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潜伏
从医疗室出来以后,谢盛谨离开了教堂。
她沿着道路往39街走了一段,接着快速穿梭在各个筒子楼之间的狭窄巷道间,不一会儿像影子一样消失在路上。
半小时后,她轻巧地从窗户翻进了公平教教堂。
在翻身进入的同时,谢盛谨无声地启动了电磁脉冲干扰器。走廊上每隔几十米排布的监控,从近到远,红灯挨个一闪,这一片的监控视野全部失灵。
谢盛谨蹲在厚重的窗帘后面。
窗帘是纯色,但角落有玄妙而充满艺术感的花纹。它很长很宽,能够拖地,因此也能将谢盛谨遮掩。
谢盛谨立刻凝神,开始感知远在百米外的微型神经元控制器。过远的距离导致她无法操控微型神经元控制器对其精神意识进行干扰,也只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心理状态波动,但它的定位功能却没有消失。
几秒后,谢盛谨站起身。
她像一只迅猛的野兽,飞速在走廊之中移动。这一区域的人几乎没有,短短五分钟她就来到了布教室旁边。
从这里开始有了巡逻队。
巡逻小队十人一组,有规律地在教堂内晃荡。
谢盛谨的呼吸轻如羽毛飘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没有一丝多余的响动。她绕过一根又一根柱子,凭借着各种花瓶和装饰物,超强的五感能在百米外捕捉到巡逻队的脚步声,在光影交错、晦暗不明的通道中疾驰,无声地行走在巡逻队的视野盲区。
但东躲西藏的效率很低。
一旦公平教内有人发现部分监控设备存在异常,立刻会产生高度警惕,汇报给教父,而微型神经元控制器并不能长时间、持久地控制一个人的想法,教父终究会发现问题,下一次再如此顺利地直入腹地可不容易。
谢盛谨弓身,蹲在书架后方,眼神透过书本间的缝隙盯向不远处。她将呼吸放低放缓,眼神锐利,肌肉紧绷,如一只在黑夜里狩猎的猎豹。
“踏踏踏”,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径直从书架前穿过。
就在他们远离书架到十五米的位置时,谢盛谨轻轻抬手,用手肘利落地一碰木质架台,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开始挪动位置。
声音引起了最末尾成员的注意。
他犹豫着停下来。
“怎么了?”旁边的队友问他。
“你听到声音了吗?”末尾成员问。
队友安静侧耳了一瞬,摇摇头,“没有。”
末尾成员继续走了两步,但还是停下来,“我确定我听到了声音。”他迟疑了一瞬,下定决心,“我准备去看看。”
他转头往回走。
“那我跟你一起,规定必须至少两个人同行。”队友喊住他,“我在书架这里等你。”
“好。”
谢盛谨估算两个人的走向和位置。如今她身上的微型神经元控制器只剩一枚,这东西的造价极高、手段繁琐,很难在贫民窟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她开始借着书架与走来的末尾成员绕圈。
他的队友停下了,靠在墙上等待他。
突然,前面巡逻队的人遥遥喊道:“你俩干嘛呢?”
末尾成员没觉察到什么异常,又怕被责罚,赶紧高声应和道:“没什么,马上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朝前面走。
谢盛谨蹙了蹙眉。
她远远高估了公平教巡逻队人员的警惕性与职业素养。她也不可能就这么将他们放走,时
间紧迫,下一轮的巡逻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
何况下次可能有更智障的。
谢盛谨开始围绕书架向前,从反方向无声而迅捷地靠近即将与队友汇合的末尾成员。
见到末尾成员从侧方走来,队友起身,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我就说嘛……”
“砰!”
沉闷的打击声响起,与此同时,最后一枚微型神经元控制器钉入了末尾成员的皮肤。
队员哼都没哼一声,径直倒下。谢盛谨迅速扶住他的身体,将其悄无声息放倒在书架后面,一边扒下他的衣服,一边朝着一旁眼神迷茫的末尾成员命令道:“现在一一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你的队友,我叫什么名字?我平时怎么称呼你?我的性格是?”
末尾成员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叫李二狗,我叫王丰,你平时叫我丰子,我叫你二狗。你平时就挺烦的,话还多,还懒,不干活……”
谢盛谨嘴角一抽。
这是因为控制器所以被迫诚实?还以为是好兄弟呢,结果是对早就积怨已久的塑料同事。
谢盛谨打断他:“我有没有口头禅?怎么称呼巡逻队队长的?”
“没有什么口头禅吧……”王丰犹豫着,“‘没有’算吗?……平时就叫队长。”
“行。”
谢盛谨毫不顾忌地迅速换上巡逻队的制服,绑好头发,对照着地上的李二狗调整光学易容器,然后回忆刚刚看到的表情,调整好五官走向和神态动作,拿起李二狗身上的武器,跟着王丰大步走出书架区,完美地融入了巡逻的队伍。
一个中年大哥好奇地转头瞅着他俩:“你俩干啥去了?”
“脚崴了。”王丰面不改色,“二狗帮我处理的。”
“嘿,娇气!”
中年大哥没听到想要的东西,索然无味地转回去了。
一路上都没再出现什么意外。
谢盛谨一路记忆着关键位置和图标,沉默地跟着巡逻队走到教父定位处的附近。
接着巡逻队转身,沿着定位绕行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们并不朝着更近处走去。
谢盛谨跟随着大部队转身,默不作声地给王丰的控制器下达了命令。
原本一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王丰突然一个激灵,他眼神迷迷瞪瞪地左右环视了一圈,举起手来:“队长。我想上厕所。”
队长转过来盯了他一眼,“同意。李二狗,你跟他一起。”
谢盛谨点头:“是。”
她放开对其思想的控制,任由王丰在前走向厕所。她紧跟其后。
距离已经看不到巡逻队位置时,谢盛谨叫停了王丰。
“厕所在哪里?”
“前方五十米左转。”
谢盛谨点头,她抬手指向教父定位的地方:“那里是什么地方?”
“教父的起居室。”王丰浑浑噩噩地回答,“巡逻队不会经过那里。”
“行。”谢盛谨说,“你现在去把李二狗带过来,抱进厕所,然后在靠窗的第一个隔间等我。”
她抛下这句话,整理好自己身上的巡逻队衣物,大摇大摆地朝着教父起居室走去。
往前是幽暗的走廊,没有开灯,也没有烛台。台阶拾级而上,墙壁上有凹凸不平的花纹,缝隙间闪亮着特质画粉发出的微光。
谢盛谨放轻脚步。
她的手上紧握着“随我”。
此时“随我”悄无声息地变化着形态,从一把刀变成了易携带式手枪。
一路上没有任何巡逻人员和白袍修士,谢盛谨毫无阻拦地抵达教父的起居室门口。
这是一扇平平无奇的门,深棕的木色,没有花纹,极其简朴。
此时谢盛谨离定位仅三米之距。
她深吸一口气,放开了对其他三枚微型神经元控制器的控制,集中所有精力定格在剩下的那一枚、仅在三米之外的控制器上。
她抬手,轻轻叩响房门。
接着她感受到教父走过来,靠近这扇门。
在敲响门的一瞬间,谢盛谨立刻倒转方向急速后退,一直到有着遮蔽物的走廊边才停住脚步。
她并不确定教父是否发现了这枚控制器,甚至已经学以致用拿来诱敌,最后的办法就是躲避第一时间所有可能出现的攻击。
隔着几十米远,谢盛谨看到这扇门慢慢打开了。
教父没有发出任何攻击。
他疑惑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外面,发出了模糊的疑问声。
谢盛谨没有放松警惕,她盯着教父,心中下令:“向左边转一个圈,120°方向停止。”
远处的教父按照她的指令做了。
“教父,”谢盛谨在角落里冒出一个头,她盯着他,“您现在紧张吗?”
教父转过身,抬眼看到了她。
他没有任何惊异和茫然的感觉,仿佛谢盛谨就应该理所应当地站在那里,他摇摇头:“不。”
这是实话。谢盛谨并没有感受到他的紧张。
“那么,现在,往后走。走进你的屋内。开灯。然后站在最中间,并举起双手。”
随着一声声指令下达,谢盛谨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微型神经元控制器的操作完全取决于被控者与控制者双方的精神强度,意志坚定的人较墙头草更难使唤。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教父完成一个个指令。
随着灯被打开,屋内明亮起来。谢盛谨一眼望过去,整洁的起居室,出乎意料还有些温馨,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刚才为什么不开灯?”她问。
“我在休息。”教父温和地解释,“我的机械脊髓需要消耗大量能量,今天的脊髓液还没送到,我需要再等待……”
他的表情突然出现一瞬间的空白,愣怔几秒后闭上了嘴。
谢盛谨的脸色愈发苍白,衬得她的眼珠极黑极深。
“继续说。”她命令道。
第32章 “谢先生”
“……”过了几秒,教父才张嘴道,“我必须长时间陷入睡眠,维持低能量状态才能应对脊髓液消耗。”
在一二圈层,机械脊髓并不罕见。但由于需要长期稳定的脊髓液来源,并且价格高昂,于是这项手术大量应用于迫于无奈的脊髓瘫痪的病人身上,普通人家并不将此作为一种类似“美装义体”一般的时尚进行追逐。
而教父显然不是追求时尚的人。
“你的脊髓受过伤?你的脊髓液从哪里来?”
“受过伤。被钢筋砸断的……”教父断断续续地说着,“脊髓液,从……”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大,面皮抖动,嘴角开始抽搐。
谢盛谨突然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如长针刺入的头痛。鲜血瞬间从她的嘴角涌出。
她咳了一声,接着拿出一张白色的小方帕捂住自己的嘴角,防止血液遗留现场留下证据。
教父的表现实在太过应激,非常抗拒这个问题。也许他在潜意识里给自己设下了言语禁令,防止被催眠时吐露不该说的东西。
于是谢盛谨换了一个方式:“你平时怎么和一圈层的人联系?惯用称呼是什么?”
“用一次性地理电磁通话器。惯用语是……”他依然在抗拒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刚才剧烈。他迷茫地说出称呼:“少主……”
这个名字在谢盛谨的意料之中。
但教父并没有说完。
下一个词随即从他嘴里吐出——
“和谢先生。”
……
谢盛谨反手关上门。
教父躺在地上,颅内过强的抗拒刺激导致了昏迷。
谢盛谨没有管他。她径直走向桌面,开始翻找所有用得上的东西。
教父的桌面非常整洁,分门别类,摆得一目了然。
谢盛谨立刻看到了公平教人员信息。她拿过这本厚厚的书册,翻开第一页。
这是一张面目和蔼的脸,下面写着“张弥勒”三
个字。没有人物介绍,没有详细信息,单单一个名字。
第二页上方是一行大字:【五使徒】。
接着是五个人的图片、名字、负责岗位、基本信息。五人各有所长,资料整理得相当详细。
她站在书桌前,翻看着文件,迅速扫过关键信息。
“使徒01:电磁与量子通讯,地理辨认。二把手。……
使徒02:基因管理,辨别痕迹DNA信息,谈话管理。福利院院长。”
谢盛谨的目光停留在这两位身上。他们的能力非常有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保密项目。她认真记下了两个人的脸。
正当谢盛谨准备翻页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使徒01长得有些似曾相识。
谢盛谨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她敢保证这一份相似是在不久之内出现的,连这一份模糊感都极其熟悉。她飞快地回忆起最近几日内每一张见过的人脸。
记忆里首先出现的是清脆的铃铛声,接着是小麦色皮肤、身形清瘦的女孩。
那双看到谢盛谨时充满惊讶和疑虑的浅棕色眼睛瞬间唤起了她的回忆。
谢盛谨已经可以肯定在老猫店内遇到的那个女孩见过自己了。她的照片和信息必定传遍了公平教的每一位高层,当然包括女孩的母亲——使徒01。
谢盛谨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轻轻翻过使徒这一页。
后面是白袍修士与巡逻队队员的资料,她迅速浏览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屋内的电子设备很多,谢盛谨没有使用电磁脉冲干扰器,怕留下痕迹。
但出乎意料的是,屋内没有监控。
她拿着电子扫描装备仔细巡视了一周,确认没有任何监听、监控装置。
于是她开始翻箱倒柜。
所有信封、信纸、通讯工具、联络器、终端,她都没放过。
谢盛谨沿着柜子一层一层摸下去,察觉到左边柜子表面有着精巧的花纹。有花纹并不奇怪,教父看上去是个颇有艺术修养的人。但随着手指沿着花纹游走了一遍,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不对。
谢盛谨一时没想到突破点,于是暂放一边,开始在衣柜里搜寻。
“咔哒。”
轻微的一声。
衣柜内部有一个暗格。
谢盛谨在暗格跳出的瞬间就关上了衣柜门,迅速退至五米开外。
这个暗格出现得太容易,根本没经过严格的筛查与搜寻,毫无预备地弹跳出来,似乎在故意给人一种“你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的感觉。
一般人翻到暗格会有什么动作?
欣喜若狂?小心谨慎?
总之无论如何都会打开暗格。
接着,这里有小部分可能出现正品,但十有八九,随之而来的都会是陷阱。
但谢盛谨必须要打开它。
教父嘴里的“少主”身份显而易见,公平教与程家有联系,这是个秘密,但掌握了一定内幕消息的人都能联想到。
那“谢先生”呢?
谢盛谨半点不觉得这个姓氏是个巧合。
她的时间并不太多,教父随时可能醒来,而一路高强度使用微型神经元控制器带给了她不小的负担。教父的意志坚定,想改变他的想法并不容易。
谢盛谨重新打开衣柜,将“随我”举在胸前,毫不犹豫地拉出暗格!
里面的东西出乎意料的轻。
谢盛谨将其取出,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通讯器。
只有一个?
她皱着眉。
怎么可能只完成一次通话?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快速卸力将其丢回暗格,但同一时间,她听到背后一阵细微的机械运转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房间里那些原本看似普通的家具,此刻竟纷纷变形,无数机械触手从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上探出,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铺天盖地蜂拥而至,向着她迅速逼近!
谢盛谨脸色不变。她在机械触手的间隙中跃至教父身旁,快速给了他一个强烈的神经刺激。
接着她用一只手将教父提起来,漠然地挡在自己身前。
教父的身体像弹簧一样动弹了一瞬,茫然转醒,对上的是近在咫尺的机械臂。
“滴。”
瞳孔信息识别成功,机械臂缓慢地缩回去。
“砰!”
谢盛谨毫不迟疑地将教父砸晕过去。
暗格里的一次性隐形电磁通话器明显是个诱饵,但教父与程沉通话必定需要大量——至少十枚通话器以作长期交流。
左边柜子上的花纹再次掠过谢盛谨的脑海。
她终于想起这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从她进入教堂之后,每个角落都在出现这片花纹!
布教室里的墙壁、窗帘上的图案、走廊的装饰……谢盛谨不相信这片花纹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她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屋内的每一处设施,眼神像探测器一般触碰过每一个可疑物品。
电子设备检测仪没有扫视到任何问题。
谢盛谨蹲下身,准备重新检查一遍花纹柜子时,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哒、哒。”
是脚步声。
接着是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谢盛谨刚欲伸出的手顿时停住。
现在她有两个选择:第一、迅速唤醒教父,利用微型神经元控制器让他来应对,自己躲起来;第二、利用变声器模仿教父的声音,让外面的人离开。
谢盛谨没有任何犹豫地张嘴:“什么事?”
“教父。”外面的人恭谨开口,“我为您带来了药物,请问您现在需要吗?”
药物。
恰到好处的时间。
谢盛谨一瞬间想到了教父赖以生存的脊髓液。
“当然。”她模仿着教父沉稳的语气,“你稍等片刻,直接推门进来。”
她无声地将教父搬上床,盖上被子,自己也缩了进去。
三秒后,门被轻轻推开了。谢盛谨借着连续反射的镜子看到了来人的脸。
平平无奇、毫无特点。
但就在不久前,她才在那份报告册上见过。
使徒02。福利院院长。
进屋后,他便异常守礼地低着头,将手中物品放下后便告退了。
离开时他轻轻带上了门。
谢盛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至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后才下了床。她有意踩地重且沉,像极了教父平日的走路声响。
她拿过那瓶脊髓液,打量片刻,在心中将自己的搜索地点中添加了一个福利院。
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脊髓液没有什么异常,标准剂量标准规格。
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贫民窟没有技术生产这种标准脊髓液,那教父是怎么拿到的?程沉给他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程沉未免太小气了些。这一小份的剂量维持不了几天就要重新补充,而这种规格的脊髓液只能从一二圈层获取,每次的人力运输都是一种资源的消耗。
像武侠小说里,一个人三天给同盟一次解药,多半都是因为怕其背叛。
程沉与教父的关系不至于到如此程度。
——除非,这瓶脊髓液来自“谢先生”。
他们还没到达相互信任的程度,却要背着程沉完成交易。这说明两人各有所求。教父求的也许是脊髓液,或者别的,而在如此特殊的时刻,“谢先生”找上身处贫民窟的教父,只会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谢盛谨。
——“谢先生”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
谢盛谨沉下心,重新摸上花纹柜子。她的手指沿着纹路轻轻游走,感受着那些由凹凸不平组成的花纹,突然联想到沿途看到的所有东西——窗帘、画作、墙角、装饰,许多东西都有这个充满宗教意味的花纹图案!她迅速沿着自己记忆里的顺序沿着花纹走向按压了一遍。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处略微凹陷的地方。
谢盛谨加重了力气,柜子发出了“咔咔”的声音,但并没有其他动静。
不对。
谢盛谨停下手,开始倒推,逆着花纹方向摸了一遍。
而这一次,刚刚的凹陷神不
知鬼不觉地变成了凸起的隆块。当她用力推动这个凸起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齿轮转动声。
谢盛谨短暂地松口气。
第33章 战斗
层层叠叠的柜子像莲花一样展开。
谢盛谨蹲下身,用手电筒一照,看到里面趴着十余个通讯器。
为什么要把通讯器藏这么严实?
谢盛谨将所有东西全部拿出来,仔细摸索了一周,它们的质量、外形、颜色、手感都非常相似,如同大规模制造的批量产品,普通人难以察觉到任何不同。
但谢盛谨感觉出来了。这一堆通讯器中,有五个与其他不一样,它们的底部更加钝圆,像被触摸久了才产生的光滑感。
也许这只是做工不同,人工制造的总没有流水线的别无二致。
谢盛谨拿起终端开始拍照。她不仅拍通讯器的外壳,还迅速拆解了其中一个,将里面复杂的电路线图从各个角度拍了一遍。
接着她利落地恢复了通讯器的外壳,站起身,在屋内巡视了一周,将所有角度尽数拍了一遍,将脊髓液拧开,拿起身上的全密闭实验管小心地蘸取并保存了一滴脊髓液。
在反复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后,她走到在昏迷的教父旁边,无声地给予指令:“你不会感到任何不对劲。起居室内的设施没有任何变化,教堂内的监控也是因为年久失修导致一时的损坏,你的脊髓液被下属放在了桌上,因为太困倦所以晚起了一些。现在,陷入沉睡中,一个小时后醒来。”
她反复将一模一样的字句念了好几遍,直到刚刚恢复些许的脸颊重新发白惨淡、整个人看上去毫无血色为止。
接着她朝屋内最后看了一眼,推开门,像一个影子似的消失在原地,好像从未来过一般。
……
谢盛谨以李二狗的样貌自然而然地走进厕所。
王丰睁着眼,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在最后一个隔间等她。李二狗已经被他运了过来,依旧闭眼昏迷着。
谢盛谨迅速闪身进入隔间关上门,抓起李二狗的衣领查看情况。
呼吸浅慢而不规则,脉搏微弱,瞳孔对光的反射减弱,肌肉松弛。
好像打得有点重了。
她反思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针肾上腺素。她只注射了一半,然后开始换衣服。她利落地将身上的巡逻队队服扒下来重新套在李二狗身上,穿上自己来时的衣服。
又过了三分钟,李二狗的心跳和呼吸逐渐有力起来,眼皮开始颤抖。
谢盛谨看他一眼,然后想了想,说道:
“今天是寻常的一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李二狗因为痔疮血崩羞于开口,而你帮忙让好兄弟脱身,告诉别人是你想上厕所。于是李二狗不会告诉别人真相,而没人会在意你们的合理离队。现在闭上眼睛休息十分钟,醒来后和李二狗回到巡逻队。”
这次她只将这句话念了一遍,话音刚落便按上微型神经元控制器刺入的皮肤,轻轻一压将其取出,然后走出隔间,轻巧地从窗口翻出了教堂。
但她并没有着急离开。
谢盛谨已经对教堂的地形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知,她沿着教堂外边走到了距离医疗室最近的地方,然后迅速扒着水管和各种屏障翻身进入三楼。
电磁脉冲干扰器轻微一闪,医疗室门口的监控悉数熄灭。
她像受到邀请的客人一般,站在医疗室门口,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的人说。
谢盛谨推门而入。
医疗室内的两个医生都正坐着休息,见到谢盛谨脸上都没有任何意外神色。
谢盛谨直奔主题,她将全密闭实验管递过去:“把这里面的液体检测一遍,将报告给我。”
男医生接过来,低头一看,惊讶道:“脊髓液?”
谢盛谨心里一动:“你知道?”
“嗯。”男医生点点头,“教父让我们做过关于这个的实验。”
教父看上去似乎也不怎么信任那位“谢先生”。
谢盛谨接过男医生递回来的脊髓液:“实验报告还在吗?打印成纸质版给我一份。”
“在的。”
男医生转身去操作了。
谢盛谨没有顺势坐下。她走至窗边,一只手拿着“随我”,微微倚靠窗台,丝毫没有任何放松,耳朵时刻聆听着外面的脚步。
五分钟后,男医生将一沓纸交给了谢盛谨。
谢盛谨低下头迅速翻看了两下,确定是脊髓液的检测结果后,将其折叠起来收好,下达指令:“现在忘掉十分钟以内的事情。”
接着她转身,然后撑手一跳越过窗台,消失在医疗室内。
两位医生收回视线,几秒后像如梦初醒一般露出了迷茫的眼神。
“宋池。”女医生喊道,“你过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男医生迷茫地摇摇头,“也许我只是过来随便看看?”
“你不累吗?”女医生打了个哈欠,“赶快休息吧,也许等会儿就有病人要来。”
“好。”男医生走过来,坐到谢盛谨来之前他坐的位置上,朝着椅背轻轻一靠,闭上眼,“你说得对,我休息一会儿,稍后叫我。”
……
谢盛谨刚离开教堂就换了张脸。
此刻她是长有雀斑、面容普通的少女。步伐轻快,手腕上还挎着一个朴素的小包。
谢盛谨沿着七拐八折的小巷,走进了公共厕所,她进入最右侧的隔间,掏出藏在水桶里预备的男装,穿上身后将换下的女装撕碎丢进厕所,然后若无其事地探头张望一圈,确认没人后便从窗户跳出。
间隔不到十分钟,谢盛谨又变成了个容貌俊美、游手好闲的男孩。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路边墙体被各种广告涂鸦层层覆盖,霓虹灯管肆意纵横,散发出明亮不一的色彩,闪耀的广告牌层层堆叠,使各色光芒与浓稠夜色相互碰撞,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每一处角落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
谢盛谨心情不错地在监控之外行走着,路过一家甜品店时还买了一袋生椰拿铁味的泡芙。
她走在路上,伸手拿了一个。
“好吃。”她小声地自言自语。
然后抬头认真看了眼门店的匾额,记住了名字。
“斯兰之梦。”她念着。
路上她遇到了个站在墙角饿得瘦骨嶙峋的小孩,还与他分享了两个。
夜幕降临,天色暗沉。
临近东区24街时,谢盛谨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里的商铺不多,因此灯光较少,视野并不如何明亮。偶尔来往几个行人,也都匆匆而过,萧条而清冷。
谢盛谨站在原地,缓慢地环视了一周,脸上表情阴沉下来。
接着她弯下腰,将手里的泡芙放在了街角,扯过一块地上的钢板将其遮掩起来,然后起身,换了个方向,朝着24街的方向走去。
她先是走,然后大步走,接着跑起来。
几秒后她的速度变得极快,掠过行人身旁时,甚至只能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响。
身上所有的电磁脉冲干扰器在一瞬间全部打开。周围的灯光和监控悉数间完全熄灭。
不远处,趴伏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正在疑惑目标为何不在搜索范围内时,数年职业生涯带来的警惕被瞬间激发!
他想都不想地往身旁一扑!
地上浓重的灰尘瞬间扬起,中年男人没有来得及庆幸,眼前瞬间出现一闪而过的凌厉寒芒!他甚至还没想起那是什么东西,就感受到手上遽然传来的尖锐剧痛。
“铿锵”一声,他的手腕连带着掌骨被横空劈来的一把刀直直地钉入地下!
鲜血瞬间浸湿了周围的土地。
这把刀势不可挡、锐利无匹,不仅将他手里紧握的枪支打偏,甚至一时半会儿都没能让他从剧痛中恢复过来。
中年男人痛得眉梢直跳,准备咬牙切齿地去拔钉入地面的尖刀时却骤然发现机械右臂已经无效。他眉心一挑,怒吼道:“敌袭——!”
这太诡异了,他的器械义体是最高级别的配置,普通的电磁干扰根本对其无效!
他的警示仿佛是戏剧开演的节奏
,但演员们精心准备的道具早在开场前就失灵了大半,一瞬间所有演员都手忙脚乱起来。
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敌人身在何处,迎面而来的是快得犹如残影的火光。
所有人迅速避开,架起武器,朝火光飞来的方向,上百枚子弹瞬间倾泻而出。一刹那,爆裂的攻击铺天盖地地包围了火光来临的地方,与此同时炸开的还有照明弹和生命显示器。
但是一瞬间爆开的亮度下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影。
同时被抛出的生命显示器被“砰”的一枪打爆,零件七零八碎地朝周围炸开。
一丝毛骨悚然的惊惧才刚爬上心头,杰克突然听到身后掠过的风声!
他想都没想瞬间低头,手顺势劈出,迫击炮一发而出,利用后坐力急速后退。
但他的危机感却久久未能消散。
“蹲下!”
队友的吼声自身后传来,杰克想都没想地照做。激光划过他原先脖颈的位置,像道鞭子一般抽在墙上,杰克看不清墙的惨状,却能闻到扑面而来的焦糊味。
下一秒激光折射回来,杰克反应迅速地单手撑地迅速起跳,但是远远小于激光的速度,他的手腕没来得及从地上离开,“啪”的一声被直接隔断!
杰克痛得闷哼一声。
但他立刻连续点燃了三枚照明弹。
黑暗的确是一种掩护,但敌人强到可怕,几乎让他产生一种无处遮掩的恐惧。如今敌暗我明,想要赢只能迫使双方处于同一位置。
连续的强光照射下,杰克终于看到了强得可怕的敌人。
他站在破败的屋顶上,脸上尽是不耐烦的漠然。
出乎杰克的意料,那是一个男孩。
但他们接受到的任务对象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他脑海中,屋顶上的人直直地朝他看来,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男孩的容貌瞬间变化,露出了一张惊心动魄的的脸。
这的确是个女孩。
谢盛谨朝着愣住的杰克抬起了手。
饶是杰克的反应速度再快五倍他也会因为这一瞬间的愣神而失去生命,刹那间他几乎没来得及感受到任何疼痛就看到了自己的躯体。
他没有低头,怎么会看到自己的身体?
杰克想摸摸自己断掉的手腕,却骤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紧接着他的视线与地面平齐,然后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照明弹的效果刚好消失。
最后的一秒钟,所有人都看到了屋顶上漠然站立的女孩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向外,五指分开。
这是一个“五”的标识。
第34章 五秒(含520小段子)
五?
五什么?
五个小时?
还是五分钟?
诸多念头在剩下的人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失去了照明弹后女孩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他们没法验证心中的猜测,反而再一次陷入了劣势。
所有人开始奔跑。照明弹不止让他们看清了谢盛谨的位置,同时也让他们暴露在对方的眼皮底下。
量子炮与子弹同时轰然迸出管道,朝着屋顶的方向急速爆射!
相撞炸开的火光被量子炮的轰击波如涟漪一般层层推开,接二连三的路灯弯折倒地,为了避免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他们不得已快速避开这些倒塌的长杆。
显然朝着屋顶发射的武器没有取得成功,凛冽的危机感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心跳剧烈,掌心出汗,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搜索着,然而敌人像幽灵一般隐没在身边的每个角落,一瞬间就能给予一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致命伤害。
“照明弹!”队长吼道,“全部引燃!”
几声咻咻掠过的风声后,没人回应他。
队长心脏骤停了一瞬。
他立刻停下手,以极度警惕的姿势微微弓身,双臂张开,准备询问队友情况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发不了声了。
湿漉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剧痛后知后觉地袭来。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对方站在屋顶的那一幕。
她伸出的那只手,不是五个小时,也不是五分钟。
——而是五秒。
五秒时间,全员阵亡。
深秋的冷风吹过一片狼藉的场地,带来刺冷的凉意。疾风拖拽着被能量炮轰击过的玻璃碎片,沿途与碎瓦残砖碰撞,发出“砰”“哧”的声响。
谢盛谨没有理会现场的尸体与武器,径直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沉默,路上也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她。
十几秒后,街角处出现了一块不完整的钢板。她走过去,弯下腰,将钢板移开,从它的背后拎出了一个包装漂亮的纸袋。
瞬间奶油的香气迸发出来。
这是一袋生椰拿铁味的泡芙。
谢盛谨小心地把包装打开,低头往里面一看。
还行,没有坏。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接着谢盛谨将包装重新封好,朝不远处的24街走去。
刚刚的爆破声响使不少商家都关上了店门,于是24街上本来就不多的商贩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整条街道呈现出一种属于深秋的荒冷冰凉,但谢盛谨还在街头就遥遥望见了唯一一家开着门的商铺。
荧幕光墙上的霓虹使街道隐射出冷色调的蓝光,路灯惨白,唯独在24街中部,昏黄的暖色调光芒透过大门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出一道暖橙色的方形画布,谢盛谨走了两步,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修理铺内暖烘烘的空气。
她加快了脚步。
这似乎是很久以来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回到某个地方。
“嘿!”
坐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的何饭率先发现了谢盛谨。
“邵哥!”他猛地从小板凳跳起来,大呼小叫道,“盛谨姐回来了!”
邵满像一阵风一般从屋里刮出来。
谢盛谨正站在门口,低着头和何饭说着什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时就止住了话音,安静地等着邵满冲到她面前。
但等邵满距离谢盛谨不到一尺之遥的距离时他猛然刹住了脚步,他看着谢盛谨如墨般漆黑的眼睛,感受到她身上从夜晚小巷中带来的冷意,突然联想到幽黑深海里飘起的浮冰。
诸多想法不过在电光火石间一闪而过,邵满回过神来时骤然词穷了,憋了几秒后:“……回来了就好。没什么意外吧?”
他含糊了一句,余光突然瞄到谢盛谨手里的包装袋,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
有力证据?致命武器?……呃,没闻到臭味,应该不会是尸块吧?
邵满盯着那纸袋,越想越不妙。谢盛谨的个人形象在他心里并没有多么光辉璀璨,如果硬要沾边那跟暴力、血/腥和阴谋诡计更接近一点,他的想象力一路狂奔,甚至已经预设好了自己打开袋子看到一堆不明糊状物体时应该如何波澜不惊……天马行空之时邵满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碰了一下。
他一低头,看到谢盛谨把袋子递了过来。
邵满咬牙,接住。
嘿,还挺轻。
“现在打开吗?”他犹豫着问。
“进去再再说吧,外面风大。”
邵满觉得这句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种非同寻常的东西总不能在外面就拿出来吧,虽然感觉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是该有的防范还是要有……刚刚那一阵轰天震地的声响让他担惊受怕了好一会儿,但好在谢盛谨现在完完整整地回来了,想问的等会儿再问也不迟。
他抽了抽鼻子,一边朝屋内走一边嘟囔着:“我怎么觉得闻到了一股香味,大晚上还有人做饭吗……”
何饭在两
人身后辛勤地把两个板凳搬进屋,然后转身用力关上大门,凑近落锁。
邵满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正准备打开时突然警惕道:“直接打开没事吧?”
“当然没事。”谢盛谨不明所以,“直接开呀。”
邵满深吸一口气,缓缓扯开包装。
奶油伴随着咖啡的香味扑面而来。
邵满一懵。
他低着头,盯着几个圆滚滚香喷喷的大泡芙,陷入了沉默。
“不吃吗,邵哥?”谢盛谨随手拿了一个递给站在一旁眼巴巴的何饭,“没有很甜,你应该也接受。”
邵满干巴巴地说:“……吃。”
他食不知味地一口咬下去,香甜的奶油顿时充满了整个口腔。邵满甚至再次确认了就是他熟悉的味道,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尸块和硝烟掺杂在里面。迎着谢盛谨期待的目光,他干巴巴地夸奖道:“好吃。”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谢盛谨尽收眼底,谢盛谨困惑道:“这么勉强吗?”
她自己拿了一个,咬破了酥脆的外皮,略带咖啡色的奶油就被挤了出来。
她伸出舌尖舔了下。
“好吧,”谢盛谨抿抿唇,露出遗憾的神色,“可能这袋泡芙被炮弹轰击受到惊吓导致心情不好,味道变差了一点点。”
她三下两下将手里的泡芙吃掉,对着邵满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下次我一定带回来一袋安然无恙开开心心的美味泡芙。”
“好!”何饭满口应下,一边含糊不清地吼着一边鼓掌,“可以!”
几秒后他艰难地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补充道:“其实不开心的泡芙也好吃啦。”
“可能邵哥喜欢开心的泡芙。”谢盛谨又拿了一个,“尊重个人口味。”
何饭想了想,“也是。”
邵满一时没有说话。
他被诡异地萌到了。
于是一下子没想起来追问谢盛谨话里的“炮弹”。
“其实生气的泡芙可能会很好吃。”邵满一本正经,“只是你们没见过而已。”
“你见过?”何饭明显不信。
谢盛谨看了他一眼,又拿起一个泡芙:“在哪儿?”
“当然是很久之前啦。”邵满张嘴就来,“我把它的兄弟都吃了,只留下了它一个。可能是比较期待被我吃掉,于是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成了压轴,结果是因为它是最难吃的那个,于是后来被我冷酷无情地扔掉了。”
“那邵哥就太过分了。”谢盛谨叹口气,幽幽说道,“对食物保持喜爱是每个人的权利和义务。”
邵满反驳:“联邦法典没有这一条。”
“那我要加上。”谢盛谨对此置之不理,“防止有人故意冒犯。”
“官员才不会采取你的意见,”邵满笑眯眯的,“因为你是未成年,没有提议权。”
“很过分了。”谢盛谨一口咬下去,“突然好替泡芙感到难过。”
“那你住嘴。”邵满指了指她拿在手上,刚好一口咬下时溢出奶油的泡芙,“你正在诛别人九族知道吗?人家泡芙一家辛辛苦苦从面粉发展到现在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在火炉里炼化成功即将团聚,被你一口气抓回家当压寨泡芙……”
“何饭。”谢盛谨突然说。
何饭反应迅速:“到!”
“灭口。”谢盛谨下达指令。
“收到!”
邵满眼睁睁地看着泡芙裂开,被何饭三下两下塞进了嘴。
“……压寨泡芙都不能满足你俩,得拿出对待仇人斩草除根的态度才行是吧?”邵满慢吞吞地指责腮帮子鼓鼓的两个未成年。
接着他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家附近埋伏我。”谢盛谨解释,“被我发现,杀光了。”
“嗯,我感觉到了。”邵满皱了皱眉,“大概八点到的。但没动手也没赶人,我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所以只是做了些预备动作,没出手。”
“不要动手。”谢盛谨认真道,“可能会对你造成影响。”
邵满无所谓地一摆手,“孤家寡人,不在乎。话说这次袭击怎么这么频繁?上面急了?”
“不是。”谢盛谨摇摇头,“这次应该奉命来确认消息的。”
邵满一下子想起来:“因为昨天?”
“对。”谢盛谨点点头,“昨天他们自己先开了屏蔽器,通讯器一来就被打碎了,死了当然也没人能把消息发出去,所以对方立马派出了第二队。”
“巧合的是,今天下午我在公平教内发现我哥与公平教可能存在的一些联系,大胆一点可以推断教父应该立即向他报告了我身受重伤的事宜。趁我病要我命,所以他赶紧抓住机会派了第二队前来灭口。”
邵满皱眉:“确定公平教跟你哥有联系了?”
“原本我推测他跟程沉达成了一些合作,利用程沉在中间用公平教来完成事情。但现在找到了一些他与教父直接联系的证据,尽管还不完善,但完全可以推测出他是和程沉相互隐瞒的。”
“那这一次他们还是传不出任何消息,岂不是说明你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重伤?”
“不一定呀。”谢盛谨眯了眯眼,心情愉悦的样子,“也许只是他们惹到了贫民窟藏龙卧虎的大人物,或者我的盟友帮我灭了口。情报的丧失只会让他云里雾里,猜不准也摸不透我的真实状况。其实他没有必要知晓我是不是真的命悬一线,这只是对雇佣小队放出的借口而已。他们能给我制造麻烦,甚至让我的伤再次加重,我哥的目的就达成了。”
“他为什么要怎么做?”邵满问,“似乎这群人的成果他也没太在乎。”
“因为无论他做了什么,终究只是为了一件事——阻挠我在十八岁之前回家。”
谢盛谨心平气和地说。
“重伤、死亡、失去行动力,都不影响结果。”她说,“他可以一直坚持不懈地派遣杀手,也可以给我下毒导致双腿残废,甚至可以让我安安稳稳地在这里过日子——只要我在十八岁前回不去就行。”
第35章 不速之客
第二天早上。
邵满是被哐当砸门的声音吵醒的。
他痛苦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几秒后一掀被子,走到窗边低头往下看。
下面站着一堆人,跟早上赶集似的围在门口,高矮胖瘦奇形怪状,热闹得不行。
邵满阴沉着脸,怀着一腔起床气下楼,走到门口,然后“哗”的一声拉开大门。
他径直对上门外一群高矮胖瘦奇形怪状的青少年。
“哎呦。”
过强的视觉冲击力使他下一瞬就清醒了。
眼前这些有着五颜六色炫彩斑斓的头发、平均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混混大多安装了炫酷的机械义体,不知道是有意开灯还是电器元件损伤导致关节处不断冒出闪烁的彩光,拥挤在一起时发出咔嚓咯吱的声响。这群紧身裤破外套造型奇特的青少年唯一的共同点是显出皮肤的地方都有着无涯帮的标志性纹身。
邵满定了定神,问道:“什么事?”
一群人推推嚷嚷,挤来挤去,闹腾了半天也凑不出个话事人。
邵满盯着他们:“先说清楚啊,我可是五好公民,按时交人头费,定期和你们老大一起喝茶,时不时还要提供点武器……”他眯了眯眼,带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我劝你们开口的时候谨慎点。”
人群中吵闹的声音安静了些许,但还是有不断的窃窃私语传来。
邵满听得心烦,伸手随便点了个人:“你来说。”
被指到的女生被一群人推出来。
她穿着如同职业服装一般的紧身衣紧身裤,十月底的天气还穿着短袖,深紫色的头发深梳到一边,只露出了一只蓝色的义眼。
她的嘴唇是深黑色,此时正紧紧地抿在一起,显得非常紧张。她结结巴巴地开了口:“邵,邵哥……”
“认识我啊?”邵满朝她看过去,和蔼可亲地笑笑。下一秒他声音一沉,“还不快说!”
“我我我……”
嗐,居然是个结巴?难为他挑了个看上去打扮得最狂野胆子最大的,结果话都说不清楚。
行吧,邵满也不为难病人,目光一转,准备换个人问,“那就你……”
“邵哥!!”
哎呦我去……邵满顿时被一声石破天惊粗犷雄厚的大吼惊到了。
他抖了下,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刚刚结巴的女生。
他摸了摸下巴,感到匪夷所思:“哪个部位发的声?安装人工声带了?”
“没,没有。”女生似乎把所有的勇气都倾注在刚刚那声大吼中了,声音又逐渐低了下来,“我只是……我们只是想调查一下,那个,那个……”
“哪个?”
后面有人插嘴:“一个老的和一个男的。”
于是有人接上:
“消失了。”
“可能死了。”
“前段时间。”
“……”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地补充。
邵满懂了,但装作不懂:“什么老的男的?我没见过,不要污蔑我啊。上门审查要带审查令和证据,你们没出示审查令我也就忍了,不至于连证据都没有吧?”
当然没有。邵满心想,派这群只长肉不长脑的青少年来已经是无涯帮上层最大的诚意了,别说证据,连任务要求估计都没说清。
邵满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周,默默地补充道:估计说清了也理解不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有。”
邵满循声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个相较而言穿着还挺正常的女孩。他一挑眉:“什么?”
“这个。”
女孩在人群中举起一张纸,接着这张纸被数只手一步步传递过来递给邵满。
邵满从离得最近的人手里接过来,低头一看。
这是一张打印的照片。
照片上是何饭拿着扫帚背着身,清理尸体的样子。地上还有没化干净的污水腐肉,瞅着不怎么好看。
邵满无动于衷,表情都没变一下。
过了会儿他抬头,举起这张纸晃了晃,“就这?”
底下人犹豫着,接着开始点头。
“我弟打扫个垃圾怎么了?”邵满撇撇嘴,“我们爱干净讲卫生勤洗手多打扫,贫民窟没给我颁个卫生标兵的奖状就已经很不讲道理了,如今还要大肆批评此等美德?这就太过分了吧?”
的确,拍照的人掌握的时机太迟,尸体早已化了大半,剩下的一摊不明液体残渣谁说谁有理。照片里的何饭拿着扫帚和撮箕,背对摄像头,将那滩不明液体往撮箕里倾倒,看上去像个被黑心老板压榨的童工。
邵满对着照片琢磨了一会儿,抬头开始比划,发现这视角来自右边,街对面,大约二楼的位置。
邵满眉头一皱。
他并非对这户人家一无所知,相反他非常清楚这里面住的是谁——那是何饭舅妈的亲哥,一个到处赌博被追债的中年混混。没搬来多久,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被仇家发现,继续东躲西藏的生活。
邵满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何饭,以免他胡思乱想。但目前最大的疑点在于,这人怎么拥有的相机?
朝不保夕四处逃亡的生活怎么可能还有余力让他买一个在贫民窟等同于奢侈品的相机?他拍何饭做什么?总不能是突然对着这毫无关系、甚至名字都已经忘掉的亲戚产生了思念之情,一拍背影以作止渴之梅?
这不是扯淡呢。
邵满思忖着,开始倒推何饭这恶心亲戚搬来的时间。
大约一个半月前。
这个时间没什么问题。
但如果是最近才有问题的呢?
那人一直住在这地方,安分守己战战兢兢地躲避追债人,直到有人找上门吩咐他需要完成什么事,并给了他一个相机作为记录的工具。
那这张相纸是怎么传到无涯帮手里的?
他卖给他们的?还是给他相机的就是他们?
贫民窟最大的赌场就是无涯帮名下的财运来赌场,因此无涯帮饲养了大量追债人来应对输钱的客人。这些追债人的身份也许同样是破产的赌徒、顽固的打手、拾荒的刁民,甚至不乏贫穷的父母主动将自己的孩子卖给他们以求得一个月的伙食。
于是无涯帮不缺追债人,他们让这些无所顾忌贫困潦倒的人像野狗一样追寻着猎物的踪迹,而在消遣方式不多的贫民窟,每条街都必定存在着因为赌博而家破人亡的逃民,追债人随时都因为他们的踪迹而活动着,无处不在。但最近一段时间,24街都没怎么出现追债人的身影。
邵满若有所思。
他回过神,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一群乌泱泱的精神青年,伸出手,两指夹住相纸,将其挥得呼呼作响:“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了。”
一群人疯狂地摇头。
接着他们低垂着头隐蔽地用眼神交流着,准备马上转身就走。
“等等。”邵满喊住了他们。
“你们什么都没查出来,回去也不好交代是吧?”他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这样吧,你们派个人回去打个报告,说你们发现了一点问题,需要留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怎么样?”
深紫头发女生老实地问:“但是我们没发现什么问题啊?邵哥,我们也不敢污蔑你啊。”
邵满眉头轻轻一跳,莫名感到一种武林盟主虽然退位但余威犹在的得瑟。
当初他年少有为干下连炸五条街的壮举,飞灰绕着大半个东区飘扬了一个月,轰隆隆的响亮炮轰震得人人自危,从那以后公平教和无涯帮的人头费降了两倍不止,故事口口相传,记忆寸寸不减,声望层层累积,时至如今已经成为贫民窟少年人之间心驰神往的传说与神话。
他轻咳一声,愉悦地朝深紫女生招招手:“过来,我告诉你。”
女生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来。
邵满略微弯腰,小声道:“回去告诉你们老大,公平教在这里扰民。擅自违反规定派白袍修士前来驻扎,毫无契约精神。”
女生震惊地瞪大眼睛:“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邵满面不改色,“快去!”
女生迅速点点头。
她转身朝着人群一挥手:“兄弟姐妹们!咱们先留在这里,等我向老大汇报后再行动!”
“是!”
气势如虹的回应声。
紫发女孩一溜烟地跑了。
邵满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刚准备蹲下身休息一会儿,眼尖地瞅到街角尽头的一群白得渗人的衣物飘飘走来。
他原本是懒懒散散地斜靠在墙角,见到白袍修士走来,眯了眯眼,站直了。
他倒是不意外,但公平教的小青年们顿时如临大敌。
比起有备而来的白袍修士,他们还是嫩了不少。迎面走来的一行人面无表情衣袂飘飘,腰间挎着锃亮的枪支,个个精神百倍腰杆挺直,别的不说,光气势这一块,无涯帮这一伙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小混混们就输得彻彻底底。
等公平教的人走到面前,小混混们瞪着他们,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一条路。
白袍修士们在离邵满半米的距离时停住。邵满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请问诸位有何贵干?”
离他最近的白袍修士是个身材高挑、肌肉紧实的女人。
女人言简意赅:“公平教怀疑邵先生家中潜藏通缉犯,要求进去审查。”
“通缉犯?”邵满哼笑一声,“谁通缉?公平教吗?”
他的态度实在不敬。
但女人没有发怒。
她心平气和地说:“与属下无关,奉命行事。希望邵先生能够谅解。”
“抱歉,不能。”
邵满堵在门口,寸步不让:“这是我的私人住宅,你们没有权力进入。”
“这是教父特许。”
“房子写的他的名字?”邵满问。
女人一时语塞:“……不是。”
“那是他付的钱?”
“……也不是。”
“他是我爸?”
“抱歉。”女人说,“我不清楚。”
“他生不出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儿子。”邵满说,“现在你清楚了。”
“……是。”
女人还想说点什么,被邵满打断了:“既然以上条件他都不满足,那么无论是他,还是你们,都没有资格进入我的屋子。”
“但是……”
“没有但是。”邵满
再次打断,“如果你拿不出充分的理由,那还是回去吧。我热爱和平不想动粗,你们差不多得了。”
女人刚要说话,骤然望见他漆黑如墨、暗含警告的眼睛。
一瞬间她想到四年前东区的那场罕见爆炸。地面剧烈震颤,地动山摇,霓虹灯牌和危房在强大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积木般开始扭曲、坍塌。滚滚浓烟迅速弥漫,卷曲着呛人的火药味。那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烟,在贫民窟上空飘了一个月不止。
于是她沉默了。
“咳。”
一段僵持后,女人突然听到一声轻咳。
这是年轻女孩特有的声音。
女人倏地抬头。
一个脸色苍白、缠着厚重绷带的女孩站在修理铺内,朝着他们扬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邵哥。”谢盛谨轻声道,“请人进来吧。”
第36章 厉缜
女人、邵满、谢盛谨,三个人坐在桌前。
白袍修士在女人的注目和邵满不耐烦的默许下搜查了一圈,一无所获。
“出去待命。”女人说。
他们鱼贯而出。
女人看着他们安静地离开,关上门,才收回视线。
她一手握着茶杯,一手轻碰杯壁,沉默不语。
桌上还有一壶茶。
里面的茶叶条索枯败杂乱无章,颜色暗沉,像是随意堆砌在一起的残枝败叶,粗细不均,长的长短的短。
谢盛谨盯着这壶茶看了会儿,忍俊不禁地移开视线。
邵满这是把自己压箱底的烂茶拿出来了。
接着女人抬手,面不改色地把杯中的茶水喝了下去。
邵满盯着她的动作,忍不住了:“好喝吗?”
女人颔首:“不错。多谢邵先生款待。”
“不客气。”邵满皮笑肉不笑,“喜欢就多喝,走的时候带点茶叶回去吧,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那就不推辞了。”女人应下,“邵先生为人大方,令人钦佩。”
邵满吃了个软钉子,愤愤不平地准备再度发起攻击。
“你……”
他突然感到一只手压在自己腿上。
他顿时将话音吞了进去,侧头看向谢盛谨。
谢盛谨朝他笑笑。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宽松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衬得她清瘦如竹。尽管邵满知道这人大半都是演的成分,还是忍不住心脏一抽。
“难受吗?”他低声问。
“还行。”谢盛谨摇摇头,“好很多了。”
前天那一战中谢盛谨受了伤。子弹横贯她的身体,穿胸而过。邵满不好查看,但也知道治疗仓也不可能让如此剧烈的贯穿伤在短短一天内修复。即便如此谢盛谨依然去危机重重的公平教内转了一圈,昨晚回来又参与了一次战斗。
邵满抿了抿唇。
不会真伤得这么重吧?
邵满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她昨晚只是强撑着,今天终于撑不住了?
他想到这里,顿时有些着急。
“真没事?”他小声又急迫地问。
“真没事。”谢盛谨摇摇头,凑近他的耳边,“等会儿告诉你。”
邵满只能按下一腔担忧。
谢盛谨轻轻碰了碰邵满的手以示安慰,然后看向桌子对面一直沉默寡言的女人。
“你好。”她淡淡点头,“我身体不适,可能招待不周了。”
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份“身体不适”的原因。
但在座的每个人都是演技派,女人面不改色:“理解,不碍事。我们只是来搜查一番,确认你们安全就好。”
谢盛谨:“冒昧问一句,搜查队通常以什么为一队?”
“九个白袍修士,一个队长。”
“队长的级别是?”
女人盯着谢盛谨的眼睛,顿了顿,才说道:“队长就是一个级别。”
“也就是搜查队队长的人数还是不少?”
女人谨慎地点头:“可以这么说。”
谢盛谨笑起来。她轻声道:“但使徒01只有一个人,对吧?”
邵满一惊。
他迅速理解了谢盛谨的意思,上下打量着女人的脸。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脸庞。
女人并无任何意外之色。
她只是恭谨地低下头,转变了称呼:“是的,谢小姐。”
接着她在邵满震惊的目光下站起身,朝着谢盛谨深深地一鞠躬。
几秒后,她在谢盛谨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直起身,诚恳道:
“这次我主动申请任务,是为了和您见一面。”
“有何贵干?”谢盛谨问。
“我想和您做个交易。”女人说道,“我叫厉缜。厉嫖是我的女儿,您应该已经见过。”
谢盛谨不置可否。
甚至在邵满皱着眉专注地盯着厉缜时,还悄悄伸出手碰了邵满一下。
邵满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去看她,用眼神询问原因。
谢盛谨朝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摇摇头。
厉缜尽收眼底。
她没对此景做出任何看法,表情沉静而肃然地说道:“我想前往二圈层,带我的女儿一起。”
这句话如同炮弹一般砸下来,轰然落进邵满心口。
他勉强按耐住震惊,拧着眉,从头顺理了一遍,从第一句开始问:“你是使徒01?”
“是的,邵先生。”厉缜彬彬有礼,“我们见过很多次。”
“但你一直包裹得非常严实,我连你性别都没猜出来过。”邵满上下打量着她,“没想到你长这样。”
“不符合你的心理预期吗?”厉镇问。
“不是。”邵满皱了皱眉,“你长什么样与我无关,但你的话让我很震惊。我一直以为你是教父最忠贞的狗腿子。”
他说的话没有半点客气。
但厉缜承认了:“是的。我一直都是,并还会一直是。只要我没有能脱离贫民窟的能力,将会一直以他的利益为最高优先级。”
她的目光从谢盛谨身上一闪而过。
谢盛谨依然没什么表情。
厉缜感到了一点心慌。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耐住自己的心情,诚恳道:“我知道您不信任我。所以我愿意先给出我的筹码。”
她从兜里摸出了一个通讯器。
“这是教父与谢明耀的通讯器。”她说,“这些通讯器都由我来制作,工期很长,原料匮乏,很多都要分批次从上面采购。而众所周知,贫民窟的出入境审核难如登天,每一份器件都要经过相当大的阻力才能来到我的手上。”
“我负责教父的通讯器制造。从头到尾,从原料购办到成品递出,都是我一个人的活。而我的才能有限,大学专业与地理和通讯有关,于是我只造出了固定双方地点的通讯器。这种通讯器有很多缺点,最显著的一个是它必须要在指定的经纬度才能传送信息,精确到十平方米以内。做工很长,几乎一个月才能生产一个。每一个通讯器都经过我手,所以我很清楚这些通讯器都被拿去做了什么。”
“我想用我知道的所有情报换一个离开的机会。”
她的身体笔挺如出鞘的剑,表情隐没在背光的阴影里,但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来她潜藏在话里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厉缜低着头,在长时间的沉寂里,手握成拳头。
终于她听到谢盛谨说:“如果我说不呢?”
厉缜的心沉下去。
她抬头,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那就再加上谢家初代AI情报的砝码。”
谢盛谨表情未变。
“如果我拒绝你,你会怎么做?”她问。
厉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会……”
谢盛谨打断她:“我要听实话。”
“实话您可能会立刻杀我灭口。”时至如今,厉缜反而轻松了,她叹口气,“您要我的命,轻而易举。”
“那你说啊。”谢盛谨微笑起来,“我想听。”
厉缜犹豫了一瞬就回答:“如果我还有机会跑回去,会立刻向教父汇报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在不损害我个人利益的条件下,将所有不利于您的情报汇报给他。力求迫在眉
睫、斩草除根。”
她的话音铿锵有力地落下,仿佛锤子砸在所有人的心口,呼吸随之放缓,屋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时候厉缜才渐渐感受到窗门外一直繁杂纷乱的吵闹声。
“但你跑不出去。”
谢盛谨说。
“是的。”厉缜说,“我绝无耍滑头的心思,任何歪门邪道在绝对的实力前都是虚妄。我今天决定来这里见您,是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的。”
谢盛谨盯着她。
厉缜的态度一直诚恳而谦卑,但只要仔细一想便能猜到她其实一直留有后手。
她的女儿厉嫖没有跟随她前往,这就是她最大的杀手锏。
厉嫖见过谢盛谨,在公平教内部审查报告中留有印象的她必定回去汇报给了母亲。厉缜经过几天的收集情报和分析决断,最终下定了决心。事不宜迟,她故意选择了非常恰到好处的时机,处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前来拜访,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此时她坐在谢盛谨面前,女儿也许正在公平教内,甚至教父身边,但凡厉缜出现什么意外,厉嫖将会立刻把所有消息告诉教父,彼时天罗地网铺面而来,所有的证据在已经警惕的教父手中被全部销毁,即便谢盛谨有以一敌百的能力,也不过在做无用功。
谢盛谨向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她昨天刚去教父的起居室翻看了公平教内部人员的名单,给她留有印象的重要人员就适逢其会地上了门。
谢盛谨很难不怀疑对方是故意将那份名单摆在了起居室里。
心思太重。
谢盛谨的心思在顷刻间百转千回。
接着她抬眼,漠然说道:“你可以走了。”
厉缜没想到她不按套路出牌。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随即平静地问道:“现在吗?”
“如果你想被教父怀疑的话,可以与我共进午餐。”谢盛谨朝着厉缜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我非常欢迎。”
厉缜默了默。
紧接着她的神色就恢复正常:“好的。这次叨扰了,非常抱歉。”
说着厉缜伸手准备拿回桌上放着的通讯器。
一只纤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她。
厉缜的心口猛然一跳。
她顺着手的方向抬头望向它的主人。
谢盛谨不疾不徐地收回手。
“不必了吧,厉女士。”她慢吞吞地说,“上门见客带点见面礼不过分吧?”
几秒后,厉缜收回手。
“是。”她说,“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么,再见。”谢盛谨眨眨眼,“一路平安。”
她目送着厉缜消失在门口。
第37章 手镯
邵满看着厉缜出门时带上了门。
但几秒后,门口的哄闹声一点不减。
他等了一会儿,拍拍谢盛谨的肩膀,“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呆着。”
邵满拉开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要得人脸密集恐惧症了。
几十个胖瘦高矮方圆不一的男女拥挤在门口,白的站一边,五颜六色的站一边,像因为街头艺术而争执的行为大师。
因为邵满开门的动作,两方对立、相对怒视的人群唰地一齐抬头盯着他。
邵满要晕人了。
他定了定神,扫视了一周——左边站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无涯帮小混混,右边站着牛高马大武器精良的公平教白袍修士,双方各有默契地在门口留了一条道,汹涌的气氛流淌在每个人的眼神中,随时都会被炸药星子点燃。
“还堵着干嘛?”邵满先转向白袍修士,“你们队长都走了,你们怎么不跟着?”
“队长让我们留下待命。”其中一个白袍修士有些局促地回答。
他们就算没见过邵满,也知道自己今天站在了谁的门口。邵满的威名笼罩在所有见过爆炸的人的胸口,像亘古不变的乌云一般久久不散。
白袍修士硬着头皮,低声下气道:“队长回去汇报了。我们要在这里连续呆几天,防止通缉犯伤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脸烧得慌,但上头的确是这么交代的,他们也只得照做。
邵满没什么表情。
出乎白袍修士的意料,邵满干脆应下来:“行。”
“那你们呢?”他问无涯帮的人。
“等勺勺姐回来,等待指示。”
有人回答。
其实平时这群人的言辞远不可能这么文雅,但站在公平教面前,用尽毕生所学都要把气势装起来。他们怒气冲冲地瞪着对面的人,一步也不肯退。
“勺勺姐?”
“就是紫头发的那个,刚刚回去找老大了。”
邵满懂了。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略过,所有与他眼神接触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了头。
这一群人拥挤得在狭窄的街道中,廉价义体撞击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对面寥寥无几的商铺见势不妙早就关了门,甚至为了省电连霓虹灯牌都给拉上了。所幸24街本就行人稀少,倒也没造成什么堵塞。
“行。”邵满伸手搭在门上,“你们请便,不要来骚扰我。不管吃不管住,想当保镖就在这里站着吧。”
“砰”的一声,他关上门。
站在门后,邵满先是小心地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感受到什么动静,才把门锁上,回到屋内。
谢盛谨看到他过来,叫了一声:“邵哥。”
“嗯。”邵满坐下,“这几天门口应该都会堵一大帮人。你肯定没法光明正大地出去了。”
“没事。”谢盛谨摇摇头,“这几天也没必要出去。”
“没有什么安排吗?”
“有。”谢盛谨眉凌厉的眉峰略微下压,“等着厉缜上门,然后处理掉。”
“厉缜。”邵满念了一遍,迟疑道,“她有问题?”
“没有。”谢盛谨冷冷地说,“我只是讨厌有人威胁我。”
邵满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的肃然冷意,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她怎么威胁你了?”
“她跟教父关系密切,敢找上门来交易,必定知道我的身份、教父和程沉的关系、教父和谢明耀的关系,甚至我和谢明耀的关系。她是教父最信任的心腹,意味着教父大部分事情都不会瞒着她,于是我的目的她也就了如指掌。”
谢盛谨靠在椅背上,漠然地盯着桌面,“她比教父聪明,只要从教父那边获取一些信息就能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需要谢明耀与教父勾结的证据来做扳倒他的凭证,教父也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会将这些东西藏得很深,但极有可能对她毫不设防。只要我不同意她的投诚,厉缜现在可以直接毁灭掉所有简单明了的标识。”
她冷笑一声:“心思深重、转弯抹角、吞吞吐吐,我不喜欢她。”
邵满听着,却设身处地地感到一阵心虚。
他也瞒着谢盛谨很多啊……他想着,到时候突然暴露的话,小谨会不会对他有意见?
邵满想着自己的事情,一时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那你要杀了她吗?”
“当然不。”谢盛谨的嘴角上扬,但眼睛里毫无笑意,“我的确需要跟她合作。她说对了,她手里的确有我非常想要的东西。”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邵满问道。
他真的非常聪明。
邵满既没有探寻谢盛谨准备处理厉缜的方法,也没有询问她的下一步动作,巧妙地递出了自己的诚意——同样是寻求合作前往二圈层,邵满给了谢盛谨无法拒绝的条件,不威胁不耍小心思,还兼带一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当得了保姆的好本事。
“把这个通讯器拆解出来,邵哥能做到吗?”谢盛谨把桌上的通讯器朝邵满推去,“不需要把它做
出来,我只是想知道它的用途。我不能保证厉缜是否在撒谎。”
“我试试。”邵满拿起来,“这个应该不难。”
他先是轻轻敲击了一下它的外壳,侧耳倾听着声音,随即干脆利落地拆卸掉零件,手游走在通讯器上,十指翻飞,快得如同弹奏一曲炫技的谱子,看着着实赏心悦目。
谢盛谨盯着他的手,思忖片刻,“邵哥,能帮我传一次信息吗?”
邵满一愣,“怎么传?”
“飞机。”谢盛谨提示道。
“把信息藏在飞机来时送东西的小推车里。他们找得到。”
邵满想起来了,他摸了摸下巴:“有点难度……但可以试试。你之前说的时候我就想过,但没有实施过。你这消息急吗?”
“有点。”谢盛谨想了想,“他们不一定能第一时间接收到消息,这个消息传递实施也需要一定时间,对方还需要做一些准备。”
“那我把这个拆解完就立刻开始准备。”邵满应允道,“很快。”
“嗯。”谢盛谨朝他笑笑,“邵哥做事我一向放心。”
邵满嘴角不动声色地一翘,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他被夸得心花怒放。
“咳咳,过奖过奖。”他嘿嘿一笑,满嘴跑火车,“但不是我骄傲,我确实比那些个不着调的人好多了吧——老猫,这么久了屁字没放出一个,厉缜,遮遮掩掩满口谎言毫不真诚。话虽这么说,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细想我的人生档案就常常反思,感觉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但现在在别人的衬托下显得我的纯洁美德熠熠生辉,果然人还是要有对比才行!”
“不用对比邵哥也很好。”谢盛谨顺口说着,“邵哥,我想看电视。”
“哦哦,好的。”邵满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小安!打开电视!”
新闻联播弹跳出来。
“……昨晚,狗仔昨夜拍到惊人画面:杜兰家族富少卢卡斯深夜出现樱井家族旗下的星环娱乐,与新晋顶流索斯因共舞至凌晨。而少主凯瑟琳昨晚在卢兰学院与米内家族的公子共进晚餐,这对姐弟的性格真是如出一辙,风流倜傥……”
谢盛谨嘴角一抽。
邵满没注意她的反应,他盯着屏幕上风度翩翩的少年和他身边身高腿长气质出众的美人,若有所思道:“这个卢卡斯,是少主的亲弟弟对吧?他们家族好大胆啊,居然直接把小王子的脸放出来。”
谢盛谨知道他什么意思。
通常情况下,财阀家族对族内权贵子弟的隐私保护得极好,任凭狗仔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也捕捉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容貌。但杜兰家族的太子党们似乎极其享受这种被闪光灯簇拥的生活,两个家主之子的花边新闻就能占据头条的一半。
今日的新闻没有什么政/治热点,只有各种追风捕影的传闻。
眼看着破开通讯阻隔的时间就要到达,主持人突然递出了一张图:“这款手链的正中镶嵌着一颗浓绿的祖母绿宝石,颜色浓郁且均匀,晶体剔透。祖母绿象征着永恒的爱与希望,搭配戒托上的钻石点缀,复古又奢华,是收藏和传承的不二之选。它是著名珠宝设计师索菲亚的得意之作,将在一个月后的慈善大典中售出,祝福它能落到心仪之人的手中……”
“啪。”
玻璃碎掉的声音。
邵满被吓了一跳,迅速循声望向谢盛谨。
但此时谢盛谨刚好低下头处理散落在桌面的玻璃碎片。
她的神色被头发遮挡,隐没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
邵满心口一跳,莫名感到了一种不安。
紧接着他看到谢盛谨即将碰上一桌子的玻璃碎片。
他又被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挡她的手:“你怎么啊?走神了?”
“没……”谢盛谨刚把话音说出,就看到了邵满担忧又迟疑的神情。
她心头一动。
迎着邵满的目光,她将原本的说辞吞了下去。
“这个东西。”她指了指画面已经消失的屏幕,“我有一个类似的。长辈送给我的。但她当时告诉我这东□□一无二、绝无仅有,是她费尽心思做出来,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她说这东西只会被一个人拥有,那就是我。哪怕别的饰品有一点相似之处她就会立刻起诉别人侵权。因为她不允许这东西被任何一个人模仿,只有我……”
她察觉到自己的言辞有些混乱,于是骤然止住了。
几秒后谢盛谨才继续说道。
“怎么办,邵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觉得我被骗了。”
她原本准备说到这里就闭嘴,但沸腾的情绪像被蒸汽顶开的锅炉,冲动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像亟待喷薄的岩浆,邵满毫不掩饰的担忧是干燥稻草旁的火星,一瞬间滔天大火冲破了她给自己设下的禁令。
谢盛谨垂下眼,轻声道:
“……我好难过。”
——我好难过。
这四个字如铁锤一般敲在邵满心口,声声巨响,连敲四下。每一声都如同浩荡的巨钟,一声未平一声又起,余音缭绕接连不断。
谢盛谨脸上惯有的、装饰性的微笑和习以为常的冷漠都消失了。她的脸上没有表情,邵满无端觉得是她想不出这个时候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东西很重要吗?”邵满问道。
“嗯。”谢盛谨点头,“它虽然没有珠宝大师的作品珍贵,但仍然是我最喜欢的礼物。它很重要,重要到我不敢随身携带,生怕弄丢。”
“但现在看来,只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轻声道,“我……”
她突然失了声。
第38章 朋友
“……”
邵满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不清楚这位长辈与谢盛谨的过往,也不知道前情提要,更不知道谢盛谨对其的感情到底多么深重,于是全然没有他说话的空间。
所幸谢盛谨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邵哥。”她才从骤然失声的状态恢复过来,声音还有些嘶哑,“失态了。”
“不,没必要……你道什么歉啊……”邵满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我也没做什么,你也没影响我什么……我还惭愧呢,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想过给你提方法的,但是我又不清楚你们的私人关系,我想从珠宝入手呢,又发现我也对这东西不了解,一无所知。”
他豁出去了,也不在乎脸皮,“我没怎么经历过有钱人生活,也没有尊重的长辈。我就有一妹妹,妈不疼爹不爱,更别提别的亲戚。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个相处模式,也不知道你们之前的故事,我刚刚脑子转得飞快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都要愧疚死了你知道吗,我最见不得听话懂事的小孩难过了。停停停,我知道你要反驳你既不听话也不懂事,但是在我眼里——至少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我问你的你都会说,对吧?你好像也没刻意隐瞒过我什么,我们的合作也很完美,只是人与人肯定是有边界的,有些事情我没问,你当然也没必要说。何况我是认同你的行为处事的……至少你目前展现出的行为处事,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可能想说你漠视人命为了目的不折手段什么的,但你要不这么做早就一命呜呼了对吧?”
他挠了挠头,“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也没资格评判别人,但也许是误会呢,是吧?我同情心也不泛滥啊,但看到你这么难过我就是不好受。”
邵满思索着,说道:“可能我把你当妹妹看了。我之前有个亲妹妹,但十八岁那年去世了。她跟你有点像,但话比你多,不太聪明,也比你好猜一点。”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邵满将这段话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但你在我这里,不是纯粹的利益伙伴。当然你要把我当利益伙伴也行。我不会去探究你的秘密,你不想说的就不说,我们是平等的。我也不仗着比你多吃几年饭就对你指指点点,这样多没意思,还显得我脑残。所以你想告诉我的就告诉我,我不会心理辅导,但当个倾听者也还行。你放心,我不是什么间谍,你要是怀疑我也没事,不放心的话就挑不重要的说。”
一口
气说了这么多,邵满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准备拿杯子过来润润喉,突然瞄到谢盛谨手上一闪而过的红色。
他顿时大惊失色,“受伤了?我看看!”
“屋里有酒精,还有碘伏,还有治疗胶囊,你……”
“我知道。”谢盛谨制止了他,“没关系。”
她把手摊开给邵满看,只有一道细长的伤口,边缘有几滴鲜红的血。
她随手抹掉。
但紧接着就有源源不断的血液迸出。谢盛谨低头,凝视着猩红液体沿着手掌边缘滑落在桌上。
邵满现在很紧张。
其实谢盛谨也不遑多让。
她很少体会到别人朝她直抒胸臆毫不遮掩的情绪。邵满的话语像汹涌奔腾的河流,滔滔不绝的流响声如雷贯耳。而她向来生活在冰封万尺的极地,每个人的情绪都是厚重冰层下的湍流,她需要靠猜测和揣摩,才能抓住冰层偶然的破裂痕迹得以窥得他们话语中的情绪。
他们的思维是灵巧的游鱼、狡诈的狐狸、锋锐的尖刀、磅礴的冰山,他们理解对方并了解对方,将自己磨练成同样的毫无缺陷的兵器,在如同深渊的一圈层踩着底下的尸骨站上去。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回家族的控制范围,成为挡事的棋子。
而邵满是火山。
他的情绪排山倒海、浩浩荡荡地朝她围拢,如果她用惯有的转弯抹角来回复这份感情,就会显得轻薄而不尊重。
谢盛谨鲜少遇到这种情况。
她难得为一句话思虑这么久:“我……”
她于一圈层时如鱼得水的话术失灵了。
谢盛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开口,这时候就应该说——“谢谢邵哥的关心,我很感动,我也从未把你当成纯粹的利益伙伴,我们是一体的,利益是共同的,感情是真挚的,至于那些无关人员还是稍后再说吧……”
但谢盛谨不想这么说。
程蔚束不是无关人员,邵满也不是可以敷衍的对象。
“我……”谢盛谨深吸一口气,“我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邵哥。”
她在邵满开口前制止了他,“尽我所能——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兑现我的承诺。”
“我……有点不适应。”她还是承认道,“但我会改善的。”
邵满愣在原处。
谢盛谨没得到回应,悄悄看了他一眼。
邵满脸上的表情很呆,很傻。
他的脸部轮廓是锋利又深邃的类型,偏偏五官带着少年气的英俊。邵满严肃的时候很少,在谢盛谨面前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形象,因而呆滞的样子并不多见。
他的茫然给了谢盛谨喘口气的余地。
千回万转的思绪一收,她变回了邵满熟悉的那个谢盛谨。
她笑起来,伸手在邵满面前晃了晃:“感动了吗,邵哥?”
邵满回过神,心头一震后酥酥麻麻的感觉还极具存在感地彰显着。他将其归结为他在为此高兴,因为他们的合作关系升级了,变成了更深一级的朋友。
“感动啊。”他大言不惭地说,“非常感动。承认吧谢小谨,是不是见我的第一面就觉得我是个可靠的伙伴、值得信任的队友?我不介意你这么说,毕竟我就是这种人……”
“其实没有。”谢盛谨提醒他,“见你的第一面我就把刀怼你脖子上了,邵哥你忘了吗?”
“能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邵满幽怨地说,“能不能让我自我表扬一下?”
“能的,邵哥,其实我有一件事想得到你的帮助。”谢盛谨笑起来,“但我想在比较轻松的氛围里开口。”
邵满一挥手:“那你现在说。”
“我冷静下来了。”谢盛谨示意已经熄灭的屏幕方向,“我觉得那条手链是针对我的陷阱。”
邵满一惊:“为什么?”
“这是我的那位长辈给我设计的一个局。”
谢盛谨的目光晦暗不明,“只有她才了解手链的造型和细节,毕竟它的原型是我看着她亲手打造的。当时我要求她在中途加一个小小的爱心,但是底部得有残缺。”
她似乎在为自己年少时的任性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觉得它得独一无二,而爱心太大众了。于是她照做了。在刚刚的新闻里,镜头给了一个特写——刚好是爱心残缺的部分。”
“这条手链出现的时间也太完美了。我不是每天都看电视,也不是每天都能掌握到一圈层的最新消息,但偏偏我听到了这条新闻,很大可能是是因为这条新闻在最近反复播放,别人以为在造势,不过确实是‘势’,只不过是寻人启事。”谢盛谨嘲讽地说,“她想用这条手链把我钓出来。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必定对此出手。”
“只要我动了手,她就可以猜出我的具体情况——我是否有还手之力,我是否能突破贫民窟的通讯屏障获得外界信息,我在一圈层留下的后手身在何处。”
“那你会动手吗?”邵满问。
“会。”谢盛谨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能容忍我的东西流落到别人的手中,哪怕那只是一件拙劣的仿制品。”
客观来讲,这个举措无疑是不明智的。这就像饥饿的天真小鹿冲向明知有猎枪的村庄。
但事实上,对面也许有猎枪,谢盛谨并不是天真的小鹿。
邵满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点点头,言简意赅:“要我做什么?”
“我要把那条手链送到那位长辈的手中。”谢盛谨思索道,“我要借助那条手链给她传递一条信息,邵哥能做到吗?”
“将信息附刻在手链上吗?”邵满想了想,“我将设备和技术利用飞机交给你的同伴,然后让他们来完成?”
“对。”谢盛谨笑起来,“邵哥真了解我。”
“你需要传递什么信息?”
“两条消息。”
谢盛谨说道:“一条给下属吩咐部分事宜,另一条是传话。”
邵满洗耳恭听。
“第一条,让程绫竞争公平教教母的位置。”
平地惊雷。
邵满被炸得汗毛林立。
但很快他按耐住心底滔天巨浪,克制住自己,没去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潜藏意思,收敛表情问道:“第二条呢?”
谢盛谨却没急着说正事。她端详着邵满转瞬即逝的细微表情,微笑着说:“邵哥,你可以问的。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不就是要共享一些无伤大雅的秘密吗?”
邵满非常老实:“我怕我问了就有伤大雅。”
“不碍事呀。”谢盛谨说,“你可以过界一点,我不介意。”
“真的?”邵满扯了扯嘴角,“这是你说的哦,那我问了。”
他非常会摸杆子上爬,将脸皮的尺寸拿捏得厚薄合适。于是下一刻他就张了嘴,狡黠地问道:“我想问第二条是什么?”
谢盛谨愣怔了一瞬。
邵满视若无睹。他厚颜无耻、心安理得地用眼神催促她。
谢盛谨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般,打量了邵满很久。
“邵哥。”她轻声道,“你太让我惊讶了。”
第39章 下跪
“是吗?以后还有的你惊讶。”邵满摸了摸鼻子,“我这人很有意思的,怎么品都意味无穷。”
“邵哥得给我品的机会啊,是吧?”谢盛谨说。
“哪里没有机会?”邵满哼哼一声,“机会多的是!”
谢盛谨看了他一眼,“那就好。”
邵满被她这眼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坐直了身体。
谢盛谨却刚好低头,“那我就说第二条。”
“技术我就不掺合了,术业有专攻,我不太了解。”她说,“传话内容就一句,告诉她……”
“什么?”邵满竖起耳朵听,兴致勃勃地拿笔准备记下来。
谢盛谨顿住了。
邵满敏锐地感受到她在思考……也许早已有答案,只是在纠结,在组织自己的措辞。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眼睛盯着桌面,思索得异
常认真。
在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中,邵满开始发呆。
人在发呆时能听到许多窸窸窣窣的杂音,比如轻柔的呼吸声,衣物与桌面摩擦的声响,门口的吵闹,工具器械的齿轮转动。
突然一道声音从这些杂音里奋勇而出,如惊雷般炸响在邵满的耳边。
“……我很想她。”
谢盛谨轻声说道。
邵满执笔的手一顿。
这是一行含情脉脉、情真意切、缠绵悱恻的文字,适用于古今中外任何需要直抒胸臆的场合,但是此时的谢盛谨没有表情也没有语气,于是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地冷酷,像一句杀心暗藏的死亡宣言。
“确定吗?”邵满问。
他还以为会是什么挑衅的话。类似“老东西你敢”“一而再再而三三就砍你”“与其算计我不如算算自己的命还有多少”诸如此类的狠话。
他低估了对面的人对谢盛谨的重要性,也高估了谢盛谨的愤怒。
或者谢盛谨并非没有愤怒。
也许愤怒只是被隐藏起来了,她有更妥善的方式来处理她的愤怒,她要对那个人表达的不是愤怒,而是游刃有余的挑衅,和胜券在握的无动于衷。
愤怒是一种失去理智的情绪,可以表示在亲近的人面前,但绝不能展示在敌人面前。
“就这四个字吗?”邵满问道,“不需要别的?”
“不用。”谢盛谨侧脸,朝他笑笑,“就这样。”
“我要让她辗转反侧、朝思暮想,被愧疚和后悔折磨得寝食难安。”她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声音很轻,“……才以解我的心头之恨。”
“我能问一下吗?”邵满看着她,“这个ta是谁?呃,不方便说也没事。”
“没什么不方便的。”谢盛谨漠然地说,“她是谢明耀的母亲,我血缘关系上的舅妈。”
邵满感到了一丝情理之中的恍然。
“你恨她吗?”他问。
“当然。”谢盛谨的眉眼一弯,“怎么会不恨?”
“我恨她恨得刻骨铭心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碎肉剐骨、处以凌迟之刑。”
她的十指交叉,微微用力,骨节处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我一定要赢。”
谢盛谨浓密的睫羽一扑闪,垂下眼帘,语气如宣誓一般虔诚:
“——然后抓住她。”
……
厉缜再次上门是第二天早上。
邵满送何饭上学去了,只有谢盛谨一人在修理铺内。
大门被推开,门口依然熙熙攘攘地堵了一群人。无论是无涯帮还是公平教,他们都默契地执行了分班轮转的制度,誓不被对方比下去。
冰冷的风被来人推开大门时衣摆的猎猎声响带了进来。
谢盛谨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低下头,用汤匙搅动着牛奶,发出碰撞碗壁的叮铃声响。
“邵先生不在吗?”厉缜走进来,迅速扫视了一周,最后目光定格在坐在桌前的女孩身上。
“不在。”谢盛谨伸出手示意她坐下,“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发挥了。”
“殿下对我似乎很有意见。”厉缜拉开椅子坐下来,脊背挺直,双手放在桌上,诚恳地问道,“我应该怎么改善我的初印象?”
谢盛谨对她称呼不置可否。
“不用叫我殿下。”她说,“我不需要心思深沉还会叛主的狗。”
厉缜没有生气。
她好脾气地笑笑:“良禽择木而栖,狗应该也有选择主人的权力吧?”
“我怎么知道这条狗会不会反咬我一口。昨天不是说要斩尽杀绝斩草除根吗?”谢盛谨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停在面前的牛奶小碗上,哼笑一声,“也许我答应你的下一秒,外面就是重重追兵。”
“很抱歉,殿下,昨天是我考虑不周了。”厉缜利落地道歉,那张平平无奇但坚韧沉静的脸上并没有着急的神色。她一直坦然而镇定地坐在谢盛谨的对面,语气不急不缓,“我知道,殿下想要我的投名状。”
她说:“所以我今天带了足够的诚意才来的。”
谢盛谨没说话。
厉缜抿了抿干燥的唇,继续说道:“除了通讯器外,教父与谢明耀在福利院里利用特殊手段交流,这一点我没有参与,由使徒02全程负责。使徒02是福利院的院长,他从谢明耀手中获得脊髓液,30或31个一二圈层医用级标准脊髓液放在一个庞大的冷冻集装箱中,每个月都从贫民窟的出入境关口被隐蔽地运输进来。每天开盖的密码都不一样,由谢明耀远程控制。”
厉缜继续说道:“原本集装箱是放在公平教教堂内部,但教堂的四面八方都引人注目,如果一次性送入大的集装箱很难不被无涯帮觉察。贫民窟三个居住区,东区比起另外两个就太小了,无涯帮一直对公平教虎视眈眈,一心吞并壮大自身,然后往外扩张。但公平教有程家的人在背后站台,不是无涯帮这个土生土长的贫民窟小帮派动得了的。”
“每个月送一次。”谢盛谨重复道,“我来贫民窟也不过一个月左右。”
“他们早就勾结上了?程沉知情吗?教父也心思不纯吧?”
三连问。
三连杀。
厉缜垂着头,沉默不语。
谢盛谨笑起来:“怪不得狗会叛主呢,原来是有学有样呀。”
她的话实在恶毒。
厉缜沉默地注视着谢盛谨。
对面这人穿着普普通通的浅蓝色外套,头发随意扎起来,青春洋溢得能去任何一个校园剧里当做主角。她的眉目浓墨重彩,轮廓如同雕刻,以她为原型的每一幅画卷都足以胜任任何一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但同时这个人的语言跟淬了毒似的毫不留情,字字句句一针见血戳人痛处,尖锐刻薄得使人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堵上她的嘴。
厉缜一直沉默着。
她不太能摸清谢盛谨的性格。太多变了,像狠毒的皇帝,也像任性的公主。从她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这人甚至也可以是促狭的朋友——
“嘿。”
谢盛谨伸手在厉缜面前挥了挥,眨眨眼,小声地喊她,“怎么啦?呆住了?我的话让你不舒服了吗?”
“别这样。”她说,“我会很愧疚。”
但厉缜全然找不到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愧疚神色。
厉缜并不因为谢盛谨将自己看作一条蠢笨无能的狗而生气。在她这个年纪,别人的嬉笑怒骂已经不值当什么了,而上位者的羞辱更是一种另类的指引。她没觉得委屈,也不觉得耻辱,她能从话语中获取讨好的路径,也可以反思自己企图达到目的时表现出的不当之处。
从昨天离开的时候,厉缜就知道,自己的这步棋走错了。
邵满在前,谢盛谨已经不缺一个能为她联系外界的人了,她现在缺的是情报以及毫无原则的顺从。
而厉缜既没做到顺从,也没有将情报毫无保留地给出。她在拿腔作调,还诡辩奇辞试图威胁对方。
于是她说道:“……我没有资格评价教父。很抱歉,我不能和您一起对他的行为肆意指摘。”
“他收留了我和我的女儿。如果没有教父,至今我还在贫民窟的惨淡生活中一路摇尾乞怜,艰难求生。”
谢盛谨松开手,玲珑小巧的汤匙掉进空荡荡的杯底,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厉缜心头一震。
“大义凛然。”谢盛谨评价道,“一表忠心。”
“但是对象错了。”她说。
“这句话不应该在我面前说,你应该现在立刻转身出门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你何等后悔何等忠诚。你找错人了,厉女士。”
厉缜摇摇头:“我不是想表达我的忠心。我和他已经钱货两讫,我不再亏欠他什么,只是我依然感恩于他当时的收留,不会责骂与侮辱他。”
谢盛谨好奇地问道:“怎么两讫的?”
“他想把我的女儿送给程家当实验体。”厉缜平静地说,“公平教作为程家手下的隐藏势力,为程家做事理所应当。福利院就是最明目张胆的实验体收集区,只要确认没有父母没有亲属的孩子,都会被统一送往一二圈层。贫民窟出入境极其严格,也不过是一层次最顶级的世家财阀们在相互监督,相互压制。这么多
年持之以恒、源源不断地送出实验体,即使程家每次会花大价钱来压下这件事,怎么可能如今都不动声色毫无消息流出。我合理猜测,这些事在别的家族中也不是什么隐秘。”
“殿下如今尚未掌权,对这些也不清楚也是理所应当。”
厉缜突然跪了下来。
她的膝盖与光滑地面碰撞时发出沉闷有力的声响,像心中巨鼓敲击落下时的一锤定音。
她的脊背笔直如磨刀利石的石板,从脊椎到尾骨落出一条尖锐的线。而她的颈部却低于这条原本应该势如破竹的直线,头颅悄然垂下,像古代骑士对君王行的臣礼。
“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昨天我已经告诉教父您身受重伤性命垂危,期望能够让您得到短暂的轻松。我既不畏惧失败的清扫,也不沉迷成功的喜悦,待我回到家族,定会尽我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我会将我知道的所有情报和信息事无巨细地告诉殿下,以换取我和女儿的一切生机。”
她一直低着头,字句恳切:“请殿下原谅我之前的所有隐瞒与狡诈。如果您实在有所顾虑,可以将微型炸弹埋入我的身体。我的命随时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谢盛谨垂着眼帘看她。
片刻后。
“过来。”她说。
厉缜犹豫片刻,没有起身,膝行至她的脚下。
紧接着她感受到肩胛骨与脖颈之间传来了一丝细微的疼痛。
“可以了。”
谢盛谨站起身,将椅子推至桌面以下,随即转身离开。
她的话语遥遥传来。
“明天这个时候,带着你的诚意来见我。”
第40章 从龙之功
厉缜推开大门,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队长……队长!”
后面一小溜人踉踉跄跄地跟着。
厉缜脚步不停,厉声命令:“站在原地!”
后面的人唰得停下。
她冷声道:“好好守着,我自有安排。”
于是一行人在身后恭敬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24街的尽头。
几秒后,他们垂着头,默默对视。在无声的交流中达成一致后转身,返回,继续杵在修理铺门口当门神。
……
“教父。”
厉缜恭谨地站在起居室门外,抬手敲了三次,接着后退一步低头等待。
“吱呀——”
门开了。
教父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英俊硬朗的脸上微笑着,手里牵着一个纤瘦的女孩。
“来接小嫖的?”教父将厉嫖的手递出去,“这两天都住在旁边的客房里,很乖巧呢。”
“是的。”厉缜拉过厉嫖的手,“谢谢教父。”
接着她拍拍女儿的脑袋,低声道:“先回家吧,我还要与教父商量一些事情。”
厉嫖今日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呢绒格子裙,戴了一顶浅咖色的帽子。
她扬起头,努力朝母亲微笑了一下:“好的妈妈,要早点回来哦。”
“当然。”厉缜亲吻了女儿的面颊,拍拍她的脑袋,然后直起身,朝教父的起居室内走去。
门在厉嫖眼前被关上。
她沉默地站立着,望着这扇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木门,抿了抿唇。
接着转身,沿着走廊朝外走去。
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路的手划过墙壁上的装饰物和花纹,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触感,低着头,走得很慢。
路上她遇到了使徒02。
“罗伯特叔叔。”她喊道。
“诶,小嫖啊。”
罗伯特快速应了声,与她擦肩而过。
他看上去很急,脚步匆匆,没有与厉嫖寒暄。
厉嫖安静地看着罗伯特叔叔到了走廊尽头。
敲门,门打开,他进入,然后门关上。
期间她一直期待着能看到母亲的身影,但什么也没有。
厉嫖转过身,慢吞吞地继续朝外走去。
这条路她走了很多次。
在童年时候她就经常被妈妈带进教堂,然后安静地等待妈妈完成工作后带她回家。一路上她会遇到巡逻队和其他使徒、白袍修士,但从未像今天一般紧张。
厉嫖的胸前有一个公平教的纹章。所有人看到她都会放行。
其实哪怕没有这个纹章,她也能在教堂内畅通无阻。她在教堂里呆了大约十年,经常在这里等待妈妈。她每日都被妈妈打扮得干干净净,安静而乖巧地坐在教堂内看书来打发时间。哪怕大部分人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使徒01,也知道公平教内有个高层的女儿叫做厉嫖。
大部分资历较老的白袍修士和巡逻队员都认识她,甚至有不少会在看到她时笑着朝她打招呼。
厉嫖感觉自己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
但之前是不会这样的。
之前她会用同样灿烂的笑容回应这些熟识的人,朝他们问好,然后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容貌的妈妈带离教堂。
她谨慎地回想着自己原来的表现,像一个演员一般模仿着从前的自己。
她的步子也必须不快不慢,不能太活泼也不能太沉重。
厉嫖终于走出了教堂。
但她丝毫不敢放松。
她微不可察地舒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厉嫖和厉缜住在41街。
这条街算得上东区的富人区。
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他们身着风格各异的服装,高科技材料与复古元素各有展现,金属义体、电子眼等机械部件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
街道的宽度甚至可以驶过并排的车流。造型奢丽的跑车划出一道绚丽的光轨,光滑的车身上两边街道的霓虹灯牌像电影场景一样流过。
无论多少次,厉嫖从旁边街道拐入41街时都会感受到一种撕裂般的矛盾感。
但妈妈告诉她,如果能回到二圈层,她能看到比41街更为奢华富丽的场景,那里有永远不会熄灭的灯,昼夜不停的音乐和欢呼,富足的能源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吃一半倒一半都绰绰有余。
妈妈说41街是上面世界的仿造品。
这里有永远都难以清扫干净的垃圾、人群里不断冒出的怒吼和脏话和街角边衣着破烂的车夫。
因而厉嫖对上面的世界生出了一丝期待。
她的心情复杂,心乱如麻,在拥挤的人潮中被不小心撞了一下。
那人也没有道歉,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等厉嫖抬头时,对方已经隐没在人群中。
她没有在意,继续往前。
厉嫖进入街道中的巷口,左转,人脸识别的门锁自动打开。她上楼,打开房门,进入家中。
光洁明亮,温馨漂亮。
这是她和母亲的家。
她坐在沙发上,终于将凝结于心的郁闷化成一口气长长地叹出来。
她终于可以放松一下自己僵硬的躯体了。
厉嫖朝沙发的靠背上倒去,蹬掉拖鞋,趴在绵软的沙发上,像只八爪鱼一般抱住巨型靠枕。
长时间的神经紧绷让她太疲惫了。不知不觉她就睡了过去。
……
厉嫖首先闻到的是面包的香甜味。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接着缓缓睁开眼。
“小嫖?”
厉缜站在餐桌前,侧头看过来,“醒了吗?那就过来吃饭吧。”
“好。”
厉嫖低低地回应道。
桌上只有面包和便利店的熟食品。
注意到她的眼神,厉缜有些愧疚地笑了笑,“抱歉,妈妈今天太忙了……”
“不。”厉嫖打断了她的话。
在厉缜惊讶的眼神中,她摇了摇头说道:“不要这样,妈妈。不要向我道歉。永远。”
沉默了一瞬,厉缜微笑起来,摸了摸厉嫖的头,“好。”
“今天没什么事吧?”她拾起刀叉,语气随意地问。
“没有。”厉嫖再次摇头,“跟之前一模一样。”
“你呢,妈妈?”她问。
厉缜握住刀叉的手顿了顿。
“我也是。”她说,“进展很顺利。”
“但你昨天回来的时候很压
抑。真的没事吗?”
“嗯。昨天……”厉缜低声道,“是我没有掌握好方法。”
“妈妈。”厉嫖突然说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厉嫖思考着,说得缓慢,“是个不能用一句话概括的人。”
接着她站起身,从桌子底部摸出一个屏蔽器,“啪”的一声打开。
“不是已经开了吗?”厉嫖疑惑。
“双重保险。”厉缜的语气温和,“现在是特殊时期。”
“那好吧。”
厉缜坐回桌前,重新思考着自己的措辞,“刚刚说到哪里了……哦。”
“她是个非常复杂的人。”
顿了顿,厉缜说道:“我不确定她每句话的真实度。狡诈善变、冷漠无情。”
“这样吗?”厉嫖若有所思。
“你似乎有其他看法。说说看?”
“也不算看法,妈妈。”
厉嫖无奈道:“你不要太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啦。”
“我没有啊。”
“有的。”
“好吧。”厉缜承认了,“那你说说。”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在老猫的店里。我的义眼已经开始排异,于是我当时在挑选一款可以替代的新款。”
但厉缜此时的眼睛根本没有义眼的典型痕迹,无论是睫毛、瞳孔、晶状体,都和真实的眼睛别无二致。
厉缜皱着眉,认真地听着。
厉嫖:“她一眼就注意到我了。”
“嗯,你给我讲过。”厉缜说道,“也许是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个客人。”
“不。”厉嫖摇头,“不是那种注意。是……标记可疑人员那种注意。”
她轻轻缓口气:“感觉就在一瞬间,我的异常已经被她发现了。她肯定注意到了我的慌乱,妈妈。她不惊讶你找上门,因为知道我看到她后必定会告诉你,而你至今没有声张。”
“嗯,嗯。”厉缜安抚她,“是的,这恰恰说明她也明白我们的意思。不要紧张。”
“不,不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厉嫖说道,“她对我很礼貌。”
“……什么?”
直到此时,今天的厉缜第一次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前面的所有内容都是她已经听过的,并反复询问过女儿,在她前往与谢盛谨见面时,已经将女儿与谢盛谨的相遇故事背得滚瓜烂熟。
但这句话让她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
“礼貌?”她咀嚼着这两个字,“这看上去似乎自相矛盾了。”
“是呀,妈妈,我看不懂她,但能感觉出她很危险。”厉嫖将手搭在妈妈的腿上,仰望着她,“你今天居然还嘱咐我,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告诉教父关于她的事情。我好担心你呀,妈妈。”
她浅棕色的眼睛像森林里的小鹿。
“妈妈心里有数。”
厉缜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拍拍厉嫖的手背,低声道:“我们一定会去二圈层。脱离贫民窟,回家,然后把你的眼睛治好……”
她的声音低得近乎要听不见。
“教父目前不会对你做什么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她喃喃道,“等回到二圈层,一切都会好起来。”
厉嫖仰着头:“回到二圈层就可以脱离那位了吗?”
“不。”厉缜理智地摇头,“那只是开始。如果她需要我,那我就是她的刀和剑,她忠实的拥趸,拼尽全力送她坐上皇位。”
“如果她失败了……”
“我们不回避失败。”厉缜说道,“但只要依靠她离开,我在所有人的眼里都自动变成她的阵营。届时只有赢和输两条路。失败也许会直接打破来之不易的平静,甚至可能重新陷入生死逃亡。”
“但成功的话——”
尽管屋内只有自己的女儿,还开启了重重屏蔽,没有人会泄露出她们的话语。但可能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太震撼太庞大,厉缜情不自禁地再次压低了声音。
被克制而显得轻缓的呼吸声中,她用气声缓缓念出最后的话语:
“这就当属从龙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