七十二式……”


    玉无瑑撇嘴:“她那是对你上心,不是对我上心。”


    “李府主虽然是在教我武功,却经常朝房间里看。我总觉得,李府主是觉得你不会武功,她又怕你遇到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噶了,所以才教我浩然剑法的……”他摸着自己怀中的木剑,越来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她一定是把保护师父你这个重任交给我了……”


    玉无瑑:“那她为什么不干脆教我浩然剑诀……”


    裴小柯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挠了挠头:“大概她是看你没有这个天赋吧……师父你不是说了,道门八术,你能文不会武吗?”


    玉无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唯有小柯依然喋喋不休:“师父,接下来我们去哪?你不会真的没有目标,随便走到哪里算哪吧……”


    玉无瑑:“当然不是,李府主的目的地是长安,我们的目的地是太原。”


    裴小柯:“太原?”


    玉无瑑:“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地上有二十八星野。在星野中,太原属鬼地。鬼者,傀也。傀儡宗的宗门所在地就在太原。”


    裴小柯大吃一惊:“师父你要去调查傀儡宗的事?这不是朝廷大事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玉无瑑:“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师祖的事?”


    裴小柯:“师祖?”玉无瑑收裴小柯为徒时,清尘散人已死,裴小柯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位师祖,其他的知之不详。


    玉无瑑道:“去年,我和你师祖在高阳山寻找道门祖师李玉京的遗迹,却遇到傀儡宗的人,最后师祖死于高阳山,我当时以为师祖与敌人同归于尽。可是如今想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经过药王谷一案我已知晓,早在九年之前,傀儡宗便已掌握了‘活傀儡’之法,通过寄魂于他人身躯的方法以求长生不死……”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个人没那么容易死在高阳山。不论如何,我该去太原查探一番,才能放心。”


    马车粼粼,向北而更北之地驶去。


    第60章 龙睛


    仲夏六月,骄阳连暑。


    下午的烈日渐渐西沉,收拢余下的暑气。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中午歇市的摊主们又纷纷放开嗓子吆喝起来,叫卖着新鲜的瓜果、冰酪、凉粉、乌梅汤等各种消暑佳品。


    李璧月打马从街巷中穿行而过,矫健的马蹄踏在长安街的青石板上,发出富有韵律的哒哒声。


    在她身后,夏思槐扣紧缰绳,高声叫道:“李府主——”


    李璧月停马,回头望了一眼。


    夏思槐咧着嘴道:“府主,我看那边胡人摊上的西瓜不错,想买一个给曼娘送去。”他有点不好意思:“西瓜倒是其次,府主,我这一个月多没见曼娘了……”


    曼娘是夏思槐的心上人,家中姓朱,也是夏思槐家中世伯的女儿。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早早定下婚约,只是曼娘母亲舍不得女儿,想着多留一年,所以尚未完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正是情热的时候。夏思槐得了空,总想着往朱家去。


    李璧月见他那火急火燎的模样,有些好笑,挥了挥马鞭:“去吧。”她又转头望向高如松,道:“如松,你也回去看你老娘吧。这一趟去蜀中,你们都许久不见家里人,我给你们放三天假,好好陪陪家里人。”


    夏思槐和高如松都面露喜色:“多谢府主。”


    李璧月骑着马穿过纵横交错的长安坊市,不多时,便到了承剑府那座“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牌楼之下。


    她下了马,立在牌楼之下。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忍不住驻足,抬头去望那经历了两百年风雨依旧遒劲飘逸的八个大字。


    承剑府百年风流、百年风雨,都系于这八个大字。


    “璧月。”


    李璧月听到一声呼唤,一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深青色澜袍的男子从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匆匆而下。


    男子面庞英挺,五官硬朗,目光深邃,正是承剑府的獬豸堂主、李璧月的师兄楚不则。


    见到楚不则,李璧月脸上浮现出清浅笑容:“师兄,你怎么来了。”


    楚不则迎上来:“璧月这次回来,怎么也不往府里传个信,我好去接你。”他牵过她手中的马缰,将那匹乌骓栓入马厩之中,不赞同地摇头:“怎么说师妹如今也是承剑府的府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府,一点儿排场也没有。”


    李璧月浑不在意:“怎么就是一个人了,是高如松和夏思槐陪我进城,只是他们这一个月没见家里人,我打发他们回去了。师兄上个月不是也去蜀中了,我不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结果如何?”


    一个多月前,楚不则麾下的密探说在蜀中有云翊的消息,楚不则也为此离开长安。李璧月虽知消息不实,却也没有阻止。


    楚不则表情失落:“还是和从前一样,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消息。”


    李璧月垂眸:“师兄,我想,你以后不要各处去打探了。”


    楚不则抬了抬眉,将尾音放轻:“怎么,璧月不想找到云翊了?”


    “不是……”李璧月停了一下,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傀儡宗的力量渗透朝野,圣人命我承剑府彻查此事。如果承剑府能将傀儡宗这等害人的宗派连根拔起,不仅有大功于百姓,想必也会更得圣人信重,离我们的目标更近一步。我希望师兄能更多的留在长安,留在我身边帮我。”


    楚不则看着她,眸色微深,忽地笑了起来,半跪行礼道:“府主既然有命,楚不则自然遵命。”


    本来是轻松适意的师兄妹相见,倏然就有点上下分明的意思。李璧月有些不习惯,她主动上前,握上楚不则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师兄,我们上去吧。”


    李璧月这段时间几乎每日在马背上颠簸,回到拂云楼之后,稍洗风尘便打算休息。


    燕姨回报,长孙璟求见。


    李璧月本以为有什么要紧之事,值得长孙璟深夜巴巴赶来,便又穿好衣服,请他到正厅相见。


    谁料,长孙璟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问道:“阿月啊,玉无瑑和裴小柯呢?”


    原来是担心玉无瑑,李璧月素知自己这位师伯向来不操心俗事,没想到对玉无瑑和裴小柯这一对师徒倒是格外关切,应道:“他眼睛已经没事了,只是他不愿跟我回承剑府,从药王谷出来,就带着裴小柯离开了。”


    长孙璟瞪着大眼,捶胸顿足:“啊,阿月你怎么能让他走呢,我的钱啊——”


    他说着就扯着嗓子哭嚎起来,说他的五万两巨款长着腿跑了,这声势简直要把浮云楼哭成水漫金山。


    李璧月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许诺每月自己发了俸禄,只领一半,抵扣欠长孙璟的那一笔巨款,才将这位长辈哄走。


    躺回床上,李璧月不由苦笑。这人是找到了,他是一点没想起她来,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她还被迫和他一起负债,啧。


    第二日一早,李璧月照例先进宫面圣。这段时间朝中无甚大事,圣人也知道她是奉了太子谕令到药王谷替皇后求药,嘉勉几句便放了她去东宫见太子。


    出了太极宫,早有太子李澈身边的内宦在外等候,领着她往东宫而去。


    君臣见礼之后,两人到了书房,李澈屏退左右,这才温言笑问道:“阿月,这一趟药王谷之行,可还顺利?”


    李璧月献上叶衣霜亲手为皇后所配的安神药丸,道:“托殿下的福,一切顺利。这药丸是药王谷主叶衣霜亲自所配,想必对皇后娘娘的失眠之症有些用处。”


    李澈收下药盒,搁置在书案之上,道:“与你一同到药王谷的那位玉相师呢,他可无事?”


    李璧月料不到李澈会过问玉无瑑的事,答道:“他也平安无事。只是他是方外修道之人,恣情世间,这次并没有回到长安。”


    李澈道:“近来京中流言四起,说你与他关系非同一般……”他轻咳了一声:“坊间也有传言,说李府主你原来拒绝诸公主郡主的礼物,原来是喜欢出家的道士。因此最近长安诸道观中,入室的弟子比从前增加了一倍,不少世家公子都弄了一套道士的文牒,只为求得李府主的青眼相加……”


    李璧月蹙眉,只觉离谱荒唐:“这些奇怪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上个月,承剑府豪掷五万两银子购买药材,京城中大小药铺都被你们收购一空。”李澈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李府主你在人前素来面冷心冷,不知多少想结交你的人都被拒之门外。可你却忽然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游方道士如此上心,自然会引人关注。”


    李璧月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他在高阳山救了我……”


    李澈道:“阿月,这话你说我信,可别人根本不会相信。自谢府主故去之后,阿月你的剑法便是承剑府第一人,而那位游方道士据说并不会武功,反过来你救他还差不多。”


    李璧月哑口无言,竟无法反驳,其实连她也搞不清楚玉无瑑身上那么精纯的浩然真气是从何而来。


    所幸李澈也并没多问,只是继续道:“这也就罢了,我听说昙摩寺正在四处打探那位玉相师的来历。”


    李璧月心中一惊,沉声道:“昙摩寺打听他干什么?”


    李澈:“有人在高阳山下找回了昙迦的头颅。昙无国师见过昙迦完整的尸首之后,便命人打探那位玉相师的消息,具体为何,我也不甚清楚。”


    李璧月神色微凛,当日玉无瑑濒死之际,昙迦曾短暂夺取玉无瑑体内的道源心火,是她杀了昙迦后,又放了回去。但道源心火属于先天真炁,昙无国师修为高深,说不定能从昙迦的尸首上觅得蛛丝马迹。


    李澈见她紧张,又安慰道:“阿月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上次法华寺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昙无国师大失圣心,昙摩寺这些日子行事已收敛了许多。既然那位玉相师不在京城,昙摩寺应该也找不了他的麻烦。”


    李璧月想着她与玉无瑑分别,如今也不知他萍踪何处,只好将担心放下,说起正事:“殿下,这次在药王谷,李璧月阴差阳错之下,倒是知道了不少有关傀儡宗的新消息。”


    她将傀儡宗之事择紧要之处说了,又道:“傀儡宗操弄邪道妄机当年留下来的邪术,害人匪浅。如今朝中也有不少人与他们勾结,意图危害社稷,李璧月认为朝廷应禁绝此术,以免贻祸。”


    李澈叹道:“这些日子孤也听到不少傀儡宗为祸的事,可惜即使是金吾卫中的好手,对上不怕死的傀儡也很难占到便宜。我听说傀儡宗源出道脉,昔日紫清真人在时,深恶傀儡为祸,玄真观曾下令天下道宗,不可修行这等诡术;凡违令者一概废去修为。可惜紫清真人牵扯到武宗服丹一案,玄真观已不存于世,以致如今傀儡宗死灰复燃,无人可制。傀儡宗行事隐秘,高层人物都是谁,宗门何处,更是无人知晓。想要斩草除根,又谈何容易?”


    李璧月思量道:“或许有机会能找到傀儡宗的所在,只是需要殿下帮我一个忙。”


    “哦?”


    “我想让殿下帮我打探一个人——海市商会的前任大掌柜沈云麟。此人与傀儡宗关系密切,如果能找到他的下落,便可顺藤摸瓜,查到傀儡宗的宗门所在。”


    “这当然不是问题。”李澈疑惑道:“只是,承剑府也蓄有不少密探,阿月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人手?”


    李璧月说出自己的顾虑:“当初在海陵,傀儡宗的人便曾持承剑府的玄剑卫腰牌出城,我疑心我承剑府已被傀儡宗渗透,有内奸暗通消息。这次从药王谷回来,这种预感愈加强烈。所以我认为,这桩任务用殿下手下的人更稳妥些。”


    李澈面色凝重起来,如果承剑府也被傀儡宗渗透,那傀儡宗在暗中的影响力只怕非同一般,他屈指轻敲桌面:“既如此,那阿月等我的消息便是。”


    公事商谈完之后,李澈又留她在东宫吃了饭。


    直到下午申时,李璧月才得以回到弈剑阁,处理堆积了快一个月的公事文书。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李璧月倒也清闲。


    一者朝中无甚大事,二者楚不则留在长安,有他辅佐,很多事情李璧月不需亲自跑腿,办事效率提高了一倍不止。


    李璧月虽担忧傀儡宗的事,但李澈那边迟迟未查到沈云麟的行踪,此事急也急不得。李璧月闲暇之时,便翻看玉无瑑给她留下的关于御剑之术的小册子,时时修炼。


    她于武道上天赋绝顶,很快融会贯通,那一套月光飞剑在她的御使之下,已能达到轻拨手指、谈笑杀人的境地。她心中暗叹,如果在药王谷时,她便习得这般技艺,想必不会让沈云麟与傀儡宗执事刑天轻易走脱。


    对处于政治漩涡中心的承剑府而言,这段光阴真是少见的忙里偷闲。不久之后,就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这一年的八月初一,设于宫中的地动仪东北方向的龙口吐出龙珠,三日之后,从太原郡传来消息,太原西南发生了地震,无数房屋倒塌、河流堵塞,又造成大水漫灌,淹没不少良田,百姓流离失所。


    与此同时,浑天监夜观天象,观测到长庚伴月之相,以为不详。


    翌日,圣人召李璧月入太极宫,任命她为天子特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去往太原赈灾。


    受命之后,李璧月往东宫向太子辞行。


    李澈带着她走到大明宫最高之处,俯瞰长安城。李澈轻声道:“阿月,让你去太原赈灾,是我的主意。如今朝廷的情况你也知道,贵族世家们一个个贪得无厌,彼此勾连,都钻空了心思从已经受灾的百姓口中夺食。唯有阿月你一向清正廉明,特立独行,不与世同浊,是我大唐朝的良臣,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如今太原的情况,唯有你亲自走一趟,我才能放心。”


    李璧月知道这是太子对她的信任,连忙道:“承蒙殿下看重,李璧月不敢当。”


    李澈又道:“派你去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上次阿月拜托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五天前,也就是地震的前一天,有人在太原见到了海市商会的那位前大掌柜沈云麟,而且传回消息的人说太原似乎也有傀儡宗活动的迹象。阿月你此去,也可顺便查一查傀儡宗的事。”


    李璧月应声道:“是。”


    李澈又拿出一枚令牌递给她,叮嘱道:“太原乃是我李唐龙兴之地,也是一方重镇,太原驿馆有一个姓詹的驿丞,实则是东宫的暗子。阿月你有自己不方便的办的事,可指使他去办。有什么不方便传达的消息,也可以通过他传回长安。”


    既承圣命,又是如此要务,李璧月也不敢在京中耽搁。回到承剑府,便点了剑卫四十人,以高如松和夏思槐为首,又点了黑骑二百,由楚不则亲自率领,押运粮食赶往太原。


    至于承剑府一应庶务,仍交托给长孙璟。


    这些日子李璧月和楚不则都在,长孙璟难得享了几日清闲,整日下棋为乐,好不悠哉。他本来还老大不乐意,可听说是太原发生了地震,立马推了棋盘,将李璧月拉到内室,忧心忡忡道:“阿月啊,太原地震,不知具体的方位是在哪里?”


    李璧月疑惑,地震乃是天灾,就算知道发生在哪里也于事无补,但她回忆了太原传回的奏报,道:“似乎是在西南二龙山。”


    长孙璟一沉眉,道:“果然又是二龙山,李璧月,以师伯的猜测,这次的地震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太原旧名晋阳,本是我大唐的龙兴之地。二龙山,是大唐龙脉所在之地。二龙山地震,河水断流,是龙脉被从中截断之相。浑天监又观测到‘长庚伴月’的天象,恐怕便是因为龙脉有损。”


    李璧月惊疑道:“师伯是说,太原的地震很有可能是人为导致,目的是为了损毁大唐龙脉?”


    长孙璟道:“有此可能,因为这样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一次,而且此事说起来与我承剑府有些关联。你可知谢府主临终之前传给你的浩然剑种是从何而来。”


    李璧月愈加惊讶,不知道一场平凡无奇的地震怎么能扯到她的浩然剑种之上。


    长孙璟道:“浩然剑种在承剑府传承已经超过两百年,可说起来它的来历也并不怎么光明正大。”


    “阿月你应该也听说过大唐开国之初的玄武门之变。当时的皇帝是高祖李渊,太子是高祖的嫡长子李建成,后来的太宗皇帝李世民只是受封为秦王,掌管天策府。按照祖宗礼制,该由太子继承皇位,李世民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与兄长相争。但当时的天策府有一名神人李玉京,也就是玄真观的祖师爷。他曾云游天下,到了晋阳山中,发现山中竟生有两条龙脉。”


    李玉京道法高强,更精于风水堪舆之术,看出这两条龙脉,都是在隋末天下大乱之时应运而生。一条属于太子李建成,另外一条则属于秦王李世民。只是属于太子李建成的那条龙脉孕生更早,也更加强大,不断吸食天地灵气,越来越强。如无意外,属于秦王的那条龙脉,终究被它侵吞,李建成也终将登上至尊之位。


    李玉京天纵奇才,又意气潇洒,他既奉秦王为主,又怎么愿意看到自己选定的人被别人压下一头。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两位好友,秦士徽和神慧大师,一起到二龙山中。


    李玉京和神慧大师各使神通,在二龙山布下大阵,而秦士徽剑法最强,他手持神剑照业八荒一剑斩断李建成的龙脉。那一日,蛟龙断尾,天崩地裂,二龙山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地震。那赤龙不甘心失败,腾云慑空,遮天蔽日,晋阳一地降下三天三日的血雨,经历一场恶斗,最终秦士徽、李玉京、神慧大师三人一起斩杀了赤龙,并挖下了赤龙的三颗龙睛。


    二条龙脉,至此仅余其一。


    失去龙脉庇护,李建成最终在玄武门死于秦王的箭下。随后秦王继承皇位,开创了大唐盛世。


    至于那三颗龙睛,虽含有赤龙的怨气,也是罕见的先天真炁,便由秦士徽、李玉京、神慧大师分别炼化,各有各的功用,在承剑府、玄真观、昙摩寺代代传承。


    长孙璟最后道:“这先天真炁,在承剑府,名为浩然剑种;在玄真观,名为道源心火;在昙摩寺,名为佛传明灯。”


    李璧月瞠目结舌,她的浩然剑种和玉无瑑的道源心火原本同出一源。


    她忍不住道:“如今浩然剑种在我这里,道源心火在玉无瑑体内,那昙摩寺的佛传心灯又在谁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