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猜测
早上八点,厉缜站在修理铺门口。
正当她犹豫是等待还是敲门时,门恰好被拉开。
厉缜一怔,看到门后的男孩。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她突然想到。
接着她低下头看着何饭,和蔼地笑笑:“谢谢。”
何饭并不比她矮太多。
十三岁的男孩正是抽条的时候,何饭被邵满当成宠物一样投喂,营养丰富顿顿不落,如今也是一副面容英俊身姿挺拔的少年模样。
他没有回应厉缜的笑脸,警惕地打量着她,然后往旁边移了一步。
“不客气。”他说。
厉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往里面走去。
邵满不在,谢盛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见她过来,谢盛谨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厉缜犹豫片刻,走过去坐在谢盛谨身边。只不过她依然隔了一小段距离,并不使两人的距离太近。
电视上是新闻联播。
厉缜发现谢盛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只是一脸兴味盎然地盯着屏幕。她不方便开口,只得跟随谢盛谨看着前方。
起初厉缜并没有将其当一回事,但随着声音不断传出,她的表情严肃起来。
“今日头条,极乐星娱乐游戏公司被曝利用脑机接口采集用户神经快感数据,已有超五百万玩家出现戒断反应。其旗下虚拟偶像琉璃今晨突然在直播中诵读《资本论》,条条清晰句句有理,并痛斥背后老板毫无人性。技术人员称为黑客入侵所致,并为该故障向玩家们道歉。但有玩家反应这样更带感了呢,要求添加该模式,并意外得到不少认同。”
谢盛谨窝在沙发里,抱着枕头笑出了声。
但厉缜没笑。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紧盯着屏幕。随着主持人故意拿腔作调搞怪的声音,她反复对比着从教父那里得到的一二圈层信息和新闻消息的重合度,脸上的震惊之色逐渐藏不住了。
新闻还在继续,只是换了一个话题。
主持人变成了一位着装得体的漂亮女士,她伸出手遥遥一指远方,庞大完美的全息投影顿时显露出来。
“……手链的正中镶嵌着一颗浓绿的祖母绿宝石,颜色浓郁且均匀,晶体剔透。祖母绿象征着永恒的爱与希望,搭配戒托上的钻石点缀,复古又奢华,是收藏和传承的不二之选。它是著名珠宝设计师索菲亚的得意之作,将在一个月后的慈善大典中售出,祝福它能落到心仪之人的手中……”
谢盛谨“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面无表情地将其屏幕关掉了。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她转向厉缜,微笑着问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厉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潜台词。
她立刻抓住机会问道:“请问刚才的新闻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谢盛谨颔首道,“邵满做的。”
她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厉缜默了默。
缺少了电视的播放,屋内没人言语,显得非常安静。
谢盛谨在发呆。
良久后,厉缜轻声感叹道:“邵先生真厉害啊。”
她再一次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如果她慢一步,甚至再犹豫一会儿,谢盛谨可能就不再需要她了。届时她的作用甚至称不上锦上添花,而是一块路边碍事的烂棉花。偏偏这团棉花还知道
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谢盛谨会如何处置她还需要思考吗?
厉缜突然心神一凛。
如果谢盛谨对待没有主动寻来的她便是如此,那她会怎么对待教父的另一位心腹?
灵感乍现的一瞬间带来的是沿着尾椎骨逐渐上爬的冰冷寒意,沿途所过都是一片后怕的僵硬。随着逐渐明晰的走向,厉缜几乎想长舒一口气感谢前段时间下定决心的自己。
她定了定神,努力按耐住心情,朝谢盛谨看去。
胸口还缠着绷带的少年坐在近在咫尺的位置,迎着她按捺住庆幸与恐惧的目光,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厉缜心口一跳。
就如她的猜想一般,谢盛谨淡漠地说道:“把使徒02的所有资料整理一份,明天过来的时候交给我。”
……
厉缜站在公平教外墙底下,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看着谢盛谨,问道:“不需要我带你进去吗?”
“不需要。”谢盛谨摸了摸墙壁,摊开手,看到了一手的灰。
下一刻厉缜眼睁睁地看着谢盛谨身手敏捷地扒着墙缘,一手拉着垂落的枝条,两步就利落地翻身上墙,跳进教堂的窗户,消失在视线中。
如今财阀子弟连翻墙这个能力都要练习吗?
离开的时候,厉缜脑子里莫名冒出个奇特的想法。
……
熟练掌握翻墙能力的谢盛谨熟门熟路地敲开医疗室的门。
门被打开。
谢盛谨一脚踏进门,反手关上。
这次医疗室内有病人在场。
一个年迈的奶奶带着五六岁的孙女,听到声响纷纷转头。
谢盛谨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朝她们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小女孩咧开嘴朝她笑起来,露出不太齐整的牙齿。
老人也朝她友好地点点头,但难掩眉宇间的愁苦之色。
谢盛谨将屋内仅剩的一张休息椅推给老人:“坐。”
她的话似乎有种不容违抗的意味,老人愣愣地坐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倚墙而站、低头拿着书百无聊赖的谢盛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因为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失去了勇气,讪讪地转回了头。
几秒后她慢慢地挪动凳子,贴着小女孩才停下。
谢盛谨没听她们与医生的对话。她兴致盎然地翻看着手上的书。
这是一本非常没有营养的小说。烂俗的封面,夸张的简介,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剧情。
它与这间充满消毒水和医疗器械的雪白房间里格格不入。
谢盛谨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老人带着孙女离开,两位医生迎过来,她抬眼,扬了扬手里的书:“你们还看这种?”
女医生还没什么反应,男医生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工,工作之余……打发一下时间。”男医生结结巴巴地说。
“挺好啊,别害羞。而且挺好看的。”
谢盛谨放下书,坐在小女孩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挽起袖子,递出手臂:“给我抽血,然后检测化学性质,提炼出某种精神控制类毒素。要求达到致死量。”
女医生谨慎地说:“那抽取的血液体积会很多,也许会对人体造成不良影响。”
“没关系。”
于是女医生闭了嘴。
针头刺入谢盛谨的静脉,负压管里逐渐充满了鲜红的血液。
一管又一管。
接着两位医生开始忙活。
“需要多久?”谢盛谨问。
女医生用手肘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至少一天。”
“行。”谢盛谨站起身,“不着急。”
“教父对报告怎么说?”她问。
“没有异常。”两位医生说道,“那只是份正常的报告。”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脸上逐渐开始出现显而易见的迷茫神色。
微型神经元控制器无法长时间地操控一个人的思想,会对操控者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谢盛谨才被抽取了上百毫升的血液。
她快速结束了对话:“将这份实验伪装成日常实验,不要在任何终端里留下记录。”
她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然后翻跃出窗户。
她的伤口还没有治愈,这种极需高强度集中注意力的举措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使她原本已经有了些血色的脸再次苍白起来。
她准备回家。
但在路过七街的时候她短暂地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入了街道。
***
“错了吧?左手方向应该朝下是不是?”
邵满停住手。
“是你个头。”他瞪了老猫一眼,“束缚钳再往下一点就碎了好吗?”
“有吗?”老猫又不甘心,他伏在桌面上用手拉动了一下屏幕,“这不还有0.115毫米?”
“你能控制住0.115毫米?”邵满呵呵一声,一甩钳子,“你来。”
“嘿——”老猫一瞪眼,但酝酿起来的气势还没充满就瘪了下去,憋屈着,“要我说,呵呵,要不是你是谢盛谨朋友,你早就……”
他哼哼两句,不说话了。
邵满鄙夷地瞅他一眼,捡回钳子。
“说到这个。”他重新将其握好,盯着左手的小物件顿住片刻后问道,“她真就一普通富二代?”
“不是啊。”老猫心口一跳,极力镇定着,“她不是谢家人嘛?谢家人哪里算得上普通啊?”
“是么。”
邵满说了句,然后低下头,继续干手上的事。
老猫看着他的反应,心里有些不安。
他正准备旁敲侧击试探两句,门口响起来。
“咚咚咚。”
三次敲门。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老猫收了收心思,直起身,狐疑地看着趴在桌面研究的人:“不是挂了打烊的牌子吗?来找你的?”
邵满头也不抬:“放屁。”
老猫:“那你去开门。”
邵满:“凭什么?”
老猫扶了把自己的老腰:“凭我年纪大。”
邵满冷笑:“那就多锻炼。”
“……”老猫憋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过去了,嘴里嘟嘟囔囔,“油盐不进,一点也不尊老爱幼……”
邵满没理他,低着头,离手持光刻机的距离极近,小心翼翼地临摹着已经刻画下来的纹路。
他非常认真,于是连走到身边的人都没有发现。
老猫在谢盛谨的暗示下默不作声地绕过两人,回到原位继续他的工程。
邵满一直低着头,站在桌面,飞速地操作量子通讯装置,手指在手持光刻机上跳跃,液态金属迅速包裹住量子通讯核心部件,通讯装置的几排操作按钮与手指触碰时亮起的柔和光晕高效地反馈着操作的指令。他的手指在这些按钮与全息屏幕之间灵动跳跃,每一次点击和滑动都伴随着装置内部微弱稳定的电流嗡鸣声,一条条指令如同无形的电波,飞速下达。
他很少有如此认真的时刻。
谢盛谨安静地看着他。
老猫不经意地回头看她,意外发现谢盛谨居然在走神。
她走神时也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里倒影着柔和的人影,气质也温和下来,锋利的眉眼并没有一如既往地彰显存在感,倒像个漂亮无害的等身娃娃。
邵满再一次面对材质与新添加的器件融合失败。
他皱着眉,将材料举至眼前,仰头迎着灯光注视着失败的接驳处。
他伸手感知着崩溃的衔接点,招呼老猫:“诶,你过来看看。”
“你先看看背后。”老猫没好气地说。
“什么背后……”邵满意识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感受到身边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存在感。
原本专心致志研究时毫无反馈的第六感开始疯狂预警,旁边的人的气息被无限放大,大到邵满突然感到一瞬间的呼吸困难。
于是他转身的同时退了一步。
身材修长容貌昳丽的女孩在他惊讶又无措的注视下,双手背在身后,笑盈盈地向前了一步。
“小谨……”邵满干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谢盛谨看着她,眉眼扬起,反问道:“邵哥不欢迎我来吗?”
“当然欢迎啊。”邵满吞了口唾沫,微微后仰,“我们到那边去说话行吗?我……这样我有点紧张。”
第42章 逼近
谢盛谨没有如邵满希望那般往旁边走两步。
她不但不退后,反而再次向前。
邵满能听到她靠近的声音。
他的目光上移,对上谢盛谨盯着他的眼睛。
“紧张什么?”她似笑非笑,“有什么紧张的?”
邵满感觉到随着对面人逼近而
逐渐灼热的气息。他仰了仰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这个动作使他的脖颈拉扯出一条绷紧的线,喉结滚动时像溪里的鱼冒出水面。咽下去的唾液并不能缓解他心中难捱的灼烧感,汗水渗出打湿了额角的头发,邵满的手擦过裤子侧边,感觉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都带着逼人的热气。
邵满抿住唇,视线稍稍偏离了谢盛谨的脸,飘飘地游移在屋内的一角。
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看到谢盛谨此时紧盯着他、沉沉如墨的眼睛。
“……可能觉得空间太小了,”邵满终于忍不住偏了偏头,躲过扑面的气息,“喘不过气。”
“是吗,可是空间很大啊。”
谢盛谨看着他,故作疑惑:“——在看到我之前,邵哥也喘不过气吗?”
邵满噎住了。
这让他怎么说?
明显谢盛谨是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要是直接说喘不过气岂不是太虚伪了?但要是实话实说要怎么解释?
邵满蓦地一怔。
要怎么解释?好奇怪,他突然想到,对啊,他为什么会喘不过气?
他盯着谢盛谨,脑子里转了一圈,从空气质量指数想到今天心情不适,再从磁场扰乱呼吸频率到老猫刚刚放了个屁,就要越想越离谱时谢盛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疑问声。
“嗯?”
邵满骤然回神。
他恢复焦距的瞳孔顿时对上谢盛谨的眼神。少年人一眨不眨、颇具压迫感的目光真的与年龄太不相称了,她的眸子像暴雨夜的海,邵满光是看着就感到一阵压迫心脏般的呼吸不畅。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后退一步,但紧接着立马感受到后腰抵住了坚硬的桌台。
他退无可退,只能站直身体,上身微微后仰。
“呃,”邵满低着头看着谢盛谨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喘不过气很正常啊,一下子毫无准备地看到一张这么漂亮的脸,紧张到无法呼吸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近距离观赏此等美貌的,我一下子感到惊为天人神魂颠倒导致心脏骤停呼吸困难也很正常对不对?”
烂话一出,邵满顿时觉得一阵轻松。
被胡言乱语包围的熟悉感让他长舒了一口气,他几乎要热泪盈眶地感谢上帝赐予他胡说八道的能力了。
邵满迅速找回了状态,笑嘻嘻地大言不惭道:“怎么啦?怎么突然过来看我?也就是几个小时不见至于这么魂牵梦绕牵肠挂肚吗?”
“万一我是来看老猫的呢?”谢盛谨没有再靠近他了,站直身体,“谁说我是来看你的?”
“别这样,我会难过的。”邵满假兮兮地哀嚎着,“有貌美如花的哥哥不看,看个秃顶老头干嘛?”
秃顶老头有待商榷,但貌美如花确实没有半点毛病。
邵满此时穿了身随意的浅棕色外套和深色工装裤,身上还有被激光刀划过的破烂痕迹,但他生了一副天赐的好身材,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于是这身搭配被他一穿莫名像是时尚大师精心设计的艺术装饰,无端有种吊儿郎当风流倜傥的韵味。
谢盛谨突然想起,这人的衣服的确很多,三天两头不带重样的,哪怕饭都要吃不起了还坚持要面子要形象,每天在贫民窟里花枝招展地闲逛着就能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邵满看着谢盛谨盯着自己看,半点廉耻之心都没有,他心旷神怡眉飞色舞,得意地一挑眉:“怎么?被邵哥帅到了?”
“没事,多看看,不要钱,就当做眼保健操了。”他哄着谢盛谨,“邵哥这一身放到非法场所至少也是个至尊VIP级别吧,看不了吃亏摸不了上当,珍惜现有资源,不要荒废光阴!”
“不太好吧,”谢盛谨慢吞吞地说,“邵哥怎么知道非法场所的配置?”
邵满得意忘形过了头,牛吹起来的一瞬间就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嘴上没把门的后果就是追悔莫及。
他的神情一滞。
糟糕。这下完了。
要是顺杆子狡辩自己去过,就有带坏未成年人的嫌疑,但要是承认刚刚是在胡编乱造,邵满的面子过不去。
他飞快地瞄了眼谢盛谨。
谢盛谨看着他,微笑着,但眼里毫无笑意。
分明她比邵满矮上一些,抬眼看他时也是上目线仰视,璨如星子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任何一个被她用此等神态注视的人都会忍不住心猿意马浮想联翩,但真正被她盯着的邵满却莫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侵略性的姿势。
滚烫的气息像交织的蛇,邵满的手垂在腿侧,不自觉地虚虚抓握了一下。
他又有些喘不过气了。
但邵满嘴比石头硬,要他承认是万万不可能的。
邵满侧了侧脸,答非所问:“你觉不觉得屋里有点闷?你后退点感受一下?”
谢盛谨盯着他,盯到邵满有些毛骨悚然的时候才开口:“不觉得啊。”
她嘴上说着,但顺从地后退了一步,“屋里不就我们三个人吗。”
“不要带我!”
老猫在一旁又是被污蔑又是被忽视,早就受不了了。他看准时机大吼一声,怒气冲天噌地站起身,把东西往桌上啪的一放,就要往屋内走。
他大吼道:“现在只有你们两个人了!”
邵满瞬间窜到老猫身边拉住他。
他正想逃开那个尴尬的、谢盛谨随时就能制住他的角落位置而绞尽脑汁,眼下老猫简直如同天降神兵一般,他抓住老猫沾满金属碎屑的手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不不不……不要这么说,老猫。”邵虚情假意地站在他身边,低眉顺眼道,“没有你怎么会有我们的今天?咱们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有你的功力,屋内的每一滴汗水都是你的功勋,你看那边杂七杂八乱摆乱放的工具都是你辛苦劳累的证明……”
老猫傲娇地撇过头,不动声色地按下自己上扬的嘴角,听着听着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在骂我没有收拾?”
邵满虚情假意拍拍他的肩,“怎么会呢?不要这么想啊老猫,我们可是最默契的伙伴和最忠实的战友!”
邵满的举措像在往老猫身上倒蜂蜜,老猫沐浴在甜美的气味里但一摸怎么觉得黏唧唧的,浑身难受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的脚沾在地面拔都拔不出来,胳膊肘一抬擦擦鼻子的瞬间就被熏得头昏脑胀。但站在不远处的谢盛谨只闻到了来自蜂蜜的香甜气味,邵满鬼鬼祟祟地推锅只让她幻视大狗惹了祸卖萌,看得她心情愉悦。
老猫狐疑地盯着邵满:“真的?”
邵满面不改色:“那还用说!”
“行吧。”老猫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抬手一指,“那你去收拾了。”
“……”邵满忍气吞声,给自己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才咬牙切齿地开口,“好啊。”
老猫满意地看着邵满的背影,扭过头一眼看到谢盛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
他刚蹦出一个字,突然意识到对面这人不是他惹得起的。
他的语气顿时从亟待喷薄的暴风骤雨中缓和了下来,因为憋得太急还显得有些嘶哑:“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们。”
“来看我的吗?”老猫又忍不住了,“来看邵满的吧!”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不定呢……刚刚那番话只是开玩笑的,谢盛谨真正在意的还是自己这个年幼时就认识的长辈而不是半路冒出的混小子……
“对啊。”
谢盛谨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老猫期期艾艾的幻想。
老猫听到一片心碎的声音时莫名感觉谢盛谨的言语里充满了“知道还问”的意思。
他怒火中烧:“滚!都给我滚!”
“你们……你个狗东西!”他朝着邵满唾沫星子飞
溅,“老子掏心掏肺就被你这么对待!自己回去研究吧!老子不干了!你们想……”
“啪。”
一块小盒子被轻轻放在桌上。
老猫头上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水,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几秒后他的脸色开始涨红,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撅过去了。
邵满躲得老远,担心地看着他:“老猫,你不会要晕过去了吧?”
“……”老猫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滚!”
他视线一转,眼睛发亮,以一个不属于死宅中年人的身手猛地朝谢盛谨扑过去。
然后被一道嗖地窜出来的身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
邵满站在谢盛谨,警惕地盯着老猫:“你干嘛?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老猫站直身体,仰视他,气得要死:“你给我爬一边去!”
他的眼神径直越过邵满,殷切地望着站在邵满背后气定神闲的谢盛谨。
“这东西哪儿来的?我老早就觉得公平教里面有关于绕开通讯屏障的不传法宝,但怎么都没要到过!”
“什么法宝?”邵满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那个盒子?”
老猫:“不知道你挡在这里干什么!一边儿去!”
邵满:“我能不挡在这里吗?你一个秃顶老头如狼似虎地朝一个未成年人扑过来,这等举措放一二圈层早就被抓进监狱了!”
“先不说你凭空污蔑我强迫未成年应当何罪,一二圈层的监察局根本不敢抓我!”
老猫铿锵有力地吼出来。
下一刻,屋内的尘埃都被他惊得一震,窗外飞鸟一扇翅膀扑扑簌簌地飞走了。
屋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针头掉落的声音。
邵满若有所思:“你这么厉害啊,老猫?”
老猫自知失言,闭上嘴一声不吭。
他转回去走到桌前,拿起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里面的手写卷轴拿出来。
他动作轻柔地将其铺开。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不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这字挺新的吧?”他犹疑着转向谢盛谨,“你不会拿到赝品了吧?”
“找人誊抄了一份。”谢盛谨言简意赅,“真实性没有问题。但准确度有所怀疑。”
老猫一愣,脑子没转过来:“什么意思?”
邵满迅速反应过来:“厉缜跟你谈好了?”
“嗯。”谢盛谨颔首,“这是她的投名状。”
她朝着邵满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她以为我已经有了完备的通讯技术,所以这东西只是一份赠礼。”
“哇。”邵满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小声道,“所以这是诈骗来的?”
“这怎么能叫诈骗?”谢盛谨同样小声地说,“这是兵不厌诈啊。”
“什么厉缜……什么诈骗。”
老猫一脸茫然。
他晕乎乎地问:“这个厉缜是谁?她怎么拿得到这东西?”
下一秒他得到了邵满嫌弃的眼神。
“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第43章 狼狈为奸
老猫的自尊心大受打击:“你什么意思!”
他朝谢盛谨瞪过去:“你也这么想?”
谢盛谨懒得开口。
但她嫌麻烦不想张嘴的东西邵满非常愿意说。他好不容易抓到如此机会对老猫冷嘲热讽:“哇,老猫,你待在贫民窟一大把年纪就这么荒废光阴的吗?秘密瞒了不少,问情报什么都不知道,拿到情报后还是一问三不知,隔了这么长时间跟你合作搞个东西,发现你也手生了不少。天天就靠着你那点义体发财,发了财就拿去赌场是吧?”
谢盛谨看了邵满一眼。
平时邵满嘴虽然毒,但是也没有犀利到如此程度。他这几句话就像要对老猫挖心剐肺一样直戳其伤口。
情绪一旦开了口,就会滔滔不绝地涌来。
“你能不能少去赌点?”邵满拧着眉,盯着老猫,“你跟着奥利维耶三天两头跑,他能说,能编,油嘴滑舌,每次都可以摆脱那些恨不得把他杀之后快的仇人,你呢?赌也赌不起,跑又跑不赢,嘴还不得行,赶着趟让人家宰呢?哦我忘了,你也没什么钱了吧?上次你在赌场里认识了个好兄弟,那人上下嘴皮子一碰,你这铺子都差点被赊出去了,还是我给你拿回来的,长点心吧你,行吗?这还不止,常规的赌场满足不了你,你还要跑去斗兽场,那些血糊拉撒的很好看吗?你一个菜刀砍到手指都要都要抖半天的人每次站在那里就瑟瑟发抖,还要充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子,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老底像洋葱般被一层层掀开,老猫瞪着邵满,手指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他在羞愧不已无言以对之余还感受到一丝震惊。
邵满知道的这么多吗?
自己什么时候把这些怂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过他?
邵满才不管他羞愤欲死的目光,势要追着他杀,言语滔滔不绝根本不停,字都不带重样的:“奥利维耶把钱给赌光了,无涯帮那伙追债人就上他家找人。他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在外面闲逛,逃避责任不想回家,那群人就怼着维斯右发难。人家一姑娘门口天天堵着一帮要钱的混子像什么样?我去过好几次,看到维斯右把那群人赶跑了,手打折了,腿打断了,但旧的走了新的又来。我去帮过好几次忙,那伙人跟老鼠似的杀都杀不完,根本无济于事。要我是维斯右,我老早就把奥利维耶扫地出门,然后在门口贴一个,狗和奥利维耶不得入内……哦,还是要改一下,老猫和奥利维耶不得入内怎么样?人宠物又乖巧又听话还懂事,长得也讨喜,小孩子听不懂人话算了,怎么你老了之后反而人憎狗嫌的?”
老猫反驳不了。
提到赌博他就气短。
他喉咙里发出吭吭哧哧的憋气声:“这……这不是还有你吗?你跟无涯帮的人说一下呗,谁还敢找维斯右麻烦?何况我已经好久没赌了……我……”
“你好久没赌了?”邵满冷笑,“你几天前不是才半夜跑出门要去赌场?然后被人套着口袋打了一顿,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老猫倏地一惊。
“你怎么知……”他意识到什么,顿时有些惊惧地上下扫视邵满,“你找人做的?”
“不是啊。”邵满否认道,“我哪有钱雇人干这种事?拿去吃点好的不好吗?”
老猫松口气:“那……”
他一口气还没呼完,就听到邵满冷哼一声。
“够给你脸了。”他笑了声,“是我亲自带着何饭干的。”
老猫震惊地瞪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要么你自己戒掉,要么我帮你戒掉。”邵满的眉梢下压,低着头逼视他,言语间不容拒绝的威慑之意喷薄而出,“再让我抓到你去赌场,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老猫的身体剧烈颤动起来。他的手紧紧抓住旁边的椅子,咬紧牙,嘴唇紧抿。
拒绝的话在他的嘴边,但又吐不出来。
窗户没有关好,冷风吹进来,沿着衣服的空管像蛇一样往里面钻。
老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一直和他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的青年其实也不是善茬。
他在五年前就认识邵满了,那时候邵安还没去世,但兄妹俩都心知肚明最终的结局。
邵满为了让邵安走得不那么难过,几乎倾尽所有力气逗她开心。所有的电子小器件、两人在一圈层的玩具,只有邵满想得到的,他都拼命给做了出来。有些他一个人完不成,就去找了当时就以义体著名的老猫,威逼利诱死皮赖脸请他帮忙,一老一少混熟后倒也志同
道合,小摩擦不少,大矛盾没有,双方都对彼此的才能惺惺相惜。
然而也同样在五年前,邵满制造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那场爆炸蔓延了五条街区,几乎让当时的所有人都谈之色变。
但最后这件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下来了,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公平教教堂迁址,繁华的街道重新建立起来,东区所有的知情人——尤其是无涯帮和公平教的高层,都对此闭口不谈。有人在与街坊邻居窃窃私语的八卦谈笑中提过此事,但马上被无声的隐蔽力量联合起来封上了嘴。在贫民窟这种毫无法律的地方,能活下来的都是人精,久而久之便领悟了这大概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更神奇的是,大爆炸不久,无涯帮和公平教的人头费保护费都下降了不少。贫民们不明所以,但乐得轻松,联想到爆炸的发起者,甚至还口口相传以讹传讹,给邵满扣了个无冕之皇的帽子。他的名声越传越远,几乎被神话为一个不可说的人物。
老猫从往事中回过神,眼神刚刚聚焦,战战兢兢地望向邵满。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邵满的表情从凌厉肃然到嬉皮笑脸,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吓到你了,老猫?”
邵满拍拍他的肩,“没事吧?”
老猫在恍惚间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间神情一震想到什么,迅速上下晃着脑袋。
“没光做动作啊,看不懂。”邵满收回手,双手插兜直起身,离老猫远了些。
正当老猫就要松口气以为今天这事即将翻篇时,邵满翻脸比翻书还快:“——但我刚刚那句话是认真的。”
他笑盈盈地盯着老猫,一字一顿:“你要还敢去赌,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无视了老猫风中凌乱哆哆嗦嗦的动作,一大步迈到谢盛谨身边,弯腰搭上谢盛谨肩膀,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没被吓到吧?其实我也是好心,这老东西不给点鞭子就趴在那儿装死,火烧屁股了才知道动一下。咱们不学他。”
谢盛谨坐在椅子上,离老猫颇有一段距离,百无聊赖地欣赏着一出好戏。听到邵满的话,她眯了眯眼,看着哆哆嗦嗦的老猫,轻轻“嗯”了声。
“怎么会被吓到。”谢盛谨侧过脸,抬眼望着邵满,笑起来,“邵哥觉得我会被吓到吗?”
邵满一想也是。
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少年怎么会被这种小事吓到?怪他老是把谢盛谨当个孩子一样对待,总觉得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
他讪讪地直起身子,正欲后退的时候被谢盛谨拉住衣角。
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少年轻声道:“但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呢。”
邵满感受到衣角传来的力道,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他们也就太过分了。”他义愤填膺,“你小时候他们就这么凶残?也不提前回避一下你吗?一点都不体贴!”
“就是,真的太过分了。”
谢盛谨无视了老猫已经缓过神来偷听俩人说话时投来震惊又充满斥责的目光。作为谢盛谨母亲的头号铁粉,他不允许有任何对她进行污蔑!
老猫当即跳起来:“你,你别胡说八道……呜呜呜呜!”
他的后半句话被封住了。
邵满捂住他嘴巴,皱着眉盯着他:“你怎么说话的?”
老猫的口鼻被捂住,但依然自强不息地试图用眼神瞪他。
“邵哥,别跟他计较。”谢盛谨慢悠悠地说,“让他站好。”
邵满放下手,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
谢盛谨指了指桌上铺开的卷轴:“看得懂吗?”
“怎么可能看不懂!”
“那就行。还以为你把脑子一起赌出去了呢。”
老猫顿时哼哼哧哧起来,半晌,嘟囔着:“能不提这事了吗?”
“你不做没人会提。”
谢盛谨无所谓地拉过一把椅子,轻轻向外一推,椅子以一条笔直的轨迹稳稳当当地停在老猫身旁。
谢盛谨站在不远处,盯着他,颔首道:“坐。”
老猫战战兢兢地坐下,双手放在腿上,比小学生还紧张。
谢盛谨若有似无地勾起嘴角,就像随口一提般问得轻松:“你想回去吗?”
老猫心里猛然一跳:“……回哪儿?”
“回你想回的地方。”
谢盛谨微笑起来,像深渊里的魔鬼一般引诱着他,“我们之前不是达成了个交易吗?现在让我们进一步完善一下吧。”
她狡黠地冲老猫眨眨眼:“现在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把赌博这个习惯戒掉,全心全力给我制造通讯器,我就把你带回一圈层。怎么样?到时候,你会以崭新的形象重新站在你的故人面前,而你的名誉将由你自己来恢复,你的仇恨也由你亲手去终结。而我,同样不会威逼利诱你再为我做什么,遵守之前的承诺,也会保持之前的要求,你只需要完成能力范围内的一件小事,仅仅如此。”
邵满听懂了。
他憋着笑,怕老猫看出来,若无其事地走得远了些,离开老猫的视线范围。
但老猫已经被谢盛谨的许诺冲昏了头脑,完全无暇他顾。
“……真的?”他喃喃道,“你真的愿意带我回一圈层?不是在逗我?”
“当然。”谢盛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懒洋洋地举起手,两只手指并拢悬在额角,“只要你能完成我的要求。”
天降惊喜。
老猫几欲被冲昏头脑。
他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变换多端,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皱眉,像被一盘随意泼洒的颜料。
谢盛谨没管他,留他被赌博锈蚀的脑子独自转圈圈。
她走到老猫的奶茶桌前,站住,拿了碗和汤匙,开火,倒糖和茶。
半分钟后,焦甜的香味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
邵满像只大狗一样凑到谢盛谨身边,眼巴巴地等着。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邵满看着谢盛谨行云流水的动作,好奇地问,“我看了好多次,都搞不懂老猫这些锅碗瓢盆怎么用。”
“他在一圈层的时候就这么用了。”谢盛谨唔了声,“……小时候他就教过我了。”
她背对着老猫,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一秒。
两秒。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老猫下定决心后梦游般的呓语:“……我答应你。”
没人应他,老猫又重复了一遍,大吼一声:“我答应你!”
他是纠结万分地做了抉择的,可对面两个畜牲对中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漠不关心。
谢盛谨最后搅动了一番锅里热气腾腾的奶茶,端起小锅,手腕一倾。
奶茶倾倒,逐渐填满了杯子。
路过老猫时,邵满拍拍他的肩:“小声点,屋内没有人耳聋。”
老猫一口气堵在喉咙,剧烈地喘息两声,气动山河地一吼:“滚!滚滚拱……”
他打了个嗝,赫然看到桌上是三个奶茶杯子。
“拱吧。”邵满指指门外,“拱出去记得回来啊,顺便把门口的草给除了。”
第44章 准备
早餐。
奶茶倒进杯子,腾起一大片浓郁的香味。厉缜透过影影绰绰的雾气看到谢盛谨冷淡的脸。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她谨慎地问道。
谢盛谨轻敲了两下桌面:“谢家初代AI的消息,整理好给我。”
“是。”厉缜低头,“那我先离开了。”
她起身将椅子推回桌下,转身大步迈过货架,轻轻拉开修理铺的大门,无声而迅速地离开。
谢盛谨坐在椅子上,隔着乱七八糟的货架看着修理铺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哄哄闹闹的声音。
几分钟后,邵满从地下室走出来。
“完成了。”他将手里的银白色方块递给谢盛谨,“我们现在要去垃圾山吗?”
谢盛谨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今天就会有推车吗?”
“对。”邵满大大咧咧地拉开厉缜刚推进去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吗?”
谢盛谨接过方块,并没有第一时间揣摩研究,而是抬头,认真地看着邵满眼底难以掩盖的倦怠神色,问道:“邵哥要先休息一会儿吗?”
“不用。”邵满大言不惭地吹牛,“我感觉现在我还能再去跑个马拉松。”
接着在谢
盛谨的注视下,他打了个哈欠。
邵满自打自脸,但以他的脸皮厚度他连一瞬间的尴尬都没有。他干脆就此放松了身体,瘫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唉,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有点困,我们把东西送上去,回来就睡。”
“……好。”
谢盛谨应允了。
他们翻墙而出。
这几天他们都只能从修理铺的窗台翻墙,公平教和无涯帮的人堵在门口,他们没法在这伙人的视线范围内大摇大摆地离开。
等到谢盛谨落地,邵满一摸窗台,啧啧称奇:“哇,好干净。感觉这块板砖是五百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天光啊,这不得纪念一下?”
谢盛谨瞥了他一眼:“何饭才打扫过。”
邵满大惊:“他有这么勤奋?!”
谢盛谨不置可否地微笑:“邵哥教得好。”
邵满听懂了也当没懂,厚颜无耻地应下来:“还行还行,教育家称不上,但教个小屁孩还是绰绰有余。”
“你有所不知,何饭在我手下经历了多么严格而充分的训练!扫地拖地洗碗扫垃圾做饭叠被子晾衣服,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脸还不错身材也行,以后嘴再甜一点,嫁到富婆家还是够格的吧?但贫民窟就业率堪忧啊,要是实在找不到活干,给有钱人当个保姆也没问题。一日为哥终身为父,我为这孩子的未来操碎了心……”
“真是这样?”
“此话怎讲?不信我?”
“不敢不信。”
“好啊敢阴阳怪气了!看我不收拾你!”
“……”
垃圾山近在咫尺。
谢盛谨已经能闻到山巅的风裹着腐臭与铁锈味。
他们踩着报废的护理机器人攀上陡坡,惊起窝在电路板堆里的畸形老鼠。邵满眼疾手快地抬腿一踹,比猫还大的巨型老鼠被踢飞成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到了远方。
紧接着远处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响。
邵满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鼻子,回头提醒谢盛谨:“脚落实了,别沿着坡滚到垃圾山底下去。下面污水横流的,很脏很臭。雨水冲刷垃圾后就会形成黑色液体,恶臭熏天,而且沿途还会带走高污染重金属的垃圾,沿着地面的低洼处流淌到最底下,可能会汇聚成肮脏的小水洼。这种水洼周围的土地会被侵蚀得一片狼藉,寸草不生。”
他加重语气,补充道:“连老猫门口的那种杂草都长不出来。”
“我知道的,邵哥。”谢盛谨低着头注意着脚下,“来过好多次了。”
“你那也叫多?”
邵满哼哼道,“这里随便一个小婴儿都比你熟门熟路!”
谢盛谨承认了:“那好吧。”
下一秒她正要抬腿时发现左腿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谢盛谨一回头,看到裤子勾住了一根晶体外壳碎掉而露出的机械纤维。不等邵满动手,她的手指轻轻一动,激光瞬间切断张牙舞爪的纤维,吹毛断发,锐利无匹。
周围弥漫着一股灰蒙蒙的雾气,垃圾焚烧产生的烟雾与垃圾分解产生的气体交织。
他们老早就戴上了防毒面具。
“从巷口上来的那一片不用戴防毒面具。但是越靠近南边越要加强保护。”邵满想起什么,“话说回来,你掉下来的那个地方位置就很好。那一片主要倾倒生活废料,平时几乎没什么人。对了,你都没问过我怎么找到你的呢。”
“邵哥没说,我当然不会问。”谢盛谨说,“尊重个人隐私。”
“真的假的?”邵满低头看她,戴着手套的手不好有什么动作,于是用手肘怼了怼她,“我还以为你会为了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在第一时间就把我查个底朝天呢。”
谁说不是呢。
但谢盛谨面上按兵不动,稳如泰山。
她迎着邵满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笑:“我现在还好好活着不是能说明很多事情吗?我会等邵哥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邵满老油条泡豆浆,对她这套说辞见得多了,“你就这话术是吧?每次都给我勾得抓心挠肺的,其实话里的意思全是我自己解读的,啥都没有。”
“怎么会。”谢盛谨和邵满并排走着,她将邵满憋屈的意味领悟得很清楚。她低头短暂地笑了笑,“这样吧,事情解决后,邵哥想知道什么我就回答什么。知无不言,绝对保真。怎么样?”
“这可是你说的。”邵满先是一喜,随即开始琢磨,几秒后犹豫着说道,“你别跟我谈完心就灭口嗷,哪怕是最末流的心理咨询师也没有一次性的吧?”
谢盛谨被逗笑了。
“当然没有。我发个誓,行吗?”她义正言辞地举起手,“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诶诶诶。”邵满一惊,“这么严肃啊?其实也没必要啦,我并不是那种想要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你告不告诉我也是无所谓的,我这个人一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从不逼迫别人做一些不情愿的事……”
“邵哥不想听吗?”
“我想。”
邵满光速屈服了:“你就当我刚刚是在放屁吧。”
他没有听到谢盛谨的回应,因为飞机遽然乍响的轰鸣声响起,遮天蔽日地移过来。
“轰——”
地面上出现了一团庞大的阴影。
这片阴影迅速盖住邵满和谢盛谨,接着飞机悬浮在上方的天空,遮云蔽日。
邵满松下一口气:“运载飞机果然来了。”
他隐蔽地给谢盛谨示意了一下飞机机翼的位置:“看到没?那个红色字体,只有标有这种红色字体的飞机才会运送银白的小方块,其他就是单纯来倒垃圾的。”
“飞机等会儿才会倒垃圾,给底下的人一个挪动的空间。”邵满靠近谢盛谨耳边,小声说道,“倒完垃圾后那些推车人才会来。我们先埋伏那些推车的,把我们的情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淆在里面。”
邵满对于弄虚作假一事非常有经验。
“那群人现在正在西区装货呢。这几年我都没有摸清那东西到底是个啥,甚至连流程都没记清楚,但我还是总结出了浑水摸鱼的诀窍。”邵满啧了声,“人生在世,就是不断给别人制造麻烦的过程啊!”
“走!”
他拉了谢盛谨一把,带着她鬼鬼祟祟但非常迅速地离开了原地。
他们一路疾驰,但在上万人都大规模移动的时候并不显突兀。有人往外围跑,有人朝飞机靠拢,人潮涌动,像倾巢出动进行觅食的蚂蚁。
“看到没?”邵满停住脚步,喘口气,指了指不远处。
接着他趴下身,顺带把谢盛谨拽下来。
“那伙人,”他低声道,“每次送货的都是那几个,可能怕泄密吧。”
“记住他们的样子、神态。右边那个老三,左边那个老四。”他指了指两个靠在一起聊天的中年人,然后丢给谢盛谨一个光学易容器,“等会儿咱俩直接顶替他们。”
“记住了吧……嗯?!”
邵满刚想拍拍谢盛谨的肩就感到高度的不对劲。他转过头一看,发现旁边趴着个憨态可掬的中年男人。
注意到邵满的视线,中年男人朝他扬了扬嘴角。
邵满瞬间从这个微笑里领悟到了人生的禅意。
他难以直视地撇开眼。
“谢小谨?”他感叹道,“你好熟练啊。这种事没少干吧?”
“也许吧。”中年男人用谢盛谨的声音说着话。邵满又将目光挪回来,盯着近在咫尺的老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抖了抖身体。
注意到他的不适,谢盛谨立刻懂了什么。她不明显地扬了扬嘴角,装模作样地捏着嗓子,拉长语调,声音仿佛泡在蜜里:“哥哥——怎么啦?”
“邵哥?”她眼疾手快地扶住邵满,憋着笑,故作担忧地问,“没事吧?”
邵满几欲崩溃地挡住眼睛:“谢小谨!我求你了,快变声吧……我听着好难受,快点快点,我给跪了……变声器的按钮就在旁边,第三个就是那人的声音。速速速速!”
谢盛谨不情不愿地变了声。
邵满缓过来,抖着手把声音换了。
“出发!”
他一指地面。
谢盛谨愣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什么意思?”
“打地洞啊。”邵满摩拳擦掌,“很快的,放心。”
下一秒他戴着手套的手一拳砸向地面。
“轰隆。”
一声闷响。
邵满拨开表面的垃圾,露出一道黑洞般的圆柱状空洞。
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女士优先。”邵满绅士地说。
第45章 运载
谢盛谨站着不动。
“你先。”她点点头,后退一步。
邵满噗嗤一声。
“逗你的啦。”
他笑得东倒西歪,靠在谢盛谨身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谢盛谨无奈地任他靠着。
过了好一会儿,邵满平复下来,率先跳下去,双手扒着洞口,努力伸出只手朝谢盛谨挥了挥:“跟上来。”
他的头顶一点点没入黑色的洞口,接着嗖的一下消失不见。
谢盛谨紧随其后。
底下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很窄,但也足够一人通过。
邵满在前方爬着,闷闷的声音传来:“我之前搞事情的时候挖的。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用处。”
谢盛谨同样闷闷地说:“邵哥真是精力旺盛。”
“我就当是夸奖了。”邵满加快了速度,“我等会儿会视情况搞个声响,吸引那俩离开大部队的视线走到我们头顶,但他们不能消失太久,最多两秒。动作要快!手段要狠!”
顿了下,他似乎想起后面这人是个鸡挡杀鸡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性子,后面两句话会不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别谢盛谨一出手鲜血四溅魂飞魄散,留下他对着两具尸体默默地愁情满怀……于是邵满一改语气,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但也别弄死了。”
“好。”谢盛谨说,“晕了就行?要清除记忆吗?”
“你还会清除记忆?”邵满惊了,“这么牛?”
“只能清除很短一段时间,几秒到几十秒不等。”
“那也很厉害啦。能清除当然就清除,我之前不搞是因为我不会。我就只能刺激脑神经让他产生自己玩忽职守的幻觉,察觉到不对也不敢说什么。”
邵满摩拳擦掌:“你清除吧,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他们一击。”
“行。”
几分钟后。
“砰。”
轻声的碰撞。
到尽头了。
邵满一点点屈起腿,蜷缩成一团,然后拐个弯,直起身,开始上爬。
谢盛谨跟着他。
她感受到邵满冒出了头,在地面以上做了什么。
十几秒后,邵满双手一撑,猛地跳出来。
同时他眯了眯眼,迅速朝近在咫尺的两人扑去,劈手横贯过去,动作凌厉,肌肉紧绷,像扑食的猎豹。
通道里的谢盛谨以比先前快几倍的速度,伸手扒住管壁,双腿一蹬,像一条跃出海平面的鱼般轻盈而利落。
凌厉掌风呼啸而来,邵满就地一滚,完美地给谢盛谨让出空间。
“砰!”
沉闷的撞击声。
一条腿横跨飞踢而来,重重地砸向男人的后颈。邵满怀抱着一大团垃圾,“哗”的一声放开,垃圾覆盖了两人满身。谢盛谨比他利索多了,一脚踩上胸口,直接把人陷进了垃圾山,只露出个鼻子。
“老三!怎么回事!”
严肃的厉喝声从身后传来:“汇报情况!”
谢盛谨背对着后方,缓缓站起身:“报告!老四摔了!”
后面疑心未消:“还站得起来吗?”
谢盛谨毫不犹豫地踹了邵满一脚:“听到没,让你站起来!”
邵满“嗷”地叫唤了声。
他扶着腰,面目扭曲地站起来,“报告!站得起来!”
后面终于放下了心:“没什么异常吧?”
“没!”
两个人齐齐回答。
“那就回来!”
“是!”
两人转身,往小山坡底下跑。
路途中邵满凑近谢盛谨的耳朵,咬牙切齿,“公报私仇吧?”
“哪有私仇?”谢盛谨目视前方。
“我哪知道?”邵满郁闷地问,“我最近惹你了?每天早起给你做饭,午饭晚饭一起包了,哪里让公主殿下有一点不够称心如意的地方?”
“没有的事。”谢盛谨一本正经,“只是任务。”
“……行。”邵满从唇缝里憋出这个字,“我勉强信了。”
你给我等着。
邵满扭回脑袋,默默地把这笔账记在心里。
运输队队长见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跑回来,也消下了最后的一丝疑惑。
“集合!”他朝所有人挥手。
“东西抬上!出发!”
谢盛谨和邵满默不作声地混入队伍中。
邵满的动作出乎意料地熟练。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把地上的方块放在推车上,然后一抬手,出发。
路上他嘴还不停,跟前面的聊着再跟后面的拉扯。
谢盛谨站在另一边都能听到邵满喋喋不休的声音。
“就是啊……臭的要死……像那谁连放了十个响屁。”
“真烦人啊……又赌输了,赔了一大笔!让老婆骂了一顿。”
他似乎对这群人的生活方式异常熟悉,连老四的口癖都模仿得出来。
谢盛谨默默地看着他,扮演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形象。
一路上他们从众多垃圾客面前路过,没有人对他们报以惊讶和好奇的目光。他们瘦骨嶙峋,面黄肌瘦,黯淡的眼神里只有麻木,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到了。”
领头的说。
谢盛谨抬眼。
“估计还有五分钟。”领头的说,“休息一下。等会儿搞快点。”
所有人一下子闹哄开来。
谢盛谨一直不说话,也没人找她说话。大家非常习惯老三这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邵满蹦跶着跳过来。
“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么样?
谢盛谨摇摇头。
邵满拍拍她的肩膀,似乎误会了什么:“再忍一会儿。”
他可能以为谢盛谨闷得慌。
谢盛谨无奈地抓住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很好。真的。”
邵满被抓住手的瞬间,心里突然涌过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想抓住那丝感觉时,却发现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恰好在此时,谢盛谨自然而然地放开了他。
于是邵满有些难受地把话吞了下去,闷不做声地站在谢盛谨旁边当作雕塑。
在他没看到的角落,谢盛谨抬眼看了他一眼。
很快又低下头。
“嗡嗡嗡嗡——”
比蚊子声大上百倍的无人机嗡鸣响起。
所有人回到原位。
“开始!”
领头的一声大吼。
方块被一块块地往装载框里丢。
这东西还挺重,没多久不少人脸上都开始变红冒汗,粗重的喘息彼此起伏。
谢盛谨放慢了速度。
这点重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甚至有余力揣摩它的机密。
没见过。触感也不熟悉。密度和材质对应不上。
这是一块她没见过的类金属物质。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谢盛谨高中没有着重修读化学专业,对实验课的参与也是少之又少,但邵满作为卢兰学院机械与AI专业的学生,手握一流的资源和顶级的眼界,在专业相关的条件下,居然也闻所未闻。
这太不应该了。
难道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东西?谢盛谨皱眉。
“砰。”
又一块银白方块被丢进了装载台。
谢盛谨抬头,目光与邵满擦过。
邵满终于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他一抹额头上的汗,双手撑住推车,懒懒散散地站着,神情也松懈下来。
“老四!”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对他挤眉弄眼,压低声音,“你休息啥?搞得慢得钱少,你老婆不骂你了?”
“该骂还是会被骂。”邵满无所谓,反正不是他的老婆,被骂的也不是他。他贱兮兮地
添乱,“不管了先休息!最近太累了,得好好补补。”
旁边的人顿时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与邵满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贼眉鼠眼地笑起来。
谢盛谨收回目光。
邵满跟人嘻嘻哈哈着,突然感觉到一瞬间的毛骨悚然。他顿时止住了话音,朝周围疑神疑鬼地望了一圈。
旁边的人见状,奇怪道:“怎么了?”
“没。”邵满没感觉到什么异常,收回视线,嘟囔着,“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感觉啥啊,还能是你老婆在看你?”同伴开玩笑。
“嘿,你还真别说!”
邵满想着,老四的老婆不会真来垃圾山了吧?他观察这伙人这么久,当然知道老四老婆是个什么性格,那泼辣女人怎么看也不会来当望夫石的吧?
他转念一想,自己演技这么好,那女人也不会突然扑上来抱住自己亲一口,人老公也好好的……呃,好好地活着,有什么理由心惊胆战?
邵满立刻神清气爽起来。
“你说得对。”他跟同伴咬耳朵,“不足为惧。”
谢盛谨面无表情地把方块丢上去。
几分钟后,无人机一晃,嗡嗡嗡地飞回去。
“好了!搞完!”领头在人群中振臂,大吼一声,“干得漂亮各位!现在把推车推回去,然后领钱,解散!”
一阵爆发的欢呼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开始推着车返回。
回去的队形要求松散,邵满跨过人群走到谢盛谨身旁。
“走。”他一甩毛巾搭在自己身上。
他刚迈步,却发现谢盛谨一动不动。
“怎么了?”他奇怪道,“怎么不走?”
谢盛谨没有回应。
几秒后邵满觉得不对,他莫名有些慌乱,赶紧晃了晃谢盛谨的身体,低声而急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小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谢盛谨像突然回魂一般,猛然一怔。
她的视线移到邵满脸上,再移到一边。接着抬头,注视着太阳。
接着她缓缓伸手,挡住眼睛。
几秒后她放下手。
谢盛谨的目光终于回到邵满脸上,然后拉住他的衣服,示意他向前。
他们已经和队伍落后了一截。
邵满心有戚戚,但也只能跟着谢盛谨迈步。
在队伍的末尾,前方嬉笑闲谈的声音被风声带到耳边。
正当邵满魂不守舍担忧着谢盛谨的状况时,突然听到她极低极轻的声音。
“我的眼睛,”谢盛谨靠近他,用气声道,“看不见了。”
第46章 敞篷(含六一小段子)
邵满瞳孔一缩。
他几乎控制地朝谢盛谨的眼睛望过去,但这时候谢盛谨极轻地碰了下他,“好了。”
“恢复了。”她低声道,“我能看见了。”
邵满没半点松口气的感觉,拧着眉,勉强压住心里翻起的滔天巨浪,他按耐住焦躁,捏了捏谢盛谨的手臂,“回去说。”他低声道。
回到原先集合的位置,两人迅速领了工资,然后爬到埋人的小山坡,将正版的老三老四刨出来,将钱筛进他们的口袋。
谢盛谨迅速截断了他们打晕两人的十几秒记忆,邵满蹲下身,将一个形似回形针的东西分别插进两人指尖,然后站起身,按下开关。
两人的身体顿时发出一阵激烈的战栗,脸色惨白,眼睫颤动,手指如同痉挛一般颤抖个不停。短短几秒后,他们身体的抖动停止了,恢复平静。
邵满带着谢盛谨迅速跳回通道。
“你先下,我把洞口处理一下。”
谢盛谨点头。
她的头渐渐没入进去,正要放开支撑的双手时,邵满突然拉住了她的胳膊。
谢盛谨抬头。
此刻她已经取消了光学易容器的效果,露出一张苍白而倦怠的脸。
邵满心里咯噔一下。
“不舒服?”他紧张地问,“难受吗?看得清吗?能不能坚持到回去?”
谢盛谨甩了甩脑袋,让有些昏沉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可以。”
她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接着手松开,整个人没入了黑漆漆的洞口。
邵满担心也没法,转回头处理好老三老四的身体衣容,然后快速跳进通道。
他站在通道里,仰头,伸手把他精心制作的“桶盖”拖过来盖上,又检查了下周围有没有什么漏洞,万事俱备后他转过身,迅速追上谢盛谨。
谢盛谨目前的状态似乎还好。
邵满感受到她的速度和状态,略略放下心来。
几分钟后,谢盛谨爬出通道的另一端。
邵满紧随其后。
谢盛谨坐在旁边等他。
平时这人几乎不会坐在垃圾山上,除非等的时间很久或者衣服已经脏了。邵满知道谢盛谨是有点小洁癖的,家里摆得整整齐齐的凳子桌子椅子未尝没有她的一份功劳。
“累了?”他一边掩盖着洞口一边侧头问谢盛谨。
“还难受吗?”
谢盛谨摇摇头。
邵满打量着她的脸色,发现的确还好。
他又凑近她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晌,“看得见吗?”
“现在可以。”谢盛谨皱了皱眉,描述道,“刚刚视线突然黑了几秒……可能十几秒,然后就恢复了。”
邵满迟疑着,“……你之前有过吗?”
谢盛谨摇头。
“别担心。”她慢慢地靠向邵满,“可能只是意外。”
邵满沉着脸,想了好一会儿,发现确实没什么办法后,闷闷不乐地起身,将周围的掩盖物装饰好。
接着他一屁股坐到谢盛谨旁边,“我让何饭来接我俩。省得走路。”
谢盛谨:“家里还有车?”
“嗯,有啊。”邵满面不改色,“等会就给你看。敞篷,两座,还是我亲手改装的呢!”
谢盛谨惊了:“这么厉害?”
“嗯哼。”邵满得意地一挑眉。
何饭今天不上学,在家睡懒觉。
邵满连打三个电话,他都没接。
“睡得跟猪一样。”
邵满撇撇嘴。然后他先站起身,扶起谢盛谨,“能走吧?我们先走到垃圾山靠近东区的边缘,在那里等何饭。”
“能走。”谢盛谨没有挣脱邵满的胳膊,“好。”
他们走得并不快。
邵满一路都在给何饭打电话,等到第七个时,何饭终于接了。
电话刚接通,邵满立刻冷笑一声:“睡得怎么样?舒不舒服?你再醒得晚一点,屠宰场就下班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滚!”
何饭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半晌平复了呼吸:“什么事啊?”
“开车来接我和你盛谨姐。”邵满不容置疑地说,“十分钟。”
他啪得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
谢盛谨站在路边,看到何饭哼哧哼哧地蹬着三轮车过来了。
车头短小,车身宽大,前面一个座,后面一个筐。
谢盛谨愕然地与在十一月初的冷风瑟瑟中擦着汗的何饭遥遥相望,难得快速移开视线。
邵满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怎样?没骗你吧?抛开司机以外两座,敞篷,还是我亲手改造。”
谢盛谨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邵满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所应当地揽住她的肩膀:“怎么啦?你敢说不是?”
“快点上去哦。”他拉了谢盛谨一把,偷偷瞄到她憋屈郁闷的表情后,转过头闷闷地笑。
何饭直起身,一擦脸上的汗,朝着邵满大吼:“不是,你好歹让我休息一下啊!你知道我十分钟极速赶来多累吗?”
邵满问他:“你冷吗?”
何饭愣了下,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来自邵满难得的关心,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有点吧……”
“那就去蹬。动起来就不冷了。”邵满敏捷地跳上车,跺跺脚,招呼谢盛谨,“快点上来啊!”
何饭看上去要被邵满气到晕厥了。
谢盛谨跳上车,从后面拍拍何饭。
何饭茫然地转过头。
低头,看到谢盛谨递过来的一颗糖。
他鼻子一抽,顿时眼泪汪汪。
“呜呜呜盛谨姐……你真好……不像邵满那个老畜生……”
邵满顿时不满了。他咬紧牙关,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猛地朝那颗糖一抓。
没抓到。
何饭飞快地合上手,把这颗来之不易的糖护得紧紧的。
邵满悻悻地收回手,朝谢盛谨伸手,蛮横无理:“我的呢?”
“没了。”谢盛谨一摊手。
“为什么给他不给我!”
“你不是不吃糖吗?”
“从三十秒前开始要吃了。”邵满气哼哼的。
“想一出是一出。”
“那又如何?”
谢盛谨冷酷无情地给他展示空空如也的手心:“不如何。”
“砰”的一声,邵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猛地撞到靠背。
何饭心里憋着坏,一声不吭地突然发动。
他的脚唰的一下踩下去,恨不得蹬出火星子。
邵满怒极反笑:“行啊何饭,胆子肥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完了,你这段时间都别想好好在家呆着了!”
“盛谨姐救我狗命!”
何饭嘤嘤地哭嚎一声,蹬得飞快。呼面而来的风灌进他的衣袖里,吹得衣物猎猎作响,他的大喊融入呼啸的风声。
三轮车穿过大街小巷,但无一例外人都很少。
何饭耍了个心眼,专程绕了路,避开了公平教和无涯帮的耳目。
邵满和谢盛谨谈事从来没有避开过他,于是他知道公平教和他盛谨姐不对付,也清楚谢盛谨的处境。搅进如此复杂的事情里并没有带给他一丝惊惶和恐惧,反而让他升起一股“我也能参与大人的事情”的激动和兴奋。
虽然谢盛谨尚未成年,但何饭就是没法把她当做自己的同辈人来看待。分明她与邵满的年龄差更大,但他莫名觉得他俩才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无论他在邵满,还是谢盛谨面前,都像个真正的小孩。
但没关系,他们恰好需要的也不是自以为是异想天开的中二少年或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自闭男孩,而是一个无害的、心大的、值得信任的弟弟或帮手。
何饭不遗余力地站起身来蹬车。
回去的路程花了二十分钟。
“嘎吱——”
何饭将车停了下来。
他没下车,转过身,朝两人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这里离家很近了,你们翻个窗进屋,我去停车。”
“机灵啊你小子。”
邵满跳下车,还要装模作样地学古代骑士礼去搀扶谢盛谨。
谢盛谨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开。
邵满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然后他眼看着谢盛谨大步走了两步,立刻跟在她身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何饭听到他的声音:“哎呀,你找得到路吗,谢小谨?走那么快干嘛?还不是要我来带路……”
他看着两人消失在视线中,呼出一口气。
接着他一拧车把手,转身,朝着停车的地方驶去。
迎着凛冽寒风,何饭蹬车蹬得神清气爽意气风发,转轴摩擦的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极富节奏感和感染力,何饭随着脚下的动作,头随着节奏一点一点,风吹起衣袖,他感觉自己像是迎风飞翔的鸟儿。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也没再专程寻找小路,路过别人面前时,他还会咧开嘴角点头示意。
直到有人朝他招手。
何饭盯着路边挥手的人,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把车停下了。
“干嘛?”他酷酷地问。
对面是个拿着背包的女人。
穿着简介干练,整个人利落又干净。
不像是穷人。
何饭评估道。
“到41街吗?”女人问道。
“?”何饭愣了愣,“什么?”
女人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到41街吗?”
何饭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冒出了一个猜测,但还是不敢置信:“什么?”
女人疑惑道:“你似乎听力不太好诶?之前是怎么接客的?”
接客?
接客!
这女人把他当车夫了!
何饭忍不住回想起自己一路的行为,悲伤地发现自己还真挺像人力车夫的。
都是因为邵满……再听邵满使唤他就是狗!
何饭把锅扣到邵满头上,抬眼时已经接受自己被当成人力车夫的现实了。他回想着女人的话,思考了一秒,点点头:“行。”
“到41街哦?”女人确认了一下。
“对。”何饭点头。
“好的。”
女人上了车。
41街离这边不算近。
路途中何饭给邵满发了个消息,言简意赅地说自己等会儿再回家。只不过没说原因。
女客人看到他有终端时还挺震惊,问他这年头人力车夫这么赚钱吗?
何饭撇撇嘴,心想这又是哪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这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吗?明显普通人力车夫赚不到这个钱啊,没看到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拦我吗?
“嘎吱——”
目的地到了。
“三十。”
女人给了他两张纸币。这个价格远比正常价钱要高不少,可能是看在他听力不行年纪还小的份上给的同情钱。
何饭高高兴兴地接过钱,一点也不介意女人怜惜的眼神。时至如今他那一点点憋屈已经烟消云散。
劳动最光荣,劳动最美丽。
这可是他亲手赚来的钱啊,下次邵满败光家底的时候他终于能有点底气给邵满搞顿饭了。
他美滋滋地收好钱放进兜里。
接着何饭调转车头,刚准备一脚踩上踏板,就再次被人拦住了。
第47章 舅舅
干嘛?
何饭没转过身时心想,不会又是要赶车的吧?现在人力车夫的生意这么好吗?还是个个都是没眼力见的?
他又摸了摸自己兜里那三十块钱,态度可耻地软化了。如果顺路他就再接一次客吧……如果顺路的话。
于是他转过头,准备朝对方扬起一个笑脸。
但看清拦住自己的人时,何饭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刹那间,人潮涌动喧嚣不停的街道中,一切言笑交谈都能离他远去了,寒风骤然尖利的呼啸却在逐渐清晰,震得耳膜刺痛。
原本因为大幅度运动而暖和起来的身体骤然变冷,冰冷刺骨的风争先恐后地往他衣袖里钻,偌大的街道只剩街角一个小小的拉车人。
一瞬间何饭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只能看到对面人不断翕动的嘴唇和夸张的面部表情,像邵满带他去看的皮影戏——一场故作夸张的默剧。
几秒后。
何饭被突然尖锐起来的声音惊得身体不自觉抖动了一下,这才逐渐回神。
他努力使眼前的视野变得清晰,对面人的样子映入他的瞳孔。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方,缓缓伸手,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抵在嘴唇边。
对面的话音如同抽刀断水一般,戛然而止。
连何饭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此刻的动作与神态非常像另一个人。
平日里谢盛谨无意识流露出的不容置疑的姿态与居高临下的神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不禁让遥望的少年心生向往,下意识模仿她的一举一动。气势是会耳濡目染的,何饭冷下来的神色比街道上呼啸的寒风更冷冽,对面的人心脏一震,情不自禁地闭了嘴。
穿着破旧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止住了话音,一瞬间的迟疑直接截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废话,给了何饭一个开口的机会。
“什么事?”
他冷漠地说。
骨瘦如柴、尖嘴猴腮的男人赶忙咧开一个讨好的笑:“小饭呀,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舅舅心里怪惦记的。”
他努力地笑着,试图用短短几句话融化他们数年不见而形成的冰层:“你最近还顺利吗,呃,听说你好像在上学?咋样啊?忙不忙?累不累?听得懂不?要是烦了,别硬撑着,好好休息,找个工厂,去打工,讨好下无涯帮的大佬们,一样过得好!学习也不一定有什么用呐,也没看到那群学校出来的人有多大
的本事。”
他浅薄地以自己的眼界批判道:“读了一肚子书又咋样?不还是天天累死累活地给人干活,挣那点钱,还不如去收几个人头费。依老子看,跟着无涯帮混,比上学有用得多!”
前不久看到何饭去上学的画面又让他想起自家每天无所事事抽烟喝酒赌博的混小子。
暗藏于心的嫉妒驱使他率先发泄了自己的情绪,明里暗里地贬低完对方,他才瞥见何饭不善的眼神。
男人骤然回神,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拉回话题,小心翼翼地赔着笑:“生活上有没有啥困难?要是缺啥跟舅舅说,别自己扛着。嗯,听到没?最近身体咋样?有空多回来让舅舅瞧瞧,也让我能放心。”
他说着,要去拉何饭的手,但立刻被躲开了。
何饭轻轻侧身一避,漠然地看着他。
范大锤看着男孩冷硬如铁的眼神,心里一阵不舒服。
但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压下不耐烦,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你看你这大冬天的,还在外面拉车赚钱,邵满对你也不太好吧?”
何饭盯着这个小时候对自己倍感关切的舅舅,几乎要笑出声。
“绕这么久,终于提到正题了吗?”他扯了扯嘴角,“你可以去问邵满呀,对我好不好?”
范大锤当然不敢去跟邵满对峙。
何况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何饭到底过得如何。
“舅舅哪里不想问呐?舅舅想问!只是他一天到晚缩在屋里头,人影儿都见不到!”
范大锤急吼吼地解释:“舅舅老想把你带回家了,你看你在他家里过得不好,他把你送去上学图个啥?还不是图你以后有学问了,给他打工,给他办事,然后呢?他克扣你工资,给你两顿饭,打发你了事,是吧?你看看现在,你年纪小还给他挣不到什么钱,他还要你出来当车夫赚钱!你看看这畜生!舅舅哪里看得过去?”
何饭听到畜生两个字,没忍住,笑了一下。
范大锤一见他笑,以为自己说对了,语气顿时和缓起来:“你是不是埋怨舅舅不来找你?嗐,舅舅也想啊,但那邵满那小子不做人!扣着你不放!你去问他,他保管不承认!”
管他到底有没有找邵满要过人,就算何饭较真,硬要去找邵满确认,范大锤也可以一口咬死是邵满不承认。
他觉得自己这招很高,用得巧妙,看着何饭也不出声,便觉得是他默认了,于是得意起来:“这样吧,舅舅问你个事儿,你说了,舅舅就把你带回家,怎么样?”
重点来了。
何饭身体微微前倾,眼睫垂下,洗耳恭听的样子。
范大锤见此情形,心中熊熊燃烧着一种诡异的兴奋。
何饭的身量与他差不多,甚至还要略微高上一两厘米。男孩身形挺拔,脊背笔直,容貌英俊,哪怕靠在一辆乱七八糟的三轮车前都能引人注目。范大锤勉强抬头盯着年幼的侄子,看到他澄净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样子:邋里邋遢、弯腰驼背,因为保持笑容导致嘴角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脸上皱纹弥漫,牙齿烟黄,眼神浑浊。
中年男人心中扭曲的妒火像被泼了一桶油,腾地一下烧得昏天黑地。
他的面容因为极力克制而抽搐着,朝何饭勾勾手:“靠过来点,舅舅悄悄告诉你。”
何饭往前一步。
他的确好奇,也半点没掩饰脸上的神色。
“你给舅舅说,邵满最近是不是在家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比如?”
“比如啊,家里有没有什么客人啊?有没有远方来的什么亲戚一直住他家里呀?”
冲着谢盛谨来的。
何饭懂了。
他想了想谢盛谨平日里在邵满面前装乖卖萌一脸无害的样子,开始调整表情。
“有啊。”他眨眨眼,说。
范大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眼里闪动着贪婪的光:“那女的跟邵满关系怎么样?两人在你面前谈过什么事没?”
“舅舅怎么知道是女的?”何饭歪了歪头,“我还没说呢。”
“这……”范大锤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急得冒汗,语无伦次,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何饭的眼神冷了下来:“舅舅是来向我打听消息的吗?”
范大锤正绞尽脑汁地准备否认,却突然看到何饭变脸似的展颜一笑。
何饭凑近他,悄声说道:“舅舅把问题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呗,说不定我还能给舅舅提供个好情报。”
他在范大锤愕然的眼神里朝他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我还指望着舅舅把我接回去呢。对不起啊舅舅,刚刚是我不懂事,这么久不见,有些冲动了。这种事上我当然会尽量帮忙的,毕竟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舅、舅。”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范大锤恍然大悟。
一瞬间冲天的满足和得意让他顿时飘飘欲仙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在一表人才既会读书还有手艺的侄子面前耍尽威风,让他许久不曾满足的虚荣心达到了巅峰。中年失业,被兄弟老婆打压,整日浑浑噩噩的压抑终于被一次性释放出来,就像开闸的洪水,轰轰烈烈浩浩荡荡,甚至远超主人预期中的痛快。
范大锤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一股脑地吐出来了:“嗐,这不是无涯帮的人前段时间找到你表舅,想从他那里打探点信息。嘿,你可别给别人说,这可是赚钱的好手艺!他们出手阔绰,大方,还免费给了你表舅一个相机!舅舅也是好心才告诉你,最近注意点,邵满那小子最近犯了点事,包藏嫌犯,触怒了上面的大人物!他们可想着收拾他呢!”
何饭心里沉了沉,面上故作一惊:“我怎么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没点阅历,当然啥都不知道!何况你跟邵满走那么近,他们哪儿敢找你打听。”范大锤洋洋得意,“所以他们才想通过你的舅舅我,买点消息。”
何饭懂了。
这个时候范大锤的来意已经被明明白白地摆上桌,这个蠢货也没什么能耐隐瞒和编造。何饭得到了消息,瞅着这张老脸就烦,只想着尽快把这人打发走,随口一提:“弟弟妹妹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嗐,你弟还是那个混样子,屁事找不到做!成天就知道在外面喝酒赌博!混账玩意儿!”范大锤狠狠地向地面唾了一口,但接下来却有点犹豫,“……你妹妹,她倒是挺想你的。前段时间还问我你现在在哪呢。”
何饭心头微微一动。
范大锤看出来他的动容。连他都没想到何饭居然对自家没用的两个小孩仍怀有感情,面对这意外之喜他眉梢一挑,立刻添油加醋:“那小丫头老想你了!天天盼着你回去!每天都要给我说什么,何饭哥哥又怎么啦?又去哪儿了?肉麻得要死,就等着你回去看她呢!”
后面的话不尽真实,全然是范大锤自编自导的味道。但也许是怀揣着最后一丝念想,何饭动了动嘴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妹妹过段时间就九岁了吧?准备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跟着他妈学缝衣服做饭洗碗!”范大锤努力回想了下,勉强回答着何饭的问题。
“行。”何饭心不在焉地点头,“不打扰舅舅回家了,我先去打探一下情报,过段时间告诉你。”
“好好好!”
范大锤心里一喜,顿时咧开嘴角,露出两人见面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那舅舅先走一步,也不打扰小饭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何饭的肩:“好好干!舅舅看好你!”
何饭翻身上车,蹬了两脚,朝着范大锤招招手,弓着身,踩着踏板,吱呀嗡隆地离开了。
转弯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发现范大锤早就不在原地了。
他像一只灵活的灰老鼠,快速融在人来人往、霓虹斑斓的四十一街中。但这样的老鼠并不少,四十一街再繁华,也不过是
贫民窟的产物。
于是灰老鼠很快就消失在何饭的视野中。
何饭漠然地收回视线。
第48章 想什么
“还生气啊?”
邵满在谢盛谨身后跟着,从修理铺后巷的窗户翻进屋内,憋着笑,“诶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对不起啦小谨……但是你看我说的有没有错?那的确是两座敞篷的改造风格吧?”
谢盛谨走到沙发前坐下,心平气和:“我没生气。”
“真的?”
邵满凑近她,贱兮兮地伸出手,捏着她的脸,端详着她的神色,“行吧,我姑且信了。”
他放下手,紧挨着谢盛谨坐下,“那你说说你眼睛怎么回事?”
“就在几秒之内,突然看不见了。”谢盛谨说,“没有预兆,我也没有隐疾。”
邵满觉察到她有什么话没说完:“有猜想吗?”
“有一点。”谢盛谨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不能肯定。”
邵满:“严重吗?”
谢盛谨:“也许。”
邵满没有说话,安静了一会儿。
“现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吗?”几秒后他问,“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有。”谢盛谨说,“我要去公平教的福利院一趟。”
“要我一起吗?”
谢盛谨看着他,在邵满期待的眼神里,满足了他的愿望:“要。”
邵满瞬间眉开眼笑。
他伸出手拍拍谢盛谨的肩膀,语调上扬,神清气爽:“就是要这样。有事多叫我,省得我觉得自己跟不务正业似的,一天到晚没个正事……”
“但不是现在。”谢盛谨说,“邵哥先休息一下吧。”
邵满的表情嗖的一下垮下去。
“你还是不愿意带上我是不是?”他一边捂着眼睛假嚎一边偷偷觑着谢盛谨的脸色,“还是嫌弃邵哥?直接说出事实这么难以开口吗?没关系你说吧,我一把年纪了还是有一定的承受能力……”
谢盛谨淡淡地说:“邵哥再说一个字,就可以直接睡到明天了。”
邵满瞬间收回了手。
“哇,好凶。”
他悄咪咪地瞄了谢盛谨一眼,小声地说:“是不是仗着邵哥任你为所欲为了才这么肆无忌惮?刚认识我的时候还不会说得这么毫不留情呢。”
谢盛谨默念了一遍他的话。
几秒后她微笑着问:“邵哥真的能让我为所欲为?”
“你的关注点好奇怪。”邵满挠了挠头,“不过分的要求就任你为所欲为吧。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度的男子啊。”
“行。”谢盛谨站起身,“那邵哥现在就去休息一下。”
邵满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不是任我为所欲为吗?”谢盛谨低着头朝他扯了扯嘴角,“从昨天到现在你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睡觉了吧?现在就去睡觉,三个小时之后来公平教后巷中间处等我。”
邵满还想说点什么,谢盛谨放轻声音,微笑着,一字一停:
“为、所、欲、为。我真想对邵哥做点什么呢。”她笑了笑,“邵哥想喝安眠药吗?”
邵满蹭的一下站起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楼上走去:“那还是算了。我年轻体壮,倒头就睡,还用不着那种东西。三个小时是吧?我一定睡满两个小时五十九分钟!”
谢盛谨站在原地,身体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邵满上楼。
待邵满的身影消失不见时,她收回视线,打开了电视。
今天的新闻没什么营养,十几分钟的播报有一大半都是在宣传那条亟待买家的手链。
她盯着屏幕,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了电视。
接着谢盛谨喝了口水,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
谢盛谨抬起头。
何饭正从门口走进来。
他的行为没有受到什么限制,无论何时皆可以从大门进出,公平教和无涯帮的人都不会拦他。
他穿过货架,看到了站在沙发前的谢盛谨。
“盛谨姐。”何饭叫了一声。
“嗯。”
何饭期待地停住了脚步,眼睛亮晶晶的,没有半点在范大锤面前时的冷漠劲儿:“我想跟你说件事。”
他将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谢盛谨。
谢盛谨安静地听着,等何饭的话音末了,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的神色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盛谨姐是有准备的。
何饭打量着她的神情,心神一松。
这时候他注意到谢盛谨似乎正要往外走:“盛谨姐,你要出门吗?”
“嗯。”谢盛谨说,“看到桌子没有?”
何饭看过去。
桌子上是各种各样开封的小零食,还有东倒西歪的饰品和碗筷。
“……看到了?”何饭有些犹豫地回答。
“那就收拾一下。”谢盛谨说。
“哦……”
何饭一瞬间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准备去整理了。
他低着头,余光里看到谢盛谨朝他迈过来的脚步。谢盛谨随意抬手,按在他头上,顺着他毛茸茸的头发摸了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的语气并不温和,动作也不轻柔,但何饭一瞬间就开心了。他重新昂扬起不存在的尾巴,高声应和:“是!”
……
谢盛谨现在翻进医务室简直轻车熟路。
医务室内没有人,两位医生看到她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血液化验和毒素提取做完了吗?”
“做完了。”
女医生朝她递了一管密封的液体。
液体深黑,像石油一般沉重。它随着医生动作的倾斜在管壁内缓缓流动着,像一条潜伏的毒蛇。
谢盛谨接过来。
出乎意料,管子的体积很轻,占据了三分之一空间的液体拿在手里,与羽毛差不了太多。
“密度很低。”医生说,“我们的装置无法对其进行具体分析,精度和功能都达不到。”
“无所谓。”谢盛谨凝视着液体,“能晃动吗?”
“可以。可以晃动,甚至可以剧烈摇晃,都不影响它的化学性质。可以贴身放,但不能接触氧气,得注意封闭管的密闭性,也不能在火上烤。”
“好。”
谢盛谨将其收好,接过另一份纸质报告。
“血液样本和其他检查有什么问题吗?”
她问。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
女医生显得有些迟疑,片刻后男医生说道:“生化性质和细胞层面都没有问题。但是……”
“但是?”
男医生犹豫了一瞬,“在分子层面有一点不对劲。”
“有一点?”谢盛谨说,“什么时候医学层面有如此不确定的术语了?”
“因为无法查明。”
每逢神经元控制器的使用时间持续到这个时候,谢盛谨就会开始出现短暂而没有规律的眩晕。
但她仍显得很有耐心:“为什么?”
“极少部分DNA似乎有些问题,甚至可能不是DNA,而是更深层次的碱基对。”医生的语气并不肯定,“我们检查了染色体,并没有什么异常。”
女医生向前一步,略带歉意:“我们的仪器精度并不太高,无法做到更深层次。”
“还有算力。”男医生补充,“检测其碱基对的庞大排序需要算力足够的计算机,这并不在医学范畴,我们没有与之对应的工具。”
“那就到此为止。”谢盛谨并不为难他们。
她一如既往地快速收拾残局:“照常,收拾干净,处理掉历史记录,忘掉这段记忆,以我本人的容貌为记忆复苏点。”
她离开了医疗室。
在这个时候,时间还没有到达谢盛谨与邵满约定的三个小时。
于是她并没有等在医疗室外公平教后巷外的街道中间,而是转身回了修理铺。
她也没有进入屋内,而是在两人这几天都翻进翻出的窗口处坐着。
窗台不高,但也不矮。旁边有绿绿葱葱绕墙而生的爬山虎和吹着冷气的空调外机。后面的巷子极其狭窄,容不下车辆,平时几乎无人路过。
谢盛谨坐在窗台上,单脚撑住地面,靠在墙上,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垂眼看着墙角努力生长出的小花。
“基因层面。”
谢盛谨回想着医生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无涯帮那边暂时没有值得动手的地方,但身体的异常让谢盛谨很在意。
她有些猜想,但又因为这个猜想而烦躁。
程蔚束。
她想,又是程蔚束。
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呢?
她的手忍不住握成拳头,手背上有青筋暴起。谢盛谨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渐渐的,抚上自己胸口。
那里还有缠绕的白色绷带。
从到贫民窟以来,她的伤口就没好过,绷带没有哪一天被完全取了下来,血迹和伤疤像轮班制一样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如果没有治疗仓,她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现在她将所有的微型神经元控制器都埋进了别人的身体,一次性同时操控四个控制器对她来说也是史无前例的挑战,谢盛谨的神经需要时刻紧绷才能确保他们的情绪和感情走向在她的感知范围内。
她深深地呼吸着,仰着头,看着被逼仄楼房挤成一线天的天空。屋顶支出了炫彩的灯牌。
“修理铺。”
但其实压根看不出是这三个字。
巷道狭窄,于是连带着广告牌也小,字体还残缺着,三个字只剩了一个半,偏旁部首七零八落,闪着紫蓝交替的光。
邵满懒得把钱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因此也没更换新的灯牌。
一滴水打在谢盛谨脸上。
她伸手,轻轻地摸上去。
下雨了。
在柔和的雨声中,她的精神稍稍放松下来。
周围很安静,仿佛时间都被拉长,融在贫民窟后巷的霓虹灯里。
谢盛谨突然感受不到湿漉漉的雨点了。
她抬头,看到一把伞横在她脑袋上方。
邵满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下一秒,伞一收,单手一撑,跳到谢盛谨旁边,与她并排坐在窗台上。
“在想什么?”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第49章 福利院
谢盛谨没回答他的问题。
她按上他的手,轻轻抽出伞,撑开,举在俩人头顶:“邵哥怎么起这么早?不是说好的两小时五十九分钟呢?”
“还不是担心你?听到雨声就醒了。”邵满忍了忍还是没能绷住教训不听话青少年的严肃模样,有些别扭地拍拍谢盛谨衣服上的水,关切道,“办完事了?这么快?”
“嗯。很顺利。”
“去哪了?”他问。
谢盛谨看着邵满。
邵满止住了,“不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谢盛谨说,“把我血液里的毒提取了一部分出来。”
邵满“哦”了声:“对你的身体没伤害吧?”
“没。”
“毒不能解?”
“不能。”
邵满突然想到:“和眼睛有关系吗?”
“我觉得,”谢盛谨说,“没有。”
“有人选吗?”邵满问。
谢盛谨看他一眼,“也没有。”
“程沉不敢杀我。”她说,“第一,他没有杀我的理由。第二,他越过谢明耀杀我,这是世家矛盾,不值得。谢明耀有理由杀我,但他没这个手段。”
“别担心,邵哥。”她朝邵满笑笑,“不是大事。”
邵满皱着眉:“真不是?”
“我怎么觉得挺严重的?”他担忧着,“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好吧,”谢盛谨笑起来,“还真有。”
她举着伞的手换了一边,“我需要高算力计算机。”
“所以得回一圈层?”
谢盛谨摇摇头:“不一定。”
“有个东西同样可以。”她轻声道,“这件事解决完毕,我就去找。”
邵满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不该顺着谢盛谨的话问下去。
谢盛谨很喜欢语义不详的话,经常将语句断在若有似无的地方,任由他自己解读。
邵满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张口。
但下一刻谢盛谨侧脸,靠近他的耳朵,声音很轻:“邵哥听说过谢家初代AI吗?”
气声在邵满耳边打旋。
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
“嗯,嗯。”邵满侧了侧身体,声音抖了下,“略有耳闻。”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谢盛谨突然问。
她的语调突然转变了。她既没有说称谓,尾音也略微下压,一瞬间平时乖乖巧巧的语气倏地消失。
邵满一愣。
他抬眼,望着谢盛谨的眼睛,吞了口唾沫:“安全距离嘛……对了,说到谢家的初代AI,我感觉我真的有点印象……”
他拙劣地转移了话题。
谢盛谨没有打断他,安静地听着。
“联邦五大家,只有谢家的初代AI丢失了。他们一直在找,但从没找到过。”邵满的喉结滚动了一瞬,滋润了有些干涩的嗓子,“多的我没听过,但奥利维耶可能知道。他之前给我吹过他的朋友遍布四海八荒,其中有个是谢家人。他可能知道一点。对了,我告诉过你吗,奥利维耶就是维斯右的爷爷。”
又扯回奥利维耶身上。
谢盛谨点头。
“走吧。”
她跳下窗台,站在邵满面前,一只手举着伞,笼罩住两个人。
她面朝着邵满,身子微微前倾,扬起一个微笑:“走啦,邵哥。”
漫天雨幕中,邵满小心翼翼地避开谢盛谨靠得过近的距离,心惊胆战地旁边滑下来。
他低着头,避开路面的积水,以免雨水沾湿谢盛谨的裤脚。
邵满从谢盛谨手里接过伞。
他举着,尽可能多地朝谢盛谨倾斜。
他们并肩走在巷道里。
狭窄的青石板路,电缆浸泡在水中,积水沿着街角堆积。屋檐支出,细密的雨丝划过霓虹灯前被照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微风混杂着细雨迎面抚来,带着萧瑟的凉意。雨点打在伞上,谢盛谨能听到清晰的滴滴答答声。
她侧脸,朝邵满看去。
从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邵满锋利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微微垂下的眼睫。
这人单长了一副乖戾而英俊的脸,但此时没有表情,眼神放空,发着呆,没什么威慑力。
邵满在走神。
他在想谢盛谨刚刚的行为。
她离他好近……但是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他平时不也对谢盛谨勾肩搭背的吗?而且下雨了,不离近点被淋湿了怎么办?话说回来,好像平时他才是喜欢动手动脚的那个人,谢盛谨几乎不会主动和他有身体接触,反倒是他一天到晚没骨头似的往人家身上靠……
邵满把自己想郁闷了。
小谨会不会压根就不喜欢他平时的行为?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说。他想着,回过神时突然感受到两人碰在一起的胳膊。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邵满穿的衣服并不薄,但也就是这么一碰,他才发现谢盛谨还穿着削薄的单衣。
刚刚的种种想法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邵满用胳膊肘怼了怼她,问:“不冷吗?”
“还好。”谢盛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知道邵满在想什么,“只是穿厚的话行动不方便。”
“啊?”邵满猝不及防,“要打架吗?我还来得及脱衣服吗?”
谢盛谨顿时就笑了:“不劳烦邵哥卖身,美人计等我没招了再使吧。”
邵满大囧:“啊?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啊,我没想过……”
“嗯,我知道。”
谢盛谨垂眼抿唇一笑:“邵哥……”
她拖长了调子。
邵满脸正烧得慌:“嗯?”
“没事。”
谢盛谨又不说了。
“哎,别这样。”邵满给自己的脸扇风,等着温度降下来,“别说一半就不说啊,这不是吊我胃口呢。”
“其实也没什么。”谢盛谨说,“只是觉得邵哥很可爱。”
“可爱这个词是能放在我身上的吗?你还是第一个用这个词形容我的人!”邵满鸡
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一个大男人,哪里配得上可爱这个词?夸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也行啊,我身高一米八五体格壮实宽肩窄腰还有肌肉……还不如说你可爱呢!”
谢盛谨盯着他,扬着眉笑问:“邵哥觉得我可爱吗?”
这人太会抓重点了。
邵满一时间失语。
但是想了想,他没否认:“是啊。你就是很可爱啊。”
看见谢盛谨骤然变得亮晶晶的眼睛,邵满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我也是第一个夸你可爱的人吗?”
“这倒不是。”谢盛谨说,“但是第一个是长辈,不能比吧?”
“也是。”邵满点头。
“我很高兴。”
谢盛谨突然轻声道。
邵满没听清:“什么?”
“我说,我很高兴。”谢盛谨仰起脸,朝邵满笑着说,“邵哥,我很高兴遇到你。”
“话题转变得也太快了吧。不会突然要搞什么抒情的野路子吗?我受不了啊。”邵满顿了顿,还是说道,“这时候我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的话就有点像小学时候的外语练习了,差不多你懂我意思就行嗷。”
“对了,”他犹豫着问,“你介意我碰你吗?就是,离得比较近的那种肢体接触。我担心你不喜欢。”
“不介意啊。”谢盛谨低头,抬脚跨过一个水坑,“但要是邵哥突然跟我保持距离,我会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邵满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问了。果然大多数人都不太介意与朋友零距离接触的,要是他真贸然和谢盛谨保持距离,惹她不开心了怎么办。
“怎么会突然保持距离。”邵满嘿了声,一脸严肃地承诺道,“要是我哪天真惹你不开心了,直接说出来,别憋着,我一定改。改不了你就抽我!”
“那我还是希望邵哥不会给我这种机会。”谢盛谨无声地扬了扬嘴角,“行吗?”
雨声渐大,邵满理所当然的回应融在滴滴答答的声音中,“那必然行啊。”
……
福利院后巷。
“翻吧。”邵满看着谢盛谨点头,“就是这里。”
谢盛谨手搭在墙上,准备踩上去时还是回了头,问出一个她一直困惑的问题:“……你怎么对所有的歪路都特别熟练?”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邵满嘿嘿笑着,“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备几个逃跑选项?”
“邵哥来过这里?”
“当然啦。知道公平教和程家有关系的时候我就把所有我知道的公平教基点都找了一遍。”
“为什么?”谢盛谨的手放下来,“邵哥与程家也有过往吗?”
邵满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隐蔽,只是长时间未向他人提起的生疏让他一下子无法将此事组织成几句条理顺畅的话,于是邵满露出犹豫的神色,几秒后才回答道:“回去告诉你,行吗?”
“这样吧,”谢盛谨说,“做个交易吧,邵哥。”
“什么交易?”
“用你的一件事,换我的一件事。否则有些不公平。”谢盛谨看着他,“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邵满想了想,“无论什么事?”
“对。”
说完她踩上墙壁,穿着单薄衣袖的身体利落地越过窗户。一墙之隔,邵满几乎没有听到她落地的声响。
他呼出一口气,也跟着翻了墙。
墙后是长长的通道。一扇又一扇的门沿着长廊直至尽头,有些门开着,有些关着。
“这是小孩子的宿舍。”
邵满很有经验:“这个点他们一般都不在。”
“监控已经灭了。”他悄声说道,得意地向谢盛谨邀功,“画面会根据AI算法实时伪造,总控室也发现不了。”
“真厉害——”
谢盛谨还没夸完,看到两道门之间“嗖”的冲出一个小孩。
邵满几乎没有看清任何动作,仅仅是一眨眼,谢盛谨的身影已经在五米开外。
“呜!”
谢盛谨一抬脚,膝关节狠狠抵住小孩的胸口,将其踹倒后死死抵在地上,一只手掐住小孩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此时邵满才刚刚赶到。
谢盛谨看了他一眼,起身,把小孩拖进其中一扇打开的门里。
邵满跟在她身后。进门前他朝外面左右观察了一圈,缩回脑袋,“咔哒”一声关上门。
“这哪里冒出来的。”门关好后他走到谢盛谨旁边,戳了戳小孩的脸:“小朋友,你逃操了?不太好吧,这个时候你的小伙伴应该都还在操场望眼欲穿等着你到,或者费尽心思给你找理由蒙混过关?”
他饶有兴致地看到小孩瞪大了眼,一瞬间表情骤变。
“看来是后者。共犯啊。”他向谢盛谨解释,“福利院的牵连制度很严格的。这孩子害怕了。”
“他当然害怕。”谢盛谨的手指缓缓压上小孩搏动的颈动脉,居高临下地迎着他如幼兽般恐惧的目光,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想逃出福利院的孩子怎么会不害怕?”
第50章 审讯
邵满一惊,一句“什么意思”还没问出口,余光在瞄到谢盛谨的神情后顿时就噤了声。
被抓住的孩子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这是个男孩,纤瘦细弱,眼睛很大,此时惊恐绝望的神情一览无余。他穿着福利院里统一的制服,白条纹,像医院里的病号服。
衣服挂在男孩身上,空荡荡的,在十一月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了。
“你还记得我吗?”
谢盛谨压住他脖子的手没有减轻力道的意思,捂住他嘴的手也没挪开,她淡淡地问:“不会我一松手你就开始叫吧?”
男孩漂亮的眼睛畏惧地望着她,不说话,但逐渐停止了挣扎。
“邵哥。”谢盛谨转向邵满,“要不把他下巴卸了,让他写字。”
邵满一时分不清谢盛谨有没有在开玩笑。
以他对谢盛谨的了解,只要他一说“好”,这个字的尾音可能就会与下巴脱臼的咔擦声同时响起。
他摸了摸下巴,突然感觉自己现在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的一声命令就能决定……男孩刚好将视线挪过来,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决定一个小孩的下巴。
邵满回归现实了。
“等下。”邵满低下头,从兜里摸出个东西,拇指往上一推,咔哒的声音响起,“行了。现在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人来救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感觉哪里怪怪的。
谢盛谨笑了声。
她放开小孩,后退半步。
“说话。”她平静地说。
“……”小孩抿着唇,眼睛睁得很大,盈盈泪水在眼眶里滚动,显得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像落水洗涤的珍珠。
谢盛谨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打量到鼻子,再到嘴巴、下巴和锁骨。
“有人虐待你?”她问。
男孩还是不说话。
“该不会是个哑巴吧?”邵满探头探脑的,伸手在男孩面前打了个响指,“喂,我们没有恶意的。我们可是好人。”
谢盛谨:“……我们不太像吧。”
“好人这两字又不是写在额头上。”邵满理直气壮,“这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应。”
“很明显感应失败了。要么就是好人浓度不够高。”
谢盛谨打量着这个房间。
简洁的八人寝,上下铺,木板床,长木桌,角落有小机器人。
她的目光回到男孩身上。
“你是哑巴?”
男孩依然看着她,抿着唇,惊恐而无助。
“点头摇头总会吧。”
谢盛谨啧了声,耐心随着时间推移而流逝着,“再不给点反应我就向你们院长举报你的那些小伙伴。同流合污、知情不报,哪个好听?上次不也没完全逃出去,被抓回来的也不止你一个吧?这种情况下被举报连累的后果应该不太美妙。”
她在男孩逐渐心如死灰的神情中明白
了什么,“看来被抓回来的不多,你算是一个。”
“你长得挺好看。”谢盛谨不是故意的,但此话一出突然感觉自己像调戏小男孩的流氓,于是看着邵满澄清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一群灰扑扑的小孩里他明显有些突出。”
邵满不知道她在澄清什么,但是在刚刚令他一头雾水的对话里径直抓到了重点:“我们见过他?还是你见过?”
他问得小声而不确定。
“不久前。”谢盛谨提醒道,“邵哥第一次带我去垃圾山的时候。”
邵满还是没想起来。
他看着谢盛谨的表情开始变化。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息分子诉说着什么,谢盛谨脸上一言难尽的心不甘情不愿和不太愿意承认的难为情一闪而过。
这表情太珍稀了,珍稀到他仅用零点一秒钟就在自己的回忆里精准定位。
“哦!”邵满恍然大悟,“我懂了。是不是你向我坦白你是未成年那次?”
“……为什么还要再提一遍。”
谢盛谨闷着声音:“又不是什么喜大普奔的事情。”
邵满懂了。
他难得一次没理谢盛谨别别扭扭的青春期情怀,仔细地盯着男孩瞧了半天。
他看得很仔细,像在看艺术品,也像在看解剖后的尸体,或者自己的毕业论文。一个字一个点,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看得男孩毛骨悚然。
半晌后邵满终于下了结论:“好吧,我真没印象。可能当时的关注点都在你身上了,没时间注意那群挡路的小孩。”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取悦了谢盛谨。
“……没关系。”谢盛谨扬了扬嘴角,不动声色地说,“只看到我本来就是应该的。”
“你们要做什么?”
男孩终于说话了。
他的确记得对面两个人。如果他还不开口,他不知道这俩在他面前自话自说半点没有时间紧迫感的神经病还要在他面前嘀嘀咕咕多久。但无论怎么看,这俩人在贫民窟也的确显得太出众太格格不入,即使在一个月前擦肩而过的危机情况下,他依然深刻地记住了他们的面容长相。
“你们会举报我吗?”
他颤抖着声音,鼓足勇气问。
“看情况。”谢盛谨看了他一眼,“我们不举报你,会有什么好处吗?”
这个问题把男孩问住了。
他精致而小巧的脸明显愣怔了一瞬。
几秒后他才说道:“……有。”
“比如?”
“我对福利院很熟悉,可以带你们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后面自会无师自通。
“……你们想做什么?”他先是犹豫着,然后越来越流畅,“只要不举报我和我的朋友,我就可以帮你们做任何事情。”
谢盛谨没看他。她侧回头,问邵满:“邵哥,他们做操还要多久回来?”
“还早。起码二十分钟。”
“行。”谢盛谨拉过一个椅子,让男孩坐下,“我问你答。”
男孩只坐了椅子二分之一的距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不安地抓挠着裤子,指尖青白。
他小声地说:“好。”
谢盛谨:“你们上次是逃出去的。”
肯定语气。
男孩仰头,飞快地看他一眼,迅速低下头,“是。”
“被抓回来了。”
“是。”
“逃出去几个,抓回来几个?”
“逃出去六个,抓回来两个。”
“剩下的人?”
“不知道。”男孩摇头,“应该在垃圾山活着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透露着一股淡淡的希冀和向往。
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对垃圾山向往。
谢盛谨看着他:“逃出去的原因?”
“……呆不下去了。”
谢盛谨:“具体原因。如果再用这种答案敷衍我,立刻举报你们。”
男孩一个哆嗦。顷刻后他回答:“他们虐待我们……我们看到了尸体。”
一直靠着墙认真倾听的邵满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体。
“谁的?”他问。
男孩望向他,麻木地说:“福利院的人,我们的同伴。”
“行。”谢盛谨点头,“尸体在哪儿看到的?带我们过去。”
男孩安静地站起身。
他默默地跟在谢盛谨身后走着。
快要出门时,谢盛谨突然步子一顿,低头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干完就会杀人灭口?”
男孩没有说话。
“不会。”谢盛谨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语气柔和下来,“只要你好好带路,我们走的时候就带你,以及和你一起被抓回来的伙伴,离开这个地方。”
她在男孩骤然抬头目露震惊的眼神里朝他微笑,“这是好好干活的人应有的报酬。”
说完这句话,她转回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如骤降的寒冬般冷下来,嘴唇抿成笔直的线,冷漠的神情中哪里还看得到刚刚的影子。
邵满尽收眼底。
他对谢盛谨翻脸如翻书的样子半点没觉得不适。
“可能是实验体。”邵满横跨两步靠近谢盛谨,用胳膊肘怼了怼她,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公平教会向程家运输实验体。供程家完成大规模的医疗实验。尸体可能只是失败的,他们运输的主要对象应该是活人。”
谢盛谨轻声问:“你也知道实验体的事?”
“嗯,对啊。”邵满一愣,“还有谁先于我告诉你了吗?老猫?”
“不是。是厉缜。”
“噢噢。”邵满恍然大悟,“她的确知道。我知道是因为我跑去福利院底下看过,但不是特别确定。这小孩一说我就明白了。”
两人的交谈声挺小,男孩走在前方带路,几乎听不到分毫。
他的脑子很乱,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替自己请假的伙伴,一会儿想到逃离福利院的朋友,一会儿想到背后两个人真的会兑现承诺吗?
“你干嘛不去做操?”
一句突如其来的疑问吓得他一抖。
“诶,我也没那么可怕啊。”邵满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易容没毁容也没冒名顶替,还是我这张纯天然的帅脸啊。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他不识货。”
谢盛谨说。
“你说得对。”
邵满认可了。
“我……”男孩选择性忽略了他后面那个问题,“我是被院长留下的。他让我给老师们编个理由,留在宿舍。”
“堂堂院长不能亲自给你请假吗?”
邵满匪夷所思,“这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干嘛要你个孩子来背锅?被发现了你和你伙伴都要被罚,对吧?看你这话的意思,院长也不打算站出来为你澄清?”
谢盛谨的目光扫过男孩的背影。他穿着单薄的制服,肩胛骨明显凸起,瘦弱的身体,低垂的头,行走时衣袖被带起露出的腕骨。
“冒昧问一句。”谢盛谨说,“你们院长是恋/童/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