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流光
承剑府。
拂云楼外,夏思槐守在李璧月房内,等着太医诊断的结果。
此时距离高阳山中的那一场恶战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
那日黄昏,当他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上高阳山上的那座摩崖石刻之时,简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个心惊胆裂——
昙迦那少了一个头颅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之中,在不远之处,玉无瑑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他一身白衣已成血色,已然失去呼吸。李璧月与他相对而坐,双掌抵在他的胸口。看来,她应该是想用自己的真气替玉无瑑续命,最后力竭而陷入昏迷。
夏思槐跟随李璧月也有整整一年,第一次遇到如此惨烈之战况。他不知那一天三人在高阳山上发生了什么,只能命人用担架将两人并昙迦的无头尸体一一搬运下山,又问洛源县令要了几辆马车,将人送回承剑府。
至于后续事宜,就非他所能插手了,而交由长孙璟与楚不则亲自处置。
***
拂云楼中,李璧月仰卧在瓷枕之上,她双睫紧闭,昏迷不醒。
一只枯瘦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正在为她诊脉。诊病的老太医姓康,发须皆白,乃是东宫太子李澈委任而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老太医凝重的神色逐渐舒缓了下来,示意守在床边的燕姨垂下纱账,让李璧月好好休息。
长孙璟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太医,李府主情况如何?”
康太医道:“以脉象来看,李府主只是战中消耗过大以致脱力,之后又悲伤过度,情志受损以致昏迷不醒。好在李府主身体并无大碍,等真气慢慢恢复之后,就会自行醒转。但稳妥起见,我还是拟一副药方,为李府主疏气强身。”
听闻李璧月无事,长孙璟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太医。”他唤来夏思槐,道:“思槐,取十片金叶子来谢康太医。”
康太医早年是太医院的人,医术精湛,但年龄已经大了,早已致仕退休。平日里甚少出门看诊,只是偶尔奉诏入宫,看一些疑难杂症。今日到承剑府来,还是看了太子李澈的面子。不过承剑府也不好让人空手走一趟,这些面上的规矩长孙璟还是省得。
康太医连连摆手道:“李府主此番杀死了劫持太子殿下的恶僧,实在有大功于国。太子殿下听闻李府主受伤昏迷,才特命下官为李府主看诊。来此之前,太子殿下已有厚赐,不需承剑府破费。”
长孙璟道:“不瞒康太医,除了李府主之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请太医瞧上一瞧。”
康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哦?是什么人?”
长孙璟道:“是一位游方道士。这次,承剑府能诛杀昙迦,此人也有很大功劳。”
康太医颔首道:“那便去瞧一瞧吧。”
长孙璟带着他出了拂云楼,拐过后面的一排房子,到了一处静室。静室的床上,躺着一位青年道士。那道士面容苍白,分明已无呼吸。在床边,守着一位十来岁的童子,在一旁抹泪抽泣。见康太医进来,连忙让出床前的位置。
康太医只看了一眼,摇头道:“长孙阁主,就算再好的医术也只能医治活人,此人分明已无呼吸,又如何医得?”
长孙璟道:“此人虽然已无呼吸,但是心脉并未断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老太医一看便知……”
康太医闻言,将手腕搭上玉无瑑脉搏。数息之后,仍是摇头叹息道:“此人本是道家方士,体内似乎有一种先天真炁保护心脉。所以虽然呼吸断绝,仍能保他心脉不歇。但是他脏腑受伤沉重,脑内更有淤血。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一个活死人而已。长孙阁主,还是早点为他准备后事吧——”
听到康太医的宣判,裴小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师父,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啊……”
他“扑通”一声扑道康太医面前跪下,哭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师父。小柯已经没有了父母,若是再失去师父,小柯就又成了孤儿了,呜呜呜……”
孩子哀戚的长哭之声撕心裂肺,长孙璟也跟着抹泪,道:“老太医,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此严重的伤势,他都心脉未绝,想必上天也不忍收去他的性命。老太医,但凡有法可救,我承剑府愿不惜一切代价——”
见此情景,康太医也不由得心生不忍,他叹道:“长孙阁主,下官行医数十年,岂有能救而不救的道理。只是此事确实在超出下官能力。不过,医学之道永无止境,宫廷之外,亦有医术高明之人。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长孙璟:“什么人?”
康太医:“长孙阁主可曾听说过药王传人?”
长孙静瞳孔一震:“孙危楼?”
***
拂云楼内,燕姨按照康太医开的药方,正在煎药。
她怕李璧月突然醒了,叫不到人。干脆便将炉火移到卧室之外,一边扇火,一边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忽地,她听到里面传来数声急促、似乎被梦魇住的呼喊声,“云翊,云翊……”
燕姨心中一喜。李璧月过往被梦魇着了,也时常会喊云翊的名字。武宁侯的小世子伴着她走过风霜砥砺的童年,本就是她心中最无法磨灭的存在。
以往李璧月梦魇之后,一般都会很快清醒。燕姨急忙进入房间,查看她的情况。
李璧月额前冒汗,眉头紧皱,却并未清醒,仍然困于梦中流光的某处缝隙。
……
这是一个清晨,她正在承剑府的试剑台练剑。
这时,距离她拜温知意为师、加入承剑府已有整整九年。她的浩然剑法已完全融会贯通,是承剑府自谢嵩岳以下的第一高手,连几位师叔师伯都不是她的对手,已被视为下一任府主的人选。
谢嵩岳这些年伤病缠身,也有意隐退,将府主之位传承给她,可这件事情卡在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那便是作为承剑府镇府之宝的照夜八荒剑。
据传,照夜八荒剑是承剑府第一代府主秦士徽的佩剑。秦士徽剑法通神,武功之高,在天策府中当属第一。他跟着秦王李世民面南征北战,凭这柄照夜八荒剑诛尽天下宵小,辅佐李世民登上至尊之位。
他死前留下遗训,承剑府每一任府主都必须拔出照夜八荒剑,获得神剑认可,才能就任府主之位。
可是无论李璧月怎么努力,始终拔不出这柄作为承剑府象征的神剑。
她天性坚韧,也并不气馁。
一方面,让她继任承剑府主只是谢嵩岳、温知意的希望,她本人对此并没有多少想法。在李璧月心中,当年她加入承剑府只是因为温知意承诺她承剑府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她寻找当年失踪的武宁侯世子云翊。
另一方面,她认为拔不出剑只是自己的剑法还有可精进之处,便每日加倍刻苦练习。
她将浩然剑诀全部演过一遍,便往洗剑台一旁的凉亭暂时休憩。
这时,楚不则走了进来,道:“李师妹,云翊的事情有消息了。”
楚不则是承剑府獬豸堂的堂主,也奉谢嵩岳之命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
李璧月站起身,道:“哦?这次是哪里?”
她声音平淡,并无多少惊喜。
这些年,楚不则每年都有大半的时间在外,也时不时有消息传回。她习剑之余,跟着师父几乎走过大唐的大江南北,可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次数多了,她也渐渐麻木了。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说不定云翊早就死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只是她自己一直不肯死心而已。
楚不则道:“师妹,我这次在洛阳救了一个商人,他听说我打听武宁侯府的事,告诉我一件事。”
李璧月:“什么事?”
“那人说,当初武宁侯云嗣秋有一个弟弟,俗家姓名为云嗣白,出家之后道号紫清真人。”楚不则补充道:“那个商人以前在玄真观做过几年道士,知道不少道门秘辛,此事最少有九成的可信度。”
李璧月抬头,震惊地望向楚不则。
楚不则继续道:“紫清真人,我不说你也认识。九年前的玄真观主,道门领袖,当初进献给武宗的那颗长生丹就是他炼制的。武宗服用之后,一命呜呼。谋杀皇帝是何等大罪,当晚他就被投入诏狱,畏罪自尽。我猜想,武宁侯府的大案说不定也是因此被牵连,惨遭灭门。你知道,皇室倾轧,本就是什么都有可能。”
李璧月嘴唇蠕动了下:“可是,当年师父告诉我,武宁侯府的案件是一桩江湖仇杀。而且此事当初是承剑府取证调查的,也已经销案,难道承剑府办案还有错的吗?”
楚不则摇头,道:“师妹,你还是太年轻了。很多时候,承剑府也是不得已的。武宗死后,皇权变更,当今天子上位之后,不允许承剑府再深入查下去。谢府主也是没有办法,不得已只好草草结案。”
“你说什么?”李璧月站起身——承剑府于武宁侯府一案上处事不公,此事几乎颠覆她的认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楚不则:“可是武宁侯镇守灵州二十年,抵御北方外族,战功卓著。对待灵州百姓更是爱民如子。如今全家上下数十口一朝尽数被屠戮,难道朝廷连个应有的交代都没有吗?”
楚不则支支吾吾道:“有什么办法,这里面水太深……武宗去世之后,连太子李屿都不知所踪,继位的天子是武宗的皇叔。当年谢府主不过是提了一句按礼制应该寻太子继位,我们承剑府这九年来便一直不得圣人待见,对武宁侯府的事也有心无力。你也知道,没有圣人支持,我们承剑府什么也做不了……”
李璧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在承剑府已有多年,虽一心习剑,但是对于承剑府的处境也多少有所了解。譬如谢嵩岳和温知意之所以急着让她接任府主之位,便是因为谢嵩岳已失圣心。而她李璧月背景干净,与朝中的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犹如一张白纸。
圣人虽登上帝位九年,但因得位不正,朝中仍受掣肘,需要一把利剑,来打破僵局。
承剑府也需要这把利剑,来改变自身备受冷落的处境。
而她李璧月,便是双方都认可的选择。
楚不则见她不说话,知道她最终接受了这个结果,便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继续说云翊的事。紫清真人早年在终南山白云观修道,曾有一位师弟。后来紫清真人成为玄真观主之后,与这位师弟便断了往来。告诉我消息的商人说,他前几日在洛源见过那位师弟,他身边跟着一个徒弟,与紫清真人年轻的时候有八九分相似。”
“紫清真人一生修道,未曾娶妻。那个与他相像之人,很有可能便是他的侄子,武宁侯世子云翊。我想,当初紫清真人死于狱中之后,他的师弟或许知道武宁侯府要出事,可惜他到晚一步,只来得及救走师兄的侄子,这也合情合理。你不也说,当初大火之后,并没有在火场找到云翊的尸体吗?”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九年来人海奔忙,确实只有这条消息听起来贴合实际。
她问道:“可知那位道长道号?”
楚不则道:“那名道长平日独来独往,在一个地方从来不会呆超过一个月,每次见到不同的人便报上不同的称号,有说他道号海琼子,也有说云外仙、天南翁、白云叟、武夷道人、扶摇子等等,我猜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师侄,所用多为化名。好在洛源离长安不远,李师妹若是去得及时,说不定能找到他。”
……
那时,李璧月的师父温知意恰好有事,并不在承剑府。
李璧月也不好因为自己的私事劳烦本已重病缠身的府主谢嵩岳,便一人一剑,去了洛源。
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最终打探到那位道人与徒弟最终出现的地点是洛源高阳山的山神庙。
可惜,等她到那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人。那时天色已晚,她吃过干粮,便打算在那山神庙先凑活一晚,等到天亮再继续寻访。
半寐半醒之间,她听到无数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哐当”一声,山神庙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破开。
她心中警醒,猫在神像的背后,见到一大队黑衣人站在门外。
为首之人,身材高瘦,似乎是这伙人的老大,他将山神庙环视一遍后,喝道:“怎么回事,不是听说那老道出现在这里吗?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
他后面的黑衣刀客应声道:“那老道向来乖觉,一有个风吹草动,便跑得比兔子还快。想必是知道消息,溜掉了。”
黑衣老大道:“上山的路口都有我们的人把手,他们多半还在山里,我们追——”
“我说,我们得小心行事。要知道,九年之前,紫清那老道虽然死在狱中,可是他灵府之内的那一颗先天道种,竟然平白无故消失无踪。上面将玄真观所有人的灵府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这颗道种。哼,紫清狡猾,这事多半便是落在他师弟头上。为了这事,连尊主都亲身到了济源,非要从这老道手中夺得先天道种不可。你我须得小心行事,以免误了大事……”
“怕什么,富贵险中求。既然连尊主都亲自到此,你我兄弟二人更该好好表现,抓了那道人前去领赏。”
“走,我就不相信将这座山翻过来,还找不到那牛鼻子老道——”
……
那两人说着,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
听这两人话意,这位道人确实是紫清的师弟,很有可能带走了那位“尊主”一心要找的“先天道种”,因此被这两人追杀。
而根据楚不则的消息,那道人身边的徒弟很有可能便是云翊。
一想到云翊可能会有危险,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悄悄跟在两人身后。
这一日正是十五,一轮满月将夜空照得纤亮。这一群黑衣人起初沿大路而行,后面不知为何,竟专捡崎岖小路而行,有时还会向上攀爬一段路。
李璧月直觉他们应该是走错了路。可是此群人既非善类,她自然也不会专门提醒他们,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最后竟然跟着这群人上了一处高崖。
高崖之上,立着一位发须皆白,广袖宽袍的道人。银月之下,他一身衣袍狂舞,如冯虚御风,遗世而独立。
道人回过头来,望向一众黑衣人,道:“想不到九年过去,他竟然还不死心,劳师动众,派这么多人过来。”
高瘦首领叱骂道:“少废话,交出紫清老儿留下的先天道种,我兄弟二人可饶你不死。”
道人摇摇头:“你们找错人了,先天道种并不在我手中。”
高瘦首领道:“在与不在,你死了自然便知道了。兄弟们,上——”
那道人叹了一口气,道:“同室不须分楚越,萧墙何事动干戈。你们尊主如此做派有如何求得了仙,问得了道。可悲,可叹……”
高瘦首领冷哼一声:“老杂毛死到临头,还管别人能不能求仙得道——”
黑衣人一拥而上,可是那道人连避也不避。他闭上眼睛,竟是闭目待死。
李璧月吓了一跳,她先前见这老道人气度丰神,原以为他自有些功夫傍身,谁知他竟毫不反抗,引颈就戮。
刹那之间,她已来不及细想。手中承剑府的制式长剑已出鞘,剑气一扫,将前面的黑衣人逼退数步,挡在那道人身前。
那高瘦首领眼见大功告成,不意半路上杀出一只太岁。他望向李璧月,既惊且怒:“你是什么人?”
李璧月冷声道:“承剑府,李璧月。”
那首领听闻承剑府之名,发出一声狞笑:“原来是承剑府,谢嵩岳那老狗失了圣宠,自顾尚且不暇,还有空管别人门派的事,看来是还没有长到教训,年岁都活到狗身上——”
他话音未落,一道剑气自颈侧扫过。
那高瘦首领一颗头颅滚落地上。
山岭之中,人人震骇。没想到李璧月出剑如此之快,甚至没人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璧月提剑指向那名黑衣刀客,冷喝道:“带着你们的人,立马消失在我面前。否则,死——”
她的声音冰冷肃杀,如北国一缕凛冽的雪风。
那黑衣刀客战战兢兢后退。李璧月既能轻松杀了他的同伴,自然也能轻松杀了他。
可是,眼下离那道人不过一步,若是这般回去,尊主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他咬咬牙,大喝道:“兄弟们,一切上,杀了这个女人,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黑衣人全部不要命一般地冲了上来。
李碧月夷然无惧:“看来你们是不惜命了,那便与他黄泉作伴去吧。”
长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她凌空而起,天际无数剑光落下,璀璨夺目,在如此寂夜,宛如神阳出世,照彻光明。
这是浩然剑诀的最后一剑,万山归雪满江白,是最为纯粹极致的剑意,也是最为凌厉的杀招。
剑光之下,众生如蝼蚁,一剑尽归尘土。
察觉剑上威势,那黑衣首领目光骇然,几乎是下意识拔刀斩出。
刀剑交接一瞬,无数的气劲爆炸,夜空轰然裂开。李璧月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她肺腑受创,吐出一口鲜血,从半空中坠落。
她以剑拄地,目光惊疑。
她之前一剑轻松杀了那高瘦首领,多少有些轻敌。没想到这黑衣刀客竟然是个隐藏的高手,竟能一刀挡下她的剑招。
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那黑衣刀客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一点也不像是力挫强敌的样子。
他扭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道:“参见尊主。”
他跪下之后,视线再无遮挡,李璧月看到了他身后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身紫色华服,头上带着一个雕刻着睚眦的青铜面具,神秘而狰狞。他一身气息沉凝,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刀,显然方才与李璧月对招之人正是他。
其他黑衣人一起跪在地上,呼喝道:“参见尊主。”这些人的声音都充满了恐惧,不知是恐惧方才刀剑交击之威,还是单纯害怕这个突然出现的紫袍人。
那紫袍人一步一步向前,最后停在李璧月身前。
李璧月想起身迎敌,可是那紫袍人的威压如此强大,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她喝问道:“你是谁?”
第42章 碎骨
那紫袍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手划上她的眉骨,轻哂道:“呵,天生剑骨,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谢嵩岳还真的是找了一个好苗子。难怪我最近听说,他打算卸下承剑府主之位……谢嵩岳十年前斗不过我,如今靠这么年纪轻轻的小娃儿便想翻身吗?”
他的嗓音尖细,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让她想起宫里的太监。
他的手指也很纤细轻盈,在李璧月面皮上游走,让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他啧啧叹道:“真是不错。才不过二十岁,再过一年,你就可以超越谢嵩岳,成为天下第一剑。等这副剑骨彻底锤炼完成,还有可能超越当年的秦士徽,成为剑道第一人。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一块美玉,今日便要毁在我手里了。”
他嗓音温醇,并不见狠戾,仿佛是走在路上看到美丽的鲜花,想要顺手采摘一朵,而不是打算杀死某个人。
那人的手指从她的脖子上划过,落在后背第一块脊骨之上。他的动作轻柔,好像很怕弄疼了她。
李璧月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她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几乎完全动不了。
“对,就是这种眼神。恐惧,无助,悲哀,绝望,在你们承剑府这帮犟驴身上可等闲看不到。十年的时间,他谢嵩岳还是那么的傲气——”那人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不过嘛,我今日就要将他最为看重的这副剑骨给折了……”
这时,她身后的老道人叹息了一声,道:“你我之间的争端,何苦牵连到旁人。这小姑娘虽然出身承剑府,但是上一辈的恩怨与她无关。仙道贵生,你让她走吧。”
那紫袍人抬起头,哂笑道:“你想让我放了她也行,我今日是专程为‘先天道种’而来。只要你交出‘先天道种’,我当然不愿意多造杀孽。”话虽如此,他的手仍一直按在李璧月的脊柱之上。
李璧月心中绝望。
紫袍人话中之意是让这老道人用“先天道种”来交换她的性命。可是她与这老道人素不相识,对方又怎么可能为了救她而交出这么重要的宝物。
山间一片静默,那老道人沉默不语。
紫袍人啧啧道:“看来师兄也并没有多少好生之德嘛。讲什么‘仙道贵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他手上稍稍用力,一股极寒的真气从脊椎灌入李璧月体内,李璧月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全身颤抖。只是她素来要强,绝不肯呼痛,也绝不可能出言求饶,只死死咬住牙关,不肯漏出一点声音。
“住手。”老道人神情悲悯:“罢了,师兄临终之前确实将‘先天道种’交给我,让我替他寻找道门传人。但是老道与谢府主相交多年,他若知晓老道对他承剑府的人见死不救,想必心生怨怼。看来这‘先天道种’是在我身上留不住了。”他看向那紫袍人,说道:“你放了她,我将‘先天道种’给你。”
紫袍人道:“你先将‘先天道种’交出来。”
老道人道:“你以为‘先天道种’是什么东西?这是当年道门祖师李玉京斩蛟龙留下的一颗龙睛,用龙睛锤炼而成的先天真火。这火种只可养在灵府,一出体外,便无大用。你想得到它,就在我面前坐下,凝心静气,我自会将它导入你的灵府。”
那紫袍人将信将疑:“你别骗我——”
老道人气定神闲道:“信不信由你。”
那紫袍人犹豫片刻,终究是想要得到‘先天道种’的愿望占了上风。他终于放开了李璧月,走到了老道人面前。
他盘膝坐下,实际上每一丝意念,每一寸肌肉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灵府是修行之人用来储存真气与内息的地方。武者的真气、佛家之佛气,道家之真力皆是如此,没有任何人敢让他人随意侵入自己的灵府。
紫袍人虽愿意为了“先天道种”冒险一试,但也全身戒备。
老道人右手捻起道指,他的指尖燃起一道白色的几近透明的火种,向紫袍人眉心灌了进去。
刹那之间,紫袍人眉心处涌起白色光芒,一道又一道极为精纯的真力从老道人的指尖灌入紫袍人的灵府深处。
一开始,那紫袍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如此精纯的真力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绝佳的补品,足够让他的修为更上一层楼。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他的灵府几乎已经被真力灌满,再灌下去灵府就有被撑爆的风险,可是道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且,这灌入的真力是纯粹的道门真力,是那道人自己修行所得,绝非李玉京所传承下来的“先天道种”。
不,两人如今内息相连,灵府相通,他自然也已察觉到对方体内根本没有所谓的“先天道种”。
紫袍人拼命挣扎,想要挣开老道人的手指。可是不知那对方使了什么诡谲手段,那道指竟压得他无法起身,更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就要将他的灵府撑爆。
他怒吼着:“你疯了,不要命了。我若死了,你也要完——”
他并非虚张声势,他的修为本就不俗,再得到老道人修持多年的真力。灵府破碎,必会产生极大的爆炸。他固然是九死一生,对方也必无幸理。这老道人根本没有“先天道种”,先前不过虚张声势,其真实的目的是想他同归于尽而已。
老道人哈哈一笑,道:“人固有一死,若以我微薄之命,能换你这个‘尊主’的性命,算起来,还是我多赚一些。”他真力消耗大半,声音虚弱,却自有一股凌云的豪迈、潇洒的意气。
紫袍人怒道:“你——”
他怎肯坐以待毙,顶着那千钧之力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击向老道人的脏腑。那道人竟不闪不避,只是那紫袍人眉心的白色光芒愈加炽烈,如同正午的骄阳般刺眼。
下一瞬,那轮白日轰然炸开。气流瞬间向周围震荡。山间狂风呼啸,李璧月被这股狂风差点扫下悬崖,她死死地抓住山间的一颗杉树,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爆炸掀起的气流中,老道人与那紫袍客在半空纠缠着,一同向深处的悬崖坠下。
山谷之中,回荡着道人的歌声:“浮生五十载,驰如石中火。南柯一觉眠,有蝴蝶梦我。观众生诸相,孰可不生灭。自此振衣去,是我梦蝴蝶……”
那歌声慷慨高远又飘渺似幻,回音在山谷中往复震荡。
“南柯一觉眠,有蝴蝶梦我……”
“自此振衣去,是我梦蝴蝶……”
“是我梦蝴蝶……”
在下坠的过程中,李璧月看到老道人的身躯竟慢慢灰化成粉末,消失不见。只有那件白色的道袍裂成碎片,如同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翩飞着向上。
她见证了一场璀璨的死亡,可在那逝者的浩歌之中,却并不感到十分悲伤。
一只蝴蝶翩然停在她指尖,脑海之中传来那老道人最后的心音:“孩子,跟着蝴蝶的轨迹,去见你要找的人吧……”
李璧月如梦初醒,她来这高阳山是为了寻找云翊。
这老道人很有可能是云翊的师父,他的意思,是这些蝴蝶会带她找到云翊?
她还未及细想,那蝴蝶已经被山间清风吹拂飞过一个山头,往下而去。李璧月连忙追逐着蝴蝶的轨迹,向山下而去。不一会,便重新回到半山中的那座山神庙,看到两名黑衣人刚从山神庙里走出。
两人都戴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形貌,但是李璧月却顿生警觉。
她对高手的气息极是敏锐,这两个人的修为实力,都不在那紫袍人之下。光是一人她就难以对付,何况两个。
今日的高阳山是怎么了,竟然吸引了这么多高手前来?还是说这两个人也是为了“先天道种”而来?
她只想快点见到云翊,不想惹是生非,就当只是随意路过,目不斜视继续下山。
这时,前面的斗笠人忽然一把抓住那只为她引路的蝴蝶,他将蝴蝶握在手心,感应了一番之后,冷笑道:“有意思,高阳山上一场乱斗,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先天道种也不见踪影,看来你我大老远白走了这一趟。”
后来另一人道:“也不算白走这一趟,这个女娃娃师兄想必认识。”
那师兄微微抬头,看了李璧月一眼:“好一具剑骨?是承剑府的人?”
那师弟啧叹道:“今日虽得不到先天剑种,但若是能毁了谢嵩岳最心爱的这柄剑,才不枉来专程来这青阳山一趟。”
那师兄抬起头,看了看天边越来越薄的月色,道:“天快亮了,你快点动手。在午时之前,我们还需赶回长安,不要浪费太多时间。”
李璧月心头怒火炽烈。
这两人随意谈论着她的生死,说得好像杀了她就如同踩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
她被激出了杀性,手中长剑剑芒迸射,刺向那黑衣人的胸口要害。那黑衣人手上并无兵器,指尖却轻点在李璧月的剑身上,格开了她的攻击。同时运掌如飞,与她缠斗在一起。
两人瞬间已经过了百余招,那黑衣人的内力极其刚猛,每一掌出,都势若钧天,逼迫李璧月以内力来抵挡。李璧月虽有兵器之利,但始终落于下风,真气也飞速消耗。
“唰。”一声震响。李璧月手中长剑飞出,剑刃折断,斜刺进前方不远处的地上。她后退一步,胸口上下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呕出一口鲜血。
那黑衣人狞笑道:“女娃,怎么样,真气消耗殆尽了吧。我说,舒舒服服地上路多好,非得反抗,就像你们家那个不肯认命的谢府主一样?可惜你们承剑府早晚得灭亡,无论怎么挣扎都逆不了天,改不了命——”
他一步步向李璧月逼近,踩过李璧月已经折断的剑刃,站在她的面前。
他掌心隐隐泛起一道白光,他运掌出招,强劲的掌风重重落在李璧月的胸口。
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那已经折断剑刃却突然飞起,落在李璧月的手中,从后面狠狠扎入他的背心。那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呼——
李璧月眼下也绝不好受,那黑衣人的掌劲威猛霸道,几乎在一瞬之间她的全身骨骼就已被粉碎,那是她从未经历的剧痛,痛到她几乎已握不了剑。
她苍白惨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忍痛将那已经断了的半截剑刃继续扎下去。
剑躯一步步刺破血肉,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刺破对方的心脏。
她知道以眼前两人的实力,今日断无生理。所以假装真气用尽,剑身折断,示弱于人,便是为了眼前出其不意的一击。
她就算死,也一定要拉一个垫背的。
这时,一只脚飞过来,将她远远踢开。断剑落在地上,发出叮铃一声。
李璧月浑身瘫软,倒在地上,怒眼圆睁,满是不甘。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杀了那个黑衣人。可惜,她忘了,对方是两个人。
她的思绪因为那彻骨的疼痛变得不分明,在混沌中感觉到两人的靠近。
一人声音饱含怒火:“想不到此女如此狡诈,竟然行此暗算。我要杀了她——”
另一人看着她挣扎蠕动的影子,阻止道:“想不到有人竟能一身骨头尽碎而不死,我倒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承剑府百足之虫,如今死而不僵,不过是因为谢嵩岳死撑着一口气罢了。不如留她一条性命,谢嵩岳会自己将性命送上。反正她剑骨已碎,就算能救活,也不过是废人一个罢了——”
……
脚步声逐渐远去。
李璧月一个人躺在草地之上,意识在痛苦中一丝一丝涣散。
她其实并不十分明白那两个人的意思,也不想去明白。身体的疼痛让她几乎忘记周遭一切,忘了她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是屈从于本能与这痛苦对抗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她只记得,她要来见一个人。她还没有见到他,所以她不能死去,不能昏迷,也不能闭上眼睛。
她想,就算今日是她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日,她也只想见他一面。
……
清冷的白月落下,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四周越来越冷,她的肢体慢慢麻木,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不太清醒。时间过得太久,她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晨曦爬上山涧,似乎是日出了。终于,在那跃动的金色浮彩中,她恍惚看到了一对翩舞的蓝色蝴蝶。
她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十六年前,在灵州城的那座花园里。武宁侯府的小世子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今天我们一起遇到了蝴蝶,以后我们就会在它的梦境中出现……”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眼前是错觉还是梦境,只是喃喃喊出了心底的那个名字:“云翊……”
耳畔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她扶了起来,问:“你说什么?”
她没有力气回答,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永恒的暗夜之中。
……
再次清醒的时候,她已经在承剑府了。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耳边是师父温知意忍着哭腔的声音:“师兄,求你救救阿月……”
谢嵩岳的声音由远及近道:“李璧月?这是怎么回事?”
温知意道:“是楚不则探得消息,说是云翊出现在洛源高阳山。阿月前去寻找,却被人所伤,剑骨尽碎,幸好山中有一位年轻道士遇到,他说与师兄曾是旧识,将她送回承剑府。”
谢嵩岳走了过来,看了她身体的伤势,惊怒道:“这种掌法,是昙摩寺才有的佛门玄功。想不到昙无那老秃驴竟私下以如此狠毒的手法对付一个小辈,真是欺人太甚——”
温知意惊异道:“师兄,你说此事是昙摩寺所为?怎么会?”
谢嵩岳道:“传灯大师东渡,昙叶佛子被雪藏。如今的昙摩寺早已不是当初的清正佛寺了,这十年以来,昙无又有哪一天不想置承剑府于死地,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对小辈动手。”
温知意:“嘴上说是修行人,干的都是不积德的事。难道我承剑府就这样忍气吞声吗?”
谢嵩岳道:“如今昙无深得圣人信宠,我承剑府眼下着还真对他无可奈何。”他叹息道:“师妹,你将璧月留在小山殿,我会设法救她。你先回去吧。”
温知意得了谢嵩岳的承诺,松了一口气,拜谢之后离开。
之后李璧月就留在了谢嵩岳所居的小山殿。
她骨骼瘫痪,犹如一个活死人,谢嵩岳每日早晚以自身最精纯的浩然剑气为她温养剑骨。
一般人的骨头若是碎成她这个样子,想必是无法断骨再生。可是,在谢嵩岳每日早晚的温养之下,她的骨骼竟缓缓开始重新弥合。
七天之后,便已能勉强坐起。
一个月之后,能勉强下地行走。
只有一条,她始终无法重新握剑。
李璧月一天天好转,谢嵩岳却一日比一日虚弱。原先黑色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早上侍从为他梳头,随手一篦便是洁白的雪。谢嵩岳也甚少离开小山殿,以闭关为由谢绝众人的探望。
可李璧月知道,谢嵩岳只是不想承剑府其他人看到他眼下这副样子。
一直以来,谢嵩岳都是承剑府的支柱,如果他倒下,承剑府就离大厦将倾不远了。
这日清晨,谢嵩岳照旧替她温养剑骨。
李璧月在他面前跪下,轻声道:“府主,李璧月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想重新搬回拂云楼。”
谢嵩岳有些讶异:“怎么,你不喜欢小山殿吗?”
李璧月道:“我不想谢府主再为我虚耗真力。我那日重伤之时,我听到伤我的那两人说过一些话,是与谢府主您有关。”
谢嵩岳:“什么话?”
李璧月道:“那人说‘承剑府百足之虫,如今死而不僵,不过是因为谢嵩岳死撑着一口气罢了。不如留她一条性命,谢嵩岳会自己将性命送上。反正她剑骨已碎,就算能救活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当初,她并不明白那人话中之意。如今却已猜得数分,对方留着她不杀,不过是希望承剑府为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谢嵩岳本人的性命,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谢嵩岳的表情一瞬沉凝。李璧月以为他会发怒,或是沉默,可是他没有。
他深邃的眼神朝李璧月望来,淡声道:“哦,那你呢?你觉得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废人吗?”
李璧月将身体绷直,声音坚定地回答道:“不会。不管前路如何艰难,李璧月都会在剑道之路上重新走下去。不管千难万难,我都将重新执剑,站在剑道顶峰。碎骨之仇,终有一天,李璧月会亲手讨回。”
十年的时光过去,她始终是灵州城那个野性难驯的丫头,她的骨头始终是硬的,谁若是欺辱了她,她必定要亲手报复回去。
谢嵩岳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好,很好。我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一柄绝佳的剑材。我这几日本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听了你这番话,倒是不再犹豫。”
李璧月不明所以,问道:“府主所言何意?”
谢嵩岳没有回答,而是将眸光投向远处:“你不是说想搬回拂云阁吗?我这便让人唤温知意回来接你回去。”
李璧月就这样回到了拂云阁。
她每天清晨起床,便到试剑台练剑。
她根骨尽废,几乎是一切从头开始,哪怕是最基础的拔剑出剑的动作都需要重新练习。她的重修之路非常艰难。
她花了三天时间才能流畅地、毫无阻碍地将剑从剑鞘中拔出,又花了七天时间,才能每一剑都准确地刺中试剑台的木桩。
从承剑府最优秀的天才跌落云端,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一般人恐怕早已无法接受这种落差,进而颓废丧气,甚至想要放弃。但李璧月不同。越是艰难,她心中越是坚定。
她心中燃着一团火,她想,总有一天,她要亲手为自己报仇。
第43章 嵩岳
三个月之后,李璧月终于能以木剑演完一套完整的浩然剑法。
这是每一个承剑府弟子练习一个月就能做到的事,她花了整整三个月。而这三个月的每一天,她都要比旁人多付出数倍的艰辛与汗水。
她的剑骨并未完全修复,每一次挥剑都需要忍耐着旁人难以承受的剧痛。
有的时候,温知意在一旁看着她冷汗淋漓,都不忍心地想要劝她放弃,李璧月本人倒是从未动摇。
这三个月的时间,谢嵩岳并不在承剑阁。他出了一趟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谢嵩岳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将承剑府的所有人召集到剑堂。
剑堂是承剑府供奉历代祖师之处,一般只有旧府主卸任、新府主继任之时,才会召集大家在此。
承剑府人人都知道,在继任者一事之上,谢嵩岳终于下定了决心。但众人仍不免犹疑,从前,谢嵩岳想卸下承剑府主之位,由李璧月继任,而如今李璧月剑骨破碎,剑法连最低阶的弟子都不如,谢嵩岳想传位给谁?
又有谁能拔出那柄被视为承剑府象征的照夜八荒剑?
不少人将目光放在楚不则的身上。他是徐师行的弟子,在李璧月加入承剑府之前一直是承剑府的大师兄。在如今李璧月被废了的情况下,谢嵩岳传位给楚不则已经是承剑府的最优选择。
李璧月并不关注这些纷纷扰扰的事,她从前对成为承剑府主这件事就没有太多期待,如今更不会有。
当谢嵩岳本人出现在剑堂之后,所有的争吵与议论都瞬间消失了。过去三十年,谢嵩岳都是承剑府的擎天之柱。不管众人有着怎样的想法,都无人敢质疑谢嵩岳本人。人们狂热地相信,谢嵩岳做出的决定,就是对最承剑府最好的决定。
线香燃起,谢嵩岳开始祭拜承剑府的历代祖师,从第一位府主秦士徽始,自第十一位府主谷长川而终。
最后,谢嵩岳站立在众人面前,开口道:“众位,三十年前,我谢嵩岳从师父谷长川手中接过承剑府主的位置。这三十年风云变幻,我不敢称薄有微功,但也算守住了承剑府这番基业。如今,谢嵩岳年老力衰,已无法胜任承剑府主之位。所以,我决定为承剑府选一位新的府主,她将带领大家走出过去十年的泥淖,重振我承剑府的声名——”
人们屏住呼吸,等着谢嵩岳宣布最后的结果。
谢嵩岳深远的目光投放在李璧月身上,从容道:“李璧月,你到台上来。”
人群中传来惊呼声,李璧月眼中也满是不可置信,她迟疑着未动,想不明白为何谢嵩岳还是选择了她。
谢嵩岳再次开口:“李璧月,来,站到我身边来。”
温知意推了推她,李璧月迈开脚步,终于还是站到了台上,站到了谢嵩岳的身边,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
谢嵩岳道:“李璧月,跪下听令。”
李璧月知道,她今日跪下,承剑府的下一任掌门之事就成定局。她抬起头,想问谢嵩岳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她剑骨已碎,谢嵩岳还要做下这样的决定。可是,她背脊上传来一阵威压,几乎是将她按着跪在谢嵩岳面前的地板之上。
谢嵩岳道:“我现在宣布,从今天开始,李璧月就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任府主。可有人有异议?”
“我有。”李璧月正想说话,已经有人抢在她前面开口:“府主,我有异议。”
长孙璟起身道:“府主,咱们祖师爷秦士徽曾留下遗训,唯有拔出照业八荒剑,才能继任承剑府主之位。阿月从前修为不错都拔不出这柄剑,如今这样的情况,更不可能拔出来。府主是要违背祖师爷留下的遗训吗?”
谢嵩岳沉静自若,他望向李璧月,问道:“李璧月,你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拔出照业八荒剑吗?”
他不说现在,却说将来。
李璧月内心微微挣扎,她觉得她这个时候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否”,谢嵩岳便不会将承剑府主的职责强加给她。可是在她的本心之中,这个答案一直都是“是”。
就算剑骨尽碎又如何。只要不屈从于命运,命运就无法打倒你。
终有一天,她会重新寻回曾经的骄傲,拔出她从前未能拔出的那把剑,亲手为自己复仇。
“我相信。”开口之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比想象中更加坚定。
“我也相信。”谢嵩岳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道:“规矩都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由人来更改。对承剑府来说,李璧月就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拔出照业八荒剑,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仪式,等以后再补全就可以了。还有人有其他意见吗?”
长孙璟率先举手道:“我没有了。”说着便坐了回去。
李璧月跪在地上,等着其他人提出反对意见。可是剑堂之内落针可闻,无人说话。谢嵩岳在承剑府积威至深,如此不合理的决定竟也没不再有人质疑。
李璧月从未感觉这个世界如此荒谬。
谢嵩岳从袖中取出府主令牌,李璧月终于忍不住,艰难开口:“府主,我有意见。我觉得——”
可是她剩下的话被谢嵩岳压回喉咙里。
谢嵩岳那双黯沉如夜的眸光凝视着她:“李璧月,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那日你在小山阁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不管千难万难,你都会重新执剑,站在剑道顶峰,亲手复仇。”
李璧月试图解释:“这是两回事。”她要站在剑道顶峰,并不代表她就要成为承剑府的府主。
谢嵩岳道:“这是一回事。承剑府的府主,本身就是大唐最强大的一柄剑。如此,方能撑持天地,庇护众人。天生剑骨,你本就是承天授命的那个人。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忽地抬高语气:“伸出手来。”
李璧月伸出双手,谢嵩岳将那枚剑鞘形的令牌放在她的手中。他拉着她站了起来,站在高台之上,高声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从现在起,李璧月就是承剑府的新任府主。”
人们在她面前跪下,行了拜见新府主的大礼,最终昭示着此事已成定局。
之后人们离去,只留下谢嵩岳与李璧月在剑堂之内。
此为惯例,不管何门何派,新旧交接之时。前任都要向继任讲一讲那诸多不为人所知的旧事与秘辛,传授掌理一府的经验,又或者传授一两门只有掌门才有资格修习的绝学。
可谢嵩岳并没有做这些。
他只是从神龛影壁上的画像一张张看过去,最后落在最后一张神龛上。
那张神龛上并没有画像,壁上一片空白。
谢嵩岳却在那里凝视了数息的时间,才回头对李璧月道:“你跟我来。”
李璧月跟着他走过幽暗的间壁,来到供奉着历代祖师名剑的祭剑台。
谢嵩岳指着最中间一柄刃如秋霜、雪白照人的长剑,道:“这几个月我向西平剑庐最优秀的铸剑师,为你求了一把本命剑。铸剑师说,这样的样式最适合女子使用。我给它起名棠溪,这把剑以后就归你了,当然你若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换一个。”
李璧月感激道:“多谢府主。”
以她如今的剑术,使用木剑都很勉强,根本无法驾驭棠溪这样的名剑。但此剑剑刃窄薄而雪亮,轻盈又不会失之太浮,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谢嵩岳出门三个月,只是为了为她求一柄最适合她的本命剑。这样的恩德,已足够让她感怀于心。
谢嵩岳却并没有将宝剑交给她,而是伸手一拂,棠溪剑便悬于祭剑台的中央,祭坛之上的十二柄名剑同时发出震颤的嘶鸣,似乎与那棠溪剑彼此感应。
谢嵩岳道:“来,你躺在棠溪剑上。”
李璧月不明所以,以为这是承剑府主传承的某种仪式,便依言躺在剑身之上。
棠溪剑浮于半空,她的人自然也悬浮于空中。十二道极为精纯的浩然剑意从祭剑台周围的十二柄名剑流入棠溪剑,又从棠溪剑躯流入她的身体,最后进入到她的灵府。
虽然都是相同的浩然剑意,但是她却能感觉到每一道剑意都略有不同。有的严肃板正、有的张狂炽烈,有的潇洒不羁,有的温柔和煦,每一柄剑、每一道剑意都有自己的特点。
她不解地望向谢嵩岳,道:“这是何意?”
谢嵩岳坐在一旁的蒲团之上,道:“这是每一任承剑府主继任之时都必须经历的仪式,找到一把最适合自己的本命剑。通过这留在祭剑台的十二柄名剑,与自己的本命剑结契。百年之后,你若身死,你的本命剑也会留在祭剑台,传承这样的仪式。”
既是惯例,李璧月决定遵从,她问道:“我该如何做?”
谢嵩岳微笑道:“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好好与这些名剑感应就可以了。我会在这里为你护法。”
李璧月闭上了眼睛。不说别的,她也很享受这种被剑意包裹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也是一柄剑,也是一道剑意,是它们中的一部分。
也许谢嵩岳说得没错,天生剑骨,她就是承天授命的那个人。
她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却陷入了一种难辨虚实的幻境之中,在幻境之中,她被一股白色的光包裹着,追逐着一道道剑意,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有的人手持长剑,护持着君王扫荡群雄,登上御王之座,威加海内。
有的人为剑侠,除魔卫道,扫奸除恶,替天行道。
有的人为剑痴,一生求败,只为证得剑道巅峰。
有的人热衷收徒传道,将自身所学剑艺传承于天下。
……
她跟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剑意,看到了每一位剑者的一生。
那也许并不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却都是浩气涤荡、充满传奇的一生。
她感受着剑躯中浩然剑意,感受着他人的人生,承剑府两百年风雨就这样在她眼底一眼而过。
在最后,她追逐着最后一道剑意,看到了谢嵩岳。
只是她并未能见证谢嵩岳的过去,而是见到了谢嵩岳本人。幻境中的谢嵩岳似真又似幻,他笑着道:“在承剑府历任府主中,我是最不成器的一个。横竖我还没死,你就当给我留点面子吧。”
他手中浮现出一颗金色的火焰,道:“这是承剑府自第一代府主传承而来的浩然剑种,在这其中,有历任府主对于浩然剑法的领悟,这颗浩然剑种今日该传承于你,它能帮助你提炼浩然敬意,使之更加精纯。”
李璧月抬起头,那颗金色火焰没顶而入,坠入她的灵府。
谢嵩岳又道:“天生剑骨,刚则易折,需要以浩然剑气反复淬炼方可大成。剑骨破碎重铸,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道必经的历程。只是想要淬炼完成,需要费些功夫。此事,我早已做好安排,你只需静待时机便是。凝心静气,我现在就替你完成第一次的淬炼——”
李璧月还没有想明白谢嵩岳的话,便感觉到一股至精至纯的浩然剑气涌入她的体内。
她大吃一惊,在三个月前,她便已知道,使用浩然剑意替她修复剑骨会极大地消耗谢嵩岳本人的生命力,所以三个月前她才会要求搬出小山殿,回到浮云楼居住。
如今进入她体内的浩然剑气远比当初更多。
那谢嵩岳又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不可——”她刚想要挣扎,游荡在她周围的十二道剑气一起涌了过来,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她剑骨破碎,如今修为连最普通的承剑府弟子都不如,又如何能够挣脱。
……
剑气汹涌着进入筋脉、脏腑,深入没一寸的骨骼,它们弥平了碎骨中的每一处空隙,就像最牢固的粘合剂,将破碎的骨头重新粘合起来。一次一次的剑气涌过,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锻打,最终,剑骨变得越来越坚韧。
身体上的疼痛慢慢减缓,消失,久违的感觉终于回归,她却忍不住想要流泪。
她不明白。为什么谢嵩岳明明知道昙摩寺的目标是他自己,却仍然坚持虚耗生命替她修复剑骨。难道一个活着的谢嵩岳对于承剑府的价值比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李璧月吗?
……
不知过了多久,那绑缚着她的剑气终于松散了,李璧月终于从这一场漫长的幻梦中醒来。
祭剑台上,那十二柄神剑已然归位,只有谢嵩岳送给她的那柄棠溪剑握在她的手中。
谢嵩岳倚着祭坛,他的头发已变成纯然的白色,脸也塌陷了下去,身形佝偻,气息微弱,任谁都能看出这位如嵩如岳的承剑府主此刻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淬炼剑骨几乎消耗了他毕生的功力,现在的他不过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他看来她醒了,朝她招了招手,道:“璧月,过来。”
李璧月静默着上前,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已是多余。
她在谢嵩岳面前跪下,道:“承剑府第十三任府主李璧月,听从谢府主的吩咐。”
谢嵩岳静静看着她,道:“璧月,我知道让你从此背负他人的牺牲而活,对你而言过于残忍了些。但是这是对承剑府最好的选择。”他的语气有些嘲讽又有些喟叹,道:“你要知道,一个活着的谢嵩岳对承剑府没有任何价值。而我死了,承剑府才有可能再次得到圣人的重用……”
李璧月浑身一震。
她此前从未关注朝堂上的这些事,但也明白一旦谢嵩岳身死,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就要落在她的肩上,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听。
谢嵩岳道:“当今圣人气量狭隘,当日武宗服丹而亡之后,太子李屿下落不明。昙摩寺勾结禁军,力主让当今圣人继位,唯有我提出遵循旧制,寻找李屿回京继位。可惜,当时承剑府并未能寻到太子李屿,三个月后,圣人继位,一切已成定局。后来我虽极力补救,但承剑府始终见弃于圣人。承剑府乃太宗所置,二百年为天子左膀右臂,也是天子平衡朝堂的力量。当今圣人并非不再需要承剑府,只是不喜欢我谢嵩岳罢了。”
皇权交替时斗争残酷。不为圣人所喜,所以谢嵩岳只能以自身之死换取承剑府的未来。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真相。
谢嵩岳继续道:“今年,黄河决堤,大水泛滥。圣人虽知此由地方贪腐所致,但是此事牵涉重大,盘根错节,就连大理寺也查不出真相。圣人如今需要承剑府这把刀替他荡平朝野那些蛀虫和小人。”他淡淡笑了一下,又道:“或许将来有一天圣人也会厌恶昙摩寺势大,那便是我承剑府重新回到过往位置的机会,也是你亲手报仇的机会。或许到了那一天,你还有机会查清武宁侯府血案背后的真相。我知道,这也是你一直想做到的事。”
李璧月握紧拳头,眼含热泪,向谢嵩岳磕了三个头,道:“府主,李璧月必不负所托。”
谢嵩岳道:“好孩子,你起来吧。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李璧月想了想,最后问道:“府主,将来如有机会,您希望承剑府寻回武宗太子李屿吗?”
她对自己要走的路坚定无疑,唯有这一条并不太确定。
谢嵩岳叹了一声,道:“承剑府承天地授命,法浩然之道,以守护大唐秩序和平安、扫荡世间邪吝、维护天下清平为己任,并非忠于某一任大唐君主。我昔日想要寻找太子李屿,是为了名正言顺,也是避免皇权不正常交替之下的诸多杀戮。但是如今圣人继位已有十年,天下清平,再寻武宗太子才是天下兴乱、本末倒置之举。”
“当今太子李澈性情宽仁,颇有远志。你可多与他结交,至于将来未定之事,自然是由你决定。”
李璧月点了点头。
谢嵩岳后来又絮絮叨叨拉着他说了许多话,交代一些继任府主又必须知道的事情。再后来说起一些少年往事,说起当初他和徐师行、长孙璟、温知意少年时习剑的往事。他说什么,李璧月就听着。她并不喜言谈,却也会勉力附和几句。
慢慢地,他的眼睛逐渐闭上,喃声道:“南极何高,北辰何远;此身何去,或同山岳……”
李璧月心知他这一次睡过去,也许就不会再醒来。她悄悄的起身,打算去唤长孙璟与温知意等人。
谢嵩岳已然浑浊的眼神忽然睁开,他道:“璧月,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在高阳山的那一晚,是他……”
他在弥留之际,不知为何突然提起云翊,李璧月猛地回身,谢嵩岳的眼睛缓缓闭上,只有嘴唇一翕一张:“罢了……如果有缘,你们自然有机会重遇……”
***
“云翊——”
李璧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终于从这漫长的幻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冷汗已浸湿了衣背。
燕姨走上前来,用帕子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问道:“府主,你怎么样?”
李璧月摇头,掀开被子,问道:“那位姓玉的相师在哪,我要见他——”
燕姨有些瑟缩:“他……他……”
就连康太医也断言无救,燕姨真不知该如何向李璧月回报这个消息。
见到李璧月穿了鞋袜就要下床,燕姨连忙道:“他在客房安置,如今是长孙堂主亲自照顾。”
李璧月已然穿好外衣,浅浅用手篦了一下长发,就向外而去:“我去看他。正好,我有事要问长孙师伯——”
谢嵩岳去世之后,她作为新任的承剑府主,既要主持葬礼,又需要熟悉承剑府的各项庶务,忙得不可开交。再后来,她果然如谢嵩岳所言,得到圣人召见,负责黄河决堤的案子,
她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去细想谢嵩岳弥留之际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可是,在高阳山上,昙迦禅师提起“先天道种”就是玉无瑑体内的“道源心火”,在那一刹那之间,她忽然就明白了她从前没有细想的事。
一年前的高阳山上,那黑衣刀客说那老道人带走了紫清真人遗留下来的“先天道种”,可是最后老道人与那紫袍客同归于尽,兵解湮灭,他体内并没有“先天道种”,可是这东西却出现在玉无瑑体内。
那老道人就是玉无瑑口中的清尘散人,也是紫清真人的师弟,而玉无瑑就是老道人的徒弟云翊。
在她剑骨尽碎的那一晚,她最后看到了蝴蝶,也看到了那在蝴蝶后那团模糊的白色影子。她意识混沌,以为自己是陷入了幻境,可那是真实发生的事。
在那一晚,她曾见到过云翊,又或者说,她见过玉无瑑。玉无瑑与谢嵩岳相识,知道她是承剑府的人,所以将重伤的她送回了承剑府。
“璧月,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在高阳山的那一晚,是他将你送回承剑府。”
这便是,谢嵩岳弥留之际,想说而未说的话。
可是更大的疑问浮现在她心里。
如果玉无瑑便是云翊,为什么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她?
是
如果谢嵩岳一早就知道玉无瑑便是她要找的人,又为何不告诉她真相,而是年复一年地命人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
甚至,到他死前最后一刻,都不曾告诉她真相。
第44章 失明
客房之内。
李璧月站在床前,壁上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地面。白纱账内,她寻找多年的人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却不敢去掀开那一层纱幔。
目眶中有酸涩的湿意涌起,她用尽全力尚可压住,可心中终是生出了无数倍于眼中酸涩的痛楚来。
她想起那日李梳嬛说的话:“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生死之劫。至于能不能挺过去,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她想起那日在高阳山上,死关之前,玉无瑑将她压在身下,对她说:“李府主,你命运的终点不在这里……”
是啊,这些与厄运有关的生死攸关,本该是属于她的,可最终却由他承担。
可他,分明已不记得她了。
她伸出手,抚上他苍白而冰冷的指节。没有震颤,没有温度,仿佛连鲜血都已经凝固。
蓦地,她想起在地宫之下,她抽出的那支算命的竹签了:“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那分明是一支上上签,可那时玉无瑑脸上并不见开心,他说:“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意指李府主前路一片畅通,天地间哪里都可去得。”
他并没有给她解释下面的两句,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意思就是两人之中,唯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那座地宫。一个人会死去,剩下的那个人会成为天地宇宙之间孤零零的一只飞鸿。
他早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又或者说,早在他使用那诡谲的换运之术时,早已选择承担这样的命运。
这茫茫天地,她哪里都去得,可这世上若没有云翊,就再也没有了可以回首的方向。
从前她想,不管天高地阔、山长水远,只要她活着,他也活着,她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可是如今,她宁愿那日在海陵,他并没有见到她。
长孙璟进门的时候,看到李璧月站在床边,用湿热的毛巾替玉无瑑擦拭脸庞。动作之轻柔,仿佛是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十年前认识的粗野姑娘,更不像如今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承剑府主。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他一阵心虚,后脚还没进门,前脚就退了回去。
“长孙师伯。”
淤泥bobi
清冷的声音响起,长孙璟不由得止住脚步。下一瞬,女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长孙璟颤颤巍巍地道:“阿月啊,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我先走了……先走了……”
他很想离开这个地方,脚上却挪不动半步,好似被李璧月的视线焊死在地上。
李璧月的声音带着些许凉意:“师伯,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在心虚什么?”
长孙璟道:“我哪有心虚?”
他努力想抬眼瞪回去,可是一对上李璧月那摄人的目光,便忍不住低下了头。
他心中暗道,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丫头便威严得凛不可犯起来。
难道是府主这个位置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当年谢嵩岳也是这样,明明是师门中最活泼可爱的小师弟,成了府主之后,立刻变得练达稳重、老谋深算起来。明明知道他心里藏不住事,还要在临死之前将这么大的秘密交托给他。
谢嵩岳自己死得清净,却让他面对这堆烂摊子。
他嗫嚅道:“好吧,我确实有事瞒着你。”他偷瞄了一眼账内,道:“其实,玉无瑑就是你找了多年的云翊。”
李璧月目光淡淡的:“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长孙璟缩了缩头,“啊”了一声:“还有?就这个啊,没有了啊。”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谢府主早就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一年前,我在高阳山被昙迦那老和尚打伤昏迷,是玉无瑑送我回来的,对不对?”
长孙璟无可奈何地点头,又忙不迭地补充道:“阿月,你别怪谢府主,他瞒着你,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怕我找到云翊之后,会离开承剑府?”
“不不,阿月,你怎么能这么想谢府主呢……”长孙璟叹了一口气:“这个原因,主要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玉无瑑。”
“因为他?”
长孙璟道:“阿月,你想啊,他是武宁侯府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人。如果当初做下侯府血案之人知道他还活着,会不会想斩草除根?他是玄真观紫清真人的侄儿,是道门玄真观一脉的正统传人,身怀人人觊觎的道源心火。这世上想杀了他的恶人,比想杀了你的人多得多。如果让人知道他还活在世上,他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危险。他若像你一样武功高强,足以自保便罢。可你知道,他虽身负道脉,并不会武功,随便一场意外便能够要他的命。所以,谢府主和清尘散人商议之后,决定将他藏起来。”
“藏起来?”李璧月寻思,这也没藏啊,据玉无瑑所言,他这些年并没有幽居于一地,而是长于市井之间,也爱凑各种热闹。
“不是你想的那种藏。”长孙璟道:“玄真一脉正统道脉所修道法名为‘世间道’,行走世间,自修自悟,而非闭门苦修。所以清尘散人的藏法是大隐隐于市,让他在市井间长大。但是为了避免他人追踪,清尘散人经常更换道号。承剑府多年以来,一直坚持不懈派人寻找云翊也是这个藏人计划的重要一环。”
“什么意思?”
“承剑府为天子近卫,也担密探之责。你与云翊关系匪浅,一直想找到他的下落,更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想对他不利的人,多多少少都盯着承剑府的动静。可若是连承剑府都找不到他的下落,那些人自然就会松懈许多。承剑府找得越卖力,云翊就越安全。”
李璧月:……
她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理由。楚不则奉谢嵩岳之命寻找云翊,而谢嵩岳与清尘散人本有往来,有他通风报信,楚不则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云翊。
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楚不则都不过是藏住云翊的一颗棋子而已。她过往十年的奔劳,就好似一场笑话。
若是从前她知道这样的事情,说不定会愤怒。可是如今,看着床上那几乎已经失去温度的人,她实在无法指责谢嵩岳的欺骗与隐瞒。
她问道:“那云翊呢,他为什么全然不记得我了。”
“是清尘真人用道法‘忘尘’封印了他的记忆。”长孙璟微微一叹:“一来,如果连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世上自然不会再有云翊。他于这世上没有挂碍,没有寄托,不会去主动碰触那些致使他失去家人的秘密,那些秘密背后的人自然也找不到他。”
“二者,据清尘真人所言,他在灵州见到云翊之时,他或许是目睹全家被屠杀的惨状,走火入魔,状若癫狂,清尘真人封印他的记忆也是避免他失控。”
静室中沉默了下来。
李璧月无言。
她想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哲言:真正的死亡不是死去,而是遗忘。
如果玉无瑑已经遗忘了一切,那么云翊还真的活着吗?他真的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可若他全然忘了她,又为什么会救她?仅仅只是因为他与谢嵩岳的交情,便愿意交付性命吗?
良久,长孙璟终究受不住这份静谧的压抑,又道:“阿月,谢府主并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你。他曾留下遗言,如果有一天你能拔出祭剑台的那柄照业八荒剑,就将一切真相告诉你。”
“为什么?”
“谢府主说,等你有一天能拔出照业八荒剑,也许便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云翊,找到当年尘封的那些秘密。”长孙璟顿了顿:“他还说,将来如果你们成亲,记得到他墓前请他喝一杯喜酒……”
李璧月止住他的话头,看向躺在床上之人,直接道:“康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要怎样才能救他?”
长孙璟眨眨眼:“你怎么知道他还有救?”
李璧月:“要是他已经死了,想必师伯也不敢将谢府主的这些遗言告诉我。”
长孙璟想想也是,以李璧月的脾性,若是云翊死了,她生拆了承剑府都有可能。他自然得找个地方好好避一避,至于谢嵩岳的那些交代,他就当从来没听到过。
“康太医说他救不了玉无瑑,但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救。”
“谁?”
“药王一脉的传人,孙危楼。”
李璧月眉角轻抬:“关在承剑府森狱里的那个孙危楼?”
长孙璟道:“就是他。”
孙危楼其人,李璧月绝不陌生。
一年前,李璧月奉圣命往濮州秘密调查黄河决堤一案,最后调查出是濮阳太守贪墨了朝廷下拨修补堤坝的银两,导致最后完成的堤坝质量不如预期,一遇大水便被冲垮。可没等李璧月到濮阳太守府拿人,那太守竟被人毒杀在自己府中,与他一起死亡的还有在他府上赴宴负责赈灾的钦差大臣。
此案非同小可,李璧月在七天之内擒获了凶犯,竟是在河南道一向富有盛名的名医孙危楼。
最后虽然查明,濮阳太守和那钦差大臣实非无辜,但孙危楼毒杀朝廷命官,按律当诛。判决一下,河南道许多百姓自发到李璧月当时驻留的官驿为他求情。民意汹涌,最后李璧月将民情奏秉圣人,最后孙危楼得以保全性命,监禁在承剑府的森狱之中。
李璧月抬脚向外而去:“我去森狱见他。”
“我方才已经去森狱见过他了,但是他拒绝为玉无瑑医治,任我如何威逼利诱也不管用。”长孙璟叹息一声:“他脾气古怪,又一直认为承剑府在去年那场大案中处置不公,对阿月你更有天大的怨气,恐怕没有这么容易答应这件事。”
李璧月回想一年前旧事,这位盛名之下的神医除了医术卓著,擅长针灸之术,他手中银针是治病救人的工具,也是暗夜杀人夺命的暗器,若非遇到武功高强的李璧月,本不至于落到锒铛入狱的下场。
李璧月淡然道:“无妨,这并非无法化解的仇怨,我自然会开出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
确认玉无瑑并非药石罔救之后,李璧月反倒没那么焦急了。
她已非不经事的少女,这一年执掌承剑府的生涯更培养出沉稳和厚重,不是从前风风火火的样子。
她回到拂云楼,重新换过一套庄重的官服,又让燕姨重新梳了头发,戴好冠带,这才去见森狱见孙危楼。
狱卒打开监牢大门,又点燃了油灯。
李璧月再次见到了这位兼具大夫和杀手双重身份的神医。
一年的狱中生涯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身体也比一年之前佝偻了许多,他穿着褐色的囚衣,蜷缩在角落里睡觉。
狱卒走上前去,踢了踢他脚下粗长的锁链,叫道:“孙先生,醒醒,府主问你话呢?”
那蜷缩着的人充耳不闻,呼噜声还比之前更响了些,摆明了是不把什么承剑府主放在眼里。
那狱卒脸上有些挂不住,撩起他脚下的铁链向他小腿上撞去,声音更高了:“不过一个囚犯,咱们府主平日都特意优待你,你还故意拿乔起来,快起来——”
孙危楼那双浑浊的眸子突然睁开,随即便是一口唾沫向李璧月这边激射而来,口中斥骂道:“狗官!”
两人隔得距离虽不算远,但也并不算近,李璧月本可以避开,可不知为什么,她竟不闪不避,任那口唾沫星子溅在她的脸上。
那狱卒想不到这大胆罪囚竟敢对承剑府主不敬,就要抡起袖子,却被李璧月喝住:“你先出去,我和孙先生有话要说。”
狱卒怔愣之后,还是退了出去,顺带戴上了门。
李璧月上前两步,站在离孙危楼约三尺的地方,道:“不知这一口唾沫,孙先生是否出了一年前的一口恶气。如若不够,你大可再唾几口——”
孙危楼表情一顿,心中有些异样。
上位者最厌憎他人不敬,而女子多半爱洁,讨厌污秽,而李璧月竟能忍唾面之辱。他寻思早前长孙璟所言之事,料想李璧月多半也是为此事来求他,才消弭下去的厌恶再次升腾,眼神更冷数分,道:“李府主忍辱负重,不过是有事求我。但我今日落得如此境地,全拜李府主所赐,你休想我会帮你。”
李璧月取出手帕,擦去脸上的唾沫,道:“先生错了,我能忍唾面之辱,并非我有求于先生,而是濮州旧案,我虽自问并无错处,但对先生你确实问心有愧。”
孙危楼冷笑两声:“说得好听,难道今日李府主不是为求我救人而来。”
李璧月脸上的神情依旧疏冷不矜:“求人也有很多种方法,我敢断言今日孙先生必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孙危楼仍是冷笑。
可是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李璧月道:“孙先生难道忘了,你的夫人给你留下了一个儿子吗?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孙危楼瞳孔一缩,心腔猛烈跳动:“你说阿淮还活着……难道阿淮落在你们承剑府手上?”他怒焰更扬:“你们抓了我的儿子,就为了威胁我给你们做事?”
李璧月摇头:“我承剑府又怎么会做这种挟持稚子之事。只是我确实知道你的孩子如今落在何方。我可以承诺,只要你帮我救人,我便告诉你他的下落。并且我可以向圣人求一张免罪的文书,让你离开森狱,重获自由,与你的儿子团聚。”
孙危楼:“我若拒绝呢?”
李璧月:“孙先生若拒绝,我也不会将你怎么样。最多你就继续在森狱终此一生,可是你的儿子就不好说了。十三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失去双亲,最容易被人诱拐误入歧途。言尽于此,孙先生好好考虑。如果你想将来重获自由,明日可让狱卒带你见我。如果不愿意,孙先生权当今日未见过我。”
李璧月说完话,转身离开。
“等一下——”身后传来孙危楼的呼唤声,但李璧月置若罔闻,青色的人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尽头。
“狗官——”孙危楼气得大骂。
今日下午,长孙璟来时,从苦口婆心到低声下气又到涕泪横流地求了他整整一个时辰,他都没有松口。看长孙璟的态度,那个人应该对承剑府极为重要,李璧月早晚就得亲自求他,他自然可以好好出一口怨气。
谁知,李璧月来是来了,却一下子拿住了他的软肋。看她的意思,明日该是自己去求着她去帮她救人。
可是他却不得不对她低头。一年之前,茵娘去世之时,他本以为阿淮也早已死在黄河泛滥的大水之中,她刚才却说,他的孩子还活着——
何况,她还承诺,让他可以离开森狱,与阿淮重遇。
***
第二日一早,李璧月起床不久,就听到燕姨传信,说孙危楼要见她。
事情按照她的计划进行,李璧月却并没有志得意满:“我今日还有诸多要事待办,你让人直接带他去客居,替玉相师治伤。再让人请长孙师伯去那边照应。”
“是。”燕姨应声,又道:“那府主你呢?我看府主你似乎很着紧那位玉相师,不亲自去看看吗?”
李璧月道:“自法华大会至今已有好几天,朝中恐怕发生不少大事,我需得先到弈剑阁处理公事。”
她虽然也关心玉无瑑的伤势,但眼下却并不能分更多心思在他身上。她既然当初从谢嵩岳手中接过承剑府主的责任,又向他承诺会带领承剑府回到过去的位置,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处处只顾自己性情行事。
法华大会如今成了一场笑话,圣人必定震怒。昙迦劫持太子,最终被她斩杀于高阳山,她最终也没能找到昙无国师本人与这些事情有关的证据。虽则如此,圣人想必不会再像以前一般笃信昙无国师。
眼下,便是承剑府再进一步的最佳机会。
弈剑阁。
楚不则将往来的文书分门别类,将已处理好的放到抽屉,又将自己犹疑未决,等待李璧月亲下决断的摆放在书桌上最显然的地方。
李璧月离开长安,前往洛源之前,让长孙璟代理承剑府日常事务。可长孙璟哪里是愿意多管事的,见楚不则在家,便将一股子事推给他。这两日玉无瑑重伤,长孙璟唯恐李璧月苏醒之后嗔怪,更是一颗心都挂在这件事上面,连棋都几日未下了,哪里有心情分心管这些琐事。
所以,这几日在弈剑阁坐镇的都是楚不则。
李璧月进来的时候,见楚不则手里拿着一卷薄薄的画册,微微出神,他原本锋锐剑眉拧出一缕忧愁来,甚至连李璧月进来都没有瞧见。
“师兄。”
听到声音,楚不则这才回神:“府主,你回来了。”
李璧月看了看桌上的文书,又看了看楚不则的神情,道:“师兄脸色似乎不太好,这几日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没有。”楚不则道:“法华大会之后,圣人愠怒,已有三日不朝。这三日,昙无国师求见多次,均被圣人回绝。太子殿下也因为昙迦之事,迁怒于昙摩寺,抓了不少平日里趋炎附势、钻营权术的和尚,这几日长安城中,都无人敢去昙摩寺进香。”
“另外,昙迦的无头尸首被送回之后,太子殿下已经上表为你请功,请求陛下封你为太子少傅,圣人已经允准,圣旨大概这两天就会下达。”
李璧月眼底蓄起笑意,经过此事之后,昙摩寺和承剑府在圣人心中的位置自然是此消彼长,离他们的目标自然是又进一步。
她问道:“那师兄为何皱眉?”
楚不则起身,在她面前单膝跪下,道:“府主,楚不则有负府主所托,楚阳长公主在天牢中自尽身亡——”
李璧月笑意消失,脸色骤起波澜:“怎么如此?”楚阳长公主极有可能与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有关,如果她死了,这条线索就从此断了。
楚不则道:“那日风波之后,陛下虽恼恨长公主在开光大典上装鬼生事,但毕竟顾念兄妹之情,只下令将她暂时关押在天牢。谁知长公主早在衣服之内藏有毒药,晚上趁守卫不注意时,服毒自尽。她留下一件东西,指明是给你的……”
楚不则奉上一物,李璧月双手接过,原来那是当日她受昙叶禅师委托送给长公主的那卷画册。
打开扉页,入眼处仍然是昙叶留下的那首小诗: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但画册的空白处上多了一幅画。
那画的是一座佛窟,佛窟中有着无数的壁画、彩塑、雕像,都是诸菩萨佛陀天龙八众的法相,唯有那壁上飞天从画中飞出,从空中俯视地上的佛子,而地上的佛子双手合什,仰望着她,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眼,万年。
扉页的底处写着另外一行诗句:日月不相见,跋涉万里征。何日生双翼,与君复相逢。
笔迹清秀,应是长公主所书。
李璧月心中喟叹。
失去了女儿,失去了所爱的人,长公主最终决定离开这个于她已无望的尘世。
不知在遥远的天国,天女会不会再遇到她的佛陀。
最终,她伸出手臂将楚不则拉了起来:“师兄,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也许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
虽有楚不则帮忙,但处理完积压了几日的公务还是花费了李璧月大半天的时间。
等她有空去探望玉无瑑之时,天色已近黄昏。
客居之内,孙危楼显然已经看诊结束,正坐在书案之前,运笔疾书。
长长的宣纸,他写了整整三页才停下来,然后才将纸塞给勾长了脖子在身后等待的长孙璟。
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各种各样的名贵中药材,数量都是以斤起步。
长孙璟赔笑道:“孙大夫,怎么需要用这么多的药材?我看这一日三顿全用来当饭吃,也吃不完吧——”
他心中腹诽,别说是给人吃了,就算是喂猪,也吃不了这么多。
孙危楼不咸不淡道:“谁说这药是给人吃的。他如今与活死人无异,就算是硬灌也灌不下去。这些药,是用来熬制浴汤的。他脏腑受损严重,需要将身体泡在温热的浴汤内药浴。浴汤不可过凉,也不可过热。凉不受补,热则损身,所以每个时辰都需要换新的浴汤。这些药材,只是十天的量……”
想到这么多的药材只是用来泡澡,泡完了还得倒掉,孙危楼更觉得肉痛,道:“孙大夫,这些全部置办下来得花多少银子啊?”
孙危楼眼皮一耷:“不多,也就五万两银子吧。”
长孙璟吓了一跳,惊声道:“什么,五万两?”他只觉两眼一黑,差点晕倒。
孙危楼冷笑道:“怎么,治不起啊,那就别治了……”
门外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谁说不治了?我承剑府还能出不起药钱?”
长孙璟看到李璧月进来,将那三页长长的处方单递了过去,哭丧着脸道:“阿月啊,你刚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五万两银子都抵得上承剑府大半年的开销了。我实话说了,如今承剑府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
李璧月的目光在那张处方单上扫过,又瞥见了孙危楼那冷笑的表情,很快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想必是这位孙大夫被她强逼着替玉无瑑治伤,心里更憋着怨气,在这里给她使绊子。恐怕孙危楼将对她的怨气都撒在这处方之上,她转过头,望向长孙璟。
长孙璟见势不对,拔腿要跑,可是一柄雪亮的剑插在门框之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璧月的声音幽幽从后面出来:“就算承剑府出不起这么大一笔钱,可从师伯你的小金库拿出这笔钱是绰绰有余……”
长孙璟本出身长安富室,家中有不少产业,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他本人擅长经营,偏又抠门,只赚不花,他的私房钱加起来将整个承剑府买下来都有可能。
长孙璟哭天抢地道:“阿月啊,那是我的棺材本,养老钱……呜呜呜……阿月,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是谢嵩岳瞒你。将来九泉之下你去找他算账,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璧月无奈,想薅到守财奴的羊毛恐怕比登天还难,她指了指床上那人,叹气道:“算我先借你的,将来让他还给你。”
长孙璟再三看了几眼,确定她说的就是如今躺在床上的穷酸道士,翻了一个白眼:“他?他全身上下加起来没有五个铜板,怎么还我?”
李璧月沉吟:“他眼下确实没钱,但是将来就不一定了。师伯也说了,他的身份不一样……”
长孙璟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到。
眼前的游方道士虽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鬼,但是这位可是武宁侯府的世子和玄真观的传人。虽如今武宁侯府不存,但府外的产业应该还在,至于玄真观,自李玉京传自紫清真人,想必也积攒了不少的财富。这笔财富虽然名义上充公,但若有一天玄真观复兴……
长孙璟咬咬牙:“那这笔钱我就先垫上。”
***
有了冤大头出资,药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在每日的药浴和孙危楼的针术之下,玉无瑑的身体确实一天比一天好转。
第三天,他便重新有了呼吸,到第五天时,身体逐渐恢复了温度,第八天时,肢体偶尔会有一些无意识的颤动。
李璧月依然只在每日的黄昏,结束一天的公务之时,才会前往客房看他片刻时间。
承剑府花费五万两银钱,采买各种药材,只为治疗一个莫名出现的游方道士,这件事情已经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关注,甚至连太子李澈都亲自过问这件事,李璧月对外只能宣称是因为玉无瑑为救她的性命伤在昙迦手中,承剑府此举不过是报恩。
如果她表现得对玉无瑑过于关注和看重,说不定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猜测。
刚刚确定玉无瑑便是云翊的那几日,她确实对谢嵩岳隐瞒她十年有些埋怨。可是她这几天想了很久,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觉得谢嵩岳的决定或许没错。
如今的她,确实无法保证云翊的安全,相反还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危险。
她最终决定,还是让这件事停留在只有她自己和长孙璟知道的范围。只是这样一来,从前演过的戏,还需继续演下去。所以当楚不则说要再次出发前往蜀地找人之时,她犹豫了许久,还是点点头。
她将楚不则送出京城之时,道:“师兄这些年到处替我找人,着实辛苦。蜀地风景优美,师兄只当这是一次远行散心。至于云翊,我如今也想通了,如果一直没有消息,也不过是命数使然,师兄也不必强求。”
楚不则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策马而去。
第十日,是药浴的最后一天。
按照孙危楼的说法,如果这一天施针之后玉无瑑能够苏醒,这条命多半就保住了。如果不能,就算恢复了呼吸与心跳,他也还是一个活死人,如果承剑府不打算一辈子养着他,不如一剑杀了他,让人早死早投胎。
李璧月进门的时候,孙危楼正在进行最后一次针灸。
守在门口的依旧是长孙璟,他眉头深皱,来回踱步,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见到李璧月走近,他小心将人拉到一旁,严肃地道:“阿月啊,孙大夫有一件事让我提醒你,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璧月被他搞得神经紧张,问道:“什么事?难道孙大夫的治疗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长孙璟道:“人能醒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
“那是什么?”
“孙大夫说他的针术虽然能救人性命。但是此症复杂,需要全身用针,大脑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长孙璟:“比如说失忆……”
李璧月:“他不是本来就失忆了吗?”
长孙璟:“他以前失去的是他前十二年在灵州城的记忆,这次可能失去是这十年的记忆。”
李璧月苦笑道:“他原本也不记得我,现在也不过是再忘一次,本来也没什么差别。”
话说这么说,可她心中不免还是失落起来。除去在灵州的那些年,他们重新认识的这几个月,虽然只是短短几次的相处,如今想来,也有不少难忘的回忆。
长孙璟又补充道:“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还有一些其他的情况,比如失聪、失明、失语、变成了个傻子什么的……”
也不知是孙危楼故意危言耸听还是想要提前免责,种种可能的后遗症从长孙璟口里冒出来了一箩筐,不过,李璧月并没有听进去。
从前的十年,她总是会想,说不定云翊早已在火场化为了灰烬。
在高阳山的时候,她抱着玉无瑑的时候,会想他是不是死在昙迦的掌下,再也不会醒来。
如今的情况,总比之前好上太多。好到,她平生第一次,想感谢这诡谲的似乎从未眷顾过她的命运。
半炷香之后,孙危楼总算从房内走出,对守在门外的两人道:“他醒了。”
***
壁上的灯火摇晃着,李璧月推开门,却不敢靠近。
在过往的十年里,她曾无数次构想与他重会的情景。眼下人在咫尺,她偏在此时近乡情怯了。
良久,她方才一步一步靠近,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总感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体外。
其实细看过去,他的眼睛还是有几分像过去的云翊。只是十年光阴,让原先的娃娃脸长开、填平,长成青年修长、棱角分明的轮廓,多年的市井生活,也磨灭了属于武宁侯世子矜贵清雅的气质,让这张脸更加灵动,也更加俊美。
她看向纱账上自己的投影,当年灵州城的女孩也脱去了从前的顽性与逆骨,成为如今沉静内敛的承剑府主。
漫长的时光,不同的境遇,将他们都雕琢成了与童年不尽相同的模样。
床上那人听到这边动静,偏头看过来,问道:“是……李府主吗?”
他声音低沉,语气更有几分不确定。
李璧月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算记得自己,应该没有再次失忆,长孙璟所说的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她压着心中澎湃的情绪,轻声回应:“是我。”
玉无瑑靠在床头,“李府主,我们现在是在山洞里吗?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对了,昙迦呢,你有没有受伤……”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高阳山那场大战的终焉一刻,表情仍有几分惶然和焦灼,只是看向她的眼眸中并没有焦距。
李璧月看向壁上的烛火,心沉了下去。她将灯取了下来,剪得更亮了一些,伸出手在玉无瑑面前晃了几下,道:“玉相师,我们现在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长安,在承剑府。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能不能看见我?”
玉无瑑摇头。他听到李璧月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侧,可是入目却只有一道模模糊糊的阴影。
李璧月咒骂一声:“见鬼,还真被那乌鸦嘴说中一条……”
“嗯?”
李璧月:“你可能失明了。”
“失明?”玉无瑑的神情有一瞬的怔忪。他眨了眨眼,四处摸索,片刻之后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忘了吗?你在高阳山被昙迦打伤,因为昏迷了多日未醒,失明可能是因此留下的后遗症。”李璧月知道他刚醒,记忆未必那么清楚,解释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承剑府很安全。你先留在这里养伤,我会想办法医治你的眼睛。”
“好吧。”他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只是我那徒弟……”
李璧月道:“你放心,他很好,长孙师伯在照顾他。”
“如此一来,只怕劳烦承剑府太多。”玉无瑑叹气,他原本计划在法华大会之后离开长安。如此一来,只怕想走也走不成了。想到自己拖家带口在承剑府白吃白住,内心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谈不上劳烦,你本是为救我而受伤,这些都是承剑府分内之事。”
静夜之中,女府主的声音清冷中生出几分热切:“在高阳山上,你为什么会舍命救我?”
虽已经从长孙璟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可此刻李璧月仍期冀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她问道,“云……玉无瑑,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李璧月看着他,眼神炙热又哀伤,清棱的眸子闪烁着期冀的微光。
这是承剑府主少有的情绪外露的时候。
可惜此刻玉无瑑看不见。他只以为李璧月终于想起了一年前的旧事,脸上露出微笑,答道:“李府主想起去年的事了吗?去年,李府主在高阳山中受伤,是我将你送回长安……”
“至于为什么我会救你?这是我师父的遗命……我去年和我师父去高阳山,本来是要去找李玉京祖师留下的遗迹,没想到,那晚遇到了师父不想见到的人,师父便让我在山下安全之处等待,说要去将人引开。可是后来,师父没有再回来,只有一缕元神附在山中蝴蝶之上,让我去山上救一个年轻的女子……”
“师父在高阳山上兵解,临死之前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唯一吩咐的事情就是让我救你,我想你对他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李璧月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明悟,这可是一桩天大的误会。
并非她对于清尘散人来说多么重要,而是清尘散人知道她对玉无瑑而言有多重要。所以清尘散人最后才会为了保护她,选择与那个紫袍客同归于尽。他的精魂最后化蝶,想带她去玉无瑑身边,可惜被昙迦所阻,最后他只能让玉无瑑冒险去山上救她。
玉无瑑显然理解错了这一层意思,认为他师父的遗命是让他保护她。
他确实一丁点儿也不记得她了。
她眼中酸涩,心中万语千言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问道:“在海陵时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如果在海陵时,他对她提起这段过去,或许她早就发现他就是自己寻找多年的人。
玉无瑑道:“我并没有装作不认识你,只是李府主好像并不记得我,还将我当做用傀儡术害人的疑犯。我若自辩,难免会被李府主认为是油嘴滑舌,妄图与府主你攀亲道故,一个不好,就要罪加一等……”
李璧月想起两人在海陵的初见,唇角终于逸出一丝微笑:“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说不定你早就是我承剑府的坐上贵宾……”
两人又闲聊几句,玉无瑑毕竟苏醒未久,身体虚弱,不一会,就显出疲乏来。
李璧月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也知道眼下并非最佳时机,只道:“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出门外,长孙璟与孙危楼仍在外面候着。
李璧月问道:“孙先生,他的眼睛……”
没等她说完,孙危楼冷笑打断道:“生死一遭,多少有点后遗症。如今不痴不傻,还能说会道,已经是我医术高明了。难道你们承剑府还想赖账不成?”
似乎一看到她,孙危楼就会立马变身成一个要炸的火药桶。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我对先生的承诺必定会兑现。只是他的双眼,是否还有复明的方法?”
孙危楼漫不经心,斜觑着她道:“办法当然有,就看李府主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了……”
“代价?”长孙璟大惊道:“难道还要加钱?”
那五万两银子几乎花掉他小金库的三分之一,眼下唯恐孙危楼又开出一张天价账单。
孙危楼慢悠悠道:“倒不是要花钱,只是需要一味奇药。李府主是否听说过‘双生花’?”
“双生花?这是什么?”
“药王谷中,有奇花名为莎诃魔罗,长在枯树之上。一黑一白,圣花魔蕊,并蒂而生。此花三年一开,每次开花之时,药王谷会召开仙品大会,天下间所有犯有疑难杂症之人皆可往药王谷求药。”孙危楼道:“如今离夏至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若是李府主来得及在夏至之前赶到药王谷,在仙品大会上得到莎诃魔罗花,便有机会治愈他的眼睛。不过,想要在仙品大会上得到莎诃魔罗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璧月轻轻摇头:“既有解法,便算不上是难事。”她抬头望向长孙璟:“师伯……”
长孙璟认命地点头:“我知道了,府主你又要出远门,长安的事,就包在师伯我身上了……”他面带苦色,小声碎碎念:“原以为阿月接任了府主,师伯我老人家可以早点退休,谁知道比往年还忙,一年到头就没几天着家……我老人家真是命苦……”
李璧月挑眉:“师伯,您嘀咕什么呢?”
长孙璟转过头,浮现笑容:“没什么,没什么,只要府主不是借钱,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第二卷终。
第45章 药谷
“传说古蜀国曾有一位神明,她和她的子民生活在森林中。神明的真身是一只美丽高贵的三足乌,长着金色绚丽的羽毛和长长的尾羽,她每日驮着太阳,从东边的扶桑之树到西边的羽落之渊,给人们带来光明。晚上她就栖息在扶桑神树之上,她唱的歌谣优美而动听,每当听到她的歌声,森林的子民们就会进入梦乡,做一个美梦。”
“有一天,这位神明中了诅咒。一到夜晚,她金色的羽毛就会化为黑色,尾羽也消失不见,化作一只乌鸦。她的歌声也和乌鸦一样呱呱难听,不会再带来美梦,而是会给人们带来灾祸。”
“原先敬仰她的子民们变了,他们白天依旧祭祀他们的神明,希望她给他们带回光明。可是到了晚上,人们畏惧灾祸,就使用弓箭驱逐她离开,不让她栖息在扶桑树上,也不许她留在森林之中。”
“所有的人中,只有一个小男孩依旧爱着神明。每到晚上,他就将自己房间的窗户打开,让黑色的乌鸦住进他的房子遮风避雨。可是无法回到扶桑树上,神明的神力日渐虚弱,不足以支撑起从扶桑树到羽落之渊的漫长旅程,于是一天天的白昼愈短,黑夜越长。”
“男孩见到神明日渐虚弱,心疼不已,他决定趁夜带着神明回到扶桑树上去,让神明能够恢复神力。可惜他们还是被扶桑树的守卫察觉了,守卫们发现原来是男孩一直偷偷庇护着神明,于是一箭射杀了他。”
“男孩死了之后,神明非常伤心。黑色的乌鸦背负着男孩的尸体,冲破守卫的箭雨回到了扶桑树上。她用自己锋利的爪牙挖下了自己的眼睛,将之化为一颗种子种在扶桑树上。她的骨肉化为泥土,鲜血化为甘霖,滋养浇灌这颗种子。”
“太阳出现的时候,种子生根发芽,长出了一白一黑两朵双生并蒂花。白色的花名为莎诃,黑色的花名为魔罗,白色的花瓣落在男孩的尸体上,他奇迹般地复活。那黑色花瓣被风吹拂到了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闻到香味的人都死去了,人们称之为死之花。”
马车车厢中,裴小柯瞪大了眼睛,望向双眼系着黑色绸布的青年道士,问道:“然后呢?”
玉无瑑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这个传说中的国度只剩下那个男孩一个人。他每天早上从扶桑树出发,走一整天的时间到羽落之渊,取羽渊之水浇灌并蒂花的花枝。等待着它三年一度的开花……人们称呼他为司花人……好了,这个故事讲完了。”
裴小柯鼻子抽抽,眼角红红:“这个故事怎么又是个不好的结局?师父,你先前不是说这次是个好的结局吗?”
玉无瑑脸上露出无辜的微笑:“怎么就不好了,最后男孩不是和他的神明永远在一起了吗?他们每天都可以见面,这个结局还不好吗?”
裴小柯不满地望向另一侧正在闭目养神的孙危楼道:“孙伯伯,您评评理,这样的故事结局能称得上是好结局吗?”
孙危楼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细缝里透出锐利的光芒:“年轻人,这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玉无瑑摊了摊手:“刚刚我现编的,我们现在不是要去药王谷求那个莎诃魔罗花吗?旅程无聊,随便编个故事哄哄小孩子罢了,不登大雅之堂,孙先生不必在意。这莎诃魔罗花的故事,您想必比我清楚。”
“这个故事倒是应景。”佝偻的大夫回答道。行驶的马车摇晃着,他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年轻的道士则是干咳了几声,他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说话多了,嗓子难免干哑。
裴小柯从桌子底下拿出水壶,又用竹节杯倒了一杯水,塞到他的手中,道:“师父,喝水。”
玉无瑑喝完水,将水杯放下,摸了摸裴小柯的头,笑眯眯道:“徒儿最近在承剑府倒是懂事很多,知道孝顺你师父我了,不错不错,看来你师父我很快就可以提前过上养老的生活了……”
他视力受损,只能看到眼前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这一段时间倒也习惯了,日常行动也看不出有什么影响。
裴小柯道:“你想得倒美。我是看你眼瞎看不见才帮你的。我们先说好,一杯水换一根糖葫芦,到现在为止你已经欠我三十六根糖葫芦了……”
玉无瑑笑着道:“好,我知道了,回头给你写上欠条。等我眼睛好了,给你买一箩筐的糖葫芦——”
想不到穷酸道士突然大方起来,裴小柯满眼不信:“你有这么好说话?”
“没办法……”玉无瑑叹气:“托这位孙大夫的福,我已经欠了承剑府五万两的医药费。三十六根糖葫芦,与五万两银子相比,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裴小柯张大嘴巴:“五万两?你这辈子还得清吗?”
玉无瑑沉痛地摇头:“我算了一下,假定我每天算十卦,每卦得十钱,每天赚一百钱,还清这笔债务需要一千三百年,别说这辈子,恐怕十辈子也还不清……”
“这么可怕!”裴小柯对他抱以无限的同情:“真惨……”
正说话时,马车一停,窗帘被一只女子的手撑开,李璧月骑着马站在马车一侧,向车内三人道:“药王谷到了,你们准备一下,一会该下车了。”
***
药王谷位于古蜀阆山之中。
此地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湿润宜人,山谷中长有各种奇花异草,相传是药王孙思邈最早发现此地,在此开设医庐,治病救人也收徒授业,大唐立国两百余年,阆山每有神医出世,此地也被世人称为药王谷。
但药王谷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每三年问世一次的莎诃魔罗花。
这株奇花相传是前代谷主从天竺国带回。它生长在一棵已死的枯木之上,每三年开花一次,为一白一黑的并蒂昙花。其中白色的名为莎诃,传说中此花若是全株入药,能治百病,是花中仙品,被誉为药王谷圣花。至于那朵黑色的魔罗花,含有剧毒,被称为“魔花”或者“死之花”,并不为人所喜,一般只被视为圣花的副产物。
每次莎诃魔罗花盛开之时,身患重病或残疾之人,都会聚集到药王谷求药;这样的盛会三年一度,又被称为药王谷的“仙品大会。”
此番李璧月等一行人来到药王谷,一来自然是为了传说中的莎诃魔罗花,治疗玉无瑑的眼疾。二来也是为了太子李澈的一道谕令。
上个月,法华寺开光大典草草结束,为此事聚集长安的一千多名僧人都被遣回原籍。昙无国师最后虽得以免罪,但也被圣人勒令禁足龙华寺,自省已过。太子生母、中宫曹皇后素来笃信佛教,因此心悸多梦,药石无用,心中以为是佛祖怪罪降罚。每日吵吵嚷嚷,要求太子劝圣人赦免国师,择日再次举行开光大典。
李澈不胜其扰,听闻李璧月有意要到药王谷,谕令她为皇后求一味安神助眠的良药。太子谕令,倒是给承剑府主离开长安提供了不错的借口。
经过一个月的跋涉,一行人终于在莎诃魔罗的花期之前到达了药王谷。
四人来到药王谷附近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叫卖着各种山野药材,狗皮膏药揽客的亦不在少数,宛如一处集市,甚至比长安东市还要更热闹一些。
李璧月问了一下,才知原来在每次仙品大会之前,药王谷都有为期一个月的药市。来自全国各地的行脚医生,或者是采到珍稀奇药的采药人都会在这里聚集,碰碰运气,毕竟并非每一位求药人都病入膏肓,需要莎诃魔罗花才能救命,各种秘方药材都很有销路。
药王谷每天也会派出谷中大夫在谷外开设医庐,免费义诊,一来是治病救人,二来是判定求医之人是否真的是不解之症。唯有所得病症被医庐的大夫判定为非莎诃魔罗花无法治疗的疑难杂症,才有资格进入药王谷求药。
所以,每年到药王谷求药之人虽多,但最后允许进入药王谷的不过三十之数。
玉无瑑的眼疾经过孙危楼这位大唐第一名医盖章认定,非莎诃魔罗花不可。李璧月也就没什么兴趣去找别的行脚医生碰运气了,直接唤裴小柯扶他下车,自己引着玉无瑑去往药王谷开设的医庐看诊。至于孙危楼,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兴趣缺缺,连下车的兴致也无,依旧是窝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今日,在医庐看诊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大夫。其人容貌秀丽,发辫垂腰,一袭青衫若山风摇曳,沉静淡然。她将手放在玉无瑑腕上轻按了一下,抬眼瞅了青年道士一眼,问道:“不知之前为你治病的可是孙危楼孙前辈?”
她号脉之后,也不说是否能治,倒是直接问起孙危楼来。见旁人疑惑,又解释道:“客人之前全身筋脉肺腑受创,几乎死过一遭,唯有孙前辈的神针能治这样的绝症,但是全身施针,难免留下后遗症。客人以黑色绸布蒙眼,应是双眼受损,想必也是孙前辈指点你来此求莎诃魔罗花。”
不过一息之间,她便将玉无瑑的病症诊断得十分清楚。
李璧月答道:“姑娘所言不差,不知姑娘是否有法医治他的眼睛?”
女大夫摇头道:“既然孙前辈都没有办法,我自然也治不了。你们可以进入药王谷,等待莎诃魔罗花之花期。但是我也并不能保证你们最后一定能得到莎诃魔罗花。”
李璧月:“不知这其中有何规矩?”
女大夫道:“依照药王谷的规矩,在夏至之日、莎诃魔罗花盛开之时,由药王谷的司花女选择有缘之人成为圣花的主人。唯有得到司花女的认可,才有可能从药王谷中带走圣花入药。”
李璧月:“有缘之人?”
女大夫道:“司花女会自行判断每一位患者的情况,选择她觉得合适之人。更多的情况,进入药王谷之后你们自会得知。”
她望向身后一位身着青蓝色澜袍、身负长剑的少年,道:“穆成安,你带几位贵客入谷。”
少年对女大夫行礼:“是,小姐。”
三人挤出人群,穆成安道:“两位,请随我来。”
李璧月想起还在车上的几人,道:“穆壮士请稍等,我们还有几人,需要一同入谷。”
她带着穆成安到了承剑府那辆宽大的马车面前,穆成安看了看,道:“尊驾,从此地到药王谷还有一段距离。中间有一段路车马难行。恐怕几位贵客需要下车,步行入谷。”
裴小柯颇为机灵,率先下车,见孙危楼仍然不动,又返身上车,道:“孙爷爷,我扶您下车吧。”
孙危楼并没有搭理他,他耷拉着的眼皮睁开,扶着车门,就要下车。
忽地,他看到了车门外的穆成安,瞳孔一缩,竟是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穆成安伸手扶了他一把,道:“老伯,小心。”
孙危楼从车上下来,仍是死死盯着穆成安,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穆成安觉得有些怪异:“老伯,你认识我?”
孙危楼发觉自己失态,收回目光:“没什么,你长得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
这段小插曲之后,几人便跟随穆成安一起进谷。李璧月听从穆成安的建议,舍了车马,命夏思槐与高如松在山谷外等候,自己则带着玉无瑑、裴小柯、孙危楼三人轻装简行,行了五六里山路,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座山谷。
山谷之中别有洞天,虽然外面已是盛夏时节,谷内仍是杂花生树、清爽宜人的暮春时节。到了谷口,穆成安将他们交给守在谷口的春三娘,原路返回。
春三娘是药王谷的知客娘子,负责带客人熟悉药王谷的环境。她身材微胖,看起来慈眉善目又带点喜庆,招呼道:“诸位怎么称呼?”
李璧月道:“敝姓李,我这位朋友双目失明,所以来药王谷求药。”
春三娘见李璧月提着剑,看起来身手不凡,又是一行人带头的,将她拉到一旁,道:“李姑娘,你们这一行人这配置,可有些麻烦。”
李璧月道:“哦?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春三娘叹息道:“唉,每次这莎诃魔罗花开之前,谷中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怪事。虽然药王谷每次在花期之前会在谷外举行义诊,拦住大半想要入谷之人,但每年能够入谷的患者还是有二三十个,这些人中最终会有一半的人不但治不了病,还会死在药王谷中。”
李璧月:“为何?”
春三娘:“你想啊,这莎诃魔罗花只有一朵,最后能够得到司花女认可的人只有一个,当然是剩下的人越少,最后能得到圣花的机会越大,所以每年都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山谷之中。
李璧月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药王谷中还可以杀人吗?那这么说,我把其他求药之人都杀了,难道就可以独得莎诃魔罗花吗?”
“也不是这么说,我们药王谷可是药王孙思邈所创建,历代谷主都是仁德兼备。我药王谷之药,是绝不会赐给心术不正、犯下杀孽之人。只要在药王谷杀人,就会失去求取圣花的资格,即刻驱逐出谷,并且永久禁止进入。但是这世上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手法……”春三娘道:“李姑娘你武功高强,自保应是无虞。可是你这几个跟班,一个眼瞎,一个童子,一个老头,三个人就可以凑齐老幼病残。你一拖三,难免独木难支……”
李璧月瞅了瞅身后的几个“老幼病残”,心道这也是没办法。玉无瑑双目失明,多少少少有些不方便之处,此行带上他那小徒弟也是方便照顾。
至于孙危楼,此行是被李璧月强逼来的。毕竟以莎诃魔罗治病之法是孙危楼所提出,他怎么说也应该负责到底,是以李璧月以他那年方十三岁的儿子为要挟,逼迫他跟来。至于这一路上孙危楼如何冷脸唾骂,李璧月皆置之不理。
李璧月道:“多谢三娘提醒,我会小心,尽量少与人结仇就是了。眼下天色已晚,不知这药王谷内哪里有安全点的客栈可以投宿?”
春三娘摇头:“药王谷没有客栈。每次莎诃魔罗花的花期,进入药王谷的客人都是自行选择谷中空置的民居居住。李姑娘你们到的时间早,这山谷中空置的民居还有不少,我倒是知道有一处方便还清静的,你们随我来吧。”
春三娘提起裙摆,踩着木屐,领着一行人走出半里路,到了山谷之中一处隐秘的小院子。
这院子风水算得上不错。屋子后面是一座不大的石头山,前面则是一片宁静的湖泊。湖面很广,一眼望不到边际,湖边的浅水处是天然生长的荷花和菱角,眼下,一片荷花盛开,湖风轻送,颇有宁静的野趣。湖边有一处水榭,视野开阔。屋后种着好几棵果树,不过眼下果子尚未成熟,中看不中吃。
裴小柯素来贪玩,又贪凉爽,当下就钻到河里去了。
春三娘眯眼笑道:“李姑娘,你听我说。这房子是有些运道在的。前两个住在这里的房客最后都得到了司花女的认可,从药王谷带走了圣花。我看这位玉公子的面相不错,应该是个福泽深厚的,人又长得俊俏,说不定司花女会喜欢他,将圣花赐给他……”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李璧月忍不住问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难道你们药王谷的司花女对长得俊俏的男子,会格外眷顾?”
春三娘道:“也不能这么说,司花娘子会眷顾何人自有她的原则。今日司花娘子有事,并不在殿中,不过,你们明早日出之后,可以到司花殿去拜访司花娘子。如果第一面给司花娘子留下好的印象,这件事就多了三成把握……”
“司花殿?”
“喏,就是那里——”春三娘顺手一指,李璧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心之中延伸出来的半岛,半岛中有一座精美的歇山式阁楼,看起来精致而风雅。阁楼的四角下悬着风铎,清风吹过时,有清脆的铃响拂岸而来。
在阁楼的后面,矗立着一棵枯死的榕树。那枯树颇为高大,几乎是阁楼的两倍,枝桠横生,只是片叶不生,与谷中处处林木秀美相比格外突兀。
李璧月觉得奇怪,这山谷中气候温润,而这棵榕树又长在湖边,按道理说根本不应该枯死。
春三娘见她出神,解释道:“那处阁楼就是药王谷的司花殿,莎诃魔罗花就是寄生在那棵枯死的榕树上。”
原来那座阁楼就是药王谷的司花殿。
李璧月疑惑道:“这司花殿看起来守卫也并不森严,难道药王谷不怕有人盗花吗?”
春三娘叨叨道:“哪有这么简单,莎诃魔罗花本身片叶不生,它的根茎深埋在榕树的躯干之中,平常都看不到它,只有在夏至的这一天,它才会从榕树上突然长出,开出美丽的花朵。而且只有司花女能够将它从树上摘下,其他的人如果碰到那花,那花就会重新钻进树里去。”
李璧月听她说的玄之又玄,将信将疑,却见孙危楼抱着胳膊坐在一旁,脸上泛出冷笑来。见李璧月瞧过来,孙危楼收起笑容,径直离开。
李璧月知道这其中或许另有故事,也不再多问,谢过春三娘,先往小院中安置。
小院中间是篱笆围成的木屋,虽然不大,倒是干净,旁边另有一间厨房,里面置着柴米酱醋等物,春三娘的意思是,这些天药王谷的来客众多,为防有心之人下毒,药王谷不提供饮食,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的饮食负责。
是以,所有人都得自炊自食,反正药王谷的药田中也有大量的菜地,时逢盛夏,正是瓜果蔬菜丰盛之时,客人可以随意采摘食用,只需要在离谷之前支付一笔瓜菜钱即可。当然,你若不幸死在谷中,这笔钱药王谷也不会讨要。
春三娘走之后,李璧月看着偌大的厨房干瞪眼。
原因无他,四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是会做饭的。
李璧月自十岁以后便在承剑府习剑,从来没进过厨房。
至于玉无瑑,他在市井中长大,对于各地的美食耳熟能详,但也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至于剩下的一老一小,一个已经下湖摸鱼,一个仍是闭目养神,完全不觉得做饭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系。
李璧月暗中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将夏思槐和夏如松带上。别的不说,那可是两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人,还是自己的直系下属,指使起来毫无压力。不像现在,眼前都是老幼病残,让谁去做饭谁都感觉不对。
玉无瑑虽看不见,也感觉到了小院中诡谲的气氛,开口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李璧月看了看他双眼上的黑色绸带,问道:“能行吗?”
三个看得见的人指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去做饭,李璧月总觉得这事有点说不过去。
玉无瑑的声音倒是很淡定:“不太确定行不行,但是我知道一个简单的法子,可以今晚先随便对付一下。”
李璧月:“怎么对付?”
玉无瑑道:“我从前与师父游历洞庭,那里的渔民靠水为生。每年夏天,莲子成熟之时,采摘新鲜的莲子煮熟加上些许冰糖,便是一餐之食。方才在湖边,我闻到荷花清香,眼下正是莲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可以煮点莲子汤吃。”
李璧月点点头,这个办法倒是简单。
方才她在湖边,见到不少莲蓬已经结实,便道:“这个法子应该可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不管怎么说,摘莲蓬这种活承剑府主还是可以胜任的。不一会,李璧月就抱着一大捧莲蓬回来了。她将莲蓬放在地上,望向玉无瑑:“这怎么处理?”
她长于北地,没见过南方出产的食材,虽觉得新鲜,但也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玉无瑑道:“得先将莲子剥出来,我来吧。”
他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个小凳子,坐下开始剥莲蓬。
他眼睛不看见,动作倒是一点不慢。先将莲子一颗一颗从莲房中取出,剥下表面青绿色的外皮,再将剥好的莲子放入竹筐之中。若莲子外壳干瘪,则弃之不用。
他修长的手指翻转轻捻,行云流水,灵动如画,李璧月不知不觉就看了许久。
剥完之后,两人进了厨房,这次玉无瑑显然有些为难:“李府主,不知你可会生火?”
他双目模糊看不清楚,剥莲子虽然可以摸索着完成,可若是生火,一不小心,就有烧毁厨房的危险。
李璧月道:“我来吧。”
她用火折子将柴火点燃,丢入灶膛之中。玉无瑑则向锅中舀了水,又将剥好的莲子倒入锅中,盖上锅盖。之后,便站在灶台边上,用耳朵去倾听锅中的水声。
他看不见,一切便只能听凭声音判断。
若是水声沸腾,便是水烧开了。
若是水声中有轻微的滋啦声,便是水快烧干,该加水多翻搅几下。
若是水声中夹着小气泡咕噜声,那便是莲子汤熬好,可以出锅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屋内的光线也慢慢变得昏暗起来。李璧月仰头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那是她十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着武宁侯出去围场行猎。
本来,围猎是大人的活动,素来是不带他们这些半大小孩子的。可是耐不住她贪玩想逃学,云翊便去求了父亲,带两人一起去。
武宁侯事忙,不爱管小孩子。李璧月小时候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便想办法甩掉派来跟着他们的守卫,和云翊骑了小马驹,找地方快乐玩耍。两人追逐着一只红色的狐狸,不知怎么的就离开了围场的范围,到了荒野之上。
天色全黑,两人又迷失路途,彻底找不到回去的方向。惶惶无路之际,两人看到在路边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
两人本想着敲门投宿,再讨一口吃食,但那房主不知是否有事出门,大门紧闭。旁边的低矮厨房倒是没锁,两人又累又饿,也就管不了许多,房子边上一片生长着的青豌豆,就从田地里摘了豌豆煮食。
两人长于侯府,哪里会做饭。
生了火之后,云翊就一直盯着锅里的豆子,怕煮糊,又怕夹生,便一直一眼不眨地看着,最后锅里有多少颗豆子都快被他数出来了。
两人吃完了豆子,便胡乱窝在人家厨房里睡觉,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主人家回来时,两人都沉睡未醒。
最后,两人因为偷吃了人家的豆子,被主人扭送到官府,白夫人赔了主人家一大笔钱才平息了这次事件,但两人却因为“盗窃”之事,被学堂里的程先生罚抄《礼记》十遍。李璧月素来不是能坐下来抄书的性子,最后也只能是云翊帮她完成。迄今,李璧月也没有想明白,字体端庄秀丽的云翊是如何能写一手和她一无二致的狗爬字,让程先生也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
火光明灭,李璧月不知不觉,又看了他许久。
说也奇怪,从前她觉得他不是云翊的时候,觉得他与云翊处处不同。如今确定他的身份之后,又觉得他与云翊处处相似。
她忽地又想起离开长安之前,长孙璟的话。
那日,一向没有长辈样子的师伯少见的语重心长。
“阿月啊,当初清尘散人和谢府主封印他的记忆,不告诉他真相自然有其原因。如今谢府主和清尘散人都已逝去,武宁侯府阖府被灭,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这个世界上与他羁绊最深之人便是你了。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就由你自己决定……”
也正是因为长孙璟的话,每次李璧月话到嘴边,却又犹豫。
现在的玉无瑑并不记得以前的事,却也活得轻松自在。
如果她告诉他,其实你是武宁侯府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你家的血海深仇等着你去报。纵然届时玉无瑑能想起她,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最后,她想,还是再等等吧。等到她再变强一些,最少等她查清楚一切事情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最少,他们眼下已经重逢,眼下这般相处得还不错。
“李府主,李府主……”
男子清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李璧月陡然回神,这才发现玉无瑑站在她的旁边。
“怎么了?”
玉无瑑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李璧月以为是灶膛的烟火粘在他脸上,以至于他不太舒服。可是她看了一会,那张脸依旧隽逸无暇,什么异常也没有。
她答道:“没有。”
玉无瑑:“那为何李府主一直盯着我看,都没发现灶膛里的火熄灭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李璧月却一下子感觉整张脸都要烧起来了……
她竟忘了,他们如今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两小无猜的时候,他们整日里看得最多的就是对方,就算看上三天三夜,也都习惯。
的
如今长大了,她这般盯着一个男子的脸看,就算对方算是个道士,这也是不太合适的。恐怕唯一的庆幸是他眼下缠着黑色绸布,看不见她红透的脸。
慌乱之间,她随口道:“玉相师长得颇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我一时看忘了,我这便添柴烧火。”
她胡乱拣了些木材,一股脑塞进灶膛中,红彤彤的火光重新燃起,听到身边人小声嘀咕一句:“故人?”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玉相师就当没这回事。”
锅中的莲子汤很快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不一会就散发出阵阵清香。
……
莲子汤清甜可口,四人吃完,天就彻底黑了。
这一路路途劳顿,那三个老、病、残,自然是吃饱就呼呼大睡,但是李璧月想着白日里春三娘的话,不敢睡得太深,只是浅眠。
睡到半夜,她忽地听到远处传来“滋滋”的声音,那声音好似用金属摩擦钝物的声音,非常刺耳。
她心中警醒,出门一看,只听到声音是从西南一侧回来。她抬眼望去,见到那个方向有一座低矮的房子,掩映在荷田的后面,白日里并不显眼。
李璧月足下轻蹑如飞,很快就到了那房子后面。
月光之下,她看到一名少年坐在湖边,手中握着一柄铁锈斑斑的短刀,就着湖边的青石,正在磨刀。
那少年穿着一身玄霜色的衣袍,浑身都透着一股如冰似雪的极寒之意。今晚月色分明,周围一切都明晰可见,可偏偏那少年所在的地方似乎不被月光所庇护,始终处于昏暗之中,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
唯有那“滋滋”的磨刀之声却是愈加一声快过一声,暗红色的铁锈从刀身上慢慢剥落,逐渐露出锋利的寒刃。
“阁下是……”李璧月出声。
那少年见有人来,似乎陡然从自己世界清醒,惊慌地抬头。
看清李璧月的形影之后,他飞速地收起短刀,“扑通”一声跳入身后的荷田。
“你——”李璧月追了上去,只看到水面上有一颗黑色的头颅,显然那少年已经凫出老远。
李璧月站在岸边,心中莫名。
她不过是打个招呼,那少年竟如此惊慌,直接凫水逃走。
她回到那座低矮房子前面,那房子的门是锁着的。不光如此,那锁头都已经锈死,门自然是无法打开。
不过,能不能开门关系并不大。这房子年久失修,窗户也已经整个脱落。从外看去,里面除了蛛网一无所有,只能看出地上曾经铺过些苇草。只是大概因为年代已经很久远,这苇草都已经干枯风化与地面粘连在一起。
李璧月心中疑问更甚。
看起来那少年并非住在这里。那少年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在湖边磨刀?
地面上的那块磨刀石看起来倒是新的,看起来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李璧月捻起磨刀石残留下来的红色铁锈,用手碾了一下,手上很快染上一道锗色痕迹。
回去之后,后半夜倒是再无声响。
第二天早起,李璧月与玉无瑑两两配合,又炮制了一锅莲子汤。
早饭之后,孙危楼就不见人影,不知去了何处。李璧月带着玉无瑑与裴小柯去拜访司花殿的司花娘子。
按照昨日春三娘所说,到了药王谷的所有人都需要去拜访司花娘子,如果第一面能给司花娘子留下好的印象,得到圣花的机会也会更大。
春三娘昨日并未说如何去司花殿,但既然是在湖心的半岛上,只要沿着湖岸行走便能到达,沿途也可以好好观赏一番这药王谷的风光。
三人走出不远,便又到了李璧月昨日到过的那处低矮房子。
这时李璧月发现,昨日湖边那块磨刀的青石竟然不见了,就连一旁留下的锈迹也消弭不见。
她有点疑心,但想起春三娘说过,每年莎诃魔罗花的花期,药王谷总是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也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三人到达司花殿时,殿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了,都排队等着见司花娘子。
这些人一部分是江湖人士,个个手持兵刃,目露凶光,看起来就是要强斗狠之人;另外一部分则看起来就是有钱人,个个衣饰华贵,身边都或多或少跟着三五个雇来的保镖,倒是一个普通人也没有。
李璧月很能理解。
毕竟药王谷的求药之旅,机遇与风险并存。普通人身患绝症进来,也未必能有命出去。
三人一到,李璧月便感觉到周围传来数道含有敌意与轻视的目光。
——她自然明白这些目光的意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竞争者。自己这一行,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和一个瞎子,看起来就是属于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如果不能在眼下震慑住这些人,恐怕在药王谷的这几天会有不少的麻烦。
于是,她面上凝起一道更有敌意,更加轻蔑的冷笑,向周围一一回敬了过去。
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那是西北方向一位大汉,他站了起来,挑衅道:“小娘皮,你看什么看,你爷爷我也是你配看的吗?”
那人脸上长着一个硕大的瘤子,看起来很是凶恶。
可他还未说完,便看到一道迅如闪电的剑光。紧接着,他发出一道极为凄厉的痛呼:“啊,我的脸……”
众人一同向他的脸上看去,只见他的右边脸颊上漏出一个大洞,鲜血涌出,甚是可怖。
虽然大家都是竞争者,但碍于药王谷的规矩,所有人都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其他人消失,从来没有人敢在司花殿里直接动手,想不到这女子竟如此狠辣嚣张,还是直接对别人的脸下手。
如此快剑,几乎没有人看到她是如何出手。
李璧月微笑道:“阁下口出秽言,火气忒大。想必是因为脸上那颗恶瘤的缘故。所以我今日便行善积德,帮阁下割了脸上那颗恶瘤,希望阁下以后能恢复清白面目,做个心地清白之人,也好清楚什么人不该招惹——”
那大汉既惊且怒,想要还手却又不敢,只好骂骂咧咧地道:“小娘皮,你嚣张什么。若非药王谷不能杀人,你爷爷我把你的脑袋掰下来当球踢……”
李璧月慢悠悠道:“我当然知道在药王谷不能杀人,所以才手下留情。否则方才削去的就不只是你脸上恶瘤,而是你整个脑袋。当然,你若不服,大可以出谷之后找我报仇。我李璧月随时在承剑府等你——”
她收剑回鞘,抱剑于胸,恢复凛然神情,重新看向四周。
只是,这次,并没有什么人敢与她对视。
承剑府之名,世人皆知。而李璧月之名,近来更是如日中天。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就连昙摩寺修行数十年的副主持昙迦也被她斩首于高阳山。
一时之间,四下俱静。
李璧月收回目光。
若是平时,她也不想以“承剑府”的威名压人,但眼下这些人显然都不是善茬。承剑府的名头,若是能震慑一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也能少一些麻烦。
这时,从人群中转出一道男子身影,拱手道:“李府主,好久不见——”
李璧月抬头一看,此人有几分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便问道:“阁下是?”
男子笑道:“李府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是海市商会的沈云麟,李府主想起来了吗?”
第46章 包子
李璧月“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沈大掌柜,你的脸怎么了?”
从前在海陵初见沈云麟之时,对方还是样貌姣好的美少年,装扮之后自称是清明阁的侍奴小五,李璧月还险些中了他的暗算。可是眼前的男子面容浮肿,比之前胖了许多,脸上长满了一块块或红或紫的斑块,与“俊美”二字可说是毫不沾边,难怪李璧月竟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沈云麟道:“这事说起来和李府主也有些关系……”
海市商会原是东海上的十二支商队联合组建,海市商会的大掌柜也是由十二支商队每年轮值。每年轮值到的商队,便拥有一年一度海市拍卖会的主办权。
沈云麟原是泉州“盛扬”商队的主事人,今年恰好轮到他。
按照规定,每年海市拍卖会上成交的商品,主办方可以抽取成交货款的一半作为分成。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本来沈云麟也是打算趁此机会大赚一笔。
恰逢佛骨舍利丢失,他一时生了贪念,大大得罪了李璧月和承剑府。
后来李璧月顺利找回佛骨舍利,虽然并未向海市商会和沈云麟追责,但海市内部对沈云麟大为不满,发起对他的弹劾。
沈云麟自然不肯将赚钱的机会拱手让人,于是海市商会各商队免不了一番明争暗斗。最终,沈云麟不仅丢了海市商会大掌柜的职务,还被对手暗害,中了一种名为“姹紫嫣红”的西域异毒。这种毒虽不伤性命,但中毒之后脸变得浮肿,长满红色或紫色的斑点,可说是容貌尽毁。
沈云麟此行到药王谷来,就是想求得莎诃花解“姹紫嫣红”之毒。
虽说两人在海陵有着不大不小的过节,但这位海市商会的前掌柜显然脸皮极厚,见到李璧月也并不感到局促,反而主动上前攀谈。
李璧月之前被这位大掌柜困在清明阁内,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忍不住讽刺道:“想不到沈大掌柜还颇为爱惜自己的容貌。”
沈云麟坦然道:“李府主此言差矣。锦瑟花颜,谁不自惜,又岂分男女?我这幅尊容,将来若有了喜欢的人,岂不是见弃于卿卿?就比如李府主身边这位玉相师,如果脸上长成我这样,李府主难道不会嫌弃吗?”
李璧月下意识道:“当然不会……”那可是云翊,她找了好多年才找到,无论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嫌弃,最多寻医问药而已。
她很快觉得这话不太对。
沈云麟此话说得好像玉无瑑是她的情人一样。她是无所谓,但若教玉无瑑听到,误会了什么可不好。毕竟在他心中,大概只当她是半个师妹。
她飞快接道:“……出现这种情况,又不是谁都像沈大掌柜一样,有机会中这种西域的奇毒……”
她偷偷看了玉无瑑一眼,他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与裴小柯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并没有在听她和沈云麟的对话。她松了一口气,问沈云麟道:“不知沈大掌柜找我,有何贵干?”
沈云麟:“李府主想必也知道这药王谷的规矩,老实说我此行虽带了三位护卫,但是也并不敢保证万全。我看李府主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所以我想我们不妨住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唤道:“罗宗,拓跋铎,傅小蝶,你们过来。”
从人群中转出三个人来,一个黑衣刀客,一个用双钩的胡人,一个带幕篱的女子。
这几人李璧月都认识,便是之前在海陵见过的沈云麟的几个手下。
沈云麟指了指那黑衣刀客道:“我这位罗兄弟,在加入海市之前曾是酒楼的厨子。李府主那边,应该没有人擅长烹饪。如果住在一起,诸位的一日三餐就由我方全部负责如何?”
李璧月稍一想就明白了,这殿中有不少高手。沈云麟这伙人虽然实力不错,但是也未必能保无虞,自己方才露了一手之后,承剑府的名头也能震慑一些宵小,对方便想着来抱大腿了,连之前有过节都顾不得了。
李璧月奇道:“哦?沈大掌柜既然惜命,难道你不怕我对你暗下黑手吗?那莎诃魔罗花只有一朵,你我可是竞争的关系。”
沈云麟道:“李府主刚才要强斗狠,不过是为了震慑他人。你们承剑府行事一向颇有原则,只要我不主动做出对你们不利的事,李府主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
李璧月还是拒绝道:“沈大掌柜的提议不错,但是对着阁下这幅尊容,就算那位罗大厨做的饭再好吃,我也一口吃不下……”
这番话说得极为难听,不知沈云麟是涵养极好还是能屈能伸,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淡淡笑道:“既然如此,沈某便不叨扰李府主了。”
他退到一旁。这时,前面队伍的人已经少了不少。
又等了小半时辰,便轮到沈云麟,他进入内殿,大概半柱香的时间才出来。不知那司花娘子说了什么,沈云麟出来之时,面色愉悦,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没有和李璧月再打招呼,带着三名属下径直离开。
又等了一会,终于轮到玉无瑑。
李璧月正要带他进入内殿,却见春三娘带着一位金装玉裹、华冠丽服的男子匆匆而来。那男子看起来甚是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多岁,却头发全白,连一根青丝都没有。
春三娘高声道:“借过,借过——”她一路带着那男子挤到最前面,径直越过李璧月与玉无瑑,直接往内殿而去。
被李璧月一把拦住:“三娘,怎么回事?按排队顺序现在应该是轮到我们了——”
春三娘回到一看是她,连连致歉道:“哦,是李姑娘和玉相师,抱歉抱歉,这位卢四爷出身范阳卢氏,卢家一向是我们药王谷的大主顾,所以按照药王谷的规矩,这位卢四爷享有贵客的待遇,可以随时求见司花娘子。所以只好麻烦李姑娘与玉相师再稍等一会。”
她又凑到李璧月耳前,挤眉弄眼小声道:“实不相瞒,方才这位卢老爷给了我二十两的赏银,所以我带他来插个队。李姑娘放心,并不是谁进去得早,谁就能得到司花娘子的青睐,就烦请您二位多等一会。”
李璧月哭笑不得,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在哪里都好使。不过,她对这位热情的春三娘挺有好感,横竖也不差这一点时间,便让开通道,让两人先进去。
此处距离内殿很近,加之李璧月内功深厚,听力远好于一般人,很快就听到内殿里传来说话声。
先说话的是那位范阳卢家的卢四爷:“一年未见,叶娘子安好?”
女子声音响起,清清冷冷,隐约有几分熟悉:“四爷此番来药王谷,是为你的白头之症,还是为了老夫人的病情……如果是为了你自己,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将莎诃魔罗花给你。这世上受残疾病痛之苦的人那么多,四爷的白头之症只是因为令堂怀你时春秋已高,气血不足所致,对你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若四爷实在介意,只需将头发染黑而已,药王谷可以提供染发的配方。”
没想到司花娘子竟如此直接,拒绝将莎诃魔罗花给这位有钱的卢四爷。李璧月继续听了下去。
那卢四爷又道:“如若我是为母亲求药呢?”
司花娘子道:“恕我直言,当年卢老夫人生育四爷之时,年已五十,算起来,今年已有八十五岁的高龄。据我所知,如今卢老太太已经痴呆,就算莎诃魔罗花能挽救她的性命,也无法治愈她的痴呆之症。莎诃魔罗花耗费无数心血方才养成,三年仅开花一次,十二年前我师父在时,已经给卢老夫人一朵,所以这次我不会选范阳卢家。”
卢四爷又道:“叶娘子真是直接,不过我还有另一个提议。”
女声道:“四爷请讲。”
卢四爷道:“叶娘子可以带着莎诃魔罗花嫁入范阳卢家,成为我范阳卢氏的四夫人。只需要能给老太太续命半年,不,续命一个月,我就有把握同意让老妇人废掉大哥,让我成为范阳卢家的下一任家主。届时,娘子就是范阳卢氏的宗妇,从此锦衣玉食,岂不是比在药王谷养花弄草好上百倍千倍,不知叶娘子意下如何?”
李璧月目瞪口呆,这位卢四爷原来不是前来求药,而是来求娶的。不过这个法子也算不错,如果这位叶娘子愿意嫁入范阳卢家,说不定还可以将这莎诃魔罗花移栽到范阳去。毕竟按照春三娘的说法,药王谷只有司花娘子知道如何培养莎诃魔罗花。
果然,有钱人的路数多,他们这些普通人是比不了。
女子声音愠怒:“我原以为范阳卢氏高门大姓,子孙都是知礼之人,这才以礼相待。没想到四爷如此粗鲁无礼,三娘,送客……”
春三娘有些惴惴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过来:“四爷,叶娘子恼怒,您请回吧——”
屋内传来一道拍桌子的声音,应是那位卢四爷拍案而起:“好你个叶衣霜,四爷想娶你是看得起你。不然以我范阳卢氏的名望,连皇帝都想巴不得将公主下嫁,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叶衣霜不再多言,凛然道:“三娘,请这位卢四爷出去!”
很快,李璧月就看到那位卢四爷被三娘半拖半拉地“请”了出来,那卢四爷脸上不忿,犹自骂骂咧咧地道:“不过就是一卖草药的,你清高什么,四爷能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你给我等着,我卢四爷看得上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
“赶明儿我定要你哭着跪着求着嫁给我……”
春三娘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一边拉着卢四爷往外走,一边对李璧月道:“叶娘子请你们进殿去。”
进入内殿,入目便是一座雕镂绨素屏风,看不见那位叶娘子的形貌,只看得到屏风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原来是李府主。成安,请李府主到里面相见。”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李璧月正沉思之际,昨日领他们入谷的那位的穆成安从屏风后转出,道:“李府主,我家小姐请您到里面相见。”
屏风之后,设有坐席。席上坐着一位女郎,正是昨日在药王谷口义诊,并替玉无瑑诊脉的女大夫。
只是今日她一改昨日的青衣装束,一身白菡萏单丝绣罗裙,臂上缠着浅蓝色巾帔,看起来神姿高洁,不染纤尘,宛若神仙中人。与昨日那沉静淡然的女大夫形象大不相同。
她起身行礼,重新自我介绍道:“我便是药王谷的司花女叶衣霜,如今家师云游未归。药王谷诸多事务又是由我代理,昨日不知是承剑府主亲至,叶衣霜失敬。”
原来,这位女郎不仅是药王谷的司花女,还暂代谷主一职。李璧月连忙回礼道:“见过叶谷主。”她望向身边的玉无瑑,道:“李璧月正是为了这位玉相师的眼疾,向药王谷求药而来。”
叶衣霜微笑道:“这位玉相师的脉象我昨日便已看过,今日倒也不用再看。穆成安,你带这位玉相师去后院游览,我有话要同李府主说。”
穆成安行至玉无瑑身前,扶起他的胳膊,道:“玉相师,这边请。”
玉无瑑双目失明,纵然这药王谷景色再好,也是一点看不见,但他也不以为意,跟着穆成安离开。
叶衣霜这才向李璧月道:“李府主请坐,由我亲自奉茶——”
也许是因为承剑府主的身份,叶衣霜待李璧月格外不同。李璧月等了好一会,才见叶衣霜亲自端着两盏香茶过来,在她对面的座位坐下:“这是出产自药王谷的云雾茶,受药王谷各种灵药之气滋养,颇有养生之效,请李府主品尝。”
李璧月望着袅袅升起的茶烟,道:“不知叶谷主为何将玉相师支开,据三娘昨日所言,司花娘子应是根据患者本人的情况来决定是否赐药。”
叶衣霜撇去茶中浮沫,脸上浮现莫测的笑容:“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但是你们两位的情况有些不同。”
李璧月:“有何不同?”
叶衣霜:“大部分到药王谷求药之人,都有很强烈的想要治愈自身之疾的愿望。因此明知药王谷之行充满危险,希望渺茫,却仍然想来碰碰运气。比如之前那位沈公子……他爱惜自己的容貌,希望恢复原本俊俏的面容,他的几位跟班不过是奉命来保护他。但是你们两位的情况不一样,那位玉相师心性淡泊,据我观察,他对自己双眼复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反倒是李府主,迫切地希望拿到莎诃魔罗花,治好他的眼睛。李府主,我说得对吗?”
李璧月微微一怔,她之前并未想过这个问题。
玉无瑑是为她受伤,她该设法尽量让他痊愈。何况他是她的云翊,曾经的武宁侯府仅剩下他们两人,就算玉无瑑不记得她了,他们也该彼此扶持一起走下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叶衣霜说的也没有错。药王谷之行,一切都是由她安排,玉无瑑只是配合她的行动。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天不习惯之外,这一个月以来他已接受失明的现状,努力适应现在的生活。
若说愿望,确实不如她那般迫切。
见她点头,叶衣霜又道:“所以我会根据对李府主你的评价,决定是否赐药,而非是那位失明的玉相师。”
李璧月直截了当道:“那叶谷主会选择将莎诃魔罗花,给我吗?”
叶衣霜眼底依旧是不可捉摸的笑意:“不知李府主会愿意为了莎诃魔罗花付出什么代价呢?”
李璧月毫不犹豫道:“倾我所有。如果药王谷需要我付出什么条件,叶谷主不妨提出。”
“看来这位玉相师对你而言意义非凡,能让承剑府主做出如此许诺。”叶衣霜轻轻笑了一下,“不过,药王谷从来不会提出交换的条件,我一向只选择我认可的人。”
“眼下离莎诃魔罗花的花期还有七天,我现在也并不能给李府主许诺。”叶衣霜眸子眨了眨,笑得愈加神秘:“这几天,药王谷想必会发生不少事。谷中的每个人这些天做了什么,都会影响到我最后的抉择。如果一切结束之后,李府主仍然是我最欣赏的人,我便会选择你。”
离开司花殿的时候,李璧月仍然有些莫名奇妙。
叶衣霜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她对自己还是有好感的,只要在这七天之内,好感度不降只升,就会在七天之后,将莎诃魔罗花给自己。
可是该如何去刷叶衣霜的好感度呢?
玉无瑑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沉默,问道:“李府主,是否事情不顺利?”
李璧月轻轻摇头:“不是。”
玉无瑑又道:“如果这莎诃魔罗花实在难求,李府主也不要太有压力。这一个月过去,我多少也有些习惯了,其实适应了之后,失明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李璧月忽然意识到,玉无瑑唯恐失明这件事情会给她带来压力,又怕她对这件事情抱有太高期待,最后却求而不得,难免失落。他小时候就比旁人更加淡泊,这些年在清尘散人身边长大,多少学会了道家随遇而安、欣然自适的那一套,对自己的眼睛也就没那么在乎了。
可他越是这样,李璧月便越觉得心中酸涩。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此事并不难,你放心吧,我必会为你求得莎诃之花。”
玉无瑑感到掌心传来女子柔软又坚定的力道,心中蓦地一烫。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感受,李璧月已经将手松开:“我们先回去再说。”
三人顺着原路,回到居住的小院。
回到院中时,孙危楼已经回来了,他不知从哪里找回来一堆废弃的木头,在院中叮叮当当地敲着,似乎是要做一艘木船。
李璧月上前:“孙先生,您可知如何能取得司花娘子的认可?”
她想起孙危楼似乎便是出身药王谷,对药王谷之事必定了解不少,说不定与叶衣霜本是旧识。若能稍微透露一点线索,也好过她在这里瞎琢磨。
孙危楼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自从长安出发,孙危楼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璧月摸了摸鼻子,约莫自己这次将人得罪狠了,便也不强求答案。
她昨夜没有睡好,想到今夜说不定还会有事发生,便先回去补觉。
这一觉倒是睡得踏实,直到夕阳西照之时才醒。朦朦胧胧之间,她听到外面传来玉无瑑和裴小柯的说话声,似乎是玉无瑑在教裴小柯和面做包子。
玉无瑑:“加水,使劲揉捏。嗯,再使把劲,再揉面半柱香的时间,这包子皮差不多就算完成了。待会儿再去地里割一把韭菜,在加上下午在湖边找到的水鸟蛋,就足够吃一顿韭菜包子了。”
裴小柯:“你又没做过包子,这个方法靠谱吗?”
玉无瑑:“你师父我博览群书,这个做法可是前朝美食家谢讽记录在《食经》里的,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保管错不了。”
裴小柯不满地道:“你就会出一张嘴,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玉无瑑声带笑意:“你师父我不是眼睛看不见嘛。而且论语里说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况且师父又不是让你白干活,做一顿饭可以抵十根糖葫芦……”
裴小柯:“哼,你分明便是虐待童工。明明你看不见也不影响什么,昨晚李府主在的时候,你倒是很积极,主动做晚饭。今日趁李府主睡觉,便欺负小徒弟……”
玉无瑑施施然道:“怎么能叫欺负呢,我这是好好锻炼你。”
裴小柯:“鬼扯,你肯定是偷偷喜欢李府主了对不对,所以只在她面前表现。要我说,你应该等李府主起床之后再和她一起做晚饭,这样不是更能增进感情……”
他头上又挨了一个爆栗。
玉无瑑:“李府主的手可是用来拿剑的,怎么能每天干这种粗活?徒儿加把油,争取在李府主起床之前,把包子上锅蒸好,我就封你做我的开山大弟子。”
裴小柯嘟囔道:“可师父你又没有其他的徒弟,我本来就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玉无瑑:“所以吾徒更应该好好表现,锤炼筋骨体魄,将来才能好好继承为师的衣钵。”
裴小柯委屈巴巴:“师父的嘴,骗人的鬼……徒儿我都入门大半年了,就听你瞎忽悠,什么有用的本事也没有学到……”
玉无瑑:“吾徒此言差矣,这蒸包子难道不是最有用的本事吗?”
……
李璧月听着师徒两人斗嘴,觉得颇有意思,竟也不觉得吵闹,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晚上再次醒来的时候,果然闻到包子的清香。
嫩绿的韭芽与金黄的禽蛋包裹在柔软白嫩的包子皮中,玉无瑑吃了一口,称赞道:“不错,看来我果然很有授徒的天分,徒儿第一次做包子就有如此水准,将来一准是个大厨……”
裴小柯被他的不要脸惊到了:“明明是我天赋卓绝……不对,我的理想不是要当大厨,我是要学道法,学道法你懂不懂……”
玉无瑑嘴角含笑:“不想做厨子的道士不是一个好剑客,徒儿你先好好修炼厨艺,将来自然可以成为剑道天才。”
裴小柯哭了唧唧:“呜呜,我怎么会拜你这个骗子当师父。我要是拜在承剑府,一整套浩然剑法都学会了。”
李璧月这时已经吃了两个大包子,她“噗呲”笑了一声:“小柯,你若是真想学浩然剑法,这几日有空,我可以先教你一点入门的粗浅功夫。
她琢磨着,不知清尘散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教玉无瑑可以防身的功夫。且不说这药王谷处处危险,如果他将来身份暴露,危险将如影随形。如果裴小柯会点武功,这师父二人遇到事情也能自保。
裴小柯眼里露出憧憬:“真的吗?”
李璧月:“当然。吃过晚饭,我们可以先演练几招。”她看向玉无瑑:“对了,玉相师不会有意见吧……”
玉无瑑笑道:“没意见,我师门凋敝,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并没有什么规矩。李府主愿意教小柯剑法,是他的福气。”
李璧月想起他体内的道源心火和道门传人的身份,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她努了努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晚饭之后,李璧月便折了两根树枝开始教裴小柯剑法,裴小柯兴致勃勃,性子颖悟,李璧月教了两遍他就学会了,李璧月便让他自行练习。
这一晚李璧月依旧睡得很浅,到了后半夜,她特意到昨夜发现那白衣少年的低矮房子周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
谁知一大清早,春三娘便急匆匆来敲院门,说是昨夜那位范阳卢家的卢四爷死了。
第47章 试针
春三娘颇为热心,听闻药王谷中有人出事,第一件事就是来几人居住的小院通报消息。
昨日李璧月在司花殿一剑震慑群雄的名场面她并没有亲眼得见,始终觉得李璧月这一行人员配置不太好,是最好拿捏的软柿子,生怕有事,专程过来瞅一眼。
开门的是孙危楼,他年龄大了,一向早起。春三娘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他只是冷笑道:“自有莎诃魔罗花开始,每次花期,药王谷哪有不出事的,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李璧月听闻那位卢四爷的死讯,倒觉得十分奇怪。
药王谷每年出事,都是因为来药王谷求药之人利益相冲,谁都想多除去一两个竞争者。然而卢四爷实在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昨日这位卢四爷在司花殿闹得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卢四爷不为叶衣霜所喜,几乎不可能求得圣花。
李璧月问道:“那位卢四爷住在哪里?我去看看。”
春三娘道:“他呀,住在药王谷的东北角,与你们的小院隔得远。不过地方倒是好认,卢家有钱,他们家几乎每次都要来药王谷求药,因为嫌弃谷中的房子住不惯,专门在药王谷修建了一座精美的别馆,你过去就能看到。
李璧月提剑出门,不久便在药王谷的东北角上找到了春三娘所说的那座别馆。地方不大,但雕栏画栋,非常精美。
眼下馆中已经围了不少的人,都是听闻卢四爷的死讯过来看热闹的。
卢四爷的尸体被摆在别院中央的青石板地面上,尸体旁边跪着一人,像是卢四爷身边的长随,正呜呜咽咽地哭着。
卢四爷的伤口在下腹,死的时间已经不短,鲜血都已经凝固。
站在最中央的是当日接引李璧月入谷的那位穆管事,他熟练地将卢四爷的尸体检视了一番,道:“卢四爷是被人用刀剑之类的锐器一招穿透要害,当场殒命。也许是为了混淆耳目,凶手又在伤口处胡乱刺了几刀,使得伤口模糊,难以辨认。”
他抬头看向四周的人群,道:“按照药王谷的规矩,只要被证实在谷中犯下杀孽,就会失去求药的资格,即刻驱逐出谷,并且永久禁止进入。此外,还有另一条规矩,如果能找到在药王谷杀人的凶手,维护药王谷的声名,便会获得司花娘子的认可,也更有机会得到莎诃魔罗花。”
李璧月细眸一睐,她突然明白了昨日叶衣霜的意思。
“谷中的每个人这些天做了什么,都会影响到我最后的抉择。如果一切结束之后,李府主仍然是我最欣赏的人,我便会选择你。”
叶衣霜的意思是如果在药王谷的这几天,她能帮药王谷找到凶案的幕后黑手,那么叶衣霜最后就会选择她。
只要有了明确的方向,事情就好办多了。何况她承剑府这一年也办过大大小小不少案件,驾轻就熟。此案虽说诡谲,但凶手就隐藏在药王谷这些人中间,范围不大,侦查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她径直走到卢四爷身边,向那正在哭泣的人问道:“你是卢四爷身边的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头:“小人名叫容桂,是四爷身边侍候的人。”
李璧月道:“四爷昨天干了什么,什么时辰睡的?晚上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容桂答道:“四爷昨日从司花殿回来之后,就气呼呼地痛骂叶娘子不识抬举,又说要回范阳去,多带些人来灭了这药王谷,将叶娘子抢回去做妾……”
眼见那边那穆成安越来越冷的神色,容桂瑟瑟发抖:“这些都是四爷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小人怕四爷气坏了,就到厨房做了一碗绿豆汤,给四爷消暑降火。四爷喝了之后,气顺了不少,说反正叶娘子今年也不会将莎诃魔罗花给他,不如早早收拾行李明早出谷。”
“四爷天一黑就睡了,小人睡得晚一些,大约是亥时左右,一晚上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是今早醒来,就发现四爷被人杀死在院内。”
李璧月奇道:“难道卢四爷不知道这药王谷的危险,身边没有人保护吗?”
容桂道:“早些年,四爷来药王谷求药都会带上高手。但是,今年老夫人重病,家主之位被大老爷把持,大老爷不赞成四爷今年再来药王谷求药,不肯派人随行保护,所以只有小人跟来。没想到四爷就这样死在药王谷……小人回去如何向老妇人和大老爷交代,呜呜呜……”
李璧月心道这位卢四爷这般品行,死在药王谷倒是不冤枉。只是如今线索有限,无法直接锁定凶手。
她沉吟着,向现场之人一一看了过去,期冀能发现一二可疑分子。
可惜,还没等她有所发现,倒是有人先将矛头指向她。
一道女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道:“依我看来,现在有两人有重大嫌疑。其中一人,便是李璧月——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剑府主。”
那女子走到李璧月身旁,高声道:“李府主身负棠溪剑,剑身细窄,完全有可能造成这样的伤痕。而且李府主昨日在司花殿露了一手,大家应该都有瞧见。如此快剑,杀人于无形,完全能做到杀死卢四爷而不让他的随从发现任何端倪。”
李璧月抬眉看向眼前的女子。她身着滟红色襦裙,额间贴着梅花状的花钿,眉如细柳,目若含情,唇点胭脂,腰肢细瘦,见李璧月望来,便双手捂胸作西子捧心状,看起来弱不禁风。
李璧月问道:“阁下何人?”
女子微笑道:“妾身红鹛夫人,夫家乃是蜀中唐氏,经营一些绣坊生意,在长安也有分店,李府主想必有所耳闻。”
李璧月道:“原来是盛源绣坊的掌柜娘子,失敬,失敬——”蜀中盛源绣坊的布料,以华丽精巧著名,擅长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素来受到长安贵族与富豪的追捧。李璧月也早有耳闻,这盛源绣坊的掌柜是一位深居简出的妇人,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
“比不上李府主不过二十来岁,便承掌承剑府。”红鹛夫人冲着李璧月甜甜一笑:“李府主的能力,完□□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卢四爷,我说得没错吧。”
李璧月不知红鹛夫人这是夸她还是陷害她呢,只好道:“我不否认,我确实有能力杀人。不过,杀人者并不是我。夫人说有两人有嫌疑,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红鹛夫人纤手在人群中遥遥一指,道:“她——”
她指的人正是沈云麟的三个手下之一,那个头戴幕篱,身负长剑的白衣女子傅小蝶。
“这位傅姑娘五年前就以‘轻功无痕,快剑无影’名动江湖,尤擅长暗夜刺杀。她的剑法自然是比不上李府主了,但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卢四爷也足够用了。”
傅小蝶摇头:“不是我。”
沈云麟越众而出道:“我可以证明,傅小蝶昨夜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根本不曾外出。”
红鹛夫人兰指轻翘,笑得怡然:“你们本就是一起的,沈公子的证词可不算数。”
李璧月道:“即使如此,夫人你的指认也过于武断了。卢四爷不会武功,他的长随辛苦伺候了一天,睡得太沉也是有的。以夫人的标准,眼下场中所有武器为刀剑的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穆管事,你觉得呢?”
穆成安点点头:“依现在的证据,确实难以断定谁是杀人凶手。不过,场中人人都有怀疑、举证、求证的权利,一旦指控被证实,行凶者就会被驱逐出药王谷。如果大家有新的发现,随时可以到司花殿找我。”他说完便离开了。
他一走了之,剩下的人可没走。找到凶手,就更有机会得到圣花,场上的人很快就在卢家这处别馆四散开来,希望找到新的证据。
李璧月摇摇头,这么多的人足迹踏过,就算凶手真的留下什么痕迹,也找不到了。
她步出别馆,准备回自己居住的湖边小院去,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李府主,留步——”
她回头一看,又是沈云麟。李璧月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沈大掌柜,你又有什么事?”
沈云麟脸色不太好看:“李府主,你对这位红鹛夫人怎么看?”
李璧月摊了摊手:“没什么看法,怎么,沈大掌柜不会因为她指认了你的人,有什么想法吧。”
沈云麟冷哼一声道:“我看她就是存心的,她想让药王谷的人怀疑到我们,早点将我们踢出局,自己就更有机会得到莎诃魔罗花。”
平心而言,沈云麟的怀疑颇有道理,但是李璧月并不在意红鹛夫人的这点小动作,她找不到凶手也就罢了,可若是连自证清白也做不到,岂不是白做了这一年的承剑府主,她淡声道:“存心又如何?药王谷不得杀人,难道你还想对她动手?”
沈云麟一噎,又道:“承剑府前段时间不是在打听傀儡宗的消息吗?我前些日子得到一个隐秘的消息,李府主想必会有兴趣。红鹛夫人表面上是蜀中唐氏的掌柜娘子,她实际上另有一个身份,乃是傀儡宗三位执事之一的青鸟。”
李璧月脸色一变:“此言当真?”
楚阳长公主死于天牢之后,傀儡宗那位神秘的执事“刑天”再无消息,傀儡宗也销声匿迹。如果红鹛夫人真的与傀儡宗有关,倒是一个可以突破的方向。不过,为了不影响药王谷的仙品大会,这件事可以等到离开药王谷之后再调查。
沈云麟语气坚定道:“千真万确,我们海市商会与大唐各大商号素有业务上的往来,这件事是我无意间探知,来源可靠,确信无疑。”
李璧月:“多谢你告知消息,是与不是,我自会调查。”
沈云麟见她终于心动,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沈某便祝李府主早日成功。”
李璧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哂。
这沈云麟也是个人精,分明是对红鹛夫人不忿,自己不敢动手,却想着利用她李璧月借刀杀人。这趟药王谷之行,鱼龙混杂,又各怀鬼胎,倒是越来越有越有意思了。
她莫名又想起前天晚上在湖边洗剑的白衣少年。
这两日她已经将这到药王谷求药之人认了个七七八八,再没有见过那白衣少年。
他是谁?会与卢四爷之死有关吗?
湖边小院之内,李璧月离开之后,孙危楼走入院中,继续捣鼓自己那一堆木头。
他的木工手艺很是不错,不一会,一艘小船逐渐成型,孙危楼将小船拖到湖边。
春三娘看着他,隐约有几分熟悉之感。忽地,她发出一声惊呼:“你是……少……少谷主,少谷主,你怎会回到药王谷?你怎么会变得如此?茵娘呢?”
眼前的孙危楼,与春三娘记忆中的影子已相差甚远。原先高大的身材变得佝偻,风朗俊逸的面庞也布满皱纹,眼睛里毫无神光,早已失去了昔日大唐第一神医的风采。难怪昨日她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孙危楼用冰冷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并不搭话,他径直寻了一根竹竿,上了船,向湖心深处划去。
春三娘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轻轻一叹。
她正要离开,却被玉无瑑叫住了。
青年道士坐在门槛上,一身白衣,一派优容自得,唤道:“三娘,你有没有兴趣算卦?”
三娘回头:“算卦?”
玉无瑑信口开河:“我观三娘的面相田宅开阔、山根饱满,一看就是福相,所以想给您算上一卦。”
女人谁都爱听赞美奉承的话,春三娘自然也不例外,她很快便忘了方才因为孙危楼带来的不愉快,兴冲冲地找了小板凳。
刚坐下来,就有人出来扫兴,裴小柯不知从哪个角落疙瘩里钻出来:“春姨可别被这江湖骗子给骗了,我师父他眼瞎,他哪里能看出春姨你田宅开阔、山根饱满?”
玉无瑑:……
三娘瞅着玉无瑑用来覆眼遮光的黑色绸带,恍然道:“哦,玉相师你是怎么看见的?”
玉无瑑暗骂这小徒弟就知道拆台,回头真该好好收拾一顿。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胡说八道:“三娘一听声音就是个好人,我以心眼观之,就知道必是生得好相貌,哪里还需要用眼去看……”
春三娘被他夸得恍恍惚惚,“是真的吗?”
玉无瑑十分肯定地道:“当然。”从怀中取出签筒:“来,三娘,先抽根灵签,我给您算算。”
裴小柯倚着门:“春姨,别听他瞎说,我师父是江湖上有名的‘十卦九不准’,他欠了别人五万两银子,都穷疯了,一定是想骗您的钱——”
玉无瑑简直想将这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泼猴叉出去,斥道:“小柯,李府主昨日教你的剑法练会了吗?还不赶紧去练剑!不然一会李府主回来,我让她抽你——”
裴小柯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玉无瑑脸上堆着笑,道:“三娘,今日算卦,不收您银钱。您要是信呢,就姑妄听之。要是不信呢,就当是我陪您聊聊天,也没有什么损失,是不?”
三娘一听说不要钱,顿时有些心动。又觉得这小道士虽说目盲,但长得实在不错,笑起来更是面目可亲,不像个骗子。
她将手伸进签筒,掣出一只竹签来,道:“不如就请你帮我算算我的财运如何?”
玉无瑑将竹签摸了一番,辨认了一番字迹,念道:“石中藏碧玉,老蚌含明珠;五马庭前立,能乘万里程。”他笑得满面春风:“恭喜三娘,这可是一支上上签。石中藏玉,老蚌含珠,三娘近日运气不错,应该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三娘想起昨日带那卢四爷发财,最后得了二十两的赏银,觉得这小道士算得真心不错,全然忘了昨日司花殿,玉无瑑也在场,本就知道此事。她又问道:“那之后呢?还有这种能来钱的好事吗?”
玉无瑑煞有介事的掐指算了半天,道:“三娘你这几天吉星高照,机遇不少,还有能发大财的机会在前头等着,可一定不能错过。”
三娘听说还有挣钱的机会,登时心花怒放,一拍大腿,道:“好,我若这几天挣了大钱,一定回来好好感谢你。”她听了好一番奉承话,此时看玉无瑑是越看越顺眼,道:“你这小道士,长得好,算命也好。可惜就是命不太好,怎么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呢?唉,那位李姑娘带着一老一小加一个瞎子还这么爱凑热闹,想必这几天你们在这里也免不了吃苦。这样吧,你平日要有什么事,就让你那小徒弟到司花殿那边寻我,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就尽管开口……”
玉无瑑道:“眼下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三娘帮忙。”
春三娘拍拍胸脯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玉无瑑道:“方才我听您和那位孙大夫说话,您唤他‘少谷主’,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是想打听这事。”春三娘叹了一口气:“我和他何止认识,从前这位孙大夫是药王谷上一任谷主的嫡传弟子,他若是留在药王谷,说不定便能继承药王谷主之位。可惜那一年他遇上了命中的那个人,为了那个人毅然而然的抛弃谷中的一切,离开药王谷……”
玉无瑑:“命定之人?”
***
孙危楼在七岁时拜入药王谷,成为上一任药王谷主孙郁南的弟子。他聪明好钻研,在十五年的时间就尽得孙郁南的传承,于针灸一道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早早被孙郁南视为药王谷的继承人,药王谷之人皆以“少谷主”称呼他。
那一年夏至,又是莎诃魔罗花的花期。
在义诊的最后一天,药王谷来了一位双腿残疾的少女。少女名为夏白茵,她孤身一人,杵着双拐来到药王谷,想要求药王谷的莎诃魔罗花医治她的腿疾。
当时义诊的乃是药王谷主孙郁南,他诊断出少女的双腿残疾乃是天生筋脉不续所致,只有得到圣花,她的腿疾才有可能治愈。孙郁南决定允许她进入药王谷参与圣花的追逐,这件事却被孙危楼阻止。
孙危楼仁义心肠,不忍心少女为了争夺莎诃花而不明不白死在药王谷,就提醒夏白茵说:“夏姑娘,每年的莎诃花的争夺都激烈无比,多少武林高手都死得无声无息,你孤身一人,死在谷中说不定连尸体也找不到。如果你现在反悔,就算你的双腿再也治不了,你也还能再活上三五十年,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赌命。”
夏白茵却说道:“上天给了我一双无法行走的双腿,却从来没有束缚我的心。我从小就立誓,终有一天要用自己的脚丈量山河的尺寸。如果我不能凭借自己的双腿站起来,生命于我毫无意义。因此就算死在药王谷中,我也无怨无悔。”
女子眼中那坚定的渴望在那一刻打动了孙危楼,他向自己的师父孙郁南请求,让夏白茵留在药王谷。那时,孙危楼于针灸一术上已小有成就,他打算用自己的针灸之术帮助夏白茵重新站了起来。
孙郁南同意了弟子的要求,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夏白茵必须成为孙危楼的试针人。
在孙郁南之前,药王谷的医术都是以草药为主。针灸之术是孙郁南首创,后又传于孙危楼。孙危楼青出于蓝胜于蓝,在针灸一术上的成就超过师父,最为擅长的便是断脉重续,但是这门技艺想要更加熟练成熟,还有不少阻碍。
一来,就算是药王谷也并没有多少需要断脉重续的病人。
二来,就算是有,彼时孙危楼的技艺并不稳定,并没有哪个病人愿意忍受针刺之苦让他试验提高。
夏白茵的出现完美地解决了这两个问题。
孙郁南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孙危楼的针灸之术更上一层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挑断夏白茵一条筋脉,再让孙危楼用针灸之术替她治疗。
在药王谷的三年时间,夏白茵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除了每天忍受针灸之苦之外,还需忍受筋脉被断的痛苦。可是为了能早日能站起来,她都默默忍受,不发一言。
孙危楼为了不让夏白茵饱受筋脉被断之痛,只能拼命精进自己的针术,意图尽早让夏白茵康复。然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当他可以轻松治好夏白茵的一条筋脉之时,孙郁南就会同时挑断两根筋脉,给他的医治加大难度。
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救人的医者和待救的病人在不知不觉中相恋了。
于夏白茵而言,忍受病痛与折磨之时,唯有孙危楼坚定温和的目光能够给予她抚慰,让她坚信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孙危楼对夏白茵既是愧疚又是怜爱,是自己当初的提议,才会让夏白茵每日饱受折磨,所以他倾尽自己的一切对她更好。
夏白茵最喜欢湖畔的风光,孙危楼便在湖边修筑了这座房子,又自己造了一艘小船,每日带着夏白茵泛舟湖上,赏花吟月,尽量让她生活得开心一些。
夏白茵心巧手也巧,每到夏天,就会采摘荷花瓣,酿造荷花甜酒。她酿出来的荷花酒清香馥郁,十分甘甜,为人又大方,喜欢分享给众人,因此谷中之人都对她喜爱又同情。
三年之后,孙危楼终于针术大成,治好了夏白茵的双腿,两名年轻人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
他向自己的师父提出娶夏白茵为妻。孙郁南同意了,亲自为他们操办,整个药王谷中的人都为他们庆贺。孙危楼认为一切的苦难都将结束,他们终于可以步入新的生活。
婚后有一天,孙危楼外出看诊之时,孙郁南又打断了夏白茵的两条腿。
“医学探索的道路永无之境。她既然选择成为你的试针之人,又成为你的妻子,便该承受这样的命运。”孙郁南对自己的徒弟说。
第48章 漩涡
孙郁南认为孙危楼在成亲之后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妻子身上,不再像从前那般精进自己的医术,他想用这种方法逼自己的徒弟继续进步。
这一次,孙危楼再也无法忍受。
但是孙郁南在谷中积威甚重,孙危楼不敢与师父正面对抗。他表面上虚与委蛇,将夏白茵带回家。
恰逢莎诃魔罗花盛开之时,药王谷中聚集了各方来求药之人。孙危楼在那一夜潜入司花殿,盗走莎诃花。
他用莎诃花治好了夏白茵的腿伤,之后趁药王谷大乱,搜寻窃贼之时带着妻子离开了药王谷。
孙危楼带着莎诃花叛逃出谷,让药王谷大失颜面。孙郁南大怒,派谷中守卫四处捉拿。不过,很多人都觉得孙郁南对自己的徒弟过分,很同情这一对小夫妻的悲剧命运,并未认真找寻。
孙郁南为此事亲自出谷两次,都没有结果。后来,孙郁南从谷外带回了一个新的女弟子叶衣霜,他将叶衣霜视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不再出谷寻找孙危楼。
再后来,春三娘也同谷中大多数人一样,渐渐忘了这位曾经的药王谷“少谷主”,直到方才看到孙危楼那推船入水的姿势过于熟悉,才勾起她久远的回忆。
玉无瑑若有所思:“三娘的意思是,叶衣霜是孙先生的师妹?”
春三娘点头道:“没错,不过叶谷主跟在前谷主身边没有孙危楼那么久,她的医术也比不上孙危楼。不过,他们两人擅长的地方也不一样。孙危楼擅长针灸,叶谷主擅长用毒、解毒。”
玉无瑑:“多谢三娘告知消息。对了,三娘之前说,那位夏白茵擅长酿制荷花酒。我这人啊,最好世间美食佳酿,不知如今药王谷中可有此酒留存?”
春三娘咂舌道:“这都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怎么可能还有留存。这荷花酒三娘我从前也很喜欢,可惜再也尝不着喽。”
玉无瑑面露惋惜:“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没有口福。”
春三娘想了想,又道:“那倒也未必。”
玉无瑑:“嗯?”
春三娘:“当年我与那夏娘子交情不错,她见我喜欢喝这荷花酒,离开之前将酿酒的配方写下来留给我。可惜三娘我这人心粗,干不得那般精细的活,若是道长你真的想喝那酒,我可以将这配方送给你。”
玉无瑑惊喜道,“真的?”
春三娘是个行动派:“我这就回去拿给你。不过你要是能酿出那酒,可记得一定要送我两坛。”
玉无瑑连连道:“当然,当然。”
李璧月从卢氏别馆回来的时候,正见到春三娘用小车搬着一车空酒坛子向湖边小院而去。
她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三娘,这些酒坛子是干什么用的?”
春三娘喜笑颜开:“你们家玉相师说想要喝荷花酒,自己来酿,我寻思着他要酿酒没有酒坛可怎么行,所以我就给他先送一些过去。”
李璧月心下嘀咕,这两天也没听玉无瑑说起要酿酒的事,这又是想的哪一出。不过,他既然喜欢,就由他折腾去,最多就是听他们师徒两人嬉闹斗嘴。她道:“三娘,我来帮您推车——”
两人推着车绕湖边小道而行,很快就接近了前夜李璧月遇到洗剑少年的那座低矮房子。
李璧月心念一动,那白衣少年既然不是来药王谷求药之人,说不定是药王谷的人。她问道:“三娘,那座房子,是不是有人居住,我前夜……”
她话音未落,春三娘便一个哆嗦:“李姑娘,你遇到水鬼了?”
“水鬼?”
春三娘压低声音:“对啊。这房子以前是叶谷主的护卫住的,后来他落水而死。死后冤魂不散,成了这湖中的水鬼……在深夜,住在湖边的人偶尔会见到他的鬼魂。不过若是被人发现,他就会投水凫走……”
李璧月一愣,她遇到的情形与春三娘说的倒是差不多。
可是,水鬼会在湖边磨剑吗?
李璧月按捺住疑问,道:“药王谷闹鬼,难道没有请和尚道士前来超度吗?”
春三娘:“怎的没有,和尚道士都轮流请过好几拨了,可是大概是这鬼怨念太深,怎么都超度不了。后来叶谷主就不费这劲,反正这鬼从来都不会作祟。你要是不小心看见,就当没见过就好。”
李璧月:“那这水鬼是怎么落水而死?”
“当然是为了叶谷主。唉,他名叫蔺一觞,总是穿一身白色衣裳。当年叶谷主入谷拜师学艺,他就跟在叶谷主身旁保护她,两人相伴多年。唉,后来有一次,叶谷主得罪了人,遇到刺客刺杀,这蔺一觞便是为了保护叶谷主死在这湖水之中……唉,他死的时候,鲜血将岸边的湖水都染红了,也是可怜……”
“再后来,叶谷主从谷外带回了穆成安,接替蔺一觞的位置。说起来,穆护卫和蔺一觞长得还挺像的……”
春三娘啧啧叹息。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湖边小院。不知是不是听春三娘说了这一番鬼故事的缘故,李璧月总觉得这盛夏湖边的风都让人脊背发凉。
玉无瑑将酒方和那一车酒坛子收下,向春三娘道谢。他眼睛看不见,便让李璧月帮他读春三娘送来的酒方。
李璧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酿酒?”
玉无瑑答道:“我方才从春三娘口中听了一个关于孙大夫的故事……”
他将听来的故事向李璧月转述了一遍,又道:“从孙大夫进入药王谷,我便感到他似乎不开心。我想他自己造了一艘小船,泛舟于湖上,多半也是有追忆妻子的意思。这荷花酒既是那位夏娘子生前所酿,想必孙先生也会喜欢。所以我想便想试着酿一下……怎么说我的命也是他所救,就当是我感谢他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听完这位夏娘子与孙危楼的遭遇,也觉得唏嘘。就算他们逃离了药王谷,最终也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最后茵娘惨死,孙危楼锒铛入狱,与儿子分散。她叹息一声:“我来帮你——”
那荷花甜酒原是米酿,酿制方法倒也简单,前两日两人一起煮莲子汤倒也培养了不少默契,花了一整日的时间完成,封坛装好,只需发酵几日,便算大功告成。
晚饭之后,李璧月教了裴小柯几招剑法,早早休息。
夜。深空中玉盘如镜。
小舟之上,孙危楼倚舷看向满天的星斗。失意的归乡之客,漂泊在大湖之上,再无泊岸之处。
药王谷,是他从小长大之地,他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可这次再回来,山川依旧,人世已非。他不是归人,仍是过客。
是啊,人生于天地,本是宇宙洪荒的过客。唯有她在,他才算有归处。
可是,茵娘早就已经不在了。
天上的星子散落在湖心深处,摇曳着一顷碧波。孙危楼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十五年前……
……
孙危楼清早到湖边那座竹屋的时候,发现茵娘不在。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泊在湖边的那艘采莲船,看到茵娘果然蜷缩在小船之中。她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孙危楼心中一惊,道:“他昨夜又来过了。”
孙危楼口中的“他”,指的是他的师父孙郁南。自从茵娘留在药王谷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孙郁南都会使用特殊的方法,弄断她身体中的一两处筋脉,将她作为考查徒弟医术的“试题”。
他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茵娘治愈,才算完成师父布置下来的“作业”。
茵娘轻轻点头。或许并算不上点头,疼痛让她的身体僵硬,其实她只是下巴动了一下而已。
看着茵娘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孙危楼知道,这应该就是新的“功课”了。
他将手按在茵娘的脉搏之上,眉头几乎蹙成一道雪峰。随着夏白茵的腿伤逐渐好转,孙郁南的下手愈狠,这次竟同时毁掉了她手臂和手腕的韧带。还在她脑脊处埋入一根银针,让她疼痛加剧,又绝不会昏迷过去,只能一直忍受着这种非人的折磨。
他将茵娘抱在怀中,为她流泪。
他当初自以为好心,以为用针术可以治好茵娘的腿伤,让她重新站起来,却是将她推向更深的地狱。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茵娘,你再忍一下,我来为你施针……很快,很快就不会再痛了……”他心中酸涩,这不过是言语上的安慰,筋脉受伤本就十分疼痛,若再施针,必会使疼痛加剧。
有的时候,他需要将茵娘死死绑在床上,才能让她不至于过度挣扎。
他抱起茵娘,想将她抱回房间里去。毕竟这船上并没有床,一会茵娘疼起来,他若是按不住,将这艘小船打翻都是可能的。
茵娘却止住了他的手,“我不想回房间,就在船上……在船上,在湖水中,在天地之中,我才不会那么痛……”
孙危楼将她放了下来。
夏白茵曾经说对他过,在那些受到腿疾折磨的日日夜夜中。她常常喜欢将自己置身于一艘船上,那时,她会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飞鸟、一尾游鱼,或是山川中的一滴水,那时她就会忘记自己身体上的那些痛苦。
孙危楼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传说中有羽化得道的仙人,但他从未见过。他见过的只有形形色色的病人,不论是谁都必须囿于这具肉体凡胎而存在。□□的苦痛是永恒存在的,他的职责就是将病人治愈,解除他们的病痛。
孙危楼拿出银针,褪下茵娘的衣袖。他的手轻轻一顿——茵娘的胳膊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针孔,几乎没有下针的地方。
不,就算有,也没有人愿意对着这样的躯体继续施加如此酷烈的刑罚。
见他没有动作,夏白茵微微睁开眼,她声音微弱,却仍然坚定:“孙大夫,你下针吧,我,我可以的……”
孙危楼抱紧她,喃声道:“茵娘,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自作聪明,你根本不会成为什么试针人,受了这么多的痛苦……”
夏白茵双眸清亮道:“孙大夫,你不要这么想。其实我也很愿意为你试针……这段日子以来,孙大夫你也说了,你的针术进步神速,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治好我的双腿。”
她断断续续地道:“这天下,像我这样天生不良于行的人还有很多,孙大夫你的医术越高,便能救治更多的人。所以我的这些痛苦也并非没有意义,不是吗?”
她太善良了,明明自己身在地狱,却还想着其他人。
孙危楼又忍不住流泪,他不明白,为何他的师父就能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如此善良又柔弱的女孩子。
他取出银针,找准穴位,一针一阵地刺了进去。
茵娘的身体不停颤抖着,近乎痉挛,但是她忍着尽量不动。孙危楼用左手抱着她,右手撑着竹竿将小船划向湖心,希望船身的摇晃能让她稍微好受一点。
他的眼泪留在她的脸上,泪眼朦胧之间,他听到茵娘喃喃道:“孙大夫,你亲亲我……”
孙危楼怀疑自己听错,他将耳朵凑得更近,茵娘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一字一句吐出来:“太痛了……孙大夫,你吻我吧,我就,就不会这么疼了……”
孙危楼无法再说些什么,他吻上她的唇,将自己的爱意奉献于她。
在漫长的折磨中,他们彼此抚慰着,期冀借此忘记身体和精神上的那些疼痛。
……
治疗总算在半个月后有了起色,他差不多为她接起断裂的筋脉,便不再积极治疗。因为对夏白茵而言,彻底的治愈不过是下一次轮回的开始。
他只会在师父规定的最后期限之前,才会将人彻底治好。眼下,这种“治了但没完全好”的状态,是夏白茵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种时候,夏白茵便会央着他带她泛舟于湖上,她喜欢采摘莲子回来煮汤。
孙危楼每次都会吃一点,但他不喜欢。
莲子心太苦了,他受不了那种苦味。夏白茵发现他不喜欢,便每次都将莲子心取出来再入锅,可他还是觉得就算去了心,那苦味仍散不去,加再多冰糖都没用。
后来,夏白茵便采摘荷花,尝试做荷花甜酒。她做出来的甜酒,清甜甘爽,后味绵长,带着令人微醺的酒味。她热情又大方,将酒送给药王谷的每一个人。
生活于她是苦痛,可是她却愿意将每一分甘甜分享给他人。
这份甘甜,让孙危楼第一次有了背叛师父、离开药王谷的想法。他说:“我想过了,这次的治疗结束之后,我的针术应该能达到师父的要求,我应该可以出师了。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里,到师父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一日的晚霞正好,夏白茵答道:“好啊。我想啊,将来我们也还要找一个有水的地方定居。你去行医,我就在船上等你。一个地方呆腻了,我们就换一个地方,五湖四海,我们一起漂泊。”
她拥抱着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纯净。
“孙危楼,我想和你有个家。”
……
孙危楼坐在孤舟之上,十数年的回忆历历于心。
家。
孙郁南已死多年,此番旧地重游,他曾以为药王谷会是自己的归乡。
可是午夜梦觉,才恍然发现。数十年湖海漂泊,他并没有归处。
今夜的孤舟,只有他一个人。
……
一日辛劳,李璧月晚上睡得颇沉。第二天早饭之后,春三娘上门,李璧月才知道晚上又出事了。
这次死的人是红鹛夫人。
李璧月到场的时候,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
红鹛夫人夫家是蜀中巨富,她这次到药王谷求药,带了不少的护卫。她也担心出事,所以晚上睡觉之时,有两班护卫轮流守卫。可是现在这些护卫全部都死了,身上不见任何伤口,而红鹛夫人本人则是被自己的腰带吊死在房梁之上。
没有人相信红鹛夫人是自杀而死。
开玩笑,到药王谷求药之人多半是因为想要求生才会来求药,又怎么会跑到药王谷来自杀,是吃饱了撑了吗?
如此诡异的情景让谷中人人惶惶不安。如果说昨日卢四爷之死还算得上意外事件,今日红鹛夫人之死便是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少部分人开始打退堂鼓,红鹛夫人身边保护的人如此之多,都能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和何况自己!这些人当场就提出放弃莎诃魔罗花,只求尽快离开。穆成安也不阻拦,放任他们离开。
剩下的一部分不想放弃的,便开始勘验尸体,寻找线索。
很快就有人发现红鹛夫人颜面青紫、肿胀,脖颈处有较深的压痕。显然,她并非上吊自尽,而是被人勒死之后悬吊在房梁上。
至于那些护卫,最终被人发现头顶发丝缝中各有一个极为细小的针孔,原来是被人以针刺入头顶要穴致死。
这与卢四爷完全不一样的杀人手法,让谷中人人自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觉得凶手就在自己身边。
这时,沈云麟越众而出,望向李璧月,道:“李府主,你还真是好手段,没想到这么快红鹛夫人就死在你手下——”
李璧月声音冷冽:“沈云麟,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诸位,我认为杀死红鹛夫人的就是眼前这位李府主!”沈云麟微笑道:“大家都知道,昨日红鹛夫人当众指认李府主是杀了卢四爷的凶手,昨日一整天她都在卢氏别馆调查线索,有人心虚,害怕她找到证据,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红鹛夫人杀死。李府主,你说我说得对吗?”
李璧月心中冷笑。
昨日沈云麟明明不忿红鹛夫人,为了撺掇她去对红鹛夫人动手,不惜告诉她红鹛夫人与傀儡宗有关的消息。
今日一见红鹛夫人出事,便想把这两件事一并栽到她的头上,真是阴险无耻。
李璧月反驳道:“就算我昨日与红鹛夫人起争执,也没有必要非杀她不可。而且红鹛夫人的这些护卫是以银针刺入头顶要穴而亡。我李璧月虽然剑法不错,却不会这种阴私下作的杀人手段——”
沈云麟笑道:“李府主你不会,不代表你带来的人不会。据我所知,李府主此行还带了原先出自药王谷,以一手神针名冠当时世的孙危楼。如果是你和那位孙大夫同时出手,杀死红鹛夫人和他的护卫岂非轻松得很。”
李璧月道:“孙先生虽与我一起行动,但他并不会听我的,更不会杀人。”
“李府主贵为承剑府之主,这位孙先生只是李府主的阶下囚,你说他不会听你的,有谁信——”沈云麟顿了顿:“更何况,我昨夜亲眼看到这位孙先生独自一人乘船泛于湖上。李府主,你说说看,你的人半夜三更不睡觉,乘着船在湖上乱逛是要做什么呢?”
李璧月心一沉。
孙危楼昨夜晚饭之后,便驾着他的小船往湖心而去。李璧月昨日听了玉无瑑说的故事,想着孙危楼思念亡妻,也就没有管他,眼下她也确实无法证明孙危楼毫无嫌疑。
她心念急转,很快就有了主意。她看向沈云麟,脸上浮起笑容:“若是按照沈大掌柜的这番说辞,沈大掌柜你反而是嫌疑最大的人。”
沈云麟一怔。
李璧月继续道:“昨日红鹛夫人指认的人可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沈大掌柜手下那位名为傅小蝶的剑客。红鹛夫人在卢氏别馆调查线索,沈大掌柜也有心虚杀人灭口的嫌疑。”
沈云麟洋洋得意道:“可惜我手下可没有擅长用长针之人——”
李璧月上前一步,握住沈云麟的手臂。沈云麟尚未回神,李璧月轻轻一按,从他的手臂的银镯中便弹出长长的机关丝。
李璧月道:“沈大掌柜虽然不懂针术,可是你臂上着机关丝杀人于无形,若是贯入头顶,同样也可以造成这样的细微的伤口。”看着沈云麟吃瘪的神色,李璧月脸上笑意愈发浓郁:“沈大掌柜在大半夜看到孙大夫泛舟于湖上,可见沈大掌柜昨夜也没有睡觉。沈大掌柜,你说说看,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湖边乱逛是要做什么呢?”
沈云麟没想到会被李璧月反咬一口,此番实属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璧月:“你……你……”
李璧月:“你什么你,我敢去司花殿向叶谷主申辩,沈大掌柜愿意与我同去吗?”
沈云麟眼神畏缩:“还是算了。我不过是提出自己的怀疑而已,李府主既然说此事与你无关,就当是我指认错了。”
这货倒是能屈能伸,走到李璧月面前,长躬一礼:“沈某这厢给李府主赔礼道歉,我刚才纯属胡说八道。”
李璧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璧月回到小院,本想找机会问问孙危楼昨夜之事,却见孙危楼又撑着船往湖心远去。
她有些心事,便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水榭栏杆旁,望着眼前这片湖泊出神。
……分明是盛夏的午后,湖中满塘荷花盛放,美景一如既往,她的心境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药王谷虽名为谷,实则一切与眼前这座湖有关。
药王谷的司花殿便在湖心深处,谷中的房子也大多修建在湖边水榭旁。
那日她见到的那个“水鬼”少年,便是出现在湖边,最后跳入湖中消失不见。
孙危楼这位前少谷主,总是沉迷于泛舟于湖上。
虽则湖水清澈,水波不兴,李璧月总觉得眼前这片湖泊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李府主,你在想什么?”耳边一道声音响起,李璧月应声抬头。
见玉无瑑轻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盛夏天热,他只穿一件宽松的广袖长袍,手里把玩着一朵刚摘下来的白色荷花,香风盈袖,萧疏清举。
李璧月抬眼望向湖心小船,道:“我在想,孙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昨夜凶案的杀人凶手?”
玉无瑑眉峰轻拧,道:“李府主为什么会怀疑他?”
李璧月将今早发生的案件给他说了一遍,又道:“红鹛夫人应该确实是死于长针之下,沈云麟的机关丝虽然也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但是我在海陵与他交过手,他的武功不足以对付那么多的侍卫,如果他的三个下属帮忙,那些尸体上必然会有刀剑留下的伤痕,所以凶手应该也不是他。”
玉无瑑:“可孙大夫与那位红鹛夫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去杀她?”
“我想他或许是在报复我。他是由我带入药王谷,若是他在谷中杀人,我们就会被判出局,无法得到莎诃魔罗花。”李璧月道:“想必你也听说过,一年前濮州的那桩案子,孙大夫认为处置不公,他若想要报复我,也是有可能的。”
玉无瑑摇头:“我觉得李府主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的性命是他所救,药王谷之行也是他的提议。如果他想报复李府主,又何必救我……”
忽地,他话音一顿。
他方才说了什么。若是报复李府主,又何必救我。
他是如何觉得孙危楼选择不救他便能报复到李璧月的。李璧月是承剑府主,可他并不是承剑府的人。
他一阵恍惚,自己是怎么大言不惭、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番话的。难道在他心中,自己与李璧月的关系亲近到了这种地步吗?
他看不见李璧月的表情,只感觉女子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尴尬得正想找个理由解释,李璧月竟然接受了他的说法。她叹了一声:“你说得没错。唉,他若是想报复我,又何必救你,更没必要告诉我关于莎诃魔罗花的消息。这几天的事情有点多,让我脑子有些乱。”
玉无瑑脑子嗡的一声。
他诡异地想起那天上午在司花殿,沈云麟和李璧月的对谈。
“李府主身边这位玉相师,如果脸上长成我这样,李府主难道不会嫌弃吗?”
“当然不会……”
难道李璧月喜欢他?
不知为何,他蓦地想起之前在倒塌的青羊宫下,女子将他压在身下,几乎紧紧贴住他的身体。又想起,他慌慌张张起身时,不小心碰触到的那一截温滑柔腻的腰身。
他只感觉呼吸热了起来,道心都有些不稳。
他连忙打住,心想,不不,李府主这样只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凡事以救人为先而已。
玉无瑑啊玉无瑑,你虽然不是昙摩寺那些只知道修行断情绝爱的和尚,可也算是半个出家人,竟然放纵自己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难道十年的修行都喂了狗吗?
他心中默念了两遍清心咒,才强自定下心来,继续方才的话题:“虽然孙大夫有些孤僻不爱搭理人,未必就会与杀人案有关。而且,目前药王谷的杀人案不是一件,而是两件。在第一晚,孙大夫在院中根本没有出去过。”
一阵清风吹过,李璧月只觉得脑子清楚了一些。她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如果两起杀人案是不同的人所为,那么这桩案件复杂,短时间难以侦破。可如果是一个人所为,我倒有一个新的思路。”
玉无瑑:“什么思路?”
李璧月道:“前夜卢四爷身死,红鹛夫人指认我为凶手;昨晚红鹛夫人死亡,今早沈云麟又指认为我凶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凶手是针对我而来。”
玉无瑑面露疑惑。
李璧月道:“也许凶手感觉到我会是这次莎诃魔罗花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其实是想将我踢出局,所以才炮制了这一桩又一桩案件,想让人以为我是凶手。虽然目前我还可以自证,但是若是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恐怕连我也难以自辩——”
玉无瑑面容微动,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是这样,那今天晚上沈云麟可能会有危险。”
第49章 挟持
今夜无星无月,山谷之中一片漆黑。
李璧月换上轻便的夜行衣,向沈云麟的居处蹑行而去。她运起轻功,踏叶无痕,钻进了沈云麟居住的小院,连在门外守卫的傅小蝶都没有发现。
她用唾液沾湿了窗纸,向内望去。
沈云麟也刚刚换好夜行衣,打开另一侧的窗,翻身而出。
李璧月微微一惊,看来今晚的夜行客并不只她一个,沈云麟也另有盘算。她运起轻功,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
沈云麟低伏着身体,借用高大的荷叶遮挡身形,沿着湖疾走,很快就到了司花殿门口。他在门口侧耳听了听,便一个闪身进了殿。
没想到沈云麟的目标竟是司花殿,李璧月想也不想,追了进去。
司花殿中静得可怕,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李璧月轻轻一跃,攀上房梁,贴着房檐而行。在没有光的情况下,房顶是视觉的盲区,绝不会有人注意到。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小心是多余的,不知叶衣霜是不是根本不怕莎诃魔罗花被盗,这殿中竟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她悄悄靠近了叶衣霜的房间。上次,她就是在这里与叶衣霜品茶、交谈。
“如果一切结束之后,李府主仍然是我最欣赏的人,我便会选择你。”当时,这位药王谷的谷主如是说。
可是眼下,叶衣霜也不在房间内。
她的床铺被随意地掀起,被中犹有余温,应该是出去未久。
她是发现沈云麟潜入,所以去追他了?
还是,她也是这暗夜中的又一个夜行客?
沈云麟进入司花殿之后,一步都没有停留,径直向后殿的那棵老榕树而去。
虽然说离夏至——也就是莎诃魔罗花彻底成熟还有五天,但沈云麟还是决定过来碰碰运气。
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李璧月。
这个女人实在可怕,武功、智谋、心性样样都在他之上。而且从她的目光中,他也能感受到她对莎诃魔罗花的志在必得。
有这样的竞争对手,他觉得这次自己能拿到莎诃魔罗花简直是奢望。
难道他要顶着这样一张丑陋的脸再等上三年吗?不,他不甘心。
今晚他的运气显然不错,司花殿的守卫并不森严。他一路潜入后殿,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很快就看到了后殿的那株枯树。
那棵树已不知死了多少年了,树皮早已脱落,树干也已经腐朽,干巴巴的连一点苔藓和藤蔓都不生,甚至连蚊虫也不靠近,从上都下都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就在那腐朽的躯干高处,却生长着一朵美丽的白色花朵。
不,准确地说是两朵。
在那朵白花的枝蒂之侧,生长着另一朵黑色的魔花。
白色的花瓣优雅、圣洁,黑色的花瓣妖异、幽艳,两朵花互相缠绕着生长在这已死的朽木上,花瓣还未完全打开,便呈现出一种诡秘的美感。
是生之浮华,亦是死之哀艳。
沈云麟很快靠近了树干,他轻轻把弄手臂上的机关丝,用目光丈量着花的高度。
这时,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穿着与他一样的夜行衣,同样以黑色布巾蒙面正站一根树杈上。那夜行客伸出左手,向那还未舒展的白色圣花摘去。
原来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偷花贼。
沈云麟瞬间改变了主意,他手中机关丝激射而出,向那夜行客左手袭去。他的这机关丝既细且韧,足以穿透皮肉,将那人的手切下来。那人亦是反应极快,瞬间收回摘花的手,回身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暗金色的弯刀。
他从树上腾跃而下,弯刀的线条挑开锋利的弧度,向沈云麟劈斩了下来。
这一刀气贯山河,力道十足。沈云麟所用机关丝本就是以纤巧见长,劲力不足,虽能勉强御敌,每次兵刃相击便觉得虎口发麻、手臂震颤,不一会儿就冷汗淋漓。
危急关头,他灵机一动,大喊道:“来人啊,有人在司花殿偷花啊——”
那夜行客一惊,不敢恋战,飞快地奔向后殿,就要脱身而去。
他奔到殿门,身体本能地向后一倾。
长年在刀口舔血的人有着预知危险的本能,便是这点本能让他避开了李璧月迅如疾风的一剑。
李璧月在叶衣霜的居处浪费了一点时间,等赶到后殿之时,已比沈云麟晚了一步。
她并未见到两人在树下的一番精彩交锋,只听到沈云麟的大喊声,又看到这夜行客欲要夺门而出,下意识地递出一剑。
沈云麟从后面追了上来,看到李璧月,忙道:“李府主,这人企图偷花,幸而被我阻止。你我联手,一起拿下他,交给叶谷主处置。”
他素不要脸,摇身一变,将自己从偷花贼变成了阻止别人偷花的英雄。
那夜行客知道今日若是被二人联手堵在这里,暴露行藏,不但偷花不成,更会永远失去得到莎诃魔罗花的资格。
他看了看挡在殿门口,手持长剑、渊渟岳峙的承剑府主,咬咬牙,一个转身,手中刀向沈云麟右臂斜挑而去,目标正是沈云麟臂上的银丝手镯。他已看出来沈云麟的武功就那么回事,但这臂上的机关丝灵巧多变,极为难缠。
沈云麟骂了一声:“他妈的,还兴捡软柿子捏啊——”
他反应极快,手中机关丝化作无数线圈,绞住了夜行客手中弯刀,越缠越紧。
夜行客被机关丝拖着离沈云麟越来越近,他手中弯刀却忽地放手,沈云麟被这股惯性往后一带,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就在此时,一股极为麻痛之感从手肘间传来。原是那夜行客趁他重心不稳之时,一脚踢在在手臂肱骨之处,竟致他的胳膊当场脱臼。
沈云麟吃痛,胳膊使不上劲,机关丝闪电般收回臂中银镯内,弯刀也落在地上。那夜行客看也懒得再看他一眼,飞快拾起弯刀转身又向李璧月把守的殿门而去。
李璧月没想到沈云麟不到一个回合就被放倒,暗骂一声:“废物。”
她虽鄙视沈云麟,但心下也不敢轻忽。显然,眼前人是一个比沈云麟强得多的对手。
棠溪剑刺破湖边的风,与那柄暗金色的弯刀战在一起。
刀剑相接一瞬,李璧月便明白了沈云麟为何输得如此之快。此人刀法雄奇,又诡异多变。招是大开大合的招,可是使刀的人却心思奇巧,如同一条毒蛇,只要李璧月剑法稍露疲软,那柄刀就会寻隙而至。
对付这种刀法倒也简单,只要比他更疾、更狂、更有力道,压得他无法喘息,那人便有十二分的心机,也发挥不出一丝一毫。
棠溪剑如骤雨催花,剑式一招强过一招,逼得那夜行客左支右绌,不免露出破绽——他惯用左手剑,避退时身体亦是偏左,竟将一整条右臂递到李璧月身前。
李璧月又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剑斩向他的右臂,逼他退到一旁墙角,否则整条右臂都会被棠溪剑给切下来。
不料那夜行客竟然在此时不进反退。李璧月心中一瞬犹豫,她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不要命,宁可舍弃一只手也要强行突围。但此刻由不得她多想,她若让出身前空当,这夜行客便会在一隙之间夺门而出。
她狠了狠心一剑斩下,可是她听到的并不是剑锋割破血肉的声音,而是木头坠地的“吱呀”声。
惊异之间,她再次看向那人肩膀,这才发现那人右肩比左肩宽出不少,另有一只手垂在腰间,只是被腰带绑住,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原来,这人并非是左撇子,而是右手残疾,她方才砍下的不过是他用来惑敌的假肢。
高手相争,哪容这等失误。那夜行客再进一步,暗金色弯刀已经寻隙而入,刺中李璧月的手腕,鲜血急涌。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李璧月意识一瞬模糊,而身体战斗的本能让她瞬间用手握住弯刀刀柄,同时棠溪剑换到左手,向那夜行客的脚踝狠狠一绞——
那夜行客想不到李璧月腕骨受创还能动手,还挑断了他的脚筋。他发出一声惨呼,再也站立不稳,颓然倒在地上,一双怨毒的双眼看向李璧月:“你竟然废了我的脚,你这毒妇——”
李璧月腕骨的疼痛已缓了缓,她浑不在意地将那柄弯刀抛到远处,冷笑道:“你伤我一只手,我废你一只脚,这也公平的很。”
她用右手撩了撩额前的湿发,红色的鲜血落在眉额间,又顺着眼角淌落。美丽,妖异,冷酷,如同危险的邪魅、染血的修罗。她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撕了一截袖子,将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眉峰一挑,望向沈云麟:“你,过来。”
沈云麟右手脱臼,疼自然是疼的。可是看李璧月这副模样,万万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慢慢地走过来:“李府主——”
李璧月指了指那夜行客:“看看这人是谁,认识吗?”
沈云麟上前,撕开那人蒙脸的布巾,辨认了一番道:“认识,他叫程拓浪,江湖上人称金陌刀。原本以他的身手,江湖上也算排得上名号,可惜,一次比武中被人废了用刀的右手,听说已经退出了江湖,我想他来药王谷求药可能是想治好他废掉的右手。”
沈云麟:“可惜右手没治好,又撞到李府主你的手里,又废了一只脚。啧,还真是可怜……”
他说着可怜,语气却没有丝毫同情的意思,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方才败在对方刀下,几无还手之力。眼下看到对方比自己还惨,顿时觉得胳膊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使劲踹了程拓浪几脚。
李璧月道:“金陌刀程拓浪?”
沈云麟:“他也是此次仙品大会的求药之人,不过他一向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可能李府主没有见过。嘿,第一次做贼就撞到我手里,哦,不……”他陪着小心,道:“是撞到李府主你手里。”
李璧月对此不置可否,望向沈云麟:“沈大掌柜,你深夜潜入司花殿,是来干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是未卜先知有人会来盗花,特意前来捉贼的吧……”
沈云麟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她看破,但他也没傻到会主动承认,打了个哈哈道:“当然不是。唉,眼下离圣花彻底盛开还有好几天。沈某是心中着急,又想着有李府主你在,这花沈某人多半是摸不着了,所以先来过个眼瘾,免得回去有人问起,说是到了药王谷,连莎诃魔罗花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
他忽然又觉得不对,他是想做贼来着,李璧月不一样是来做贼,他有什么好心虚的。想到这里,他抬头挺胸:“不知李府主你到这司花殿是来干什么的?”
李璧月:“我是跟着你来的。”
沈云麟一愣。从他的住处到司花殿并不近,李璧月跟踪了他一路,他竟一无所觉。
他一个哆嗦:“你跟踪我做什么?”
李璧月没有回答。今晚除了自己,并没有其他人跟踪沈云麟,可见她白天里的推测错误。不过,倒是阴差阳错阻止了这两人想要偷花的行径。
她的目光淡淡在程拓浪身上扫了一眼,道:“叶谷主想必不久之后就会回来,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今晚的事情你自己向她解释即可。哦,对了,这个我先拿走了,明天再还给你。”
她顺手取走了沈云麟臂上的银镯,又将程拓浪的那柄弯刀扔入湖中,转身离开。
沈云麟气得牙痒痒,知道李璧月为了防止他又去偷花,特意搜走了他的武器,可他连说个“不”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璧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在起风的湖岸等了一会,仍然没听到司花殿有动静,恨恨骂道:“都是在药王谷求药的,凭什么老子就得听你的。鬼知道叶谷主什么时候回来。她一夜不回来,难道老子就得在这里等一夜。不管了,先回去睡觉……”
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程拓浪,重重地踢了后者一脚:“他妈的,老子还得带你,真是晦气——”
虽说如此,他也不敢罔顾李璧月的指令置程拓浪于不顾,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将眼前人拖走。
***
李璧月沿着湖岸一路奔驰。
她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为何叶衣霜竟会不在司花殿中。而且殿中的打斗持续了那么久,她都没有回来,她去了哪里?
她本人不在就罢了,为何司花殿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还有,这药王谷白天平静得如同一处世外桃源,可是一到晚上就命案频发,背后操纵一切的那只手究竟是什么?
忽地,她停住脚步。
不远之处便是湖边那座低矮的房子,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房子后面走出,正是她那晚见过的磨剑少年,春三娘口中的“水鬼”。
那少年手上提着剑,足下如飞,向东北急掠而去。
李璧月心念急转,东北方向,那不正是她所居住的湖边小院吗?他去那里做什么?
小院之内,玉无瑑正在浅眠。
其实,这几日都是如此。一来,失明之后他对白天和黑夜的感知就很弱,睡眠有些紊乱;二来,他感觉到李璧月外出了。
虽说他心里知道以李璧月的剑法,一个人行动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他每次听到李璧月外出的动静,还是习惯等她回来才能重新入睡。
这时,“哐当”一声,屋外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了,玉无瑑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李府主,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答。
玉无瑑感觉不对,李璧月每次回来都是轻手轻脚的,绝不会这样开门。
他尽量压平呼吸,望向门口的方向,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阁下是谁?来这里有什么事?”
可对方显然并没有接受到他的善意,一个寒冷而锋锐的物体压在他的脖颈处。玉无瑑虽看不见,却也知道,那应是一柄剑。
好在对方似乎无意杀他,确定他并没有反抗的意图之后,那剑锋就不动了。
他再次开口:“阁下……”
这次他终于听到回音。
那是一道低沉的少年声音:“你知不知道忘尘的解法?”
玉无瑑一怔,很快他感觉到剑锋再入一分,冰冷几乎渗入骨髓,他连忙回答道:“会,会,怎么,有人失忆了?”
“跟我走——”
那人右手持剑,左手抓住玉无瑑的胳膊,将他拉出门外。
玉无瑑是一点都不敢乱动,只能顺从地跟着对方往外走,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就不翼而飞了。
李璧月追到湖边小院时,正见到那白衣少年拉着玉无瑑从屋内出来,那柄雪亮的长剑正压在玉无瑑的脖颈上,让她一瞬间胆裂心惊。
她促声道:“你是谁?将他放下——”
那少年见到李璧月,微微一惊,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剑锋一转,割破玉无瑑的外皮,沁出殷红的鲜血,低声道:“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他。”
李璧月脚步一顿。她知此刻投鼠忌器,是万万着急不得;可偏偏心如火燎,竟是无法镇静。她深吸一口气,又退后一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你先放了他。”
那少年不答,只是挟持着玉无瑑向外走。
忽地,他听到几道极为微小的破空之声。
——那是十几道银针,刺破暗夜的风,向他袭来。
白衣少年拉着玉无瑑向后一仰,堪堪避开这些银针,余光瞥到一道剑光从后而来。
转瞬之间,李璧月已经挑开那柄架在玉无瑑脖子上的长剑,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她回头一瞥,见到孙危楼的身影已重新隐于房内,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那白衣少年见手中猎物已失,竟毫不恋战,转身进了水榭,一头扎入水中,很快便只剩下一颗脑袋凫在远方的湖面之上。
李璧月将玉无瑑扶起,方觉一颗心重新放下,她问道:“玉相师,你怎么样?”
玉无瑑道:“我没事,方才那人似乎是有事找我,并没有伤我——”忽地,他轻轻蹙眉:“李府主,你又受伤了?我好像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李璧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方才与那白衣少年动手,伤口重新渗血,已经将那黑色布条染透。虽明知眼前人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道:“没有,我方才在司花殿抓到一个意图偷花的贼,大概是衣服上染了他的血。”
玉无瑑感觉到她的退避,无明的双眸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之前觉得眼睛看不见也无所谓,习惯了之后,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可眼下却忽然感觉到不便了。就比如今日,面对敌人的挟持,竟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来人是谁都不知道;又比如此刻,明知道她是在说谎骗他,却无法戳穿她。
他忽然怀念起从前能看见的日子了。
李璧月想起那白衣少年,问道:“你说刚才那人有事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玉无瑑道:“他问我知不知道忘尘的解法?”
李璧月一愣:“忘尘?”
玉无瑑解释道:“这是道门的一种封印术,可以封印一个人的部分记忆。”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一个被“忘尘”封印了记忆的人正给她解释这门道术。
看到眼前人平淡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记忆有过缺失,但她还是禁不住屏住呼吸,小心问道:“那你知道忘尘的解法吗?”
玉无瑑微笑道:“这种法术用起来复杂,解起来却简单。我师父曾特地教我,还说要我一定记住,说将来一定会用到。”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自她从长孙璟口中知道玉无瑑失忆之后,她就在想清尘散人已死,世上还有谁能解开忘尘的封印。可没想到,答案竟如此简单。
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告诉他真相。只要玉无瑑知道了自己失忆,或许他自己便能解开封印,想起从前。
可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谢府主、清尘散人既然选择封印他的记忆,必然有其深意,现在也不是恰当的时机,她不应该这么自私。
她尽量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不露一丝破绽,继续问那白衣少年的事。
“他问什么需要知道忘尘的解法,难道他有什么亲人或者朋友被封印了部分记忆吗?”
玉无瑑:“我不知道,他只是让我跟他走,李府主你就恰好回来了。不过,这也是一条线索,李府主明日可以找机会打听一下药王谷中是否有人失忆……”
李璧月又想起心头的另一桩疑问:“玉相师精通道法,可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一种道法,可以让将一个人的魂魄封印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中?”
玉无瑑脸色微变,道:“世上确实有这种术法,却并非什么正统道术,而是傀儡邪术。”
李璧月:“傀儡术?”
玉无瑑道:“李府主应该还记得上次青阳山底见过的邪道妄机留下的笔记吧。笔记所载,邪道妄机为了复活他的师父鲁心瑜,抓了一个女子抽出她的魂魄,将鲁心瑜的残魂塞入女子的身体之中。只是,鲁心瑜的魂魄过于虚弱,那具躯体还是很快死亡。”
李璧月思索道:“邪道妄机的术法失败,是不是说明这种复活之术并无法成功?”
玉无瑑摇头道:“我在鲁心瑜手中找到了青羊宫丢失的《御魂》一书,上面有邪道妄机留下的标注。邪道妄机复活鲁心瑜虽然失败,但他认为并非术法本身有问题,而是其中某个环节失当,才导致最终的失败。而鲁心瑜的魂魄过于虚弱,已无法支撑最后的术法。但是邪道妄机,这术法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了想道:“如果有人在我们之前去过那座地底的遗迹,看到过邪道妄机的笔记,便有可能试验这种术法。”
李璧月:“会有这种可能吗?”
玉无瑑:“有,昙摩寺的昙迦禅师对那座地宫极为熟悉,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去。他既然能去,其他人也可以。”
第50章 蚂蚁
折腾半夜,李璧月回到床上时已是四更,她胡乱睡了一两个时辰,天便亮了。
睁开眼睛,便闻到饭菜的香味。
裴小柯这几日在玉无瑑的调/教之下,展现出做饭的天赋,包揽了众人的一日三餐。当然玉无瑑欠下的糖葫芦已经达到三位数,还在日渐增长。
对此,玉无瑑表示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闲下来时他会画些符箓,打算出谷之后托人去卖,发展一下除算命之外的其他业务。
早饭之后,春三娘来了一趟,说是叶衣霜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请她去司花殿一趟,要亲自对她表示感谢。
李璧月到司花殿时,叶衣霜已在门口,她穿着上次的白菡萏单丝绣罗裙,笑容温婉:“昨夜多谢李府主出手,不然若是莎诃魔罗花失窃,这次的仙品大会恐怕会成为一桩笑话。”
李璧月谦虚道:“我昨夜只是调查红鹛夫人身亡一案,跟踪那位沈大掌柜,恰好撞破此事。不过是无心之举而已。”她眨了眨眼睛,问道:“据春三娘所言,这莎诃魔罗花真是只有叶谷主你能摘取,否则就会重新钻回土里面去吗?否则,昨夜司花殿怎会连一个人都没有……”
叶衣霜“噗嗤”一声,露齿笑道:“哪有如此玄乎?莎诃魔罗花只能由我来摘倒是没错,倒不是因为它会转回土里,而是莎诃与魔罗,一圣一魔,一个可以入药救人,另一个却能杀人于无形。两花并生,若是不通药理之人,说不定没有摘到花,反而会死于此花之下。其实,昨夜沈云麟和那位姓程的刀客也应该好好感谢李府主,不然只怕昨夜的榕树之下会多两具尸体。”
原来这才是司花殿无人守卫、任谁都可以随意闯入的底气。
李璧月道:“原来如此,不知药王谷是如何处置昨夜的两名盗贼呢?”
叶衣霜道:“沈云麟虽然有做贼之心,也算阻止了那刀客的偷花行径,算是功过相抵。那名刀客偷花未遂,自然失去此次求药的资格,本应立即驱逐出谷。不过他被李府主你挑断脚筋,虽然我早上用银针替他接续筋脉,最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好,所以他暂时还留在药王谷。”
她望向李璧月的右手,道:“原来李府主昨晚也受伤不轻,请李府主到内室,让我为你治伤。”
叶衣霜拉着李璧月到内室,取来伤药。
她揭开李璧月手上的布条,便看到她手臂上遍布狰狞的伤口和瘢痕。不仅是这一次留下的,还有上次、上上次,每一次战斗与受伤,都在她的身体下烙下印记。
叶衣霜轻轻一叹:“叶衣霜早听闻李府主年方二十一岁,便在谢嵩岳故去之后执掌天下第一府。世人皆以为李府主风光无限,原来也并不容易。”
李璧月轻阖上目,淡淡道:“世上哪有容易的事,不过事在人为而已。”
药王谷的药果然效果显著,李璧月顿觉一股温凉沁入肌理,入骨生肌,就连疼痛之感也轻了许多。
叶衣霜道:“刀口入骨极深,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愈合,李府主这几日早晚务必来司花殿中,由我亲自给你换药,到夏至之期大概就好得差不多了。”
叶衣霜又拿出另外一盒药膏,递给李璧月,道:“这一盒是我亲制的玉颜膏,李府主伤口愈合之后再用,可以避免留下疤痕。”她顿了一下,又道:“虽说以李府主之尊,无需在意他人目光。但身上留了疤痕,终究是不好看。那位玉相师,他如今虽然看不见,但若是他有朝一日能看见了,想必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些瘢痕……”
她语含亲昵,李璧月下意识解释道:“我和他并不是叶谷主所想的那种关系……”。
叶衣霜似笑非笑道:“是与不是,李府主自知便可。这药李府主收下,也并没有坏处。”
“那就多谢叶谷主好意。”李璧月将药膏收下,问道:“昨夜程拓浪和沈云麟潜入司花殿时,叶谷主并不在司花殿中。不知当时叶谷主在哪里?”
叶衣霜抬头,微微一怔:“李府主你怀疑我与杀人案有关?”
李璧月面容沉静,道:“药王谷内已经发生两起杀人的案件,如今谷中人人皆以为最大的嫌疑者便是我李璧月。而且,昨夜我所居住的小院遇到一位白衣少年剑客的袭击,玉无瑑差点被人挟持。不管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为了自保,我都要查清药王谷的这两桩杀人案。因此我想要厘清与此案有关的一切细节……”
“而且叶谷主身边那名穆护卫曾经暗示,叶谷主似乎有意将圣花归属于找到此案真凶的人,不是吗?”她望向叶衣霜,眼神稍稍带了些压迫:“叶谷主既然与我一样希望找到疑凶,应该不会不对你昨晚的行踪做出解释吧……”
叶衣霜眸光幽深了几分,道:“好吧。其实我昨晚并没有离开司花殿。李府主,你随我来吧——”
她说着拨动了壁上的一处机关,原来这房内另有一间密室。叶衣霜将壁上的烛火点燃,李璧月看到在密室的最深处,关着一个人。
那人的全身上下都被锁链捆住。李璧月向前几步,看清那人形貌之后,不禁露出骇然神色。那人的头上、脸上、胳膊上全都是凹凸不平的深坑,尽是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皮肤也如被火灼之后的焦黑,看起来甚是骇人。
看到有人进来,他似乎被惊动了,发出恐惧的嗷叫。
叶衣霜掐住他的脖子,捏开他的嘴巴,李璧月见到他的整条舌头也已经消失不见。李璧月内心震骇,不知是何等酷刑,能让一个人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李璧月问道:“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衣霜道:“李府主可听说过妖暝蛊?”
李璧月心中一跳,她瞬间想起高正杰。当日在海陵,鸿胪寺卿高正杰就是便这种名为“妖暝蛊”的黑色蛊虫啃噬致死。眼前之人手臂上的痕迹与那被妖暝虫啃噬后的痕迹十分相似,只是高正杰在蛊虫发作之后,很快就被蛊虫撕咬,其状极惨,已不可救。李璧月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不得已一剑杀了他。而眼前之人,遭遇蛊虫啃咬之后并没有死,竟然活了下来。
叶衣霜道:“看来李府主也听说过这种出自傀儡宗的诡异毒虫。”她目光中露出悲悯之色:“此人名叫许山行,一年之前,他来到药王谷,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求我帮他驱除体内的妖暝虫。可惜我始终未能成功,他体内的妖暝虫最终发作,将他啃咬成眼前这幅模样。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必须为他施针,封住他的奇经八脉,才能勉强压制这种毒虫。昨晚,李府主来到司花殿时,我正在这间密室之中。”
她脸上再次浮现了温和笑容:“不知这样,能不能解除李府主心中疑惑呢?”
李璧月点点头。
她其实并没有怀疑叶衣霜与杀人案有关。一来,叶衣霜本就是药王谷的谷主,同时也是莎诃魔罗花的拥有者,根本没有杀人的必要。二来,叶衣霜气质温婉,目光纯净悲悯,与那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相差极大。
两人说话间,那个人剧烈挣扎起来,他忍不住想用双手去抓自己的脸,可他的手被铁链锁住,怎么也够不到,只多出不少斑驳的伤痕。
叶衣霜飞快地打开一旁的针盒,从中取出数支银针,贯入他头上要穴。可也许是用力过猛,银针竟突然断了一根,那人挣扎的幅度愈大。他发出一声嘶吼,限制四肢的锁链俱断。李璧月见状,手中剑光一闪,棠溪剑从那人被蛊虫咬出一个大洞的肩胛骨中穿过,将他钉在地面之上。
叶衣霜手忙脚乱,又花了不短时间收拾残局,等那人重新被铁链锁住,已过去了大半时辰。
李璧月这才问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怎么中的妖暝蛊?”
从见到这个人开始,李璧月的心思全牵系在他身上。
药王谷的杀人案,说到底只是与莎诃魔罗花有关。而眼前此人是被妖暝虫啃噬至此,他极有可能与傀儡宗有关。而傀儡宗的背后很有可能是武宗太子李屿。李屿如今与傀儡宗勾结,在朝中广布眼线,很有可能打的是谋逆复辟的主意。
傀儡宗的那名神秘的执事“刑天”,不仅涉及到海陵扶桑使船被杀一案,上个月杜馨儿和昙叶禅师之死也有此人在背后推动的影子。李璧月奉圣命追查此人行踪,迄今未有着落。本来那位“红鹛夫人”与傀儡宗有关,李璧月本来打算等仙品大会结束之后,从她那方入手,可惜红鹛夫人与她的下属尽数被杀,密室之中这个被妖暝虫啃噬之人很有可能是一条新的线索。
叶衣霜叹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到药王谷时,舌头就已经被吃掉了。只是他从前有些武学的根基,拼命压制妖暝虫,才能支撑到药王谷。开始,他还能用纸笔与我交流,但是后来他的神智慢慢被妖暝虫所侵蚀,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李璧月问道:“那他还能被治好吗?”
叶衣霜抬起头:“没想到李府主还会关心此人的死活。”
李璧月:“实不相瞒,此人与极有可能与傀儡宗有关,而傀儡宗关系到如今社稷朝廷的安稳。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叶谷主能尽力医治好他的伤势,最少让他恢复神智,我有问题要问他。”
叶衣霜:“原来如此。人力有时尽,过去一年我都没有办法,如今希望也渺茫,最多只能维持他的情况不至于继续恶化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以一整株的莎诃花入药,他说不定有恢复神智的机会了。不过莎诃花三年仅有一株……”她望向李璧月,脸上再次露出莫测笑容:“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仙品大会李府主能得到莎诃花,你是愿意让那位玉相师恢复光明,还是愿意用在此人身上,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消息呢?”
李璧月瞥了那暗处的人影一眼,淡淡道:“叶谷主尽力医治就好,如果实在不行,我会再寻求其他的方法。”
叶衣霜轻轻一吁,又是一笑:“看来是我多此一问了。这个问题于李府主而言,根本算不上是一个选择题。”
***
湖边水榭。
孙危楼来到湖边,找到自己泊在湖岸上的那艘小船时,意外发现船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玉无瑑穿着一身广袖道袍,皎如玉树,端坐在船上。湖风拂过他眼上的绸带,更显风姿秀美。
孙危楼面色一冷:“你怎么在这里?”
玉无瑑脸上浮现笑容,从身后拿出两个酒坛:“昨夜在下差点遭人挟持,幸亏孙前辈出手相助,在下才能脱出虎口。因此我特备薄酒,向孙前辈表示感谢……”
孙危楼:“我不喝酒,你下船吧。”
玉无瑑打开酒坛,清香馥郁的酒香瞬间随风远送。
孙危楼神色一变:“这是……荷花米酒……”他喃声道:“十五年过去,此酒药王谷应该早就没有窖藏,你是从何得来?”
“自然是今日新酿。”玉无瑑道:“孙前辈自进入药王谷以来,每日只爱泛舟于湖上,怀思故人,难道不想一试这旧日滋味吗?”
孙危楼目光一黯,终究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过酒坛。玉无瑑站起身,手中竹竿轻点,小舟向湖心划去。他虽目盲,划船倒是极稳。
孙危楼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荷花米酿甘甜的滋味一如从前,让他有一分醺醺然。他望向玉无瑑道:“说吧,你今日刻意奉承,是有何事求我?”
玉无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琢磨着孙危楼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点,自已所求之事说不定有戏。
他道:“孙前辈,如今的药王谷接连发生命案,凶手难寻其踪,反而有不少人将这些命案推到李府主头上。我想孙前辈本出身药王谷,曾经是药王谷的少谷主,对药王谷的各种情况想必更加熟悉,如果您能帮助李府主,我想李府主必定能更快找出这两桩杀人案件的真相……”
“我帮她找出真相?”孙危楼冷笑一声:“她和她的承剑府什么时候又在乎过事情的真相?玉相师,你不是承剑府的人,所以我愿意救你性命。可是你若是想让我帮助李璧月那个狗官,却是想也别想。若不是她,我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玉无瑑轻轻一叹:“我也听说过茵娘的事……”
他还没说完,孙危楼就情绪激动起来:“你听说了什么?听了承剑府在结案书上写的那一番胡言乱语,说是茵娘贪慕权贵,与京城里派下来的那位钦差大臣勾搭成奸,说是我争风吃醋,最后杀死妻子和那位钦差大臣,哼,都是一派胡言!”
他又灌了一口酒,猛烈咳嗽起来。坛中酒,分明仍是甘醇的滋味,可漫过舌头,流过咽喉,深入脏腑,却终究是呛出一丝苦味来。
玉无瑑声音更轻了些:“孙前辈误会了,我听说的是事情的真相。”
孙危楼:“什么真相?”
玉无瑑:“那年黄河大水,恰好孙前辈与茵娘两人云游到濮州。彼时濮州洪水漫灌,死人无数,城中不少人染上时疫。孙前辈便留在濮州,协助当地官府建立隔离点、救治染疫的百姓,而茵娘则一个人留在驿馆。彼时,朝廷派下来到濮州赈灾的钦差大臣苏永怡也在驿馆居住,因贪图茵娘美貌,竟行淫辱之事。之后茵娘不堪受辱,服毒自尽,孙前辈得知消息赶到之时已晚了一步。孙前辈心中不忿,便暗夜行刺,杀了苏永怡。”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彼时,李府主刚刚执掌承剑府,奉圣命调查黄河决堤一案。刚到濮州,就遇到钦差大臣苏永怡被杀一案。她以为此案与黄河决堤一事有关,便深入调查。不久孙前辈落入承剑府手中,在此案之后被关入森狱一年。”
孙危楼冷笑道:“那姓苏的名为钦差,到濮州之后不思赈灾防疫之事,反而淫人妻子。她李璧月奉旨查案,不思匡扶正义,反而在结案书上写茵娘贪慕权贵,将我列为杀人凶手,此等做派,和苏永怡这狗官又有何区别——”
玉无瑑道:“孙前辈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孙危楼哂笑:“玉无瑑,你以为我是你那小徒吗,会听你讲故事?”
玉无瑑:“孙前辈姑妄听之,如若我说得不对,孙前辈指责批评,我皆一概领受便是。”
孙危楼冷冷看他,不发不言。
玉无瑑道:“这个故事是说,很久从前,有一群蚂蚁居住在一座大山的下面。这座大山并不那么稳固,山上经常有石头落下。但是蚂蚁们反应迅速,倒是并没有多少死伤。可是有一次,天上掉下来一块巨石,这块巨石若是碾了过来,足够将这群蚂蚁压死大半。可是这个时候,这群蚂蚁中最大的那只蚂蚁站了出来,挡住了那块巨石,但是它不小心踩到了另一只蚂蚁。但是,如果她为了避免伤到这只蚂蚁,山上的那块巨石就会砸过来,压死山下的蚁群。如果孙前辈是那只大的蚂蚁,您会选择怎么做?”
孙危楼略一沉思:“被踩到的蚂蚁只是受伤?并不会死?”
玉无瑑:“只是受伤。”
孙危楼道:“那当然是以拯救整个蚁群为先,至于那只受伤的蚂蚁,尽心医治,事后予以补偿,取得谅解便是。”
玉无瑑微微一笑:“那孙前辈为什么始终不愿谅解李府主?”
孙危楼眼神一闪:“你什么意思?”
玉无瑑道:“一年前的事,对孙前辈来说固然是屈辱,但是对李府主来说,这已经是她努力、委屈求全之后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
“去年黄河泛滥之前,已有叛军聚集于濮州附近。大水之后,又逢饥荒,叛军势大。您刺杀苏永怡,李府主奉圣命到濮阳查案,查得实证是您杀了朝廷命官。虽然前辈杀人是为了妻子报仇,可按照大唐律,杀了朝廷命官,只有死路一条。”
“当时聚集在濮州的叛军首领以孙前辈您的事情大作文章,煽动濮州的灾民反抗朝廷。其实自李府主到濮州之后,查清黄河决堤的真相,处置了一大批的贪官污吏,又开粮赈灾,濮阳的灾情已有缓解。可是在叛军的煽动之下,濮州的很多人因为孙前辈的缘故加入叛军阵营,与朝廷对抗,这些人不乏在之前的时疫中受过孙前辈恩惠之人,甚至连孙前辈交托给故友的幼子,也被裹挟入叛军,成为他们招兵买马的一颗棋子。”
孙危楼眼神一凛:“竟有此事?”
玉无瑑继续道:“当时孙前辈想必已在牢狱之中,不知道外面的事。去年我恰好在濮州,这些事情都是我所亲历。”
孙危楼:“你继续说。”
“当时叛军讹传孙前辈已死于李府主之手,以为孙前辈报仇为借口,包围濮州城,而朝廷从河间府调集十万大军平叛,与叛军对峙。兵戈一起,濮州必定血流成河。李府主为了平息事态,才有了后面的那张结案书,将孙前辈与苏永怡之事归结于私人恩怨。此事固然于前辈不公,但此事之后,李府主以孙前辈曾于大疫中活人无数,向朝廷为您请功,最终朝廷将对您的处置从死刑改为监禁。”
“在上个月,李府主在法华寺一事救了太子有功,圣人问她要何封赏,李府主最终什么都没要,只是求圣人特赦于你。”
孙危楼至此神色终于动容,他抿了抿唇:“那我儿子孙淮呢?”
“孙前辈在与茵娘到濮州时,曾将令郎交托给好友,隐居南阳的名医竺卢。濮阳之事后,叛军大败,李府主命人将令郎救出,仍然交托给竺卢照料。孙前辈前往南阳,便可以见到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孙危楼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却仿佛哭声一样难听。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重新望向玉无瑑:“玉相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李璧月来到药王谷?”
玉无瑑答道:“我知道,李府主说前辈的儿子在她手中,以此为要挟,逼迫前辈与她一同到药王谷。”
孙危楼:“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的儿子正好生生的与竺卢在一起,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替李璧月那狗官卖命。我大可离开药王谷,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纵使她李璧月剑法再强,也未必能再找到我——”
他一边说着,足尖在船头一点,小舟飞速向岸边划去。
玉无瑑端坐船中的身影依旧沉静淡然:“前辈当然可以如此选择。”
说话间,船已靠岸。孙危楼转身上岸,冷笑一声:“小子,我若离开,你的双眼再也没有见到光明的机会。”
一阵劲风拂来,吹落玉无瑑覆眼的绸带,露出那一双依旧剔透无暇却不见光彩的美丽眼眸:“如果真的如此,那也是我命数使然。不管怎么说,我的性命是前辈所救,玉无瑑对前辈只有感激,绝无怨怼。”
他站起身,轻轻一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之于天道,就像那庸庸碌碌、一辈子居住在石山下的蚂蚁。黄河决堤、濮州的叛军、像苏永怡这样的贪官污吏,都是蚁山上掉落的巨石,李府主所做的一切,只是避免让这块巨石掉落,伤到更多的蚂蚁。”
“李府主确实有对不起前辈之处。可孙前辈与您儿子的性命,都是李府主所救。前辈,并非只有双眼所见的真相,才是真相。”
孙危楼正欲离开的脚步,终于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