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传灯
西南方向的密林之中,一道人影飞速急掠。
他的一半魂魄被困在傀儡之中,如果始终不得脱困而出,于他本体大有损伤。可是眼下他管不了这么多,如果他落在承剑府的手上,傀儡宗的计划将会满盘皆输。
可他没跑出多远,便见前方摇曳树影之间出现一道绝丽绝俗,衣袂蹁跹的苍青色身影。
下一刻,那柄熟悉的棠溪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剑气贴着他的肌肤,他冻得一个哆嗦,大喊道:“李府主,饶命——”
李璧月从半空中落下,她双手迅疾如飞,封住此人几处要穴,随即拉开覆面的头罩。
出乎意料地,她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高正杰?怎么是你?”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操控傀儡、让她吃了好几次亏的人,竟然是与她一同出京,负责迎接扶桑使团的鸿胪寺正卿高正杰。
如今回想,却也有一种“原来如此”的茅塞顿开之感。
第一次明光禅师遭遇刺杀之时,这位高大人同样在海边,距离明光禅师乘坐的那辆马车距离并不遥远。
第二天她去林家船坞之时,这位高大人应该正在发现扶桑大船的海边,离林家船坞距离也不遥远。在她回到驿馆之后,这位高大人当时正在驿馆等她,还问她是否有凶手的消息。当时她以为高正杰是因为扶桑使团被人劫杀不好向圣人交代,希望她早日缉拿凶手,他好从中分功。如今想来,这位高大人是做贼心虚,专门前去试探于她。
只是,劫杀扶桑使团,对这位高大人的仕途是有害无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或者说,他的背后有谁?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阻挠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回到长安。
她横剑抵于高正杰颈侧:“是谁指使你的?你劫杀扶桑使团,谋夺佛骨舍利又有什么目的?”
自从见到李璧月的那一刻,高正杰便知道自己今夜是完蛋了。承剑府李璧月这一年以来经办诸多要案,从来没有人能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的秘密。甚至朝野间有种说法,如果不小心被李璧月找上了,最好是有什么问题就说什么。如实交代的话,说不定李府主会从轻定罪。可若是隐瞒不报——承剑府可从来都不是开善堂的。
在保全背后之人和保住自己的性命之间,他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举起手:“我说,我说……但是我希望李府主能看在我将一切坦诚相告的份上,替我在圣人面前求情,保我一命……”
李璧月声音冷淡:“高大人,派人劫杀整支扶桑使团乃是大罪,圣人就算是为了给扶桑国主一个交代也会严惩首犯,我救不了你。”
高正杰面如死灰,李璧月此言无疑是判了他的死刑。
李璧月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如果你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可在陛下面前陈情,祸不及家人。”她看向高正杰苍白的脸色:“我听说高大人你与妻子举案齐眉,感情甚笃,还有一名年方十二岁的女儿。高大人应该不会希望她们被你牵连,沦落教坊吧——”
听到李璧月提起妻女,高正杰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本朝律制,官员犯下重罪,家中男丁抄斩或流放,女眷则成为罪奴,或没入掖庭,或沦落教坊,下场悲惨。
他咬了咬牙道:“好,我说……”
“李府主既然知道我的底细,应也知道我是先皇武宗二年的科举榜首。”高正杰回忆道:“那一年,我高中状元,文章是武宗亲阅,批语四个字‘甚善甚美’。因为这四个字,我在那一年的长安城大出风头,之后琼林赐宴,曲江流饮,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就连京兆杜氏也榜下捉婿,将女儿嫁给我……”
“之后,武宗封我为起居郎。我得武宗重用,三年之内连升三级。从六品的起居郎成为从三品的鸿胪寺正卿。虽然只是个闲职,那时我年方二十五岁,在一众同年之中职位已是最高,那时意气风发,以为我早晚有一日能成为我大唐的宰相,辅佐先皇,实现大唐中兴。”
“不想没多久,先皇竟然因服了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继位的乃是当今天子。从那时起,我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从当初的二十五岁虚度到如今的三十五岁。当初与我一同中进士之人,很多都已成为六部的郎官,手握重权。从前都是他们巴结着我,而如今,他们见到我上门就畏若蛇蝎,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其实我也知道,并不是他们不念旧情,而是圣人不喜欢我的缘故。当初武宗在我的文章下面批下‘甚善甚美’四个字,所以圣人始终认为我是先皇一党。”他苦笑着望向李璧月:“李府主是天子近臣,对圣人的脾性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李璧月默不作声。
高正杰说的并没有错。当今圣人虽勤于政事,孜孜求治。但有一点,约莫是早年得位不正而遗留下来的毛病,但凡武宗朝格外喜欢或者重用的臣属,他都不太喜欢。
就连一向作为天子直属的承剑府也不能避免。承剑府前任府主谢嵩岳亦曾是武宗朝的重臣,故一直不为圣人所喜,承剑府也一度遭到闲置。直到她李璧月成为承剑府主,情况才稍稍好转。
高正杰继续道:“所以我这几年也一向谨小慎微,不敢出一点差错,也不敢出一点风头,唯恐被找到由头贬黜出京。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找上了我……”
李璧月屏住呼吸,知道高正杰接下来说的才是重点。
高正杰道:“那个人说武宗的太子仍然活在世上,让我潜伏朝中,按照他们的指令行事。将来太子登基,保我位列前排……”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武宗太子李屿,他还活在世上,还妄图谋权篡位?你见过他吗?”她心思急转,先皇武宗灭佛,尊奉道教,可惜因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玄真观受此案牵连颇深,甚至道宗也因此覆灭。
当今天子继位后,重新尊佛抑道。这十年来,朝中本就一团乱局。若是武宗太子仍然在世,再从中掀起些风波,只怕是风雨欲来。
高正杰摇头:“没有。我也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哪有机会面见太子。”
李璧月:“那与你联系的人是谁?”
高正杰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李璧月冷声道:“高大人,如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说出你知道的事情,我可保你家人性命。”
高正杰一咬牙,道:“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我不能说他的本名……否则必死无疑,但是我可以写出来……”他望向李璧月:“请李府主先帮我将穴道解开。”
李璧月谅他此时也跑不了,将他穴道解开。高正杰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划了一个“楚”字,可笔锋未收,忽地两眼流出汩汩鲜血,高正杰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将双手手指插入目眶之中,竟欲自己将那双眼睛抠出来。
自戳双目是何等痛苦之事,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一般,直直插入半指之深。
李璧月大骇,急忙去拉他的双手。同时高如松与夏思槐一同上前,死死压住他的胳膊,可是高正杰却匍匐在地上,挣扎着,扭曲着,痉挛着,仿佛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李璧月连忙重新封住他的要穴,高正杰终于静止不动,只是喉腔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啊呀”之声。
方才一直站在最后面的玉无瑑走上前来,捡起一根树枝,掀开他的嘴唇。只见高正杰的嘴巴里面爬满黑色的蛊虫,而他的整条舌头已然消失不见。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用舌头说话。谁料瞬息之间,他的舌头竟然被这种黑色蛊虫啃食殆尽。很快,这黑色蛊虫便从高正杰的鼻孔、耳朵、眼睛里爬出来,撕咬他面部皮肉。
不一会,高正杰的整张脸已是面目全非,可惜他已经无法说话,也无法动作,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只是身体抽搐着表明这仍然是个活物,这等情景,让所有人心中惊骇莫名。
高如松和夏思槐当即退后两步,他们方才都碰过了高正杰的身体,此刻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有无数的小虫在爬,恨不得立刻跳到海里,去洗个澡才舒服。
“这是妖瞑虫,会吞噬人的血肉。”玉无瑑垂眼望向李璧月,声音少见的沉肃:“接下来,他的全身血肉会被这种虫子啃食干净。李府主从他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早点结束他的痛苦。”
李璧月点点头,棠溪剑没入高正杰的胸膛,高正杰挣扎了两下,随即不动了。
玉无瑑从怀中掏出一张引火符,点燃,扔在高正杰尸体上,随即,火势大起,暗黄色火苗瞬间爬满高正杰的全身,那些黑色的蛊虫似乎很是怕火,很快在火光中迅速融化,散发出一阵焦臭之味。
等到火势湮灭之时,高正杰的尸体几乎已经辨不出人形。
不久之前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啃成这样,饶是李璧月见多识广,也觉得妖异莫名。她望向玉无瑑:“妖瞑虫,这是什么东西?”
玉无瑑道:“这是《奇物志》上面记载的一种蛊虫,蛊虫据说是以万毒之血培育。育成之后,再以饲主的心血喂养,三个月之后产生灵识,便算成熟。等成熟之后,就可以寄生。寄生之后,这种虫子平日都处于休眠状态,它会与寄生者的视觉、听觉共感,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有一点,它见到或者听到饲主的名字或称号,就会迅速繁殖,以寄生者的血肉为食。”
“这种虫子一般用于一些隐秘的组织,防止下级出卖上级的秘密。高正杰应该知道自己身体有这种寄生蛊,但是他以为这种蛊虫只能听到他说什么。不知道这种虫子可以与他共感,写出来同样不可以。”
夏思槐惊叹道:“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那这位高大人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璧月将面光投向地面。
高正杰写下的那个字,已经被他方才挣扎抹去不少,但还是留些可供辨认的痕迹。
“楚”。
这也许是一个姓氏,在如今朝堂之中,姓楚的官员,虽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其中官位最高者,便是当朝五位宰相之一的楚元颉。
这也许是一个地名,指的是古楚国旧地,也是大唐十道十三州的荆州之地。
这也可能是一个封号。本朝勋爵贵族不少,除了圣人的第五子被封为“楚王”之外,还有“楚国公”、“楚平侯”、“楚襄伯”一众爵位,还有如今圣人的妹妹被封为“楚阳长公主”。
高正杰留下的这个“楚”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正杰已是从三品的高级官员,更参与如此机密的计划,但是一旦试图说出组织的秘密,就被迅速灭口,还死得如此凄惨。
还有,高正杰既是武宗朝的状元,文章出身,他又是如何习得如此奇诡的操控傀儡和尸傀的方法?只可惜,随着高正杰的死,这一切都成为谜团了。
这时,伫立在不远处的唐绯樱上前对李璧月道:“之前那傀儡与我对战之时,他曾经试图拉拢我,加入一个名叫傀儡宗的组织。还说坐镇他们傀儡宗的曾是大唐最尊贵的皇子王孙,将来还有可能成为长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
“傀儡宗?”
李璧月眉头收紧,自文宗朝后,傀儡术被禁绝。如今看来,傀儡宗和十年前宫变时失踪的武宗太子李屿互相勾连,还将手脚伸入朝中,大有死灰复燃之势,此事不得不防。
兹事体大,她也没有权限处置。要等回到长安之后,暗中奏报圣人,再由圣人裁决。
高正杰既死,佛骨舍利的下落也已经明朗,海陵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她望向唐绯樱:“这次多谢你帮忙。”
一旁,夏思槐与高如松如梦初醒:“府主,你之前和这位唐小姐在城墙上打架只是演戏啊,害我们好一阵担心。”
李璧月点头道:“我从朱颜坊追出之后,唐小姐就主动停了下来。她说她这次回到中原奉祖父遗命,将祖父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她祖父曾是承剑府的人,之前不知道佛骨舍利是我们承剑府要的东西,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敢据为己有。是我让她配合我演戏,便是为了找到劫杀扶桑使团的幕后真凶。”
唐绯樱甜甜一笑:“我说了,姐姐你要叫我绯樱。”
李璧月奇道:“为何别人都叫你‘唐小姐’,你唯独纠正我?”
绯樱道:“因为我喜欢姐姐你啊,我喜欢姐姐叫我的名字,这样显得我们比较亲昵……”
看着李璧月吃惊的眼神,绯樱笑道:“姐姐不必这么惊慌,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我就是崇拜、仰慕,想要成为像姐姐这么厉害的女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爷爷曾经告诉我,‘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要成为承剑府主必须将浩然剑法练到最后一层,并且拔出象征承剑府的镇府之剑照夜八荒剑,才能继任。还说承剑府的府主,每一任的剑法都天下无敌。他还说啊,这一辈子的遗憾就是不能回到故国,不能重归承剑府。所以我从小的梦想就是从扶桑回到中土,有朝一日,加入承剑府,拔出照夜八荒剑,成为承剑府的府主。”
“可是我回到大唐,发现承剑府的府主竟然是像姐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又武功高强的女子,你竟然已经做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事。”唐绯樱眼里闪耀着激动又热烈的光芒:“所以,我决定了。我也要加入承剑府,以后就跟着姐姐你混了。”
她在李璧月面前单膝跪下:“承剑府第五代副府主唐如德孙女唐绯樱拜见府主,求李府主让我加入承剑府。”
看着眼前女子肆意张扬又热切诚挚的脸,李璧月轻轻一叹:“绯樱,你知道‘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的意思吗?”
唐绯樱:“知道啊。就是说成为承剑府主,就要拔出照夜八荒剑啊……”
李璧月摇摇头:“我从未能拔出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
唐绯樱疑惑道:“啊,怎么会,难道我爷爷是骗我的?”
“你爷爷并没有骗你,只是……”李璧月抬起头,仰望苍穹之下无尽的暗夜,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她只是轻叹了一声:“只是如今的承剑府,与六十年前已大不一样了……”
唐绯樱仰着头,显然并未听懂她的意思。
李璧月道:“你的先祖唐如德六十年前本为我承剑府的副府主,因为马嵬之变,奉玄宗之命跟随杨贵妃前往扶桑。我念你唐家这数十年异国飘零,又念你归国不易,所以即使你杀了滕原野与林允,我也特地对你网开一面。不过,你想加入承剑府,这件事不可能。你起来吧——”
她说着,便将唐绯樱拉了起来。
绯樱撇嘴道:“好吧。我知道姐姐你觉得我随意杀人,心术不正。可是我杀他们两人都是有原因的,那个扶桑的遣唐使滕原野根本就心术不正,他听说我是唐如德的后人,就一直想从我身上得到浩然剑法的剑谱。哼,这浩然剑可是承剑府的绝学,我能学还是我求了我爷爷好多年,爷爷临死之前才教给我。我怎么能容他人觊觎……”
“还有那个林允,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好人。知道佛骨舍利在我身上之后,那晚在马车上就旁敲侧击,问我佛骨舍利的下落,意图占为己有。是我骗他说我并没有将佛骨舍利带在身上,才得以回到朱颜坊。第二天,他还不死心,我又怎能容他。在扶桑的时候,爷爷教过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过如果姐姐不喜欢我杀人,那我以后不杀就好了……姐姐你是承剑府的府主,比我爷爷的官大,说得肯定比我爷爷有道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璧月失笑。
唐绯樱行事颇有些心狠手辣,不过性子还算单纯,只是单纯的崇拜强者。唐如德随杨妃东渡,杨妃死后,唐家后人想要在异国他乡生存,定然不会那么容易,唐如德少不得教孙女弱肉强食、丛林法则那一套。她独自回国,举目无亲。若仍然这般随意行事,早晚惹出大祸。
她虽然不能让她加入承剑府,但还是将她带在身边,比较周全。
她沉思片刻道:“绯樱,承剑府收人自有规矩,眼下我尚无法决定。不过,你先前说你祖父祖籍晋阳,所以要将祖父的骨灰带回晋阳安葬。此事完成之后,你若在中土无处可去,可以来承剑府找我。你身手不错,我可聘你为承剑府的客卿,月俸为二十两银子。你看如何?”
“二十两银子?”唐绯樱挠头:“你们承剑府这么穷的吗?”
她昨夜刚得了一笔巨款,甚至刚刚推掉了一笔二十万两的“大生意”,没想到这样一份不怎么稳定的工作机会,月俸才区区二十两银子。
但是看着李璧月明朗的笑容,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好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就勉为其难……”
李璧月眉尖微蹙:“勉为其难?”
唐绯樱立马改口:“不为难,不为难。”
毕竟,加入承剑府可是她的梦想。谈梦想,多多少少是要伤钱的——
她能理解,非常能理解。
李璧月身后,高如松和夏思槐呼天抢地:“府主,为什么她一来就有二十两,我们每个月才十两银子。”
他们可是妥妥的体制内编制人员,竟然还不如编外临时工。
李璧月双手抱臂,后退一步,让出中间空地,脸上浮现笑容:“那你们两个和她打上一架,赢了我给你们涨月俸——”
高如松和夏思槐齐齐缩了缩头,先前在朱颜坊他们已见识过唐绯樱的能耐,那么快的剑法,他们俩一起上估计也不是对手。
两人唯唯诺诺道:“府主,涨月俸的事就算了,我们觉得吧,十两银子也挺好的。”
既然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唐绯樱的月俸是他们的两倍好像也挺正常的,两人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唐绯樱走过去,拍拍两人的肩膀:“这么说,以后我们就是同僚喽。如果你们以后想涨工资,我还是随时欢迎你们来找我挑战的。”说着,她面上浮现娇媚笑容,右手搭上夏思槐的脖子:“当然,如果想谈感情,也是可以的哟……”
“你们知道的,最近我刚死了两任前男友。”
夏思槐吓得一个哆嗦,感觉自己的头都要掉了。
滕原野和林允的死状他都历历在目,和这朵野蔷薇谈情说爱,他是万万不敢的。他连忙躲到李璧月身后,高喊道:“府主,救我!”
唐绯樱叹了一口气,收回右手:“不经吓,没意思。”她回到李璧月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透明晶石:“姐姐,这个就是我从滕原野身上拿到的佛骨舍利,应该就是姐姐你一直在找的东西。”
李璧月将那颗黄色晶石接过,仔细凝视。这枚黄色圆球约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毫不浮夸,应该确实是传灯大师死后留下的骨殖。
——为了这枚小小的舍利子能安全回到长安,整整一支扶桑遣唐使团都死于东海。不知当年东渡传法的传灯大师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不过,佛骨舍利顺利到手,她也就可以顺利向圣人交差了。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将佛骨舍利小心收藏起来。
唐绯樱又道:“姐姐,还有一个情报,不知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李璧月:“什么情报?”
唐绯樱道:“这颗佛骨舍利有些古怪。当初滕原野将之带在身上,经常胡言乱语,说什么‘此身寂灭归尘,归去不如不归’什么的,经常说要回东瀛去。我疑心这佛骨舍利里面或许有那位传灯大师残余的灵识,又或许这位传灯大师并不希望自己死后回归中土……”
李璧月讶然道:“竟有此事?那这两天佛骨舍利在你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唐绯樱道:“没有,也许是传灯大师知道现在已经是大唐的土地,也没了回扶桑的指望,就不挣扎了也说不定……”
传灯大师并不想自己的舍利回到中土。
李璧月想起那晚明光禅师所言。
“……如今圣人和昙摩寺为了奉迎佛骨舍利,劳师动众;敕造法华寺,专门安放佛骨舍利,更是劳民伤财,并非善举,也不一定是传灯大师心中所愿。”
当时她并没有将明光之言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其中或许另有内幕。
不过此事是他们佛门内部之事,与她承剑府毫不相关。而且佛骨舍利既已归唐,遣唐使已死,佛骨舍利也不可能再送回扶桑,她也便收起心怀,道:“这是佛门之事,我们承剑府的任务告一段落,诸位便先与我一同回驿馆吧。”
她指挥夏如松和夏思槐劈了些木头,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高正杰的尸体抬上,准备返程。
高大人虽然做下恶事,但是他也是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后事处置还需奏报长安,等待圣人指示。
东海之滨离海陵城距离并不近,等几人回到驿馆,已是半夜。
众人忙碌半宿,等用过晚饭之后便各自回去休息。
这次回来又多了一个人,李璧月便指使驿卒给唐绯樱安排好房间,便准备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于旁的人而言,佛骨舍利之事已告一段落,今夜可得一夜好眠。
可于李璧月而言并非如此。
佛骨舍利失而复得,鸿胪寺正卿高正杰竟是扶桑使船劫杀案的幕后主使,她需要连夜写好奏章,加急将此事奏报圣人,说不好又要熬夜。
她转过曲折的亭廊,只见东栏之外,正立着一道白衣飘飘的僧影。
那是出身昙摩寺的少年佛子——明光禅师。
明光打了一个稽首,道:“李府主。听说佛骨舍利已经顺利寻回?”
李璧月点头:“幸不辱命。”他们兴师动众,还带回了高正杰的尸体。眼下整个驿馆都已经传遍了,想必明光禅师听闻此事,特来过问。
说起来佛骨舍利本归属昙摩寺,明光过问此事也属应当。李璧月从怀中拿出那盛放佛骨舍利的锦盒,打开盒盖:“虽说应无差错,但我从前并未见过舍利子,请明光禅师鉴定一下真假。”
明光轻轻将舍利拿起,端详片刻,道:“这应该确实是师叔祖留下的舍利子无误。”
“咦——”明光轻噫了一声。
只见那佛骨舍利竟然从他掌心浮起,浑圆的珠体散发出淡金色的金光芒,悬于夜空之中,如一颗漂浮的明灯。
明光结跏趺坐,轻捻手中佛珠,闭上双目,双唇蠕动,飞快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
这是一段梵经,李璧月不懂明光想做什么,只好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利。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随着诵经声,在那团金色光芒中,竟逐渐凝现出一道身影。那是一个身着僧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李璧月微微一惊,这老和尚应该便是传灯大师了。虽然先前唐绯樱曾言佛骨舍利中留有传灯大师的灵识,但李璧月也未曾想还能亲见到传灯大师的元神法相。
传灯大师看了看趺坐地上的明光禅师,缓缓向后者走了过去。明光似乎毫无所觉,依然闭目诵经不止。
忽地,传灯大师抬起头,看到立于后面的李璧月。
传灯大师望向她,开口道:“孩子,你是承剑府的人。”
不过剩下一缕元神,还能一眼认出她的来历。李璧月压下心中震骇,上前施了一礼:“晚辈承剑府府主李璧月,拜见传灯大师。”
传灯大师声音有些倥偬:“承剑府……一别三十年,不知故人尚在否?孩子,你师父是谢嵩岳?长孙璟?还是徐师行?”
李璧月微微一怔,这传灯大师竟似乎与承剑府颇有交情,一口气叫出这么多人名。她答道:“都不是,家师温知意。”
传灯大师道:“哦,原来女娃娃是知意的弟子。小九安好?”
李璧月的师父温知意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九,因为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子,故而长辈与师兄弟私下里称呼她“小九”,想不到传灯大师竟然也会如此称呼。
她轻轻摇头:“家师已经仙逝了。”
“小七竟然长辞……”传灯大师轻阖双目:“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成为承剑府主,想必谢府主也已驾鹤西去。我渡浮槎海上归,故人一半成新鬼。悲乎哉,悲乎也!”
传灯大师悲怆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似有无尽凄凉。他渡海而去三十年,待归来时,肉身已朽,不过遗下元神一缕。可当年故人,又安在哉?
李璧月想起谢嵩岳与师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问道:“前辈认识我承剑府先辈?”
“三十年前,我与谢府主可谓至交。”传灯大师轻轻一叹:“如今看来,老僧避居扶桑三十年,也终究未能避免宿命的发生,不过是徒留遗憾而已——”
李璧月心中疑惑,传灯大师当年是佛门领袖,修为更是当世第一人,又有什么样的‘宿命’能让他避于扶桑三十年,甚至连死后也不愿回到中土。
还有,如今的昙摩寺与承剑府表面和气,暗地里已是势同水火,绝走不到一起去,可听传灯大师话意,似乎三十年前并非如此。
她抬起头,问道:“大师,这一切是为什么?”
传灯大师道:“这一切得从我朝太宗皇帝李世民谈起。武德四年,李世民还是秦王。那一年,秦王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建立天策府,开始组建后来称帝的根基。彼时天策府能人众多,共同为秦王出谋划策。在秦王授意之下,秦士徽建承剑府,神慧大师建昙摩寺,李玉京建玄真观,网罗天下神人奇士,要使天下英雄,俱为秦王所用,使王朝归于一统。”
“李世民称帝后,本朝同时尊奉佛教和道教,昙摩寺与玄真观分别成为佛教与道教本宗,而承剑府则成为独立于羽林卫的天子近卫机构,形成一府、一寺、一观共同左右朝政的格局。佛教与道教都认为自己为本朝国教,此后无明业障,苍生之劫,都是因此而起……”
“三十年前,浑天监卜得一卦……”
说到这里,传灯大师的声音忽地一顿,身上的金光已经黯淡了下去,人似乎苍老了许多,声音也虚弱了下去。夜风拂过,传灯大师的影子时隐时现,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散,显然元神之力难以久持。
李璧月惊道:“大师,您——”
传灯大师轻轻摇头:“女娃娃,我知道你有诸多疑惑,但我时间有限,已不能为你一一解答。但还要一件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轻点李璧月眉心,轻声道:“你这里有一颗浩然剑种,应是谢府主临终之前所留下。但是没有薪材作为燃料,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所以你一身剑骨破碎,难以撑持。老僧当年东渡之前,谢府主曾赠我一粒火种,说或许将来有用。如今看来,是专门为你而留——”
传灯大师一声轻喝,念偈道:“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以一灯传诸灯,终将万灯皆明。阿弥陀佛!”
他按住李璧月眉心,一股雄浑的灵力自传灯大师指尖灌入。
她大吃一惊,难道传灯大师竟欲传功于她。可是,承剑府浩然剑自有传承,讲究的是至极纯粹的剑意,并无法接受其他玄门内功。
她正欲躲避,不料那股灵力十分强悍,竟连她也无法挣脱。
下一瞬,她更加震惊了。从传灯大师指尖贯入的,并非是佛门玄功,而是最为精纯的浩然剑气。
传灯大师身为佛门领袖,也并不会剑法,为什么会有如此精纯的浩然剑气。
可是,她来不及想这些。这些精纯的浩然剑气迅速在她体内奇经八脉中间游走,修复她体内的各种陈年暗伤,就连手臂上的新伤也快速愈合。她感到通体舒畅,仿佛焕然新生。
等传灯大师将手指收回之时,他身上的金光再暗一层,几乎已是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他重新看了一眼李璧月,眼中充满悲悯:“天生剑骨历来少见,想要彻底完成锤炼,更是万难。看来即使是我养了三十年的浩然气,也不足以完成最后一次锤炼,替你完全修复剑骨。”
“天道恒常,邪终不能胜正。而大唐朝最后的气数,或许便干系在你的身上。李府主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只是你的机缘,还在往后……”传灯大师喃喃道:“今日有缘相会,老衲可再赠送你一道礼物,危急关头,或许能保你一命——”
传灯大师双手结印,一道金色法相没入她眉心深处。
传灯大师转身,向明光禅师那边走去。
李璧月心中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什么叫“大唐朝最后的气数,干系在她的身上”?什么叫“既承天命,必得福佑”?传灯大师最后送给她的礼物又是什么?
可传灯大师已经不能回答她的问题,那抹金光越来越暗,越缩越小,最后隐没于明光的眉心,消失不见。
那颗黄色的舍利子坠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璧月上前,重新将之拾起。这舍利子外面看起来并无变化,只是似乎变轻了一些。
明光禅师这时方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迷茫:“李府主,这舍利子……”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似乎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来了,方才李府主似乎是问我这舍利子是真是假。我看过了,这应该确实是师祖留下的无误……”
李璧月心中惊疑,方才分明是明光禅师诵经召唤出传灯大师遗留的元神,可是眼下他似乎丝毫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开始传灯大师的元神出现,似乎本来是要与明光说话,是看到了她才改变了主意。她是不是在无意之间抢走了原本属于明灯禅师的机缘?
而传灯大师的元神似乎也是进入了明光禅师的体内,这又意味着什么?
可惜,明光禅师既然不记得此事,她也不好过问,道:“佛骨舍利是佛门之物,明光禅师是否要亲自保管?”
明光摇头道:“佛骨舍利觊觎之人众多,小僧毫无武功傍身,也无法保护佛骨舍利的安全。李府主既奉圣命,当然仍是由李府主携带舍利往长安。”
李璧月听闻此言,将佛骨舍利重新收起,道:“如果明光禅师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明光知道真相水落石出,李璧月必然有事要忙,稽首道:“李府主请便,小僧告辞。”
那一抹白色僧影穿过回廊,消失在院门之外。
李璧月回到房间,燃一盏青灯,撰写上呈圣人的奏章。等到安排驿马将奏折送走,已是黎明时分。李璧月这才上床安歇。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用完午饭,李璧月继续回到房间休息。
如今佛骨舍利之事了结,其余诸事须得等待长安方面的旨意,她也难得能偷浮生半日闲。
才眯了一会,便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李璧月问道:“是谁?”
“是我,玉无瑑。”门外那声音清润透亮:“海陵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打算和小徒再往他处云游,故来向李府主辞行。”
李璧月打开房门,只见玉无瑑依旧一身破旧道袍,站在门外,拱手道:“我今日上午又出门探听了一番,仍是没有我师父的消息,我想他就算到过海陵,也早已离开了。玉无瑑意欲再往他处找寻。”
他眉眼弯起,轻笑道:“这两日承蒙李府主照拂,感激不尽,所以特来相别。”
李璧月微微一怔,没想到玉无瑑这么快就要告辞离开。这也正常,他并不是承剑府的人,不过是云游天下、行云无定的道士。这番与她萍水相逢,事情终了,自然是天涯转蓬。
“那便祝你一路顺风。”她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道:“对了,这是我们先前约定的报酬。”
玉无瑑伸手接过,笑眯眯道:“多谢李府主。”
李璧月忽又感觉不太对劲,这两天玉无瑑帮了她不少,说起来,两人也算有朋友之谊。临别之前,她只是照约定给对方十两银子,倒好像两人之间仅仅只是一场交易了。
她又掏出一枚玉牌,道:“这是我的私人印信,玉相师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到承剑府找我。只要力所能及,我必不会推辞。”
玉无瑑一愣。承剑府主的私人友谊,无论如何,这样的礼物还是太贵重了。
良久,他还是将这枚玉牌握在手里,轻咳一声,道:“朋友之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礼物,我也有一物相赠。”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咒,打了个哈哈,道:“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这张符纸只要十文……”
他忽地闭了嘴,又改口道:“哦,不,口误,口误。不要钱,不要钱……”
李璧月:……
这说辞,怎么这么像那些走街串巷,吹牛皮欺骗他人钱财的江湖骗子呢?
她差点就想要将自己刚刚送出去的玉牌收回来。
可是,玉无瑑已经飞快的将那玉牌收入囊中,只剩那“好运符”仍然托在掌心,殷切地看着她。
李璧月将那“好运符”接了过来,放在荷包中。
李璧月将之送出大堂,裴小柯已牵着一头青驴在驿站门口等候。
对面的青年道士再次拱手道:“天涯不遥,江湖不远。李府主不必远送,我们后会有期。”
他轻轻拂衣,依然是一身的从容潇洒。
李璧月目送师徒二人骑上青驴,缓缓向海陵城门行去。
轻风拂过,不知何处飞来一片榴花。
第一卷终
第23章 长安
黄昏,长安城下了初夏的第一场雨。
绵密、细长的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将地面上的一切浸湿。水气升腾,街面就像笼起一层雾气,几步之外,就看不清形影。这层雾气逐渐扩散,晕染,漫过纵横如经纬的街道,长安城的九重宫阙、万国繁华都被点染得青蔼蔼、昏蒙蒙。
细雨声中,一名青年道士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城南的安化门进了长安城。
两人都身着蓑衣,进了城之后,便找了一处檐角避雨。
这处屋檐原是一家香粉铺的。因这场大雨,街上早就没了行人,主家更怕香粉受了潮,早早就关门歇业了。
两人脱下蓑衣,悬在墙上。所幸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的,青年道士从怀中摸出两个用纸包着的油馍,递了一个给小徒儿,在石阶上坐下,打开纸包,闻了一下里面的肉香,开始吃今日的晚饭。
裴小柯吃得快,三口两口就将那油馍啃了个干净。他站在店门口,望着笔直的阡陌长街,叹道:“长安城可真大啊——”
玉无瑑应声道:“是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有人说,长安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裴小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真是了不起……”他啧啧叹了两声,望向玉无瑑:“师父,你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惊叹的样子,你以前来过长安城吗?”
玉无瑑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笑着去摸腰间的水囊,一边道:“当然来过。一年前,我受人所托,送一个人到长安城,可是在长安呆了好一段时间……”
他话音未落,忽地跳了起来,道:“不好,我的钱袋——”
裴小柯看向他的腰间。
那个麻布缝制的钱袋虽然还在,但下方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裴小柯用不忍直视的眼神望着他:“你又走霉运了?”
玉无瑑沉重地点了点头:“想必是了。”
裴小柯抓狂道:“这是第几次了?”
玉无瑑他掰起手指头:“大概是第八次……”他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最近命犯太岁,运气不太好。”
裴小柯道:“哪止八次,要是从我们离开海陵城算的话。这一路上遇到黑店五次,师父你吃错东西拉肚子三次,感冒生病两次,遇到劫匪一次。”裴小柯痛心疾首道:“前面就算了,遇到劫匪这一次,不仅李府主给的十两银子没了,连驴子都被抢走。好在师父你事先将那些零钱藏在我身上,才没有被那些恶徒搜走——”
玉无瑑沉痛地道:“可惜,这点零钱现在也没了。徒儿,今晚客栈可能是住不成了,我们可能还是得先找一个城隍庙过一晚再说。”
裴小柯简直欲哭无泪。
他跟着玉无瑑这么久,大部分时候他这师父都囊中羞涩,只能餐风露宿。好不容易,接了一个大单,从承剑府李府主手上赚到二十两银子。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师父开始走霉运,现在倒好,直接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玉无瑑看着裴小柯哭丧着的脸,安慰道:“没事,明日一早师父就去长安城最热闹的丰乐坊摆摊算命。长安人多,想必生意也会比在海陵的时候好上不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玩手中的签筒,显然丝毫不为自己身无分文感到困窘。
裴小柯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师父,上次你在海陵的时候送给李府主的那张好运符是真的吗?不会你又造假欺骗李府主吧——”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你看你,骗人骗到李府主头上,终于遭报应了吧……”
玉无瑑一脸无辜:“我怎么会欺骗李府主呢?那张好运符当然是真的。李府主这一个月保管鸿星高照,大吉大利,四体康健,万事太平。”
裴小柯道:“你既然会作好运符,给李府主转运。你自己这么倒霉,怎么不给自己转个运什么的?不说万事如意,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流落街头、一贫如洗吧……”
玉无瑑怔了一下,半晌,他轻咳了一声,道:“哪有这么容易。一个人的穷通达变,自有命数。想要改变一个人的气运,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小柯:“什么代价?”
“当然是用另外一个人的气运去补。”玉无瑑叹了一口气:“所以我这个月才会格外倒霉……”
裴小柯简直震惊了:“所以师父你这么倒霉是因为你用你自己的气运去补李府主的气运。可是李府主的官位那么大,又那么有本事;哪像你,要啥啥没有……”
用一个穷得快要饿死的人的气运去补已然位极人臣的气运,这能补得起来吗?
反过来还差不多。
玉无瑑摇头:“你错了。越是命格贵重,遭遇厄运,便更危险。在离开海陵之前我给李府主算了一卦,是个‘否卦’,‘否’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是厄运缠身的命格。”
他望了望长安城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这点厄运,落在我的身上不过是损失些钱财,落在她的身上,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裴小柯呆呆了看着他,青年道士的面容依旧是清隽单薄,甚至因为一路生病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小柯愣了一会,忽地道:“我懂了,李府主真的是我师娘……”
他挨了一个爆栗,玉无瑑:“瞎说什么呢?”
裴小柯委屈地撇着嘴:“师父,你要是和人家没关系,何必用自己的气运去补人家的气运,害得徒儿现在只能跟你在这吹风淋雨。喜欢李府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也喜欢李府主啊……”
他头上又挨了一下,玉无瑑呲牙道:“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喜欢。”
玉无瑑抬起头,望向檐外的细雨:“按行程,李府主应该也快到长安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她。天色晚了,我们还是先找地方住一晚再说。”
他披上蓑衣,牵着裴小柯的手,重新走入长安城的漫天风雨之中。
两人离开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从长安城内城驶出,停在城门不远之处。
一位穿着明黄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从马车内走出。男子浓眉深目、皮肤白净,英俊中透出着少许威严。
男子下车之后,站在马车门口,托起右臂,一名穿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撑着他的右手,从马车之内跳了下来。
身后很快有侍女相继下车,为两人撑伞,遮挡飘扬着的雨丝。
少女扶上男子的胳膊,脸上浮起笑靥:“太子表哥,明光法师真的会在今天入城吗?”
那青年男子——大唐朝太子李澈望向城门口,答道:“根据承剑府的驿马急报,李府主应该是在今晚入城,馨儿妹妹心心念念的那位明光法师自然也是一起。”
两人说着,并排着走向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连忙跪下见礼。
李澈摆了摆手,道:“孤今日是特地来迎承剑府李府主,此为私事。尔等不必行礼,只好好值守便是。”
“诺。”士兵们四散退开,只留下兄妹二人伫立在门洞之内,眺望远方逐渐沉下来的暮霭。
不一会。
长安城外的荒野之中驰来了一列骑士,这列骑士人人身着蓑衣雨笠,□□的马匹亦是满身的泥泞,显然是一番风雨兼程才赶到长安。
到了安化门前,骑兵们依例下了马,手牵着缰绳步入门洞之内。
李澈连忙迎了上去,脸上浮起微笑道:“阿月,欢迎回来。”
为首那人似是一惊,她取下斗笠,拂过遮挡住眼睑的湿发,露出如满月清辉般昳丽的脸庞。额间朱砂一点,经雨淋后颜色更加红艳,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见到李澈,连忙单膝跪下行礼道:“承剑府李璧月,见过太子殿下。”
李澈连忙将她扶起来,道:“阿月,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见外。”
李璧月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怎可到此亲自相迎,李璧月愧不敢当。”
李澈道:“阿月,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就别什么敢不敢当的了。”他望向身后,笑道:“而且,这次可不光是我,馨儿妹妹也来了。”
那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从李澈身后闪出,露出甜美的笑容,叫道:“璧月姐姐。”
李璧月见礼道:“见过襄宁郡主。”
襄宁郡主杜馨儿出身京兆杜氏,生母李梳嬛是楚阳长公主,也是太子李澈的姑母。
李澈与这位表妹感情甚好,李璧月与太子交好,对这位襄宁郡主也是极为熟悉。
杜馨儿的眼神从李璧月带回来的十几骑身上扫过,嘴唇微翘,道:“璧月姐姐,你不是应该同明光法师一道吗?怎么没见到他?”
李璧月答道:“明光禅师不擅骑马,又逢此大雨,马车走不快,所以落在后面,再有一两个时辰也该到了。”
李澈嘴角扬起笑容,道:“阿月,知道你今日回来,我今日特地在丰乐坊的胡姬酒肆订了宴席,为你接风洗尘。那胡姬酒肆上个月来了两个美貌的胡姬,会跳传自西域的飞天乐舞,正是如今长安城最热门的酒楼。”
他又朝杜馨儿道:“馨儿,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璧月知道李澈是有事找她。每次李澈有要事邀她单独见面,又不想杜馨儿掺和其中,都会选胡姬酒肆这个地方。
这胡姬酒肆的老板娘是从波斯来的胡商,身上总有洗之不去的狐臭味。
杜馨儿鼻子灵,闻不得这味,从来不去这地方。
果然杜馨儿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我才不去呢,我要在这里等明光禅师回来。”
“再过一两个时辰,该彻底黑了。”李澈看了看天色,道:“馨儿,你若是太晚回家,姑母和你家里人会担心,不如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母亲才不会管我。”杜馨儿瘪嘴道:“她今日自己还在紫云观修道呢,哪里会操心到我的头上……”
本朝尊佛尚道。不少贵族女子都曾出家,或为比丘尼,或为女冠。譬如高宗皇后武则天曾在感业寺出家为尼,号明空法师;玄宗贵妃杨玉环亦曾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杜馨儿的母亲楚阳公主,在嫁入杜家一年之后就自筑了一座紫云观,出家为女道士,道号持月真人。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观里居住。也是因此,杜馨儿对自己的母亲颇有微词,平日也并不怎么亲近。
李澈斥道:“馨儿,姑母心里当然是关心你的。为了你的十六岁生辰宴,已是费心筹备好些时日。你这话若是传到姑母耳中,她该难过了……”
“好吧。”杜馨儿吐了吐舌头,摇着李澈的手臂,撒娇道:“可是澈哥哥,我不想这么早回家。我可是整整大半年没见到明光禅师了,我只想见他一面,见到了就回家。”
李澈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他随手召来几名侍卫,吩咐道:“你们陪襄宁郡主在这儿守着,等见过明光禅师之后就送她回去。”
侍卫应声道:“是。”
李璧月也走到高如松、夏思槐两人面前,脱下蓑衣,将手中马缰解下扔了过去,低声道:“你们先带人回承剑府,晚点我自己回去。”
两人知道李澈在李璧月入城前亲迎,想必有要事相商。两人告了罪,翻身上马,挥了手,十几骑踏过长安城雨夜空寂的街道,疾驰而去。
李璧月跟着李澈,上了那辆宽大的马车。
她才坐定,杜馨儿从外面扒开车帘,道:“璧月姐姐,明天下午是我的生辰宴,不知璧月姐姐是否有空赏光?”
李璧月下意识地就要摇头。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众多,三日一宴,五日一会,今日吟诗饮酒,明日赏花作画,这些风雅之事,她向来附庸不来,所以这种邀请一向都是婉拒的。
可是她忽然想到那日高正杰在地上写的那个“楚”字。
高正杰会道家方士“寄魂”之术,他背后之人说不定与道门有关,而楚阳长公主出家为道。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而李澈方才所言,杜馨儿的生日宴会是楚阳长公主亲自筹备。
楚阳长公主嫁入杜家一年就出家。之后圣人允许驸马杜尚亭另娶新妻,但长公主之后并未还俗再嫁,而是独居紫云观,深居简出,等闲不见外人。杜馨儿是她唯一的女儿,想必心中还是有几分关切,说不定明日她有机会见到长公主本人。
她问道:“不知生日宴是在何处举办?”
杜馨儿道:“在我母亲的府邸。我说的不是紫云观,是长公主府。”
李璧月心念一动,既然是在长公主府,长公主必会在场。她点头道:“我若有空闲,必会亲临。”
杜馨儿高兴得跳起来:“璧月姐姐,你对我真好。”
她虽是闺阁少女,不谙世事。但是平日也与闺中姐妹往来,知道自从李璧月接任承剑府主之后,长安不少世家贵族都暗中嘱咐家中的妻女,找机会结交这位朝中的女新贵,可是迄今为止,李璧月对各家的诗会、花会从来都是婉言谢绝。
方才她的生日宴会也不过是随手一提,没想到李璧月竟真能应允。她估计李府主多半是看太子殿下的面子,心中仍然雀跃不已。
她拉着李璧月的手,道:“璧月姐姐喜欢吃什么,我今日回去吩咐厨下早日准备。”
李璧月待要拒绝,她对吃的向来不挑剔,有啥吃啥。而且这种宴会,自然是客随主便。
李澈在一旁打趣道:“难得见到馨儿对谁这么上心。阿月,你这次有口福了,姑母为了这次生日宴,请了好几个厨子,来自全国各地,天南海北,不管你想吃什么,都可满足。”
他忽地想到什么,道:“阿月,听说你自幼在灵州长大。可有什么家乡菜想要吃的,大可吩咐他们去做。”
李璧月摇了摇头,她离开灵州时只有十一岁。如今十年过去,对故乡风物已记得不多。不过,主人家一番盛情却是推却不得,她在脑中搜罗片刻,开口道:“此去海陵,当地有一味酒酿团子,味道不错。”
杜馨儿脸上洋溢着笑容:“好,我回去就让他们备下,璧月姐姐明日可一定要来。”
***
马车辘辘,不一会就到了位于平康坊的胡姬酒肆门口。
这平康坊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热闹处,才一入夜,便亮起了无数的红灯笼。到处都是倚红偎翠,上街游玩的士子与游女。
酒肆的胡姬们为了招揽客人,摇曳着腰肢在坊市门口跳舞,远远就可闻到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浓香。
李璧月跟着李澈,一前一后进入酒肆之中。
早有侍者领着两人,进了最靠里面的包间。李澈要了胡饼、饆饠,又要了几样小菜,打发侍者去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李澈注视了李璧月半晌,忽地柔声道:“阿月,这趟在海陵,你应是过得还不错。”
李璧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这趟去海陵,公务可说是办得一塌糊涂。佛骨舍利虽然失而复得,然而扶桑使船一船人尽皆被杀,最后幕后主使者竟然是鸿胪寺卿高正杰。这些腌臜事她都已经上奏朝廷,李澈作为太子想必已然知晓,不知他是如何得出“她过得还不错”这个结论。
“若是从前,驿馆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你定然不会关注到‘酒酿团子’这种街头小吃。”李澈笑了笑,声音轻缓:“阿月,你结识新朋友了。”
这是一个肯定的语气。
李璧月答道:“是一个游方道士,他为人不错,还算值得信任。”她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道:“他帮过我两次忙,请我吃过一顿饭。”
在冠盖满京华的长安城,李澈可算是她最好的朋友。李澈是大唐储君,而她是承剑府主,如无意外,会在这个位置上坐上很多年。圣人已经不再年轻,承剑府这柄利刃早晚会交到下一任君主手上,李澈对她的重视多少有点笼络的意思。
这位大唐的储君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就算有笼络之意,但对她确实是一片赤诚,会为她结交新的朋友而开心。
李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阿月,这是好事。你找了云翊这么多年,也该从过去走出来向前看了。”
李璧月一怔,她不过是与人吃了一顿饭而已,李澈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李璧月开口道:“殿下误会了,他只是个普通朋友。”
李澈轻轻叹了一声:“阿月,你身上背着的壳太重太厚了。有的时候,也该放一点下来。”
烛火摇晃,照亮了大唐储君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眉眼深邃,满是关切。
李璧月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承剑府、武宁侯府、云翊。从她承剑府主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背负着这些而活。可承剑府已是她无法抛却的责任,也是维系两人关系的重要纽带,李澈是希望她放下云翊,放下武宁侯府那些旧事,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从关心朋友的角度,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那是云翊啊。
她轻轻闭上眼。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灵州城,回到了花园的那个午后。
蝴蝶轻轻扇着翅膀,她从此走入了另一种命运。
这时,酒肆的胡姬端着两人点好的菜品上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李璧月重新睁开眼睛:“殿下今日亲自到城门迎我,不知是有什么事?”
李澈见李璧月已经将话题转开,只好放弃继续劝说的打算,说起正事:“大概是在二十天前,你上呈给圣人的奏折到达御前。陛下当晚就召昙无国师进宫议事。不知昙无说了什么,当晚圣人极为震怒,下了密诏,派最为信任的內监马元湘为钦差大臣,并命令御林军中的几位高手陪同,要押解你回京问罪……”
李璧月大吃一惊:“竟有此事?”
她在海陵确实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密诏,但诏书的内容只是关于后续的处置:鸿胪寺少卿高正杰勾结逆贼并劫杀扶桑使团毕竟惊世骇俗,圣命隐下此节,对外只说高正杰到海陵后水土不服,死于任上,火化遗骨,令其家人收葬。佛骨舍利仍由她亲自护送往长安,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仍按照原计划再下月二十五日举行。关于傀儡宗、高正杰可能与武宗太子李屿勾结一事,也由她到长安后亲自细禀。
是以,她这段时日栉风沐雨、日夜兼程赶回长安。但这一路上并未遇到马元湘或其他钦差大臣。
李澈道:“我知道此事已是第二日早上。当时,驿马都已经走了大半夜了。我大为着急,正欲往甘露殿向父皇求情。谁知,我才到前殿,便见到父皇派出內监,说是要将钦差大臣追回来。我进到御书房,见父皇已重新又拟了一封密诏,命我派人将密诏送往海陵。这封密诏才是后来阿月你见到的那一封。”
李璧月轻轻“呀”了一声,没想到中间竟有这等曲折。
而且,圣旨既下还能被追回,这着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李澈又道:“后来,我私下问过父皇宫中的内侍。据说第一封密诏陈了你三条罪状。其一是玩忽职守,致使佛骨舍利失踪;其二是徇私枉法,纵放与此案有涉的扶桑女子。其三是办事不力,致使高正杰死亡。”
李璧月无语,她于佛骨舍利之事上可谓尽心尽力。高正杰之死,更在意料之外,怎么也算不到她的头上。唯一可以说道的,是她在唐绯樱一事上确实有徇私之处。但唐绯樱纵然有错,后来也戴罪立功,协助她找到背后操控傀儡之人,才能顺利抓到高正杰。
她的这点过错,再怎么说也到不了派出钦差大臣押解回京问罪的地步。
李澈恨恨道:“不消说,此事定然是昙摩寺那老秃在圣人面前进献谗言。我还听说,你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昙无国师多次向父皇进言,说你本不配承剑府之位。”
李璧月神色一冷。
李澈继续道:“这一年多以来,你得父皇信重,昙无国师早视你为眼中钉。不过抓到一点错处,就使劲大做文章,好在父皇并未完全昏聩,这才收回成命。”
“阿月,你此番回京,想必明日早朝以后便要面圣。我今晚特意告知你这些,便是希望你心里有数。明日御前奏对,须得小心一些,以免惹陛下不快。”
李璧月知道李澈此番着实是为她着想,感激道:“多谢太子殿下。”
李澈面露忧虑,道:“如今昙摩寺势大,陛下又对国师极为信宠,实非大唐之福。幸亏老天保佑,阿月你这次才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李璧月心中一动,右手下意识摸上手上的荷包。
荷包里有一张黄色的符咒。
那是玉无瑑在当日离开海陵前送给她的。
“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当时,那江湖骗子着实没半点正形的样子。
她也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顺手收下而已。不过仔细回忆起来,在刚过去的一个月中,她确实事事称心如意,在过往数年之中,也从未有这般处处被命运之神眷顾的时候。
难道说玉无瑑并没有骗她,这世上真有好运符这种东西?
她从荷包里将那张“好运符”取出来,问李澈道:“太子殿下见多识广,可曾识得这样的符咒?”
作为大唐储君,李澈平日里也结交了不少僧道,他仔细辨认了一番,道:“不曾见过。这是什么?”
李璧月道:“是一位朋友送的。”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位游方道士?”李澈脸上浮起微笑:“这符咒我虽不认得,但是我知道楚阳长公主出家多年,于道法上颇有造诣。阿月如果好奇,明日在襄宁郡主的生日宴上可以向她请教。”
***
承剑府位于大明宫西南角上。从外表看去,是一座巍峨壮丽的宫殿。殿前台阶分三层,每层三十六阶。承剑府的主体建筑便在这一百零八级台阶之上,比周围的其他宫阙都略高一截,更显宏伟巍峨。
宫殿主体是以色彩暗淡的黑瓦砌成,瓦用黑色琉璃。重檐九脊,斗拱交错,庄严而肃穆。
石阶的最下方,是一座用汉白玉雕成的牌楼。玉柱高擎,两边各雕刻着四个大字。右边是“承天授命”,左边是“剑法浩然”,最中间的横楣上则刻着“承剑府”三个大字。
这十一个字俱是草书,笔走龙蛇,剑意沛然。据传,是两百年前,承剑府刚刚落成的时候,秦士徽大喜,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借着三分酒气,亲自用剑在汉白玉上刻写出来。
有人说,秦士徽这十一个字除了臻于书法至妙之外,亦是浩然剑意的巅峰。
微雨之中,李璧月站在牌坊下方,用手轻抚下方的“浩然”两字。
忽地,她长袖一舞,一道雪亮剑光飒然出鞘。这一剑刺破漫天雨帘,雨丝汇聚,在空中凝成“承天授命、剑法浩然”八个大字。
随后,雨丝化作无数道剑影,没入青石地板中。
李璧月叹了一口气,这一剑依旧只得其形,未得其意。就算如今紫府中剑种重燃,她仍然无法达到浩然剑意的巅峰。
她收剑回鞘,撑起一柄油纸伞,沿着大理石砌成的石阶一步步向上。
石阶的最上方,站在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见到李璧月,他屈身行礼,道:“府主。”
李璧月上前将他扶起,道:“三师伯,何必多礼。”
中年人问道:“海陵的事情可还顺利?今日太子殿下特地在城门口等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中年人名为长孙璟,是温知意的师兄,掌管承剑府的麒麟堂,平日负责承剑府的诸多庶务,李璧月往海陵公干的这段时日,也是他代理府主职务。李璧月今晚回长安,消息早就送回了承剑府,长孙谨本来已到城门亲迎,到了地方却发现太子李澈已经到了。
长孙璟不便打扰,便带人早早回府候着。
李璧月看长孙璟的表情,似乎并不知晓圣人前后两道密诏的事——此事可大可小。若往小了说,她李璧月并没有见到那封密诏,不过是虚惊一场。若非李澈特地提醒,甚至她完全不会知道此事。可是若往大了说,圣人至今仍未完全信任承剑府。不过昙无大师稍弄口舌,圣人便会因为一些小事问责于承剑府。
她想了想,瞒下此事,道:“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朋友关切之心罢了。”
长孙璟心头松了一口气,道:“太子信重你,这是好事。”在长孙璟心中,谢嵩岳当年一言之差,使承剑府被闲置整整十年。如今虽换了李璧月为承剑府主,但承剑府远不及旧日声势。谁都知道圣人记仇,昔年圣人与谢嵩岳的那点过节,并未被彻底放下。
李璧月与太子交好,这才是承剑府将来的倚仗。毕竟,圣人年已老迈,将来坐在那个位置的会是太子。
李璧月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师伯,我想去剑堂祭拜谢府主。”
长孙璟面露讶然之色:“你才刚刚回来,今天天色已晚。何必这么着急?不如明日再去……”
李璧月坚持道:“今晚就去。”
长孙璟还欲再说,想起方才李璧月在牌楼之下的惊鸿一剑,道:“阿月,莫非你还不死心,还想再试一次?”
李璧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长孙璟轻叹一声,道:“随我来吧——”
剑堂位于承剑府主殿的最深之处。
这地方是承剑府的禁地,平日封闭,钥匙分成两半,李璧月与长孙璟各执一半。
李璧月将自己的钥匙取出,交给长孙璟。长孙璟将两把钥匙上下一扣,插入锁孔之中,只听得“咔嚓”一响,锁钥应声而开。
长孙璟点燃烛火,推开大门。
李璧月跟长孙璟的身后,缓缓步入剑堂。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一一照过影壁上的十二幅画像。从最前面的秦士徽,直到最后面的谢嵩岳。
这座剑堂是供奉承剑府历代英灵的地方,从秦士徽传到谢嵩岳,一共十二代。
而她是第十三代,也许将来,这里的影壁也还会再增一幅她的画像。
李璧月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供奉谢嵩岳的灵位之前。
长孙璟料她也许有话想说,将烛火放在供桌之上,悄然退了出去。
李璧月点燃三支清香,插入香炉之中,跪在地上的蒲团上,静静凝望壁上的谢嵩岳画像。
谢嵩岳晚年时,总是愁眉深锁,以至于额间有着重重的“川”字形。这张画上的谢嵩岳则要年轻许多,独立高崖之上,负剑而立,遥望涧中一轮明月,意态潇洒,风华绝代。
她进入这里时,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说她遇到了传灯大师,重新点燃了紫府的剑种。
比如说计划一切顺利,她一定会不负重托,完成谢嵩岳的遗命。
她还想说,“承天授命,剑法浩然”,她既已受命,成为承剑府主,就会收敛过去的一切任性,将这个府主好好做下去。
可是真到了谢嵩岳灵位之前,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间所有的话,都是同活着的人说的。
人死了,就不会再听到她说话。她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自我的心理安慰而已,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她看着那三只清香燃尽,重新站起身,继续向剑堂最深处走去。
剑堂最深处之处是一座圆形的祭剑台。台上设有剑架,摆放着十二柄名剑。剑堂的前台供奉的是历代府主英灵,而此处则供奉他们的随身佩剑。
这十二柄剑,有的森寒如水,有的剑气横天,也有的剑身已经破损断裂,甚至还有些刃尖上犹沾染着鲜血。两百年的光阴,这些剑同它们的主人一起,一一见证过承剑府的辉煌、荣耀,也经历过短暂的衰落、沉寂。
最后,李璧月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那柄剑上。
那柄剑的造型,在这十二柄名剑中并不算好看,黑鞘黑柄,质朴无华。但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剑身中那沸腾的剑意。如果拔出剑柄,便可见到暗金色的剑身闪耀着炽烈的剑芒,照澈无尽黑夜。
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
这柄剑就是承剑府的镇府之宝——照夜八荒剑。
自从十年前,谢嵩岳身死。这把剑便再没有人能拔出,只能同它的历代主人一起,就此尘埋于祠堂之中,被时光掩没,共青史成灰。
李璧月伸手抚上剑柄。瞬间,剑躯剧烈震颤起来,发出阵阵金光,与她紫府中剑种共鸣,无数道剑意直冲霄云。
剑躯被她拔出一寸,暗金色的剑光,照亮如此寂夜。
李璧月心神振奋,继续用力。可是不管她如何使劲,剩下的剑身始终牢牢锁于剑鞘之中,岿然不动。而她紫府中剑种的光芒也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几近熄灭。
李璧月无奈放弃,照夜八荒剑的剑身重新归于剑鞘之中。紫府中的剑种终于重新颤颤巍巍亮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但始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显然经此一番,削弱不少。与此同时,她全身骨骼传来剧烈的疼痛。
李璧月坐在地上,心情有些颓丧。当初传灯大师助她重新点燃紫府剑种,她满以为可以拔出这柄神剑,可最终仍是功败垂成。
“阿月,不必这般着急。不论你是不是能拔出这柄剑,你都曾得谢府主临终授命,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代府主。”
长孙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安慰道。
李璧月轻声道:“可终究不是名正言顺。”
当年秦士徽留下遗训,历代承剑府主唯有拔出照夜八荒剑方可继任。唯有李璧月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她继位之时,谢嵩岳已在弥留之际。而承剑府再无第二个人能拔出照夜八荒剑。承剑府不可一日无主,事急从权之际,她就这样被推上了高位,当时圣人也并未对此表示异议。
这一年以来,承剑府得到起复,她李璧月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此事如果无人提起也就算了,可若是有心之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实在难以应对。
是以,她见了李澈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剑堂尝试。
她忽又想起传灯大师最后所言:“看来即使是我养了三十年的浩然气,也不足以完成最后一次锤炼,替你完全修复剑骨……李府主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只是你的机缘,还在往后……”
看来想要拔出此剑,定要等到剑骨彻底修复。
只是传灯大师所言的机缘,又在何处呢?
第24章 宴会
第二日早朝之后,李璧月去往甘露殿觐见圣人。
尽管按品阶论,她已是朝廷二品大员,但因承剑府并不属三省六部,也不参政议政。她并不需要上朝,只需朝后在甘露殿应卯即可。
因是面君,李璧月换了一身青衣纁裳的官服,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再束以玉冠。她身量高挑,配上这一身装扮,英姿勃勃,气质卓然。
她在甘露殿外侯了一会,便听到小太监唤她进去。
李璧月行了面君之礼,听到圣人道了声“平身”,站起身,抬头向上首看去。
圣人依旧是同从前一样,坐在书案之后,问她:“李卿啊,这次海陵之行可还平安?”
他目光温和,声音柔缓,并没有任何的压迫感,就像是与臣子闲话家常,并不像是一位威严的君主。
但李璧月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当今圣人李怡在成为大唐天子之前做过十年的皇子,做过五年的皇弟,后来又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叔。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从不与人结仇,任何人都认为他毫无威胁。在先皇身亡之后,他却因为“老好人”的形象,被各方势力认为是一个合适的傀儡,被推到宝座之上。
成为皇帝之后,李怡才展现出他真正的野心和手腕,一步步拿回属于皇帝的权柄。
李璧月将装有佛骨舍利的檀木盒子奉上,道:“托陛下的福,臣一切都好。虽然经历波折,但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总算平安回到长安。”
李怡眼神示意,内侍上前,将佛骨舍利奉于御案之上。
李怡的视线在佛骨舍利上短暂停留后,重新落在李璧月的身上,缓缓道:“这次扶桑遣唐使团的事情震动朝野,如何向扶桑国主回报,朕还没有主意。这次的事既是由李卿经办,个中详情究竟如何,不如现下再给朕说道说道。”
其实具体的情况,李璧月在奏折里都已经写过了。不过毕竟奏折篇幅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李璧月知道圣人的习惯,不希望她有任何隐瞒,便将她到海陵之后发生的事情按照事实又详细陈述了一遍。
最后提到高正杰时,李怡又反复向她询问相关细节。
当她提到高正杰最后用树枝画了一个“楚”字时,李怡的神色明显变了,瞳孔向内收缩,眉间也凝成一条细缝。
又过了一会,李怡的神色又缓和下来。靠在龙座之上闭目沉思,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李璧月自然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开口,甘露殿中一片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终于再次开口:“扶桑使船在海上就已经出事,此事着实怪不到承剑府头上。朝中有人弹劾卿家在此案中徇私,纵放杀了扶桑遣唐使的人犯,你怎么看?”
李璧月心道,来了。
李璧月昨日从太子口中得知圣人曾发密诏问罪于她,后来虽收回成命,但是圣人疑虑之心并不能彻底消除,必会问及此事。
她早已做好准备,道:“启禀陛下。那杀了滕原野的并非扶桑女子,而是我唐人的后裔,也是陛下的子民。”
李怡抬了抬眼皮:“哦?”
李璧月道:“陛下可听说过当年杨贵妃东渡扶桑之事?”
李怡点头。杨妃东渡虽属本朝秘闻。但他既已成为大唐朝的主人,这等天家秘密自然知晓。
李璧月继续道:“当年贵妃娘娘东渡,玄宗皇帝命承剑府派人保护。当时承剑府派出玄剑卫十二名,黑骑百人,在唐如德的率领之下,护送贵妃东渡。因为知道此一去再无法回头,这些人都携带家眷,登上前往扶桑的海船。”
“贵妃殁后,这些人本想回归家乡,但是海路茫茫,诸事迁延,始终未能成行。六十年过去,承剑府诸人和他们的后人都已客死异乡,唯有唐如德的孙女唐绯樱存活于世。唐绯樱牢记祖父遗训,欲携唐如德的骨灰归葬,这才登上了扶桑遣唐使的大船。但是在船上多次遭受滕原野的歧视与侮辱,这才动手杀人——”
这些事情都是唐绯樱后来告诉她的,御前奏对,她便稍稍润色了一番。
李怡神色一冷:“是这样吗?”大唐作为天朝上国,作为大唐皇帝陛下,不管自己治下是不是政治清明,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听闻自己的国家的子民在异国他乡竟然遭受欺辱,心态多少有些微妙。虽然这次死的是扶桑遣唐正使,李怡也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李璧月道:“正是。唐绯樱的剑法得唐如德的真传,说起来是我承剑府遗脉。她见到我之后,主动以身为饵,帮助承剑府找出此案的罪魁祸首,戴罪立功。并且奉上了她从唐如德身上得到的佛骨舍利。而且,她还提出,她想加入承剑府,今后一同为陛下效力。所以,我想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怡的神色舒缓了一些,道:“原来如此,那说起来她也不算大过。承剑府的遗嗣,海外飘零一甲子,尚有思故国之心,也算难得。至于她要加入承剑府,这件事卿家自己做主便是。”
李璧月松了一口气,知道唐绯樱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至于剩下的,便是她的借题发挥了。
她上前一步,面朝李怡单膝跪下,道:“启禀陛下,承剑府素来忠于帝室。六十年前,承剑府百余府卫,因为玄宗皇帝一言,便携带家眷,飘零异国,死而无悔。如今的承剑府亦可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她低着头,感觉到李怡的目光在她后背上逡巡。
她看不到李怡的表情,却知道此刻皇帝陛下的目光应该没有那么温和,而是如同鹰隼一样,审视着她。
良久,她听到李怡的声音响起:“你昨晚见过太子了。”
圣人虽然年老,但不失敏锐。她不过多说了一句话,他便立刻知道其中因由。她知道前后两封诏书的事,所以急着向他表忠。
李璧月道:“是。”
李怡道:“那武宗太子李屿呢?你怎么看?”李怡声音幽幽:“十年前,谢府主似乎有意于辅佐李屿继承皇位。”
李璧月背上一凉。
她至此终于明白,分明她并无大错,在此之前圣人也对她十分倚重,何以昙无大师一言挑拨,就差点被下诏问罪。
什么徇私枉法都是借口,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当年谢嵩岳站错了队。
海陵一案,高正杰的背后有武宗太子李屿的影子,而且对方的目的很有可能是谋逆篡位。——这使得圣人对承剑府的信任已不如当初那般牢靠。
毕竟,在李怡心中,高正杰与承剑府的差别自然是有,但是也并没有那么大。高正杰能与李屿勾结,承剑府自然也有可能。
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只是怀疑臣子不忠,便可下诏入罪,本不需要有什么证据。
李璧月抬起头,声音昂然,斩钉截铁:“并没有什么武宗太子,我大唐朝只有一位皇帝陛下,也只有一位太子。其余敢僭越者,皆为叛逆。李璧月手中之剑愿为陛下肃清逆党,还朝野一片清宁。”
李怡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道:“爱卿能这么想,朕心甚慰。你起来吧。”
她重新站起身,这才感到背上已是汗流浃背。
李怡又道:“卿家之前说,高正杰曾经招供,指使他的人是姓楚?这个人是谁,卿家是否有方向?”
李璧月回答道:“高正杰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楚’字,便蛊毒发作身亡。朝中诸臣,姓氏或封号中有‘楚’字的不少,范围太大。微臣打算趁这一段无甚大事,慢慢排查。”
李怡点了点道:“那此人就交由承剑府继续追查,若有消息,爱卿可随时向我汇报。”
李璧月:“是。”李璧月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能让她继续追查此事,表明她已重新得到了圣人的信任。
***
从甘露殿出来之后,已经过了午时。
李璧月算了算时间,离襄宁郡主的生日宴会只有一个时辰。
她回到自己居住的拂霜楼,换了一身衣服。上午那一套算是朝服,过于庄重了些。她不喜欢时下贵族间流行的广袖高腰襦裙,嫌裙子太长,不方便走路,便选了一件月白色对襟褶裙,配上绿色披帛,只是这样就不方便骑马。
她想了想,最终换了一套青灰色的锦澜衫,着白玉冠,腰间配剑。这是男子的装束。
既是嘉宁郡主的生日宴,到场的应该多是世家贵族家中的女眷。她虽与她们年岁相差不多,但对女子闺阁之间的话题应该是聊不到一起去。
既然有壁,便不必强融。
反正,届时李澈也会到场,她与他一席便是。
到达长公主府的时候,府邸门口已经停下了不少车辆。果然如李澈所言,这次的生日宴规模颇大。
李璧月翻身下马。
杜馨儿带着侍女早已守在门口,见到她这身装束,吃了一惊,随即又掩口笑道:“璧月姐姐,你这身衣服可真是英气十足,可把咱们长安城的好多公子哥都比下去了。”
她一边说着,挽着李璧月的胳膊往公主府的花园内而去。
此时已是五月,长安的不少花都已经谢了,但长公主的花园里依然盛开着各色蔷薇、芍药、月季、八仙花等,一丛丛、一簇簇开得格外媗妍。似乎占了这富丽堂皇的皇家气息,连花也比别家精神些、花期也更长一些。
李璧月忍不住赞叹道:“这花开得真好。”
杜馨儿笑道:“我母亲喜欢花。这园里的花草都是园丁精心伺候的,连用的土都是从专门从荷塘里挖出来的藕泥混着草木灰沤成的黑土,所以这花园里长的花儿长得格外好一些。”
生日宴会设在花园的水榭之中。春末夏初时节,水榭之内凉风习习,对一池青翠荷叶,通透凉爽,十分舒适。
此时,水榭之中已设好席案,坐了不少衣饰华贵的青年男女,男子列左席,女子列右席,一席两人。不过此时并未开宴,人群三三两两聚着说话,场面非常热闹。
众人见杜馨儿如此亲昵地挽着一名男子的胳膊,皆是十分讶异。
杜馨儿噗嗤一声,笑道:“今日生日宴,我可给大家请了一位平时见不着的稀客。”她推着李璧月到一众贵女跟前,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如今承剑府的府主李璧月。”
杜馨儿眉飞色舞地道:“怎么样,看我大唐女儿,这气势是不是不输儿郎?”
一众贵女皆露出十分艳羡的神色,她们平日里各种诗会花会,都不知道往承剑府递了多少帖子了,可是都未曾见过这位神秘的女府主,没想到李璧月竟会愿意参加襄宁郡主的生日宴。
一时之间,人人都想邀请李璧月与自己同席。毕竟,能与这位女府主结交,成为闺中密友,可是好处多多。
“李府主,我是徐御史的女儿,我这里还有一个位置,李府主不如坐我这里。”
“我是威远侯家的妹妹,月姐姐,坐我旁边吧。”
……
一时之间,叽叽喳喳,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水榭左侧那边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子笑语:“阿月,来,坐我这边。”
出声的是当朝太子李澈,有他开口,这边的声音自然是一起静了下来。毕竟,谁也不敢和太子殿下抢人。
李璧月走到李澈身边,与他并排跪坐。虽说这种场合男女混席并不合规矩,但是两人一人是太子,一人是最得圣人信重的承剑府主,倒是没有人敢说什么。
杜馨儿凑了过来,道:“太子哥哥,璧月姐姐,你们先坐一会,我还要去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
李璧月应道:“你去忙吧。”
等杜馨儿的背影消失在廊桥之后,李澈忽然压低了声音,笑道:“阿月,你今日穿这身装束,可真是遭人恨。”
李璧月不解,问道:“怎么就遭人忌恨了?”
李澈往周围觑了一眼,道:“馨儿过了今日,便满十六岁了,姑母琢磨着替她找个夫家。今日生日宴上得到邀请的男子,都是姑母相中的公子王孙,也是想让馨儿相看的意思。谁知,你穿了这么一身,可把这满座衣冠都比了下去,偏馨儿还与你这么亲密,可不是遭人忌恨吗?”
李璧月往四周看了一圈,果然见不少人的目光追逐已远离的襄宁郡主而去,她笑道:“殿下拿我打趣了,横竖长公主也不可能将郡主嫁给我,忌恨我干什么啊?”
李澈啧叹道:“可惜阿月你不是须眉男子,否则今日一定是雀屏中选,得卧东床……”
两人谈笑之间,听到不远处婢女道:“长公主驾到。”
李璧月朝水榭入口过去,楚阳长公主李梳嬛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之下款款行来。她身着上清道服,紫褐青裙,上加九色,蔚若云霞。头戴莲花宝冠,手持拂尘,这位长公主果然奉道之心甚是虔诚,今日这样的场合也是一身女冠装束。
单论相貌,她与杜馨儿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端方持重一些。
众人一起行礼:“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轻轻颔首,面露微笑:“今日馨儿生日,多谢诸位赏光。大家不必多礼,快快请坐。”说着便在上席坐定,众人也一定坐下了。
长公主四下看了一眼,问贴身女侍道:“襄宁呢?”
那侍女名为青螺,答道:“小郡主说是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没来,到门口迎客去了……”
正说着,杜馨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水榭廊桥尽头。人还未到,便有银铃般的笑声从水面浮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位白衣和尚,那和尚相貌俊雅,行走时衣带当风,淡然飘逸。
此人李璧月十分熟悉,正是同她一起到海陵迎接佛骨舍利的明光禅师。
没想到襄宁郡主口中的“重要客人”竟然是他。
李璧月问李澈道:“我先前听明光说,他以前在山中清修,从来没有来过长安。不知襄宁郡主是如何认识他?”
李澈道:“明光禅师从前的清修之所是慈州的云台寺。馨儿妹妹的父亲,也就是长公主出家之前的夫婿杜尚亭如今正任慈州知府。半年前,馨儿妹妹曾到慈州小住过一段时日,因此与之结识。”
“慈州?”李璧月疑惑道:“明光禅师不是昙摩寺的佛子吗?为何不在昙摩寺本寺修行,却在千里迢迢的慈州,而且这云台寺名不见经传,似乎算不上什么名山古刹……”
李澈道:“云台寺虽然来头不大,但是云台寺的主持来头可大得很。说起来还和阿月你这次在海陵的事有些关系……”
和海陵的事有关……
李璧月:“莫非这云台寺的主持和传灯大师有关?”
李澈笑道:“正是。我最近听说一桩秘闻,这云台寺的主持正是传灯大师的关门弟子,法号昙叶,也是昙摩寺的上一任佛子。本来现在昙摩寺的大主持之位也该由他继承,可惜听说他在继任之前犯了佛门清规戒律,所以改名戒慧,自请在慈州修行赎罪。”
“犯戒?”
“不错。听说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天子命昙摩寺在洛阳开凿一座石窟,昙叶禅师负责制作窟中的壁画。昙叶大师要画壁画上的舞天女,始终不得其形,最后,昙摩寺从洛阳的青楼找了一位擅长乐舞的舞女青鸾,作为他的助手。石窟开凿了五年,两人也朝夕相处了五年。可惜最后一幅壁画完成的时候,昙叶大师没有把持住,被那舞女坏了修行,据说还生下一个孩子。不过,他虽然曾经犯戒,但是若论佛家经义的理解,仍然远超昙摩寺众僧。明光禅师被选为昙摩寺的佛子之后,便一直跟随他在云台寺修行。”
李璧月道:“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传承。那这么说起来,传灯大师算是明光禅师的师祖了。”她想起那日传灯大师最后的元神没入明光的身体之内,莫非也与这有关?
李澈又道:“说起来,馨儿对这位明光禅师颇有些好感。两个月前,明光禅师来到长安,馨儿就迫不及待地想与他见面。只是明光禅师刚到长安不久,就去了海陵,直到昨日才回来。我这段时间可是听她念叨了好久,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李璧月心中浮起一种微妙的诡异之感。楚阳长公主想借生日宴替杜馨儿择婿,可是杜馨儿的满腔心思都放在一个和尚的身上。
她抬眼朝楚阳长公主望去,果然发觉长公主脸色有几分不悦。
此时,杜馨儿已领着明光禅师到了水榭之中。明光与长公主见礼之后,寻了一个空位坐下。杜馨儿回到上首主位之上,与母亲并席而坐。
长公主的声音有几分冷淡,道:“开宴吧。”
很快就有女婢仆从鱼贯而入,将酒食奉上。
公主府的宴席自然是奢华非常。菜式囊括各地精华,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而且每张桌席上的点心都不尽相同,想必是专门根据宾客口味制作。到了李璧月这里,则是一道汤色清亮的酒酿圆子。
她尝了一口,与那日在海陵吃到的,风味几无二致。
菜上到一半的时候,长公主微微欠身,道:“这水榭风凉,本宫吹得有些头晕,先回房休息。今日小女生日,来的都是朋友,大家也不必拘泥于什么规矩,只管玩得尽兴便是。若有什么吩咐,也只管吩咐府中的下人们去办。”
说完,便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离开了。
李璧月心中明白,长公主既然有意为襄宁郡主相亲,到此的都是未婚的青年男女。长公主在场,大家多少有些拘束,放不开,故而她提前离席。只是,长公主这一走,她想找机会与对方结识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长公主离开之后,场间逐渐热闹起来。大家不再局限于自己席上,而是寻着自己熟悉的人说话。也有仕女站起来,在水榭边观鱼喂鱼,等上新菜时再吃上一两口。男子这席频频有人将目光投向襄宁郡主这边,只是杜馨儿的眼神时不时就飘到明光禅师的身上。
酒过三巡,仆从们撤去残盏,奉上瓜果点心。这时,坐在她旁边的李澈也站起身来,道:“今日是襄宁妹妹的生日宴会,所谓‘无诗不成会’,今日座上也有不少诗豪,我提议做个小小诗会,今日在座的每人赋诗一首,恭贺郡主芳辰,也算答谢主人殷勤。当然,既是诗会,是有奖励的。今日所有的诗都会送到长公主手中,由她评选优劣。前三甲者每人可得一块龙骧坊出品的御用碧松烟墨。”
女眷那边虽没什么太大动静,但男子这边不少人的目光热切起来。
太子李澈是长公主的侄儿,他说的话多半是长公主授意。如果自己写的诗能入前三甲,说不定能在长公主那里混个好印象,成为郡马的人选。
而且龙骧坊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卖文房四宝的商号,他们家出产的碧松烟墨一向只向皇室特供,平常贵族之家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就算当不了郡马,赢得这块碧松烟墨,到同窗好友面前也是大大的长脸。
一时之间,人人跃跃欲试。
李澈轻轻击掌,又有仆从们进入,将笔墨纸砚摆在条案一侧。
李璧月也得了一份。她有些傻眼了,李澈没提前告诉她还有这个流程,不然她就不来了。她剑用得不错,但是写诗,就算眼下立刻重新投胎去学也是不会的。
好在,有人替她解围。
长公主李梳嬛身边的侍女青螺重新出现在水榭,走到她身前,低声道:“长公主请李府主过去一叙。”
李璧月微感诧异,她与长公主素无交情,对方竟会特地邀她叙话。却见李澈向她轻轻眨了眨眼,想必是他提前打过招呼。
她跟着青螺穿过水榭的廊桥,又行过蜿蜒曲折的小径,到了一座假山。此处地势高昂,从假山上望去,花园的一切尽收眼底。
假山最高之处有一座凉亭,亭内设有案席,长公主意态悠闲,正在凉亭之中煮茶。
见她进来,长公主微笑示意:“李府主,请坐。”
李璧月在长公主对面坐下。长公主用手执起玉壶,将碧色茶汤倾泻入两只精致的白瓷杯中,将其中一盏推至李璧月面前,道:“此为三清道茶,取青城山雪牙、终南山松针和罗浮山梅花制成,又名为神仙茶。李府主,请。”
茶香馥郁入鼻,果有松梅冷香。李璧月连忙接过,谦声道:“多谢长公主,李璧月愧不敢当。”
就算她是承剑府主,长公主亲自献茶,还是过于礼遇了。
长公主微笑道:“当得。馨儿她身边的朋友虽多,但是能让她如此信任亲昵的,只有你一个。就凭这点,李府主便值得我对你青眼相待。”
李璧月不好意思道:“是郡主垂爱,其实我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这是实话,她与杜馨儿交好全是因为李澈的缘故。不过杜馨儿性格单纯活泼,她对杜馨儿有一些好感亲近罢了,也并没有十分看重。
长公主道:“真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为对方做什么,只要心中赤诚就够了。我相信,馨儿将来若有需要李府主帮助的地方,你定然也不会推辞。”
李璧月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她隐约有些明白,长公主今日会特地见她,一大半是看在杜馨儿的面子上。看来,即使长公主出家多年,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仍然是非常看重。
这时,她又听到长公主道:“听澈儿说,你有事要问我?”
李璧月从荷包里拿出玉无瑑送给她的那张好运符,递了过去,道:“不知长公主可认得这种符咒?”
长公主将那张黄色符纸接了过去,仔细辨认过上面看似杂乱无章的文字与符号,道:“认得,这是一张转运符。”
“转运符?”
难道玉无瑑并没有骗她?世上真的有可以让人“逢凶化吉,诸事皆宜”的符咒?
“不过,这张符咒并非转运这么简单。严格说起来,这是一张补运符,用一个人的气运去补另一个人的气运。李府主这一个月的运气应该不错,就算有什么灾厄,也会自动消解。李府主,这张符咒是谁给你的?”李梳嬛神色凝重:“这转运术在道门也算是一种禁术。”
李璧月吓了一跳:“禁术?”
长公主淡淡道:“一个人的气运都是天定的,气运好的时候,吉星高照,洪福齐天;气运不好的时候,灾厄连连,祸不单行;气运行到最低之处,可能就会面临生死之劫。一些邪魔外道用别人的气运来补自己的气运,自己原本的厄运就会由那个被转移气运的人承担……”
李璧月惊道:“什么?那个被转移气运的人会怎么样?”
长公主道:“这就得看你原来的厄运到什么程度了?如果你原来的厄运只是破财而已,那么那个人也只是破财,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牢狱之灾,那个人可能会遇到牢狱之灾。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生死之劫。至于能不能过去,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李璧月呼吸一滞。
虽然她隐约觉得,圣人前后两道诏书,说不定与这神奇的“转运符”有关。她的生死大劫说不定是也是因此而得到化解,但她并没有觉得心情轻松。
她过去的十几年中时常倒霉,自忖气运从来没有好过,但是也没有觉得要找一个更倒霉的替死鬼来代替自己倒霉,这不是作孽吗?
她问道:“长公主,这张符咒上能不能看出来是补了谁的气运给我?”
“给你转运的这个人约莫也知道这种事情不道德,所以他就是用自己的气运给你补运。所以我才问你这张符咒是谁给你的……”长公主道:“这年头,作践别人的人常见,但是用自己的命作死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璧月神色一僵。
这符咒是玉无瑑给她的。
给她的时候,他的神态可说是非常轻松。
“朋友之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礼物,我也有一物相赠。”
“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这张符纸只要十文……”
“哦,不,口误,口误。不要钱,不要钱……”
她自忖与那位相师萍水相逢,并不熟稔。虽然她觉得对方性情不错,算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但若论两个人的交情,还远远不到让他用自己气运来给自己补运的地步。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心如擂鼓,声音却没有太大的波动,问道:“是我在海陵遇到的一位游方道士,算是有些交情,但并不熟稔。长公主,他会不会有事?”
长公主摇头道:“我不知道。按说,用自己的气运给他人补运,一定会遭到气运反噬。但对方既然会用这种禁术,想必来头不小,道术上的修为也应该远甚于我。我也不好说他会不会有事,说不定,他有办法化解灾厄也说不定。”
李璧月慌乱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长公主说得不算错,她对玉无瑑并不算了解。但他在她认识的人中,足以归到奇人异士一类。
他对道家各种禁术异法知之甚多,着实轮不到她来为他担心。两人在海陵一别,她根本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而且,她给了玉无瑑自己的信物,万一他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大可以到承剑府找她。
当然,她受了对方天大的人情,也该回报一二。
她问道:“长公主修道多年,可曾听说过一位道号为清尘散人的游方道士?”
“清尘散人?”长公主沉思半晌,道:“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但是印象并不怎么深刻,一时有些想不太起来。李府主打听此人干什么?”
李璧月道:“是帮别人找人。公主如果有朝一日能想起来,希望能告诉我。”
长公主点头道:“我与玄门平日里有些往来,我会帮你打听一下。”
李璧月道:“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笑道:“何必言谢?你是馨儿的朋友,我帮你是应该的。”
两人闲谈了一会,又用了些茶点。这时,一名侍女捧着一幅装裱好的画作走了过来,禀道:“长公主,您今日画的这幅画已经装裱好了。”
长公主面露喜色,道:“是吗?拿过来我看看。”
侍女们将桌上茶具收拢干净,将画作铺陈在桌上。
一名身着嫩黄色襦裙容貌娇俏的少女跃然纸上,她倚着水榭,取盘中饵食,正在喂水中游鱼。这幅画与真人等身,画中之人,正是今日生日宴的主角襄宁郡主杜馨儿。
这幅画线条流畅、色彩明艳,人物表情生动,几乎像是杜馨儿本人在画上活了过来。
李璧月由衷赞叹道:“想不到长公主还擅长丹青。这等画技,连宫廷画师也比不上……”
这并不算阿谀之词,仅以这幅画作而论,长公主李梳嬛的画技着实是李璧月平生仅见。更令人感到惊异的是,这样的画技竟然在长安城湮没无闻。世人谈论楚阳长公主,皆只言其离经叛道,出嫁仅一年,便抛夫弃女,出家从道,从来没有人说起过她在书画之上的造诣。
长公主以手轻抚画上少女的容颜,目光流露回忆之色,道:“这是我少年时所学技艺,早已生疏了。这些年,我只在馨儿生日的时候每年替她画一幅像,算起来,已经有十六幅了……”
长公主目光投向假山之下,在人群中寻找杜馨儿的身影,微笑道:“馨儿已经有十六岁了,我只盼她找一个疼爱她的夫婿,婚后夫妻俩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便算了却了一番心事。”
忽地,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李璧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水榭之中,明光禅师倚着桌案不知在写画些什么,杜馨儿坐在他身侧,笑得热烈开怀。任谁也都能看得出来,只要有明光禅师在,杜馨儿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第二个人。
长公主看了看天色,吩咐身边侍女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去告诉太子,将众人的诗作都收上来吧。”
婢女应声去了,长公主握着拂尘,倚着栏杆,望向水榭之中,显得心事重重。
李璧月自然知道长公主因何不悦,宽慰道:“长公主,襄宁郡主年龄尚幼,并不清楚男女之事。她只是觉得明光禅师是她的好朋友而已。”
长公主重重哼了一声,道:“她晓得什么,我是担心那昙摩寺的和尚用心不良。”
李璧月讶然道:“长公主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在海陵时,也同这位明光禅师打过交道。他是佛门未来的佛子,清圣慈悲,修持极高。而且他久在山中修行,性格单纯,应是没有什么不良之心。”
“什么清圣慈悲,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长公主神情冷淡,道:“这昙摩寺的和尚,没一个好东西。”
长公主这么一说,李璧月倒不好接话了。
承剑府与昙摩寺不睦,这是自家知道的事。可在外人面前,她绝不敢妄议昙摩寺的是非。
当今圣人在做皇叔时,为躲避武宗的迫害,曾在昙摩寺出家为僧。后来能登上大宝,昙摩寺居功不小。圣人信奉佛教之心甚是虔诚,如今承剑府才刚刚得到圣人的信重不久,不必在些许小事上惹动圣心不悦。
这时,侍女们已经取回水榭中与会之人的诗作。
长公主回到书案前,一一观视。
——她只盼在今日这些士子中确有真才实学之士,只要打探得对方家世清白,无不良之习气,她便好请媒人过府,约定婚姻。只要婚约既定,襄宁自然就收了心思。
可惜,这些诗作既是应试之作,大多文采平平,唯一一首不错的,作者还是一名女郎。
这让长公主心情更加不悦。
长公主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上,并没有诗作。一尺见方的宣纸之上,用墨色浅浅勾勒了一幅女子的小像。那女子素手纤举,衣袂飘飞,似乎是在跳舞。虽然并未用颜料染色,可那女子线条灵动活泼,几乎要从纸上飞了出来。
这画像上的女子自然也是襄宁郡主。
画像下方有一行小字:“昙摩寺明光以此作贺襄宁郡主芳辰。”
李璧月啧啧赞叹,明光禅师竟然也擅长丹青。她一日之间,竟然能见到两位画技如此卓越之人。
长公主见到这幅画作,竟是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来人,将那昙摩寺的秃驴逐出公主府——”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她们也不知道长公主缘何发火:“公主,这样恐怕有失礼数。”
长公主怒喝道:“什么有失礼数,这是我的府邸,难道我还做不了主吗?”她神情几近狰狞,与先前言笑晏晏、端正和雅的女道士形象截然不同,显然这幅画不知如何碰到长公主的逆鳞。
李璧月心道不妙。
明光性格单纯,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今日之宴是襄宁郡主的相亲大会,更没有意识到他这副画像大大不妥。但如果一场好好的生日宴如此收场,大家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她劝慰道:“公主,今日是郡主的生日,明光禅师也是襄宁郡主请来的客人。他若是这样被逐出府,襄宁郡主想必不会开心,对公主难免心生怨恨。如今天色已然不早,长公主不如宣布宴会结束,众人自然便会离开。”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青螺使了个眼色。
青螺跟着长公主时间不短,自然是个晓事的,知道李璧月提出的方案,已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急匆匆去了。
她刚步出亭外,忽地听到长公主道:“站住。将那昙摩寺的和尚请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长公主的视线重新落在明光大师的那张画作之上。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是欢愉,又仿佛悲伤惆怅。
……
不一会,明光禅师就到了凉亭。杜馨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欢欣雀跃的,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李璧月心知不妥,长公主见杜馨儿跟明光禅师跟得这么紧,若是当场发怒,场面必是难堪。
谁知,长公主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馨儿,你陪李府主四处走走。本宫有话要问明光禅师。”
第25章 意外(一更)
凉亭之内。
明光打了一个稽首,道:“昙摩寺明光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并未抬头,她用手指轻触画上的线条,抚摸画上少女的脸庞,似乎想通过那幅画去抓住些什么。
明光等了一会,未见主人应答。他再次见礼,“昙摩寺明光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的目光终于落到明光禅师身上。如果李璧月仍然在这里,定会觉得奇怪。长公主此刻看明光禅师的眼神并不像是之前那般嫌恶,而是十分温和,似乎藏着几缕让人看不分明的情切。
她问道:“你出身昙摩寺,你师父是谁?”
明光道:“家师戒慧法师。”
“戒慧法师?在昙摩寺,这个名号倒是声名不显。”昙摩寺上一辈的高僧,多半是“昙”字辈,“戒慧”之名,显得格格不入。
明光:“家师一直在慈州云台寺修行,而不在长安的昙摩寺本寺。长公主没有听说过也属于正常。”
长公主指了指桌上的画作:“画画也是你师父教的?”
明光搔了搔光头,赧然道:“这倒不是。师父虽擅丹青,却并没有教过小僧。小僧根据师父从前留下的画作自己临摹,随便画的。”
长公主一怔:“禅师单凭自己临摹就能达到这种程度,于绘画一道上可称天才。如果有名师传授,成就定不止于此。你师父为什么不肯教你?”
“师父说,一切天才的智慧都是执迷,是贪嗔痴三毒。我们出家之人离天才越近,离我佛便越远。师父法名戒慧,便是以此为戒的意思。”
明光看着长公主,目光有几分迷惘:“长公主,你知道我师父擅长绘画,你认识我师父?”
长公主目光悠远,喃喃道:“本宫从未到过慈州,又如何认识你师父。”
她重新望向明光禅师,凛声道:“本宫今日唤你前来,是为另外一事。你知道襄宁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早已及笄,也该许人了。她与你过从甚密,有损她的清誉,明光禅师如此□□,应该是知道我的意思……”
明光禅师先是一愣,随即慢慢反应过来。他脸色通红,吞吞吐吐道:“今日……是襄宁郡主再三相邀,小僧盛情难却,这才前来赴宴。此事是小僧思虑不周,长公主放心。小僧以后不会再与郡主往来……”
长公主道:“你知道其中分寸,自是最好。”
她燃起火折子,将明光禅师那幅画作点燃。
红色的火苗升起,将画中女子容颜吞噬,只余下一片灰烬。
***
从公主府回来时,天已入夜。李璧月早早安歇,一晚无梦。
第二日无事。从甘露殿回来之后,她便在承剑府的试剑亭练剑。
一套剑法刚刚演完,便见高如松与夏思槐两人匆匆赶来。
高如松道:“禀府主,方才有人送来了这个。说是李府主的东西,不知怎么落在两个蟊贼手上,特地送回来。”
说着,递上了一块通体莹绿的翡翠玉牌。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块玉牌是在海陵分别之时,她留给玉无瑑的信物。从昨天楚阳长公主给她说那补运符的事之后,她心中的某根弦一直紧着,担心玉无瑑会出事,也想过有一天玉无瑑会拿着玉牌来找她。
谁想,她这块玉牌眼下竟落入其他人之手。
玉无瑑现在怎么样了?
她连忙问道:“这玉牌是从哪里来的?”
高如松道:“京兆府的人说昨晚城隍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楚阳长公主的独女襄宁郡主……”
李璧月心中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襄宁郡主杜馨儿昨日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她昨日还在长公主府见到她,那时的杜馨儿还如同一朵鲜花一般鲜活灿烂。不过一个晚上没见,她竟然已经死了。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高如松道:“襄宁郡主杜馨儿今日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城隍庙,据京兆府的人说凶手是一个游方青年道士,身边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对了,这块玉牌就是京兆府的人从孩子身上得来的……”
“游方道士?身边还跟着一个孩子?”李璧月将那块玉牌接过,声音已带了几分冷意:“他们人在哪里?”
高如松答道:“不知道。京兆府的人只是送回了这块玉牌,别的没有多说。但是一般来说,长安城的命案都由京兆府处置,我想那道士既然被怀疑为凶手,眼下多半已到了京兆府的大牢之中……”
一旁的夏思槐这时插话道:“李府主,你说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啊?按他们的形容,这凶手倒像是我们在海陵遇到的那个游方道士,叫玉……玉什么来的,可是以属下之见,那玉相师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李璧月心中猛跳。
楚阳长公主昨天的话回响在她的脑海。
“如果你原来的厄运只是破财而已,那个人可能只是破财,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牢狱之灾,那个人可能会遇到牢狱之灾。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死关——”
如果不是因为补运符改变了她的气运,圣人的第一道诏书并没有被追回,那么她多半会被下狱,说不定此刻已在天牢之中。
她眼下平安无事,所以替她补运受过的玉无瑑被卷入一起莫名其妙的杀人案,被投入京兆府大牢之中。
可是,玉无瑑在海陵时连一袋银钱都不贪不昧,他真的会加害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杜馨儿吗?
还有,玉无瑑一向居无定所,会出现在城隍庙并不稀奇。可是杜馨儿是李氏皇裔,杜氏也是京兆名门,昨天还是她的生日,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城隍庙呢?
这件案子,透着一股子诡异。
她吩咐两位下属:“你们两现在立刻点人,跟我一起去京兆府——”
说完便身如疾风,转身向马厩而去。
剩下高如松和夏思槐留在原地。
高如松望着李璧月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道:“府主去京兆府干嘛,这京城的杀人案一向是京兆府负责啊……我们好不容易从海陵公干回来,一天假都没来得及休息呢。”
夏思槐瞪他:“当然是去救人。你也不想那玉牌是怎么到那道士手上的?”
高如松:“不是偷的吗?”
夏思槐:“你傻啊,也不想想咱们府主是什么人?有什么人能从她手上偷东西……”
高如松恍然大悟:“你是说玉牌是我们府主送给那道士的……那道士和我们府主是什么关系……哎呀,老夏,你等等我啊……”
***
李璧月一路纵马疾驰,不久之后,到了京兆府衙署门口。她将马缰扔给门口的侍臣,大踏步地走入京兆府的大门。
承剑府主莅临,自然有人通报给京兆府尹宗白阳。
宗白阳不敢轻忽,亲自出门相迎。尽管承剑府素来与京兆府并无公务上的牵扯,但李璧月是天子近臣,论起品轶,比他要高两级。
宗白阳拱手行礼道:“李府主莅临京兆府,不知有何指教?”
李璧月神情冷冽:“本府今日早上听闻了襄宁郡主的死讯。我与郡主素日有些交情,所以特来问一问,京兆府此案办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承剑府帮忙之处?”
宗白阳脸色一僵,“帮忙”就是要插手的意思。可同是朝廷职司部门,李璧月想要插手此案,就有些同京兆府争功的意思了。
他不悦道:“李府主,京城的治安上的事素来都是我们京兆府负责,承剑府的手是不是伸得有些太长了?”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
涉及到玉无瑑与杜馨儿,又因为此案有可能是冤案,她有些乱了方寸。
承剑府这一年虽办了不少大案,可是这些案件一般都是涉及朝中官员,且都是圣人指定承剑府侦办。京城的普通杀人案一向是由京兆府查办。
她改口道:“我一时意切,并无同京兆府分功之意。我与郡主交情匪浅,不知可否看看她的遗体?”
宗白阳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道:“郡主的遗体是在城隍庙发现的,外表并没有任何伤痕,就连仵作也验不出哪里受伤致死。京兆府勘验之后,遗体已经被送回公主府了。李府主若想看,可以去长公主府。”
“外面没有任何伤痕?”李璧月眉心蹙了蹙:“既然仵作验不出伤痕,缘何京兆府指认那游方道士是凶手?”
宗白阳道:“襄宁郡主的遗体在城隍庙被发现,当时庙中唯有那游方道士和一个孩子,最有嫌疑的自然是他。那道士到底是不是真凶,京兆府审一审便知道了……京兆府已定于今日下午初审此案,李府主若对这案子有兴趣,旁听也未尝不可。”
李璧月摇头:“我要先见一下那个游方道士。”
宗白阳道:“此事不合规矩。李府主应该知道,像这等杀人凶案,在开堂审问之前,不允许有人探望人犯,以免有人与犯人串供。”
李璧月道:“这名游方道士是我认识的一名故人,为人一向和善,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我想见一下他,厘清当时的情况,以免发生冤情。若是宗大人担心我与犯人串供,也可以全程陪同。”
话说到这个份上,宗白阳也没有继续拒绝的理由,道:“既是如此,李府主随我来吧。”
这时,高如松和夏思槐已经带着数十名黑骑到了京兆府。李璧月眼神示意,两人一起跟了上去。
四人走下青石砌成的台阶,到了京兆府衙署的地牢所在。又穿过昏暗的甬道,终于停步在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前。
不论何等的牢房,都不会让人心生愉悦。眼前的这间牢室大约八尺见方,幽暗昏黄,空气中弥漫着阴湿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铺着稻草的地板上正侧卧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面朝墙壁,一动不动。他身边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低低啜泣着,见有人过来,大声嘶喊道:“来人啊,放我们出去,我师父没有杀人——”
李璧月不动声色道:“宗大人,怎么还有一个孩子呢?难道这孩子也会与本案有关吗?”
宗白阳:“有嫌疑的是那个道士,可是那孩子是他带在身边的,估计是无处可去,怎么赶都赶不走,非要和他师父一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两人关在一起。”
李璧月道:“将门打开,我要进去看看。”
宗白阳眼神示意,很快便有狱卒拿着油灯过来,将监牢的大门打开。
***
昏黄的灯火之下,裴小柯乍然窥见承剑府主熟悉的脸庞,如遇救星。他大声道:“李府主,你救救我师父,我师父他根本没有杀人……”他声音近乎呜咽。虽然他与李璧月在海陵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亦心知,此刻若有谁能救玉无瑑于水火之中,便只有眼前这位女府主了。
李璧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了,别哭了,我会想办法。”
“玉相师,玉相师——”李璧月叫了两声,可是里面那人并没有回应。她向前两步,将灯火照近了些,这才看到那道士身上那身破旧的道袍都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双脚锁着沉重的脚镣。他脸色蜡黄,嘴唇青紫,全身几乎蜷缩在一起,已然陷入昏迷。
李璧月转头望向宗白阳,眼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宗大人,你们对他用刑了?”
被这样的眼神一瞥,宗白阳只觉得浑身在冷水泡过一般,下意识答道:“没有啊,下午才会初审……”他扭头望向一旁的狱卒:“你们用过刑了?”
旁边一名狱卒吞吞吐吐道:“刚打了……二十下杀威棒……”
李璧月冷笑:“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我竟不知京兆府一向是这么办案。不知京兆府杀威棒下,有多少人蒙受了不白之冤。本府回去之后便上书圣人,请圣人来评评这个道理。”
宗白阳心中一跳,承剑府有监察百官之权,若是被承剑府抓着错处,在御前告上一状,只怕整个朝野都会认为京兆府一向草菅人命。
他连忙道:“别,别……李府主明鉴,京兆府一向办案谨慎,并没有打杀威棒的规矩。”他斥问那狱卒:“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卒如何不知闯下大祸,连忙跪下道:“不干小人的事,是寺正朱大人的命令,说是早上用过刑,到下午审案,犯人才好招供……这道士不经打,才几下就昏迷了过去……所以我们也没用力打他……”
一旁裴小柯反驳道:“你们骗人,我师父昨夜病了高烧不起,被你们抓到这里,没多久就昏迷不醒。可是你们连昏迷的人都不放过,竟然用如此重刑,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李璧月上前摸了一下玉无瑑的额头,触手之处果然极为滚烫。
宗白阳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重重抽了那狱卒一个耳刮子:“混账,谁让你们用刑——”
李璧月心下一凉。
京兆府卿宗白阳的神情并不像作伪,可能是真的不知道用刑的事情。那么此事就颇可玩味了,这京兆府中显然是有人真的想置玉无瑑于死地。犯人病死狱中,正好可以给杜馨儿抵命,也可以给楚阳长公主一个交代,也许这件事就可以就此结案了。
杜馨儿死亡的真相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原本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此事,只从旁监督京兆府侦办此案,这时却改变了主意。
将玉无瑑留在京兆府,他很有可能死在狱中,事情的真相也会石沉大海。
她背手拔剑,棠溪剑闪过一道白光,斩向玉无瑑身上的锁链。只听得“咔嚓”的金属撞击声,儿臂粗的锁链应声而断。
宗白阳神色僵硬:“李府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璧月眸色森冷:“宗大人,此人已是奄奄一息,随时可能身亡,我认为京兆府无法保证人犯安全,也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所以从现在开始,此案便交由我承剑府侦办,这名人犯我也要带走审问。”
她语调不高,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宗白阳既惊且怒:“李府主,这不合规矩——”
李璧月昂起头,直视着他,神态倨傲:“宗大人,本府并不是在与你商量,只是通知你一下。至于你说的规矩,本府自然会去向圣人请旨。最晚明天,宗大人便会见到正式的公文。当然,若有什么差池,也由本府一人承担。”
她转头望向身后的两名下属:“高如松,夏思槐,你们两人将犯人和这个孩子带回承剑府,好生看顾,切莫让他死了。”
高如松与夏思槐齐道:“遵命。”
两人进入牢房,夏思槐蹲在地上,高如松将玉无瑑扶了起来,放在前者背上,然后牵着裴小柯的手,走出牢房。
李璧月微微颔首:“我们走——”
她右手持剑在前开道,毫不顾忌宗白阳已黑成锅炭一样的脸色,大踏步朝外走去。夏思槐与高如松连忙跟上。
宗白阳手心握拳,几次想要喝阻,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默然落在最后。那狱卒几次眼神示意,宗白阳只装作不知。
到了地面之上,思槐打了个呼哨,一直等候在京兆府门外的黑骑闻声而动,瞬间将京兆府门口围住。见京兆府无人敢有异动,便拥着李璧月上马。
数十名黑骑也如黑色洪流一般消失在街角,京兆府丞朱甫出现在宗白阳身边,不甘心地道:“宗大人,他们承剑府也太嚣张跋扈了。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李璧月带走人犯?”
宗白阳翻了个白眼:“我们能怎么办?李璧月早就做好准备,京兆府门外守着几十名黑骑。方才那架势,我们如果敢强行阻拦,承剑府肯定会跟我们动手。京兆府的卫兵虽然身手不错,可是和黑骑比起来那不是用鸡蛋与石头碰吗?”
别的不说,李璧月本人就是天下第一剑,方才在监牢里,她一个眼神就令他身胆俱寒。
朱甫摇头道:“可是那边的要求是最好让这道士死在狱中,死前认罪画押是自己杀人。现在人已被承剑府带走,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宗白阳冷冷道:“凭什么要我们京兆府给他们擦屁股。长安城中谁不知道襄宁公主是楚阳长公主的心头肉。如今好好的生日成了忌日,长公主哪能善罢甘休,你真以为随便找个人顶罪就能糊弄过去吗?”
“可是那边——”
“承剑府喜欢碰硬骨头,就让她李璧月去碰呗。这个案子干系重大,现在人犯让李璧月带走说不定是好事,我们京兆府正好可以置身事外。这件事情要是闹到御前,才真正是一场好戏——”
宗白阳眼神阴郁,转身回到京兆府衙署。
***
半刻钟之后,李璧月便带着人回到承剑府。
夏思槐背着依然昏迷未醒的玉无瑑,问道:“府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理说,虽然案件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但是玉无瑑仍然属于嫌犯。但是他受伤严重,眼下最需要的是请个良医。
李璧月看了看玉无瑑蜡黄的脸颊,咬了咬唇道:“先把他关起来。”
裴小柯惊声道:“什么,还要关起来。李府主,我师父真的没有杀人——”
夏思槐解释道:“小鬼头,这和你师父有没有杀人没关系。在没有找到凶手之前,你师父就是嫌犯。如果我们李府主直接将人放了,若是被人弹劾,事情会很麻烦。”
“哦。”裴小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师父会不会有事?”
李璧月摸了摸裴小柯的头,道:“我可以保证,你师父在承剑府,绝不会有事。我一定会尽力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这段时间,你就先住在承剑府。”她望向高如松:“如松,你先带这孩子去见长孙堂主,就说这孩子是我带回来的,先在他那里住几天,之后你再到崇仁坊的灵素堂请大夫过来。”
“是。”高如松应声,先领着裴小柯离开。
李璧月转头对夏思槐道:“走吧,先去森狱。”
第26章 森狱(二更)
森狱,顾名思义,便是承剑府的监牢。
这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也是承剑府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负责森狱守卫的是承剑府三堂之一的獬豸堂。堂主楚不则,是李璧月师伯徐师行的弟子,算是同门师兄。
不过,如今楚不则并不在承剑府,暂时代替他职务的是他的师弟,副堂主周宁。
周师弟见夏思槐背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过来,吓了一跳:“李府主,这是怎么回事?”
李璧月道:“此人涉及襄宁郡主身亡一案,这桩案件目前由我承剑府查办,这个人目前要先在森狱关押一段时间。你去挑一间干净点的牢房。”
周宁有些讶异,既是犯人,又何必特别优待,他们承剑府可不是开善堂的。不过既然是府主吩咐,他也没有多问,不多时,便带人到了一个六尺见方,狭窄逼仄的地牢。
地牢同样幽蔽,空气流通不畅,只从最上方的几个孔洞里漏下几点天光。
李璧月皱了皱眉。
她先前在京兆府时,觉得京兆府的牢房阴暗潮湿,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可回到自家地盘,觉得这环境还不如京兆府。
她问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点的地方了吗?”
周宁觉得李府主好生奇怪,这地牢存在的目的就是关押罪人。对待罪人,当然是条件越恶劣越好,李府主也不是第一次来森狱,怎么今天突然就挑剔起森狱的环境了呢?
他无奈道:“这已经是最好的房间了。”他指着上面的几个孔洞,道:“这里还有一点透光通风,其他的房间,连这个也没。”
李璧月深深叹了一口气,望向一直趴在夏思槐背上的青年道士,那人许是伤重,这么长时间一直昏迷未醒,脸色苍白,长眉深敛。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不过是萍水相识、天涯转蓬的交情,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数替她补运,将自己搞成如今这副惨淡的模样呢?
可惜眼下这人是给不了她答案了。
“那就这里吧。”她对周宁道:“只是要劳烦周府主着人将这里打扫一番,尽量干净一些,再取一套新的褥子铺上。”
周宁领命去了。
夏思槐跟在李璧月身边久了,看出她神色不怎么痛快,道:“李府主,规矩是规矩。您贵为一府之主,有些地方想通融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地牢阴暗潮湿,恐怕不利于玉相师的伤势。”
李璧月摇头道:“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玉相师很可能是代人受过。如果他与杜馨儿之死无关,却能让京兆府冒险杀人灭口,背后势力来头不小。森狱是承剑府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在这里他才安全。”
她又触了触玉无瑑的脸颊,高烧仍是未退,便道:“一会大夫来了,吩咐大夫好好替他诊治,一切药物都要用最好的,务求尽快痊愈,就说是我的命令。”
夏思槐应道:“是。”
“还有,他在森狱的这段时间,就劳烦你贴身守护,从现在起这间牢房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就算是周副堂主也不行,知道吗?”
“啊——”夏思槐一惊,李璧月此言分明是连承剑府自己人也不信任。
李璧月道:“在海陵那晚,有人持承剑府玄剑卫令牌出城,当时我以为那令牌也是唐如德留下给唐绯樱的。可是后来我问了唐绯樱,她说她并没有玄剑卫的令牌,那一晚也没有出城。看来我承剑府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说不定已被别人渗透。”
“你和夏如松都跟随我多年,也是我最为信任的人。我也不瞒你们,这位玉相师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绝不容他蒙受冤屈而死。所以我将他的安危托付给你们二人,你们务必要保住他的安全,明白吗?”
她说得郑重,分明是以重任相托。夏思槐凛然道:“思槐明白了。只要我夏思槐活着,玉相师一定平安。如果他死在狱中,夏思槐愿以死谢罪。”
听了夏思槐的保证,李璧月觉得心中的阴霾散了一些。
“如果他醒了,尽快让人通知我。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却又忽地想起一事。这道士在吃食上一向颇为讲究,这森狱的伙食却一直不怎么样。
夏思槐见她蹙紧眉头伫立在门口,问道:“府主,还有什么交代?”
李璧月道:“这个人在吃的上面极为挑嘴……”
夏思槐恍然大悟:“李府主是怕他不习惯森狱那些给犯人吃的伙食吧,他既是李府主的恩人。我们承剑府当然不能亏待他,回头我们吃什么,照样给他来一份便是……”森狱犯人的伙食虽然很差,但是供给狱吏守卫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璧月道:“我是说他想吃什么,你便让如松去长安坊市去买,一应花费回头找我报销。”
***
离开森狱,李璧月向长孙璟的居处走去。
公主府固然是要去,可当务之急,她要知道那天晚上杜馨儿是什么时候去的城隍庙,在城隍庙又发生了什么,玉无瑑又是怎么成了“凶手”。裴小柯应该多少知道一些。
她来到长孙璟居住的小院,只见桌上摆着一碗素面,裴小柯拿着筷子,埋头苦吃。他像是很久没有吃过饭了,狼吞虎咽,食物到了嘴里就溜了下去。长孙璟一脸心疼地看着他:“孩子,别急,慢慢吃,别噎着。”
见到她进来,长孙璟埋怨道:“阿月,这谁家的孩子,大人怎么不心疼。都一整天没吃饭了,看把孩子给饿的……”
李璧月一愣。
玉无瑑绝不会是亏待自家小徒弟的人。当初在海陵,师徒两人身上一共三十个铜板,还给裴小柯买糖葫芦。
可若说没钱吃饭,也说不通。当初两人分别之前,她还付给玉无瑑十两银子的报酬。就算师徒两人从海陵辗转来长安,十两银子也足够了。
想必这师徒俩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不少。
等裴小柯将一碗面吃完,李璧月问道:“小柯,你相信我吗?”
裴小柯连连点头。
李璧月道:“好,你师父被京兆府指认是谋害襄宁郡主的凶手。我虽相信你师父不会杀人,但是承剑府查案需要实证。你和你师父是怎么来的长安,路上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城隍庙,你师父又是怎么被指认为凶手,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能尽快找到真凶,还你一个清白,你知道吗?”
裴小柯点头道:“好,我这就将我知道的都告诉李府主。”
原来,那日在驿馆与李璧月分别之后,玉无瑑就带着裴小柯一路西行。
这一路上并不算平安。离开海陵地界之后,玉无瑑就没来由的经常生病。虽然都是些风寒腹痛之类的小毛病,但每次痊愈没两天,又会旧病复发。一开始,玉无瑑还延医问药,到后来他估摸着自己的病并不是求医就能好的,索性不去管它了。
此外,师徒两人运气似乎特别差,总是能遇到黑店山匪之类。临近长安的时候,师徒两人已是身无分文,连代步的驴子也被抢走了。
进城的那天恰好大雨,两人无钱住店,只好在城隍庙落脚。
玉无瑑本来打算第二天在长安坊市做他的老本行,摆摊替人算命挣钱,可是这一夜风大雨大,城隍庙后堂当风,估计是受了寒气,牵动病气,玉无瑑发起高烧,竟是一病不起。
裴小柯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到长安这样的大城,不知往何处找人帮忙,只好守着师父,师徒两人就这样在城隍庙过了一天,因为没钱,所以都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些雨水。
李璧月脸色一白。
这所谓的“厄运”是如此危险,简直什么倒霉事全都能撞到一起。
想到玉无瑑很有可能是因她受过,她的心里着实有些微妙。
她问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到承剑府来找我?”
裴小柯道:“师父这一个月经常生病,一开始,他并没有将生病当成一回事,只以为还是和之前一样,捱过一阵子就好了。但是,昨天晚上,师父有些心神不宁,将李府主你留下的玉牌给我,让我第二天上午来承剑府找李府主。可是没等到天亮,就出了事……”
“这一晚,师父的情况时好时坏,大部分时候都昏睡着。到清早的时候,师父说是要起夜,我便扶着他出去。回来的时候,我们看到城隍庙的门槛坐着一个年轻的贵家小姐。我师父说,这天还没亮,怎么会有女子出现在这破庙,便上前问她遇到什么难事了。谁知我们才刚刚凑近,忽然外面就来了一群带刀着甲的兵士,说我师父是杀了那小姐的凶手。无论我师父怎么澄清,他们就是不信,一定要将我师父抓走……”
“我师父病没有好,落在这些人手上不知道会怎样。我就死皮赖脸一定要跟着师父,后来有一个人说:‘这两人住这破庙,想必是无家可归。眼下抓了这道士,这孩子也是无处可去,不如一并带走。’我瞅着那人面善,就暗中找机会将那李府主那块玉牌交给他,让他想办法送到承剑府。我想,李府主你是大好人,若是知道我师父被人冤枉,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
李璧月暗想,裴小柯虽有些贪玩,遇事倒是机灵。今日,若非她及时见到这块玉牌,恐怕要出大事。
根据裴小柯的讲述,玉无瑑师徒见到杜馨儿的时候,她可能便已身亡。
杜馨儿昨夜为何出门,为何身死,遗体又为何会出现在城隍庙,她还需尽快去一趟公主府调查清楚。
她站起身,看向长孙璟,道:“师伯,这几日小柯就麻烦你先照顾几天。”
长孙璟应声道:“交给我,阿月你大可放心。你还有要紧事,师伯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
李璧月到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府已经四处挂满了白幔和白色灯笼,门口停满了前来吊唁的车辆,公主府的丫鬟仆妇皆是一身素服,满面哀戚。
灵堂设在正厅,李璧月在仆人的带领之下到灵前撮香为礼,拜了三拜。她环视四周,发现到灵前祭奠的一大半都是昨日参与杜馨儿生日宴的那些人。
昨日相聚之时,犹有微笑,而今不过一日之隔,便生死有憾,一别成永,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祭仪之后,李璧月跟着仆人转过中庭,到了襄宁郡主停灵的瑶华堂。
襄宁郡主的棺木停在堂中,四周镶着白色蔷薇花,少女双目微闭,神情恬淡,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长公主一身素服坐在棺木之旁,她神情木然,簪环未梳,昨日青丝竟已隐隐发白。
“长公主,长公主……”李璧月试探着唤了两声,长公主毫无反应。
侍女青螺靠近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承剑府李府主来了。”
李梳嬛这才扭动脖子,看到了李璧月,轻喃了一声:“李府主……”
她声音苍老,如同沉沉暮霭。失去唯一的女儿的哀痛压垮了她,让这位昨日还精神饱满的妇人形容枯槁,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李璧月道:“长公主,死者已矣,还请节哀……”
长公主毫无反应。
李璧月心中沉痛,长公主昨日还谋划着给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今朝便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伤痛,岂是旁人“节哀”可以安慰。
只不知那幕后黑手是谁,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杀害一个纯朴天真的少女,背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璧月望向长公主:“公主,我是过来查案的。您可知道郡主是怎么死的?”
长公主神情呆滞,她睁着眼,眼神中却一片空洞,似乎并不明白李璧月这句话的意思。
李璧月又道:“长公主可否容我检视郡主遗体?”
长公主仍然神情恍惚,李璧月无奈叹息。她走上前去,触摸杜馨儿冰凉的手腕,见长公主并未阻止,便将杜馨儿全身要害之处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如宗白阳所言,杜馨儿全身上下并无伤口,连一点出血都没有。她又将杜馨儿口鼻检查一遍,也并无中毒的痕迹。
无论怎么看,她都看不出这样一位青春活泼的少女会这么离奇去世。
李璧月见长公主精神憔悴,心知此时不是问讯的最佳时机。但她既已将此案揽下,也不得不尽快找出事情的真相。
她又问道:“公主,您可知昨日晚上郡主是何时出门,又为何出现在城隍庙?”
“出门……”李梳嬛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是了,馨儿出门了……她本来是不会出门的……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啊……”
她喃喃说着,突然痛哭出来。
李璧月连忙将她扶住,长公主哭了一阵,竟然晕了过去。侍女们围过来,张罗着将李梳嬛扶回房内,又命人去请太医,现场一片混乱。
片刻之后,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青螺走了过来,歉然道:“李府主,今早郡主的遗体被京兆府的人送回来之后,长公主一直精神恍惚。您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
很快,从青螺口中,李璧月知道了昨晚的事。
***
昨日黄昏时分。
明光禅师离开之后,李梳嬛便让青螺将杜馨儿叫到了她会客的凉亭。
李梳嬛将那些诗稿挑了些好的出来,问道:“馨儿,你来看看这些诗作,你觉得有哪些可以列入三甲?”
杜馨儿将那沓纸拿在手上,嘟嘴道:“这些酸诗都有什么好看的,横来竖去都差不多。这些人的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矮子里面挑将军,有什么好挑的。”
李梳嬛:“那长相呢,你看谁家的儿郎顺眼。母亲明日便央媒人上门——”
杜馨儿不满地道:“我说了我都不喜欢。母亲,我不想嫁人。”
李梳嬛:“谁家的女儿及笄之后不嫁人的。这些你都不喜欢,那整个长安城可有你喜欢的少年郎,不拘是谁,只要你能看上,母亲便让圣人给你赐婚——”
“真的?”杜馨儿眼里露出一道惊喜的光。
“当然,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李梳嬛点头道:“怎么,馨儿真的有心上人了?”
“没有。”杜馨儿的神色有些慌张:“我就是不想嫁人,母亲,我觉得女子也不是非得嫁人不可,你看承剑府的璧月姐姐,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的,我们姐妹行好多人都很羡慕她呢……”
李梳嬛道:“李璧月天生剑骨,二十岁就已是承剑府的支柱,等闲谁能与她相比。”
这时,杜馨儿已经将那叠诗稿翻过一遍,问道:“母亲,这里面的那张画呢?”
李梳嬛问道:“什么画?”
杜馨儿道:“就是明光禅师画的那张画,画着一个飞天乐舞的那张……”
“那幅画我已经烧了。”
“烧了?”杜馨儿跳了起来:“那幅画是明光禅师送给我的,你凭什么平白无故烧了它!”
“就凭我不喜欢。一个和尚,竟然给闺阁女子画像,这成何体统——”李梳嬛的声音冷了下来:“馨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今日来的那个和尚?”
隐秘的心事被一下揭破,杜馨儿如遭雷殛,竟是没有反驳。
李梳嬛见状大怒,她虽已有猜测,但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大唐朝的郡主竟然真的对一个昙摩寺的和尚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一巴掌狠狠向杜馨儿的脸颊拍去:“荒唐——”
杜馨儿的脸颊肿起,她捂着脸,一双清透的眸子里满是泪水,却是毫不相让:“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公主名义上是我的母亲,但也只不过是将我生出来而已,又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自己求仙问道,却将我扔在杜家自身自灭。怎么,到我长大了,该嫁人了,公主就想起来管我了。我告诉你,你管不着——”
李梳嬛气得近乎颤抖,嘶吼道:“来人,将她带回房间内关起来,禁足一个月,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
青螺道:“就这样,公主命人将襄宁郡主锁在房间之内。公主最后从昨日那群王孙公子里选择了范阳卢氏长房的第五位公子。长公主说‘卢家儿郎虽无大才,但范阳卢氏门第清贵,足配吾儿’。公主也是被小郡主气着了,连夜就请了媒人,到卢家谈论议亲之事……”
李璧月没想到昨晚上杜馨儿与长公主竟然闹到这般田地。
她问道:“既然襄宁郡主昨晚被长公主禁足在房间之内,又怎么会出现在城隍庙?”
青螺道:“李府主,你跟我来。”
李璧月跟着她离开后堂,到了左近的一处名叫“会芳馆”的小楼。
“这里,就是襄宁郡主在公主府的居所。”青螺带李璧月到了杜馨儿的房间门口,门上落着一把大锁。
青螺指了指锁头,又道:“昨晚母女两人生了一场大气,没有长公主的吩咐,我们谁也不敢开锁放她出来。只想着等到明早公主消气之后,再好好劝劝。谁知道,今日一早,公主府大门未开,就从京兆府那里得到郡主身亡的消息。我们开始都不敢相信,打开门锁,才发现郡主早已不在房内……”
李璧月敛眉,“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是。”青螺打开房门。
李璧月进入房中,见房中陈设整洁,只是雕窗上面有两个纤秀的脚印。在大门被锁之后,杜馨儿应该是自己从这里跳窗出去的。
前两日下雨,院内泥土并未全干,延伸出一行脚印通往院墙之处。
李璧月沿着脚印到了院墙那里,见下方生着一从蔷薇,白色的墙壁上有着几抹泥印。杜馨儿想必是从这里翻墙出去,只是不知道她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胁迫。
青螺这时也跟到了墙根处。李璧月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第27章 囚徒(三更)
李璧月施展轻功,越过外墙。一墙之外,是长安城内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脚印又向前延伸了数步,便再也见不到了。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时间距早上已过去了大半天,就算有什么也寻不到了。
她回到原处,重新翻墙进去。青螺仍然留在原地,问道:“李府主可有发现?”
李璧月摇了摇头,问道:“你可知襄宁郡主平日一般去什么地方?”如果杜馨儿是因为对长公主不满,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公主府,她应该会去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
青螺道:“不知道。”
见李璧月露出讶异的神色,青螺补充道:“郡主一年中大部分的时候都不和公主住在一起,公主一直都是住在紫云观。最近只是为了郡主的生日宴才重新搬回公主府,而郡主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她自己家。”
“她自己家?”
“就是京兆杜氏,长公主的前驸马家。”
李璧月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前见到杜馨儿的时候,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李澈在一起。他们兄妹感情极好,竟让她一时忘了杜馨儿是姓杜,父族亦是京兆名门。
青螺道:“其实公主和郡主每年大概也只有郡主过生日的时候才会一起住几天,郡主平日去哪里,可能只有杜家的下人才清楚。”
李璧月心想,如此说来,杜馨儿说长公主只是生了她,并没有管过她也并不算错。
只是,昨日她见到长公主时,她怜爱女儿之心并不似作伪,还每年为女儿画像,又为何平日对女儿不管不顾呢?
就在这时,有侍女来报:“李府主,公主醒了,请您过去相见。”
李璧月跟着侍女重新回到先前停灵的后堂,长公主的神情比先前好了一些。她先前至恸,情绪无法宣泄,大哭过一场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
她坐在软席之上,气态沉郁:“先前本宫失礼了。李府主先前说,你是过来查案的?”
李璧月道:“正是。此案中间有些蹊跷,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此案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的名下。当然,这件事还需要长公主您的配合。”
李梳嬛不解道:“配合?这是何意?”
李璧月道:“京城命案,一向属于京兆府的辖理,并不归承剑府管。我希望长公主能够向圣人说项,请求圣人将此案移交承剑府。”
李璧月上午强行从京兆府带走人犯,但如宗白阳所言,此事并不合规矩。宗白阳若是上书弹劾于她,圣人必会不愉。长公主身为死者家属,又是圣人的妹妹,由她出面,这件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李梳嬛皱眉道:“何必这么麻烦,上午京兆府不是已经抓到了谋害馨儿的凶手吗?”
李璧月摇头道:“据我所知,京兆府抓到的那名嫌疑人只是恰巧昨晚出现在城隍庙,并不一定是此案真凶。京兆府动用重刑,想逼他招供,此案背后恐怕不简单。所以我希望长公主能够给承剑府一个机会,让我找出真正的凶手,还襄宁郡主一个公道。”
李梳嬛神情漠然:“这些案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的女儿死了,缉凶追凶是京兆府的事情,我只希望早点让凶手替我女儿偿命。李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无关,李府主不必牵涉其中。”
李璧月一愣,她满心以为她提出此案背后疑点,长公主必会支持她的决议,找出幕后的真凶,没想到长公主对此反应冷淡。
她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两句。长公主又道:“今日多谢李府主来看望馨儿,送她最后一程。本宫身体不适,就不多留李府主了。青螺,送客吧。”
青螺望向李璧月,歉然道:“李府主,我们家公主心情不好。李府主还是请回吧——”
李璧月无奈,只好拱手告辞,离开公主府。
这一趟虽然并没有得到长公主的支持,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最少,她知道杜馨儿是昨日从与长公主争吵之后,翻墙离开公主府的。
杜馨儿不过是一个年方十六岁的闺阁少女,她会去哪?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她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会去到她熟悉的地方,一个可能是回杜家,另一个可能就是去太子府。
李璧月上了马,骑马向杜家而去。
杜馨儿之父杜尚亭如今还在慈州任上,府中只有他的继室夏夫人和她的几个孩子。
据这位夏夫人所言,杜馨儿自恃郡主的身份,和她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是杜尚亭对这个公主前妻留下的女儿还很是看重,杜馨儿平常也是自己住一个大院子,丫鬟仆妇都是长公主选的人。不过昨日她并没有见到杜馨儿回家。
离开杜家,李璧月又转道往太子府。但她也知道,杜馨儿去太子府找李澈的希望也很渺茫。李澈为人稳重,太子府也守卫森严,杜馨儿如果去了太子府。李澈根本不会让她晚上再出去,她也就不会遇害了。
她骑马穿过两条长街,忽然听到后来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叫声:“府主——”
李璧月回头一看,见是夏思槐手下的一名黑骑。
李璧月驻马,问道:“什么事?”
黑骑道:“府主,是夏大人特地命属下来寻找府主您,说是玉相师醒了。”
***
李璧月再次来到森狱的时候,玉无瑑正在喝粥。
这时已是傍晚,牢房的高处悬着一盏灯笼。
灯光之下,可以看到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他坐在蒲团上,左手端着碗,用勺子舀了粥,轻轻吹了吹热气,放入口中。待细细咀嚼其中滋味,才缓缓咽下去。
那矜贵的姿态,好像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可那碗中,分明只是最普通的白粥而已。
见到李璧月,玉无瑑放下手中碗,站起来打招呼:“李府主。”
李璧月:“你先吃吧,不用管我。”
她固然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从眼前人口中知道答案,却也知道对方眼下是个病人,有十万火急的事也该等他吃完这顿再说。
玉无瑑重新坐了下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喝他的粥。李璧月则站在牢门外,背对着他,只任灯光在地面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两人都不说话,夏思槐忽然莫名觉得眼前的情况自己有些多余。
他想,牢房偏窄,两人还稍微有些空当,三个人就太挤了,于是道:“府主,我去外面守着。”
李璧月还没有说话,夏思槐便一溜烟的跑了。
又过了一会,李璧月听到碗放到桌上的声音,知道玉无瑑吃完了,这才转过头。
“玉相师,久违,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
玉无瑑抬起头看她,“李府主风尘仆仆而来,想必是要询问早上的命案吧。”
李璧月点头:“中午我已经问过裴小柯,他说你们是早上起夜回来时遇到襄宁郡主,你上前探问,之后就被京兆府的人指认为凶手。但他年幼,也许有些地方记得并不清楚,不知玉相师可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玉无瑑想了想,道:“当时情形,与他所言大致不差。若说有什么补充的,便是死者应该不是死在城隍庙,而是被人杀死之后,抛尸至此。”
“哦?何以见得?”
玉无瑑道:“早上我与小柯离开城隍庙时,门口并没有人。而是回来的时候,才看到她出现在那里。从我们离开到回来不过半刻钟,死者如果是出现在城隍庙,凶手要杀人再逃脱,应该不可能毫无行迹。”
“那你昨晚与裴小柯夜宿在城隍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玉无瑑摇头:“没有。如今长安城中人人信佛奉道,城隍庙并没有什么香火,一般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晚上就更没人了。”
李璧月蹙眉道:“城隍庙没人会去,那为何你刚刚靠近襄宁郡主,京兆府的士兵人就到了?”
玉无瑑回忆当时情形,点头道:“说也奇怪,我因为病着,在城隍庙呆了两日。平日那地方并没有京兆府的官兵巡逻,可是今日早上,那些人竟凭空出现在那里,确实有不寻常之处——”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说起来,就好像京兆府的人早就在那里候着杜馨儿的遗体,只等着有人上前探问,便将人抓回去指认。只是玉无瑑恰好倒霉,稀里糊涂成了替罪羔羊。
但此事她只可猜疑,并无实证,也无法帮玉无瑑脱罪。
她叹息一声:“抱歉,虽然你的案件我已经暂时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但是,在我找到真凶之前,玉相师还是要在森狱呆上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夏司卫已经和我说过了。”玉相师依然是盘腿坐着,他意态悠闲,面带微笑,似乎根本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想来,是我玉无瑑命中有此一劫,一定要坐一次承剑府的大牢。就算上次侥幸躲过初一,这次也躲不过十五。李府主也不必对此感到抱歉,你能将我从京兆府救出来,我已是万分感激了。”
他的笑容诚恳真挚,好像对李璧月救了他十分感谢。
但是李璧月知道,这件事谁救谁还不一定。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探问道:“真的是命中之劫吗?难道玉相师不打算向我解释一下这张‘好运符’的事吗?”
玉无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半晌,他眨了眨眼,叹了一声:“李府主已经知道了呀……”
他的声音轻如挹露,似是有些懊恼,又似有些喟叹。
“为什么?”
她自上而下与他对视,目光如霜似雪,带着一缕探究的意味。
在所有的事情中,她最无法理解的便是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李澈告知她前后两道圣旨的事情,又恰好从楚阳长公主口中得知这是一张补运符,她可能从始至终都不会知道竟然有人曾为她逆天改命。
几息之后,玉无瑑终于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道:“好吧。我便从头说起,在我离开海陵的前一晚,我一时技痒,所以给李府主算了一卦。”
李璧月打断道:“你会算卦?你不是十卦九不准吗?”李璧月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此前疑心此人根本不会算卦,所谓算命找替人寻找失物也不过是仗着些小聪明,十次有那么一次能恰好找到失物遗落之处而已。
玉无瑑咳了一声,十分神棍的装模作样道:“既入了玄门,多少还是会一点。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所以卦不可尽算,算了也不会尽准。”
李璧月道:“你接着说。”
玉无瑑道:“我那日算得一个‘否’卦。否者,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李府主就算成功找回了佛骨舍利,也未必能平安回到京城。我既收了李府主的十两银子,当然不能坐视李府主遭遇如此厄运……”
李璧月摇头道:“就为了十两银子?让自己身陷囹圄,玉相师不觉得这桩买卖赔本吗?”
玉无瑑道:“这笔账不能这么算。如果今日入狱的是李府主,天下间无人能救李府主出来。可是入狱的是我玉无瑑,我相信以李府主的道义,一定会想办法救我。这么一来二去,我从这天地之间,偷得了一尺命数。算起来,已是我大大赚了——”
他凝望着李璧月,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李府主,你的生命宝贵,是多少人用尽全力才保下。你的命运也不在眼前,而在无垠高天。李府主,谢府主在天上看着你……”
李璧月心魂巨震:“你认识谢府主?”
玉无瑑道:“谢府主于我有半师之谊,认真算起来,李府主或许该叫我一声师兄……”
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拈起剑指,指尖缀起一道小小白光:“承剑府的浩然剑意,李府主应该并不陌生——”
“你是谢府主的弟子?”
李璧月这一惊非同小可。
在承剑府上一辈的诸多长辈中,谢嵩岳排行第五,但是修为最高,所以最终是他担任府主之位。但是谢嵩岳性情颇冷,一生并没有收过弟子,连记名的都没有。
玉无瑑指尖的确是最为纯粹的浩然剑意,难怪当初在海陵她留下的浩然剑印在他身上并没有效果。如果他本来身怀浩然剑意,这一切便可解释。
“我出身玄门,另有师承,算不上他的弟子。只是得他指点,进益良多,算是对我有恩。”玉无瑑停顿了一下,又道:“谢府主是为你而死,李府主若今朝陷于小人之手,承剑府的偌大牺牲便都白费了。我用了补运术,虽说是为了李府主,但也不全是为了你。”
他眨了眨眼,又轻轻笑了起来:“李府主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再付我十文钱好了。”
李璧月来此本来心怀焦虑,听他提起谢嵩岳更是激起过往感伤。可不知为何,此刻看到他这轻松无忧的笑容,心中惆怅都散去不少。
“只收十文钱,是不是太少了?”
玉无瑑笑道:“那不如等我能出狱那天,由李府主做东,请我吃顿饭。”
李璧月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早日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玉无瑑:“那便承李府主吉言。”
她转身正欲告辞离开,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玉相师见多识广,可知道玄门有没有什么巫术咒术,可以致人死亡,全身毫无伤痕?”
她之前检视杜馨儿的遗体,始终未曾发现伤痕,此事超出她的过往认知。但是,在海陵,她见到各种傀儡尸傀种种玄奇之事,觉得此事说不定与玄门有关。
玉无瑑摇头:“据我所知,所谓巫蛊诅咒之术,只是影响被诅咒者的气运,使之遭遇祸事。譬如突发重疾、溺水、坠马等等,并不会使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无缘无故暴毙而亡。不过,我知道天底下有一种功法,名为绵骨掌。若是练到至境,可以在一瞬间使人的全身骨头粉而不碎,致人死亡,却丝毫不损伤人的脏腑、肌肤……可是这种功法……”
他说到这里,又止住话头。
“可是什么?”
玉无瑑喃喃道:“可是如果有人能练成这种功法,为什么要伤害一个全然无辜的弱女子……”
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死者襄宁郡主是楚阳长公主的女儿?”
李璧月:“是。”
“楚阳长公主在十六年前在紫云观出家为道,如今是一名女冠?”
李璧月:“是。”
玉无瑑轻声道:“你下午见过襄宁郡主的遗体,那是否见过长公主?是否觉得长公主有反常之处?”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长公主下午的确十分反常。昨日在杜馨儿生日宴会上,她分明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今日她提出将此案转到承剑府时,调查此案真凶之时,长公主却反应冷淡。
予逆^3^
“这些案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的女儿死了,缉凶追凶是京兆府的事情,我只希望早点让凶手替我女儿偿命。李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无关,李府主不必牵涉其中。”
当时,她觉得长公主可能是悲痛过度,所以情绪不好。但是如今看来,长公主或许也知道些什么,也选择了替凶手隐瞒,甚至长公主还十分好心,不想承剑府牵扯到这件事。
这件事,背后到底牵扯着什么样的势力?竟能让京兆府与长公主同时选择想找一个“替死鬼”,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玉无瑑看她青白的脸色,摸了摸鼻子,道:“看来是我运气不好,这件事恐怕会让承剑府非常为难……”他十分诚恳地道:“不如趁现在天还没黑,李府主再将我送回京兆府去?”
李璧月的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一双眸子如冰雪寒彻,逼视着他:“你想回去?”
玉无瑑直觉不妙,连忙道:“不想。”
李璧月喊道:“夏思槐——”
很快,夏思槐走了进来,道:“府主,您有何吩咐?”
李璧月指了指玉无瑑的脚踝:“你去找脚镣过来,将他锁起来。”
夏思槐惊讶地“啊”了一声,“府主,没这个必要吧。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吗?”
李璧月冷声道:“什么自己人?到目前为止,他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给我锁上,以免犯人脱逃——”
夏思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午李府主还对玉相师十分关切,甚至问药吃食都亲自交代,怎么到了晚上就换了一副脸孔呢?
可是府主有令,他也不敢违背,只好拿了镣铐来,将玉无瑑双脚铐上。
玉无瑑无奈道:“我不过开个玩笑,李府主至于吗?”
李璧月却不理他,道:“钥匙给我。”
夏思槐将钥匙奉上,李璧月道:“你好好看着人犯,别让他跑了。我明天再来。”
她转过身,穿过长廊,那苍青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烛光范围,在夜色中了无痕迹。
夏思槐转过头,见玉无瑑的目光犹自追逐那已看不到的影,他叹道:“玉相师,你可真能耐,我可从来没看到我们家府主生这么大的气……”
玉无瑑有些讶然:“李府主这样就叫十分生气了吗?”
他觉得平常人生气怎么说也该是怒发冲冠、捶足顿胸,可是李璧月只是不理他而已。
应该……算不上……十分生气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到底觉得不太确定。
夏思槐道:“我们家府主性子冷,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看着玉无瑑脚上的镣铐,道:“现在怎么办?钥匙被李府主拿走,我想给你打开也没办法……”
玉无瑑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成了你们承剑府的阶下囚,还能怎么办?”
他拖着那沉重的镣铐,回到床褥上躺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不一会,房内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特质,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境遇,都能自适其意、自得其安。
这尘世的凡人庸人,俗人痴人,都与他不是一个物种。
第28章 刺杀(一更)
李璧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钥匙放入箱子之中,又把箱子锁了起来。眼不见为净之后,心中那股无名邪火才终于压了下去。
她今天确实是有些生气。
并不是生玉无瑑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玉无瑑那无所谓的态度确实激怒了她。
他可以随随便便在她的命运上添上一笔,哪怕自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这其中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谢嵩岳为她而死,而这一切的牺牲都不可白费。
承剑府为了如今的地位,已经牺牲了众多人命。所以也得为了那个长远的目标继续牺牲。
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但面对无可琢磨的命运,不可避免的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她抬头望向窗外,一抹下弦月落在飞檐一角,清冷而皎洁。檐上螭吻张开兽口,似乎就要将那残月吞入腹中,远处巍峨的帝宫和长安城的九衢长街都黯淡在这无星的夜里。
她将白日的那一身苍青色衣袍脱下,又换了一身夜行衣,将棠溪剑也用黑布裹了起来。
持剑在手,她终于重新生起了些微对抗这诡谲命运的勇气。
鼓楼上三更的更鼓已经敲过,天河寂寂,繁忙了一日的城池沉寂于这万古洪荒。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李璧月穿过几条僻静的小道,绕到朱雀大街,从白天的那堵围墙翻进公主府。
不远之处的小楼,是公主府的瑶华堂,襄宁郡主的灵柩就是存放在此。
此刻,小楼四周挂着白色灯笼,亮着几缕幽微的灯火。
李璧月靠近了些,发现四周却安静得不像话,连走动的丫鬟仆妇都没有。
她心生疑窦。时下贵族兴厚葬之风,杜馨儿本身是有封号的郡主,母亲又是长公主之尊,一朝枉死,一般都会邀请僧道做上几日的醮事,接引亡灵早日超脱。长公主本身尊奉道教,对唯一的爱女的丧仪本不该办得如此草草。
杜馨儿之死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或许她该再去瑶华堂,重新检查一下杜馨儿的遗体,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的关节。
她正欲抬步,见不远处行来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素服,手提白色灯笼,走入瑶华堂大门之中。
正是她下午才见过的长公主李梳嬛。
只是不知对方为何在此深更半夜,不带丫鬟仆妇,孤身一人,来到杜馨儿停灵之地。
李璧月心念一动,反而不急着上前,而是绕到瑶华堂的后门。后门是关着的,李璧月用剑轻轻切开门闩,将门拉开一个细缝,钻了进去,藏身在龛座之后。
她的动作如猫般轻捷安静,几乎没有一点生息。
确认没有惊动到李梳嬛后,她抬起头,去看堂中的情形。
杜馨儿的棺木依然在白日的位置,李梳嬛坐在棺木旁,凝望着女儿的娇颜,伸出手,去抚摸女儿的脸颊。
“馨儿,我的女儿……”
李梳嬛的声音是压抑着的低泣:“馨儿,阿娘知道你死得不甘。你要原谅阿娘,无法为你报仇雪恨……”
“你往生之后,投胎的时候找个好人家,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你要在爹娘的膝下长大,要每天活得快乐开心,嫁给一个能给你爱的人,千千万万不要喜欢上他们昙摩寺的佛子……”
李梳嬛一边说着,一边伏在棺木旁低低哭泣。
李璧月心中升起一种莫名之感:杜馨儿既已死了,为何长公主还要纠结于她喜欢上明光的事。且不说,这应该只是杜馨儿少女情窦初开的单相思,就算她与明光真有什么,人都死了,也是万事皆空。
难道——
杜馨儿之死,会与她喜欢上明光禅师有关?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瑶华堂的大门发出“哐当”一声,堂中昏黄的灯火倏然一灭。
四下一片漆黑,李梳嬛猛地回头:“谁?”
一股浩大雄厚的劲风从身后偷袭而至,一双巨掌几乎拍向她的肋骨,她也看到了出现在身后的黑色的幽影。
李梳嬛脸上露出骇然之色,瞳孔剧烈放大。如果被这股力道撞上,她必是粉身碎骨——
她想要出声呼救,可在这生死攸关一刻竟然失语。
就在此时,李梳嬛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道如雪亮光,那是棠溪剑的剑光。
剑光如青莲般开谢,隔断了向她涌来的大部分掌风,紧接着追逐着那道幽影而去。
清冷月色落在她的如冰雪皎洁的脸庞,照亮额间一点殷红朱砂,那是承剑府的李璧月。
李梳嬛瘫坐在地上,虽然死里逃生,但那道凌厉幽冷的掌风仍然让她感到一阵锐痛,从脏腑到骨髓都觉得冰冷生凉。
……
那道黑色人影看到李璧月,遽然一惊,随即飞速后退。一击不中,今夜刺杀长公主李梳嬛的行动已经失败,他不再恋战,转身欲逃。
李璧月心知此人或许便是破除此案的关键,又怎肯让他离开。
她脚下是迅疾如风,抢先一步踏上公主府的外墙,棠溪剑织成绵密的剑网,从上至下封锁住那人退路。
那人大半张脸都裹在黑色布巾里,望向高处的李璧月,冷声道:“李府主今日拦我,怕是要后悔。”
李璧月不语,剑刃锋寒,折射出冷月幽光,一剑化作无数重影,当空刺下,势必要将他留下。
那蒙面人飞快双手捻指结印,一掌击出。雄浑掌劲与浩然剑意在空中相撞,狂暴的力量迅速膨胀,爆发,花园之中草木摧折,就连外墙也坍塌损毁大半。
气劲崩散之后,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那蒙面人捂着胸口,目光凶狠。棠溪剑一剑刺入他的胸膛,穿透而过。虽然被一身黑衣隔绝了伤口,李璧月知道对方伤势必定不轻。
但她也绝不好受。方才剧烈冲击之下,她的身体不可避免被对方那绵长幽冷的掌劲所伤,那掌劲竟瞬间突破她的血肉脏腑,直入骨髓而来。
一瞬之间,她全身骨头都被撕扯着,彷如生生裂开——她一身剑骨破碎,始终未能彻底修复,而这气劲竟然重新激起她体内旧伤,疼痛在这一瞬间沸反盈天。
她心中有了某种明悟,望向那黑衣人:“这就是绵骨掌?是你杀了杜馨儿?”
黑衣人站起身,双目流露出冷厉的凶光:“呵,看来李府主知道得不少。既是如此,留你不得——”
他再次推出一掌,威风赫赫,如若雷霆。李璧月剑刃一斩,身体飞速后退,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
黑衣人一掌不中,又是数掌连至。李璧月心道不妙,她先前依仗兵器之利,稳居胜势,可这绵骨掌激起她体内沉伤,久战不利。
突然“啸”的一声锐响,身侧风声呼啸,一道剑光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那道黑色幽影!
风雷相击,刹那间风云激荡,天地变色,掩住天际那半轮青白月光,李璧月视线之中只余一片白茫茫。
风止之时,先前已经坍毁的公主府花园再次被犁过一遍,已是满目狼藉。那道黑色幽影已然消失不见,在她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位男子。那男子一身银色衣袍,手持长剑,他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那面具上刻着上古凶兽,看起来狰狞恐怖,邪气凛然。
刚才是此人突然出手,打退了意图刺杀李梳嬛的黑衣人。
李璧月喝问道:“你是谁?”
男子并未答话,他将兵器还入鞘中,飞快地越过倒塌的围墙,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李璧月遥望他远去的背影,想起长公主李梳嬛还一个人在瑶华堂,最终放弃了追人的打算,转身向瑶华堂走去。
她唇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她来此本来是想趁夜一探公主府,看能不能找出些许破案的线索,没想到线索没找到,疑点反而越来越多。
这个使用绵骨掌的黑衣人是谁?杜馨儿是不是被他所杀?他为何要刺杀李梳嬛?
而将这个黑衣人打退又飞速离开的银袍男子又是谁?他与此案有什么牵扯?
眼下,只能寄望于长公主李梳嬛能够给她答案了。
***
李璧月回到瑶华堂时,堂中一片漆黑。
李梳嬛仍然坐在地上,听闻人声,向后退了两步,惊声道:“是谁?”
方才的刺杀让她惊魂未定,犹如惊弓之鸟。
李璧月轻声道:“长公主,不必惊慌。是我,李璧月。”
她点燃火折子,又点亮了桌上的九层缠枝银灯台的白蜡。灯火之下,李梳嬛脸色苍白,双眼空洞,仿佛失了魂魄。
李璧月将她扶了起来,又倒了一杯水给她喝下,李梳嬛才惊魂甫定。这时,公主府的仆妇侍卫都被刚才的响动惊醒,纷纷赶了过来。
李璧月压低声音道:“长公主,今夜来的那两个人都是高手。襄宁郡主枉死,长公主在自己的府里遇刺。此事如果众口煊赫,传到圣人耳朵里,彻查下去,大家都不好收场。长公主如果相信我,不如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李梳嬛讶然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公主府的侍卫们到了近前,最前一人细瘦结实,显然是众人的首领,问道:“长公主,方才是出了什么事,这府邸的外墙怎么塌了?莫非是有刺客潜入,欲对长公主不利?”
李璧月抢先上前一步:“抱歉抱歉,这公主府的外墙是我方才不小心弄倒的。我今夜本想再来看一看襄宁郡主的遗体,不想遇到几个小蟊贼意图潜入公主府行窃,所以教训了他们一顿。只是动手的时候,不小心用力过猛……这修缮公主府外墙的经费,就由我承剑府来出。不好意思惊扰大伙睡觉,实在是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首领将信将疑,承剑府主收拾几个偷窃的蟊贼,怎么就至于弄垮这么大一堵墙?而且,这李府主来公主府拜访,怎么不走正门,而且还穿着一身的夜行衣?
这件事怎么看都诡异,他不禁抬头去看一旁的长公主李梳嬛。
李梳嬛撑持起精神,道:“外墙既然倒了,天明就去找几个知根知底的工匠过来修。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潜入府中,各位这些日子多尽心些。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下去休息吧——”
“是。”
听得长公主没事,众人便一齐退下。
很快,房间里便只剩下李璧月和长公主两人。
李梳嬛神色恢复了几分镇定,问道:“李府主打算如何处置这次的事情?”
李璧月平视着她,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长公主可否告诉我,方才刺杀你的人是谁?”
李梳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璧月道:“此人杀了襄宁郡主,方才还意图刺杀公主。难道长公主还要替他隐瞒吗?”
李梳嬛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我不知道李府主所言何意。”
李璧月叹息一声,道:“是昙摩寺的人,对吗?”
听闻“昙摩寺”三个字,李梳嬛身躯一震,一双凤目睁圆了望着李璧月,眼里满是震惊。
李璧月看了她的反应,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杜馨儿之死的确与昙摩寺有关。杜馨儿并不是前驸马杜尚亭的女儿,她的生身之父应该是昙摩寺的前任佛子昙叶禅师吧?”
“你怎会知道——”李梳嬛脱口而出,脸上露出了极其惊骇的表情。
“青鸾”这个身份已经葬身于洛阳石窟的那场大火,这世上本不该有人知道她与昙叶禅师的关系。
“因为明光禅师画的那幅画——”
李璧月道:“刚开始见到这幅画时,我就有些奇怪。据我所知,杜馨儿是名门闺女,根本不会跳舞,甚至她因为不喜欢胡人身上体味,从来不去那些胡人开的酒肆。可是明光禅师昨日画的杜馨儿却是在跳舞,而且是传自西域的飞天乐舞。”
“开始我并没有往心里去,只以为是明光禅师根据自己的臆想来作画。可是襄宁郡主死得莫名,长公主似乎并不想找出真正的凶手,只想京兆府随便找个替死鬼结案。要么长公主你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是不想得罪对方。要么这个人对你非常重要,以至于连女儿的枉死都可以轻轻放过。”
“可是方才在灵前,长公主却说希望襄宁郡主下辈子投胎‘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更不要喜欢上他们昙摩寺的佛子’。长公主是否爱郡主我无法评判,但杜尚亭对襄宁郡主并算不上无情无义。杜馨儿在杜家虽然没有母亲关爱,但是一个人住一个大院子,即使是杜尚亭的继妻平日都对她很恭敬。杜尚亭在慈州任上,还专门接她去慈州小住。再联想之前太子殿下给我说过关于昙摩寺前任佛子昙叶禅师犯戒之事,我才推出整件事情的真相。”
“杜馨儿根本不是长公主与杜尚亭的女儿,而是长公主您与昙叶禅师所生。您就是当年让昙叶禅师破戒的舞女青鸾,而您口中杜馨儿那个无情无义的爹就是昙摩寺的前任佛子昙叶禅师。”
长公主没有说话,她失神地坐在棺木旁。仿佛李璧月所说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璧月继续道:“昙叶禅师擅长丹青,因此得了圣人敕命,在洛阳修建石窟。这本是一件大功德,可惜破戒之后无缘昙摩寺主持之位,改名戒慧,在慈州云台寺修行,也成为明光的师父。不过,绘画的技法他应该并没有教给明光,所以其实明光并不会画画。”
“杜馨儿并不会跳舞,明光禅师却画出了杜馨儿跳飞天舞的图,是因为他长久地跟随在昙叶禅师身边,见过不少师父当初画下的飞天舞女图样,依样画葫芦。而昙叶大师笔下的飞天舞女的容貌恰好长得与杜馨儿极为相似,以至于杜馨儿也以为明光画的是自己。”
“可其实明光禅师画像上的那个飞天舞女,画的也不是杜馨儿,而是公主您。”
“您就是当年的舞女青鸾,爱上了昙摩寺的佛子,一段真情不得善果,最终出家为道。可是您的女儿重新走上了您当初走过的老路,再次爱上了昙摩寺的下一任佛子。您不想她重蹈覆辙,所以想将她禁足在公主府,没想到她竟然私自出逃,为人所害。”
李璧月重新望向李梳嬛,目光清朗:“长公主,昙摩寺为什么要杀杜馨儿,还要刺杀您。您为何不能将一切说出来,让我来帮您。”
李梳嬛目光黯淡,她缓缓摇头道:“李府主,此事与你们承剑府无关。多谢你救我一命,你回去吧。今晚李府主就当没有来过公主府。”
“你——”没想到长公主仍然是这样的态度,李璧月心中冒火,又强自压了下去,道:“长公主,那人一击不中,必会再来。公主为何宁愿置身险境,也不愿意帮助我破除此案?”
李梳嬛:“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根本没有关系,李府主又为何一定要牵涉其中?”
“为了救一个人。京兆府下午抓的那名嫌犯是我的朋友,如果此案真相无法厘清,他就会蒙受冤屈而死。”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一切实话实说:“长公主上次问我,那个转运符是谁给我的。现在我可以告诉长公主您,就是如今被指认为凶手的那名游方道士。如果不是他用了这种补运的禁术,或许根本不会遭遇到这种厄运,所以我非救他不可。”
李梳嬛一愣,叹道:“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用自己性命作死的人。他和你什么关系?”
“我和他……”李璧月本想回答,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但她转念一想,长公主李梳嬛公主之尊,为了昙叶大师竟不惜自降身份,假扮成青楼女子,更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生下女儿,多半是个痴情种,有几分恋爱脑在身上的。话到嘴边,改口道:“就是长公主你想的那种关系……”
她心中道,长公主爱怎么理解,可和她没有关系。
李梳嬛神色动容,她怔怔留下泪来:“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有人肯这么对你,不像我……”
她道:“凶手是谁,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将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真相如何,需要李府主自己判断。”
李璧月拱手:“感激不尽。”
***
二十四年前,李梳嬛还是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少女,是李唐皇室最尊贵的公主。
虽说她出生不久父皇就已经死了,但是继位的兄长对她很好,给了她一个公主应有的娇宠和尊荣。
李梳嬛从小喜欢画画,圣人便延请宫廷画师教她画画。到十五岁时,她在绘画上的技艺就已经超过她的老师。无论花鸟、山石、人物,皆精美绝伦,为一时之盛。每次新作一出,在长安坊市都是千金难求。
但是李梳嬛对此并不满意,她看自己的画作,总觉得画的都是死物,美则美矣,缺少了生命本应有的灵动神韵。
这时,她的老师对她说:“公主殿下,丹青之艺有三境,一者,形神也;二者,意境也;三者,求道也。您如今的作品,形神皆足,意境幽远。如果还想求继续精进,便是‘求道’,到了这等境界,当世之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继续教你。”
李梳嬛问道:“是谁?”
老师道:“昙摩寺的佛子昙叶大师,他如今正奉圣人之命在洛阳开凿石窟。”
李梳嬛惊讶道:“他是一个和尚?”
老师道:“是。他虽说是一个和尚,却是这世上最具灵性与慧性的人。他作画不依靠任何的技巧与工艺,只需随手勾勒,笔下万物便宛若有生。不过昙摩寺戒律森严,他从不收女徒,公主未必能如愿。”
李梳嬛道:“有志者,事竟成。我心赤诚,想必佛祖亦会怜我。”
在那一年的夏天,李梳嬛离开了居住了十年的长安,前往东都洛阳。
那时的她,并没想到自己会与昙摩寺最为清圣的佛子开启一段长达七年的痴恋。
第29章 佛恋(二更)
李梳嬛初到洛阳不久,就向昙叶禅师送上自己的拜帖,希望到如今正在开凿的佛窟拜访,但没有回音。
她在洛阳住了一个月,连续送了七次拜帖,表明自己想要拜师的意愿,全都石沉大海。后来,她花钱贿赂昙摩寺的执事僧人,才知道自己的拜帖昙叶禅师连看都没看就烧了。
李梳嬛知道,再等下去昙叶禅师也是不会见她的。
为了打动昙叶禅师,李梳嬛将心一横,她从自己居住的洛阳行馆出发,三步一叩首,以朝圣礼佛的姿态,步行前往昙叶禅师所在的石窟。
这一路上三十里路,她不眠不休,足足走了三天三夜。等到石窟之时,她的鞋履裙裳都已经磨破,脚掌与膝盖都已经肿了。这对从小娇生惯养的帝国公主而言,毫无疑问是一场苦行,刚到佛窟门口,她就彻底晕了过去。
她以为昙叶禅师感她诚意,无论如何也会见她一面。
可是,等她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居住的行馆。根据随行的侍卫所言,昙叶禅师根本就没有出现。只有昙摩寺的执事僧人出面,请了郎中为她治伤,又雇了马车将她送了回来。
僧人留下一封书信,说是昙叶亲手所书,李梳嬛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八个大字:“心有执念,不能见佛。”
李梳嬛见到这八个字几乎是气疯了——她金尊玉贵地长大,又怎会没有一点脾气,怎能忍受一再被无视和拒绝。
她想,什么昙摩寺的清圣佛子,她发誓,早晚有一天要这惺惺作态的佛子为轻辱于她付出代价,她要让他做不成佛陀,方能出了这一口恶气。
执念从此转为嗔念。
李梳嬛将自己身为公主的仪仗、使女、侍卫都遣回长安,对外宣布楚阳公主拜师不成,已回到长安。她孤身一人留在洛阳,寓居在坊市,开了一家书画铺子,留意那座新开凿佛窟的动静,打探有关昙叶禅师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她听说佛窟暂时停工了。
根据暂时返家的佛窟工匠所言,停工的原因是因为壁画上的一幅伎乐飞天图。昙叶大师为这张飞天图耗费三个月时间,无论他怎么描摹,画出的飞天图始终无法呈现出他想要的样子。
李梳嬛思考了一整夜,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上,她将自己的书画铺关了门。随后以重金贿赂洛阳丰乐楼的鸨母,成为丰乐楼的乐伎“青鸾”。在丰乐楼的三个月,鸨母为她延请洛阳最擅舞的胡姬为师,教她跳从西域流传而来的飞天乐舞。
三个月之后,那名胡姬表示,李梳嬛学艺已成,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她了。
但李梳嬛觉得这还不够,她又花费重金求购各种从佛窟中临摹或者拓刻的飞天图的样本,模仿学习图中的各种姿势和动作,融入自己的舞蹈中,日日对镜练习。
又过了三个月,李梳嬛终于大功告成。
李梳嬛又贿赂了昙摩寺往佛窟运送物资的僧侣,藏身在一口箱子里,被当做运送的物资送进了正在开凿的佛窟里。
就这样,她终于见到了昙叶禅师,
这时,距离她初到洛阳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光阴。
长安城里僧道众多,李梳嬛自幼见过不少修行的僧人。但昙叶与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和尚都不一样。
他眉目清正澄澈,全身自上而下无一丝沉浊之气,只是随意站着,便可见天地淡泊,宇宙空灵。
比白雪更无暇,比月光更圣洁。
就像一幅绝世名画。
初见第一眼,李梳嬛便明白,为何大唐寺庙三千,僧众数万,唯独此人能成为昙摩寺的佛子。
少女的心为此怦然一动,她甚至忘了自己曾立下报复对方的誓言。
昙叶禅师见到箱笼里竟然开出一个活人,大惊失色。
他自幼便在佛寺长大,所见都是僧众,从未见过女人,还是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少女。
他几乎语无伦次:“你是谁,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梳嬛未答话。
她轻轻勾起唇角,一双灵动的双眼微微上撩,眼波流转之间,她整个人已是飞旋而起。
璎珞宝珠发出轻灵的脆响,衣袂翻飞隐现晕沙的流光。
她的四肢屈直、拉伸、旋转,红黄两色的绸带在空中回旋轻盈、迎风舒卷。
在彩带摇曳间,舞者如一朵飘飞的花瓣,在空中浮游、翻飞、腾跃、回旋,千变万化,又不可捉摸。
她一颦一笑,皆美丽妖娆,动人心弦。
一动一作,皆灵健神幻,美到极至。
昙叶瞪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飞快地取了纸笔来,开始作画。
他画的极快,墨色在宣纸上肆意游走,几笔就随意勾勒出一张舞天女图。
等李梳嬛一舞已毕的时候,地上的堆积的画稿已有数十张。每一张都没有面貌,只有跃动的线条,却极具生命的灵韵。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里闪动着兴奋、新奇又不知所措的光芒。
他知道,他找到了他遍寻半年不得的法门,那始终悟不得的飞天舞女图终将大功告成。
在这一刻,从来不懂尘心的佛子,入了相。
看着昙叶的神情,李梳嬛知道,这一年的苦心并没有白费,她终将会得到她想要的。
她走到昙叶面前跪下,轻声道:“奴家名为青鸾,是丰乐坊的乐伎,擅长飞天乐舞。是昙摩寺的师父们说起禅师最近作画遇到阻碍,特命奴家前来帮助。”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是刻意的低声下气,眼神却是骄傲沉静,绝不似一般青楼乐伎的怯弱轻浮。
但昙叶从未见过女人,更分不清公主与乐伎的区别。他下意识拒绝道:“佛窟中只有和尚与工匠,条件艰苦,从来没有女人。青鸾姑娘女子之身,多有不便,稍后我就命人送姑娘回去。”
李梳嬛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又怎肯轻易回去,道:“我不怕吃苦,也有敬佛礼佛之心。佛说,一切众生,皆无差别。禅师身为佛子,竟因我是女子而起分别心,还是因为我是乐伎而起分别心?”
昙叶大师面色一惭,道:“小僧告罪。”
李梳嬛最终得以留在佛窟。
彼时,佛窟才开凿一小半,还有大量的壁画和雕像没有完成。
有了“青鸾”的帮助,接下来昙叶禅师的创作特别的顺利。以她为原型,昙叶禅师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石窟中那幅高达三米的天女散花图。
在昙叶禅师作画的时候,李梳嬛并不打扰。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他作画与一般人并不一样,不会慢慢起笔,然后一笔一笔细细描摹。有的时候,他会在昏暗的油灯之下,在石窟一坐就是一整天,观察每一块石头的色泽、裂纹、明暗,仿佛在冥想。
但当他开始画画的时候,便见落笔如金蛇狂舞,袍袖飞扬,一挥而就。
李梳嬛时常觉得那并不是人在作画,而是神在起舞。而那壁上的佛陀明王天女神尊在他的舞动之间一一都仿佛睁开眼睛,活了过来。
——那就是她想要找的画之极意,画之道。
她在不知不觉中为他的画而沉沦,更为这幅佛子作画图而沉沦。哪怕是他坐地冥想的样子,都足以让她沉醉流连,不自觉看上一整天。
于是嗔念成了痴念。
李梳嬛于画道之上的确天资独厚。跟随在昙叶大师身边仅仅一年,她便自行领悟了她从前苦思不得的画道上境。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时候她应该离开了。
离开洛阳,回到长安,她就可以成为长安城最受到追捧的画师,是长安名利场上最耀眼的明珠。没有人知道她曾是青鸾,就像昙叶也从不知道眼前人是两年前跪求他相见而不得的楚阳公主。
可是,她竟然生出不舍。
如果没有意外,离开之后,她的皇帝哥哥应该会给她找一个驸马。对方应该是世家子弟,文不成武不就,但是好在家世清白,尚了公主也不会纳妾来恶心她。对方也许根本不懂书画,他们也不会有共同语言,就这样相敬如宾、冷冰冰地过一辈子。
这样的日子,绝不会比这座石窟的日子更让她快活。
她想,我是大唐的公主,我为什么不能选我喜欢的人。
不就是昙摩寺的佛子吗,既然她李梳嬛看上了,就合该是的她的。
不过嘛,在找昙摩寺要人之前,还是应该早日先将这座佛窟中的浮雕与壁画完成,不然别说昙摩寺绝不会答应,圣人也绝不会同意。
想通这层,李梳嬛主动提出帮助昙叶完成佛窟的壁画。
一开始,昙叶对她会画画很是惊奇,问道:“青鸾姑娘还会画画,是谁人所传授?”
李梳嬛道:“并没有人教我,我跟随在禅师身边已有一年,平日观摩禅师画画自己学习,看着看着就会了。”
说着,她便在宣纸上画了一幅《鹿王本生图》。这幅图是她根据昙叶不久前的一幅壁画临摹,画风有八九分相似。
她道:“这座石窟如此之大,所需壁画更有数百,禅师一人想要完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如果由我帮助禅师完成,最少可以节省一半时间,禅师意下如何?”
昙叶看着那张《鹿王本生图》后,合什道:“善哉善哉!青鸾姑娘如此天赋,不该仅仅为一乐伎。青鸾姑娘的画作应该留在这座石窟,永远流传下去。从今日开始,便请青鸾姑娘与我一起完成石窟的画作……”
李梳嬛心神一动。是啊,如果自己的画只是画在宣纸上,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湮灭在历史的埃尘之中。可是如果画在佛窟之中,就可以永世流传。
她习画多年,这不就是最大的价值与意义吗?
在那之后的五年时间里,李梳嬛便与昙叶禅师共同完成了那座石窟的三百六十幅壁画。
她以他之法相为原型,画诸菩萨、佛陀。他以她之舞姿画壁上飞天舞女。
他们将对方容颜萦刻于心,到了最后,随后勾勒都是对方形貌、姿态、精神。
……
听到这里,李璧月问道:“那昙叶大师也喜欢上你了吗?”
李梳嬛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一心只扑在壁画上,在他的心中,我是他的助手、同伴。在石窟中的五年,我们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但他从没有逾礼之举。”
接着她叹了一声:“虽然如此,那五年的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只是局限于石窟那小小一方天地,每日饮食都是粗茶淡饭,我却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才好。但是,再大的石窟,再多的佛像也终究有完成的一天。”
“在最后那张图即将完成之际,我得到一个消息,昙摩寺有意让昙叶大师回去继承方丈之位。那时候,昙摩寺的上任方丈传灯大师渡海东去已有多年,方丈之位一直空悬。昙叶禅师是传灯大师的亲传弟子,又是昙摩寺的佛子,本该早早回去接任,只是因为修建佛窟之事一直耽搁。因此圣人下了敕命,等佛窟完成,便命他即刻回到长安,接任昙摩寺方丈一职。”
“我在洛阳整整七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本以为一朝佛窟完成。就可以表明自己公主的身份,让他为我还俗,成为我的驸马,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且不说昙摩寺必定不会同意方丈还俗之事,圣人已经下了的法旨,也必不会收回。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
李璧月问道:“什么主意?”
李梳嬛:“我想办法让人送信给当初学飞天乐舞的那座青楼,让鸨母以送衣服首饰为由,给我送来一味合欢散。”
李璧月:“你偷偷让昙叶禅师服下了?”如果是这样,这恐怕便是昙叶大师破戒,失去方丈之位,最后流放慈州的缘由。她心中叹息,楚阳长公主对昙叶大师的一腔痴恋,最终导致野心勃勃的昙无大师成为昙摩寺方丈,大唐十几年的政局也因之改写。
“不。”李梳嬛抬头道:“他素来修持极正,就算是再厉害的药我也没把握对他一定有用。所以,我自己把它吃了。”
……
那一天,整个佛窟的最终一张经图终于完成了。
那张图的内容是“天魔娆佛”,是说释迦牟尼成佛后不久,魔王波旬感到恐惧,便派出自己的女儿来诱惑佛陀,阻止他修成正果。但佛陀深心寂定,对魔女的挑逗视而不见,毫不动心,魔女最终无功而返。
当昙叶勾勒完画壁上最后一笔时,已是深夜,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青鸾。”
女子朝他靠了过来。这是前所未有之举,从前两人虽然共同完成石窟壁画,但他有意无意之间一直与她保持距离,她也从未逾矩。
青灯之下女子面色潮红,衣衫半掩,媚眼如丝,这一瞬间竟极似那壁上所绘的魔女——这也并不奇怪,他这段时日所思所想凝聚于笔端,自发便是青鸾的模样。
那魔女自然也是。
天魔娆佛,青鸾便是他成佛之前最后的魔考吗?
昙叶触手一烫,他急急忙忙将女子推开,惊惶地退了出去。
李梳嬛这时心底有些后悔。
那合欢散的性子极烈——她怕那鸨母糊弄她,计策不成,点名要了那青楼最烈性的春药。
她本是室女,如何能承受住,只感觉身躯如被烈火焚烧,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可昙叶禅师竟是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自己跑了。
李梳嬛在欲海中苦苦煎熬,她想着自己果然是蠢极了。
天魔娆佛,最终不过是自取其辱。昙叶本是昙摩寺最清圣的佛子,可她根本没那一点手段能比得上那“娆佛”的魔女,又怎么可以成功?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人用湿冷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身体。
她睁开眼睛,见昙叶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素来清圣端方的佛子此刻面色酡红,眉心蹙起,呼吸急促而慌乱,自额间滴落漉漉汗珠,一声轻声唤着:“青鸾姑娘……青鸾姑娘……”
僧人温热的鼻息萦绕在她的颈侧,那是极为清冷的檀木香,是常用檀香供佛所留下的。这本该如月照寒潭般空寂的气息落入她的鼻尖,却似乎更催动她体内燥热。
她想开口唤他。她的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碎,一开口竟是破哑的哭音。
后面的事情她模模糊糊,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她难受极了,神识时而清明,时而模糊。
清醒的时候,她便一遍一遍问他:“昙叶,佛陀欲修成正果,所以不动心,你不曾动心吗?这六年里,你就从来不曾为我动心吗?”
不清醒的时候,她便不停哭喊着:“昙叶,救我。佛陀,救我。求你,你救救我……”
时沙不可计量,她只记得青灯燃尽,她滚烫的身躯终于落入清冷的怀抱之中。
到最后,她听到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一夜,画壁上有万千佛陀,目视画下他们的佛者与天女共同坠入天魔之境。
唯有天魔娆佛图上的魔女,露出胜利的微笑。
……
第二日早上,李梳嬛是被诵经声吵醒的。她闭着眼睛,听昙叶在不远处,念诵《金刚经》。
这《金刚经》往日昙叶闭目成诵,可是这次背到一半便中途中断,无论如何也续不上去。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菩提非树,明镜染尘,无复清净之心。
李梳嬛愿他从此舍了这清净心才好,她道:“不要念了。”
昙叶见她醒了,微微一惊。他随即脱下僧袍,袒身下跪:“小僧无礼,向公主告罪。”
李梳嬛这才知道,昙叶早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她的画风本来典雅秀美为主,与昙叶飘逸灵动的画风本来有区别。在纸上临摹之时可以模仿,但是在壁上创作总是难□□露出自己本来风格。于外行人可能看起来差不多,但是于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区别,只是过往他从来不曾主动提起。
李梳嬛本打算一度春风后主动表明身份,让他跟自己走。他既自己认出,自是再好不过。
她道:“起来吧,我不怪你。”
昙叶并未起身,而是道:“小僧特来向公主辞行。小僧今日便将启程,回昙摩寺修行。请公主在此暂住几日,小僧回到长安之后,便上书陛下,请陛下派人来此接公主回京。”
李梳嬛一惊:“你要回昙摩寺去?”
昙叶道:“昙摩寺是小僧出身之处,自是要回去。”
李梳嬛发怒道:“你既已破戒,难道还想回去做昙摩寺的方丈。我只要将此事告知圣人——”
她还没说完,便被昙叶打断道:“小僧罪业深重,自然再无资格担任昙摩寺的方丈。小僧回寺之后,自会向戒律堂请罚。我会自请离开大唐,效法三藏法师,西行天竺求经,想必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与公主相见。请公主往后珍重,行事莫要这般任性糊涂。”
李梳嬛怒从心来,她爱他,他们已经发生了那样的关系。
在他心中,最后就只有“任性糊涂”四个字的评价吗?
难道他从来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他是要从此躲着她吗?躲到昙摩寺还不够,还要躲到那不知远在何处的天竺去?
她抬起手,一巴掌就向他脸上扬去。
这时,她看到他闭着眼睛。
并非因为躲避而闭眼,而是自他跪在她身前伊始,就一直闭着眼睛。
他不敢看她。
佛子往日清圣的面庞已然失措,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压抑着未知的情绪。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将手放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好,你去。但是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你去哪儿,我就要去哪。我不做公主了,你要去昙摩寺也好,要离开大唐去西域也好,去扶桑也好。你是僧也好,是俗也好,是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都没有关系,我都要跟着你。”
第30章 悬溺
一阵轻风拂过,灯花毕剥一声。李梳嬛看着涌下的烛泪,目光出神。
故事到这里,李璧月已入了神,她轻声道:“后来呢,为什么你们又会分开?”
李梳嬛道:“他最终决定还俗,与我成家,我那时开心极了。我想,昙叶禅师为他心中的佛祖,用十年的时间开凿了这座石窟。我用六年的时间,终于他静如山海的佛心中开凿出另一方石窟。在这方石窟中,仅能容我一人存在。佛窟是他的正果,而他是我的正果。”
“但是佛子还俗,并非小事。虽然那时他的师父传灯大师已然东渡扶桑,但他还是决定回长安,向昙摩寺向几位师伯禀报此事,让我在洛阳等他。”
“可是洛阳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彼时,距离李梳嬛初到洛阳已经过去了七年。
那几年,皇座之上又换了一个皇帝,继位的是她的侄子。七年时间,李梳嬛杳无声息,皇室以为这位公主已经失踪了,但还是保留了她的封号。只是升了一辈,从长公主成为大长公主。
公主诱使昙摩寺佛子破戒还俗,终究是惊世骇俗、于世不容之事。若是传扬出去,朝野震动,事有不谐。李梳嬛索性抛却公主的身份,她想,她只要昙叶,他们从此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她回到自己曾经寓居的书画铺,重新开门营业,一边等昙叶还俗回来找她。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长安方面来的迎接公主回京的仪仗。三百金吾卫,浩浩荡荡,煊赫威仪。
她知道事情出了变故,只好跟着金吾卫先回长安。
一到长安,她还没见到皇帝,便被立刻赐婚,嫁入京兆杜氏,驸马便是杜氏第三子,新科的探花郎杜尚亭。婚礼办得特别急促,几乎是在她回京之后的三日之内就匆匆被迫下嫁。
***
李璧月奇道:“难道你没有反抗吗?”
李梳嬛道:“没有,我就是自己坐进花轿里出嫁。”
李璧月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以李梳嬛的性格,她根本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轿里,被迫嫁给一个根本没有见过的男人,怎么说也该闹一个天翻地覆才合理。
李梳嬛苦笑道:“事实上,我一进入长安,意识就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我的魂魄明明在自己的身体里,却不知怎么被困住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行动。我看着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进入皇宫,拜谢新帝,感谢他的赐婚。之后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安安心心地等着出嫁。三日之后,花轿上门,我便在一众宫女仆妇的簇拥下上了花轿,与杜尚亭拜堂成亲,向公婆敬茶,成为杜家新妇。”
“我心里想着要想办法去昙摩寺去找昙叶,让他带我离开。可是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洞房花烛夜,杜尚亭应付完宾客,回到房间,挑开我头上的红盖头,我好像才从一场大梦中忽然惊醒。他上来要同我亲近,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
杜尚亭出身世家,又是新科探花,得尚长公主,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这一巴掌直接打蒙了。
总算是杜家百年传承的家风让他没有直接在新婚之夜拂袖而去,而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李梳嬛甩完那一巴掌也有些后悔了。
杜尚亭在这件事情上本没有错处。这是皇帝赐婚,杜家并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婚礼仓促,但是杜家迎娶的礼仪丝毫不缺,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楚阳大长公主已经嫁入杜家,此事木已成舟,绝难改易。
如今她想更改婚事,只有一段时间后,以夫妻感情不好为由,向皇帝提出和离。只是新帝说起来已是她的晚辈,彼时不过年方十几岁的少年。赐婚之事多半也是由别人所操控,甚至可能与昙摩寺有关。此事不好仓促而就,只能徐徐图之。
婚后第二日,杜尚亭便知情识趣地搬到书房去住。李梳嬛松了一口气,几天之后,顺势搬回公主府。
回到公主府之后,她开始四处打探昙叶禅师的消息。熟料,整整一个月,一无所获。
她到昙摩寺去问,昙摩寺只说根本没有过法号为昙叶的僧人。甚至将寺中僧人名录,给她查看,任她查遍昙摩寺每一间的僧房。
她不死心,暗中雇了车马,又去了一次他们一起呆了六年的石窟,发现那石窟已被石头封死,从外表看上去就像一座普通的石山一样。她在洛阳找寻了一个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昙叶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有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在洛阳的街道之上,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倥偬的大梦。
从来就没有什么佛窟,也没有过昙叶这个人,这一切不过是她的臆想。
她变得喜怒无常,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觉得长公主在失踪的那几年一定是已经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发疯一样去找一个根本不存于世的人。听得多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恶心干呕,请了郎中诊治,才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
知道怀孕消息的那一刻,她几乎激动地狂喜。这世上终有一件事能够证明,那一夜如涅槃的温存并不是她的想象,她喜欢的人真的曾经存在过。
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于是她重新回到了杜家。
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杜尚亭脸色一阵青白。他总算明了,为何堂堂公主下嫁,婚事办得如此仓促。又为何新婚之夜,公主对他是那样的态度。
李梳嬛与他谈判。
她要杜尚亭认下这个孩子。她向他允诺,孩子出生之后,她就会向圣人自请出家为道,让出嫡妻之位,让杜尚亭可以再行婚娶。孩子出生之后,她会带走自行抚养。
杜尚亭思虑之后,接受了她的提议。只是他说,要他认下这个孩子可以,孩子以后需要留在杜家。杜家数百年世家,若是骨血飘零在外,不仅惹人疑窦,更有失世家的体面。他可以允诺,这个孩子他会视若己出。
数个月之后,杜馨儿出生。
杜馨儿三个月大的时候,她遵照前约,出家为道,将孩子留在杜家,就这样,杜馨儿在杜家长大,她只有每年在杜馨儿生日前后与她共处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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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多年,她想方设法继续寻找昙叶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自这件事之后,佛门再无人提及这位佛子的事,最终继任方丈之位的是昙无大师。
又过了不久,武宗继位。这位皇帝崇信道教,不喜欢和尚,开展轰轰烈烈的毁佛运动,佛教势力饱受打击。但没过几年,武宗服了玄真观道士进献的丹药而亡,当今圣人继位,佛教卷土重来,昙无大师成为大唐国师。
但这些事情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出家多年。虽然一开始并非真心奉道,但是多么过去,也慢慢放下当年之事,学些淡泊清净之道。
到如今杜馨儿十六岁,她便想好好为她择一门亲事。等到杜馨儿成家,便与杜家再没多大关系,她也可以好好和她一续阻断多年的母女情分,没想到杜馨儿竟然会再次喜欢上昙摩寺的佛子明光。
直到那日见到明光禅师的画作,她才从明光口中知道昙叶早已改法号为戒慧,多年以来一直在慈州云台寺修行。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梳理这件事,杜馨儿就已经莫名身亡。
几乎是第一时间,她就觉得此事与昙摩寺有关。
李梳嬛抬头望向李璧月,说出了她的推论:“十六年前,昙摩寺的佛子为一名女子破戒,以至于明珠蒙尘。虽然昙摩寺多年未提及此事,但是必定以此为辱。十六年后,杜馨儿再次喜欢上昙摩寺的佛子,或许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昙摩寺或许会选择对杜馨儿出手。”
李璧月疑惑道:“那为何长公主一开始不愿告知我真相,反而让我不要插手?”
“虽然本朝立国以来,有一府、一寺、一观,但是以承剑府如今的力量,足以和昙摩寺对抗吗?”李梳嬛幽深双目凝视着她,道:“据我所知,一年之前,李府主你在洛源遇到袭击,之后剑骨破碎,更连累前任府主谢嵩岳死亡。这件事情,背后就与昙摩寺有关——”
“如果承剑府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掀翻昙摩寺,李府主又何须这般忍气吞声,你的那位朋友又何须替你逆天改命?”
李璧月握紧拳头。
李梳嬛继续道:“李府主你是馨儿的朋友,所以我也并不想让你左右为难。昙摩寺人心不古,终有一天会遭到惩罚。”说到这里,长公主脸上已尽显疲惫,她道:“如今,李府主既然想救你的朋友。我可以如你所愿,向圣人请书,要求将此案交由承剑府查办。但是案子如何查办,或许李府主该好好掂量……”
“天快亮了。本宫也累了,该回房休息了,李府主请回吧——”
李璧月抬头望向门外,天际已经发白,那一轮下弦月只剩下一抹溟濛的影子。
这一晚李璧月睡得并不踏实,前前后后做了好多个梦。
她先是梦到杜馨儿,杜馨儿站在那间灰败的城隍庙的大门口,迎面向她走来:“璧月姐姐,我最喜欢你啦。”
后来又梦到谢嵩岳,谢嵩岳撑持着她破碎的剑骨,将自身浩然气输入她的体内,用她全身骨头与静脉在剑气慢慢修复、凝固。最后,谢嵩岳发肤灰白,身体枯朽,他道:“李璧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承剑府的第十三任府主。你要握紧手中剑,忠诚于自己的勇敢,从此你的命运就由自己主宰。只要相信自己,便没有人能打败你。”
最后,她又梦到了云翊。
那是在灵州城外的大湖。
武宁侯府的小世子大约十岁的样子,撑着钓竿在湖边钓鱼,李璧月穿着碧色衣衫,梳着双丫髻,在草地上放风筝。
忽地,云翊被咬沟的大鱼拖入水中。李璧月去拉他,却与他一起沉了下去。她想要救他上来,可是云翊的双脚被湖底的水草缠住,怎么都拉不动。
水底无法呼吸,很快她就将尽窒息,云翊想挣开她的手。但她死死拉着他,怎么都不愿意放弃。
最后,云翊一瓣一瓣地将她的手指头掰出来,用力将她托了上去。他说:“阿月,我不需要你救我,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不断上浮,看着云翊在水底不断下坠。
在她上升到水面那一刻,看到云翊那张脸变成玉无瑑。
李璧月猛地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心悸的呼喊:“云翊——”
燕姨听了房内动静,走进来道:“府主,你又做噩梦了?”
燕姨名为燕秋芍,年龄大约四十岁。从前是她的师父温知意身边服侍的嬷嬷,在温知意死后,留在她身边。
李璧月虽为一府之主,但她素来不喜欢有人随身侍候。平日燕姨在承剑府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做些扫洒的杂事。
李璧月撑着身体坐起,燕姨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道:“府主,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璧月没有说话。
燕姨又道:“府主,您平日里难得在府中用饭,我去吩咐他们今日好好做一顿饭,给你补补。这两个月,府主你在外面可消瘦了不少。若是主人还活着,定会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还没等到回应,李璧月从床上起身,趿了鞋就往外跑。
燕姨追了出去,只看到李璧月匆忙离去的背影。
燕姨脸色剧变:“府主这是……旧症复发了……”
她顾不上去追李璧月,向长孙璟居住的庭院跑去。
***
森狱。
三尺见方的小桌板上,摆满了各种食物。
晶莹剔透的莳萝角儿、青翠碧绿的甜心粽子、金黄酥脆的天花饆饠,香浓细腻的藕粉粥……各种长安城坊市上的名吃,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满桌子。
夏思槐啧啧称奇,眼前人是怎么知道长安城这么多名吃的。
他作为地地道道的京兆本地人士,玉无瑑罗列出来的各种美食,他十不闻一。托玉无瑑的福,他这两天都没吃狱中的伙食,倒是吃遍了长安的名吃,只感觉这张嘴都被养刁了。不得不感叹,自己这玄剑卫的编制说出去人人称羡,每日的生活过得还不如眼前这个道士轻松肆意。
他正欲举箸,忽然看到昏黄的油灯下,牢狱的栅栏外站了一个人。
李璧月一身青衣,簪发未梳,趿着鞋站在门外。她的眼神如同溺亡的水鬼,幽幽地盯着里面的两人。
夏思槐被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筷子都掉到了地上,颤声道:“府主?”
李璧月还是没有回应。
夏思槐将牢门打开,李璧月径直走到玉无瑑前面的位置坐下,一双瞳仁动也不动,仍然死死落在青年道士身上。
“府主?府主……”夏思槐又叫了两声。
“她还在梦中没醒……”玉无瑑微微皱眉,道:“似乎是被梦魇着了。”
夏思槐惊声道:“啊?”
玉无瑑道:“夏司卫可先出去,此事让我来处理——”
“哦。”夏思槐离开牢房,又转身关上了门。
玉无瑑用右手捻指,一抹乳白色的柔光从他指尖溢出。他食指轻动,画了一个极为繁复的符印,印入李璧月眉心。
“李府主,醒来——”
梦境之中。
李璧月在水中不断下潜,她想要回去寻找云翊,可是水底太黑,没有一点光,她来来回回游了很多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急得想哭,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时,从水面上映射出一抹天光。
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水底黑暗,湖底瞬间澄澈空碧,就像透明的玻璃罩子。
她看到云翊站在岸边,对她喊道:“阿月,快上来……”
她遥遥对他伸出了手。
他们相隔偌远,他却一下子抓住了她。
浮出水面的一刻,她听到旁边有一道轻微的松气声:“还好,总算没事。”
李璧月睁开眼睛。
说“睁开”或许并不太合适,因为她的眼睛本来一直是睁着的。只是此时,那双空洞的瞳仁终于眨了一下,恢复了黑色宝石一般的神采。
她看到了对面的人。
青年道士一身白色道袍,神情柔和恬淡,唇角微微弯出一抹轻漾的笑容,他伸出右手五指,在她眼前晃动,问道:“李府主,你还认得我吗?”
李璧月咬唇道:“玉相师。”
她心跳如擂,直到此刻才彻底清醒,这才发觉全身上下已是冷汗淋漓。
还好,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看了看周遭环境,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竟然梦游到这森狱来了。
是因为梦境中云翊的脸最后变成玉无瑑吗?
可她为何会做这种梦?
她再次抬眼向玉无瑑看去。
青年的脸型修长,轮廓分明,与云翊并不相似。而且他性情跳脱,与云翊沉静温雅的气质完全不同。她以前从未将此两人联系在一起,可是方才那个梦境如此真实,就像某种诡异的征兆。
玉无瑑看着她苍白脸色,问道:“李府主一向有这梦游之症吗?”
李璧月点头:“从前一直有,但是已有一年没有发作过了。”
玉无瑑蹙眉:“此症因何而来?”
李璧月:“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想找一个人。”
“嗯?”
“从前武宁侯的世子,云翊。玉相师听说过这个人吗?”
武宁侯出事的时候,李璧月并不在灵州城。
那时她的母亲已经逝世,她的父亲也不太管她。她的义母,那位嫁入京兆韦氏的小白夫人要回长安省亲,便带着她到了长安。
等小白夫人得知消息,带着她回到灵州之时,武宁侯府已成为一片被烧毁的废墟。白家的下仆,从废墟中挖掘出四十七具遗体,都是她一一亲自辨认。武宁侯云嗣秋和夫人都死了,连带着还有王府的四十多名仆人,唯独没有找到云翊。
小白夫人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没两个月也去世了。
她被送回自己家,那时她的父亲已经娶了新妻,对她这个从小就不服管教的女儿自然也谈不上关爱。
又过了几日,承剑府的温知意上门,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回承剑府。
——这其实并不是温知意第一次来灵州,两年前,温知意偶尔游历灵州,第一次见到她,就说她天生剑骨,是习剑的良材,就曾提出收她为徒。但彼时云翊的母亲、侯府夫人说“承剑府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天子近前,是非也多。我只盼阿月和云翊这一双小儿女都在我近前,平平安安长大,将来随心自在而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彼时,武宁侯府坐镇西北,天高皇帝远,并不乐意与承剑府打交道。
但是时序更改,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李璧月最终同意和温知意离开灵州,她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承剑府能尽全力,帮她寻找云翊的下落。
刚到承剑府时李璧月时常梦魇。
梦魇之时,她就会陷入一种看似醒了、实际上还睡着的状态。在梦境中,一个人跑出承剑府,去找云翊。
温知意为她延请名医,但是始终没有效果,只是在她睡觉时,总是有人看着她,以免她外出出事。后来,她渐渐长大,可以独自出门找人,这梦游之症就渐渐好了。这最近一年更是从来没有发作过。
李璧月盯着玉无瑑,等着他的回答。她手心冒汗,唇舌干燥,心如擂鼓,只觉得一辈子从没有这般紧张过。
她并不觉得玉无瑑会是云翊。
母亲去世之后,云翊是对她最好的人。如果云翊还活着,知道她的下落,他一定会不顾不切地来找她,绝不会是这般见面不相识。而且上次在海陵之时,他们曾一起遇到成为尸傀的武宁侯府旧属。当时玉无瑑的表现,并不像是认识那些人。
然而她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此刻心中又不免生出一丝妄想。
如果玉无瑑就是云翊,这逆天改命的补运术才有最合理的因由。
——他用自己的气运为她补运,才会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在黑暗的漩涡中不断沉溺。
所以她才会做那般真实又诡异的梦。
“当然听说过。”玉无瑑微微笑了起来:“咳,这件事算不上秘密吧。听说李府主与这位武宁侯的世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这些年承剑府一直在找这个人的下落,甚至为之悬赏千两银子……”
李璧月:“那你呢,你这些年四方游历,见多识广,有听说过这个人的消息吗?”
玉无瑑悠然道:“当然没有。那可是千两银子啊,我若是知道,不就早来承剑府领这么大一笔赏钱了吗?”他语调微微上扬,托着腮,很有几分神往:“不过既然这个人对李府主这么重要,魂牵梦萦的,以后我有机会就一定帮你多打听打听……”
李璧月心中一口气莫名松了下来。
果然是她想多了。
玉无瑑又道:“对了,方才李府主是梦到了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李璧月答道:“溺水。”她忍了忍,总算没有说出是梦到你溺水。
“溺水啊……”玉无瑑担忧道:“李府主最近应该是遇到的事情太多,心理负担太重,才会又出现梦游之症。我给你画一个清心符,应该有些作用。但是此法治标不治本,李府主心事过重,还是应该放开心怀,此症才会好转。”
他拿出一支笔,这时才发现并没有带空白的符纸。
他想了想道:“你将手腕伸出来。”
她伸出手,露出一截雪白胳膊。
玉无瑑执笔,细软的白毫蘸了朱砂,在她手臂上蜿蜒蠕动,纤细的线条在她手腕处凝结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李璧月一愕,他不是要画清心符吗,怎么最后变成了一只蝴蝶。
玉无瑑看出她的心思,笑道:“道门符箓之术,讲究心诚则灵,符法为末。李府主身为女子,若是画上符咒,有失美观,还是画一只蝴蝶好看。”
李璧月低头,那只蝴蝶纤秀灵巧,确实好看。
玉无瑑递过来一双筷子,道:“李府主刚刚睡醒,应该还没有吃午饭吧。要不,先随便吃点?”
李璧月这才注意到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食物,显然之前玉无瑑应该是准备吃饭。只是被她一打搅,食物都有些凉了,唯剩下杂陈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进食,此时觉得肚子有些饿。想到这些吃食应该都是高如松买来的,记在她自己账上的,她也就毫无心理负担,顺手接过筷子开始吃。
长孙璟听闻消息赶来的时候,两人堪堪将满桌食物打扫一空。
长孙璟看到玉无瑑,神情微微一诧。他很快掩过眼中惊异,看向李璧月,道:“阿月,燕姨说你今日又梦魇了,怎么样?”
李璧月没注意到师伯的异样,她道:“师伯,我没事了。我们出去再说……”
两人走出森狱。
长孙璟道:“阿月,你今天又梦到了云翊?”
在谢嵩岳与温知意相继去世后,长孙璟是李璧月在承剑府最亲近的长辈,李璧月点头道:“我梦到云翊溺水了,我想要救他,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长孙璟一瞬沉默。事实上,李璧月小的时候梦魇都是梦到云翊陷在火海,溺水这倒是第一次。
李璧月抬头望向长孙璟,问道:“师伯,这些年承剑府寻找云翊的下落,果真没有一点点消息吗?”
长孙璟一怔,道:“阿月,你为什么这么问?”
李璧月:“我只是觉得奇怪,承剑府为天子近卫。下辖三司,有玄剑卫百人,黑骑千人,还有为数不少的密探。这么大的能量,找一个人十年,怎么说也不应该毫无音讯。”
长孙璟:“阿月,从前谢府主执掌承剑府的时候,尚不好说。可是如今你自己执掌承剑府,所有关于此事的卷宗你都亲自看过,结果如何,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李璧月不语。
长孙璟又道:“两个月前,你出发往海陵后不久。你师兄楚不则得到消息,说有人在荆南遇到长相疑似云翊的人,他便往荆南打探。今天上午我收到他传回的消息,说是今晚回到长安。你今晚若是没有大事,可以去安化门迎一迎他。这两年承剑府外面的事主要由他掌管,具体的事情你可以再问问他。”
听到楚不则的名字,李璧月心中有些愧疚。
平心而论,承剑府多年为了完成对她的承诺可谓不遗余力。楚不则更是为此每年都有一大半的时间奔波在外,她对承剑府的怀疑并没有道理。
可方才那个奇诡又真实梦境总让她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她缓了缓心绪,点头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也许是我想多了。”
长孙璟转移话题道:“你这两天是在查襄宁郡主的案子吧,进展如何?”
李璧月含糊道:“有一些进展。”
李璧月没有给长孙璟说起这桩案子涉及到昙摩寺的事情。她的这位师伯为人平和,是承剑府内的保守派,老好人,一向并不愿意与人起冲突,更不愿意与昙摩寺冲突,凡是以隐忍为上。所以谢嵩岳临终交代长孙璟只可决内事,外事让她与楚不则商量着办。
既然楚不则马上就会回承剑府,不如等他回府再议。
与长孙璟分别之后,李璧月便去了弈剑阁。
弈剑阁是承剑府的主楼,也是府主理事之地。她任府主之位以来,这里一般是由高如松与夏思槐值守,协助她办理署理承剑府日常事务。不过如今夏思槐被她派到玉无瑑身边,这里便只有高如松一人值守。
见她进来,高如松行礼道:“见过府主。”
李璧月在桌前坐下,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高如松道:“正要着人禀告府主,京兆府适才已派人送来关于襄宁郡主一案的全部案件卷宗,说是圣人已经下旨,将此事交由承剑府办理。”
李璧月诧异道:“这么快?”她与楚阳长公主分别不过几个时辰,没想到楚阳长公主的效率这么高。
高如松道:“根据宫里的消息,今天上午下朝之后,楚阳长公主亲自进宫求见陛下,当时太子殿下也在宫中。半个时辰之后,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前后脚离开。不久之后,圣旨就到了京兆府。”
李璧月料想李澈在其中应该发挥不少作用,这位太子殿下这一年以来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
她点点头,问道:“昙摩寺呢?这两天昙摩寺可有什么动静?”
高如松道:“圣人已经定了于本月二十五举行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届时将会将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供奉舍利塔中。在这是昙摩寺期待已久的盛事,如今昙摩寺上下都在为此事做准备,听说昙摩寺已经从各地召集上万名僧侣入京,届时,要做上整整七七四十九的水路大会,宣扬传灯大师传法扶桑的功绩……”
李璧月心中了然,这是三个月前就早定下的流程。
本来这仪式中还有一节,那便是扶桑的遣唐使团会在开光大典上向圣人献上扶桑出产的风物特产作为国礼。只可惜,遣唐使团在海上出了变故,不仅一船人全死了,那所谓的“国礼”泡了海水之后,也成了一堆无用的废品。
这宣扬佛法普度众生,立无数功德的流程平生少了一道,着实令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失色不少。昙无禅师想必是记恨上她了,才会向圣人进献谗言,让圣人疑心此事是承剑府与高正杰合谋。
只是,按常理来说,昙摩寺大事当前,应是无暇关注到明光禅师与襄宁郡主的小事。在这个当口,暗杀襄宁郡主,对昙摩寺有害无益。
……
下午无事。晚饭之后,李璧月骑了马来到安化门。
三天之前,她就是从这座城门入城,当时太子李澈和杜馨儿一起在这里迎接她,不过短短时日,伊人便香消玉陨。世事无常,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宵禁之前,楚不则骑着一匹黑色的乌骊马进了城。
他年约二十七八岁,肩宽腰瘦,穿一身深青色的交领澜袍。英挺的脸庞五官分明,眼神锐利,给人的感觉很是精明干练。
李璧月牵着马迎了上去:“大师兄。”
见到李璧月的那一刻,楚不则的脸上瞬间绽放灿烂笑容,他下马迎了上来,叫道:“璧月。”
李璧月进入承剑府时年方十一岁,彼时楚不则已经十八岁。
虽两人师承并不相同,但是承剑府这一代弟子并不多,李璧月也跟着大家一起叫楚不则“大师兄”。平日里,温知意有事出门,李璧月的剑法也常由这位大师兄代为传授。后来李璧月后来居上,成为承剑府第一人,被谢嵩岳遗命为承剑府之主。楚不则继承了其师父徐师行的位置,执掌獬豸阁。但李璧月对这位师兄始终有一份孺慕之情,遇事不决时,也时常寻他商量。
楚不则接过李璧月手中的缰绳,一人牵着两匹马在长街上,与李璧月并肩而行,道:“我听说你也是这几天回长安,想必有不少大事要忙,怎么今日有空专程来迎接我?”
李璧月问道:“师兄此次南行,可有云翊的消息?”
楚不则摇头道:“白跑一趟,不过是长得相像而已。身份,年龄什么都对不上。”
察觉到李璧月的神情明显有些低落,楚不则安慰道:“璧月,其实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虽然如今温师叔和谢府主都已经不在了,但是只要有师兄在,承剑府一定会完成当初的承诺,帮你找到云翊。”
李璧月看着楚不则那被风霜磨砺过的脸庞,愧疚道:“这么多年,辛苦师兄了,为了我的事常年在外奔波……”
楚不则一笑:“说什么辛苦,你可是我师妹,我不帮你谁帮你。说吧,你今天愁眉苦脸,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让师兄替你排解排解?”
李璧月道:“我们边走边说。”
等两人回到承剑府时,楚不则已经大概明白了这几天发生的大小事情。
承剑府门口的司卫见到府主与楚堂主一起回府,连忙将马缰接过,将两匹马带回到马厩里。
师兄妹两人站在门口那“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牌匾之下。
楚不则抬头望向高处门楣上的“承剑府”三个大字,轻声道:“所以师妹这次专门迎接我,便是想问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李璧月道:“师兄应该知道,虽然这一年承剑府重新得到圣人启用。但圣人笃信佛教多年,承剑府如今尚撼动不了昙摩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这件事情如果继续查下去,承剑府将比原先计划早一步走到昙摩寺的对立面。此乃大事,我无法一人而决,长孙师伯素来是个和事老,所以我想听听师兄你的意见。”
楚不则顿了片刻,道:“其实这件事情,师妹你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又何必问我?这十来年,圣人宠信昙无国师,长安的京官们都多多少少看昙摩寺的脸色。其实你在从京兆府带走那位姓玉的相师时,就已经做好了要和昙摩寺正面冲突的打算,不是吗?”
李璧月垂下头,神情有些愧疚。救玉无瑑之事,多少是为她一己之私,但是此事极有可能将整个承剑府都拖下水。
楚不则看着她微皱的眉头,忍不住想伸出手,将她眉峰抚平。但手刚刚抬起,又收了回来,最终只是在她鼻尖轻点一下,他叹息一声:“师妹,师兄并无怪你的意思。谢府主生前在时,也时常说起,‘这世路不平,承剑府既承天授命,能让这世路平坦一些、让普通人走得更轻松的事,都是我辈该为之事’,师妹你没有做错什么。”
李璧月道:“谢府主也曾经说过‘韬光养晦,用兵于时’,如此时机,可能会打乱我们原先的计划。”
楚不则道:“可是,如果坐视昙摩寺与京兆府两相勾结,冤杀人命,你我又如何对得起承剑府的‘浩然’二字。而且,我认为这件事情说不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李璧月:“什么机会?”
楚不则:“这些年昙摩寺飞速扩大,其中不少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又何止眼前一桩。圣人之所以一直对昙摩寺坚信不疑,除了因为昙无大师当初支持他登上皇位之外,也是因为人人畏惧昙无国师威权,无人敢在圣人面前揭露昙摩寺的恶行。可是,这一层窗户纸总归是要有人去捅破。”
“襄宁郡主和楚阳长公主都是皇亲国戚,尚且遭到昙摩寺的刺杀,已经可见其猖狂。这件事情如果被查明,哪怕不能完全撼动昙摩寺如今的地位,也能在圣人心中敲一下警钟。只是对承剑府而言,开了这个头,以后就和昙摩寺从暗斗变成明争了。然而有句老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认为这也并非全是坏事。”
楚不则拍了拍她的肩膀:“璧月,不需要想那么多。你如今是承剑府的府主,众人的主心骨,不管你想做什么,师兄都会支持你。”
看到楚不则温润的目光,李璧月心头如同一股暖流淌过,之前的惘然和不安尽数化为前行的动力,她轻声道:“楚师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