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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谶言


    昙摩寺位于长安城西北,占地极广。除了正中的大雄宝殿之外,另建有地藏、普贤、观音、弥勒、天王、韦陀、龙王、药王、佛母诸多殿宇供奉诸菩萨。


    十年前,武宗灭佛之时,昙摩寺一千僧众一度被强制还俗,仅剩一百余众。但如今圣人继位之后,气象大大不同。昙摩寺如今修行的僧侣已激增至三千余人。后殿更修有十二座经堂、二十四座禅堂,占据整整一座坊市,作为僧侣的日常参禅修行之所。


    屋顶黄绿的琉璃瓦如鱼鳞一般,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正是大唐第一佛宗的巍然气象。


    早课之后,明光穿过如同迷宫一般的经堂与禅堂,准备回自己修行的静室。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大多数都行色匆忙。


    算起来,到长安已经好几天,明光仍然不太适应。


    从前在慈州时,云台寺里的僧众不过十来人。大家一起早课,一同听师父讲经,师兄弟们彼此亲切有爱。如今,到长安之后。他的几位师兄都被抽调去准备三日后法华寺的水陆大会,只有他因为佛子的身份被留在昙摩寺,与本寺的僧人一起修行。


    虽然一起修行的师兄师弟们变多了,但是能和他“修行”到一起去的基本没有。


    平日里听师兄们闲聊,讨论的不是今日又攀附上这家的权贵,就是结交了那家的王孙。每次讲经结束,大家都步履匆匆,各自离开。有时候他遇到经义上的问题想找人讨教都寻不到人。


    今日到经堂讲经的是禅院首座昙华禅师,讲的是《华严经》的一段。


    明光听完讲,有几个问题没有思索明白,因为一时出神。等他晃过神来,偌大的经堂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离开经堂,拐了几道弯,只见迎面行来了一位头戴毗卢帽、身着紫色袈裟的和尚,身后随侍着两列沙弥。


    明光上前稽首:“明光见过二住持。”


    来人是昙摩寺的二住持昙迦禅师。如今昙摩寺的方丈是昙无禅师,但是昙无禅师成为大唐国师之后,大部分都居住在宫中,随侍圣人身侧,昙摩寺的庶务大部分都是由昙迦禅师打理。只有大事、要事才会送至宫中,由昙无禅师亲自裁决。


    昙迦禅师看到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慈容:“明光,是你。这几日在昙摩寺可还适应?”


    明光坦诚道:“回副主持的话,弟子有些不太习惯。”


    昙迦禅师道:“哪里不适应?”


    明光愁眉苦脸道:“每次上完经课,师兄们都行色匆匆,好像在忙大事。弟子于经义上有些疑惑,不知向何人讨教。”


    昙迦禅师微笑道:“是何经义不明,不妨说来,我与你参详参详。”


    明光道:“《华严经》中说‘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这‘菩萨初心’是什么,‘后心’又是什么?”


    昙迦禅师答道:“菩萨初发菩提心,是始觉智,趋佛圣道;是佛弟子入我禅门的初念,可是如果后来不能坚持这份初心,为外物所惑,便会生颠倒心。这颠倒心便是‘后心’,生了后心,便堕入邪道,无法成佛。”


    明光想了想,道:“可是以弟子观之,如今寺中诸弟子多想着攀附权贵,以求声名,并无多少礼佛之心。按主持所言,这不是生‘颠倒心’,堕入邪道了吗?”


    昙迦禅师道:“你说的不错。我昙摩寺十年前于武宗灭佛时许多弟子被遣散,如今的弟子多是新近入寺,难免良莠不齐。”他望向明光,道:“但你不必和他人比较,你和其他人本不一样。”


    明光道:“哪里不一样?”


    “出身不一样。其他人求佛可能不过是家无恒产,到寺中为僧也不过是谋一个生路而已。你是传灯大师的嫡系传人,也是我昙摩寺未来的希望。将我佛之法广布天下,便是你的职责。”他慈爱地拍了拍明光的肩膀:“不说我如今这个副主持的位置,就算将来大唐国师之位,也非你莫属。你无需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只关注自身修行便是。”


    明光张了张嘴,他想说,昙摩寺如今人人趋权向利,恐怕非是正道。


    但他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昙迦禅师领着人,乌央乌央地离开了。


    明光回到自己修行的僧堂,意外看到了一抹苍青色的人影。


    承剑府年轻的女府主双手抱剑立于檐下,目光看向外面,显然是在等他。


    明光惊喜道:“李府主,你怎么来了。”两人在海陵之时有了些交情,回到长安之后,虽在杜馨儿的生日宴会上短短一瞥,但也没来得及说上话。承剑府主一向事忙,明光想不到李璧月今日竟有空来找他。


    李璧月看向他,开门见山道:“襄宁郡主前日在城隍庙遇害,此事禅师可知情?”


    听她提起杜馨儿,明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下来:“此事小僧已经听说了,我本想去公主府祭奠,但那日生日宴时,长公主曾言我与襄宁郡主结交,于她声名有碍。想必长公主也不愿我再去打扰亡人清净,所以我只好每日睡前为她念一卷地藏经,愿她早日超脱,得登极乐。”


    李璧月道:“她是如何遇害,禅师可知其中内情?”


    明光摇头道:“不知。”


    李璧月又问道:“生日宴那晚,你从公主府出来,去了哪里?”


    “我当时就回了昙摩寺,晚课之后,就去睡觉了。”明光惊愕地看着她:“李府主是来昙摩寺查案的吗?你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


    李璧月打量着他。明光神情有些异样,但是这仅仅是因为奇怪李璧月会因为这件事找上他,绝非因为紧张或心虚。


    李璧月心道,看来他确实不知其中因由。这位佛门佛子确实性情单纯,杜馨儿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而死,可他对此毫无知觉,甚至全不觉得这件事会与他有关。


    她着实有些奇怪,昙摩寺这些年作风一贯强势,为何会选出一位这么单纯善良的沙弥作为佛子。


    她放软语气:“只是例行询问而已,当日下午你与郡主颇为亲近,我以为你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她直入正题道:“我是为拜会令师戒慧禅师而来,不知明光禅师可否为我引见?”


    明光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李府主是来找我师父的。我师父最近在后山的静斋修行,李府主随我来吧。”


    戒慧禅师不喜欢人多喧嚣之地,他修行之地在昙摩寺后山的一座小佛堂。李璧月跟着明光走过昙摩寺纵横纤陌的巷道,一刻钟之后,到了戒慧禅师修行的禅房。


    禅房掩映在几株松树之间,曲径通幽,绿意盎然,一片安宁祥和。


    还未进门,远远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木鱼声,一位老僧正趺坐在蒲团上默诵经文。


    明光解释道:“师父正在午课,劳烦李府主先等一会。”


    李璧月点点头。


    她站在廊下,观察周围环境,此禅院规模甚小,木板为四壁,瓦片不乏缺漏之处尚未修补,较之富丽堂皇的前院显得颇为寒伧,屋前有一小块菜地,种着几样时蔬,长得翠绿可爱,可见主人照顾得颇是精心。


    那老僧身形略显佝偻,灰色僧袍有多处补丁,很是简朴,很难让人相信眼前之人会是十六年前的昙摩寺佛子,楚阳长公主口中惊才绝艳、奉敕命修建洛阳佛窟的昙叶禅师。


    忽地,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双罗汉鞋上。那双鞋是黑色面料,白色的百纳鞋底,鞋底上沾着一圈黑色的泥土。


    这时,木鱼声停了。


    明光这才上前,行礼道:“弟子明光拜见师尊。”


    昙叶禅师起身,问道:“你从海陵回来这段时间,师尊都未曾考教你的课业,你这几日在本寺中修行如何?”


    明光道:“这几日弟子随本寺中众师兄弟一同温读《华严经》,但是昙华首座讲经与师父并不完全相同,弟子心中有不少疑惑之处。”


    昙叶禅师道:“有何疑惑?”


    明光道:“‘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何解?”


    昙叶禅师道:“‘初心’即是真如。如花蕾含苞之时,所生与春争发之心便是‘初心’。如黄莺出谷之时,所生初试鸣啼之心便是‘初心’,如我佛弟子入梵门之时,所生清净心、智慧心、慈悲心等,如春华争发,如黄莺初啼,动念时便已无念,是梵之心。在此之外,若再起心动念,便都是执着和妄想,便是‘后心’了,‘后心’一起,则堕入无边恶障,于修行有损。明光,你可还记得你是因何入了空门?”


    明光摇头:“弟子自幼修行,已不记得了。”


    李璧月未料这明光小和尚如斯勤奋好学,他们二人师徒对答,讨论佛法,竟将她撇在一旁。但客随主便,她也就继续听了下去。


    昙叶禅师道:“那你可记得你是为了什么而修行?”


    明光道:“这我知道,弟子幼时曾闻师祖传灯大师的事迹。愿效法师祖传,将我佛之法弘扬天下,普渡天下众生……”


    “普渡众生……”不知为何,李璧月觉得此时昙叶禅师的语气有一丝嘲弄,他道:“佛从来渡不了众生,渡者自渡。”


    明光面色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可是师父以前不是说‘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吗?”


    昙叶禅师抬起头,看着眼前稚拙的弟子,那双智慧的眼睛似乎隐藏着千山万水。最后他叹息一声,道:“孩子,你秉此初心,是昙摩寺之福。我不知你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昙摩寺的未来在哪里。师父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


    明光:“请师父示下。”


    昙叶禅师道:“一切的佛法都是于自身的修行。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修行,你明白吗?”


    明光并不完全明白,仍然颔首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昙叶禅师这时才看向门外,道:“你今天带了客人来?”


    明光此时才想起李璧月尚在门外等候,连忙道:“这位是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在海陵之时,正是李府主智勇兼备、明察秋毫,昙摩寺才能迎回师祖的佛骨舍利。”


    昙叶禅师合什道:“阿弥陀佛,多谢李府主奉迎吾师佛骨返乡。”


    李璧月道:“此为圣命,昙叶禅师不必谢我。”她抬起头,一双如有实质的眸子看向昙叶禅师,问道:“我今日来昙摩寺,是为另一件事。近日京城发生命案,楚阳长公主之女杜馨儿于三日前死于城隍庙,禅师可曾听说过此事?”


    昙叶禅师摇头道:“未曾。”


    李璧月又道:“前夜楚阳长公主李梳嬛深夜在灵堂遇到刺客,差点死于刺客手下,此事禅师可有听闻?”


    昙叶禅师道:“老僧久居慈州,自到长安之后每日只闭门从未外出,从未听闻李府主说的这些事。”


    他面容一派平静,就好像不管是李梳嬛还是杜馨儿都与他毫无关系。


    李璧月的视线落在窗台上的那双罗汉鞋上,道:“从未外出,那这双罗汉鞋上为何沾着黑色泥土?”


    昙叶禅师道:“出家人种了些菜蔬,总是少不了下地伺弄,前几日下雨,因此粘了泥土。”


    李璧月道:“禅师菜地里的土是黄土,可是这双罗汉鞋底上沾的土是黑土。不知禅师是否还有别处菜畦,可否带我去看看?”


    昙叶禅师瞳仁一缩。


    李璧月继续道:“据我所知,关中之地都是清一色的黄土。除了宫中,京城唯有一处地方有这种黑色的泥土,是长公主李梳嬛因为爱花,所以命人挖了荷塘藕泥混着草木灰肥沤制而成,所以长公主府的花儿开得特别好。禅师明明去过公主府,为何谎称未曾外出?”


    昙叶禅师盯着李璧月,一言不发。


    分明外面还是大日头照着,这寂静幽深的禅堂一下子森冷起来。


    明光打了个哆嗦,上前道:“李府主,你这是怀疑我师父与这桩案件有关?这是不可能的,我师父一向慈悲为怀,平日连蚂蚁都不忍践踏,他怎么可能出去杀人伤人?”


    李璧月淡声道:“不可能吗?那能否请昙叶禅师脱去上衣。是不是凶手,自然明了。”


    李璧月今日来此,本只是想探探昙叶禅师的口风,厘清当年昙叶禅师莫名从长安失踪,前往慈州这穷山辟水修行的真相。如果能从昙叶禅师这里得到一点关于案情的线索,自然是最好不过。


    直到她看到窗台上那双罗汉鞋。


    在那刹那之间,许多她之前没有想明白的事骤然有了另一种可能性。


    假如昙叶禅师便是那晚的刺客——


    这就是为何长公主李梳嬛痛失爱女,一开始并不愿意将此案移交承剑府,配合她找出事情的真相。


    又为什么李梳嬛会说希望杜馨儿下辈子投胎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


    因为李梳嬛曾与昙叶禅师在洛阳佛窟共处六年,她或许早就知道昙叶禅师习有绵骨掌,是杀死杜馨儿的凶手。


    但是,她深爱昙叶禅师多年。离开杜家之后,也一直未曾改嫁,或许她心中仍对昙叶禅师心存一分恋慕之情,明知女儿死亡的真相,仍然想替他隐瞒此事真相。


    直到那一晚,她再次遇到黑衣人刺杀,她才死心,对李璧月说出这件事情与昙摩寺有关。


    但即便如此,李璧月仍不愿意相信昙叶禅师会是以绵骨掌杀死杜馨儿,又意图刺杀楚阳长公主的凶手。


    李梳嬛与昙叶的那段情事最终好事不谐,但昙叶毕竟是李梳嬛深爱过的人,也是杜馨儿的父亲。昙叶禅师还曾是佛门的佛子,传灯禅师的亲传弟子,李梳嬛并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会泯灭良心,去杀自己的曾经的女人和孩子。


    楚阳长公主遇刺那一晚,李璧月曾与那刺客交手,棠溪剑一剑穿透那刺客胸膛,到如今不过两日,就算有大罗金丹,伤势绝不可能好得这么快。只要昙叶禅师脱下上衣,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昙叶禅师站在原地,双目似阖不阖,神情沉静如水。


    时间似乎禁止了。


    李璧月再次开口道:“昙叶禅师,我一向敬重传灯大师,也钦佩禅师您在洛阳十年,建造佛窟的无上功德。如果此事真与您毫无关系,就请你脱下上衣,自证清白,也好让承剑府尽快厘清此事真相。”


    明光禅师听到这里,也约略明白了几分,他劝道:“师父,既然李府主有所怀疑,您就脱下上衣让她看一看吧。我相信李府主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好吧。”昙叶禅师轻叹一声:“既然李府主执意要看,便让李府主一观吧。”


    他脱下外面的灰色僧衣,只见胸膛上面裹着一圈白布。白布上面染着殷红的血迹。昙叶禅师扯下布条,赫然可见细长的剑伤。那道剑伤从前到后从右胸贯穿而过,想必是刺穿了他的肺部,他到此终于忍受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李璧月眸光骤然缩了一下:“那晚的刺客真的是你?”


    纵然是她执意要求查看,可是这样的结果还是让她不可置信:“为什么?你可知杜馨儿是你的……”


    最后的“女儿”两字未能说出,李璧月只感觉到有一股强大沛然之力压住了她的喉舌,让她将这两个字吞了回去。


    她诧然望向眼前的僧人,昙叶禅师曾是昙摩寺佛子,于武道上的修为亦是深不可测。


    一旁的小和尚明光并未察觉两人的暗流,他惊诧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弟子去请药堂的师父来给您治伤——”


    “不必了。”昙叶禅师咳嗽了两声,道:“明光,你长安城吉庆坊有一家卖书画的铺子,名叫撷芳斋。师父将一卷画册交给撷芳斋的吴掌柜,请他代为保管。你现在就去撷芳斋,将我寄存在吴掌柜那里的画册取回来。”


    明光有些犹豫地看了李璧月一眼。


    他就算再单纯也知道眼下这位承剑府的李府主正怀疑他的师父正是日前两起案件的凶手。他师父身受重伤,却要他此时离开,取那不甚紧要的东西,他心下有些嘀咕。


    昙叶禅师缓声道:“不用担心。你方才不是说相信李府主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吗?”


    “好吧。”明光道:“我会快去快回。”


    昙叶禅师又道:“不必,取了画,你再去安德坊的药堂,买些金疮药回来。”


    “是,弟子遵办。”明光听闻昙叶愿意用药,心下大喜。他转身离开禅房,向外走去。


    昙叶禅师将伤处裹好,重新将外衣穿上,坐到蒲团之上。指着地上另外一张蒲团道:“李府主,请坐吧。”


    李璧月心知昙叶禅师方才应该是故意支走明光,想必是有话要向她说。她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势在蒲团上坐下。


    昙叶禅师开口道:“李府主既然知道襄宁郡主是我的女儿,想必已经从长公主那里知道了十六年前的那段旧事。不知李府主可有闲暇,听老僧说一说另一段故事。”


    李璧月道:“禅师既然有兴趣述说,我自然愿意聆听。但是这两桩案件……”


    昙叶禅师道:“不急,李府主既然找到了这里,我自然会告知李府主真相。”他微微颔首,道:“李府主年纪轻轻便执掌承剑府,不知可曾听谢府主说起过三十年前浑天监夜观天象,最后得出了十个字的谶言?”


    李璧月心中一跳,三十年前浑天监的谶言,她在海陵见到传灯禅师的元神时,曾听对方提起,这似乎与传灯禅师当时远渡扶桑有关。但是当时传灯禅师的元神虚弱,并没有告诉她这句谶言究竟为何。


    她沉声道:“还请昙叶禅师示下。”


    昙叶禅师道:“这十个字是‘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


    李璧月失声道:“什么?”“佛兴”两字还好,这条谶言预示佛教必将兴盛,但后面的把个字一个比一个严重。


    昙叶禅师道:“在这十个字之中,‘佛’代表昙摩寺,‘道’代表玄真观,‘剑’代表承剑府,‘唐’便是代表李唐皇室。这十个字的意思是佛教将会兴盛,道教会消隐,承剑府会灭亡,而李唐皇室会失去天下。此谶言一出,玄真观、承剑府以及李唐皇室俱以为此乃不祥之兆。为避免人心动荡,这句谶言一出,便被封锁消息。只有当初在位的宪宗陛下,我师传灯大师,承剑府谢府主、玄真观紫清真人寥寥数人知情。”昙叶大师轻轻一叹:“如今三十年过去,四人都已作古。既然谢府主临终之前未曾告知李府主此事,玄真观紫清真人并没有传人,天下间知晓此事的可能唯有老衲一人了。”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这句谶言中的一大半可说已经实现了。如今的昙摩寺声望一时无二,玄真观自十年前牵涉到武宗服丹而亡一案,被斩首者达千众,名存实亡。承剑府因为这场宫变实力大减,如今不过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而这谶言的最后一句是“唐亡天下”……


    这于李唐王朝简直就是亡国之谶。


    昙叶禅师继续道:“当时昙摩寺的大主持是我师父传灯禅师。彼时我师佛法精深,修持也高,时常到各地讲学说法。佛教扩张很快,因为佛教徒不需生产,无须纳税,受附近乡民供养,许多无田产者纷纷到寺庙为僧。这些人或许并不懂佛法,也不遵法戒,但因为僧人的身份便可高人一等。我师父见此种种乱象,认为此于大唐并非福事,恰在此时,浑天监出了这样的谶言,他深深感到恐惧。”


    “我知道这些年来承剑府与昙摩寺有些龃龉,李府主对昙摩寺或有偏见。但是三十年前,我师父与承剑府谢府主、玄真观主紫清真人都是挚友,几人常在一起交流探讨各家经义。我师父也并不希望这‘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的谶言会应验。”


    “他思考了三个月之后,最终决定孤身一人,往扶桑弘法。”


    李璧月听到这里,问道:“为什么传灯禅师觉得他离开大唐,前往扶桑便可阻止谶言应验?”


    昙叶禅师微笑着道:“因为,他当时声望太高了。那时玄真观紫清真人不过是二十七八岁,承剑府谢府主更小一些,只有二十五岁,可是传灯大师已经名满天下。昙摩寺的声势彻底压过承剑府、玄真观,这自然于承剑府、玄真观不利。我师自幼修行,他抱持着将佛法普传天下的信念。那是他求佛的初心,如若此心改易,于修行有损。既然此处已无法传法,那便弘法海外,倒并不因为全是因为谶言之事。”


    李璧月想起方才昙叶禅师与明光禅师的对答。


    传灯禅师传法之心是“初心”,若他动了他念,便是“后心”。若生“后心”,便于自身修行有损。到扶桑传法,倒是一个取巧之法。


    昙叶禅师道:“我师临走之前,告知我谶言之事。他遗命我留在中原,执掌昙摩寺,并留下了四个字‘无为而治’。我想昙摩寺若有主持,算不上真正的‘无为而治’,所以我并未选择回寺中继任,而是讨了一道圣命,往洛阳修建佛窟。修建一座佛窟少说也要十年,十年之后,谢府主与紫清真人都正当盛年,承剑府和玄真观自然也会强大起来。这什么‘佛兴,道泯,剑灭,唐亡天下’的谶言自然就破了。”


    李璧月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传灯禅师听到这个谶言之后,选择了摆烂。他的继任者昙叶摆烂得更加彻底,他直接躲到洛阳十年,不理寺中之事,以为这样就能破解这个浑天监的誓言,但是现实显然并非如他所想。


    她问道:“那后来呢?”


    昙叶禅师道:“我没有想到,我不在昙摩寺的十年。昙无禅师已经彻底掌握昙摩寺的大权。我更没有想到,我在洛阳佛窟之中,竟会遇到了楚阳长公主,并且因之修行尽毁,从昙摩寺的佛子成为一个普通人。”


    李璧月愕然道:“修行尽毁,怎么会?”


    昙叶禅师道:“沙门所修禅心,便是佛教徒修持的根基。我决意还俗与公主成家,禅心已失,一切修持自然如沙上之塔,瞬间崩毁……”


    昙叶禅师眉睫轻轻一颤,似乎陷入久远前的回忆之中。


    ***


    那日清晨,他长跪在长公主面前,说他要回长安去。


    他闭眼不敢看她,不敢看她一身娇嫩红痕,更不敢看她明眸笑靥。


    可是即便是闭着眼,他的脑海中亦全是她。他想起昨夜,她如云雾般缭绕着他,如甘霖般滋养着他,如烈火般炙烤着他。那滚烫的温度让他几乎涅槃,带他往极乐之境。他想这世上如有天国,也不外如是。


    他想停下这种观想,却不到。


    却只能在心里默念:“……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她的手掌就要砸下来,却在离他脸庞一寸之地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好,你去。但是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你去哪儿,我就要去哪。我不做公主了,你要去昙摩寺也好,要离开大唐去西域也好,去扶桑也好。你是僧也好,是俗也好,是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都没有关系,我都要跟着你。”


    “你分明对我动心,为什么不愿承认,为什么不敢承认?”


    她伸出手,扯下他一身僧衣,抚在他心口之处:“从此时此刻开始,你的这一颗心不应因佛祖而跳动,而应为我而跳动,它从此归属于我。”


    清圣的佛子闭着眼睛,他识不清她脸上表情。可偏那颗心被她握上之时,竟感觉到比昨夜欲根受制之时更加颤栗。


    他苦笑了一声:“‘应无所住,因生其心’,我心已有归处,如何能发菩提,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我心归处,不在佛国,而在你呀。


    心念一起,无尽劫生。


    他睁开眼睛,看向李梳嬛。


    在他睁眼一刹那,他周身那浑厚的佛门玄功竟开始逐渐消散。他的面容也有了变化,于佛窟中十年不变的少年面貌也开始衰老,成为三十来岁的青年之貌。


    李梳嬛未料有如此变化,惊呼道:“昙叶禅师,你——”


    昙叶道:“这世上从此再没有昙叶禅师了,我愿为你还俗。”


    天魔娆佛,是自取其辱,但他终究不是佛陀。


    ***


    昙叶禅师说完往事,禅院安静了下来。


    他目光放在远处,似乎仍然落在久远的回忆之中。


    李璧月知道这应该便是当日楚阳长公主未曾说过的关于昙叶禅师还俗的真相,可是事情显然并不顺利,不然如今的昙摩寺便不会有戒慧禅师了。而且,在昙叶禅师的讲述之中,他当日失了禅心,已然散去一身功力。可是如今的戒慧禅师的功力深厚,或许并不在她之下。


    又过了一会,昙叶禅师方才继续道:“我是昙摩寺的佛子,就算要还俗,也不能一声不吭便离开,总要回到长安向众位师兄说一声。回到长安之后,此事遭到几位师兄的强烈反对。”


    “昙摩寺建寺两百余年,佛子还俗之事前所未闻。更关键是,他们认为我是被妖女所惑,认为长公主是玄真观所派,这么做只是为了坏我的修行……”


    李璧月奇道:“这和玄真观有什么关系?”


    昙叶禅师道:“佛道经义不同,各成派系。各朝各代两教都排斥异己,互相诋毁。本朝虽佛道并立,昙摩寺与玄真观交好的时候有,但是不合的时候更多。常常为了国师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我师父传灯大师东渡之后,大唐国师之位便落入紫清真人手中。紫清真人因为浑天监那十字谶言,那些年对我佛门打压不少,与师兄早有了嫌隙。只是我在洛阳,对此并不知情。”


    昙叶禅师苦笑道:“佛子犯下色戒,若是被旁人知晓,必然落下口实,昙摩寺的声望必将一落千丈,这是昙无师兄的顾虑。但是我那时想着公主还在洛阳等我,一心只想还俗,与她归隐,并未仔细思考这些事。师兄见我坚持,便说长公主对我并非真心,让我等一个月。说我若一个月不返,长公主必定会另嫁他人,若公主未嫁,便许我还俗离开。”


    “我那时心想。楚阳长公主是心志坚定之人,为了学画在洛阳一年也等得,一个月又算什么,便同意了师兄的提议。可是,我没想到我到长安半个月之后,长公主便从洛阳返回长安。三日之后,下嫁给京兆杜氏的三公子。成亲那一日,师兄特地带我前去观礼,见到一对璧人郎才女貌,拜堂成亲。”


    “我在那一刻心如死灰,我为她弃了佛,舍了一身修为。她却又弃我,另字他人。我伤心之下,决定离开长安。昙无师兄告诉我,昙摩寺在慈州建了一座云台寺,让我到云台寺重修。我在云台寺一住就是十六年,直到三个月前听闻扶桑国主将遣使护送师父的佛骨舍利回到大唐,我才回到长安。师父于我恩重如山,他当年毅然决然渡海而去,将昙摩寺交在我手中。我却未能照他老人家的吩咐而行,无论如何,也该于他老人家灵前忏悔。”


    “往事已矣,我本待法华寺开光大典之后,便再返回慈州云台寺修行。谁知,却收到一封书信,这才知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楚阳长公主并非自愿下嫁杜尚亭,两人婚后便分居,而杜馨儿竟是我的女儿。”


    李璧月道:“这封书信是谁所写?”


    她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杜馨儿生父是昙叶禅师之事是极隐秘之事。据长公主所言,就连杜馨儿的养父杜尚亭也不知此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明光所画的一张飞天画图才勘破真相。


    在这长安城中,又有谁能知道此事。


    昙叶禅师从佛龛香案下取出一张素笺,道:“书信在此,李府主可以一观。”


    李璧月接过素笺,展开,只见上面用工笔写着一行小字:“戒慧禅师再拜:当日禅师与楚阳长公主于洛阳佛窟春风一度,遗有一女襄宁郡主杜馨儿。在下怜禅师多年骨肉分离之苦,将于五月二十五日法华寺开光典礼将此事上秉天子,将此事昭告天下,让禅师与郡主骨肉团圆,再享天伦。”


    落款处写着两个小字:傀儡宗刑天。


    李璧月一惊。


    “刑天”这个代号,她并非第一次听到。


    在海陵之时,她就从高正杰口中知道“刑天”乃是傀儡宗中的执事,傀儡宗与武宗太子李屿有关,与昙摩寺有着深仇大恨,在海陵之时,就曾一心阻拦她将佛骨舍利带回长安。


    而这位代号为“刑天”的执事的真正名号中有一个“楚”字。


    可是这信上所写的内容更是在她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昙摩寺将于开光典礼上,将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供奉佛塔。此为大事,昙摩寺为此准备三个多月,召集上万名僧侣入京,要做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大会,向世人宣扬传灯大师传法扶桑的功绩。


    届时,长安城上至皇帝陛下、达官贵人,下至普通黎民百姓都有可能前往法华寺观礼。


    而这位“刑天”,竟打算在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上向世人昭告传灯大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昙叶禅师曾犯下淫戒,与楚阳长公主生下一女,后又始乱终弃,将女儿养在杜家。


    此事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开,昙摩寺与皇室的脸面都将荡然无存,这场开光大典将会彻彻底底地沦为一场笑话,更有损传灯大师的名声。


    这一招,真是既狠,又绝。


    昙叶禅师合什道:“恩师对我恩重如山。弟子当年做错了事,竟连累师尊死后蒙羞。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做了一个决策。”


    李璧月想到什么,失声道:“难道——”


    昙叶大师阖上双目,声音中有一丝哀悯:“只有杜馨儿与长公主死无对证,昙摩寺和皇家的颜面才能得以保存,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做此抉择。”


    李璧月目中迸发出冰锥一样的冷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个理由,你竟然下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32章 宛转(一更)


    李璧月长身而起,她的眼神满是愤怒:“既然昙叶禅师自承杀人之罪,那便请昙叶禅师跟我一起回承剑府。”


    昙叶禅师身姿未动,双目依旧轻阖着,道:“此事不急,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向吾徒交代。我既伏罪,便不会畏罪而逃。从昙摩寺到吉庆坊再到安德坊并不远,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回来了,李府主不会连这点时间等不得吧……”


    李璧月想了想,今日本是明光禅师带她来此,他心思单纯,从始至终相信自己的师父不会杀人。她要带走昙叶禅师,于情于理是应该同他交代一声,便道:“好,我便等他回来。”


    昙叶禅师道:“老僧想趁这段时间再诵一次经卷。李府主请自便吧……”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佛龛面前坐下,右手持起木杵,重新敲响木鱼,诵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


    这段经文李璧月在海陵曾听明光禅师念过一遍,是梵文的往生咒。她心有疑问,昙叶禅师在此时念这段经咒,又是想为谁超度往生呢?


    梵呗悠悠,涤荡心尘,更拂起檐外一缕凉风。


    清风扑面,李璧月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昙叶禅师太淡定了。


    她担任承剑府主虽只有一年,但已经办过不少案件。所有凶犯在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刻不是想着推卸罪责、甩锅给别人,就是想伺机逃走,从未见过这般淡定在禅院念经敲木鱼的。


    就算昙叶禅师曾是昙摩寺的佛子,自身修持高,不同于以往那些普通人,不屑推诿。然而此事牵连甚广,是他一人之事,亦是承剑府与昙摩寺之事。她今日从昙摩寺带走昙叶禅师,必将在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就算他再淡定,昙摩寺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但从她进入昙摩寺至今已超过一个时辰,并没有一个人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连一个出面的和尚都没有。


    ——她可不相信昙摩寺高层那些主持和首座会对她李璧月的到来毫不知情。


    没反应,不过是装不知道罢了。


    就在此时,明光从禅院外面飞跑进来。


    他一边跑着一边道:“师父,我回来了。”


    他看到李璧月依然像之前那般抱剑立于檐下,又听到内中木鱼的声音,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才松了一口气,一脚跨过禅房的门槛。


    “师父,我买的是安德坊最好的金疮药,师父快点用上,您的伤势很快就会好的。还有,您要的那册画卷,我也带回来了。”


    “撷芳斋的掌柜让我问您,这册画卷是师父您早上刚寄存的,为何下午就要取回?”


    忽地,明光发出一声惊呼:“师父,您怎么了?”


    “扑棱”一声,他手中的画册坠落在地上。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冲进禅房之中,只见昙叶禅师仍端坐在蒲团之上,却是脸色苍白,口鼻之中涌出黑血,呼吸困难。他勉强伸出右手,指了指地上的画册,又指了指李璧月。


    明光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明光将这册画卷交给李璧月。但是他摇了摇头,飞快从怀中取出他刚从药店买回了金疮药,撕开昙叶禅师的衣服,双手颤抖着将药往昙叶禅师胸前的伤口抹去。


    昙叶禅师勉强耷拉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喃喃道:“傻孩子,没用的……”


    李璧月将手按上他的脉搏,那脉息已经十分微弱了。她又取了帕子,蘸了昙叶禅师鼻端流出的鲜血,闻了闻;又看向昙叶禅师已经变为青紫色的面庞,脸色一变。


    她声音急促:“是雪钩藤之毒,服毒已经超过三个时辰了。”


    她心中恼恨,雪钩藤是一种慢性毒药,服药之后三个时辰才会发作。然而一旦发作,便会很快死亡。想必在她来此之前,昙叶禅师已经服毒,他早知自己今日会死,所以在她面前才会那般镇定,可是她竟然一直没意识到。


    她用手抵住昙叶禅师背心,将一缕真气送了进去,希望能延缓毒性爆发。


    真气涓滴汇入昙叶禅师经脉之中,后者勉强睁开眼睛:“李府主……不必白费力气了……”


    李璧月问道:“为什么?”


    她心中犹如一团乱麻,昙叶禅师是否杀了杜馨儿,又为何要服毒自尽?他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今天会来找他,所以计划了现在的这一切?


    目的又是什么?


    昙叶大师仍是指着地上的画册,最后道:“那里有李府主你要的东西……还有……那卷画册……请李府主代我转交给青鸾……”


    他鼻腔中再次涌出无数黑血,佝偻的身躯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气息,缓缓倒在佛龛之前。


    “师父……”明光禅师失声痛哭了起来。


    李璧月捡起地上的那卷画册,还未打开,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笺。


    李璧月拾起一看,那是一封认罪书,上面写着:“吾昙叶,于五月二十二日夜杀害襄宁郡主杜馨儿,后弃其尸于城隍庙。又于二十三日夜潜入长公主府,意图行刺长公主李梳嬛。吾愿认罪伏法,惟愿此事不牵连他人。”下方有昙叶禅师的落款签名,上面还有着鲜红的手印。


    只需要将这张认罪书拿回去,于承剑府而言,这桩案件就可以结案了。玉无瑑自然也可以洗去冤屈,从森狱放出,所以昙叶禅师才会说这是她要的东西。


    她又打开那卷画册,只见上面每一张都画着飞天神女图,那画上的天女线条飘逸流畅,在空中翩跹、腾跃、翻飞、翱翔,每一幅画都美到极致。


    那天女虽没有面貌,但李璧月仍然可从笔墨线条看出楚阳长公主年轻时的影子。


    那是昙叶禅师心中的神女青鸾。


    空白的扉页之上题着一行小诗:“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李璧月喃喃道:“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不对,昙叶大师心中应该一直是喜欢青鸾,他绝不会是那晚刺杀长公主之人……”


    她忽地想起什么,她从窗台上取下那双脚下沾了黑泥的罗汉鞋,与昙叶禅师脚下的那双鞋比对。果然如她所料,这两双鞋的大小并不一致。窗上那双鞋较昙叶脚下的鞋大了一个尺码。


    她又撕开昙叶禅师的衣服,重新检查他胸前的伤口。那伤口的确是为利剑所伤,但是与棠溪剑所造成的伤口并不完全一样。


    李璧月一瞬间只觉得肺腑俱冷。


    不,昙叶禅师并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杀人?还专门给她留下这封认罪书?又为什么要服毒自尽?


    那窗台上的罗汉鞋是何人留下,他胸口上的伤口又是何人所为?这人的目的就是要引导她相信昙叶禅师便是此案真凶吗?


    昙叶禅师又为什么甘心替他人顶罪?真凶究竟是谁?


    明光仍然伏在昙叶禅师的尸体上低声抽泣,又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李璧月等他彻底平静下来,这才歉然道:“明光禅师,不管你信不信。今天这样的结果,着实在我意料之外。我原本只是想找戒慧禅师询问案情相关的线索,实在没想到他会服毒自尽。”


    明光抽了抽鼻子,道:“既然师父在李府主来之前就已经服毒,此事的因果并不在李府主这里,但是我相信师父他肯定不是此案真凶,这其中必有其他内情。”


    李璧月道:“我相信你说的话,那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明光点头。


    李璧月又道:“那你可知道这座禅院,平常都有谁会来?”


    予逆^3^


    明光道:“师父喜静。他在慈州修行已有多年,本寺中僧人大多不认识。除了我之外,只有几位师伯偶尔会来此与他老人家说几句闲话。”


    李璧月心中暗忖,明光口中的师伯,应该就是昙摩寺那几位“昙”字辈的师兄了,她指了指那双罗汉鞋:“那这双鞋子比昙叶禅师的鞋子大一码,昙摩寺谁穿过这种鞋子,你有印象吗?”


    明光看了看,摇头道:“昙摩寺的僧人穿着鞋子都是这种样式,我看不出这双鞋是谁的……”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李璧月:“李府主,这双鞋不是我师父的,是不是说明我师父并不是凶手,他是被人陷害的对不对?李府主,你明察秋毫,一定能查出真相,还我师父一个公道,对不对?”


    李璧月没有说话。


    李璧月抬起头,看向远方。天色阴暗了下来,昙摩寺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的盔顶笼罩在阴霾之中。


    她方才思绪混沌不明,此时倒是思忖出一二缘由。那日她在公主府与那黑衣刺客交手之后,长公主向圣人请书将此案移交给承剑府,对方显然知道她很快就会查到昙摩寺。法华寺开光典礼在即,昙摩寺方面很显然不愿意在此时与承剑府多生事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昙摩寺必须给承剑府交出一个“凶手”。


    昙叶禅师显然就是那个替罪的羔羊。


    或许他是出于对长公主与杜馨儿的愧疚,又或许他不愿意师父传灯大师的安葬仪式遭到破坏,成为一场笑话。


    ——杜馨儿已死。昙叶禅师自尽后,李梳嬛与这位佛子当年的一段隐晦情事彻底成为死无对证之事,傀儡宗那名代号为“刑天”的执事的计划自然落空。


    也许就是这些原因,让昙叶选择了服毒自尽,但此事远不是结束。


    有了昙叶禅师亲笔写的认罪手书,在她找出关键性的证据、揪出幕后真凶前,她不能明里再继续查下去,只能以昙叶禅师留下的手书先行结案。如若纠缠不放,只怕昙摩寺很快就会在御前告她一状。


    此事她会继续查下去,但绝不是现在。


    她看着明光那稚嫩的面庞,他是昙摩寺的佛子,却心性单纯犹如稚子,这些事眼下告诉他,于他有害无益。


    她道:“明光,你可还记得先前你师父说的一句话?”


    明光:“什么话?”


    李璧月:“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你师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继续修行。”


    明光身形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擦干了脸颊上的泪痕,对着昙叶禅师的遗体磕了三个头,呜咽着道:“弟子一定谨遵师尊教诲,继续修行。”


    李璧月叹息一声,她将那卷画册携在手中,穿过昙摩寺纵横交错的步道,从大门离开。


    她骑马驰过街道,远远听闻昙摩寺响起无数道钟声,那钟声沉郁,久久不绝。


    她没有回头,转身纵马离开。


    她穿过两条大街,到了楚阳长公主府门口。


    前日塌毁的围墙已经被重新修完好。仆人们正架着梯子将之前布置好的白幔、白色灯笼等物从墙上取下,地上残留着不少出殡用完的纸花、冥钱等物,有几名使女正抡着扫把清扫。


    她微微一惊,问仆人道:“襄宁郡主……已经出殡了?”


    仆人看到是她,连忙回话道:“正是,是今日上午出殡的。”


    李璧月道:“怎么这么快?安葬在何处?”


    仆人道:“自小郡主去后,长公主伤心过度,身体不好。昨日晚上太子殿下得了空过来探望,说死者已矣,不如早点出殡,以免公主殿下触景伤情,便做主让小郡主早日入土为安,葬礼一应事宜也都是今日太子殿下着人操办,安葬在杜家祖坟之中。”


    李璧月抬眼:“太子殿下也在?”自那日生日宴会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李澈。


    仆人道:“出殡之时,长公主又大哭了一场,殿下正陪着长公主叙话……”


    李璧月道:“那烦请通报殿下一声,就说李璧月求见。”


    仆人急匆匆地去了,又过了一会,便见李澈从长公主居住的小楼出来,李璧月迎了上去,浅施一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澈道:“阿月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不是案件有了新进展?”


    李璧月苦笑一声,道:“算是吧,昙摩寺昙叶禅师自承杀人之过。我准备据此明日奏请圣人,了结此案。”按目前的结果来说,确实是进展一大步。但是她却骗不了自己,此案后面重重烟雾,不知何时才有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澈有些诧异:“昙叶禅师?就是慈州云台寺那位前任佛子?他有什么理由杀人?”


    李璧月疲惫道:“这件事情内情复杂,殿下请勿挂怀。”


    李澈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流露出一丝担心:“阿月,你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为难之事,要不要我帮你?”


    李璧月摇头道:“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眼下我还能自己处理,殿下不必担心。”


    李澈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也就不再多问,道:“好。但是我们说好了,要是你遇到棘手之事,可不要强撑,一定要先告诉我。”


    见太子目光殷切,李璧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道:“好。我今天是有事来找长公主。方才听公主的仆人说她病倒了,不知情况如何,可否容我觐见?”


    李澈有些为难地道:“姑母受此打击,这两日精神一直有些恍惚。如果不是要紧的事,就先不要打扰她了。”


    李璧月道:“好,那我过几天再来。”


    她今日绕道公主府来,主要是奉昙叶禅师的遗命,将那卷画册转交长公主。既然长公主病倒,过几天再转交也是一样。


    她转身正欲离开,忽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青螺急匆匆赶来,道:“公主听说李府主来了,请李府主前去相见。”


    李璧月抬头看向李澈,李澈道:“既是姑母想见你,你便去吧。只是这两天姑母情绪不太稳定,受不得刺激,你和她说话尽量注意一下。”


    李璧月道:“好。”


    她跟着青螺穿过的花园,到了长公主居住的小楼。她进到长公主的卧房,只见李梳嬛坐在书案之前,似乎正在作画。


    李璧月行礼,轻声道:“李璧月见过公主。”


    “免礼。”李梳嬛回过头,招呼道:“李府主,你过来看看,我画的这幅画……”


    李璧月抬头望向长公主,只见长公主虽然身着一身素服,但是精神尚好,并没多少病容。先前李澈说长公主这两日生病,精神恍惚、情绪不稳,可是在李璧月看起来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走向前去,只见书桌上铺着一张长长的画卷,画卷之上,是一座极为普通的小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秋千架。秋千上坐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双手握着秋千绳,荡得极高。那小女孩开怀地笑着,从那圆嘟嘟的小脸中能看出那正是小时候的杜馨儿。


    房子门口,一对青年男女并肩站立,两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十分般配,画的正是李梳嬛与昙叶两人。两人的目光一起看着秋千上的女儿,微笑的目光中有无限深情。


    李璧月心中叹息。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这本是一个温馨有爱的三口之家。


    李梳嬛道:“这两日的时候,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如果那日金吾卫去洛阳找我,我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公主,不跟金吾卫回到长安。而是坚持在洛阳等他,你说,他最后会不会回到洛阳找我?”


    长公主目光中露出神往的表情:“如果是这样,馨儿就可以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不会年纪轻轻就夭折。”


    李璧月无言。


    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如果,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再没有反悔重来的机会。


    何况,这件事情有昙摩寺从中作梗,又事关皇家颜面,恐怕由不了她。


    她宽慰道:“往者已矣,公主当以保重自身为要。襄宁郡主虽不在了,但您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李梳嬛道:“太子殿下也是这般劝我。其实你们不必担心我,活到我这个年岁,很多道理比你们年轻人要明白。”长公主搁下画笔:“李府主今日登门,是不是案件有了进展,是否找出杀害馨儿的真凶?”


    李璧月垂下眼眸。


    她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告诉长公主昙叶禅师的事。


    李梳嬛痛失爱女,若是知道昙叶禅师的死讯,对她定然又是一个打击。


    但此事谅也难以瞒住。若要结案,早晚长公主都会知道的,只是今日和明日的差别。


    这时,李梳嬛注意到李璧月手中抱着的那卷画册,问道:“李府主手中拿的是什么?”


    李璧月上前一步,将那卷画册呈上,低声道:“长公主,今日下午在昙摩寺中,昙叶禅师承认自己是杀害杜馨儿和刺杀长公主您的真凶,已经服毒自尽,临死之前,他托我将这卷画册转交给……青鸾姑娘……”


    “你说什么?”李梳嬛后退一步,她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砸到地上。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不可能,怎么会是他,不可能是他……”


    她大口喘着粗气:“昙叶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和馨儿,又怎么可能自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是你骗我的对不对?”


    她癫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是你骗我的……是你为了结案,救那个道士,所以强行找了一个人顶罪,是不是……”


    “……你们承剑府,也是恶人……都是恶人……”


    “你,李璧月也是杀人的凶手……”


    李璧月内心酸楚,此事别有内情,但她并不能告知李梳嬛。


    昙摩寺手段非同一般。如今法华寺的开光典礼在即,昙摩寺绝不会允许昙叶与李梳嬛当年之事爆出,有损昙摩寺的颜面。


    杜馨儿与昙叶都死了,当年之事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李梳嬛暂时安全。但若是李梳嬛为此事找昙摩寺的麻烦,昙摩寺绝对有手段让她也死得不清不楚。


    这时守在门外的青螺听闻屋内动静,急匆匆进来,道:“不好,长公主的病又发作了。”她大声朝门外,促声喝道:“来人,传太医——”


    李梳嬛嚷嚷道:“我不要太医……”她手舞足蹈、鬓发皆乱,看起来面目狰狞。她指着李璧月:“来人,将这个杀人凶手抓起来……”


    太医很快进来,侍女们扶着李梳嬛躺到床榻之上。


    青螺用眼神示意李璧月先出去。


    李璧月知道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退出小楼之外。李澈听闻这边动静,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李璧月歉然道:“长公主问我真凶的事情,我据实以告,长公主似乎无法接受真凶是昙叶禅师之事……”


    李澈问道:“为何?”


    看来李澈眼下应该还不知道杜馨儿竟是李梳嬛和昙叶禅师的女儿。但此事说起来千头万绪,她眼下实在没有心情,便推托道:“这些事情我以后再同殿下解释。”她将手中那本画册塞到李澈手中:“这本画册劳烦殿下转交给长公主,我还有事,先回承剑府了。”


    李澈目送李璧月离去,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李璧月说不出的疲惫和孤独。


    他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花丛的后面。


    第33章 笛声(二更)


    李璧月回到弈剑阁时,高如松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见到李璧月进来,连忙直起身,道:“府主,您回来了。”


    李璧月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写了一道手令给他:“你现在去森狱,将这个给夏思槐,将玉无瑑放出来。再给长孙师伯说一声,收拾一间客房让他暂住。”


    高如松讶然道:“这么快就可以放人了吗?”


    李璧月淡声道:“此案已经了结,我明日去奏明陛下就可销案。他本是被人冤枉,多关他一晚并没有意义,你去将人放了吧。”


    “是。”高如松应声去了。


    李璧月留在弈剑阁,将这两天积压的公务处理了一番,天便黑了下来。


    晚饭之后,她便早早回房休息。


    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感到十分疲惫。


    除了四处奔波导致的身体上的疲乏之外,还有心理上无人理解的孤独与寂寞。


    自师父和谢嵩岳相继离世之后,楚不则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外,她一个人肩挑复兴承剑府的重任。很多事情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无人分说。


    长孙璟虽说是可以信任的长辈,但是他性情过于和善,一辈子都被谢嵩岳保护得太好。在承剑府内务方面是不可多得的帮手,可是牵涉到承剑府外的事情,便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李澈虽是她的好友,他的身份敏感,又处处维护她。很多事情让他知晓,容易给他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情绪她便只能一个人默默在心里消化。


    就比如今日,她目睹昙叶禅师的死亡,心中恚怒、哀伤、愤懑种种情绪发之于胸。她甚至冲动得想一剑将昙摩寺的大雄宝殿给拆了。


    如果是一年之前的李璧月,她可能真的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她只能苟且,只能妥协。她只能看着明光痛哭,只能看着楚阳长公主发疯,甚至对着李澈的犹疑也只能三缄其口,假装昙摩寺给她的“结果”便是最终的真相。甚至明日,她还要拿着无辜者的“认罪书”,到圣人面前将此事销案。


    她着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安置好自己那些不良的情绪,明日才能说服自己,让这件事暂时过去。


    可是人越是想要入睡的时候,就越是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和自己较劲了数个时辰,终于确认自己是失眠了。


    当长安城三更的更声响过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和自己身体的本能对抗。


    她提起棠溪剑,来到承剑府的试剑台,开始演练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浩然剑法。这是她从前的失眠用的招数,将一整套的浩然剑法演练上三遍,用身体上的疲劳来麻痹心里那些不断翻涌的情绪。


    一套剑法演练下来,胸中块垒消去不少。正要练第二遍之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弈剑阁的方向传来一道悠扬悦耳的竹笛声。


    李璧月一愣。弈剑阁是她的办公之地,平常晚上那里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是谁人在如此寂夜,漫吹横笛?


    她收了剑,朝弈剑阁望去。


    一弯下弦月勾在庑殿一角,发出银白色幽静的冷光。月光之下,玉无瑑坐在屋檐之上,手中握着一只竹笛,正在吹奏一支不知名的乐曲。


    笛声清旷幽远,醒人心脾。一曲听完,李璧月只觉得心中忿郁又消去不少。


    这时,她看到玉无瑑收起笛子,远远朝她看来。


    他显然也发现了她。


    她足下如飞,轻轻一跃,几个起落之间便落在弈剑阁房顶。


    玉无瑑站起来,轻轻拱手:“李府主。”


    李璧月径直走到檐角的高处坐下,问道:“玉相师怎么大晚上不睡,跑到我的弈剑阁来吹笛子?”


    玉无瑑唇角一弯,露出极为清浅的笑容:“不瞒李府主,这几天李府主每天在外奔波的时候,我都在森狱里呼呼大睡。好不容易脱狱,当然迫不及待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至于为什么是在弈剑阁,这里视野开阔,站在此处,长安城的九衢宫阙尽收眼底,是绝佳的赏景之地。”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市如星罗棋布的棋盘一般,层层展开,巍然而壮观。夜晚的长安城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只散落着星星般幽微的灯火,宁静而祥和,不见夜幕之下的暗潮汹涌。


    玉无瑑道:“说起来,这座弈剑阁的屋顶,是整个长安城第三高的地方。”


    李璧月心不在焉问道:“是吗?那长安城第一高和第二高的地方是在哪里?”


    玉无瑑道:“长安城最高的地方当然是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是玄奘法师为了保存从天竺带回长安的经卷与佛像所建。不过,眼下那地方是佛宗的地盘,想必我这辈子无缘上去一观了。”他叹息一声,接着道:“至于第二高的地方,则是皇宫之中的太极殿。但那是圣人朝殿,在下一介白身,想必也是到不了。所幸当初承剑府的第一任府主秦士徽在主持修建承剑府时,特地向太宗皇帝要了长安城东北最高的地方建了承剑府,所以在下才能在此一观长安夜景。对了,关于秦士徽向太宗皇帝索地,还有一段掌故,不知李府主可曾听闻?”


    李璧月被他勾起好奇心,问道:“什么掌故?”


    玉无瑑笑道:“据闻当初太宗皇帝敕造长安城时,承剑府这块地盘是长安城内唯一一座山丘。当时昙摩寺的神慧大师、玄真观的李玉京和承剑府的秦士徽都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三人为了争这么块地争得面红耳赤。太宗皇帝怕伤了和气,便将三个人召到御前,令三人和好,然后抓阄决定这块地的归属。”


    李璧月道:“那最后是我们承剑府秦府主运气比较好,抓阄赢了这块地?”


    玉无瑑摇头道:“不是。”


    他的眼神滴溜溜的一转,笑道:“三人到了御前,本来要开始抓阄。秦士徽忽地对李玉京道:‘我听道德经上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李道长既然道行精深,又怎么能不知这个道理,要和承剑府、昙摩寺争这块小小方寸之地呢?’”


    “李玉京想了想,是这个道理,方外之人当奉行清净无为之道,便当场退出了竞争。秦士徽又看向神慧禅师,叫道:‘神慧禅师,神慧禅师……’”


    “神慧禅师知道秦府主必有用意,任他一连叫了好多遍,都闭目不答。秦士徽转头向太宗皇帝道:‘陛下,不是我不想与神慧禅师重归于好,是他根本就不答应我。’太宗皇帝问神慧禅师道:‘秦府主叫你,为何不应。’神慧禅师见太宗皇帝出面,便答道:‘不应是应,应是不应。这是和尚的禅机也。’”


    “秦士徽哈哈大笑道:‘既如此,那么这块风水宝地应该归我承剑府所有。’太宗、李玉京都十分吃惊,神慧禅师也没说不要地啊,这地怎么就成承剑府的了。秦士徽道:‘不争是争,争是不争。这也是和尚的禅机。和尚既然也不争,这地当然是我承剑府的。’”


    “哈哈哈哈哈……”李璧月哈哈一笑。秦士徽耍耍嘴皮子就从玄真观和昙摩寺手中夺下了这块全长安城最高的风水宝地,这个故事着实非常有趣。


    她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太对:“为什么我在承剑府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按说,这等让昙摩寺和玄真观大大吃瘪的掌故,承剑府应该记录下来,让后世的徒子徒孙天天背诵才是。


    玉无瑑摊摊手,唇角漾出一抹干净粲然的笑容:“李府主没听过很正常,因为这个故事是我刚才现编的。”


    李璧月:“现编?”


    玉无瑑道:“我看李府主今晚似乎不太开心,大晚上还一个人出来练剑,所以编了这个故事。李府主听了这个故事,是不是觉得心情好多了。”


    李璧月:……


    敢情这道士是在这里随口胡诌哄她开心。可李璧月不得不承认,笑过一场之后,她的心情确实比之前好多了。


    她唇角微扬,诚恳道:“谢谢你。”


    玉无瑑道:“李府主半夜失眠,或许近日查案遇到了为难之事?此事毕竟是因我而起,不如李府主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李府主参详参详?”


    李璧月在心中迅速判断了一下此事的利弊。


    玉无瑑是一个游方道士,与京城这潭浑水中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太大关系。但是他既然自认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之前也帮过她不少,基本上可以归为自己人的范畴。此人神神秘秘,道法上的修为不好评判,但是脑瓜子应该挺聪明的,说不定能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


    最关键的是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头,而和这位道士相处,让她十分舒适。


    她重新坐了下来,将这几日调查发现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虽然昙叶禅师已经认罪,我打算明日据此先行结案,但此案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依你之见,杀了杜馨儿的凶手究竟是谁?”


    玉无瑑没想到一件简单的杀人案竟然牵引出后面这么复杂的事,他脸上的神情也难得地严肃起来,道:“无论始作俑者是谁,但是能让昙叶甘愿顶罪、服毒自尽的,在昙摩寺绝非一般人。我同意李府主的看法,此案不妨暂时搁置,不如等法华寺的开光典礼过后之后再说……”


    李璧月疑惑道:“为什么是要等到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之后?”


    玉无瑑道:“李府主最近着眼于案件本身,反而忽略了眼下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


    玉无瑑:“眼下最重要的事,自然便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我们可以梳理一下,从海陵佛骨舍利失踪伊始,一切的事情都是围绕这件事情。在这件事上针锋相对的两方,一方是昙摩寺,另一方就是傀儡宗。于昙摩寺而言,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开光大典的顺利进行,傀儡宗则想方设法破坏这件事。”


    “这两方势力的第一次交锋是在海陵。昙摩寺为了佛骨舍利顺便回归,撺掇圣人派遣李府主到海陵亲迎佛骨舍利,而与李府主一起到海陵的鸿胪寺卿高正杰早已是傀儡宗的人,他在海上劫杀使团的人,意图夺走佛骨舍利。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佛骨舍利被唐绯樱带走,之后献给李府主。”


    “但是傀儡宗并没有放弃继续破坏此事。高正杰的上司,是那名代号为‘刑天’之人。此人可能长期在长安城活动,对长安城的官员贵族之间的事情比较熟悉。他知道了楚阳长公主和昙叶禅师的事,给昙摩寺写了一封信,知会昙摩寺自己会在法华寺开光大典上揭露此事。这件事情引起昙摩寺的恐惧,他们选择找机会暗杀杜馨儿和楚阳长公主,将这件事情掩盖下去。可惜,这件事情好巧不巧又不小心撞到李府主你的手上,并没有完全成功。李府主还顺藤摸瓜,查到了昙摩寺的头上。”


    “昙摩寺不得不弃卒保帅,昙叶禅师自尽身亡,李府主没有再查下去的理由。而昙叶禅师一死,‘刑天’便再也没有办法用这件事在开光大典上搞事,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便能一切顺利地进行下去。但是,那位‘刑天’前面为破坏开光大典做了这么多坏事,害死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很有可能还会再有其他的动作……”


    他忽地顿住了,脸色有些古怪地道:“等等,高正杰曾经说起‘刑天’的名号中有个‘楚’字,‘楚阳长公主’的名号中不正是有个‘楚’字?”


    李璧月道:“你怀疑楚阳长公主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这不可能,做这件事情对长公主没有什么好处。别的不说,她对杜馨儿和昙叶的感情绝非作假,如今杜馨儿和昙叶双双死亡,她怎么可能会害死对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


    玉无瑑道:“可是‘刑天’又是如何知道长公主和昙叶禅师的情事,还用它来威胁昙摩寺?李府主也说了,当年之事极为隐秘。昙摩寺虽然知情,但是此事于他们是极大污点,绝不会对外宣扬。除了昙摩寺,能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长公主本人了……”


    “而且,当年李梳嬛与昙叶禅师本来已经情投意合,打算双双归隐,却被昙摩寺暗中生事,硬生生给搅黄了。她这些年难道对昙摩寺没有一点恨意吗?难道不会想着报复吗?至于杜馨儿与昙叶之死,可能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行动会害死两人。”


    李璧月一下子愣住了。


    她一开始因为李梳嬛与道门关系,确实短暂怀疑过李梳嬛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但是她与李梳嬛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觉得对方性情和善,与残忍毒辣的“刑天”应该并非一人,便慢慢打消了疑虑,可此时听玉无瑑一番分析,心中又不由得疑云再起。


    玉无瑑忽地面色一变,又道:“不对,不对……‘刑天’如果要让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大大丢脸,只需要在开光大典上将这件事抖出来就行。又为什么要写信警告昙摩寺,让昙摩寺有‘杀人灭口’的机会,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除非他还有其他的目的……”


    李璧月下意识问道:“什么目的?”


    玉无瑑:“现在的结果便是他的目的,杜馨儿与昙叶禅师之死恐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许会利用这件事去重新部署针对法华寺开光大殿的计划。至于这个计划是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最近长安城的风波应该暂时少不了,不过,对于承剑府来说,并不是坏事。”


    李璧月道:“怎么说?”


    玉无瑑道:“承剑府多年被昙摩寺压制,想必对昙无国师很是头疼。可是昙无国师眼下应该比你更加头疼,不知这么说,会不会让李府主轻松愉快一些?”他脸上恢复了一派优容微笑,好像看到昙摩寺吃瘪比路上捡到钱还开心。


    李璧月噗嗤一笑:“谢谢你的安慰。”


    她打了一个哈欠。


    一番夜谈,她原本沉甸甸的心情放松下来不少,之前沉寂已久的瞌睡虫便一起爬了出来,她看到逐渐消淡的弦月,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睡了。”


    玉无瑑笑道:“李府主请便。接下来长安城的风波想必不少,李府主确实该好好养精蓄锐,应对未来之变。”


    他站起来,微微拱手,目送李璧月的身影消失在楼台之后。


    第二日,李璧月醒时已是辰时。她梳洗之后,换了一身朝服,便往甘露殿面见圣人。


    此时早朝已罢,当今天子李怡端坐在御案之后,道:“李爱卿,平身。”


    李璧月正欲开口说话,这时一名内宦上前道:“陛下,昙无国师正在甘露殿外,说是有要紧事求见。”


    李怡微微颔首道:“既然国师有要事,便宣他进来吧。”


    不一会,一位身着紫色袈裟的老和尚跨过丹墀,进入甘露殿中。那老和尚看起来约五十多岁,须眉俱白,面相庄严中透出祥和之气。他的鼻梁比一般人至少长上寸许,眉骨也颇高,倒显得五官格外突出。


    此人正是昙摩寺方丈,如今的大唐国师昙无禅师。


    昙无禅师一手持佛珠,另一手拂掌为礼道:“昙无参见圣人。”


    李怡道:“国师免礼,不知国师有何要事啊?”


    昙无装作才看到李璧月的样子,惊道:“老衲不知今日李府主也在这里,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是李府主先至,就让李府主先说吧。”


    李璧月心中暗骂这个老和尚是个老狐狸。他分明是见到自己进了甘露殿,怕她在圣人面前说些于昙摩寺不利之事,所以专门赶来横插一杠子,偏现在还假惺惺地让她先说。


    李怡无可无不可地道:“既如此,那就李府主先说吧。李府主从五日前进宫述职之后,倒是几日不见爱卿到宫里来,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李璧月应答道:“启禀圣人,襄宁郡主于五月十七日夜,也就是五日之前的那个晚上莫名其妙死于城隍庙。应长公主之请,这件案子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微臣这几日都在探查这件案子。”


    李怡对这件事有了些印象,他虽对杜馨儿并没有多少记忆,但是长公主之女好歹是个皇亲,若是死的不明不白,皇家脸面何存。他问道:“那李府主案件查得如何了,可有找出真凶?”


    李璧月道:“此案已有了结果。此案真凶正是昙摩寺的戒慧禅师,微臣手上已有戒慧禅师亲笔所书的认罪条陈。戒慧禅师昨日已伏罪自尽,臣今日便是奏请圣人,将此案销案。”


    她一边说着,将认罪书奉上。


    早有内侍过来,将认罪书陈于御案之上。李怡看过之后皱起眉头,眼神扫向昙无禅师:“国师,这个戒慧禅师是什么来历,为何要杀襄宁?”


    昙无道:“陛下,此事老衲亦不知情。自从圣人在宫中敕造龙华寺以来,老衲大部分时候都在宫中修行,一边为圣人祈福,已不太管昙摩寺的事。昨日有人来报有寺中有僧人自尽身亡,老衲这才知道此事。但是那案犯既死,关于案件详情老衲也并不比李府主知道得更多。”


    他把皮球重新踢回了李璧月这边,而且丝毫不提戒慧禅师便是昙摩寺上任佛子昙叶的事。


    李璧月倒是可以在御前拆穿此事,可是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起昙叶禅师与李梳嬛的禁忌之恋,和杜馨儿的身份禁忌。可她并不太想在眼下戳穿这件事,一来,此事于昙叶和杜馨儿的身后声名都有不少妨碍。特别是杜馨儿已经安葬入杜家祖坟之中,若是杜馨儿不是杜家之女之事曝光,届时若闹得沸沸扬扬,少不得要改葬,搅动死者不安。


    她道:“微臣刚到昙摩寺不久,戒慧禅师便已自尽,杀人情由微臣亦不得而知。”她说完这句,感觉到身旁的昙无禅师表情放松了下来,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李怡皱了皱眉,道:“既然案犯已经自尽,那便先结案吧。”他转头望向昙无,道:“国师有空也该回昙摩寺看看,多多约束门下弟子才是。”


    昙无垂首道:“是。”


    李怡又道:“国师有何事,现下可以说了吧?”


    李璧月道:“国师想必是有要紧要同圣人商议,李璧月先行告退。”她料想昙无国师压根没啥大事,眼巴巴地过来不过是防着她而已。事情已经奏完,她也没兴趣陪老狐狸在御前演戏。


    她前脚尚未踏出殿门,听到昙无国师道:“李府主留步,老衲欲奏之事正与李府主有关。”


    第34章 法会


    李璧月停下脚步。


    昙无道:“启禀圣人:三日之后就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届时法华寺将会有万名僧人的水陆道场,到场的官员百姓很多,恐怕会有不少三教九流的宵小之徒寻衅滋事。兹事体大,考虑到金吾卫本已担负护卫圣人、巡查街市之责,老衲奏请承剑府负责开光大典的安全。”


    李璧月心下不愉。


    这老和尚平日里和她不对付就算了,还诚心给她找事。


    他想必已经知道“傀儡宗”存心搞事,可敌暗我明,觉得光凭他昙摩寺恐怕不好应付,干脆将承剑府一同拖下水。所谓不做不错,多做多错。这开光大典原本和她承剑府没啥关系,届时她在一旁嗑嗑瓜子、凑凑热闹就行。这样一来,承剑府也牵涉其中。要是法华大会上出点岔子,少不得她又得惹一身骚。


    李璧月正想找个理由拒绝,李怡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点头道:“国师此言有理。李爱卿手上的案子已经了结,左右也无大事……”


    李璧月道:“陛下,上次那个‘傀儡宗’的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微臣正想好好调查此事。”


    李怡挥了挥手道:“那件事情也不急于一时,爱卿这段时间就先将重点放在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承剑府有玄剑卫百人,黑骑五百,朕回头命金吾卫与你配合,一起保障开光大典的顺利进行。”


    圣令既下,不容更改,李璧月只好拱手道:“李璧月谨遵圣命。”


    昙无禅师脸上露出笑意:“此事就偏劳李府主了。”


    李璧月心中不爽。这老和尚暗地里给她使了不少绊子,要用着她承剑府的时候却毫不含糊。海陵的时候是,眼下还是。偏偏圣命压下来,她还无法拒绝。


    李璧月看着他虚伪的假笑,只觉得厌恶至极。可是在圣人面前,还不得不装出和睦的样子,道:“国师言重了。”


    事情商议完毕,李怡打了个哈欠,李璧月与昙无禅师颇有眼色,知道圣人体力不济,眼下该回后宫休息,便一同告退。


    李璧月出了皇城,正要打马回承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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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地,她看到朱雀大街的方向升起滚滚浓烟,隐隐飘来焦糊的味道。


    她骑马驰去,见人群汹涌,有人大喊着:“走水啦,救火啊,救火啊——”


    李璧月停下马,问道:“是何处失火?”


    路人答道:“是楚阳长公主的府邸今早失火了,这火烧得好大,已经烧了大半个时辰了。就连平日在街边巡查的金吾卫都去救火了,还没有扑灭……”


    李璧月心中一跳。


    楚阳长公主昨日那歇斯底里、如癫似狂的神情浮现在她的眼帘。她急忙催马,往长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眼下公主府大门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根本挤不进去。李璧月只好将马随便系在一家酒楼的廊柱之下,施展轻功从附近的房屋跃进府去。


    只见四周的火都已扑灭,而花园正中的小楼仍然在熊熊燃烧,那冲起的烈焰足有四五丈高,将整座小楼都吞噬其中。金吾卫中郎将赵洵正指挥着官兵从花园里的湖中取水灭火,而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青螺瘫坐在地上,望着起火的方向哀哀哭泣,却并没有见到楚阳长公主本人,也没有见到公主府的其他仆人。


    李璧月喉咙发紧,问青螺道:“长公主呢?”


    青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公主在那座小楼里……她……她点火自焚了……”


    李璧月失声道:“你说什么?长公主自焚了?”


    青螺抽抽哒哒地道:“昨日李府主和太子殿下相继离开后,长公主就醒了。她醒了便要酒喝,命府里的刘管家去坊市买酒。刘管家去买了一坛上好的‘绿蚁’回来。喝完酒,长公主有些醉了,发起酒疯,斥骂了刘管家一番,说一坛不够,要买一百坛酒,喝得醉死才好。”


    “刘管家不敢违令,便当真驾了车出去,去买了整整一百坛酒回来,全部都堆在公主的房间内,公主又喝了几口,便醉着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后半夜,公主又醒了。当时公主看起来很清醒,她让我们收拾东西,说不想在公主府继续住下去了,要搬回紫云观居住。奴婢心想,小郡主生日宴会年年都在这里举办,如今小郡主不在了,公主自己住在这里难免睹物思人,不利于养病。奴婢和刘管家商议后,招呼大家收拾东西,并备下三辆大车,打算等天亮之后搬回紫云观去。”


    “早上起来,公主的精神倒也还好。她命刘管家先赶着三辆大车把行李运回紫云观那边,等那边一切安顿好了,下午再来接她。每次公主来回搬家也会这般安排,大家也都没有异议,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陪她。”


    “过了小半个时辰,公主说想要吃胡姬酒肆的樱桃饆饠,命我去买。从前长公主并不喜欢胡食,不知今日怎么想起来要吃这个。奴婢也不敢违令,但府中的车马刘管家都带走了,奴婢只好步行前去,来回花了不少时间。等奴婢回来的时候,见长公主所住的小楼里面已经起火了,那火带着一股酒味,竟是越烧越大。奴婢想要去开小楼的门,可是门竟然从里面锁住了。奴婢在外面呼喊长公主,却没有应答。”


    “奴婢没有办法,只好回到街面上,喊大家来救火。这时,火势逐渐蔓延开来……”


    “呜呜呜呜……长公主一定是因为襄宁郡主惨死而动了轻生之念。只怕她早就想着要点火自焚,昨日才会借着醉意要了那么多酒。今日一早,又将府里的仆人们都遣走了……呜呜……”


    青螺犹在嘤嘤低泣,李璧月只觉得手脚冰凉。


    杜馨儿已死五日,这几天李梳嬛虽然伤恸,但并没有轻生之意。


    事情的缘由恐怕是出在昨日昙叶禅师的死讯之上。


    长公主是个情志坚定之人,她对昙叶禅师的感情恐怕远超自己的想象。


    李璧月心中懊恼,李澈早已告诉过她长公主最近情绪不稳,如果昨日不曾告知长公主昙叶禅师之事,也许长公主便不会自尽。


    ……


    到中午时分,肆虐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只留下一片废墟。昨日精美雅致的小楼烧得只剩下一个木架子。


    听闻长公主起火之前在楼中,中郎将赵洵指挥着金吾卫进入楼中搜寻。又过了一会,楼内传来几道呼喊声,紧接着一名金吾卫士兵出来,道:“禀中郎将,长公主遇难,尸体已经找到了——”


    李璧月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火势这么大,如果长公主真的是自焚必然无幸,但是在找到尸体之前,她始终存着一丝侥幸,说不定长公主根本不在楼中呢?


    这时,赵洵走到她的身边,道:“李府主,一起进去看看?”


    事关皇亲国戚,金吾卫肯定是要确认之后才能向圣人、太子奏报。若是李璧月不在,赵洵大可自己进去。如今承剑府主在这里,正好做个见证。


    李璧月点头,跟在赵洵的身后进入了小楼的废墟之中。


    地面之上,躺着一具已经烧成焦炭的尸体,那尸体的面目已无法辨认,只能勉强从身形辨认出是一名女子。


    小楼中残留的热气蒸得两人满头是汗,赵洵望向李璧月,问道:“李府主,您看,此事该如何向圣人奏报。”


    李璧月尚未答话,忽地后方有一个人冲了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尸体旁边,悲声道:“姑姑,姑姑……你为什么想不开啊……”


    原来是太子李澈到了。李澈与这位长公主一向走得颇近,这几日长公主身体不好,他也常到公主府问候,不意竟然横生这等变故,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赵洵劝慰道:“逝者已矣,太子殿下节哀。”


    李澈强自镇定下来:“长公主这幅遗容,已不适合让人瞻视。赵大人命人取担架和白布过来,容我为她收殓。”


    赵洵擦着一头热汗,答应着去了。


    李璧月站在长公主遗体前,俯身拜了三拜。


    赵洵命士兵们抬了担架过来,李澈将长公主的遗体抱了起来,放在担架之上,又用白布盖住。


    李璧月望着已然烧成灰烬的长公主府,心中唏嘘。


    不过短短数日,这座华美府邸的两位主人相继命赴黄泉。


    昨日宴良辰,今日化烟尘。


    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


    因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在即,长公主的丧事并未大肆操办,只以薄礼安葬。


    李璧月心中唏嘘,但也无暇过问此事。圣人既命承剑府与金吾卫共同负责开光大典的安全工作,她这几日十分忙碌,不时与金吾卫的几位将军见面磋商。回到承剑府,也与楚不则、长孙璟等人讨论细节,调集自家人手,做下种种计划。


    一直到第三日,才将这些事安排得差不多。


    五月二十五,开光大典正式开始。


    一大清早,整个长安城都喧腾起来。自武宗灭佛以来,长安城再没有过这等规模的大法会。来自全国各地乃至海外诸国的游客,纷至沓来,将整个长安城围得水泄不通。法华寺门前的大广场上,一万名僧人全部席地趺坐,组成纵横各一百人的巨大方阵。


    广场外围人头攒动,不知被踩掉多少双鞋。附近酒楼茶楼的高处也全都挤满了人。


    从广场再往内,便是今年才完工的法华寺。


    此寺专为纪念传灯大师而建,若论规模,自然是比不上昙摩寺本寺。但此寺是按园林式样修建。为了修建此寺,昙摩寺着人从江南运回数百座太湖山石,堆叠成一座座假山,其中最醒目者足有十丈之高,又修建人工渠,引曲江之水入寺。整座寺院依山势错落而建,殿宇恢宏。四周种着瑶花琪草,流水淙淙,精美绝伦。


    寺院两侧建有高大的观礼台,一排排几案上陈列着各种素食鲜果,这里是京城里达官贵人及其家眷的席位。对于京城的贵妇人来说,能够在观礼台上拥有一个座位,足够她们在接下来的社交场合上吹嘘上一整年。


    若再往前,便是法华寺的伽蓝殿和舍利塔。圣人对这次盛典极为看重,一早便在伽蓝殿内等候,太子李澈与文武百官在一旁随侍。


    在李璧月的安排之下,法华寺外围广场的安全工作主要交由金吾卫负责,法华寺内场则由楚不则带领承剑府的府卫来回巡视,附近的高楼暗处都安排了不少的便衣密探,至于圣人所在的伽蓝殿,则是防卫最为严密的地方。六十名玄剑卫和一百名御林军守在殿外,李璧月与金吾卫大将军裴柏元更是一步不离圣人与太子的身侧。


    ***


    此刻,在距离法华寺不到三十米的一处高楼之上,凉风当轩。玉无瑑站在窗边朝外看去,这里视野极好,从高处往下看,几乎整个法华寺的风光都尽收眼底。


    长孙璟在窗边摆下棋坪,拉着他坐在矮几之上,道:“来来,我们再杀一盘。”


    长孙璟一生最爱围棋,从前与谢嵩岳并称承剑府两大国手。但自谢嵩岳故去之后,晚辈之中楚不则、李璧月都对棋道毫无兴趣。前日,玉无瑑被释放之后,去长孙璟院中寻自家小徒,发现一老一少正杀得不亦乐乎。可惜裴小柯于棋道之上的天赋着实不怎么样,没几下就溃不成军。玉无瑑忍不住在后面指点几招,很快就挽回颓势。


    这一下可搔着了长孙璟的痒处,长孙璟一连拉着他下了三天。每天早饭过后就着人来请,晚上亥时才放他回去休息。


    难得今日这位前辈想起正事,早早到此布防。玉无瑑也跟着占了个便宜,抢占了这个视野最好的观礼窗。


    不曾料到,只是换了个下棋的地方。


    玉无瑑揉了揉脑袋,无可奈何道:“长孙前辈,我们这三天已经杀了快五十盘了。今天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前辈不是向李府主自请在这里布防,怎么到了地方光想着下棋呢?”


    长孙璟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承剑府这么多府卫和黑骑,这等事情哪里需要我亲自坐镇?阿月素来知道我的性子,她定会安排好一切,不需你我操心……”他取了一个黑子,落在棋盘左下角星位上,催道:“到你了。”


    玉无瑑拈了一颗白子在手中把玩,微笑道:“就算这里的防卫不需操心。可如此规模的法会也是三十年难得一见,难道前辈不想瞧这个热闹吗?”


    长孙璟道:“这长安城哪一天少得了大事,我在这长安城呆着数十年,看得多了。今日王侯将相,明日荒丘野冢……哪有棋枰上厮杀来得快活?”


    玉无瑑将白子随意抛下,笑道:“难怪我师父说,承剑府老一辈几个人中,唯有长孙前辈您是入错了门。您这般心性,倒是颇合我道门清净无为之道。”


    长孙璟笑眯眯道:“昙摩寺天天说自己‘普渡众生’,可做这么大规模法会,不过是劳民伤财,又普渡了哪个众生。至于你们道门,玄真一脉从祖师李玉京到紫清真人,又有哪个真的清净无为。除了你师父这个例外,可是你师父还不是被排挤在外……”他顿了顿,道:“对了,听月儿说起,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在找你师父,可有消息吗?”


    玉无瑑摇头道:“师父去年兵解入道,或许羽化而去,又或许形魂俱灭。我不过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其实我也知道,我永远也找不到师父了。在海陵时,我见李府主似乎并不记得我,想来谢府主和长孙前辈应该没有和她说过去年高阳山的事,所以我便对她隐瞒了这件事。”


    长孙璟执棋的手一顿,歉然道:“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承剑府的事,连累了令师。”


    玉无瑑道:“这是谢府主与师父老人家的交情。而况‘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死生之间,自有大超脱,又谈何连累?”


    长孙璟心中暗叹,玉无瑑这幅性子,倒是颇类其师。他一边下棋,一边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你这些年随你师父四处流浪,可你师父已经不在了,你有没有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玉无瑑讶然:“安定下来?”


    长孙璟道:“你似乎与阿月颇为投缘。说起来,你与谢府主也有半师之谊,也算半个承剑府的人,要不要留在承剑府?自温知意去世之后,承剑府的貔貅堂主一直空缺。你留下,正好可以补上这个缺口,还可以陪我下棋,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他说来说去,又说到下棋上来。


    玉无瑑微笑道:“我逍遥自在惯了,留在一个地方恐怕不习惯。而且我答应了帮李府主找一个人,可不能食言。等法华大会结束之后,我就离开长安。”


    长孙璟奇道:“找什么人?”


    玉无瑑:“云翊。你们承剑府不是一直在找这个人吗?我这些年跟着师父周游各地,找人之类或许比你们承剑府暗探更加得力也说不定。”


    长孙璟看着他,脸上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欲言又止。可这一刻分神,手上棋路未及细思,大龙已然落入玉无瑑包围圈。


    玉无瑑笑道:“晚辈先拔头筹,承让了。”


    长孙璟不服气地瞪眼:“刚才不算,我们重新再来。”


    ***


    午时,法华大会正式开始。


    圣人亲往佛前进香之后,由昙无国师率领昙摩寺众僧为大唐祈福。


    再之后是表演环节,伽蓝殿外早早搭建了戏台,木偶戏上演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鹿王本生”、“韦陀伏魔”等佛教故事,赢得观礼台上的观众一阵阵掌声,甚至有不少贵夫人感动得涕泪横流,将大把的香油钱捐献给寺庙。


    表演之后,昙无国师走上高台,开始今天最重要的环节——向今日到场的众人讲述传灯大师传法的无上功德。传灯大师为了东渡扶桑传法,在暴风雨中九死一生,但此心不馁,终于将佛法传到扶桑,直到古稀之龄仍为弘扬佛法奔走,最终客死异乡。直到今日,才由扶桑遣唐使团带着他法身涅槃后留下的佛骨舍利回到中土。


    按照原本的流程,这时应该请扶桑遣唐使□□出代表,设身处地地宣讲一番。可惜,如今这个流程不得不取消。


    虽然流程上打了折扣,但在昙无大师动情的演讲之下,现场几乎人人动容,使劲擦着眼角,恨不得从眼角多抠两滴眼泪下来。


    李璧月自然是无心听昙无国师的宣讲,她站在伽蓝殿外四处眺望。


    如今法华寺内外一片热闹祥庆的氛围。但有玉无瑑的警告在前,她总感觉今天的开光大典并不会那么顺利,可惜,她来回巡查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李澈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凑了过来,道:“阿月,你在担心什么?”


    李璧月下意识摇头道:“没什么。对了,下一个环节是什么?”


    李澈道:“很快就到最后一个环节了,是由昙摩寺副主持昙迦禅师带着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上台,向民众展示之后,将之供奉在舍利塔。”


    李璧月道:“那么,昙迦禅师人呢?”


    按照流程,昙迦禅师早应该带着佛骨舍利在伽蓝殿等候,可是自从今日的法会开始,她一直没有见到昙迦禅师的身影。


    李澈微微皱眉,望向高台:“对啊,昙摩寺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高台之上,昙无国师也很快发现情况不对。


    按照原计划,在他宣讲结束,气氛最为热烈之时,昙迦禅师就应该捧着佛骨舍利上台,将现场气氛再次推上高峰,而昙摩寺的声势也将达到顶峰。


    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刻钟,昙迦禅师仍然没到。


    他望向身边侍立的明光禅师,低声道:“你师伯怎么还没来,你去催一下——”


    第35章 女鬼


    明光急匆匆去了。


    昙无禅师站在高台之上,对下方的民众高声道:“今日,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葬入舍利塔。我相信,传灯大师在天有灵,一定会庇护我大唐国泰民安,人人安居乐业……”


    下方的民众纷纷喝彩,也有的开始窃窃私语。


    有的道:“传灯禅师可真是伟大,难怪死后的法身能烧出舍利子。就是不知道这舍利子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白闪闪、亮晶晶,就像宝石一样?”


    有的道:“我长这么大都还没有见过得道高僧的舍利子呢?你说这要是能摸一下,是不是就能得到佛祖庇佑,百病不侵啊?”


    有的道:“传灯大师虽然死在异国他乡,但是死后能够得到如此大的荣耀,这辈子可算值了。毕竟今天的典礼可是连圣人都到了呢……”


    ……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但昙迦禅师始终不见踪影,甚至连之前离开的明光禅师都不见回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道:“真的有佛骨舍利这东西吗?不会是昙摩寺编出来骗人的吧……”


    也有人道:“我知道了,之前不是听说,传灯禅师修为高深,得到他的舍利子就可以成为绝世高手。昙摩寺这么多和尚,谁不想成为高手啊,我想这舍利子说不定是被那个和尚给私吞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宝物谁不想要……”


    昙无禅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他又唤来一个僧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广场上的一万名和尚再次开始诵经,竭力想维持现场庄严肃穆的气氛,但是昙迦禅师久久不至,众人都逐渐失去了耐心。


    伽蓝殿内,皇帝李怡也有些坐不住了。


    向李璧月道:“李爱卿,你去般若殿看看,昙迦禅师到底在干什么?”


    李璧月道:“是。”


    般若殿是法华寺后山的一处侧殿,也是昙摩寺僧人们的暂时休息安置之所。不过,今日开光大典事务繁忙,这里反而空荡荡的。


    李璧月走进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念经的声音。一道声音雄浑苍老些,似乎是昙迦禅师的声音,另外一道年轻清润些,正是明光禅师。


    李璧月心下奇怪,外面数万的人都在等着将佛骨舍利奉入舍利塔的仪式。这两人一人身为昙摩寺的副主持,一人是昙摩寺的佛子,都不慌不忙,在这里念经。


    她走上前去,唤道:“昙迦禅师,明光禅师。外面都在等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昙迦禅师一动未动,口诵佛经,目光慈祥悲悯,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明光则道:“李府主,这般若殿有女鬼,征兆不祥,所以昙迦师伯说要先将女鬼超度才能奉舍利入塔。”


    李璧月讶然道:“女鬼?在哪?”


    明光道:“只有昙迦师伯见到过,我没见过,但是我听到了她的笑声……她的笑声,很像是襄宁郡主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拂动檐下铜铃,发出清脆的铃响。


    “咯咯咯咯咯咯咯……”


    几乎是同时,殿中响起一道诡异的女子笑声。那声音尖利幽怨,颇似野鬼夜哭,音色确实与杜馨儿有几分相似。


    明光小声道:“李府主,你说是不是襄宁郡主死得冤枉,所以她的鬼魂到此作乱。所以我和师伯想着先将郡主的鬼魂超度,再去安放传灯祖师的佛骨舍利。我想师祖宽仁,应该也不会怪罪我们。”


    李璧月暗自皱眉。这是传灯大师会不会怪罪的事吗?现在外面等着的可是皇帝陛下、文武百官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明光禅师年龄小性子单纯也就罢了,可是昙迦禅师可是昙摩寺的副主持,署理昙摩寺日常事务,怎么今日也这么糊涂。


    这时,那“咯咯”的诡异笑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较清晰,似乎就是从般若殿屋顶上方传来。


    李璧月道:“那女鬼似乎在屋顶上,我出去看看——”


    她出了殿门,一跃而上便到了屋顶,恰好看到一道杏黄色的影子,飞快地跃过屋顶,落在远处的假山之上。


    那女鬼的衣着、妆容、装饰与杜馨儿十分相似。李璧月心中惊异,杜馨儿的尸体她亲身检查过两次,确实已死无疑。可是这出现在般若殿的杜馨儿又是哪儿来的?难道真的是鬼魂有灵,知道昙叶大师并非真凶,特意到这法华寺的开光大典上来捣乱?


    她追到假山之时,“杜馨儿”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这法华寺修建的时候为了力求景致优美,假山弯弯绕绕的,李璧月转了两圈,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只好悻悻往回走。


    她走出假山,迎面看到楚不则走了过来。


    楚不则今日带着承剑府的众多府卫在法华寺外殿守卫,这里正是他的巡查范围。


    他看到李璧月有些吃惊,道:“璧月,你不是在圣人身边护卫吗?怎么在这里?”


    李璧月问道:“师兄,你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穿杏黄色衣服的女子人影,她速度很快……”她有些不确定地道:“或许是人,或许是鬼……”


    “没有啊。”楚不则讶然道:“今日可是昙摩寺准备已久的盛典,怎么可能会闹鬼?”


    李璧月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帮我留意一下这法华寺内穿杏黄色衣服的女子,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楚不则应声道:“好,交给我了。”


    ***


    与楚不则分开之后,李璧月重新向般若殿走去。


    路过一处偏僻的长廊,见到昙摩寺的两名小和尚正在廊下忙里偷闲聊天。


    其中一个道:“明净,你听说吗?昨夜昙迦主持的房间里闹鬼了。”


    “没有听过。真是稀奇,我们昙摩寺可是佛光普照之地,怎么会闹鬼?”


    李璧月听到“闹鬼”两字,轻轻地放缓脚步。那两个小和尚也没有注意到她,那叫明净的小和尚自顾自道:“可不是吗?可是这事千真万确,说是昨日夜里,主持半夜起来,见到了一个黄衣女鬼。”


    另一个道:“怎么是黄衣?一般的女鬼不都是红衣或者白衣吗?”


    明净道:“听说襄宁郡主生前喜欢穿杏黄色,我听有的师兄说这女鬼是襄宁郡主的鬼魂……”


    另一个道:“可是害了她的戒慧禅师不是自尽身亡,为什么她的鬼魂还要来我们昙摩寺来作乱?”


    明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为了超度这只女鬼,昙迦主持昨日在禅房里念了一整日的渡亡经呢。”


    ……


    李璧月重新回到般若殿时,昙迦禅师已经起身了。


    李璧月上前道:“昙迦禅师,我是奉圣命而来。陛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请禅师快些与我去伽蓝殿吧。”


    昙迦禅师稽首道:“劳烦李府主亲身而至,我们走吧。”


    三人离开般若殿,朝伽蓝殿主殿而来。


    昙迦禅师到圣人面前请罪道:“陛下,老衲方才有要事耽搁,因此来迟,请陛下恕罪。”


    李怡神色有些倦怠,挥手道:“既然来了,便赶紧将舍利子供奉入舍利塔吧——”


    昙迦禅师应声道:“是。”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那颗黄白色的舍利子,踩着铺在地上的红色地毯,庄严地向伽蓝殿前的舍利塔走去。


    舍利塔高七层,供奉舍利之处设在最高之处。


    为了观礼的效果,这舍利塔被有意设置为中空的样式,每一层八个方向,都设有窗洞。此刻,场上万众一同目视着昙迦禅师手奉着佛骨舍利,向舍利塔最高处走去。


    昙迦大师手心微微冒汗,足下有些颤抖。


    只要成功将佛骨舍利安放在原先设好的佛龛之上,今日的大典就算圆满成功。至于那女鬼,今日超度不成,稍后还有一万人整整一个月的水陆道场,他就不信那女鬼死不瞑目,能一直缠着他。


    三步,两步,一步。


    昙迦禅师终于站到了舍利塔最中心的佛龛之前。


    他将手中的佛骨舍利托起,正要将之供奉上去。


    这时,舍利塔顶响起了一道缥缈幽怨的女声:“呜呜呜呜……我死得好惨啊,是和尚,是昙摩寺的和尚杀了我……皇舅舅,你要为我报仇啊……”


    这次的声音极大,随风远送,不仅观礼台上,就连坐在伽蓝殿的圣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昙迦禅师手一滑,金丝楠木盒中“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人们抬头向舍利塔顶看去,只见那高达七层的塔尖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身着杏黄色衣服的影子。


    观礼台上在座的大部分都是官员家中的夫人小姐,立时就有人认出了那道人影,嚷嚷叫道:“那不是襄宁郡主杜馨儿吗?”


    “可是襄宁郡主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还凭吊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啦,闹鬼啦……”


    这些夫人小姐们都是养在内宅,没几个胆大的,听说闹鬼,当下就吓晕了几个。还有几个涕泪涟涟,嚷嚷着要回家,场上一片混乱。


    伽蓝殿内,皇帝陛下李怡也是吃惊不浅,当下便望向昙无禅师,神情有几分凛然:“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昙无国师此刻已从先前讲法的高台上撤了下来,他伏躬在圣人之前,道:“启禀陛下,今日是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今日聚集在此的僧人有数万之众,最是佛光沛然,百邪不侵,根本不可能闹鬼。而且襄宁郡主虽说是因昙摩寺而丧命,但首罪已自尽,亡魂纵有怨念,想必也已消弭,又怎么可能出来作乱。恐怕是有心之人装神弄鬼,存心想破坏此次盛典。陛下不用担心,老衲听说金吾卫中郎将赵洵精于弓术,百步穿扬,只需命他在殿外向舍利塔上射上一箭,立刻便知道是何人作乱。”


    李怡素来对昙无国师很是信任,点头道:“可。”


    金吾卫中郎将赵洵本立于廊下,听了圣人之下,立刻张弓拉箭,跃跃欲试。


    那舍利塔高七层,周围别无障碍物。被弓箭瞄准,那“女鬼”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


    这时,伽蓝殿内响起一道清透的女子声音:“且慢——”


    昙无国师回过头看向李璧月:“李府主这是何意?”


    李璧月道:“今日是法华寺的大典,先前昙摩寺一直在弘扬我佛慈悲,方才我们也听了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等等舍己救人的故事。昙无国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要命金吾卫当场射杀一名女人——”


    昙无辩驳道:“那不过是一个作乱的‘女鬼’……”


    李璧月道:“可是刚才国师不是说,法华寺佛光沛然,百邪不侵,根本不可能闹鬼。”


    昙无哑口无言,恶狠狠地剜了李璧月一眼。这个承剑府的新任府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起来。她从前在圣人面前,都是万分恭谨,有他在场的时候更是唯唯诺诺,从不会多说半句话,今日竟会当众驳斥于他。


    李怡看出他的两位近臣有些冲突,但显然李璧月说得更有道理,他望向李璧月道:“李爱卿,你为何阻止赵洵?”


    李璧月道:“启禀圣人,微臣是怕圣人后悔,也怕事后赵大人承担罪责。”


    李怡:“此言何意?”


    “因为舍利塔上的那个女子,并非女鬼,而是活人,而且还是陛下的亲人。”李璧月一字一顿道:“舍利塔上的那个人,正是楚阳长公主李梳嬛——”


    此言一出,伽蓝殿内,人人呆若木鸡。杜馨儿不是活人,可长公主李梳嬛不是同样已死,三日之前葬身火海了吗?


    太子李澈最先反应过来,道:“三日前,长公主府失火,姑母不是已经丧生在大火之中,我还亲自为她收敛……”


    李璧月道:“当日小楼中人已经被烧成一具焦炭,早已辨认不出面目,也许那人并非长公主殿下。”


    李澈道:“可是青螺说长公主当时就在小楼之中。”


    李璧月道:“那只是青螺的说法,事实上长公主当时遣散公主府的仆役,又特地命她步行去胡姬酒肆买樱桃饆饠,这一来一去最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公主府再无第二个人,并无第二个人亲眼见到长公主自焚,说不定那只是原先备好的一具尸体,长公主已经独自离开公主府。”


    李澈:“可是那小楼的门是从里面反锁……”


    李璧月:“我当时看过小楼,朝背面的那扇窗户的插销是开着的,说明长公主很有可能是反锁大门之后,从窗户离开。”


    李澈道:“皇姑姑既然没死,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她为什么要穿着襄宁的衣服,又要假扮成女鬼到这里捣乱?”


    殿内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李璧月,李澈的疑问也是他们的疑问。


    李璧月沉心静气,缓缓道:“我想,她应是想找出杀死杜馨儿的真正凶手,为她的女儿报仇。”她望向昙无国师,意有所指地道:“之前,国师说‘首罪已自尽,亡魂纵有怨念,想必也已消弭,又怎么可能出来作乱’,此言也不算错,但是对于亲人亡故的事主来说,死者已安,难安的从来都是活人。她始终想要做的正是为自己的女儿讨回真正的公道。”


    她在心中道:不仅是襄宁郡主的公道,还有昙叶禅师的公道。


    李怡眼神幽晦,望向李璧月,狐疑道:“三日之前,李爱卿到甘露殿,不是说此案已查明,罪首正是昙摩寺戒慧禅师吗?戒慧既已伏罪,长公主又为何心中难安?”


    李璧月跪了下来,高声道:“当日认罪书是戒慧禅师亲手所书,微臣别无其他证据,不得不据此先行结案。臣后来发现,此案实有纰漏,写认罪书或许是戒慧禅师被他人逼迫,自尽也是被同样逼无奈。至于真正的犯案之人,就在今日的法华寺中。陛下圣明,微臣恳请陛下重理此案,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李怡面露犹豫:“可今日是法华寺的开光典礼,这佛骨舍利尚未供奉入佛骨塔……”


    李璧月一怔,圣人礼佛敬佛之心过于虔诚了些,这个时候,还想着供奉佛骨舍利之事。可是若要戳穿昙摩寺的伪善面孔,揭穿此事真相,眼下着实是最好的机会。


    这时,李澈上前,同样跪下道:“父皇,我认为府主言之有理。佛祖心怀慈悲,至善至明,眼里肯定也揉不下沙子,也不会希望冤案错案发生在大唐第一佛宗昙摩寺之中。矫枉归正,既可使昙摩寺为天下人表率,也可免众说纷纭。至于安放佛骨舍利之事,等解决完这桩事再做不迟。”


    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就连昙无国师也一时支吾,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李璧月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对他有诸多隐瞒,可是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这边。


    李怡终于点了点头,道:“李爱卿和太子都起身吧。那李爱卿说一说,今日场中,谁是杀死襄宁的凶手?”


    李璧月站起转身,面向不远之处的舍利塔,声音清冽:“微臣以为,杀死襄宁郡主之人,是昙摩寺的副主持昙迦禅师,也正是今日负责安放佛骨舍利之人。”


    场中文武大臣俱是一惊,昙迦禅师虽不及昙无国师这般德高望重,但身为昙摩寺副主持,精于禅学,佛法精深,也与不少官员有交情,没想到竟被李璧月指认为杀人凶手。当下就有不少人站了起来,道:“李府主,这话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李璧月道:“我自然是有把握,才会这么说。不过此事内情,想必长公主会更清楚,不然她也不会假扮女鬼缠着昙迦禅师。不如陛下命人先将昙迦禅师与楚阳长公主一同请来,当面对质,事情自然一清二楚。”


    李怡道:“来人,按李爱卿的意思去办。”


    很快随侍在圣人身边的内侍走出殿外,不一会,昙迦禅师与舍利塔上那名黄衣女子一同步入伽蓝殿中。


    先前李璧月只是猜测。如今近前一看,那女子果然是人非鬼,正是楚阳长公主李梳嬛。她的容貌本来与杜馨儿十分相似,多年清修,也并不显老,梳上少女的发髻,穿上杜馨儿惯常喜欢的杏黄色,便可以假乱真。


    李梳嬛在大殿中央跪下,行礼道:“臣妹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如此盛典,平白生出“活人闹鬼”之事,李怡面色自然好不了,斥道:“楚阳,这是怎么回事?你诈死扮鬼,在今日盛会上闹事,该当何罪?”


    李梳嬛转头看向昙迦禅师,咬牙切齿道:“陛下,是昙迦这贼人害死我女儿,又逼戒慧禅师顶罪,结果让真凶逍遥法外,令无辜之人含冤而死。臣妹不得已,才不得不行此下策,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揭穿真相,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昙摩寺表面上清圣慈悲,暗地里却是蝇营狗苟,丧尽天良,为了一己的名声,随意杀人。”


    这样的指控可谓严重至极,昙无国师立马坐不住了,道:“一派胡言,昙摩寺多年来以普渡众生为念,以佛法感召世人,惟愿天下再无作恶之人。陛下切勿听信他人抹黑中伤之言。”


    李梳嬛冷笑道:“既然我的话全是抹黑中伤,国师又在害怕什么?”


    昙无国师气得跳脚,怒道:“你——”


    李璧月适时打断,将话转回正题:“长公主,你为何要白日扮鬼,又为何认定昙迦禅师是杀人凶手?”


    李梳嬛放缓心绪道:“李府主那天告知我前往昙摩寺的调查结果,杀了馨儿的凶手是戒慧禅师,我就知道事情出了差错。他是全天下最纯粹干净、最善良的人,他绝不会杀人。”


    有偏帮昙摩寺的官员质疑道:“长公主在长安出家为道,这戒慧禅师听说一直在慈州修行。你二人毫无交集,你又怎知他纯净善良,不会杀人?”


    李梳嬛抬起头:“因为这天底下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二十一年前,洛阳佛窟之中,我曾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最是清楚……”长公主的眼中涌下泪来:“如果不是因为我破戒,他如今仍是最为清圣的佛子昙叶,而不是以戒慧的身份蒙冤而死。”


    场中文武大臣俱是诧然。戒慧竟然是佛门曾经的佛子昙叶禅师。


    这怎么可能?


    第36章 昭雪


    二十几年前,昙摩宗的佛子昙叶禅师清圣无瑕,修持极高,在长安曾享有盛名,曾被认为是昙摩寺未来的主持。但在传灯大师东渡之后,昙叶禅师自请往洛阳修建佛窟,这一修便是十年。


    后来,昙叶禅师逐渐被人遗忘。在其师兄昙无成为昙摩寺主持之后,这位曾经的佛子就鲜有人提起。若非今日长公主说起,几乎让人忘了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昙摩寺的佛子竟然会破戒。是了,楚阳长公主嫁入杜家三天便与驸马分居,生下女儿之后出家为道。如果长公主心念之人是昙叶禅师,那杜馨儿的身世颇有可议之处。


    长公主道:“没错,杜馨儿是我与昙叶所生的女儿。”她望向昙迦禅师,眼中满是怒火,道:“昙摩寺为了在法华寺开光大典前,掩盖佛子破戒生女之事,暗中杀死无辜的馨儿,后来还想刺杀我,被李府主阻止之后,为了找出替死鬼平息此事,便逼昙叶写下认罪书,还逼他服毒自尽——”


    “为了这微末虚名,昙摩寺逼杀我们母女,更诬父杀其女,天日何在?公理何在?人心何在?”


    长公主情绪激荡,眼中泛着泪光,话声哽咽。


    伽蓝殿上,文武百官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望着昙无国师与昙迦禅师的目光也不太自然起来。昙摩寺一向自诩清圣,上任佛子竟然在修建佛窟时数年与一女子朝夕相处,甚至破戒生下一女,这样的丑闻本已足够惊人,没想到昙摩寺为了掩盖此事,竟不惜枉造杀业。


    这时,自进入殿中一直没有说话的昙迦禅师终于抬起头,看向李梳嬛道:“既是御前对质,一切都需讲究实证。长公主诬蔑老衲杀人,可有证据?”


    李梳嬛道:“若非是你,为何前晚见到杜馨儿的‘鬼魂’,就吓得大惊失色,念了一整夜的《渡亡经》?又为何今日见到‘鬼魂’出现就心神不安,甚至误了安放佛骨舍利的时辰。因为你造了杀业,你心虚,你根本就不敢捧起你师父的佛骨,怕他老人家骂你早忘了修佛初心——”


    昙迦道:“这些都是长公主臆想之言。老衲不过是怜幼女夭亡,魂无所归,所以想先为她超度而已。长公主指控我为凶手,可曾亲眼见到我杀人?”


    李梳嬛一时顿住。昙叶禅师毕竟曾是昙摩寺的佛子,地位尊崇,能逼他自尽的,唯有昙无国师和如今昙摩寺副主持昙迦可以做到。她假扮杜馨儿的鬼魂,出现在昙摩寺,昙迦果然表现得极为心虚。她自是认定昙迦就是幕后黑手,却也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李璧月上前一步,道:“这件事情,我有证据。”


    她望向昙迦禅师,目若琉璃幽火:“那晚长公主遇刺之时,我恰好在场,救了长公主一命。那名刺客被我棠溪剑洞穿胸口,必定留下伤痕。既然昙迦禅师说自己与此事无关,不知昙迦禅师可敢脱下上衣,自证清白——”


    昙迦望向李璧月。


    他的眼中已没有先前在般若殿诵经时的慈祥与悲悯,而是充满了怨毒、愤恨,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


    伽蓝殿中,文武大臣的目光都投向这边,场中一片寂静。


    承剑府住指控昙摩寺的二主持为杀人凶手,还是在今日这样的大场合,此事必定无法善了。


    可是,昙迦禅师真的会同意脱下衣服,与她对质吗?


    昙摩寺的方丈,最受圣人信赖的昙无国师又会怎么做?想到这里,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侍立在圣人之侧的昙无国师。


    昙无国师望向昙迦,目光混沌不明,道:“师弟,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承剑府心生怀疑,师弟你就脱下衣服,让大家知道我昙摩寺清清白白……”


    昙迦禅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领命道:“是。”


    他缓缓地揭开外面的紫色袈裟。


    李璧月心中疑问,昙无和昙迦竟表现得如此镇定,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凶手并不是昙迦禅师?


    她悚然一惊。是了,凶手除了是昙迦以外,还有可能是昙无国师本人。


    如果是这样,今日她可能便赌错了,不但无法揪出真凶,还有可能一败涂地。


    这时,昙迦已经脱去里面的僧衣。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的右胸三寸之处,果然有一处细长的剑痕。——那正是棠溪剑所造成的剑伤,虽然已过去好几天,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


    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真如李璧月所言,昙迦禅师的身上有她留下的剑伤。


    李梳嬛道:“昙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璧月没有说话,她方才差点以为自己搞错了。此刻见到实证,心中却并没有半刻放松。她不相信昙无国师真的像他所言的那样,这几年都深居宫中为圣人祈福,对于昙迦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可若非如此,他又为何要求昙迦在众人面前脱衣自证。眼下,昙摩寺又打算如何收场。


    昙无国师看向昙迦胸前的伤痕,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气急攻心道:“师弟,你太让我失望了。”


    “师兄,我全是为了我昙摩寺的名声,更是为了师尊的佛骨舍利安放仪式能顺利进行。”昙迦咬牙道:“我在十天前,收到一封署名为‘刑天’的信,那个人威胁昙摩寺,说要在法华大会上将当年昙叶与楚阳长公主的丑事抖出来。我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只要那个孽种与楚阳长公主都一起死了,自然没人再知道当年的事。”


    “可惜,我暗杀长公主的行动却失败了,更引来了承剑府的人。我不得已之下,只好劝说昙叶师弟为我顶罪。这件事情本是因他而起……师父在渡海之前,对他这个关门弟子本来就更加信重一些,只要他一死,对承剑府有了交代,再没有人能查得出当年的丑事。但是我万万没想到,长公主就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她怨恨昙摩寺当年拆散了她和昙叶的一番姻缘,说是出家为道,实际上早就与玄真观的余孽互相勾结,就是为了要让昙摩寺在今日的开光大典上出丑——”


    李璧月心中骇浪急涌。


    昙迦此时此刻竟称长公主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是确有其事,还是他罪行暴露,反咬一口,将水搅浑?


    她正要说话,将此事问个清楚,昙无国师已经抢先开口道:“住口!昙迦,你违背昙摩寺清规戒律,枉造杀业,枉为昙摩寺二主持。从今日开始,你就不再是昙摩寺的弟子。”


    昙迦惊声道:“师兄,你竟要将我逐出师门?”


    昙无道:“非止如此,我要亲自将你擒拿,交由承剑府治罪。”


    昙无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禅杖,那禅杖隔着虚空向昙迦遥遥一点,昙迦几乎站立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他目眶欲裂:“师兄,你真的要将我交给承剑府——”


    伽蓝殿上,人人都惊呆了。


    今日可真是一出大戏,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之上,昙摩寺竟爆出如此惊天丑闻。且不说因何而起,但如此盛会一片大乱,必会引动圣心不悦。


    昙摩寺位次最高的两人竟然直接在御前大打出手,而且昙无国师还要将昙迦交给承剑府问罪。难道说,这十年来,承剑府一直被昙摩寺压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如果,昙摩寺因此失去圣心,那本朝最受圣人信重之人不就成了承剑府主的李璧月了吗?


    场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心思,以后或许应该多抱抱承剑府的大腿了。


    昙无怒喝道:“不是师兄无情,而是师弟你行事过于糊涂,还不跪下受擒——”


    昙迦道:“师兄,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昙摩寺的名声!”


    昙无道:“住口——”他手中禅杖再次向昙迦袭去,昙迦又岂会坐以待毙,他就地一滚,向龙座这边而来。


    李璧月发生一声高呼:“保护陛下——”


    她手按棠溪剑柄,横剑挡在圣人李怡面前。如果昙迦不肯束手就擒,今日殿中极有可能喋血,承剑府当以保护圣人安危为第一要务。


    随着她一声落下,守卫在伽蓝殿前的承剑府府卫齐刷刷宝剑出鞘,而守在殿外的禁军士兵则举起手中弓弩,一齐对准昙迦禅师。


    可是昙迦的目标并非龙座之上的李怡本人,他向右一扑,已到了太子李澈的身旁。李澈正要躲避,却已被昙迦扼住咽喉,昙迦大声呼喝道:“放下武器,谁都不许过来——”


    一时间,场中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文武大臣更是人人震骇。


    昙迦禅师竟然劫持了大唐的储君,这可如何是好。


    李璧月心呼不妙,方才危急之下,她只能护驾为先,无暇顾及十步之外的太子李澈,以至于李澈沦为昙迦手中的人质。


    她手中棠溪剑应声出鞘,就要去救人。


    昙迦加重手上的力道,冷笑道:“李府主,你若是过来,太子殿下的小命就不保了。”李澈被他扼住脖子,几乎无法呼吸。他脸颊涨红,双眼翻白,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毕竟是一国储君,硬是一声不吭。


    李璧月投鼠忌器,只好停手。


    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李怡抬起手:“李璧月,让他们先放下武器。”他抬头望向昙迦,道:“放了太子。你有什么条件,大可提出,只要不太过分,朕可允你。”


    昙迦摇头道:“我现在谁也不信。想要我放了太子,便让外面的这些人让开通道,打开长安城门,放我出城,只要我离开长安城,自然会放了太子。”


    李怡身为一国之君,决断道:“好,李璧月,让你们的人退开。再命人打开长安城门,先放他出去。”


    李璧月以眼神示意侍立在殿外的楚不则,楚不则轻轻做了个手势,承剑府的府卫让出了从伽蓝殿到法华寺门前的通道。


    昙迦一只手将李澈提在手中,飞一般地急掠而出。


    伽蓝殿中,昙无国师跪在御前,冷汗淋淋:“陛下,臣御下不严,以至于昙摩寺出了这样的大错,臣甘愿受到重惩……”


    李璧月心下鄙夷,方才那一出,昙无自以为能瞒过他人,又怎能瞒过她李璧月。她此刻已反应过来,方才昙迦本来离李澈并不近,是昙无国师用禅杖一扫,才使他恰好落在李澈不远之处,使得他最终劫持太子脱身。


    昙迦禅师为了隐瞒昙摩寺的丑闻,害死两条人命,此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爆出,不仅昙摩寺,整个大唐的颜面都被按在地上摩擦,圣人必定震怒,最终必然会牵连到昙无国师本人。可是今日昙无国师装作一副被蒙在鼓里、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样子。再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圣人未必会真的重惩于他。


    只要昙无能保住国师之位,对昙摩寺而言,今日之事便算不上毁灭性的打击,日后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今李澈被昙迦带走,她实在担心,也无心围观昙无在圣人面前如何演戏。她奏道:“陛下,昙迦如今走投无路,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跟上去,将太子救回来。”


    李怡亦担心太子安全,嘱咐道:“爱卿小心行事,务必将太子平安带回来。”


    李璧月应了,她走到伽蓝殿门口,向守在门口的楚不则交代几句,叮嘱他保护圣人安危,便足下如风,顺着昙迦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马蹄驰如疾风,停在长安城安化门前。


    城门口一片慌乱,适才昙迦禅师劫持着太子李澈,从此处离开。城门校尉还不知道法华寺发生的变故,正要前去禀报,见到李璧月连忙迎了过来,报告道:“李府主,方才昙迦禅师他,他,他……”他心中慌乱,竟是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李璧月倒是处变不惊,点头道:“此事我已知道了,他是往那个方向离开的?”


    城门校尉用手一指道:“是往东北方向……”


    李璧月手控缰绳,正要离开,又被叫住。那城门校尉道:“李府主,还有一事,方才昙迦禅师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他说李府主想要救回太子殿下的话,就在洛源高阳山的山神庙见面。他还说李府主一定还记得这个地方……”


    李璧月眉角一跳,眼神也冷了下来。


    高阳山,山神庙。


    那是她刻骨铭心之地。


    一年之前,她在高阳山遭到昙摩寺高僧偷袭,一身剑骨粉碎,最终连累谢嵩岳惨死。


    昙迦想将她引往高阳山,是想与承剑府新仇旧恨一起算吗?


    如果是这样,她李璧月自然奉陪,这一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一报一年前的大仇。


    她调转马头,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响哨。不一会,高如松不知从长安城的哪个疙瘩角儿跳了出来,行礼道:“府主——”


    李璧月坐在马上,沉声道:“三件事。一,昙迦禅师挟持着太子到了洛源,我现在追过去看看。你将此事告诉我师伯长孙璟,让他禀报圣人,就说承剑府一定会将太子平安救回来。另外告诉他我这几日不在长安,承剑府劳他坐镇。”


    “二,方才在伽蓝殿中。昙迦禅师称楚阳长公主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此事我尚有疑虑。此事不管真假,圣人必定会查问。但是当下我当以太子为要,没时间厘清个中真相。你去给我师兄说一声,让他设法先保长公主一命,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三,前两件事做完后。你会合夏思槐点黑骑一百,快马到洛源与我会合。”


    高如松应命道:“是——”


    ***


    法华寺外的小楼之上,长孙璟与玉无瑑仍在下棋。这一下午的时间,两人下棋入神,二胜二负,战了个平手。


    至于法华寺闹鬼、之后佛骨舍利安放的大礼出事,再后来昙迦挟持太子李澈离开等等一应事宜,竟是一概不知。


    见到高如松急匆匆进来,长孙璟也只略一抬眼皮:“如松,是不是典礼结束了?”他瞥了一眼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拾棋盘。


    高如松促声道:“堂主,典礼上出事了。典礼上白日闹鬼,之后咱们府主在伽蓝殿上指出昙摩寺的副主持昙迦禅师是杀了杜馨儿、逼死昙叶禅师的幕后凶手。昙迦被昙无国师逐出昙摩寺,还要捉拿他归案,便挟持了太子殿下作为人质逃出长安城,我们府主已经追上去营救太子殿下了——”


    “还有,昙迦在城门处留下一句话,说要救回太子,就让咱们府主到洛源高阳山的什么山神庙见面……”


    他话音未落,长孙璟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常年只有一条细缝的眼睛也瞪得老大,粗声粗气道:“什么?洛源高阳山,山神庙?阿月已经去了洛源?”


    长孙璟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如松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愕然道:“这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长孙璟撇下玉无瑑就向外走:“不行,这事情不太寻常,我去将她追回来……”


    高如松连忙拦下他:“不行啊,堂主您不能去。府主离开之前说了,她不在的时间承剑府劳您老坐镇……”


    长孙璟听了这话,撑着桌子重新坐了下来。


    此事对他冲击力太大,棋盘上还未收拾的棋子被他不小心扫落大半,玉无瑑弯下身,将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回盒中。


    玉无瑑神情凝重,缓声道:“长孙前辈,您该冷静一下。洛源高阳山之行,李府主是非去不可的。当今圣人在武宗朝时,遭到武宗忌惮,差点身死。虽为皇叔,亦不得不出家,在寺庙存身。正是因为这一番因果,圣人继位之后才会笃信佛教,并信重曾经帮助过他的昙无国师。过往十年,承剑府才会因此失去圣心……”


    “今日变局,或许会是承剑府的转机。您想想,法华寺大典出了这等大事,昙迦大师慌乱之中挟持储君,必定会惹动圣人大怒。如果李府主能平安将太子救回来,圣人和太子将来自然会更加倚重承剑府……”


    长孙璟神色颓然,喃喃道:“不,洛源之行可能极为危险。你不知道,一年之前,阿月就是在洛源高阳山被人以佛门玄功重伤,之后一身剑骨破碎……之后……之后……”


    他的两颊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显然是想到了极为惨痛之事。


    玉无瑑轻声道:“我知道,您忘了吗?一年之前,我的师父清尘散人也死在高阳山上,最后……是我将重伤的李璧月送回承剑府……”


    忆及过去,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昙迦禅师会约她去那个地方,看来他们是打算与承剑府彻底撕破脸了。不过,洛源之行,您去不合适。那地方我比您更加熟悉,就让我去一趟。”


    玉无瑑拂衣而起。


    眼见那抹松风水月一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三楼的楼梯之处,长孙璟叫住了他:“玉无瑑。”


    玉无瑑脚步一停,回过头来。


    长孙璟舔了舔唇,道:“玉相师,前几天我从阿月那里听说了你帮她转运的事,这件事,承剑府该感谢你。”


    玉无瑑轻轻一笑,道:“这倒不用客气,不提我师父与谢府主的交情,李府主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长孙璟道:“方才是我过于失态,阿月这一年成长了许多,已经不是一年之前的李璧月,就算昙迦是去年伤她的那个人,她也应该能够自己应付。倒是你……”他顿了一顿,苦笑道:“你此行务必小心。你若有事,阿月只怕要怨恨我……”


    玉无瑑心下一疑。算起来,他和李璧月只见过几次面,虽然有些交情,倒也算不上多重。他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为何他若有事,李璧月会怨恨长孙璟。最后只将这话当做长孙璟的关切之语,应道:“我会小心行事。”


    他下了楼,施展轻功,往安化门的方向而去。


    长孙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年之前,高阳山的那场大战,清尘散人兵解入道,谢嵩岳和温知意不久相继身亡。自此之后,当年武宁侯府的世子下落便成了唯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是的,就连“云翊”也已经前尘尽忘,不记得自己曾经的身份。


    无可阻挡的命运,让当年武宁侯的那一双小儿女终于重逢。


    可是,这一盘大棋,真的会按照谢嵩岳布下的棋局走下去吗?


    十年前,武宁侯府的血案之后,谢嵩岳和清尘散人将云翊和李璧月两人刻意分开,这个选择真的正确吗?


    他叹了一口气,在原地坐了片刻,起身往伽蓝殿走去。


    第37章 高阳


    洛源位于长安东南,大约四五十里路。


    李璧月驱马赶到洛源县城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城中已然宵禁,城门口站着一列士兵,个个手持火把,盔明甲亮。


    听到马蹄声响,队列里一名着绿色官服的官员排众而出,躬身问道:“来的可是承剑府李府主?”


    李璧月下马道:“是我。你是何人?”


    那人行礼道:“下官洛源县令俞鸿远,特率人在此等待李府主。”


    李璧月道:“何事?”


    俞鸿远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有一个和尚挟持太子殿下到了洛源县……”


    李璧月急道:“那是昙摩寺昙迦禅师,太子如何了?”


    俞鸿远道:“下官本想将太子救出,可惜那人武功高强,本县的卫兵们都不是对手,反被那和尚打伤不少。那和尚放话说以本县的这点人手,想要救太子是痴人说梦。不过,想必很快承剑府的李府主就会赶到洛源,他让我给李府主捎一句话。”


    李璧月道:“什么话?”


    俞鸿远道:“那和尚说,只要李府主去到山神庙中,自然可以见到太子殿下。但是,李府主只能一人前往。”


    李璧月眉头轻蹙,沉思不语。


    俞鸿远看着她的脸色,斟酌着道:“李府主,您看要不下官带人陪您一起上山?那和尚穷凶极恶,没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样子,况且山上的情况不明,仅凭李府主一人,恐怕难以应付……”


    李璧月摇头道:“不用了,对方有人质在手,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太子若有损伤,无人担待得起。我一人上山即可。”她转头望向俞鸿远道:“对了,你们有没有带干粮?”


    俞鸿远:“干粮?”


    他很快反应过来:“李府主一路从长安过来,怕是还没有吃晚饭,下官这便让人准备晚饭,等李府主吃饱了再上山。”


    李璧月道:“不需那么麻烦,只需随便拿几个馒头便可。”


    俞鸿远:“是是。”他吩咐了一声,一名士兵进了城门,片刻之后,取着一包馒头过来。李璧月将包裹挂在马鞍上,嘱咐道:“晚些时候,承剑府的黑骑会过来,麻烦俞县令转告一声,让他们在山下接应。”


    俞鸿远连声道:“是,下官遵命。”


    李璧月调转马头,往洛源县南的高阳山而去。


    这地方她去年来过一次,路径都很熟悉。


    进了山口之后,路变得崎岖,无法骑马,她便将马缰系在路边,徒步上山。


    月上中天之时,终于看到山腰悬着的一角飞檐。


    半炷香之后,李璧月去到了这位于高阳山中的旧庙。这山神庙长久无人祭奠,也无人扫洒,神像已然倾倒,蛛网积灰,一片萧条。大门敞开着,李璧月一眼就看到李澈被绳子捆缚着反绑在殿柱根部。李澈看到她大喜,高声喊道:“阿月——”


    大唐的储君殿下虽然神情狼狈,看起来并无大碍。不过此处并没有看到昙迦的人影。


    李璧月抽出棠溪剑,割开绳索,将李澈扶了起来,问道:“李璧月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殿下可有受伤?”


    李澈微笑道:“我没事,昙摩寺那老秃并不敢真的伤我。”


    李璧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太子果然并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道:“殿下没事就好。昙迦呢?”


    李澈道:“我不知道,他将我绑在这里就离开了。不过,走之前,他似乎料到会找来的人是你,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李璧月:“什么话?”


    李澈道:“他说,若李府主想再见到云翊,就去找他。”


    李璧月呼吸一跳,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作为李璧月的朋友,李澈自然明白云翊在她心中的分量。


    可也正因为此,人人皆可以此要挟她、欺骗她。他忍不住劝道:“阿月,我觉得这多半是一个陷阱。承剑府找了云翊这么多年都没有下落,他们昙摩寺的人偏偏就知道了?我们不必管他,先回长安再说。我会向父皇奏明,为你请功……这两年父皇身体已不太好,我也帮忙处理一些政事,太傅上了折子在东宫开设秘府,让我组建自己的班底,为未来做准备,父皇已经允准。按照计划,秘府会有三名秘府令,一正二副。我已经想好了,这秘府令的正职就由你来担任,这样朝野上下都知道你是东宫的人,等闲没人敢动你。”


    李璧月明白他的想法。谢嵩岳昔日见弃于圣人,是因为武宗太子李屿。如今圣人虽用她李璧月,心中却始终不能彻底信任。如果将承剑府与东宫绑定,圣人只要不想废立太子,便不会轻易动东宫的人。这等于是李澈用自己的太子之位为她承剑府背书,从此东宫与承剑府共同进退。


    这于如今的承剑府自然是大大的好处,而对于李澈来说,则是有利有弊。好处是承剑府从此便为太子所用;弊处在于,承剑府遭遇的许多明枪暗箭也会转移到东宫。


    李璧月犹豫道:“殿下好意,璧月心领。但是秘府中人将来都会是你的心腹重臣,承剑府素来不涉朝政,我来担任秘府令并不合适,而且殿下对璧月过于爱重,也会遭致他人的忌恨。”


    “忌恨又如何,如今满朝文武,又有谁能真正为国做事,为主上分忧……”李澈不满意地道:“阿月,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昙摩寺藏污纳垢,表面上吃斋念佛,暗地里包藏祸心,哪怕皇亲国戚也说杀就杀,甚至京兆府也配合着他们嫁祸他人,今日更是连太子也敢劫持。长此以往,大唐还是我李家的大唐吗?我想好了,等我登基,一定好好整肃朝野这股歪风邪气,还天下一片清平,希望阿月你能站在我这一边。”


    看来,今日昙摩寺挟持太子之举,终究是触动到这位储君的逆鳞,也让他比以往更迫不及待想要与承剑府结盟。当然,成为东宫的秘府令,对承剑府也不是坏事。


    李璧月道:“殿下有此心,李璧月当然不敢推辞。不过,眼下当以殿下的安危为要,我先送你下山。”


    她从包裹中取出两个馒头,递了一个给李澈,道:“殿下想必饿了,这是我适才问洛源县的人讨要的,殿下可先垫垫肚子。”


    这馒头已经有些冷硬,不过山中别无吃食,李澈也不嫌弃,两人吃过之后,便沿来路下山。


    山下,高如松与夏思槐已经领着三百黑骑赶到,见李璧月已经成功救出太子,皆是大喜过望。


    李璧月对两名下属道:“高如松,你先带一半人马护送太子殿下到洛源县的驿馆休息一晚,再命人将此消息送回长安。等明日天亮,再护送太子回京。夏思槐,你带着剩下的人,跟我进山。”


    李澈诧异道:“阿月,你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李璧月声音清冽:“此案既然移交至承剑府,缉凶之事承剑府必须负责到底。昙迦武功高强,若是今日不能将他擒获,让他逃走,日后想要再抓他就难了。”


    她看着李澈担忧的神色,笑道:“我知道殿下担心我因为云翊的关系,落入敌人的陷阱。云翊对我当然很重要,但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不会一听到云翊两个字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只是去看看,如果有危险,我当然不会逞强。”


    李澈知劝不动她,只好道:“那阿月你万事小心。”


    看着李澈在高如松的护送之下安然返程,李璧月松了一口气,向着夜幕中的高阳山望去。


    方才,她对李澈并未完全吐实。她想找出昙迦的下落也并非仅是为了承剑府缉凶这个理由。一来,昙迦禅师害了杜馨儿和昙叶禅师两条人命,若是就此逍遥法外,她却两手空空地回长安,又如何面对楚阳长公主。二来,她疑心此事本是昙无国师所指使,如果能将昙迦生擒,说不定能就此扳倒昙无国师。


    至于第三个理由……


    昙迦特意约她在此相见,想必一年前她剑骨尽毁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若是顺藤摸瓜下去,真能找到云翊的下落也说不定。


    她望向夏思槐道:“思槐,你带来的人都配备了千金弩了吗?”


    “配了。”夏思槐道:“属下准备仓促,并未想到这点,临行之前,是楚堂主说高阳山山路崎岖,草木繁盛,承剑府的剑阵不好施展,特地命大家配备千金弩。”


    千金弩本是承剑府貔貅堂的前任堂主温知意所研发的一种弓弩,射程可达数百尺,用来弥补浩然剑法不善远攻的缺点。


    李璧月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将带来的人,分成十人一个小队,分散开来,寻找昙迦的踪迹,若有发现,便以烟花传讯。”


    夏思槐道:“是。”


    夏思槐领命之后,就带着众人去了。李璧月提着剑沿着崎岖山路往前。


    这高阳山山路繁复曲折,但绝壁高处有一处摩崖石刻,她决定先上去看看。


    然而,今夜的山路似乎是被人设下阵法,不管她从那条路上山,最后都会回到半山腰的那座山神庙。


    她奔忙半夜,又累又饿,决定回到山神庙中暂时歇歇脚,吃点东西再说。


    她再次推开山神庙的大门,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她定睛一看,她看到的并非之前所见的旧庙,而是一座广袤的花园。


    那是春天,紫藤花一条条垂下如同花瀑,空气中弥散清浅的香气,有彩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间翩翩起舞。


    紫藤花架下面有一座木制的秋千,秋千架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翻读,这时,从紫藤花架的后方转出一个穿着浅绿裙子的女孩子,那是年少的李璧月,她举着一个风筝,笑道:“云翊,这个是我新做的风筝,你看好看吗?”


    云翊站了起来,将女孩儿手中的风筝仔细看了看,微笑道:“好看。”


    女孩儿道:“云翊,三天后就是我们灵州城的风筝比赛,听说这次的奖励可不一般哦。”


    云翊道:“是吗?是什么奖励?”


    女孩儿道:“听说城主大人与民同乐,只要在比赛中得到第一名,就可以向城主大人提出一个要求。”


    云翊笑道:“阿月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反正城主是我爹,你有想要的东西不妨告诉我,我去帮你求来,不是容易很多。”


    女孩儿神气地道:“不行哦,我想要的东西你可要不来。这次的比赛我一定要夺魁,让城主大人无法拒绝我。”


    云翊掩起书卷,好奇地道:“是什么东西,连我也要不来?难道你看上我爹的神驹追风?”


    女孩儿摇头。


    云翊又道:“难道是我爹最近新得的那柄龙泉宝剑?”他思索着道:“虽然我爹宝贝得不行,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找我爹借过来给你玩儿几天……”


    女孩儿道:“不是。”


    云翊连着猜了好几次,始终猜不着。女孩儿终于有些急了,道:“都不是这些啦,我是想要城主大人将他最宝贝的儿子许给我做夫婿。”


    云翊的脸一下子从脸颊红到脖子根,他的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你说什么?什么……夫婿?”


    女孩认真道:“我义母说了,自从你上次写的那篇文章传到长安,这几个月来求亲的人都快踩断城主府的门槛了。我要是不抓紧点,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云翊垂着头,低声道:“你别听姨母瞎说,她逗你玩呢。哪有此事……”


    女孩抱着风筝道:“我不管,反正这次的比赛我一定要赢。你要是许了我,就不能再许给别人了。”


    云翊觉得好笑,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伸手道:“风筝再给我看看。”


    女孩将风筝递了过去:“怎么了?”


    云翊将风筝掂了掂,思考片刻,然后道:“这风筝底座的竹片有点太厚,飞的时候吃重,不容易飞太高,还有这麻线粗细不均匀,若遇大风保不住线会断掉。我去找点粗棉丝线过来,帮你把这个风筝改良一下……”


    女孩儿兴高采烈地拍手:“好的,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


    云翊很快就找来了合适的材料,不一会,风筝就改好了,果然比之前做的更加轻盈、结实。女孩子拉着风筝的线在院中跑了几圈,风筝很快凭风借力,直上青天。


    女孩儿喜滋滋地看着云翊:“你说,这下我夺魁是不是十拿九稳。”


    云翊的脸仍然有些红,他答道:“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女孩儿上去拉着云翊的手说:“走吧,我们去城外找到空地试一下。”


    男孩和女孩手拉着手,向花园外走去。


    李璧月心知眼下不过是她记忆中的幻境,她却情不自禁的追了上去。她跟着两人步出花园,眼前却并不是记忆中繁华的灵州城街道,而是之前高阳山中那间破旧的山神庙。


    掉漆的山神像倾倒在蛛网之中,神像之下的蒲团上坐着一个青年道士。那青年道士的容貌与云翊极为相似,只是从少年到青年,五官都长开了许多。他手里握着一卷《南华经》,看到李璧月走进来,他站了起来,笑道:“阿月,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


    那清脆透亮的声线,与记忆中一无二致。


    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人一朝出现在眼前,李璧月忍不住涌下泪来:“云翊,我找了你许久……”


    云翊伸出手指,轻轻擦去她腮边泪痕:“阿月,别哭啦。”他凝望着她,似乎想要上前,将眼前人紧紧拥抱在怀里,可终是情怯,只是道:“阿月,这十年来,我好想你。”


    李璧月问道:“云翊,你这些年在哪里?今晚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高阳山中?”


    云翊道:“这些年我一直随师父隐居在这高阳山。我本来想去承剑府找你,可是师父说当年我家牵涉到武宗皇帝服丹而亡一案,按律当诛九族,我怕给你带来麻烦,所以一直不敢去找你。倒是你,今日怎么会到这高阳山上来”


    李璧月道:“我是来这里抓一个要犯。对了,你既然一直住在这山中,应该知道到山顶的摩崖石刻怎么走吧。”


    云翊点头道:“这山里的八卦迷踪阵据传是玄真观第一任观主李玉京所布下的,若是不懂道家阵法,一般人难以走到山顶。不过,我可以带你上去。你跟着我来——”


    他走出山神庙,从左侧的一条小路上山。李璧月跟在他的后面,这山中的阵法果然奇妙,眼前分明无路,等到绕过石障,却从两山的夹缝中多出一条小道来。又或者到了悬崖边上,再往前几步便可进入山洞,从山洞出来又是别有洞天。


    不多时,李璧月果然见到了去年见过的那座巨大的摩崖石刻,那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二十八个大字:“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


    据野史所传,当年玄真观第一代观主李玉京,在六十岁这一年,将玄真观观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徒弟,四处云游,有一日云游到了这高阳山。在山中遇见了高阳山的山神,与之坐而论道,忽觉尘寰一梦,便提剑在山顶绝壁留下了这摩崖石刻,从此在山中结庐隐居。


    李玉京隐居山中,但是仍得皇帝信重,三番五次下诏命他回京,李玉京都推辞不受。再后来,使臣再来高阳山,李玉京与青庐皆不见踪迹,使臣问周围山民,有人说曾见李玉京与青庐一起飞升仙界。


    不过,这些都是野史传说而已。李璧月在崖顶张望片刻,并没有发现昙迦的行迹。


    云翊也走了过来:“阿月,看来你想找的人不在这里,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多年不见,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李璧月点点头,跟着云翊往山下走去。


    两人行过一棵矮松,李璧月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云翊转过头:“阿月,你怎么不走了?”


    李璧月低头道:“这下山的路太陡了,我有点害怕……”


    云翊微笑道:“来,我牵着你。”


    他又回头走了数步,向李璧月伸出手,就在那一刹之间,李璧月手中棠溪剑已经出鞘,向云翊的胳膊斩去。


    云翊仓促间收回手臂,可是胳膊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染红了白色道袍。他退开数步,与李璧月拉开距离:“阿月,你——”


    李璧月冷笑道:“昙摩寺当我李璧月这么好骗吗?你不是云翊——”


    “云翊”的脸倏然变幻,赫然便是之前挟持李澈的昙迦大师。


    周围的幻境刹那消失,李璧月这才发现自己并非站在平地之上,而是站在悬崖之前,只需向前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昙迦正站在不远之处,捂着胳膊上的伤口,面色狰狞:“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璧月道:“你的破绽太多了。就算山神庙中迷香的会让我陷入过往的幻境,可是十年前的云翊只有十二岁,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进入变声期,声音清脆透亮。可是算起来,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声音又怎么还会和以前一样。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根本就不知道云翊在哪,你只是设下了这个幻境,我在幻境中所见所听的不过是我心中想象云翊的样子。”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说云翊这么多年一直在高阳山中隐居,只是怕连累我所以不敢找我。可云翊如果还活着,如果他还记得我,知道我在找他,他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来见我一面。我和他的感情,你们昙摩寺这些和尚又怎么会懂。”


    昙迦面色酱紫,他恶狠狠地道:“李府主识破又如何,你中了我的‘十二因梦’,接下来你会不断地在现实与过往的幻境中来回穿梭,永远都走不出这高阳山中的八卦迷踪阵,哼——”


    他冷哼一声,越过石阶,倏忽消失了。


    在他离开之后,李璧月眼前的视野再次发生了变化。


    眼前的悬崖峭壁和摩崖石刻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州城外广阔的草场。


    天空中飞着无数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风筝,其中飞得最高的是一只蓝色的蝴蝶风筝,此刻,风筝的线正握在一个女孩儿的手中,不断向上攀升。


    人们中有人高喊道:“阿月,头名!阿月,头名——”


    人群簇拥着女孩儿,向操场一侧的礼台走去。礼台之上,穿着玉白色澜袍的云翊雀跃着向她跑了过来:“阿月,你真厉害——”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草场中央的方形礼台。


    礼台之下,灵州城主府的两位贵妇人——城主夫人白氏和她的妹妹小白夫人,一起笑眯眯地看着她。


    城主夫人取了手帕,擦去她额角的灰尘与汗珠,微笑道:“没想到我们阿月还是放风筝的高手,不过才十一岁的女孩儿,就将这灵州城满城须眉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城主大人云嗣秋捋着胡须,看向一旁的参将李良用,笑道:“令嫒果然是将门虎女,说不定她将来会是一位威风赫赫的女将军。李家有女如此,是灵州之福。”


    李良用虽然平素并不喜欢这个女儿,此刻得到上司夸赞,也觉得脸面有光,嘴上却忍不住道:“她不过是会在玩上面爱下功夫罢了,不成大器。”


    云嗣秋道:“李将军此言差矣,我看李璧月心志坚定,聪敏又有恒心,这样的性子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做不成的,将来的成就说不定更在你之上呢。”


    这时,两位白家夫人将李璧月拉过一旁,笑道:“阿月还没说要什么奖赏呢……”城主夫人瞧了一眼丈夫,笑道:“城主大人既然如此赏识我们阿月,这奖励可不能太小气了——”


    “当然。本城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嗣秋看着女孩儿,笑眯眯道:“璧月,你想要什么,告诉云伯伯,伯伯一定满足你。不过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女孩儿舔了舔唇:“我……”


    虽然她早已想好了该讨要的奖赏,可是临出口之时仍然不免紧张。


    她忍不住往云翊的方向看去,男孩的一双眼清澈透亮,正在偷偷看她。


    她鼓起勇气,闭上眼,朝云翊的方向一指:“城主,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他。”


    云嗣秋一愣:“云翊?你要他干什么?”


    女孩儿道:“我想要他陪我读书习字、骑马射箭,给我讲故事……”她用手绞着衣服,她想要的并不止这些,可是更多的,她并不知该如何表达。


    白夫人奇道:“可是云翊不是每天都和你一处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讲故事吗?”


    唯有小白夫人笑得前俯后仰,道:“阿月,你是不是想要姐姐和姐夫将云翊许给你做夫婿啊……”


    女孩儿有些羞怯,但她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


    场中倏然一静。


    李良用瞪了她一眼,斥骂道:“大胆,世子岂是你可肖想——”他拱手向云嗣秋道:“城主,小女无状,口无遮拦,城主不要往心里去。小女鄙陋,不敢高攀世子……”


    云嗣秋哈哈一笑道:“令嫒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我倒是挺喜欢。李将军又何必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就轻视于她……何况,儿女亲事,只要他们两人愿意就行,谈什么高攀?莫非李将军瞧不上我这儿子?”


    李良用连忙道:“属下不敢。”


    云嗣秋又转头望向自己儿子,笑问道:“云翊,你可愿意?”


    小白夫人见云嗣秋点头,这桩好事多半妥帖,她将云翊推上前去,笑道:“姐夫还不知道,云翊这几天连书都不读了,每天陪阿月在外面放风筝,你说他能不愿意么?”


    云嗣秋哈哈笑道:“还有这事?”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云翊,虽说李家姑娘是巾帼不让须眉,但是我们云家的规矩,可不能让姑娘家受委屈,你可要好好待人家,知道吗?”


    云翊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爹,儿子晓得。”


    云嗣秋将云翊推到李璧月身前,爽朗笑道:“李姑娘,我这儿子不好武事,和他母亲一样就喜欢读书。难得你能看得上,我今天就许给你啦。不过,你要是反悔,可以随时找我退货,哈哈哈哈哈……”


    云翊不满地道:“爹,我才不会被退货呢——”


    再一瞬,草原和喧嚷的人群都消失不见。


    过往种种,恍如梦幻。李璧月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高阳山的山顶,天光微晞,隐约可见前方路径。


    李璧月却并不敢随便乱走,这诡异的“十二因梦”,似乎是一种致幻之术。昙迦说她会不断地在现实与过往的幻境中来回穿梭,眼下她看到的是高阳山,也未必便是实境。


    还有这山中的迷阵,说不定眼前看着是大路,下一脚便会失落悬崖。


    她握住怀中的烟花,心中一瞬犹疑。现在她可以给夏思槐传讯,可是有这八卦迷踪阵在,夏思槐和黑骑未必能找到上山的路,说不定还会平增不少危险。


    她叹了一口气,将棠溪剑握在手中,一块块敲击眼前的石块,再根据石头的声音和回响,判断出哪一条是真实的路,再慢慢摸索着下山。


    这样速度虽慢,倒是安全了许多。只是她走了小半个时辰,竟又重新绕回了山顶。


    这次,她发现“云翊”竟又出现在山顶。他依然是那副青年道士的模样,看到她,神情似乎颇为急切:“李府主,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没事吧……”


    又来。


    李璧月虽分不清眼前到底是真人是幻境,但是她早已认定这一切都是昙摩寺的阴谋,云翊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不发一语,棠溪剑闪电般出鞘,向眼前“幻象”刺去。


    “云翊”大吃一惊,避过杀招,但是半片衣袖已被斩下:“李府主,你——”


    他看向李璧月眼中弥散着的紫色血丝,诧异道:“这是‘十二因梦’,不好——”


    他飞快捻指,指尖升起一团炽烈的白焰,抚上李璧月的双眼。李璧月下意识闭眼,可那道白光并不受影响,穿过眼皮,透入她的瞳膜。李璧月只感到双眼一阵灼痛,下一瞬,那灼痛又转为清凉。


    一个声音道:“李府主,睁开眼睛。”


    李璧月睁开眼睛,感觉到柔滑的指腹抚上自己双眼,从自己眼膜上揭去了一层浅浅的薄膜。李璧月的视野中似乎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被拨开,她终于看清楚眼前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为干净澄澈的脸,眼睛如同春日未及融化的暖雪,注视着她的眼神清雅温和。


    李璧月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玉相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玉无瑑道:“先前高司卫传讯给长孙前辈时,我恰好在。长孙前辈不放心李府主,我便主动请缨过来看看。毕竟,这高阳山顶的八卦迷踪阵乃是玄真观第一任观主李玉京设下,若是不通阵法,很容易被困在这里。”


    李璧月问道:“你对这里很熟?”


    玉无瑑道:“这高阳山曾是李玉京祖师隐居之处,我陪着师父曾经云游在此,在这里小住过半个月。”


    李璧月道:“原来如此。”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似乎捕捉到什么。未及细想,又听玉无瑑道:“李府主,你这剑……”


    李璧月这才发现自己手中剑仍然对着他,连忙将剑收入剑鞘中,道:“你没事吧,我方才有没有伤到你?”


    玉无瑑摇头道:“我没事,方才李府主似乎将我当成旁人。不过,那应该是‘十二因梦’的关系,李府主怎么会中这种蛊虫?”


    “这是一种蛊虫?”李璧月回忆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中的蛊。不过,在我看来,最后可能就是在山中的那座山神庙中。我第一次去那间山神庙救出太子李澈时,那里一切如常。可是我第二次进去的时候,鼻子闻到了一股诡异的香味,我当时以为是迷香之类,但是身体没有什么反应,就没有放在心上。”


    “你闻到的应该是松花粉的香味。”玉无瑑道:“这种蛊虫极为细小,肉眼都不可看见,平生寄生在松花粉之中。会随花粉进入人的口鼻之中,之后就会在人的眼膜上寄生。被这种蛊虫寄生之后,眼睛会幻视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与事。这种幻觉每一个时辰发作一次,十二次之后,人就会彻底沉溺于幻境之中,无法清醒过来,因此名为‘十二因梦’。如果症状严重,会将自己眼中见到的人幻想成自己最想见到的人。”


    李璧月心想,这么看来,在自己送李澈离开之后,昙迦潜行回到山神庙中,她便是在开门的一瞬间中蛊。


    玉无瑑又问道:“李府主经历了几次幻境?”


    李璧月道:“两次。”


    玉无瑑道:“两次就是两个时辰,被这种蛊虫寄生的时间太久,可能会损伤眼睛,严重的话可能导致失明。还好李府主中蛊只有两个时辰,应无大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李璧月:“什么事?”


    玉无瑑道:“按理说,李府主应该会将我当成你想见到的人。为什么李府主一见到我就出手?”他眨了眨眼:“难道李府主着急缉凶,将我当成昙摩寺的那个大和尚昙迦了吗?李府主未免过于敬业了——”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方才将你当成了云翊。”她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道士,说起来,他和她幻境中见到的云翊还真的有点像,只是不如云翊沉稳些,毕竟云翊从小就少年老成,而眼前的年轻相师倒是活泼许多。


    玉无瑑眼角上抬:“嗯?就是李府主一直在找的童年玩伴?”


    李璧月点头:“是。不过,之前我在山间见到昙迦禅师,也将他当做云翊,差点上当,失足摔下悬崖。所以,你要说我将你当成昙迦,倒也不算错。”只是出剑之时,她到底有几分迟疑,这一剑已慢了数分。


    玉无瑑:“原来如此,还好我闪得快。不然就这样成了棠溪剑下的亡魂,岂不是冤死也没地方说理去。”


    李璧月没说话。


    玉无瑑又道:“我这一路上山,并没有看到昙迦禅师的行踪。李府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搜寻,还是先回长安再说?”


    李璧月遥望天际,天色已经泛白。


    从昨日法华大会,到此刻,她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这时也觉得疲惫不堪,道:“天快亮了,我们先回洛源县,让洛源县再派人来山中搜寻——”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东边天际亮起一道白色的烟花。


    “那是夏思槐发出的讯号,看来他们已经遇到昙迦了。”李璧月推断烟花的方位:“那是下山出口附近,我们赶紧过去——”


    玉无瑑道:“我知道近路在哪,李府主跟我来吧。”


    玉无瑑显然对这山中道路比昙迦更熟,再加上两人的轻功都非常不错。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李璧月就重新回到了山口之处。


    见到李璧月,夏思槐连忙迎了上来,拱手道:“府主。”


    李璧月道:“昙迦人呢?”


    夏思槐道:“在下面。”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脚下竟有一座圆形的天然地堑。


    夏思槐道:“这和尚本来想逃走,被守在山口的黑骑发现了。我们交上了手,这和尚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不过,他也中了好几支弩箭,最后跳入这座地堑之中。眼下这和尚坐正坐在里面念经,只要稍稍靠近,兄弟们就觉得魔音贯耳,头痛恶心,呕吐不已。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让大家守在这座地堑四周,等府主来援。”


    李璧月疑惑道:“魔音贯耳?”她倾耳去听,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地堑边缘,一瞬间便听到呼啸的风声,风声中隐隐传来和尚的念经之声,她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恶心欲吐。


    玉无瑑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李府主不可再上前,这里似乎是一处天然的风洞,越是靠近,魔音越大。”


    李璧月:“风洞?”


    玉无瑑道:“这里是一处天然的岩洞,内凹如同盖碗,岩洞内中有无数的风眼,若是在里面发出声音,通过这里的风洞传播,就会形成使人虚耳紊乱的魔音。”


    李璧月道:“若是用千金弩呢?”


    夏思槐道:“之前我们尝试往里面射箭,但是下面的风很大,弩箭很快就便偏离方向。”


    李璧月微微皱眉:“难道我们就只能等他自己出来,没有其他办法?”


    玉无瑑道:“也不是毫无办法。现在正是黎明之时,是山中最冷的时候,也是风洞的风最大的时候。等到正午的时候,风会最小。届时,魔音的效果最弱,到那个时候,李府主便可带人进去。”


    夏思槐为难地道:“这么说,还要等到中午?”


    李璧月看着夏思槐疲惫的神色,知道他的顾虑。今日承剑府在这山中搜寻了一夜,就算是李璧月这样的高手,都觉得疲惫不堪,何况其他人。


    她挥了挥手道:“你带大家先去安营扎寨,让大伙好好睡一觉,等到中午再说。”


    “是。”夏思槐领命去了。


    夏思槐离开之后,李璧月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她将剑横于膝上,一双幽深瞳目却依旧望向地堑最深之处。


    玉无瑑望着她眼中血丝,忍不住道:“从昨日清早到现在,李府主一日一夜未曾合眼,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我估计那和尚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


    李璧月摇头道:“这算什么,昨日长公主指证时说起,昙迦禅师前一晚上念了一晚上的经。算起来,他已有一日两夜没有休息,他既然能坚持,我又为何不能?想要取胜,就要比敌人更坚韧、更耐心。”


    玉无瑑皱眉:“这是谢府主教你的?”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玉无瑑回想起来,这位李府主每次查起案来都不分黑夜和白天。从前他也明白那是案件紧迫,不得不为,这会子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疼,觉得承剑府对李璧月的用法似乎过于非人了些。


    要是让他像这样熬上一整个大夜蹲守,他是绝不愿意的。这昙迦一直不出来,还能在这里守一辈子不成。


    这时,他听到李璧月道:“玉相师也忙了一夜,要是困了。就自己去休息,不用管我。”


    玉无瑑打了个哈哈,道:“我不困,李府主守在这里也无聊,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李璧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说吧。”


    玉无瑑站在地堑边上,施施然开口道:“从前,西域有一座古寺,寺庙里有师兄弟两个人。师兄名叫秃头,师弟名叫头秃。”


    李璧月知道这厮多半又在胡说八道,指不定是在编排谁。她也不拆穿他,只是配合地一笑:“然后呢?”


    第38章 青羊


    玉无瑑道:“有一天,头秃对秃头说:‘师弟啊,我听说在西边的极乐之地,有一座无上佛国。只要你我能够到达那座佛国,就能成为罗汉、菩萨。师弟,你与我一起到那座无上佛国去吧。’”


    “头秃质疑说:‘可是西域佛国很远,还要经过一片沙漠,听说路上有狼王要食人血肉,有妖魔要食人心脏。你我又怎能到达?’秃头语气坚定:‘你我可以去做行脚僧。路上自然免不了吃苦,但只要最终能到无上佛国,肉身成佛,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么。’”


    “于是师兄弟两人就启程到了沙漠之中。可是沙漠茫茫,没几天,两人身上带的水便只剩下最后一罐,已不够两人所用。秃头对头秃说:‘师弟,这罐水如果均分,你我二人都会死在沙漠之中。不如师弟就将这罐水让给我,让我到达无上佛国。’头秃说:‘没有水,我岂不是要渴死?’”


    “秃头说道:‘师弟如果死了,我会带着你的尸体穿越沙漠。等我成了佛陀,师弟自然能够复活。’头秃想:秃头是师兄,修为比自己高,懂的道理也比自己多,听他的肯定没错。他点点头,将最后一罐水让给自己的师兄。头秃果然渴死了,秃头背着他的尸体继续上路,终于走出了沙漠。”


    “秃头又遇到了狼王,狼王对秃头说:‘我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要么你自己被我吃掉,要么将你背上的尸体送给我做食物。’秃头当然不想被狼王吃掉,于是和头秃商量:‘师弟啊,我若是被狼王吃了,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反正你已经死了,不如就将你的尸体送给狼王做盘中餐,这样我便可以继续西行。’头秃说:‘可是狼王吃掉我的尸体,将来我怎么复活?’”


    “秃头说:‘没关系,这具肉身迟早要腐朽的,我可以将你的佛心收在行囊之中。等我成了菩萨,便帮你重塑肉身。’头秃想: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同意秃头将自己的尸体献给狼王做食物,只留下一颗佛心。”


    “秃头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三个月,终于到了无上佛国的入口。有一只魔鬼拦住了他的去路,魔鬼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秃头摇摇头:‘我身上没有钱。’魔鬼说:‘你虽然没有钱,可是你身上那颗佛心是妖魔最好的补品,只要你将它进献给我。我便放你过去。’”


    “秃头便将头秃的心取出献给魔鬼。头秃终于感到恐惧,如果没有心,他就再也无法复活了。秃头劝说道:‘师弟啊,六道有轮回,等师兄成了佛,一定能找到你的转世,再接引你往西天极乐之地。’头秃大喊着‘不要’,他只想这辈子成佛,并不想再等下辈子。但他只是一颗心,又如何反抗,最终被秃头留给了魔鬼。魔鬼说:‘你别喊了,难道你师兄不知道要到达无上佛国会经过沙漠,有狼王要食人血肉,有魔鬼要食人心脏吗?你从一开始就是被准备好牺牲的那一个,现在叫唤又有何用?’”


    “头秃不信地辩解道:‘师兄是迫不得已,等我转世之后他一定会接引我到无上佛国。’”


    “魔鬼哈哈大笑说:‘你的佛心已经被献给魔鬼,死后必定会下到地狱,沦为畜生道。你师兄确实是准备到无上佛国去,可是能到那里的人,从来只有他,而不包括你,你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而已……’”


    就在此时,地堑中传来一道怒喝:“胡说八道,你们这些红尘泥胎,又懂什么叫做无上佛国——”


    风中一道影子快速靠近,昙迦禅师竟从地堑中出来了,他站在风洞边缘,对着两人怒目而视。


    李璧月这才意识到,地堑中那诡异的魔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李璧月一愕,向玉无瑑看去。玉无瑑对她眨了眨眼睛,低笑道:“虽然我们不好下去,但还是能想办法引他出来。”


    李璧月恍然大悟,玉无瑑方才的故事分明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暗指昙迦不过是被其师兄所利用,最后一颗佛心沦为魔鬼口中食的可怜虫。


    联想到目前的情况,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如果加害杜馨儿和昙叶之事是昙无所指使,而如今背锅、被逐出昙摩寺,被承剑府缉拿的只有昙迦一人,昙无依然是昙摩寺的方丈、大唐的国师。难怪昙迦沉不住气,主动从地堑中出来。


    玉无瑑口中的“无上佛国”又是怎么回事,昙迦反应这么大,难道真有什么缘故?


    看样子玉无瑑似乎知道昙摩寺不少内情。他的身份可能并不是她所了解的那般简单,不过此刻也不是追问的时候。如果昙迦因为刚才的故事出现一两分的动摇,能够指认昙无国师,自是最好不过。


    她站起身,看向昙迦,朗声道:“昙迦禅师,《大唐律》中说,‘诸共犯罪者,以造意者为首,余者减一等。’如果真的是昙无国师指使你杀人,只要你愿意指认他为首犯,你自然就降罪一等。我李璧月愿意向圣人与太子陈情,保你性命。”


    昙迦冷哂一声,看向李璧月双眸,见其中的紫色细丝已然消失不见。他望向玉无瑑道:“阁下巧舌如簧,我道是谁,原来是清尘散人的弟子。这么说来,道心源火在你手上。难怪,难怪……”


    玉无瑑的表情有一丝疑惑:“我师父确实是清尘散人没错,不过道源心火是什么东西?”


    昙迦道:“唯有玄真观历代所传的道源心火,能够这么快杀死十二因梦虫。”他指了指李璧月:“她身上的十二因梦,应该是你所解吧。”


    玉无瑑捻指,指尖重新凝现一小朵微弱的白色火种,神色有些迟疑:“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你认识?它的名字叫道源心火?”


    “竟然有人身怀重宝而不自知。你若用不上,便给我好了。”昙迦望着他指尖的火种,换了一副痴狂的笑容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说着,便一指向玉无瑑抓去,竟是想强取玉无瑑身上的“道源心火”。


    李璧月虽没有搞清楚两人所说的“道源心火”是什么东西,又怎会坐视有人在自己面前对玉无瑑动手。


    她向前一步,棠溪剑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如龙吟凤鸣,直入云霄。寒光白刃,携风纳云,向昙迦禅师刺去。昙迦面色一变,顾不上玉无瑑,本能地转身,劲风凝聚于双掌,迎上剑招。


    “嘭——”


    两股凶悍的力道交接,烟尘陡然弥漫。


    李璧月听到玉无瑑大喊了一声:“小心——”


    李璧月只觉得双腿站立之处一阵晃动,脚下地面竟然片片龟裂,再无支撑,与昙迦一起向着底下的地堑深处坠落。


    这时,李璧月才发现这地堑竟然是中空的,刚才站立的土地只有浅浅一层。正在坠落之际,有人抓住了她的右手。玉无瑑站立之处土地较为坚实,想要将她拉上来。


    半空中正在下坠的昙迦发出一声冷笑,竟是一掌向玉无瑑足下站立之处袭去。这一掌击碎玉无瑑脚下的石头,玉无瑑站立不住,与李璧月一起向着看不清的幽暗坠落。


    这下面果然是一个极大的风洞,李璧月瞬间感觉到有好几道劲风从不同的方向的吹来。在这样的大风中,人如一羽浮沉,随时会被吹走。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玉无瑑的手,这风洞既然有风,显然有无数个可供气流通过的孔洞,路径必然复杂。


    若是在这风洞中失散,再想找到对方想必不容易。


    两人飘飘荡荡,随风逐流,最后被缓缓抛向地堑中央。


    四面望去,只见这地堑上窄下宽,比他们原先所见要大上许多。四周都是光滑得如同鸡蛋壳一样的岩壁,岩壁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孔洞,想必风就是从这些洞口吹进来。中央的穹顶就像是有人打碎了鸡蛋壳,漏出些许的晨光。


    地堑的最中央是一座方形的平台,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建成。上方没有任何的建筑,只在最中间种着一棵老槐树,那槐树树干粗壮,看起来最少已生长了数百年,几个人也合抱不来。


    这时,空中无数气流在风洞中聚合,逐渐形成风漩,风漩不断扩大,继续吸纳周围的风流,最终形成一股圆柱形的龙卷风。那龙卷风围绕着槐树旋转,老槐树被摧残得枝摇叶落,下方的平台竟也被龙卷风带着飞速旋转起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两人被巨大的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好紧紧趴伏在地上,以免被风吹走。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停了下来。两人站起身,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穹顶之上,之前两人掉下来的大洞也消失了,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缝合起来一样。那棵巨大的槐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地宫。


    一条长长的石阶,从两人立足之处。一直延伸到高台尽处。高台之上坐落着一座巍峨的宫殿。宫殿四方各有青龙、朱雀、玄武、白虎石雕镇守,最上方的庑殿顶上有一条巨龙的石雕盘绕,巨大的龙口中衔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亮了这幽暗的地下世界。


    李璧月想不到这高阳山中竟然有此洞天,问一旁的玉无瑑道:“这是什么地方?”


    玉无瑑脸上的震骇也绝不比她少,他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李璧月:“你不是说你去年来过这里,还住了半个月吗?”


    玉无瑑道:“这风洞我曾下来过,但是只见过坑底的那颗古槐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地宫。”他沉思道:“我想,这座地宫的开启应该有条件限制。”


    李璧月道:“你是说那阵龙卷风?”方才他们掉下来之后,似乎是那阵突然出现龙卷风带动了古槐树下面的巨大平台,之后这座地宫才出现。


    玉无瑑道:“想必是如此,这座巨大的风洞可能是某种人造的机关。”


    李璧月瞠目结舌道:“有谁会建造这么庞大的机关?”她在海陵见到海市商会通过机关将海市建在天上就已经令人惊叹了,如果玉无瑑料想得不错,说明有人能在岩壁上开凿出这么多的风洞,用风力来控制机关开启。如此大的首笔,这地宫中又藏着何种秘密?


    “不知道。”玉无瑑忽地眼睛一亮:“不过,虽不知这座宫殿是如何出现在这里,但是我应该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了。”


    李璧月:“是谁?”


    玉无瑑指着宫门上的牌匾:“你看宫门上的字——”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念道:“青羊宫……”她醒悟过来:“青羊宫,这不是玄真观第一代祖师李玉京居住的洞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玉无瑑道:“传说中,李玉京曾舀干东海之水,降服了住在东海之中的万年玄龟为坐骑。在玄龟的背上建了这座青羊宫。李玉京走到哪里,这玄龟就驮着青羊宫到哪。后来,李玉京将玄真观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弟子,隐居于高阳山,这座青羊宫也消失无踪,没想到竟会出现在高阳山的地底。”


    他望向李璧月,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待:“李玉京是道门玄真观的祖师,他学究天人,道法通天。他的洞府想必有不少典籍与传承,李府主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李璧月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她来高阳山是想要将昙迦抓捕归案,对旁枝末节并不感兴趣。可她随即想到玉无瑑出身道门,目前虽不确定源出何门何派,但是李玉京的传承想必对他有不小的吸引力。


    她点头道:“好,我们进去看看。”


    玉无瑑有些惊讶,微笑道:“我还以为李府主一定会以搜捕逃犯为要。”


    李璧月道:“我方才看了看四周,这地下空间辽阔且空旷,眼下无法得知昙迦去了哪里。如果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说不定也会进入青羊宫探查一番。如果昙迦并不是第一次来,便是知道这座地宫开启的时间,方才他很可能是故意让我们失足坠落,这其中或许有阴谋。想要找到他,少不得也要进入这座地宫看看。”


    她率先向高处的石阶走去道:“这地方奇诡莫测,就由我在前面探路,你在后面跟着我。”


    玉无瑑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眼前人分明是个女子,却总是将其他人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后。可更让他感到诡异的是,他分明心里有一点别扭,却又似乎很习惯眼下这种跟班的感觉。


    眼见那抹青色的影子就要进入宫门,他连忙跟了上去。


    青羊宫的正殿供奉着太清道德天尊,这里显然很久没有人扫洒祭拜,彩塑的雕像上积了满满一层灰。两人转入后殿,是四座对称的小楼,分别是经楼、剑楼、书房、丹房。


    经历两百年的岁月,这里似乎仍然保留着李玉京当年离去之前的样子。身处其中,便能感受到其中那股古老沧桑的气息。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


    玉无瑑选择的是经楼,而李璧月却是向剑楼走去。


    察觉方向相悖,两人又同时停下脚步。这里情况不明,两人并不宜分开行动。


    李璧月抢先道:“先去到经楼。”


    玉无瑑已调转脚步:“道藏典籍,我大半看过,多半也没什么可看的。李府主剑艺天下无双,想必对李玉京剑楼珍藏感兴趣,就先去剑楼吧。”


    李璧月知道家冲合之道,不与人争先,也就不再坚持。两人一同往剑楼而去,李璧月道:“看来李玉京亦通晓剑术,这倒从未听说。”毕竟当年天策府中,秦士徽以浩然剑术闻名当世,李玉京则以道术见长,没想到在这青羊宫中还有这么大的一座剑楼。


    玉无瑑解释道:“道家飞剑术,与你们承剑府的剑术不同,本质是一种御物之术。李府主进去就知道了——”


    打开剑楼大门,李璧月很快就明白了玉无瑑所言的差别。满满一屋子的剑架之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飞剑。这些飞剑长的约一掌之长,短者不盈一指。只可惜经历这地底两百多年的光阴,大多数都已经锈迹斑斑,无法再用。


    这时,她听到玉无瑑叫道:“李府主,你看那边——”


    李璧月抬头看去,只见东南壁上的壁龛之上,竟悬着一幅月相图。图中八种月相依次排布,分别是朔月、蛾眉、上弦、盈月、满月、亏月、下弦、亏月。仔细看去,这些月亮的边缘皆是锋利无比,竟是八柄飞剑被制成了月亮的形状。


    这飞剑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不仅毫无生锈腐蚀的迹象,反而如月亮般莹润透亮,与这满屋的破铜烂铁一对比更是鲜明。


    李璧月不由叹道:“好精巧的飞剑。”


    玉无瑑道:“李府主的名字中有个‘月’字,倒是与这剑颇为相配。若是喜欢,不妨将这一套月相剑带走赏玩。”


    李璧月迟疑道:“可这是李玉京的遗物,按道理应归玄真观所有。”她虽然喜欢,但是也没有抢占其他派门宝物的道理。


    玉无瑑哈哈一笑,道:“李府主这就太过于实诚了。常言道,路过宝山,岂能空手而回。再说了,李玉京仙去两百年,玄真观子孙不肖,惨遭灭门,以致这些宝物被沉埋地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说着就用手取壁上的飞剑,可还未碰到剑身,手就被弹了回来。


    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如此,悻悻道:“原来能看不能摸。”


    李璧月道:“我来试试。”与玉无瑑一样,手似乎已触到飞剑边缘,却有一层无形却如有实质的力量将她的手隔绝在外,似乎是某种术法。


    玉无瑑看到地上掉落了一本手札,他将之拾了起来,翻看道:“唔,应该是李玉京亲笔,我看看写了啥……”


    他念道:“余性喜清净,耽于山水。然炀帝暴虐,英雄并起,苍生罹难。余实不忍见此,故以所学救世,后为太宗皇帝所用,至今已二十年,终致天下兴平。今余愿已足,唯在此高阳山中,结青庐归隐。或许百年之后,又醒一场大梦……”


    李璧月心中暗赞,这玄真观道祖在天下大乱时应命而出,在天下兴平时遵从本心,自然归隐,是第一等的逍遥人物。


    玉无瑑将手札翻到第二页,念道:“呵,老夫不过离开长安短短一个月。秦士徽这龟孙子就有事找老夫,说是到北海除蛟。呵呵,没了我李玉京,你秦士徽就不行了吧,不过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帮你这个忙。不……以秦孙子的能力,区区蛟龙还需找人帮忙,分明是想诳老夫再回长安,老夫才不上你的当。哈哈哈哈……”


    玉无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李璧月:……


    这札记第一段看起来俨然是个世外高人,怎么到了第二段,就变成阴阳怪气的“哈哈哈”了呢?而且阴阳怪气的对象还是她承剑府的祖师爷秦士徽。她虽然也很想笑,强忍着又憋住了。


    玉无瑑继续念道:“今天,秦孙子竟然派人送来了一套月光飞剑,啊啊啊,老夫实在心痒不已。可惜这月光剑竟然被加了一层封印,需要承剑府的浩然剑气才能解开。啊啊啊啊啊,这秦孙子分明是想让老夫去求他。真是可恶,送礼没有一点诚心,老夫就偏不去……啊啊啊啊啊,气煞老夫也……”


    这次李璧月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玉无瑑又翻了一页:“老夫不但不去,老夫还要再以道源心火,加一层封印,把这月光剑再给他送回去,等秦士徽这孙子回来求老夫。呵呵,大不了大家都用不成……”


    他继续往后翻,却发现后面一页竟是空白,他连往后翻了几页,都是如此,想必李玉京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


    李璧月还等着听后面的故事,问道:“后来呢?”


    玉无瑑道:“没了。这月光飞剑不知道是李玉京没有送出去,还是又被秦士徽送回来了。看起来这位道门玄祖和你们承剑府的秦府主关系不错。不过,既然道源心火和浩然之气可以解开这道封印,就好办了。”


    说着,他的指尖重新凝起一团白色的火焰,重新靠近那悬挂于璧上的飞剑,这次毫无阻碍,他果然触碰到了那几柄月光剑。


    李璧月想起先前昙迦的话,问道:“这道源心火是什么?”


    玉无瑑道:“算是一种先天真炁,有点像是火种。我也不知从何而来,我记得很小时候这东西就在我体内了,经过我的研究,可以用来施展一些玄门道术,用来破解各种封印之类的。”


    李璧月心中有些嘀咕,这道源心火看起来原本是李玉京的东西,为何会在玉无瑑体内,导致昙迦禅师想要抢夺。她问道:“很小的时候是多大?”


    玉无瑑道:“大概十二三岁吧。”


    他将那套飞剑取了下来,递给李璧月道:“这上面还有一层封印,应是秦府主所设下。李府主用浩然剑气破除上面的封印,就可以使用了。”


    李璧月将之接过,这把飞剑持在手中,轻盈而小巧,在幽暗中散发着银月一样的光泽。她叹了一口气,道:“这飞剑虽然不错,我可不会你们道门的飞剑之术。”


    玉无瑑道:“以李府主习武的天分,此事再简单不过,你跟我来。”


    他拉着李璧月向对面的经楼走去,一边道:“如今道门八术,多半传承自李玉京,有符箓、丹术、占卜、奇门、御物、御魂、捉妖、驱鬼八种。御剑之术,当属御物一类。虽然我师父没教过我,但在青羊宫的经楼中应有典籍记载。”


    李璧月心念一动,她于剑道一途,已有一年未有突破。如果能够习得道门所传的飞剑术,临敌之际自然更有把握。


    不过——


    她问道:“玉相师出身道门,这套飞剑你也可以留着自己用啊。”


    玉无瑑道:“道门八术,也分文武两大类。我之所长在符箓、丹道、奇门、占卜四种,至于御物、御魂、捉妖、驱鬼几种属于武行,我于此道一向没有天分,自然也无法发挥出这套飞剑最大的威力。”


    李璧月想了想,她认识玉无瑑已有不短的时间,这人知闻广博,似乎什么都会,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与别人动手。没有武功,却身怀重宝,真不知他是如何保住道源心火的。


    两人来到经楼。经楼藏书甚巨,除了道门典籍之外,还有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甚至还有各种传奇小说,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玉无瑑从一排排书架中飞快穿过,很快便找到了收藏李玉京本人所著道门八术的书架。


    这时,他发现记载符箓、丹道、占卜、奇门、捉妖、驱鬼等六种道术的著作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架上,可是记载御物、御魂的两部典籍消失不见。


    玉无瑑:“看来,我们并不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这两本书已经被人取走了。”


    李璧月道:“难道是昙迦?”


    玉无瑑摸了一下书架上厚厚的尘灰,摇头道:“不是,这两本书被人取走很久了,看灰尘的厚度少说也有几十年——”


    就在此时,两人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整座房屋都在摇晃。装满藏书的书架倾塌,向玉无瑑身上倒去。李璧月眼疾手快,一只手将书架撑住,另一只手将他从掉落的书中拉出来:“似乎地震了,我们先出去看看。”


    刚走出门外,两人便听到一阵念经之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念的是大悲咒,但不同于以前李璧月在寺庙里听到的清圣梵唱,反而非常的喑哑诡异,在这昏暗的地底更显诡谲。


    李璧月听了一阵,轻轻蹙眉道:“这是大悲咒,似乎是昙迦的声音,他果然也进来了。”


    玉无瑑却神色大变道:“不好,这里留不得了,我们快走——”


    李璧月:“怎么了?”


    玉无瑑道:“我知道刚才的地动是怎么回事了!这座青羊宫是李玉京建在玄龟背上的。李玉京平生与昙摩寺的那位神慧禅师不对付,他平生最讨厌和尚念经,据说这玄龟也随着主人的性子,一听到念经声就会发怒。这玄龟在这里少说也睡了二百年的大觉,眼下却被昙迦的念经声吵醒,它只要稍稍翻个身,建在他龟背上的这座青羊宫就要倒塌……”


    仿佛印证他的话,四面八方的宫殿楼宇一瞬间倾塌,砖瓦梁柱一起向两人砸了下来。


    他想去拉着李璧月快点离开,却见到女子向他扑了过来。他被带着后退了一步,仰着向后倒去,脊背撞在地板之上。恍惚之间,女子绵软的身躯覆盖在他的身体上。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竟是李璧月将他护在身下,替他挡住坠落的木头瓦砾。


    四下漆黑一片,他听到女子的呼吸声带着轻微的颤抖,他想抬手,却摸到了一片湿热浓稠的液体。


    是血……


    玉无瑑心蓦地一慌:“李府主,你流血了,你怎么样?”


    “我没事。”李璧月的声调微微压着,却还是能听出一丝痛楚。


    “我看看……”玉无瑑挣扎着就要起身,但他抬头,就听到李璧月抽痛哼了一声,连忙又躺了下去。


    李璧月道:“你别动……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经楼的斗拱下面,这座房屋是榫卯结构。斗拱的位置最为结实稳固,就算房子倒塌,房顶的结构也保持完整,并不会破碎倾倒。只是我的身体被梁柱压到了,现在动不了。”


    玉无瑑将手向上,果然摸到了一根圆形的柱子,它的上半截撑着还未完全倒塌的房顶,下半截则压在李璧月的身上。


    他沿着柱子向前,想要试试是否能将它移开。猝不及防之间,却摸到了一片温滑柔腻的肌肤,应是女子衣衫被撕破,一截素腰裸露在外面。


    他的手闪电一般收回,呼吸却乱了几分:“对……对不起……”


    李璧月下腰被那梁木砸中,腰部几乎失去知觉。只是她素来痛感比常人弱上三分,做了府主之后,又比从前刚强,不愿示弱于人。她只感到玉无瑑的手蜻蜓点水一般触过又收回,尚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听到身下之人的致歉之语。


    若是平常,她定然恼怒。可此时此刻,她的大半身体都压在对方身上,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甚至能完全完全感知到身下秀颀坚实的男子躯干,又怎么有空计较此事,只轻轻撇了唇:“没事。”


    玉无瑑这下不敢再乱动,只道:“李府主,现在该怎么办?”


    李璧月低声道:“你摸一下你右手的右前方,是不是有一块空地?”


    玉无瑑伸手在黑暗里摸索,果然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应是处于房顶最中央,下面留出来的一块空隙。他答道:“是。”


    李璧月道:“你往那个方向移动,再试试看能不能将腿移出来……”


    梁柱压着她的腰,她的腰压着他的腿。如果他将腿移出,下方多出来的一点缝隙,便足够她腾挪脱困了。


    “好。”玉无瑑向右移动了少许,先将没有承重的右腿抽出来,然后是左腿,可是上方重有千钧,他试了几次,竟是动弹不得,只好无奈道:“好像不行……”被压了久了,他的左腿也感觉有些肿胀麻木。


    黑夜中并没有回应,玉无瑑又唤道:“李府主,李府主……”


    “我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李璧月的声音比方才更加虚弱,语气却很坚定:“这里位于地下,就算是夏思槐发现我们失踪,也很难进到这里来救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出去,一会我数到三,你再试一次。”


    在黑暗之中,玉无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两人认识以来,他已知道这位承剑府的女府主不论聪明机敏还是勇敢果决都远甚于他,便道:“好。”


    “一。”


    “二。”


    李璧月喊到“二”时,玉无瑑感觉李璧月的右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一道掌风向被压住的腰骨击下,玉无瑑只感觉压着自己身体的骨头瞬间轻了,两人身体相接之处出现极为微小的缝隙。


    紧接着他听到李璧月颤抖的嗓音。


    “三。”


    他不及细想,飞快地将自己的腿抽出来,抱着李璧月向右一滚。那根梁柱坠落在地上,被它支撑着的房顶震颤着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彻底塌下来。


    他抱着李璧月,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颤栗。他促声道:“李府主,你怎么样?”


    他此刻已经明白,方才李璧月为了让两人身体之间能有那么一点缝隙,让他可以将腿抽出来,竟出掌击碎了自己的腰骨。


    李璧月仍然趴在他身上没动,声音却比之前更加虚弱:“我没事……”


    玉无瑑心道:骨头都碎了,怎么可能没事。他虽然从没经过过碎骨之痛,但只要稍微想一下都觉得心脏抽痛。而眼前的女子,到底是有怎样的意志力,竟然能对自己的身体下这样的这重手。


    他的呼吸都轻了数分:“让我看看。”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正要点火,却被李璧月按住:“不要点火,这片废墟都是木头,还有李道祖留下的典籍。若是起火,我们只怕要葬身火海。”


    玉无瑑道:“可你……”


    暗夜之中,李璧月的声音低沉又苍凉:“你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一身剑骨,本就是碎的,眼下也只是碎得彻底一些。这于我并无大碍,等我缓一缓,用浩然剑气温养剑骨,就没事了。”


    她靠在他身上,体内的浩然气却自发地向腰间聚集,蕴养已经破碎的骨骼,缓缓将之修复。


    玉无瑑抿了抿唇,身体却往她那边又移了半寸,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问道:“浩然剑气可以修复你的剑骨?”


    李璧月无力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玉无瑑的右手重新覆上了她的腰身。


    男子修长的指节触感温软,李璧月忍不住抬头看他。玉无瑑修道,绝非轻薄之人,即使两人如今处在如此尴尬的境遇,他也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自己失礼,为何此时……


    这时,她感到一股磅礴的浩然剑气从他指尖逸出,源源不绝地灌入她的腰间,与她本身的剑气混在一起,破碎的骨头在剑气的温养之下慢慢重新凝聚、还原。


    李璧月心中惊叹,虽然她早知道玉无瑑算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体内有承剑府的浩然剑气。但是对方出身道门,不会武功,甚至不会使剑,为何会又为何会拥有如此深厚而且精纯的浩然剑气?


    修炼了浩然剑气,却不会用剑,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不过,多了这股额外的剑气,她的剑骨修复速度想必会快很多。


    剑骨淬炼,于她而言,并非第一次。只是这一次,有了玉无瑑的帮助,似乎轻松了许多。她一夜没睡,又因受伤身体疲乏,在两股浩然剑气的滋养之下,只觉得通体舒适,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之时,她仍然趴在玉无瑑的胸膛之上,对方平躺在地板之上,一动不动,呼吸绵长,似乎也睡着了。


    她腰间的疼痛轻了许多,她感知了一下,只是皮肉被梁柱压出的外伤,骨骼已经恢复如初。


    她轻轻一动,玉无瑑立刻便醒了,睁开眼睛,道:“李府主。”


    从青羊宫倒塌开始,她就一直不得不靠在他身上,此时终于能够恢复行动,便立刻从他身上下来,道:“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暗夜里看不出表情,但玉无瑑的语气放松了许多:“还有,多谢李府主相救。”在屋顶倒塌的一刻,如果不是李璧月推了他一下,又将他覆在身下,想必他眼下已经被活埋了。


    李璧月道:“你之前也救过我,你本就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高阳山,我理应保护你的安全。而且你也助我修复剑骨,我们算是扯平了。”


    李璧月顿了一顿,又道:“想不到你的浩然剑气竟然如此精纯,你是怎么修炼的?”


    玉无瑑摇头道:“我没有修炼过浩然剑气。”


    “啊?”


    “当初,我认识谢府主的时候,他给了我一颗浩然气的种子。他说,这浩然气是天生地长的,不用修炼……”


    “怎么可能?”李璧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承剑府的浩然剑法便是以浩然剑气为根基,若是浩然剑气天生地长,不用修炼。那如今的承剑府不说人均“秦士徽”,人均“谢嵩岳”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如今的承剑府,只有李璧月能勉强够到谢嵩岳巅峰时期的实力。


    她狐疑地望向玉无瑑:“你是怎么认识谢府主的?”


    第39章 妄机


    玉无瑑回忆道:“那是十年前……”


    那时候,他跟着师父清尘散人四处流浪,有一次正好到了扬州。


    原本,清尘散人不太喜欢这些大城市,路过也会刻意避开。那一次特地带他进城,说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进了扬州城,到了一间茶楼,他见到一位身负长剑的中年人。那人面孔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严,看向他时却如春风化雨般亲切和蔼,对方放下十枚铜钱,对他道:“是阿玉吧,拿钱去玩吧,我和你师父有话说。”


    玉无瑑那时也贪玩,便拿钱去了。他用十枚铜钱买了两块桂花糕,自己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掰成碎屑,爬到屋檐上,去喂房檐底下刚出生不久的雏燕。一只黄雀垂涎他手中吃食,叽叽喳喳地靠近,毫不怕生,他也就雨露均沾,掰下一块给它。


    那黄雀衔着糕点,到角落去吃,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猫,将那黄雀咬住就跑。玉无瑑大惊,便追着那猫跑了十几条街。十二三岁的少年追猫,竟引得满城的人来围观。


    最后,是那中年人闻讯而来,投出一枚石子,砸伤了野猫一条后腿,玉无瑑这才抓住那野猫,从猫口底下救出那只黄雀,所幸那黄雀生命力顽强,虽被咬伤,但总算留得性命,休息了一阵之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中年人见他满头大汗,便用袖子替他拭汗,笑着问他道:“阿玉,你为什么要追这只猫啊?”


    玉无瑑理所当然的道:“这野猫捕食黄雀,我若不追,这黄雀就要沦为野猫的盘中餐,岂不无辜。”


    中年人反问道:“可这只野猫被主人抛弃,又生下三只幼崽。它若不捕食鸟雀,它和三个孩子都会饿死。而且鸟雀长到这么大,也少不了捕食虫子,虫子难道不无辜,为什么不见你去救它?”


    玉无瑑一愣,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思考片刻,问道:“那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中年人道:“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你的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我谢嵩岳可以送你一件礼物。”


    他的指尖出现了一簇晶莹的萤火,轻轻一弹,那萤火就漂浮在空中,发出白绿色的光。


    玉无瑑问道:“这是萤火虫?”


    谢嵩岳笑道:“不,这是浩然气的剑种,你可以把它当成一颗种子。也许当有一天这颗种子长大,你便会得到自己的答案。”


    “浩然气?剑种?我需要修炼吗?”


    “不。”谢嵩岳肯定道:“浩然气是天生地长的,不用修炼。”


    那簇萤火在玉无瑑身旁飞舞着,最后没入他的眉心深处。


    谢嵩岳大笑着和清尘散人回到茶楼之中,两人重新找了张桌子坐下。谢嵩岳看着玉无瑑,颇有些艳羡地道:“你这徒儿,天生一颗无垢无尘之心,颇合我的性子。”


    清尘散人笑眯眯地道:“谢府主若是心动,老道也可以让给你。”


    谢嵩岳道:“道兄说笑了。以我承剑府如今的情况,更加需要的是一柄能披荆斩棘、撑持天地的利剑,他和我没有缘分。”


    清尘道人笑道:“他既然得了浩然气的传承,也算谢府主的半个弟子,又怎么会没有缘分。”


    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到扬州城门分别之时,谢嵩岳似乎有些不舍,问道:“道君,你难道就打算带着这个孩子一直四处流浪吗?长安诸事便不再过问了吗?要知道‘你不涉江湖,风波自扰人’啊。”


    清尘散人哈哈一笑,道:“你承剑府修的是‘剑法天地,道法自然’,可老道我修的是逍遥法,行的是世间道,在这尘世之间自在来去,体验世情百态,又有何不好?风波由它来,风波任它去,于我又有何挂碍?”


    谢嵩岳叹了一声,道:“这也很好。只是你若不回长安,今日一别,不知何时你我才能再见。”


    清尘散人道:“朋友贵在相知,见与不见,又有何妨?”


    ……


    李璧月听他讲了一段旧事,还是没琢磨出为什么大家都修浩然气,就他天生地长,不需要修炼,倒是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你师父清尘散人和谢府主认识?”


    玉无瑑点头:“我随师父云游四方,谢府主时常有信寄来,两人关系还不错。”


    李璧月:“为何我没听谢府主说起过令师?”


    玉无瑑:“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谢府主交游广阔,四海皆朋友,没有刻意提起也说不定。”


    李璧月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忽略了,不过,两人如今在这废墟底下,很多事情也无法仔细推敲,还是想办法出去再说。


    她从怀中取出之前在剑楼所得的月光飞剑,将之并排摆在地上,剑身散发出银光,堪堪照亮这处昏暗的废墟。


    她一手持着棠溪剑,在顶头的房梁之上轻轻敲击,听上方传来的声音,片刻之后道:“好在这座倒塌的殿宇并不算很高,这屋顶上方也没有被其他的建筑压倒。屋顶上覆盖的是琉璃瓦,我们只要小心揭开琉璃瓦,就可以去出去了。”


    听说可以出去,玉无瑑也十分高兴。两人休息过后倍觉神清气爽,很快就行动起来,不一会倒塌的房顶就出现了一个大洞,李璧月持剑砍断椽木,两人便从废墟中爬出。


    出来一看,青羊宫除了主殿尚未倒塌,后面的经楼、剑楼、丹房、书房全部倒塌,幽暗之中,更显荒废。只是天上穹顶依然是闭合的,无法出去。


    至于那惊醒了玄龟的昙迦,亦是不知何处。


    李璧月将整座废墟搜寻了一番,没有发现半个人影。却听玉无瑑道:“李府主,这里有一条地道。”


    那条地道在青羊宫正殿的道德天尊塑像之下,也许是地动的缘故,塑像倾倒,露出里面的入口。


    李璧月道:“我们下去看看。”


    昙迦既然消失不见,肯定有其他的出路。这里情况不明,还有昙迦藏在暗处,不知还会使什么阴谋,下去的时候依然是李璧月持着剑走在前面,玉无瑑则拿着火把在后方策应。


    进入地道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三尺多宽,一人多高,不知是何人修建。地底潮湿,隐隐可以看到两个脚印,似乎是僧鞋踩出来的。


    李璧月道:“看来昙迦果然是从这里离开。”既然知道方向,两人反倒不太着急,昙迦对此地显然比他们要熟悉,他们跟着昙迦留下的脚印走准不会错。


    这地道开始是下坡,到后来转为上坡,前方时不时有一阵凉风吹来,玉无瑑感受着风传来的方向,道:“这里通向外面的风洞,向前走或许可以出去……”


    李璧月亦十分欣喜,算算时间,他们进入这个地宫已经有快四个时辰了,夏思槐现在应该正在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


    又走了一段距离,前方出现了两条岔道,李璧月仔细分辨了一下,竟然两条岔道都留有昙迦的脚印,且都是足尖向前延伸,她不由得驻足沉思:按理来说,昙迦绝不可能会分身术,从两条道路离开。这里情况不明,两条岔道,他们该选哪一条?


    玉无瑑见她迟疑,道:“李府主,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由我来算上一卦?”


    李璧月眉眼闪动了一下:“你不是十卦九不准吗?”


    这要是万一算错……


    不,不是万一,是十有八九会算错。


    “咳。”玉无瑑露出笑容,晃了晃手中的签筒:“我觉得李府主近日的运气应该不至于这么差,偏偏遇上算错的那一卦。”


    李璧月知道这道士说话常常藏一半露一半,神神秘秘的。但他既然主动提出,想必有几分把握。便将手伸入签筒,随便摸了一支签文出来递给他。


    玉无瑑打开念道:“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他微微皱眉:“怎么是这个签文?”


    李璧月素来不去求签,也看不懂签文上这些似是而非的句子,问道:“这支签怎么了,不好吗?”


    玉无瑑摇头道:“也不是,单从签文来说,这是一只上上签。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意指李府主前路一片畅通,天地间哪里都可去得。只是无益于解决我们现在的难题,向左还是向右,签文中并没有答案。”


    李璧月:“既然哪里都可去得,那不就是两条路都可以走吗?”她做事本就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便道:“我们就先走右边,要是不对,再换一条道就是了。”


    她提着剑,率先向右边的通道而去。玉无瑑也没有再说什么,抬步跟了上去。


    甬道很长,两人走出两三里,道路渐宽,视野也开阔起来,前方更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光线。又走了一小段距离,前方竟出现了一座精美的庭院。


    庭院的大门开着,里面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尽有。房屋的飞檐上挂着无数的夜明珠,照亮了这一处原本幽暗的地下世界,也照亮了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天工世家”。


    李璧月问道:“天工世家,这是什么地方?”


    这段时日的相处,李璧月已经知道这道士见多识广,天底下各种掌故轶闻故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就算真有他不知道,他也能信口胡编出来。


    果然,她话音刚落,就听玉无瑑回答道:“天工世家,原本是指春秋时期大工匠鲁班的后人所传承的家族,不过听说在百年之前,天工世家嫡系已经灭绝。这座建筑名为鲁班世家,却似有人居住。不知它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都想到之前同样莫名出现在地底的青羊宫。


    李璧月一脚跨入门槛:“都到了这里,先进去看看再说。”


    进门之后便是一处极大的花园。庭中的石凳之上,坐着一位貌美端庄的仕女,她手里握着一卷书卷,身前跪着一位十六七的少年,似乎是她的奴侍。


    亭台之中,另有数名仕女,或端着茶点,或举着餐盘,侍立于后。花园中还有不少的园丁和奴仆,有的正在修剪花木,有的正在除草,有的正在打扫,甚至湖中的小船上都有几名船夫。


    不过,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全都一动不动,就像生命被定格了一般。


    可若说这些都是死人,偏偏面目栩栩如生,与生人一无二致,这样的场景光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李璧月只觉得后背毫毛竖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对,这些人身上的气息,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玉无瑑将手放在那跪着的少年背上,这里摸摸,那里敲敲,一点也不畏惧的样子。


    李璧月心说,这要是突然诈尸可就好看了。玉无瑑回过头,十分肯定地道:“这些人都是——傀儡人。”


    李璧月道:“傀儡?这也太像了吧?”


    她先前在海陵见过高正杰御使过的傀儡人,外面的躯壳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真人的样貌,却远没有到眼前这般连表情都生动自然、足可以假乱真的程度。


    既然知道是傀儡,她先前心中那种诡谲之感也消淡了很多,便仔细向那亭子最中央的女子看去,只见她虽然手握书卷,却并没有在看书,而是面目含笑,目光向下,看着她身前的少年,似乎在说些什么。那少年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并不敢去看自己的主人。


    这时,她听玉无瑑道:“我大概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了,也知道这座庭院是谁修建在这里的了。”


    李璧月:“是谁?”


    玉无瑑:“这女子应该是天工世家的最后一位家主,鲁心瑜。建造这座庭院的便是她的弟子鲁才英。在我们玄门之中,他还有另外一个称号,邪道妄机。”


    李璧月在海陵曾听他说起过邪道妄机,此人最早将道门御魂之术与机关之术结合,制造出了能寄魂于傀儡的杀人术。


    玉无瑑接着道:“邪道妄机的生平经历我曾见过一些记载。天工世家嫡系自千年以前便有传承,历六十七代,传到鲁心瑜的父亲鲁长津手上时,已经逐渐没落。没落也就罢了,偏鲁长津只生有一个女儿。天工世家祖传的机关术历来是传男不传女,若是嫡系没有儿子,就由旁支继承家主之位,以小宗代大宗。鲁长津不想技艺外传,所以从小就将女儿当做男子养大。”


    “鲁长津死后,鲁心瑜继承了天工世家的家主之位,她于家传绝学之上的造诣一般,只能勉强保住家传祖业而已。但她的徒弟鲁才英于机关术上可称天才,在短短两年之时,就学会了鲁心瑜传给他的机关之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鲁才英一心想将天工世家的机关术发扬光大,但因鲁长津父女性格粗枝大叶,先祖所传许多珍贵的文本和图纸都散失了,很多机关都无法复原。”


    “后来,鲁才英发现家中很多仆人都被鲁心瑜的堂兄鲁奇正收买,那些散失的文本和图纸都是被仆人偷走,最终落到鲁奇正手中。鲁才英那时少年心性,找鲁奇正讨要,谁知鲁奇正矢口否认,还让人将他打了一顿。”


    “鲁心瑜性格懦弱,敢怒不敢言。鲁才英忍不下这口气,趁一个黑夜,摸入鲁奇正书房之中,想要将这些东西偷回来。谁知鲁奇正早设好陷阱,鲁才英被抓了一个人赃并获。那鲁奇正勾结官府,将他判了一个秋后处斩。鲁心瑜为了小徒弟去找鲁奇正求情,求他撤回诉讼。鲁奇正却说,想要救你的徒弟,除非一命换一命。鲁奇正其实并不想要鲁才英的性命,他觊觎天工世家的家主之位已久,但只要鲁心瑜活着,他就没有机会。”


    “最后,鲁心瑜当着鲁奇正的面拔剑自刎,鲜血流了一地。她断气之后,鲁奇正如愿得到了天工世家的家主之位,也如约撤回了诉讼。鲁奇正欣赏鲁才英的天赋,想收买他为自己所用。但是鲁才英什么也没要,只恳求让他收殓师父的骸骨之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天工世家。”


    “十年之后,天工世家鲁家满门都被人所杀。官府在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只找到一个破碎的傀儡。不久之后,邪道妄机之名,传于天下。”


    玉无瑑顿了一下又道:“先前在青羊宫经楼之时,我就奇怪,经楼里‘御物’与‘御魂’的两本典籍怎么会消失不见。如今想来,恐怕是百年之前就被妄机取走。如果这座机关城,真的是妄机所建造,那两本典籍说不定会在这里,我去找找。”


    他内心惦记着李璧月在剑楼中取得的那一套精巧的月光飞剑,若是没有李玉京留下的御剑术,终究无法使用,未免遗憾,便往亭子一侧的小楼走去。


    这座小楼似乎是妄机曾经用过的书房,书房内也有不少的傀儡,分布在四周。书桌上点着一盏长明灯,灯油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然经历百年仍未熄灭。书桌上最显然的地方摆着两本书,玉无瑑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书封上【御魂】【御物】的大字


    玉无瑑惊喜道:“果然是这里。”他顺手将那两本典籍收入怀中,忽地倒退一步,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李璧月上前一步,手按住棠溪剑,问道:“怎么?”


    玉无瑑捂着胸口,倒退一步,差点撞到李璧月身上:“那里……有一颗人头……”


    李璧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桌子上搁着一颗人头。


    准确的说,并不是一颗人头,而是整整齐齐一具尸体。只是那死者原是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身体,趴在桌上。死了之后,尸体干枯腐朽,其他的部分都被笼在衣袖之中,只余一颗人头搁在桌上,空洞的五官乍看过去,确实有些骇人。


    李璧月这些日子没少和尸体打交道,也不害怕,反而习惯性地打量起这具尸体,一边道:“嗯,根据骨骼来看,此人死的时候大约二十多岁,应该不到三十岁,从尸体上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应该也不是因为中毒而死……”


    “奇怪,看起来,他四肢健全、身体康健,也不像被人谋杀,怎么会盛年而逝?”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桌上的头骨,想看看是不是有其他致命伤痕,谁知她才轻轻一碰,那头骨就从脖子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时,李璧月才发现他头骨上压着东西,似乎是一叠书稿。李璧月正琢磨着把头骨拾起来,将尸体复原。


    玉无瑑伸出手来,将书稿取走。


    李璧月讶然地多看了他一眼,此人方才还被这个头骨吓了一跳,这会子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去摸头骨下面垫的东西。


    玉无瑑面不改色地道:“李府主不用管我,我的老毛病犯了……”


    “老毛病?”


    玉无瑑将书卷打开,悠然道:“就像李府主每次看到尸体就忍不住翻翻看看,看他是怎么死的。我的习惯是看到有记载文字的东西就忍不住翻翻看看,用来补充我的知识体系,编故事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素材……”


    李璧月:……


    玉无瑑扫了两行,抬眼道:“这似乎是妄机留下的日记,李府主要不要过来一起看看?”


    李璧月凑了过去,审视书上的字迹。


    【今天,我终于将天工世家的人全部杀了。鲁奇正被傀儡杀死的时候嚎啕大哭,求我放过他的儿子,说他是无辜的。呵呵,难道师父当初被逼自刎的时候不无辜吗?最终我用傀儡术操纵着他的手,让他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儿子。他骂我是个恶魔,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恶魔,可我成为恶魔不就是拜他所赐吗?魔鬼将人逼迫成他们的同类,最后却怪别人以魔鬼的行径来对待他们,岂不可笑吗?】


    【杀了人,报了仇,我以为自己挽回了曾经的错误。可是我心中没有一丝满足,反而更加空虚。看着空空荡荡的天工世家,我终于知道,没有了师父。我的心腔就算还在跳动,却早已如一滩死水。如果错误没有被修正,那它就永远是个错误。我便永远只能是邪道妄机,不能成为曾经的鲁才英。】


    【今天,我终于造出一具与师父一模一样的傀儡,我这颗黑色的、纯恶的心脏终于重新开始了跳动。可是她只是木头,我跪在她的面前时,她并不会回应我。所以我终究不知道,在她临终的一刻,是爱我更多,还是恨我越多……呵,她那么善良,知道我做了这么多的坏事一定会责怪我。


    如果她能活过来,就算以我的全部骨血为祭,我也心甘情愿。所以,该如何做,才能让一具傀儡拥有真正的生命?】


    ……


    第40章 遇劫


    李璧月心中一动。


    看起来,邪道妄机和鲁心瑜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鲁心瑜自刎换鲁才英活下来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师徒之情已不好说,但是鲁才英在出狱之后,知道鲁心瑜竟是因自己而死,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最后竟想以傀儡之术来复活鲁心瑜。


    玉无瑑又翻到下一页。


    【我回到天工世家的遗址,想方设法收集到了师父一缕残留的魂魄。可是师父已经死去三年,魂魄之力实在所剩无几,无法让傀儡活过来。或许因为这具傀儡是木制的,并非真实的血肉,师父她不喜欢,也许我该替师父寻找一具新的□□。】


    ……


    【前几天我带回了一个女人,她长得和师父有几分相似。我将她的魂魄抽了出来,将她的躯体做成了活傀儡,再将师父的残魂灌入傀儡之中。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鲜活的躯体,为什么师父还是无法醒来?】


    ……


    【活人做成的傀儡终究不能长久,我终究只能看着她变成一滩腐烂的血肉。师父残留的魂魄也逐渐消散,每过一天我都能感觉到她愈加虚弱,也许,很快我就会彻底失去她了。不行,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也许我该试试最后那一个设想,如果能够成功,我就能回到从前,与师父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璧月一头雾水,邪道妄机所说的“最后的设想”是什么?


    他要和鲁心瑜在天工世家重聚,永不分离。如果凉亭中的那名女子是鲁心瑜的傀儡,可是邪道妄机最后也没有成功将她复活,他自己也英年早逝,在这间书房里化成了一堆白骨。


    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与师父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可李璧月觉得以邪道妄机在日记里的这股疯劲,应该不会只满足于这样的结果。


    ……


    不过,李璧月也并不算好奇心特别重的人,横竖妄机已经是死了一百年的人了,他最后的设想是什么,有没有实现,与他们关系不大。


    既然两本典籍都已经找到,这里看起来也别无出路,想必这里只是一条岔道,出路应该是在左边那条路,她正想唤玉无瑑一起离开,却见玉无瑑正弯下腰捡起邪道妄机掉在地上的头骨。


    李璧月想不到他竟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事,奇道:“人都死了,捡它干嘛?”


    玉无瑑摇头道:“虽说邪道妄机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人都死了,总不至于让他身首分离……而且妄机既然以机关术闻名于世,我们还是不要乱动这里的东西,以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将那头骨重新接在断裂的脊骨处,压在桌上那卷日记之上。


    忽然,两人听到小楼外突然传来一道极为尖利的哨声。


    邪道妄机那搁在桌上的半截衣袖,忽地转出一条青蛇。


    那条蛇吐着艳红的信子,尾巴飞了起来,地向玉无瑑的胳膊咬了下来。玉无瑑大惊,急忙缩手,可他的速度又怎能比飞蛇更快,眼看就要被毒蛇一口咬中。


    就在这时,他眼前划过一道雪亮的剑光。李璧月的剑比那蛇更快,竟直接削去那青蛇的半截尾巴。那青蛇失去支撑,坠落在地上,竟然未死,蠕动着带血的半截残躯爬走了。


    李璧月望向玉无瑑:“你怎么样?”


    玉无瑑惊魂甫定:“我没事,但是他——”


    他指向坐在桌边的邪道妄机的遗骨。


    那尸骨在此地放了百年,本就已经风化,更承受不住如此强悍的剑气,竟顷刻间四分五裂,骨头滚了一地。


    刹那之间,整座小楼接连响起“咔擦咔擦”的响声,那是无数的机关同时响动的声音。


    李璧月定睛一看,书房内的傀儡就像在这一瞬之间全部活了过来,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起向两人看了过来。


    “不好,我们快走——”李璧月飞快地拉住玉无瑑的手,向外奔去。


    可来到门口,才发现现在庭院中的伫立不动的傀儡也同时朝小楼这边围了上来,这时两人才发现这座庭院的傀儡总共有上百之巨,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傀儡木制的双手处长出利刃,一起向两人杀了上来。


    眼见避无可避,李璧月旋身而起,一步跳跃,踩在最前面的傀儡双肩之上,发出一声清叱:“一剑破万法——”


    棠溪出鞘,十几道剑光像是一朵花一般向四周炸裂开来,将那些傀儡震散了开去,


    剑光浓冶、冰冷、美丽、危险。


    就像她的人一样。


    锋锐的剑气透过傀儡的心脏——李璧月已有不少与这些东西打交道的经验,傀儡的心脏是其中枢所在,只要破坏内里的机关,就可以将这些傀儡拆解成一堆破碎的木头。


    一剑、两剑、三剑。


    在她的剑锋之下,一具又一具的傀儡飞快地倒地,但她体内的真气也飞速消耗。


    这些傀儡毕竟是傀儡祖师爷邪道妄机亲手所制,材质明显比之前她在海陵见过的那些更加坚韧结实,想要将之拆解颇费力气。


    傀儡数量实在太多,她计算着自己剩余的真气,不敢浪费一丝一厘。务必要在真气耗尽之前将这些傀儡解决,否则两人今日是很难走出这天工世家了。


    长剑一刺、一转,又一具傀儡倒在地上,李璧月正要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剑柄,玉无瑑道:“李府主,先不要浪费真气了。这里的傀儡与海陵我们见过的那些不一样,是可以再生的。”


    李璧月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那些被刺破心脏的傀儡倒在地上,那堆破碎的木块竟开始飞快地自动重新组装,重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亮出指爪间锋利的兵刃,再次向两人走了过来。


    李璧月发丝间冷汗流下。


    如果这些傀儡被拆解后还可以自动复原,等于是杀之不绝,他们今日几乎没有可能突破重围,逃出生天。


    李璧月问道:“怎么会这样?”


    玉无瑑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按理来说,傀儡需要以御魂术来驾驭。邪道妄机已死百年,这些傀儡应该都是死物,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复活,更加不会攻击我们。”


    李璧月挑眉:“会不会是昙迦?”


    她想起之前那道尖锐的哨声,正是那道哨声。惊动了那条藏在邪道妄机身体内的毒蛇,之后她的剑气不小心劈碎了邪道妄机的尸骨,这些傀儡才会苏醒。


    而这座地宫之内,除了昙迦,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玉无瑑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佛门功夫和道门手段南辕北辙,属于八竿子打不着,这其中必定还有别的缘故。我先以定魂符一试……”


    他掏出一张定魂符拍在刚刚被李璧月拆得稀碎的傀儡身上,闭上眼睛,感知魂魄本体所在位置。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李璧月问道:“怎么样?”


    玉无瑑皱紧眉头,道:“感知不到生魂所在的位置。”


    李璧月:“怎么会这样?”在海陵之时,玉无瑑使用定魂符之后,很快就揪出找出了操控傀儡的高正杰,没想到同样的术法在这里完全不起效用。


    玉无瑑道:“两个可能,一种可能,此人道法上的修为远甚于我,可以屏蔽我的感知。第二种可能,此人已死,没有生魂,自然感知不到位置。但是,具体是哪一种,我还要好好想想……”


    两人说话之间,方才那被李璧月拆得稀碎的傀儡们已经多数还原,再次聚拢起来,向两人靠近。


    李璧月吸取之前的教训,不再消耗多余的真气拆解傀儡,只是用剑气将傀儡逼退。但傀儡并不会感到疼痛或者害怕,即使刚才摔了个人仰马翻,爬起来便能继续向前。


    眼见包围圈也越来越小,李璧月心中焦急,她的真气已只剩下一小半,再这样下去,两人恐怕会被耗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玉无瑑忽然道:“我有一个大猜测,眼下操控这些傀儡的很有可能是邪道妄机本人。”


    他知道眼下战况紧急,飞快解释道:“先前李府主所言,邪道妄机死的时候,骨龄不到三十岁,身上无病无伤,本不该壮年而逝,可是却坐自己的书房里面死亡。他在日记本里写着他有一个设想,如果能实现,便能与自己的师父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我在想,他恐怕使用某种异法,将自己的生魂抽出,保存在天工世家的某个地方。他的□□死后,他的魂魄却依然留在此处,依然可以操控这些傀儡。李府主之前不小心用剑打碎了他的遗体,惹他发怒,所以他才会操控这些傀儡攻击我们。”


    “但是,人的魂魄必须有附着之处才能长久存在。邪道妄机的□□早已化作白骨,他的魂魄必定是在隐藏在其中一具傀儡之中,只要杀了这个傀儡,其他的傀儡便不会再攻击我们——”


    “所以,眼下的关键,要找出邪道妄机是附着在哪一具傀儡之上——”


    李璧月一边挥剑,一边心念急转。


    邪道妄机最有可能附着在哪一具傀儡之上?


    他生前既如此恋慕自己的师尊鲁心瑜,死后自然是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李璧月向庭院中的那座方亭望去。


    与身侧这些傀儡不同,亭中端庄温婉的傀儡女子依旧手捧书卷坐在石凳之上,她身前依旧跪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傀儡少年,看向女子的目光中似乎有着无限恋慕。如果忽略庭院中危险的战况,这一幕简直可以称得上岁月静好。


    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那傀儡少年竟抬起头,朝着李璧月邪魅一笑。


    李璧月手中棠溪剑脱手而出,向那傀儡少年的胸膛刺去。


    这一剑携带着李璧月最后的全部真力,迅如疾风,威若雷霆。只能得“砰”的一声,那傀儡胸前的中枢核心便被搅碎炸成了粉末,再也无法还原。


    下一刻,方才还在围攻二人的傀儡大军们好像在一瞬之间失去了生命力,维持着前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看起来诡异而悚然。


    李璧月走到傀儡少年已经粉碎的肢体旁,拾起棠溪剑,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最后一刻,她赌对了。


    玉无瑑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向端在亭中的“鲁心瑜”,又看了看已然成为一堆碎片的邪道妄机,叹道:“原来如此。邪道妄机用傀儡之术复活鲁心瑜不成,最后为自己打造了一具傀儡,将自己的魂魄保存在其中,希望能永远守护她。虽然误入歧途,沦为邪魔,但其用情之深,着实可叹。”


    李璧月撇了撇唇。老实说,她情感没那么丰富。若仅仅作为旁观者,也许会为邪道妄机和他师父的曲折爱情叹一口气,然而她方才被邪道妄机和他的傀儡大军差点折腾掉小命,对他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若非邪道妄机的白骨早就成了碎片,她完全不介意再劈几剑泻火。


    她另想起一事,指着地上的傀儡碎片问道:“这傀儡毁了,邪道妄机的魂魄还在吗?”


    玉无瑑道:“按理来说,失去附着的躯体,魂魄也会慢慢消散。但是魂魄幽冥之事,即使是我师父也未能尽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令人正在往外走,这时,不知何处又突然一道哨声。


    先前就是这道哨声引来了毒蛇,两人登时戒备。


    可是已然晚了,李璧月感到小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似乎被蛇的利齿咬中,紧接着,眼前一阵昏黑。


    她听到耳边传来玉无瑑惶急的叫声,他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眼前恍惚模糊的影子。她的身体无力再支撑,倒在他的怀中。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玉无瑑将她抱着放到了石凳之上,撕开了她裙衫里面的帛裤。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李璧月完全没有听清楚,只感到他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不……”李璧月隐隐约约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想要阻止,可是已经麻痹的舌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感觉到那温暖的唇舌砥上了自己的脚踝,吸出毒血,又吐了出来。


    她勉力地抬了抬眼,只看到玉无瑑一惯风轻云淡的表情因惶急而显得有些狰狞。


    再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


    玉无瑑背着李璧月在长长的甬道中穿行。


    背上的人已经陷入彻底的昏迷,那条蛇甚毒,虽然他已经帮她吸出了伤口的毒血,但要彻底解毒还得用些手段,必须尽快离开这座地宫。


    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明明他已经用转运符帮他,就算此行有危险,有事的应该会是他才对。


    在地道的岔路口,他因为心中不确定,又给她算了一卦,占卜的结果她也不应该有事。


    ……


    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她该是这天地宇宙之间最自由自在的一只飞鸿啊!


    ……


    玉无瑑背着她在地道中狂奔,可这地道是如此甬长,几乎看不到尽头。


    她会死在这里吗?


    他几乎不愿去想象这个问题。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后背传来一道极为虚弱的声音:“玉相师……”


    玉无瑑心中狂喜:“李府主,你醒了?你怎么样?”


    李璧月道:“我头有点昏,不过已经好了。你先放我下来……”也许是玉无瑑已经帮她吸出了大部分的毒血,又或者,她的体质自小到大都是抗造的类型,眼下虽余毒未清,但只是乏力而已。


    她当承剑府主一年有余,性子要强,不习惯在人前显露出虚弱的姿态,更不习惯有人这般背着自己。


    而且昏昏沉沉之间,她也能感觉身下的男子背上的衣服几乎是全部湿透,连她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湿,黏黏腻腻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她不知他背着她走了多久,可是心腔下方有如鼓鸣一般的心跳声,让她知道他眼下也已经到了极限。


    玉无瑑自进入地宫之后,两人就没有喝水吃东西,眼下他的体力也已经消耗殆尽。见李璧月已醒,心中绷着的那一根弦已松了大半,只觉身体精疲力尽,便将她放下。


    李璧月听着风声,似乎比之前更响一些,问道:“这是哪里?离出口还有多远?”


    玉无瑑道:“还不清楚,不过这里光线比之前要亮一些,也许接近出口了。”


    李璧月“嗯”了一声,她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被毒蛇咬伤的那条腿仍然有些麻痹,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想要靠自己走出去还是颇为困难,便对玉无瑑道:“你过来扶着我……”


    她从前很讨厌别人碰触自己的身体,但两人这两日陷入地宫之中,比这更贴近的姿势都有过了。之前他还替自己吮出脚踝的毒血,又背了自己一路,再计较这些当然就不值当了。更何况他是个方外道士,或许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


    两人互相搀扶着前行,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天光,果然出口就在不远之处。


    当两人终于跨出风洞之时,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转出风洞出口,才发现此处原是高阳山中的一座石崖,只是洞口被木石遮挡,先前从未发现。


    不远之处,高阳山顶上那座刻着“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二十八个大字的摩崖石刻就在前方。


    忽地,两人一怔。


    高崖之上,紫色袈裟的昙迦禅师凌虚绝顶,冷笑道:“想不到两位真是命大,老衲好一番苦心布置,你们竟还能逃到这里——”


    李璧月此时看到这老和尚,只觉得胸中怒火高涨,她紧紧握拳:“青羊宫的地震、天工世家的毒蛇与傀儡,都是你干的?”


    昙迦冷哂一声道:“地震和毒蛇确实是我所为,不过那傀儡突然复活,确实是因为李府主失手毁了邪道妄机的尸骨所致。两位真是好本事,能从邪道妄机布下的杀阵中脱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玉无瑑道:“青羊宫和邪道妄机留下的天工世家都是我道门的宝地,你们昙摩寺又怎么知晓?”


    “自然是有人告知。”他不去看玉无瑑,而是望向李璧月,道:“李府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李璧月:“什么?”


    昙迦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区区杜馨儿,李府主为什么非要和昙摩寺过不去?如果不是你将这位玉相师从京兆府的大牢里带出来,又非将此案转到承剑府名下。昙叶根本不会死,承剑府和昙摩寺又怎么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李璧月扯了扯嘴角。


    这是一个讥诮的笑容。


    “禅师说得好没道理。什么叫区区一个杜馨儿,难道只因为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妨碍了你们昙摩寺的名声,她就该去死吗?还有我身边这位玉相师,就因为不小心撞见你们抛尸的现场,就要为此送命吗?”


    “至于承剑府和昙摩寺怎么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禅师更是心知肚明。不然你又为何故意将我引入这高阳山呢?怎么,难道昙摩寺觉得我李璧月碎骨之恨、谢嵩岳身死之仇不值一提吗?”


    “好,好。”昙迦面色愈冷:“李府主果然是因为那道绵骨掌,有意寻上了昙摩寺,想要报一年前的仇。既是如此,老衲更不能放你们离开——”


    他双掌张开如蒲扇,山间的山风似乎被为某种力道所牵引,一同向他的掌心涌来。


    李璧月全身血液凝固,几乎无法动弹,道:“一年之前,果然就是你……”


    此刻昙迦脸上的笑容全无出家人的慈悲,而是狰狞可憎。


    “没错,去年打伤了你的黑衣人就是我。李璧月,剑骨粉碎之痛你是不是想再来一次呢?”


    玉无瑑无法置信地看向昙迦,他的脸上显现出一抹错愕的神情。


    昙迦冷声道:“虽然李府主的剑法较去年更上一层楼,几乎可以比肩谢嵩岳。可是你一身真力在天工世家已然消耗殆尽,又能耐我何?”


    他发出一声爆喝,双掌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向两人压来。那双巨掌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巨大,似乎下一刻就能将面前的两人拍成一蓬血肉粉末。


    李璧月举剑迎了上去,但她之前消耗殆尽的真气,远远没有恢复。剑掌交击,她竟先退了半步。那凌厉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如一道道细针扎进她的身体里,让她本就裂痕遍布的剑骨再次崩裂。


    她再次体会到了一年前曾经历的,那无法忘怀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剧痛。


    就在这时,玉无瑑朝她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草地上,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整个覆盖住了她。他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茧,而她就是被茧包裹在里面的蝶蛹。


    几乎是同一时刻,强大的浩然真气从他的四肢百骸,从他们身体交接的每一寸肌肤绵绵不绝的涌入她的体内,迅速灌满她的经脉,修复她剑骨的伤势。


    而昙迦禅师那暴烈霸道的掌劲尽数打在了他的身上,鲜红的血喷在李璧月的脸上,她的视线一片血红。


    玉无瑑最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声音几乎无法听清。李璧月只能通过唇形辨认,他说的是“李府主,你命运的终点不在这里。”


    说着,他就闭上了眼睛。


    李璧月一把扶着他坐起来,她的胸腔压抑着滚烫的情绪,大声道:“玉无瑑,玉无瑑……”


    可是玉无瑑已无法有任何回应。那双如初夏湖水般的眸子已经闭上,人也失去了呼吸。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角不断涌下泪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是她分明感到自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泪水根本无法停下来。


    朦胧之中,她看到昙迦禅师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轻轻地抬了下手,一团白色而炽烈的如同玉髓一样的东西从玉无瑑的身体中浮出,被他握在手里。


    她听到昙迦轻哂的一声:“呵,玄真观最后的遗脉、身怀先天道种的道门传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死,真是不堪大用。不知紫清和青溟这一对师兄弟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活过来?也好,十年前遗失的先天道种终于归于我手,三块龙睛很快就要集齐,建立昙摩寺想要的无上佛国只差最后一步……哈哈哈哈……”


    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璧月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的眼神阴森嗜血,犹如从地狱里走出的厉鬼:“你说玉无瑑是道门的传人。”


    昙迦被这样的眼神震得退后一步。


    可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怕的。李璧月真气耗尽,此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很快也要死在自己的掌下,就连她体内的那颗浩然剑种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对于将死之人,慈悲为怀的佛门高僧当然应不吝于解惑。


    “哈,玄真观那对师兄弟将先天道种藏在一个不知名的游方道士身上,藏得可真够深。难怪我昙摩寺找了这么多年,一直一无所获。若非那天他替你解了十二因梦,我还不知道玄真观的传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李璧月沉声道:“先天道种又是什么?”


    昙迦亮了亮掌心的白色玉光,道:“就是这个东西,是李玉京所传下的道门先天真炁。经过淬炼之后,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道源真火。一年之前,清尘散人那老道宁可死在高阳山,也不愿交出这东西,原来是藏在他的徒弟身上。”


    李璧月望向玉无瑑,一刹那面色灰死,嘴唇蠕动着,近乎颤抖:“云翊,我竟没想到你真的是云翊……”


    “云翊?”昙迦回忆了一番,道:“哦,听说李府主的青梅竹马,当初武宁侯云嗣秋的世子就叫云翊。是了,玄真观的上一任观主紫清真人的俗家名字就是云嗣白,是武宁侯的亲弟弟,难怪,难怪,昙摩寺竟没有早点想到这一层……”


    他哈哈一笑,“不过李府主也不必可惜。他前脚刚死,李府主后脚便到。到了阴曹地府,你正好可以赶上他,两人一起投胎……”


    忽地,他的笑声定住了:“怎么会,你的真气,明明早就用尽了——”他分明感受到了李璧月身上的沛然剑意。


    “这个问题,你去西天问问佛祖自然会知道。”


    李璧月腾身而起,半空之上,承剑府女府主双眼中是他前所未见的暴虐与疯狂,那恨意如有实质,几乎就要将一切刺穿。


    一道极亮的剑光贯下,照亮了周围的白昼。哪怕是空中的皓日,在这抹剑光下都显得有些黯淡。


    剑锋朝着昙迦的脖颈直斩而下。


    昙迦想要闪避,却惊觉在这道剑气的笼罩之下,自己竟无法动弹分毫。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明明李璧月真气已经用尽,为何突然恢复了近乎巅峰的实力。


    可是,这个问题他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下一瞬,他的人头已被斩落,向高阳山下的悬崖深处坠去。


    一团轻飘飘如玉髓的白色火种也从他手中坠落,又被李璧月小心托起,重新放回到玉无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