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虚宗(十一)


    灵峡峰。


    院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沈卿言,你可知错?”一道冷肃低沉的质问声突然打破寂静,仿若带了无尽威压。


    如今的沈卿言已是宗门中人人尊称的清玄神君,与无行神君同一境界。


    宗门上下,他甚至可以不用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真君、道君、灵君,在他眼中只是长辈,却已然无法再管束他。


    除了他的师父无行神君。


    “弟子知错,甘愿领罚。”沈卿言停下了进屋的步子,向院中端坐饮茶等候他多时的师父低眉行道礼。


    “哦?你倒是说说,你何错之有?”


    沈卿言的语气不卑不亢,平静道:“弟子出关而不报。”


    无行神君却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


    “你才刚破境不久,一身内伤,竟还敢擅自离峰去见沈晚棠?”


    沈卿言无话可说,只是听着。


    “为师走时分明与你说过,不得擅自出关,在太清池好好养伤!几月前我还与你说过不得再见沈晚棠,你倒好!”


    啪——


    无行神君重重将茶盏摔在石桌上,茶水溅出,湿了袖口,又很快被一道无形的灵力带走。


    “你可知你飞升真神在即,此之前你的天劫为师都能设下一道结界为你护体,也能叫外界的人无法知晓你在渡劫,可下一次以为师如今的修为便不能护你周全,到时,你不仅会有生命危险,魔界的人也都会知道你在渡劫……”


    “你可知道,你若再如此执念深重下去,你下一次的渡劫便是你的死期!在渡劫之前,卿言,你必须放下一切!”


    无行神君一面说,一面起身朝他而来。


    沈卿言:“师父,弟子早已放下。”


    无行神君对于他的话置若罔闻,只道:“卿言,为师记得你的本命剑是由你的半缕魂魄炼化而成。


    “剩下的那半缕,一并炼化罢。”


    —


    沈晚棠被苏尧抱回房间后睡了几日,醒来的时候覃长乐正趴在床边看她。


    覃长乐撇了撇嘴,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大魔头的手臂,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大魔头回来时的画面。


    大魔头好像比之前看着更让她害怕了,那种眼神,就像是林中凶恶的魔兽盯上了自己的猎物那样。


    那天大魔头一进屋就看见了她,勾着唇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一直盯着她,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看见了她身侧裙摆的大片血迹,那好像是人血,好多好多血……


    她还以为是别人的,后来才知道是她的大腿受了伤,可是大魔头身上的血也太多了。


    “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人这么阴晴不定,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突然发脾气,最近还开始摔东西……”覃长乐小声咕哝着,对她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耳边嗡鸣响起,沈晚棠缓缓睁眼,入眼的便是近在眼前覃长乐愁眉不展的小脸,她就这么望着长乐看了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


    “我睡了多久?”嗓音沙哑。


    “三天。”


    她扶着沉重欲裂的脑袋撑起身,脑海中依稀回忆起一些她在里面亲眼所见的一些画面。


    苏尧抱着她离开了太清池,她带着伤去了一座属于内门弟子历练的魔兽山。


    在那里,她轻而易举杀了近十个内门弟子。


    被人撞见后,有的弟子指着她大骂:“沈晚棠你竟敢残害同门,你个畜生!”


    一袭青衣的少女闻言不禁心情不错地笑开,她走上前,“畜生?骂得好,沈晚棠就是个畜生,再骂几句听听?”


    “简直狂妄无忌,我们回去就会禀报长老、神君,等死吧你!”


    此话一出,苏尧冷着脸闪身上前,以魔气在一瞬间分成几股死死扭断几人的脖颈,“找死!”


    一时间,地上躺了一片尸体,约莫十几人。


    至于之后,那些人的魂魄彻底被她所吞噬,而尸体则被苏尧销毁。


    沈晚棠的面色稍显凝重,冷得仿佛结了层冰霜,让覃长乐不由自主站起身后退几步,怯声问:“你,你怎么了?”


    沈晚棠并未说话,覃长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默默去了门外蹲坐下来。


    胡枣枣吃完午饭喊她去练剑的时候她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长乐,你怎么啦?”胡枣枣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枣枣,你说长大了是不是都会像师姐一样?”


    “胡说!”胡枣枣学着长老的语气一本正经训道。


    覃长乐抓了抓脑袋,皱眉嘟囔:“反正我不想变成这样,我要开开心心地笑一辈子!才不要像他们这样。”


    “他们是谁啊?”枣枣不解。


    “清玄神君和师姐呀,你看他们,一个无心无情是个冷冰冰的杀人利器,一个阴晴不定是个喜怒无常的大魔头。”


    胡枣枣还从来没思考过这么深奥的问题,今天难得思考,想了好久才给出答案。


    她说:“我觉得还挺好的,至少他们成为了我未来想要成为的样子,很强大,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也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什么都不差,我觉得这一定就是幸福!”


    好像也对哦,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还会不幸福吗?


    覃长乐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了,反正她才不要自寻烦恼!


    到了夜里,覃长乐和胡枣枣练剑回来,推开门才发现沈师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覃长乐抓了抓脑袋,然后从乾坤袋中拿了几株草药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她用攒了好久的灵石买的,她记得沈师姐就喜欢这些东西,她应该不会不开心了吧?


    沈晚棠并不知道这些,此时的她身处内门,杀了内门值守的弟子直奔魔兽山。


    魔兽山历练的弟子最早的也是十几日一回,山中魔兽众多,他们不眠不休会一直诛杀魔兽。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身为半魔,却保留了人族的善心与懦弱,这样的你不会杀人更杀不了人,注定无法强大。】


    【母亲当年说得对,你从来都争不过我,如今,就连你这幅躯壳,也将是我的。】


    沈晚棠心中对此不屑一顾,牵唇淡笑:“是吗?原来姐姐对我的了解还停留在当年,看来睡了这么多年,这次你还是对外界一无所知。”


    【我若是没有被人封印,你在六岁时就已经死了,而我,便会以你这副躯壳死而复生。】


    听到这话,沈晚棠的明眸中闪过一抹讥诮的寒意,她往魔兽山的最深处去。


    脚下枯枝残叶被她碾碎,她说:“死的是你和黎玉昭,而不是我,当年如此,今后也只会如此。”


    “至于善心?”沈晚棠的手中逐渐浮现出断情剑,冷白的寒光在浅薄的月色下泛着杀意。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艰难围剿魔兽的几个弟子,莞尔:“姐姐,你大概还没见过我杀人吧?”


    话落的瞬间,剑从手中出鞘,像是有了自我意识那般,如离弦的箭“咻”地没入巨兽眉心。


    持剑的几名内门弟子瞳孔一缩,眼睁睁看着一凭空而来的剑穿透巨兽的脑袋,原本还嚣张凶恶的魔兽瞬间歇了气,“轰”一声倒在地上。


    自魔兽的眉心开始,向四周开始蜿蜒出道道裂痕,裂痕泛着白光,像是要爆开的征兆。


    他们避闪不及,刚转身身后便炸开温热的血,将他们身上的弟子服都染红。


    好阴邪的剑!


    “谁?!”有人寻着飞回的剑看过去。


    干硬的泥地被热血浇灌,泥土变得湿软起来,被少女踩在脚下,溢出的血印红她的鞋底。


    “沈晚棠?你怎么在这?!”


    “这里是内门弟子待的地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师令!”


    有人被溅了一身血心中窝火,提着剑几步上前,嘴里还嚷着:“不过你既然敢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早看你不顺眼了,仗着自己是无行神君的弟子就为所欲为,害得清玄神君几次三番因你去魔域涉险!”


    这弟子脚下大步流星,离沈晚棠越来越近,最终在距离一丈时,沈晚棠突然主动上前,一剑割破这不知名师兄的喉咙。


    不知名师兄死不瞑目倒在地上,而他身后的一众人惊得失了声。


    沈晚棠踩着这人的手和剑走过,像是对他的轻蔑与羞辱。


    一时间,阴邪的魔气溢出,少女额心间的血色印记昙花一现。


    有人跌坐在地指着她大喊起来:“她,她她是魔族!沈晚棠堕魔了!快!快去禀报清玄神君!快让清玄神君杀了她!”


    “啊!”


    他们甚至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往回逃,并催动灵力就要御剑飞走。


    才刚御剑到半空中,一道无形的屏障突然拦住了他们。


    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一步步逼近,像是一块一块的巨石往他们心里砸,让他们的心直坠深渊。


    “既然你们想告诉师兄,”沈晚棠停下脚步,抬眸盯着他们,“那晚棠只好,杀死诸位了。”


    顷刻间,断情剑出,惨叫骤响。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将青衣少女团团围住,几乎让她彻底染上这样的气味。


    【你……】


    藏在沈晚棠体内的黎白夙亲眼看着这一切,她微微哑然。


    黎白夙的眼前,是她的好妹妹被尸体包围。


    她将这些人的魂魄全都纳入体内,就如前两次自己利用她的身体杀人时一模一样。


    而被她吸食魂魄的人死后并不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他们这一族,所谓的吸食魂魄只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魂。


    三魂分别为:天魂、地魂、命魂。


    他们只“食”其中一魂——命魂。


    命魂丢则人亡,死后入了无间地狱,渡忘川,投六道轮回,命魂将得以重生。


    看着如今的好妹妹,黎白夙想到了两个字——邪魔。


    【哈哈哈哈哈……】


    女人在沈晚棠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低低放声笑了起来,带着嘲弄也带着浓浓的兴趣。


    【妹妹,你可真让我感到惊喜。】——


    *——


    作者有话说:本文私设如山[摸头]


    第82章 无虚宗(十二)


    一夜间,内门魔兽山中死了内门弟子和魔兽分别百余人。


    后山几乎血流成河,血水越过结界,自上往下流到了内门石阶上,而石阶旁,是值守弟子的尸身。


    整个无虚宗弥漫起血的味道,弟子众人人心惶惶,纷纷嚷着要见内门长老、真君。


    “沈晚棠!”


    苏尧彻底不淡定了,逃了早课径直大步而来,踹了房门直奔屋内床榻。


    他粗暴地一把攥起少女纤细的手腕。


    少女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险些从床上摔下去,她扶住他的手臂,猜到他的来意,眼眶湿润。


    “苏尧,她又来了,她利用我的身体在宗门大开杀戒,她想要吸食他们的魂魄,她根本无所顾忌,因为一旦事发,死的只有我!”


    沈晚棠的脸庞滚下一道泪痕,她跪在床榻边,埋头于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的腰身,语气透着无措道:“苏尧,我好害怕,我不想死,你帮帮我好不好?黎玉昭为了她的女儿,她想要我死!”


    【沈晚棠你果然还是这么没用,昨夜刚闯下大祸,今天就哭着求一个男人来庇护你,蠢货!】


    黎白夙听见她的话觉得可笑又有趣。


    沈晚棠好似没听见。


    苏尧心中烦躁不已,早在来之前他就料到过了,不是沈晚棠,是她,是黎玉昭之女黎白夙。


    不久前的那天,宗门内突然死了八人,尸体未销毁,他来质问沈晚棠。


    沈晚棠当时告诉他,她去魔域见过了黎玉昭,这一遭她带回了她的女儿黎白夙。


    她说,当年黎玉昭和她的女儿被无虚宗众人围剿之时,她的女儿黎白夙因不敌而身陨,黎玉昭便拼尽全力带走了她的魂魄。


    无虚宗的人自以为杀死了餍魔之主,实则不然,黎玉昭携女死遁而逃,销声匿迹十余年。


    那道魂魄,最终在沈晚棠上次前往魔域之时,被黎玉昭放入了她的体内,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不是为了夺舍,便是要在无虚宗作恶。


    可黎白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起初听见这话他是不信的,只觉得荒谬,直到那天太清池旁,沈晚棠对着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公然对清玄神君不敬……


    他记得,第一次见沈卿言时是在沈晚棠的房间,他才刚对沈卿言说了一句不敬的话就被她打断,这样的她又怎么会顶撞沈卿言?


    “苏尧,帮帮我好不好,黎玉昭她为了达成目的不折手段,到最后我不是被无行神君杀死就是被黎白夙夺舍而死。”沈晚棠第一次向苏尧露出如此柔弱无措的一面,许是害怕死亡。


    苏尧忽然什么质问的话都说不出了,这一切都是黎白夙做的!


    他虽自小便敬仰魔帝黎玉昭,心甘情愿为其效劳,即便是身死也无悔,可偏偏,她们现在处于他们的对立面……


    同沈晚棠相处了这么久,她虽然一直拒绝他,可他能感觉到现在的沈晚棠越来越信赖他,而他也早在不知不觉间对她动了心。


    或许是从某个静谧的深夜,他和她相对而坐一起抄写宗规开始,或许是他执意牵起她的手,而她难得的顺从开始。


    也或许是此刻,少女抱着他在他心上落下滚烫的珠泪开始,叫他竟觉得有几分心软动容。


    在无虚宗的这一切,像是一场新鲜而美好的梦,是他从前百年里在餍魔宫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的手鬼使神差地落在少女的后背,轻轻安抚,“好,我帮你。”


    “苏尧,谢谢你。”


    “没有诚意的感谢我苏尧不需要。”苏尧推开她,擦去她脸上的湿意,他想了想,忽然开口道:“明天,陪我去凡间看一看吧?”


    “凡间?”沈晚棠眉头一蹙,狐疑,“你去那做什么?”


    “就是忽然想到……”苏尧顿住,仔细感受了一下心中那填满胸腔的热意,“我想知道人间和魔域是不是也不一样,我以前从未离开过餍魔宫。”


    闻言,沈晚棠不禁看了他一眼。


    —


    无虚宗外门只是流言四起,比起外门,内门要更乱些。弟子们纷纷叫嚷着来到了长老前面询问究竟是何人所为。


    裘真长老站在大殿前,传音道:“在云华殿前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还不赶紧练剑!此事自有真君、神君处理,何须你们操心?!”


    “是清玄神君吗?!”有人突然大喊,“请长老禀报清玄神君!敢如此嚣张杀人的必是魔域大魔一族,弟子只怕此人潜伏在宗内,我们凶多吉少!还请清玄神君尽快查明诛杀邪魔!”


    “吵什么!”乔瓒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他的师父玉梵真君一起从云华殿中出来,他扬声道:“此事我自会通知清玄神君,还不回去练剑?!难道你们想危险来临之际不敌魔人不成?!”


    “乔师兄,我们不是……”


    “既然不是,就回去潜心修道,我们要相信清玄神君,清玄神君定能诛杀此邪魔,让死去的同门瞑目!”


    话落,聚众于广场上的弟子们也叹了口气,如此待着的确不是个法子,便都回去修道,也再不敢前往魔兽山。


    回去的路上,人群中的赵雅霏几步上前跟上杨岩,她冲他展颜一笑,笑得娇丽。


    “杨师兄,我听昨晚有幸逃出的弟子说,好像看见沈晚棠最近偷偷去了内门魔兽山,你说我们要不要禀报给清玄神君?”


    杨岩的手不由得扶在她腰侧,将人悄然带入怀,看着她脸上的红云,轻嗤一声:“不用,这可是她自找的,正好眼下魔兽山混乱,宗门内又出了个魔族奸细,她沈晚棠要是一不小心死在了魔兽山,可就怪不得我们……”


    可是魔兽山如今也危险啊……


    赵雅霏将心中顾虑与他说了出来。


    “我打听过了,这些人都是死在魔兽山深处,我们只需要早早在入口处守株待兔就好。”说完,杨岩不知又想到什么,眯眼道,“她要是不来,我们便直接杀了她,再扔去魔兽山,若是错过这次的机会,下次没法轻易蒙混过关了。”


    也是,毕竟是无行神君的徒儿。


    赵雅霏思索着,忽然就想到了沈晚棠身死的画面,不禁笑了笑。


    沈晚棠,你的死期终于要到了!


    乔瓒并未去禀报清玄神君,而是无行神君传了一封手令。


    整座大殿上,仅有四位真君和他们这些关门弟子,以及几位内门长老。


    在无行神君提出要彻查此事时,玉梵真君的视线不由得落在那道清白如玉的身影上,看着这青年挺拔高大的背影,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还记得十几年前初见沈卿言时他不过是个早慧的十岁少年,那时的他青涩、稚嫩,眼中还藏着对他们几位真君的敬畏之心。


    彼时的他不过结丹,不过一个稚嫩少年。


    可眼下,这少年仅仅只用了十几年便破境成为了如今世人赞叹的清玄神君,哪怕是师兄无行神君也未曾得到过这一切。


    十几年,有人花了十几年成长为神君,而他们这些人却花了上百年坐上真君的位置。


    这个世道强者为尊,早在沈卿言成为神君的那一刻起,他们这些人在他面前便不再是他敬畏的真君。


    清玄神君沈卿言如今依然可以敬他们,可却不必再畏惧,也或许,他从不曾畏惧过什么。


    “师兄,便让清玄神君去查吧,也好历练一番,毕竟未来无虚宗是要交给他的。”玉梵真君释然一笑,拍了拍身旁弟子乔瓒的肩膀,“你一向喜欢跟着他,便一同历练。”


    无行神君沉吟,随后点头。


    “本君正有此意,卿言,此事便交于你了。”


    “是。”


    无行神君身居高位,听见沈卿言的回应,垂眼瞥向他,细细打量着、审视着,仿佛透过□□看清了体内神魂一般。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心中舒了口气,欣慰地笑了笑。


    卿言从来都是固执的,可在修道一事上从未有过偏差,也从不犹豫。


    看来,卿言已将己身爱魄尽数炼化。


    失了爱魄之人,又怎么再生出情爱二字?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这一切都将再与他无关。


    他的仙途,注定顺遂。


    这,便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弟子,也是他此生最满意的弟子。


    对于无行神君的决定,几位真君都没什么异议,一旁坐着的流衣真君虽对师兄和沈卿言有些不满,但归结到底还是沈晚棠铸下的错。


    流衣真君思及此,冷冷瞥了一眼身旁坐在轮椅上的弟子方文许。


    此时的方文许,目光略显呆滞,举止言行都迟缓了许多,而那双腿是被“灵力”碾碎的,救不了。


    若不是如今的无虚宗是由无行神君和清玄神君坐镇,她还真想掐死沈晚棠那个废物,可无虚宗最后始终是要交在沈卿言手里的,她得顾忌后果。


    “晚……”


    “沈……晚……”


    身侧响起徒儿磕磕绊绊却又执着的喃喃。


    ——啪!


    流衣真君恨铁不成钢,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响起突兀而清脆的声音,场上的人不禁侧眼看去,就连无行神君要离去的步子也顿了下来。


    “沈晚棠沈晚棠!别念了!”流衣真君怒不可遏,眼神凶恶冰冷,道:“她都把你害成这样,你还念着她!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真是没用!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


    说完,她扬起手还要打上一巴掌,却突然被玉梵真君拦了下来。


    玉梵真君摇头:“随他吧,明年内门大比,再重新择徒!”


    这话也不知是戳痛了谁,庚元真君拂袖大步而去。


    庚元真君曾痛失爱徒林诗韵,见此,流衣这才消停下来。


    然而,方文许还在说着,可却总是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来,只能如此反复——


    “晚……棠……沈……魂……棠……”


    流衣真君一听这话气得大步离去,她这个徒儿彻底废了!


    连沈晚棠的名字竟也能念错?!


    第83章 无虚宗(十三)


    沈晚棠终究是没有听师兄的话,偷偷随苏尧一起下了山,临走时苏尧想法子弄出两个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偶来,不过只会行动却不会说话。


    两人去了离无虚宗最近的地方,是一处被山水环绕的小镇,小镇上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百姓也热情。


    见到他们的第一面便提着菜篮迎上来。


    “你们是无虚宗的道长吧?”有人兴奋地笑开,随后向四周的同伴们吆喝着,再回头对他们二人道:“他身上的道袍我们都认得,肯定是无虚宗的道长,不会错!”


    两只餍魔默默互视一眼。


    被吆喝声喊过来的百姓们脸上纷纷露出笑来,热情地把篮子里的果子塞进他们二人怀里。


    “你们都是大好人!要不是有你们无虚宗在,我们这些普通人啊,就要被那些魔头给吃了!”


    “你们宗门有个清玄神君,不知道二位道长能否将我们的东西交给他?”


    “都是些信件罢了,我们只是想让神君知道,凡界有他、有无虚宗在,如今的我们都过得很好,我们感激他,也会一直在凡间敬奉于他!”


    沈晚棠听完他们的话,看向怀中被百姓塞满的吃食,觉得有些意思。


    这些百姓竟对一个邪魔热情相待,只怕眼下有多敬佩喜欢,往后便会有多么的憎恶。


    “好。”她将东西收入乾坤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莞尔勾唇,扬声清脆道:“我是清玄神君的师妹沈晚棠,既然是给我师兄的东西,便给我吧,我会交给他。”


    “原来你是清玄神君的师妹啊!我就说看着小姑娘人就不错!”


    “既然是清玄神君的师妹,两位道长今日在此花的钱财全都算我的!”


    沈晚棠把他们的信也统统一并收了,随后同苏尧寻个借口远离人群。


    苏尧皱眉道:“你给沈卿言送什么信,别忘了你是魔族!”


    “还有,你怎么把身份就这么随口说了出去?”


    “那又如何?”沈晚棠不以为意。


    她有意叫世人记住她的名字,未来记住她沈晚棠是个邪魔。她要人人都畏惧她,只有畏惧才能证明她的强大,也只有强大,才能夺回属于她自己的自由。


    有时,世人的赞美会是一种虚伪的假象,这种赞美会将人溺亡,而被赞美之人只能顺世人的心而为,若稍有偏差,一个让世人不悦的举动、一句言行,曾经的赞美便会化作无数把锋利的剑深深刺上去。


    反之,世人的厌恶是最为真实的反应,她只需要做自己,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总有一天,她沈晚棠的名字也会如师兄一般,永远烙进世人心底。


    不由得,青衣少女蓦然笑起,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苏尧,道:“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什么?难不成真是吃喝玩乐?”


    “自然不是。”苏尧自然而然地把人拉去一处后山。


    停下脚步时,他忽然拂开少女手臂上的衣裳,露出里面莹白的肌肤。


    不同于以往细腻的肌肤,此刻的她,手臂上已布满裂纹,这种狰狞的裂纹还在向里延伸。


    “果然,她吸食了这么多魂魄,你这具身体免不了因此受损。”


    沈晚棠抽回手,“还没到爆体的程度,我有分寸。”


    “想来是她吞食不下太多魂魄,便只能用你的身体当作载体,我若是不帮你炼化体内积压的魂魄,你以为你还能撑多久?”


    说完苏尧一顿,缓缓蹙起眉,正色道:“你应该清楚,你快破境了,到时天劫劈下来,你能不能承受?”


    沈晚棠如何不知?


    她做事从来都是凭一个狠字,但对自己虽狠,却不会拿命开玩笑,即便是苏尧不帮她,她也不会死。


    可苏尧愿意助她,倒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苏尧身上,细细打量他才发现他的眼中竟还有几分担忧之色,心中莫名有些讥讽,面上却不显半分。


    她抿了抿唇,似是妥协,问:“你想怎么帮我?”


    苏尧让她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后,开始将魔气注入她的体内,“我会助你将那些魂魄炼化,你只管吸纳。”


    天明将歇,永夜降临。


    滚滚雷云密密麻麻聚集在山头的某处,轰鸣声隐隐约约,似是要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般。


    听见雷声,苏尧这才收手抬眸,看着沈晚棠手臂上恢复如初的肌肤,他沉沉呼出一口气,缓缓退出沈晚棠身边。


    在第一道雷劫到来前,他给她周身上了一层保护罩。


    轰——


    第一道天雷如预料中一样劈在了沈晚棠后背,因气罩护体,倒是伤得不重。


    苏尧眯眼看着这一切,待这一劫渡过去,沈晚棠便与他同境界,他将再也无法牵制住她。


    沈晚棠此人,诡计多端、心计深沉,脸上面具戴得多了难免会叫人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最真实的她。


    若他想杀她,眼下最是合适。


    可……


    难得遇上这么一个特别的人,他还不想轻易杀她,日后沈晚棠真的背叛了他,再杀不迟,毕竟,他知道她这么多的秘密,想杀她,易如反掌。


    轰——


    一道接着一道的雷声炸响。


    白光一闪而过,让他将沈晚棠的脸色尽收眼底——她很虚弱。


    他给她的保护罩被劈裂了,一时间,他的口中溢出鲜血,又被他生生咽下。


    第八道天雷落下,少女皱起了眉头,置于双膝的手死死用力,几乎是无意识的,她的指甲借由魔气透过衣裳扎入皮肉。


    第九道天雷落下,少女猛地吐出血来,她睁开紧闭的双眼,抬手抹去唇角血迹,眼神一点点凝冰。


    牵唇,低喃:“最后一道,天罚。”


    密集的黑云并未散去,反而隐隐作响,像是还在酝酿最后一道天雷,而这雷,要命。


    见沈晚棠还坐着不动,苏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稍变,“你什么时候惹怒天道了?”


    什么时候?


    或许自出生起。


    “你我身为餍魔,你以为天道难道是公平的?”沈晚棠冷笑着,语气带嘲。


    苏尧明白她的话,这一切归咎于四个字——天道不公。


    是啊,凭何魔族生来便是该死的存在?


    凭何人族总是自命清高,将自己称为正道,而魔族则是邪道?


    魔族杀人是恶,人族杀魔便是为民除害?


    荒谬可笑至极!


    骤然间,第十道天罚狠狠劈在沈晚棠头顶,几乎将她的神志瞬间劈散。


    沈晚棠受雷劫时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有在最后一道天罚时闷哼出来。


    地上血迹斑斑,少女强撑起身,看向苏尧,“回去之后,你想法子困住我,别让她出来。”


    她说得极为认真,一双明净的眸子闪过幽暗的光,就那么信赖地望着他。


    苏尧心中动容,点头:“如今她的修为应是在你我之下,我会帮你。”


    【沈晚棠,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了么?】藏于沈晚棠体内的黎白夙冷笑出声,她笑着自己这位好妹妹的愚蠢。


    想当年,她们二人在雀台城中,除了母亲以外,所有魔族皆以她为尊,她是母亲与餍魔生下的下一任餍魔魔主,是母亲日夜吸食男子怨恨而孕育出的魔胎。


    这个蠢货不过是母亲与人族的孩子,一个心存善念的异类、怪胎而已,魔族根本无人在意她,甚至母亲也从不曾为她费心起名。


    母亲当年还真是没错,母亲自见到沈晚棠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注定平庸,是个蠢材。


    沈晚棠沈晚棠……


    也不知她这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姓沈?


    黎白夙思忖片刻,静静看着苏尧将沈晚棠带了回去,视线逐渐转向无虚宗。


    沈晚棠的身边,似乎仅有一位师兄姓沈,名卿言,据说是如今魔域最为忌惮的存在。


    这样……岂不有意思了?


    难怪,难怪那天在太清池她觉得这个清玄神君很是奇怪。


    这两人表面上看着并不亲近,仅一面她也能看出这位神君的自持克制,想来,她们之间的相处便是如此,规矩、守礼,轻易绝不逾矩。


    那日这位清玄神君开口闭口便是以长辈的口吻训诫于她,还以为只是师兄,却没想到她们之间竟还有这样的渊源么?


    这样说来……不就有意思了?


    黎白夙脸上的笑意加深。


    回去的路上沈晚棠一直保留着几分清醒,以防身上血迹引人注目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只是半绾的发有些松散,颊边也落了几缕发。


    送到院门口时已近天明,一抹暖黄的日出自山下升起,一点点将半边天晕染了色。


    光线打在沈晚棠的侧脸上,映出她面容的苍白。苏尧不禁抬手撩起她散落的发,抽出那根歪斜的翠色玉簪。


    长发披在肩头,青年向她走近一步,而少女则在他怀中悄然闭上了眼,秀眉微微皱起。


    他用双手替她绾发,最后再重新将玉簪没入发中,垂眼看向怀中的少女。


    少女的脸色并不好看,却不知道为什么噙着一抹带着深意的笑,忽然垫脚凑了上来。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侧,他呼吸一滞,感受到脸颊上落下一个柔软的亲吻,如蜻蜓点水般很快消失不见。


    少女往后退开一步,笑意吟吟望着他。


    “你……”苏尧一时哑然,他下意识想问她是谁,可黎白夙总不会亲他,应该是沈晚棠无疑。


    可偏偏,他想错了。


    就在方才,沈晚棠的意识陷入了昏迷。


    黎白夙微微侧目,眼角余光穿过院门,留意到那一抹几不可察的高大身影。


    看来有人在她的房门前等了很久……


    她倒想知道,沈晚棠和这位清玄神君之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之间的兄妹情谊又到底是怎样的……——


    作者有话说:苏尧的存在对文后期的走向也有一定影响,但他戏份其实不多,要是这章看的不舒心,骂姐姐吧(求放过[狗头叼玫瑰]),都是姐姐干的好事[捂脸笑哭]


    然后,打个预防针:师兄妹两个人都是心理极端的人哦[摸头]


    明天继续更新,滚去码字啦,今天日六还差八百~


    第84章 无虚宗(十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倾洒在峰顶。


    “嘎吱”一声,覃长乐打着呵欠从屋内拽门而出,睁开惺忪的睡眼,她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愣住了。


    眼前是一道熟悉的雪色身影,清玄神君居然一大早就出现在了她们门口,只是这么沉静地站着,什么也没说,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其实宗门里有很多人都是敬畏清玄神君的,因为他总是那么清冷孤傲,高不可攀,好像没有人可以亲近他一样。


    但覃长乐却不太怕他,或许是因为哥哥的缘故。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仰头问:“神君,你是在等沈师姐吗?”


    沈卿言不语,视线却停留在了斜对面的院门口,那里种了一棵不眠荒山的棠树,棠花春色娇艳,像是一幅画中美景,将那对眷侣勾勒于画中。


    还好,都回来了。


    覃长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悄然松了口气,可转念又忽然想到,上一次清玄神君好像就是见到他们在一起之后重罚了师姐,这次不会又……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那边的两人,总不好视而不见,于是走了进来。


    “沈晚棠”来到台阶下,望着他,启唇问:“大师兄不知等多久了?”


    记得不错,无虚宗的人称沈晚棠为无行神君的弟子,而沈卿言是无行神君的首徒,她应称他为大师兄,没错。


    大师兄?


    苏尧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认识沈晚棠这么久以来,她从来不会称沈卿言为大师兄,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位师兄,对外人才会添上姓氏。


    沈卿言听出她口中的疏离之意,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只道:“休养一日,后日去太清池寻我。”


    话落,他走下台阶,沉稳的步子逼近。


    他脚步微顿,在沈晚棠的面前停下,垂眸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竟在这里等了一夜,就像在灵峡峰时一样,总是不自觉走进师妹那空荡的院子。


    每一次,他都会在那里停留很久……


    “又要罚我去太清池了?”黎白夙试探着,问。


    沈卿言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同她擦身而过,对于她的疑问不予回答。


    还真是冷淡啊……


    “他就是个被天道用来诛邪的武器,无心之人本就如此,你失望什么?”猜到沈晚棠这幅躯壳内现在装的是谁后,苏尧说话也有些不客气。


    “无心之人?”


    可惜了,还以为自己的好妹妹与他关系匪浅,看来也不过如此。


    覃长乐和胡枣枣结伴去用早饭,黎白夙进了屋。身后突然传来“嘭”的关门声,一道禁制包围了整间屋子。


    “呵,别以为装成她的样子我就不知道你是谁。”苏尧后背靠着门,侧头冷笑,“什么时候沈晚棠出来了,我再放你出来!”


    “一条狗而已,倒是衷心。”黎白夙不急不躁,躺回床上。


    入了夜,覃长乐被苏尧赶走去和胡枣枣睡,两个人躺在床上怀着怨气说了一整夜沈晚棠的坏话。


    苏尧的修为还要比沈晚棠这具身体的修为高一层,毕竟沈晚棠刚破境,索性黎白夙就这样被关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苏尧不得不把她放出来,沈卿言交代过,让她今日去太清池。


    也罢,让沈卿言治治她,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太清池在一处山峰上,庭院内。


    乌发雪衣,气质清绝的青年于院中等候着,他抱胸而立,后背轻倚檐柱,闭目凝神间,神识搜寻到那抹青色身影。


    “大师兄。”


    少女清脆悦耳的嗓音响起,打破这份祥和的宁静。


    长风一吹,拂动二人的乌发长衣。


    青年迎风抬眸,漆黑如墨的眸子似无数深沉而静谧的夜,他凝望着她,开口:“师妹,过来。”


    黎白夙不禁轻挑眉,抬步上前,来到第一级台阶上。


    少女仰着脸,一双盈盈笑眼就这么望着他。他的视线自双眸下落,不由自主盯上她的唇,唇色不点而红,像极了海棠花。


    而这瓣海棠花那日初晨却沾染了污泥。


    指尖微动,朝着她的唇悄然抬起手,可每一次都是如此,一旦往前迈出半步,他便再也无法继续前行。


    正如此刻,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转而将她垂在胸前的发绕至身后。


    同门中,别的师兄妹,像拥抱、抚摸这些最是平常,他看过最多的便是一些师弟喜欢抚摸同门师妹的头。


    可这些举动,若放在他与师妹身上,总觉不妥,是逾矩,是越界,他们之间本不该如此亲近。


    身为师兄,他无法与她亲近,无法拥抱、抚摸,更无法像此刻,竟不经意抬起手,试图抹去师妹那瓣海棠花上沾染的污泥。


    黎白夙瞥了一眼肩头,青年修长如玉的手,那只手抚过她的发,还未来得及收回。


    头顶蓦然响起他的声音。


    “师兄说过,会助你修成无情道。”


    “师兄希望你能强大到可以自保,不要再被人当作是我的软肋抓走。”


    “林诗韵的下场你知道,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成为她。”


    软肋?


    黎白夙斟酌着,试探开口:“大师兄视我为软肋?”


    沈卿言只道:“你是我的师妹。”


    “你想怎么帮我?”


    可笑,一个魔头去修无情道?


    黎白夙只是想想便觉得荒谬。


    “师妹,无情道忌讳情爱,师兄会助你彻底斩断情根,从此静心修道,永不再动凡心。”


    沈卿言说这话时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可语气却还是那样从容、冷静,仿若根本没有她反对的余地。


    这是他亲自替她做的决定。


    沈晚棠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有些不安,隐约觉得眼前的师兄同之前很不一样,莫名有些危险,而他口中的“帮她”,只怕不会是什么好法子。


    黎白夙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脸上的笑意渐失。


    沈卿言的身形微动,他走下一步台阶,与少女近了许多,两人间只余上下台阶半步的距离。


    少女在他面前低下了头,眼神有一瞬间变得空洞失神,而后又逐渐恢复神志。


    沈晚棠眨眼间,敏锐地嗅到了师兄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也捕捉到了他的危险。


    黎白夙方才主动把身体让给她,恐怕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事……


    “随我进屋。”沈卿言又转身离去,全程不再主动说话。


    沈晚棠虽有过一瞬间的不安,却并不惧怕。


    斩断情根罢了,有何可惧?


    于她而言,情这种东西,她此生并不需要。


    门被推开,她跟着他进了空荡荡的屋子,屋子内的角落里,竟还摆放了整整一面墙的卷轴,像极了那次他们所抄的宗规。


    一道无形的气力又将门突然关上。


    沈卿言侧目看了一眼在屋内打量的少女,她还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意轻松的态度。


    抬手指了指里面的床榻。


    青年清冷的嗓音道:“过去,躺下。”


    听完他的话,沈晚棠微微怔愣,看向眼前的床,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若记得不错,太清池这儿虽然有庭院,却从未有人居住,更遑论还有一架干净整洁的床榻。


    她又想起那些卷轴。


    所以,这也算是师兄长住的地方。


    心中有些困惑,但并不纠结,她顺从地从他面前走过去,站在床前,回眸问了一句:“需要脱鞋吗?”


    “不必。”沈卿言说,“很快便好。”


    此时屋中窗门紧闭,静得只能听见少女衣料相互磨蹭的声音,窸窸窣窣细碎声响,伴着两人平缓的呼吸。


    沈卿言一步步靠近床榻,给本就暗淡的角落更是增添了一些黑暗。


    沈晚棠平躺在床,随着师兄的靠近,忽然觉得感官越发敏锐了,他们的呼吸声好像都变得越发清晰。


    “这个过程会有些难捱,你且忍一忍。”沈卿言的手中浮现出一只玉瓶,放在身旁的矮桌上。


    沈晚棠也不过问他想做什么,因为她不在意这些。


    床上的少女平和阂上眼,青年的手中,一道灵力自少女的天灵盖钻进去,如同一只随时会要她命的无形巨掌。


    他的灵力在她体内、脑海中化作了他的手,无意间触碰上她的神魂,她的神魂随之发出剧烈的颤抖,两人皆是一僵。


    沈*晚棠皱起眉抿唇,手指不自觉攥起青色衣裙,呼吸都乱了许多。


    她的神魂居然并不排斥师兄……


    紊乱的喘息似有若无钻进耳道,整个屋子仿佛便只剩下这一种声音,扰人心神不宁,令他好一会儿才凝神。


    他的手有意避开少女的神魂,径直选中七魄中的其中一魄将其用手捉住。


    一股尖锐的痛从大脑传来,让沈晚棠呼吸一滞。


    “唔……”


    随着师兄用力拉扯的动作,这种灵魂撕扯的痛让她忍不住痛吟出声。


    从前总是她撕碎别人的魂魄,如今轮到自己被人抽取魂魄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短短片刻,沈晚棠已浑身汗湿,嘴唇都被咬出了血,生生忍着不吭声,痛到极致时,也只是意识混沌地死死攥着青年不知何时放置在她头顶的手腕。


    她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留下几道长而深的血痕。


    这一切的痛苦,直到那一魄彻底被他抽离时才骤然消停,魂魄抽离的那刻,她望着居高临下的师兄是有些失神的。


    她的眼底是茫然、不解,以及一闪而过的怀念与遗憾。


    而就在方才魂魄彻底离体时,不知道为何,她的眼角忽然有一滴珠泪滚入鬓发中。


    她茫然若失,脑海中犹如走马观花般一幕幕看过从前的一切过往,而这些过往,全都与师兄有关——


    作者有话说:冷笑话:师兄是怎么死的——作死的。


    自此在追妻路上一去不复返[墨镜]


    这对师妹而言根本不重要,这一魄有跟无已经没啥区别了


    明天继续更新~


    第85章 无虚宗(十五)


    六七岁时,有个少年出现在了她暗无天光的生命中,他为她起名,为她杀人,为她下跪,甚至为了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那时的他们,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而她,将少年永远刻进了心底。


    后来,十几岁的少女总是藏了满腹心事,一次又一次地在案前提笔写下将要寄给师兄的信,可又不敢多言妄言——


    【师兄,晚棠去了榱城,你还记得吗?】


    【师兄,今年的海棠花开了。】


    【师兄,晚棠学了一套新的剑法。】


    【师兄,凡间好热闹……不过晚棠没有贪玩。】


    【师兄,我今天救了好多百姓,你会高兴吗?】


    【师兄,晚棠会早日结丹的!】


    【师兄,你……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句想要脱口而出的“你有收到我的信吗”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勇气去质问。


    即使回宗她也只是望着师兄清冷疏离的背影从眼中一次又一次消失。


    记忆中留下的,永远是师兄对她的冷落,像一个兄长、长辈那样,和她的交谈只有训诫。


    再后来,师兄闭关五年,闭关前的那一次,是她为数不多算得上美好的记忆。


    那天,师兄时隔多年,轻抚她的头,是他难得一见的温和模样。


    他说——


    “师妹,师兄不在身边时,不要离宗太远,待在这里,等师兄回来。”


    “所以师妹,照顾好自己。”


    那天,师兄赠与她一束海棠花枝。


    “此花不败,师妹应是喜欢。”


    她与那束花总是要有一个会凋谢、逝去。


    花虽不败,但她却会死,那么,那束花于她而言便也同她在五年后的那天一并死去。


    这些汹涌而来的记忆令她的身体发寒。


    重生以来,从未有一次,这些记忆会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让她回忆起,并恍若身临其境又走了一遭,只是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这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切都只是在魂魄被彻底抽离的那一瞬间将她淹没,魂魄抽离后,她忽然失去了对这些记忆的深刻情绪。


    原来师兄抽走的,是最无用的爱魄。


    一缕虚无缥缈的魂魄如同鬼火般飘荡在沈卿言指尖,指腹不经意触碰到师妹的爱魄,霎那间,仿佛有什么痛苦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尖锐响起。


    这种痛苦,不亚于曾经炼化那半缕魂魄时的痛苦。


    可他的爱魄触碰时,为何只是叫人窒息的难受与煎熬?却不像师妹这样明确的痛苦。


    或许,这便是动情与未动情的分别。


    魂魄被他纳入玉瓶中,消失在他的掌心。


    垂眸再去看师妹。


    不知何时起,少女衣衫不整乌发散乱,腰带松散衣襟歪斜,额发湿润浑身大汗淋漓。


    他手中拿着白绢忽然压下身,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少女就这么静静睁眸望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


    白绢从额头擦至眼角,抹去泪痕,最后来到下颌。


    余光瞥见少女领口雪白的肌肤,他的动作一顿,直起身。


    “师妹,不要动情。”沈卿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此执念深重。


    那天,他亲眼所见,他的师妹主动与其他男子亲近,他分明什么感觉也没有,似麻木,也似无心。


    他只是在那一刻想起,师妹与他同为无情道一脉,若她无法做到克己,便理应同他曾经一样,抽离爱魄。


    也只有如此,师妹的无情道将再无阻碍。


    彼时,师父如此选择,是为他。


    而他动了同师父一样的念头,也只为师妹。


    沈晚棠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浑身都失了力气,索性就这么安静地躺着。


    视线却止不住往师兄身上跑。


    那些记忆她都还记得,也记得清楚,可随便想起某段记忆,却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就像是曾经不论多么刻骨的记忆,到现在于她而言都只是寻常。


    而她望着师兄,留下的,只有死前的几分怨怼,可这怨怼在她重生后又消失不见。


    她不再爱师兄,也不再怨他,更生不出恨来,仿佛他们二人相伴到了最后,终是成了彼此最为熟悉的陌生人。


    她忽然生出了无限的茫然。


    所以上辈子,她追逐了一辈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沈卿言不知何时到了屏风外,他的指尖轻敲桌面,打破这份诡异的沉默。


    他不喜欢师妹突然的沉默。


    “师妹在想什么?”他问。


    “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何时起,他们之间便只剩下沉默了?


    沈卿言恹恹垂下眸,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师妹可会因此恨上师兄?”


    “不会。”沈晚棠认真回答。


    是吗……


    无怨无恨,不论他做了什么,都是如此么?


    良久,青年起身,拉开门,不欲再停留。


    床上少女听见声响,微微侧目,透过屏风望着那道身影。


    她忽然问起:“师兄,若是有朝一日我修道出了意外,不小心走火入魔,怎么办?”或者是,你会怎么办?


    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清晰入耳,也入心。


    几乎是没有犹豫与迟疑——


    “你不会入魔。”


    他也侧眸看向她,隔着屏风,两两相望,淡声重复:“师妹,你不会入魔。”


    “师兄就这样相信我?”沈晚棠哂笑。


    “师兄知道。”


    “这世间所有人都可能背叛我,唯独师妹你不会。”


    青年的话流露出几分偏执的意味,他对她的这份无条件的信赖,生生叫她怔住了。


    如今想来,当初师兄因她堕魔而杀她,一切都说得通了。


    “师兄你还真是,永远叫人看不透……”


    在沈卿言离开后,少女的一句低语在室内响起,轻飘飘的,很快就被安静掩盖。


    【情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族中有此说法,可真正尝试过这种东西的人,几乎没有。】


    黎白夙说完又话锋一转。


    【只有人族的感情是最轻易动容的,妹妹你是半魔,难道你也动过情了么?】


    话中带着试探,隐含着不怀好意的意味。


    沈晚棠不理,她知道,若是让黎白夙知道她和沈卿言之间的关系与过往,于她并不利。


    可她也不太在意,所以没想过刻意遮掩,只是没必要告知。


    离开的时候她用了一遍催魂术,如今她破境,催魂术的效果也比之前强了不少。


    她的脑海中属于黎白夙的声音消失了。


    苏尧在门口等她,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猜她是谁。他问:“他又怎么罚你了?”


    “在太清池待了会。”


    她推门而入,给他倒了杯茶。


    “你是沈晚棠。”苏尧陈述着,随即扬唇笑开,朗声道:“她终于走了,我有点事儿问你。”


    “你知不知道这个黎白夙借由你的身体进入无虚宗,究竟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沈晚棠平静应答,“黎玉昭只是想要黎白夙利用我的身体,鸠占鹊巢,死而复生。”


    这么说苏尧是相信的。


    沈晚棠的修炼速度若撇开走了邪魔的路子不论,比起清玄神君沈卿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她又是餍魔,可出入无虚宗和魔域两界,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只是现如今的黎白夙还无法成功夺舍我的身体,也算是黎玉昭将她养在我体内。”


    苏尧怀疑过她的话,可还是选择相信了她,却殊不知这些话就是沈晚棠口中为数不多的真话。


    当年六岁时,在一个村子里,她亲眼看见黎玉昭和黎白夙被无虚宗的人围剿,而在这之前,那个村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记得,她曾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惊恐地看着眼前倒地不起的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的身上是被穿透的伤,还有被扭断脖子、被魔气爆体的……


    那些村民,一个个都死不瞑目地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他们死死望着她。


    而这些人,都是黎玉昭和黎白夙杀的,黎玉昭把那些村民当作养料一般,先是杀了他们,再抽出恶魂喂给她的爱女黎白夙。


    黎玉昭本是要助她炼化那些恶魂的,一旦炼化,以黎白夙的天赋必定能突破渡劫期。


    那时候的黎白夙也不过才十六岁。


    魔族人两岁起便能记事,自那时她就知道姐姐的天赋比母亲还要好,后来更是明白,黎白夙和师兄是一类人,生来不凡之人。


    他们同为修道鬼才,黎白夙若能在十六岁时突破渡劫,或许师兄也可以。


    只是师兄自小养在凡界,十岁以前他从不曾修炼,都是四周稀薄的灵气自愿被他所吸收,就这么到了临近结丹。


    若师兄出生起便在无虚宗,恐怕二十岁便能入真神,这个世界便也没有妖魔什么事了。


    后来,有入世历劫的弟子将村庄的事紧急传回无虚宗。


    书信以灵力传回去花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里,村子里的人死了大半。


    当时的黎白夙全身遍布裂纹,稍有偏差就会爆体而亡,黎玉昭想要助她“消化”,可无虚宗来的人是无行神君,无行神君先到,让她不得不停手。


    无虚宗的人先后集齐,包围了整个村子,只有沈晚棠从始至终都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她看见无行神君和黎玉昭打了起来,看见姐姐的身体被人引爆,她的□□不复存在。


    ……


    黎玉昭那时已是强弩之末,临死前,她想尽办法来到了她的面前,笑着朝她伸出魔爪。


    她温柔地说:“好孩子,阿娘需要你……”


    那只手,亲手把黎白夙的魂魄放进了她的体内,她要她养着黎白夙的魂魄,她要黎白夙杀死身体的本体魂魄进行夺舍。


    为了姐姐,她的母亲要她去死。


    榱城时的那场重病也是因此而来,她的身体一时间承载不下两个人的魂魄,让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甚至及不上凡人的身体。


    沈晚棠的身体变得冰冷,眉眼中的阴戾与恨意翻涌。


    上一世的她身不由己,总是受黎白夙所摆布,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自我。


    这一世,她只要她死!——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更新[彩虹屁]


    第86章 无虚宗(十六)


    入夜。


    屋内响起小姑娘砸吧嘴和哼唧的声音。


    沈晚棠今天难得上床躺下休息,她侧着身,后背对着覃长乐的方向,一双冷淡的眸子就这么在夜色中睁着,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不久,几不可察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床上少女的眼珠微动,余光瞥见墙壁上的两道人影。


    闭上眼,神识一放,又将这两个不速之客看了个清楚——杨岩和赵雅霏。


    两人手上都握了本命剑。


    即便是这样,赵雅霏心里还是不放心,毕竟沈晚棠此人阴险狡诈,她和孟晓韵之前就屡次上了她的当。


    于是,赵雅霏忍着肉疼,将一道高价买下的定身符打进沈晚棠的后背,再看向杨岩,眼神示意快杀了她。


    杨岩深吸一口气,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细密的汗。


    只要杀了沈晚棠,再把尸体扔进魔兽山,不会有人追究的,无行神君早就弃了她。


    他如此安抚着自己。


    剑身抬起,寒光阵阵,剑尖直逼沈晚棠的后背,随后猛然间出手,快准狠,却是迅速地将剑刺进了墙壁中。


    床上的人瞬间消失不见,两人脸色骤变。


    悄然无声间,少女置身在两人身后,抬手用两道魔气桎梏住他们的后脖颈。


    杨岩来不及拔剑,更没办法回头看。


    “沈晚棠!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早就堕魔了!”赵雅霏被那道魔气提到了半空中,脚下悬空,她极力挣扎着,“清玄神君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相信你一个魔头的话!”


    “唔……大魔头你今天好吵……”


    赵雅霏的话惊动了沉睡的覃长乐,小姑娘迷迷糊糊的,一边做着梦一边嘀咕出声。


    沈晚棠微微侧目,随手落了道禁制将覃长乐隔绝在外。


    再回头看向赵雅霏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一世的事。


    云华殿前,万剑相向,她在论剑台上杀了很多人,其中不乏被她强制抓上去的赵雅霏和孟晓韵,她们死的时候还是那么叫人厌恶。


    她们被她以修为压着,不得不跪在地上,却始终不肯求饶,甚至疯狂咒骂。


    最后她懒得听了,便用火将她们活活烧死。


    “想杀我,就凭你们两个蠢货吗?”沈晚棠弯下唇,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手上用力,“送上门给我‘吃’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说什么……吃人?”杨岩浑身如坠冰窖,感受到后脖颈快被她掐断了,他忍不住开口求饶,“师妹!晚棠师妹!都是这个贱人逼我的!是她要我来杀你的,和我没关系,不是我!”


    “杨岩!”赵雅霏怒目而视,却很快脖颈被人一扭,发出轻微的“咔嚓”脆响。


    她的脖子要被生生折断了,死亡在这一瞬间突然来临。


    这千钧一发之际赵雅霏恍然大悟,“沈晚棠,我知道了!是不是你!魔兽山的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就是那个魔族的细作!”


    “师姐,你知道吗,”少女唇畔的笑意加深,眼神的轻慢更盛,“知道我秘密的人都死了。”


    赵雅霏的眼眸逐渐睁大,呼吸短促。


    很快,“咔嚓”一声,她的脑袋被人用手彻底折断了。


    杨岩惊恐地忘记了呼吸,双腿瞬间发软打颤,“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嗬——”


    咔嚓!


    又死一个。


    尸体重重摔在地上,沈晚棠将他们二人的魂魄撕碎吞食,再放了两道灵火,将尸体烧了。


    这火并不会蔓延到整个屋子,只会把该烧的、能烧的都烧掉。


    屋内皮肉烧焦的味道透过禁制涌入覃长乐的鼻中,是一种奇怪的味道,像烤肉,可是却一点都不香。


    睡梦中的少女皱起眉哼了两声,翻身又窝进了被子里。


    睡着的少女丝毫不知道此刻屋内,只剩下她一个活人和两个死人。


    —


    自那日魔兽山死了百余名弟子后,宗门内相安无事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又再度出现无数尸体被抬进了灵峡峰。


    沈卿言只看了一眼尸体便能断定是同一人所为。


    “这些都是昨晚死的,全是内门弟子,修为都不错,而且和上次一样,命魂缺失……”乔瓒在一旁说完,侧身指了指其中几具男尸。


    “神君,这几具尸体上有残留的魔气。”


    沈卿言轻应了声“嗯”,自这些尸体被送上山开始,他就感受到了那股魔气,阴邪至极,杀人的那只魔,是只邪魔。


    他用灵力在那具尸体体内细细探查一番。


    “餍魔。”


    “餍魔?!”乔瓒听了这话有些错愕。


    “以怨恨、魂魄为食的魔族,只有餍魔。”


    自那日看过那上百具尸体后沈卿言就知道。


    乔瓒却有些不解,“可餍魔宫的人为什么会派一只餍魔进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些内门弟子?”


    沈卿言沉吟不语,垂眸看着这些尸体。


    与其说是为了杀内门弟子,不如说是为了在短时间内提升修为,这是餍魔一族一贯的修炼手段,阴邪残忍,令人生厌作呕。


    吞食一个人的魂魄不仅要承接那人一生充满怨恨邪念的记忆,更要炼化其魂魄“吞食下咽”,这种修炼手段,亦是天道难容的存在。


    待他飞升那日,餍魔一族必将就此覆灭。


    “乔师弟。”沈卿言突然开口,看向他,下令道:“这只餍魔近来收敛了许多,今日后,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


    “啊?”乔瓒闻言一时间有些听不明白了,他挠了挠头,“可是无行神君不是说……”


    “这只邪魔如此肆意妄为,他的修为不低,在所有内门弟子之上。”他道,“按我说的做。”


    对于清玄神君的话他也不敢再有异议,想来清玄神君应是自有安排。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嘴:“神君,是否要我将宗门弟子全都排查一遍?”


    “不必,或许不止一只餍魔。”沈卿言说,“若他们服下九品换息丹,除了几位师叔便是我和师父查得出,现在处在风口浪尖,一一排查只会打草惊蛇。”


    “是,还是神君考虑得周到。”所以神君到底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乔瓒心中有些莫名的激动,晚棠不在了,神君身边出现最多的便是他了,神君或许是有心历练他。


    思及此,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从乾坤袋里摸索出来一些东西,“对了神君,前几日晚棠师妹来找我,说是让我把这些信交给你。”


    乔瓒的手中拿着厚厚一沓的信,应是有上百封。


    乔瓒走后,他随手打开一封,是百姓写下的一些赞叹感激的话。


    他想,或许,这便是他想要成为强者,庇佑苍生的缘由。


    不过,师妹又偷跑出去玩了……


    师妹……


    沈卿言看着院中这一具一具冰冷的尸体,无法想象若躺在那的是师妹他会如何。


    他的师妹,会一直长命安好吧?


    这一晚,只梦魇过两次的沈卿言又一次入了梦,那熟悉的感觉再度朝他汹涌袭来,叫他沉溺其中永远都无法醒过来。


    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站在了师妹的院中,院中石桌上的杯盏被人动过,屋子里也亮着明黄的烛光。


    半开的窗纸上映出师妹歪斜模糊的影子,从缝隙中还能看见那一抹熟悉的青色。


    “你说,师兄什么时候出关呢?”


    “今年我的生辰,他还会送我东西吗?”


    “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看着那轮廓模糊的影子,仿佛看见少女纤细的手指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玉瓶中的海棠花,花朵娇嫩,被她一碰便颤着摇曳起来。


    倾斜的月光在地上将他的影子拉长,他的影子面对着少女的影子,驻足相望。


    屋中是少女的低语与思念


    屋外是青年的清冷与自持。


    他就这样在院中枯坐了一夜,像是只能以此来寄托自己的某种不知所名的情绪。


    直到夜色消退,天边泛起鱼肚白。


    临走时,他的目光忽然瞥向那窗台上被少女时常拨弄的海棠花。


    此花,就如他的师妹一样,永远不会逝去。


    ……


    那束花……


    沈卿言自梦中猛然惊醒,漆黑的瞳孔急缩,从床上坐起身,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分明并不是什么让人害怕的梦境,可为什么看见窗台那束花时,他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惊颤恐慌?


    他以手撑住额头,闭上眼平复呼吸。


    再睁眼时,黑眸中已无波澜,可依然沉默良久,无法回神……


    原来,他之前一次又一次抚摸过那空落落的窗台,是因为丢的便是它么,只是一束海棠花?


    那束花,若记得不错,正是榱城时被阿夙姑娘扔下的那束残枝,后来那束残枝被他从泥中取了出来……


    那束花枝被他炼化过一次,可有的术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炼成,所以梦中的他到底用了什么术法?


    置身梦境中时分明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就连心中那强烈的感受也那样清晰,可一觉梦醒,留给他的只有空白。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把阿夙的花送给师妹?


    这些梦,又想告诉他什么……


    心中杂乱,无法静心凝神。


    沈卿言索性来到桌边坐下,从乾坤袋取出一枚青色玉坠,置于手中,开始耐心雕刻起来。


    他并不擅长雕刻,但刻剑倒是顺手,刻玉便有些艰难,手里这块青玉已经是他雕刻打磨的第十六块。


    刻刀尖锐的刀峰稍有偏差便扎进了他的指腹,指腹的血珠滚在玉上,隐约翻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如今已破境成为神君,他的血多温养着这玉,也好。


    良久之后,青玉在他手中逐渐成型,若是乔瓒在这儿,必定能一眼认出那是一枚长命锁。


    眼看着有了长命锁的形状,可一个力道受不住,“啪”一声,青玉在他掌心从中碎裂。


    沈卿言面不改色,只是平静地重新取出一块玉来,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一次又一次,一块又一块。


    如此枯燥乏味的动作,他执拗地坚持着,想要把玉雕刻完成,为此,甚至忘记了修炼——


    作者有话说:恢复隔日更~


    第87章 无虚宗(十七)


    苏尧是彻底拿沈晚棠没办法了。


    这阵子,他一直跟着沈晚棠,凡是她杀的人,他都会在她杀完后上去处理尸体。


    沈晚棠感受到体内的修为又涨了些,侧头看向正在给尸体滴化尸水的苏尧。


    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视线又放在了别处,并未理他,


    苏尧告诫过她,让她收敛些不要再继续往风口浪尖撞,否则最后她一定会死,可她还是出来了。


    他听说师兄飞升在即又闭了关,搜查内奸的事被交给乔瓒,索性也没有太坚持。


    这个蠢货,还以为她是黎白夙。


    趁苏尧不留神间,她悄然离开了这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等苏尧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一片阒然无声,眼珠一转扫了一圈,没有沈晚棠的身影。


    他的心突然往下沉了沉,有些不对劲。


    他想往回走,却没走多远就听见脚步声,一群穿着道袍的弟子持剑将他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正是乔瓒。


    蓦地,苏尧扯唇笑了出来,却是极其冰冷的一笑。


    他算是彻底看出来了,这就是沈晚棠给他下的一个圈套!


    她在内门肆无忌惮地杀人增进修为,利用他帮她渡劫,现在眼看着沈卿言要查出来了,就开始利用他去给她顶罪!


    好你个沈晚棠,原来都是装的!


    什么黎白夙!杀人的分明就是她沈晚棠!


    “呵,看来沈卿言闭关的消息,也是你故意放出来的。”而沈晚棠却深知她的这位师兄根本没有闭关,所以故意引他前来。


    她就是有意让他给沈卿言送上门!让他去给她顶罪!


    什么不想继续留在无虚宗?


    若她当真不想继续留下去何需栽赃嫁祸,大可一走了之!她这么做不就想继续留在无虚宗不被发现吗?


    她当真就以为沈卿言不会找到她、杀了她吗?!


    “竟然是你!”乔瓒打断他的思绪,冷冷打量着,“若是不让你知道清玄神君已经闭关,你安静了这么久又怎么敢出来兴风作浪?我们又怎么能抓住你?”


    “抓住我,你就这么确定,杀人的是我?”苏尧冷笑一声,自嘲后又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你还不简单?神君早在宗门上下布下阵法,一旦有血触发此阵我们就能找到你。”


    “至于是与不是自有神君定夺,明日便是你的死期,你与神君说去!”乔瓒一声令下,“带走。”


    随着话落,围剿苏尧的内门弟子纷纷气愤地提剑上前。


    与此同时,一道灵符被乔瓒扔了出去,打进苏尧体内,这是清玄神君给他的,苏尧逃不掉了!


    几乎是一瞬间,中了灵符的苏尧失了修为,脖颈上猛然被剑抵上。


    苏尧狠狠咬牙,心中被人欺骗、背叛的恨意达到了顶峰,想他活了这百余年,竟然被沈晚棠一个女人给骗了!


    沈晚棠!就算是死,他也要拉上她一起!


    他要她黄泉路上与他作伴!


    路上,男人似悲戚般呵呵大笑起来,诡异异常。


    一道倩影自黑暗中走出,踩碎枯叶,望着苏尧离去的方向。


    沈晚棠的明眸波澜不动,只有冷淡与无情,偏是唇角勾起一抹心情不错的弧度。


    这个麻烦,还算有些用。


    苏尧或许不知道,她见他的第一面就只想杀了他。


    她不喜欢被压制、被索求,可苏尧喜欢压制她,向她索取,那她……只好杀了他。


    而杀他的最好方式便是如此。


    她早料到黎白夙快从体内苏醒,到时必定会在宗门内大开杀戒,所以她同前世一样,找了个人顶罪,只是前世那人是她随手去魔域抓的。


    若黎白夙不出现倒也罢,她还能瞒上一段时间,可她出现了,她也就没有再继续隐藏的必要。


    她要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修为,再把苏尧推出去,修为提升后也能用催魂术压制黎白夙一段时间。


    往回走的路上。


    沈晚棠的脚步突然顿住,紧接着断情剑自她手中猛然朝后飞出。


    剑身没入树干的声音和一男子的痛声传来。


    “敢跟着我,就不怕死?”沈晚棠转身,看向眼前的李没。


    李没捂着脖颈上差点要了他命的伤,替她拔出树上的剑,递给她,无奈叹道:“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改改,我又没灵力,伤不了你。”


    “跟着我做什么。”沈晚棠握剑反横在他脖颈前。


    李没脸上却并无惊慌,像是早已看淡生死,他语重心长道:“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话还没说完,剑锋抵上他的喉咙。


    “你嫌命长吗?”沈晚棠似笑非笑地问。


    “你都给我下了那什么邪术,难不成还怕我会说出去?”


    沈晚棠冷眼瞥他,“我只信我自己。”


    “我只是想说,我能看出来你一体双魂。”


    此话一出,莫名一股子寒意爬上李没的脖颈,少女勾唇笑开:“不想活了是吧?”


    李没:“……”


    “我可以帮你。”


    “是吗?”沈晚棠不信,“但我不需要。”


    眼见着危险逼近,李没一时焦急,连忙脱口而出:“我能帮你让她的意识陷入短暂的沉睡。”


    可笑。


    “你一个人废人,能做什么?”


    “别忘了,我也算个邪修,体内有魔气萦绕。”李没解释着,“那种术法不仅仅只有深厚的修为才能发挥出效果,还可以用施术者的寿命作为交换。”


    闻言,沈晚棠心中已经有了数,收剑盯着他,“你说的,是催魂术。”


    “是也不是,我曾钻研过禁法一类,我说的催魂术,是我钻研过后自创的催魂术,也算得上一种封印之术。”


    “你愿意消耗寿命来帮我,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与不信全在你,你也不必急着杀我。我活得够久了,你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帮帮你也无妨,算是积德,死后投个好胎。”


    “积德还是作孽?”沈晚棠嗤笑一声。


    “……你嘴抹毒了?”


    沈晚棠不答反道:“行,今日不杀你。”


    她笑着,眼中的意味深长一闪而过。


    李没……


    没有人可以用她的秘密来威胁她。


    翌日一早,覃长乐是被熟悉的饭菜香给叫醒的。


    睁开眼,屋内的桌子上饭菜俱全,她两眼放光小跑过去扯了个鸡腿肉塞嘴里,一时间糊了满脸油。


    沈晚棠和李没是一起进来的,李没手上还带了一份海棠花糕,


    他和善笑着把东西递给覃长乐,揉了揉她的头,“慢点吃,吃完了还有点心。”


    “呜呜,李先生,我好想你……”覃长乐张开油腻腻的手抱住他。


    沈晚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也学着长乐,夹了一筷子鸡腿咬在嘴里*。


    眼前的两人像什么?


    像父女,像爷孙。


    一个赛一个的天真且愚蠢。


    与此同时,院外突然跑进来一个嘴里塞着包子的小姑娘,这姑娘穿着偏长的道袍,跑起来时提着裙。


    她跑的太快了,进来时不小心撞到了杜易雪。


    胡枣枣一看是她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拿下包子,含糊道:“是你呀易雪,不过你是要去练剑吗?”


    “嗯。”杜易雪点点头。


    “哎呀你别去了,我刚刚去过,长老都不在,好像去内门了,有师兄说是因为他们抓到了这阵子在宗门兴风作浪的魔族细作!”


    “不可能!”杜易雪一口否决,她分明刚刚还看见沈晚棠和李先生一起进屋!


    敢这么肆意在宗门内大开杀戒的,除了沈晚棠和苏尧,她猜不到别人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


    沈晚棠这个彻头彻尾的邪魔,是罪该万死、十恶不赦的存在,他们要抓也应该抓她啊!


    “易雪?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你别吓我!”胡枣枣忍不住拉住她的衣袖,担忧开口,可说完话却猛地被她推开。


    胡枣枣一下子往后踉跄几步,眼中茫然不解。


    “你别管我!”杜易雪白着脸朝着内门的方向跑走。


    “除了覃长乐那个傻子,谁会管你呀!”胡枣枣有些委屈地大喊出声。


    她吸了吸鼻子,咬了口包子,拍响覃长乐的房门。


    屋内三人正在吃饭,闻声后只有覃长乐和李没有反应。沈晚棠早在胡枣枣还在路上的时候就知道她过来了,她和杜易雪的对话也清晰入耳。


    李没起身开门把胡枣枣放了进来,覃长乐一见到小伙伴忙高兴着给她投喂了一块甜甜的花糕。


    胡枣枣拍了拍小胸脯,想说话却被噎到,喝了覃长乐递过来的水咽下才好。


    胡枣枣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开口道:“师姐,听说清玄神君和乔师兄抓到了魔族细作,正在论剑台上问罪,你们不去看看吗?长乐我们一起去看吧!”


    “好啊好啊!”覃长乐立刻激动着起身。


    两个小姑娘走后屋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晚棠的指尖转动着水杯,正欲起身。


    忽然间,一封手令突然送到了她的面前。


    ——师妹,论剑台。


    这封手令是师兄特意传给她的,一时间她顿住一瞬,这还是师兄第一次给她下达手令。


    指尖轻触师兄的字,触上那金色的光芒,手令在眼前逐渐消失,表示她已经知晓。


    “奇怪,清玄神君怎么会召你前去?”李没看到手令内容后忽然忧心忡忡起来,询问道:“难道是苏尧把你全招了?”


    闻言,沈晚棠看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随后她催动魔气迅速抵达内门广场,这片广场几乎有半个外门那么大,可以容纳无数内门弟子。


    而此刻,也的确有无数弟子聚集在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清一色的道袍,


    “是沈师姐!她也来了!”


    趴在墙头偷看的覃长乐指着那抹青色扬声大喊。


    这突然的呼喊声传进了杜易雪耳朵里,身旁的覃长乐甚至还用手肘碰了碰她,开心道:“看来无行神君没有不要沈师姐!”


    “闭嘴!再吵就滚下去!”


    胡枣枣听见这话,偷偷和覃长乐耳语:“她今天吃错药了,你别惹她,她可真是个奇怪又别扭的人。”


    内门弟子的耳力普遍都很好,听见覃长乐的话纷纷回头看,一双双的眼睛里,都出现一抹青色。


    第88章 无虚宗(十八)


    青衣少女面含温笑,仪态万千徐步而来。


    她的视线略微往上,落在论剑台上那跪地不起的男子后背上。


    而站在苏尧面前的便是一袭清白雪衣的沈卿言,他落眸看向朝着这边走来的师妹,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缓缓移动。


    直到师妹走近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唇角的浅笑上,她的心情并不难过。


    “弟子沈晚棠见过师父,见过师兄。”沈晚棠一一行道礼,最终目不斜视看向云华殿前的无行神君。


    “嗯。”无行神君沉吟片刻,“为师听说你与这个魔族细作走得近?”


    闻言,沈晚棠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黑着眸子直勾勾望着她的苏尧。


    视线又缓缓移动,瞥见师兄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裳,略显迟疑,犹豫回答道:“……是,弟子……”


    “我……”她有些欲言又止,苍白的嘴唇抿了又抿,像是很难再开口。


    见此,无行神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之前乔瓒来与他说沈晚棠对一个外门弟子动了情,看来的确是真的。


    而此刻的苏尧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只有冷笑与讽刺,他几乎咬牙切齿:“沈晚棠!”


    “苏师兄……”沈晚棠眼圈泛红望向他。


    无行神君还想问一问她是否知情苏尧的身份,可沈晚棠却不由自主地走上了论剑台。


    当着众弟子的面,她狠狠打了苏尧一巴掌,这一巴掌,震得苏尧瞬间耳鸣,嘴角也溢出了血。


    “苏尧,你为什么要骗我?”沈晚棠的语气中透出几分痛心与失望。


    她轻弯下腰,长发自肩头滑落,她的一只手抬起他的半张脸,眸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讥讽冷笑,意味深长说:“原来……你竟然是魔族的细作,你杀了我的同门,足足几百人……”


    “沈晚棠,你……”


    苏尧的话被沈晚棠打断。


    “苏尧,在外门的时候,一直都是你帮助我、照顾我,是不是因为我是师父的徒弟你才会接近我?可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沈晚棠的语气茫然失望,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带着透骨般的寒意,而眼中,一切悲伤全数化作失望。


    “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她猛地甩开他的脸,直起身。


    苏尧看着沈晚棠的表演,透过少女微红的双眼,他只看见了麻木与冷然。


    他忽然间听着她的话就那么笑了出来。


    “沈晚棠,你真狠。”苏尧眼中的悲是真正的悲痛,不似沈晚棠那样作假,他似哭似笑,“下辈子别让我再遇到你,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话落,苏尧看向一旁居高临下,永远高高在上的沈卿言,对上他俯瞰他的冷眸,扯唇笑:”沈卿言,关于你的师妹,沈晚棠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苏尧,你真无耻!”沈晚棠又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像是气得不轻。


    两人这一唱一和,让沈卿言不自觉皱起眉,面色一点点凝住,可却依旧镇定自若。


    他忽然开口:“师妹。”


    沈晚棠刚一转身便被师兄握住了手腕,一把剑被塞进她的手中,那是师兄的问心剑。


    她怔然一瞬,想起死前一幕,手不自觉发软轻颤。


    沈卿言感受到她的抗拒与手抖,脸色一寒,不容她拒绝地带着她的手握紧了剑柄。


    他来到她的身后,低沉冰冷的声音响在耳畔,“师妹,杀了他。”


    沈晚棠猛然抬头,恰好师兄垂眸,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无情冷漠一个慌乱无措,望着师兄的黑眸,问心剑险些被她扔出去。


    她的手轻轻挣扎,可越挣扎师兄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便越用力。


    “师妹,他是只心相丑恶的餍魔,该杀。”


    “拿好我的问心剑。”沈卿言带着她的手,将剑尖对准苏尧的心脏,他附在她耳旁、头顶的温和嗓音透出一丝清冷的蛊惑。


    “来,杀了他。”


    沈晚棠的心神微动,握紧了剑,对上苏尧的眼睛。


    苏尧的一颗心已经落入了万丈深渊,绝望到极致,于是回望着眼前自己生出过好感的少女,开口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她和他同样是只心相丑恶的餍魔,想说这些人都是她杀的,还想说她才是真正的邪魔。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是说不出,也是不那么想说了,恨是恨的,喜欢也不假。


    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会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去送死,他的答案其实是否定的,可眼下……


    他已是必死的结局,何必再拉上她。


    何况,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们餍魔一族才不会覆灭……


    他忽然有些不甘心地笑了起来。


    直到问心剑被少女用力捅穿心脏,笑意戛然而止。


    他缓缓抬手握住剑,有些失望开口,“沈晚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你为什么……就是没有心呢?


    哐当——


    问心剑被少女抖着手拔了出来猛地扔在地上,她突然跪坐在地,倾身抱住苏尧。


    在人看不见的角落,她的脸上浮出一抹残忍的笑,传音——


    【听说过吗,黎玉昭有两个女儿,一个有名字叫黎白夙,另一个六岁时才被赋予名姓,名为沈晚棠。而黎玉昭,早就死透了!】


    【投胎的时候记住,情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她附在他耳侧,毫无愧疚地作戏低语: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轻飘飘的,整个广场仿佛只有站在她身侧的沈卿言能听见。


    沈卿言刻意忽略掉身前相拥的两人,冷静地拾起被师妹随意扔在地上的剑,手一点点用力攥紧剑柄,手指一根根泛白。


    白绢擦拭着剑身上肮脏的血。


    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厌恶与恶心,整颗心仿佛失了温度,停了节拍,让他忘记了呼吸,只能感受到满腔的苦涩。


    他分明亲手抽走了师妹的爱魄,她为什么还会喜欢苏尧?


    他的师妹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令人生厌的魔族?


    他的师妹爱上了一个魔族人?


    手上突然传来入骨的刺痛,他淡然垂眸,原来是擦拭剑身时无意识握紧了剑锋,他的掌心有源源不断的血流出。


    手是痛的,可却远不及胸口内的感受更让他难以忍受。


    沈晚棠推开苏尧时他已经彻底闭上了双眼,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论剑台上一片血红。


    台下早已对她指指点点起来,无一人不是对她恶语相向,她并不在意,而是擦净泪痕,转身向师父行了一礼。


    “师父,弟子从前不知他是魔族,一时被他迷了心窍,还请师父责罚!”沈晚棠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在整个广场上传来回响。


    管教沈晚棠?


    从小到大,沈晚棠都是沈卿言在管教,若说给她多重的惩罚,他并不会那样做,毕竟当年沈卿言为了沈晚棠求他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再者,沈晚棠并非修无情道的那块料,有些事注定强求不得,只要她没有让那句谶言应验便已经是幸事。


    “责罚便免了,你方才亲手诛杀魔人也算是将功补过。”说到这里,无行神君忍不住拧眉沉思。


    他这个徒儿今日倒是奇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戾气这般重,竟生生逼着沈晚棠用问心剑杀了苏尧。


    想到最后无行神君还是只能摇头。


    也罢,卿言的爱魄都尽数抽出炼了剑,哪还能有什么心思,有的恐怕也只有对魔族的冷漠无情。


    大殿前的真君、神君纷纷离场,广场上的弟子也开始活动起来。


    而苏尧的尸体则在慢慢消散。


    她静静望着这一幕,眼神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刚才,她握着师兄的问心剑,毫不留情刺穿苏尧心脏的时候,仿佛又看见了不眠荒山的自己。


    那时候,师兄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她在他眼前身消魂散?


    忽然间,她想去看看不眠荒山,那个自己曾经的“埋骨地”。


    她一言不发地走下论剑台,从师兄身前与他擦身而过,好像看见了他,又好像完全没留意到他,就这样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丝毫不知身后的师兄眼神幽邃深暗地望着她的背影。


    不眠荒山。


    浓雾散去,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开满了海棠花色。


    青衣少女的裙摆摇曳,脚下轻踩着凋谢的春花,一步一步来到前世的那棵海棠树下,微微仰头,阳光透过花枝打在她的脸上,落下斑驳的暗影。


    一瓣胭脂色的棠花悄然飘落在她额心,被她的手拿了下来。


    不眠荒山也会有落花,在花瓣坠落后,花枝又会立刻生出新的娇花,给人一种花开不败的错觉。


    掌心的花瓣逐渐在她的手中枯萎,让她想起临死前手中的那朵血花,那朵血花坠地时,也是她被黎白夙鸠占鹊巢之时。


    如果,当时五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师兄见到的是她,师兄还会杀了她吗?


    应是会一如既往,出手果决狠厉。


    毕竟她和苏尧一样,是他口中心相丑恶的餍魔,是他深恶痛绝的存在。


    她忽然不知怎么,唇畔难得染上一抹轻笑。


    曾几何时,数个夜里,她对着一朵花思念着师兄?


    她思念了师兄五年,幻想过他们的重逢之景,想过师兄会生她的气,也会对她失望,可唯独没想过,曾甘愿为她付出生命的师兄会选择毫不留情杀死她。


    她曾天真地以为,这世上谁都可能杀死她,唯独师兄不会……


    分明都是些往事了,她却总是会想起这些,可想起来是一回事,心中不为所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好像,真的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苏尧死的时候说,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可她感受不到真心,她只是知道他喜欢她,她可以利用他。她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去爱一个人了,面对别人的示爱,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思及此,她回眸看向身侧不远处那乌发雪衣,清冷绝然的青年。


    她从未想过,原来面对师兄,她也可以做到如此坦然、平静。


    凡间有句话:爱之深,恨之切。


    她不恨师兄,难道是因为前世的她还不够深爱师兄吗?


    她也想不清楚了,忽然间对喜欢和爱这几个字很模糊,没有了清晰的认知。


    沈卿言仿佛还站在当初那位容娘和她夫君的屋舍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深深望着师妹,对上她染着莫名温笑的干净明眸。


    这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并不好看,早就失去了当初少女独有的明媚与烂漫。


    是因为苏尧的死吗?


    可是,情爱到底是什么?师妹真的明白吗?


    沈卿言的心逐渐下沉,脑海中忆起那为了殉情而选择悬梁自缢的不眠荒山村民。


    忽而启唇,淡着嗓音问:“师妹,情之一字,当真可以超越生死吗?”声音透出几分茫然,轻得好像要应风而散。


    沈晚棠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折下一束棠花枝,回眸,“世界之大,总会有师兄不知道的事发生。”


    “是吗?”


    例如我就曾喜欢过你,师兄。


    她笑了笑,回答说:“例如……有的人即便是死在心上人手中,也无怨无悔。”


    沈卿言并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亦听不清楚,她是否在意指苏尧?


    “为心悦之人亲手杀死,为何不恨?”


    她拨弄了一下手中花枝,垂下眸。


    “因为,那一刻的心死就如这束腰折的海棠花……”


    她又回眸,认真望向师兄的黑眸,不经意莞尔:“师兄,被我折断了的花不会再开了,而我,也不会再喜欢他。”


    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恨不恨了,他们这样的关系……有爱才会生恨。


    师妹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样的眼神,是十八九岁少女不该有的。


    他的师妹,将永远不再会是一张白纸。


    师妹的话说得有些莫名,他不清楚她口中所说的那人是不是苏尧……


    这一刻,他只知道——


    他的师妹,爱上了别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那时在万剑阵中将她推开开始?


    还是在更早,他一次次亲手将师妹置于险境?


    许是入了深冬,沈卿言竟感到了身体的冰冷,这股子来自深冬的冷,穿透皮肉,令他血液凝固,心中尤如生了冰刺,钻心入骨。


    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平稳、有力。


    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觉得痛苦才对。


    良久。


    眸子不自觉半垂下,落下一层暗影,显出几分阴翳和毫无生气的恹色,目光就这么落在了少女手中轻握的海棠花枝上。


    看着她手中盛开的棠花,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梦中的自己为何会将棠花送与师妹。


    因为棠花在他眼中,便是他最放心不下的晚棠师妹。


    不论何时何地——


    他的眼中所见之处,尽是师妹。


    而那束海棠花代表的,是师妹……


    第89章 无虚宗(十九)


    “师妹,你还记得那对夫妻吗?”


    回到宗门后,沈卿言跟在少女的身后,忽而启唇打破沉默。


    “那女子在她的夫君走后,因爱殉情,你说,师兄是不是从一开始便错了?”


    问出这句压在他心底许久的话时,他有着几分茫然困惑。


    当初在不眠荒山,是否应该选择成全?


    可那是违背天道,违背天地法则的。


    如今,他又逼着师妹亲手杀死所爱,又是否不该召她前来?


    可他也只是希望师妹能够断情。


    他只是希望,师妹仍是他的师妹……


    “不,师兄从未做错过什么。”沈晚棠说,“他们若不投胎转世,终有一日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师兄没有做错什么。”


    “况且,师兄修的是无情道,无心之人,本该如此,不是吗?”


    沈卿言的步子突然顿住。


    无心之人么?


    那么,无心之人是否也会感到悲凉与惋惜?


    自那日推开门,亲眼看见那女子悬挂在半空中的尸体时他就感受到了。


    这许久,他才知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人人都道他无心无情,可他从未入真神。


    无心之人又岂会是他这样的?


    他抬眼看向师妹越来越远的背影。


    无心之人的心中也会放不下那束海棠花吗?


    不知何时,师妹走远。


    他想,原来抽离了半缕爱魄也不过如此。


    乔瓒迎上前的时候,看见清玄神君正滞留在宗门口,半垂着眸,面无表情不知所思,浑身散发着无法接近的气息。


    他没敢靠太近,距离一丈远时恭恭敬敬行了一个道礼,道:“神君,无行神君已经在云华殿等了你好一会了。”


    沈卿言淡淡“嗯”了一声,兴致不高,也或许他从来都是如此。


    走出一段距离后,乔瓒忽然看见身前的人停下了脚步,微侧目,平静问:“师弟,若有朝一日,你的师妹爱上了别人,你会如何……可会心痛难忍?”


    此话一出乔瓒心中一时骇然,还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脸色变得有些纠结难看,抬手抓了抓脑袋,像是真的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


    “罢了。”沈卿言忽而又松了口,抬步离去。


    乔瓒快步跟上去,几次开口,犹豫道:“若是同为师父门下的弟子,师妹便如同亲妹,师妹是小妹,也只是师妹。她若是能寻到所爱之人,我自是为她高兴的。”


    “是吗?”


    “不过,神君所言的……倒像是另一种”乔瓒欲言又止,但却不想隐瞒欺骗神君,于是诚心答:“凡间男子若得知心爱的女子所爱的另有其人便会心生嫉妒,这种嫉妒会使人心如刀绞、面目全非。”


    嫉妒?


    心爱的女子?


    荒谬之言。


    正如乔师弟所言,师妹只能是师妹,师妹是他一手亲自教导着长大的,十岁时,在他的心中,师妹便已是他此生唯一的至亲。


    是师兄,也是兄长。


    更遑论他乃无情道弟子,又岂会对师妹动情?


    情爱又是什么?


    若他当真对师妹动了那样的心思,想来也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之人,枉为师妹的师兄,更枉为师父的徒儿。


    此乃天地所不容,宗门所不容,也是他更难以接受的。


    他放心不下师妹,是因为她是师妹,而绝不会是因为情爱。


    如若是,他必定亲自斩断这段情。


    云华殿上。


    沈卿言和乔瓒先后入了大殿。


    “乔瓒,你来说。”无行神君吩咐道。


    “是。”


    乔瓒行了道礼,侧身看向沈卿言,缓缓解释道:“清玄神君,今早苏尧死后,长老们清点了内外门弟子人数,有两百七十二人留下了尸体,还有一百九十三人失踪,有的是为魔兽所吞,有的……不知为何,不知所踪。”


    “其中有二人是不久前同一日失踪的。”说到这里,乔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顿,“是杨岩师弟和赵雅霏师妹,他们的修为都不低,一起死在魔兽山的可能性,并不大。”


    意指,有人杀了他们。


    沈卿言熟悉这其中一人的名字,不眠荒山时,曾向他诋毁过师妹。


    “卿言。”无行神君看向自己的爱徒,抛给他一个问题,“告诉为师,你听出了什么?”


    沈卿言略一沉默,随后淡声应,“杀人的,不止苏尧一人。”


    “哦?为何这么说?”无行神君欣慰开口。


    有外门弟子大量失踪时是在几个月前,后不久内门出现了八具尸体,说明一开始的魔族人杀了人会选择销毁尸体,防止事发。


    而这个人便是苏尧,他不希望自己暴露、被发现。


    可自尸体出现后,失踪的弟子便只剩下魔兽山失踪的几个外门弟子,而被杀后留下的尸体却近三百人。


    期间,当再一次出现内门弟子失踪时,只有杨、赵二人,以及近些日被苏尧毁尸的那些弟子。


    “故而弟子以为,应是两个人,苏尧便是销毁痕迹之人,另外一个,则是暗地里刻意留下尸身之人。”沈卿言说完这里,突然抬眸看向师父,道:“他们二人必然认识,一个害怕暴露,一个故意留下尸体,有意栽赃嫁祸,让弟子查出苏尧。”


    宗门内不止一只餍魔,而是一明一暗两只餍魔这一点他早就料到过。


    这一明一暗,暗处之人想栽赃嫁祸,他便遂他之意顺水推舟。


    “嗯,你想得不错。”无行神君的话忽然显出几分敏锐,“那么依你所见,觉得会是何人?”


    “弟子不知。”


    “眼下看来,今日你不该让晚棠杀死苏尧的。”无行神君长叹一声,“兴许还能问出什么。”


    “弟子自会查清楚。”


    自抓到苏尧起,沈卿言便从未审问过他的同谋。暗处之人既然想好了嫁祸他人,说明笃定他们审不出什么。


    再者,杀了苏尧后一切归于平静,届时,再想要查出暗处那人,并不难。


    “不过……”无行神君心中藏着怀疑,默了默,忽然道:“你可知道,杨岩也与晚棠关系不和睦?据弟子所说,还曾听见他们二人在内门门口起过争执。”


    说完后,他抬手让乔瓒先下去。


    等人走后,无行神君从台上走了下来,来到他面前,一双泛着冷意的眼睛看着沈卿言,里面是偶尔得见的漠视与无情。


    他拍了沈卿言的肩,“希望你的谶言不会在晚棠身上应验。”


    闻言,沈卿言猝然抬眸,蹙起眉。


    “师父疑心师妹?”


    “是师父不得不疑心,与苏尧走得近的只她一人。”


    何况那次集会,他从方文许念叨着“沈晚棠”三个字的口中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个“魂”字,能与这个字扯上关系的,多半不是什么善人。


    再者,卿言的那个谶言,不得不防……


    “卿言,这一次,为师的话你要铭记在心。”无行神君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肃,是属于无虚宗宗主的压迫。


    他沉声道:“若未来一日,你发现晚棠入了魔,为了天下、为了宗门,杀了她。”


    杀了师妹?


    短短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沈卿言的脑海中。


    霎时间,伴着这句话,心中一沉再沉,堕入寒潭,遍体冰冷,他对上师父认真的冷眸。


    语气微寒,不容置喙:“师妹不会入魔,不会有那么一天。”


    “卿言,你宁可相信她,也不愿相信自己吗?”无行神君不禁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失望。


    他原以为,卿言将爱魄炼了剑便不会有所牵挂,看来爱魄也只能让他不动情爱,至于其他……


    他仍会一次次为了晚棠而顶撞于他。


    他这个徒儿千好万好,唯独命中有个沈晚棠。


    这便是他的劫。


    —


    沈晚棠踏进院子时,覃长乐正蹲坐在台阶上唉声叹气,眼睛红红的。


    她一看见她回来,吸了吸鼻子,也不说话。


    “没事就出去练剑。”沈晚棠从她身边走过,进了屋子。


    覃长乐立刻跟了上去,“苏师兄……那个魔人死了?”


    “看见了还问?”沈晚棠幽幽盯着她。


    “其实我觉得他人也不坏,而且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你居然真的杀了他!”


    覃长乐活得太好,总以为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温暖的,永远看不见人的阴暗面、世界的阴暗面。


    这个小姑娘或许不知道,苏尧曾多次教她魔族术法,若她不是喜欢偷懒,学会了便会生出心魔,走火入魔。


    竟还天真的以为苏尧是个好人。


    “他死了,你怎么好像不伤心?”覃长乐有些不解,静静看着她坐上床,还是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然变得阴沉起来。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沈晚棠略嘲。


    “师姐,你真的好没良心,他之前很关心你的,我从枣枣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还经常会看见他坐在外面。我问他为什么一直坐在门口不进去,他说因为担心你。”


    沈晚棠知道,她说的是她被黎白夙控制身体的那几日,他的确守了她几日。


    “而且有次我和李先生在厨房说话,李先生说你也爱吃海棠花糕,他就缠着李先生学了几日,虽然没有学会,但他的心意却已经到了。”


    覃长乐撇撇嘴,玩着手指,咕哝着:“师姐,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你杀了他是因为他是魔族,可你们关系那么好,也应该给他立块碑才对……”


    等了很久覃长乐都没有听见回应,小心翼翼看向闭目修炼的沈晚棠,还是壮着胆子唤了一声:“师姐……”


    “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沈晚棠淡声回应。


    覃长乐以为她这算松口答应了,一时间心里有些开心。


    直到第二日,她被沈晚棠带去了凡界。


    她几乎从未来过凡界,至少记忆里是没有这些的。


    凡界繁华热闹,街道人来人往,两侧摆满了摊子,有卖香喷喷的肉包子,也有卖甜甜的糖葫芦,还有人叫嚷着一些她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糕点。


    小的时候,她哥哥也给她带过一次糖葫芦,可她不小心丢在了地上,哥哥说下次再给她想办法带,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身上的灵石都拿去给师姐买药材了,她舔了舔嘴,有些嘴馋地拉了拉沈晚棠的袖口,仰脸,眨眼笑:“师姐,我想吃一根糖葫芦。”


    “好。”沈晚棠噙着一抹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将她的头发拂开,一道符咒便落入了覃长乐体内,“我去给你买,长乐乖乖在这里等我。”


    覃长乐望着她,眼中盛满了期待,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姐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


    算了,反正师姐一直都是这么奇怪。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再回头看向卖糖葫芦的小商贩时却没有看见那道青色身影。


    “哥哥,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姐姐啊?”覃长乐忍不住上前问了问小商贩,又说出一个外貌特征:“她长得很漂亮。”


    “青色衣服?”小商贩随手指了一圈,扯唇道,“街上全是,你看看是不是?”


    “不是,我师姐说要过来买糖葫芦的。”


    “去去去,不买糖葫芦就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小商贩一见她还缠着问逐渐没了耐心,用手推开她,“走开。”


    这个大魔头……怎么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饱饱的营养液[抱抱]


    第90章 无虚宗(二十)


    覃长乐第一次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些拘谨,也有些怕生,找了个角落缓缓蹲下,暗自骂起了沈晚棠。


    她就知道,这个大魔头偷偷带着她离宗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万一到时候被发现,受罚的说不定还是她一个人。


    闹市上,一处繁楼的二楼,一中年女人的目光落了下来,她上下打量着覃长乐,露出些许满意的笑来,开口懂:“下去看看。”


    覃长乐今日出门时按沈晚棠的交代换下了道袍,只穿着一身普通的凡间衣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不过也的确是如此。


    那女人带着几个人来到她面前,柔声问:“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爹娘呢?”


    覃长乐抬头看她。


    爹娘?


    她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关于爹娘的记忆。


    见她没说话便什么都知道了,分明是个没有爹娘的孤儿,不过……模样看起来倒是不狼狈。


    说话的女人约莫四十,是一旁芳菲楼的老板娘,而身后跟着她的,不是年轻姑娘,反而是两个壮汉。


    老板娘缓缓朝她伸出手,笑着:“小姑娘饿不饿,我带你回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你看这天也怪冷的,别冻坏*了。”


    覃长乐却摇了摇头,犹豫道:“我在等我师姐,她去给我买糖葫芦了。”


    “糖葫芦?这还不简单?”老板娘使了个眼神让身边的壮汉去买,然后拿着买来的糖葫芦递给她,“你方才说师姐,你师姐是做什么的?”


    覃长乐一见到心心念念很多年的糖葫芦立刻忍不住咬了一口,含糊道:“我的师姐啊,她是……”


    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师姐让她换衣服好像就是不希望被知道是无虚宗的弟子,于是卡了壳后,道:“她……也没什么。”


    “看来是吵架了,不然姑娘去我家坐坐吧!”老板娘笑着说完这句话,然后看着这个长相不错的小姑娘在她眼前昏倒。


    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浮上女人的脸。


    糖葫芦落在地上,她瞥了一眼,吩咐:“把人带走,另外,这串下了药的糖葫芦也处理了,别让她姐姐找过来。”


    “是。”


    ……


    覃长乐醒过来的时候正身处在一个柴房里,手脚都被绑住,她心中顿时慌乱焦急起来,双眸逐渐湿润。


    她的手微动,试图催动灵力割断绳索,可不管她用什么术法,就是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她的灵力被封住了吗?


    为什么?


    是师姐吗?


    是因为她惹她不高兴,所以要把她丢下吗?


    覃长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吸了吸泛酸的鼻子努力挪到柴堆,她把后背的手腕凑过去用力将绳子在裂开的木柴上划动。


    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甚至还因为力气太大速度太快而将手臂划破。


    磨了好久绳子终于断了,她立刻解开脚踝的绳子想走,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被上了锁,她只能用身体撞开窗户逃出去。


    刚走到院子,几个壮汉突然把她团团围住,手里都拿着一根粗细长短一样的木棍。


    老板娘徐步而来,用团扇扇着风,笑道:“还想跑?进了我的芳菲楼,就还没人能跑出去的。”


    “你想做什么!我是无虚宗的弟子,我的师姐……师姐是神君的徒弟,你们不能伤我!”


    闻言,女人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样。


    “哎哟喂,你一个小丫头要是无虚宗弟子,那我就是天上的神仙了。真是大言不惭,还敢撒谎说你的师姐是神君的徒弟。”


    说完这话,女人和几个壮汉都纷纷嗤笑起来,看她就如同在看一个小丑、可怜虫。


    “我虽是个凡人,但无虚宗的事我也是知道一些的。”


    女人在她面前来回悠走,缓缓解释说:“无虚宗的无行神君只有一个徒弟,而这个徒弟几个月前已升为神君号清玄,清玄神君如今不过才二十有三,年纪轻轻哪来的徒弟?骗谁呢,以为老娘蠢的么?”


    “不是!清玄神君有个师妹!她就是我的师姐!”覃长乐说完见他们还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心中一横,径直推开他们往门口跑。


    “啊!”头皮骤然一痛,她被人拽着头发扔了回去。


    女人拍了拍手,冷眼看她,不耐烦道:“既然这么不听话,就好好给我打,打到她再没有力气逃出去为止!让她知道知道,吃了我的东西可就没有再逃出去的道理!真以为我的东西那么好拿!”


    五个壮汉得了命令朝着覃长乐靠近。


    覃长乐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场景,即便是进魔兽山也会有枣枣帮她,她们也从来不敢往深处走。


    她惊惧地瞪大双眸,连滚带爬往后跑,“别过来,我真的是无虚宗的弟子,你们不能伤我!”


    “别跟她废话,死丫头嘴真硬!”女人冷哼一声。


    “啊!”


    棍棒的疼痛一下一下重击在她的身上,但修者都有灵气护体,这些伤倒也不致命。


    “好痛……哥哥救我……”


    覃长乐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颤抖着,身上是前所未有的痛。


    后悔盘旋在她的心头,她突然好后悔吃下那串糖葫芦,这些人都是坏人。


    谁来救救她……


    哥哥,她好想见哥哥……


    几乎是被打到半死,她绝望地睁开模糊的眼,看见的却是那张让她极度怨愤的脸,是那个女人的脸。


    “行了,把她关进去吧,这两天先别给她送吃的,什么时候求饶了再什么时候给她东西吃。”女人居高临下,抱胸冷声道。


    覃长乐被拖回柴房,已经没有了逃跑的能力,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昏迷。


    两日后,一盆冰水突然泼了她一身。


    覃长乐倒吸一口冷气猛然惊醒,一瞬间,□□上的剧痛遍布全身,就连肚子也饿得疼。


    她的脸色惨白得如同将死之人,整个人气若游丝没了力气反抗,只能抱紧自己不断发抖。


    来人见了她觉得有些晦气,不由分说地往她身上狠踹了几脚,然后把饭菜羞辱似地倒在地上,沾染上了灰尘杂草。


    “吃不吃,不吃就拿出去喂狗了。”


    覃长乐紧抿着唇,捂着肚子,宁愿饿着也不肯低头,最后又被那人踹了几脚才消停。


    等人走后,柴房内出现了一位青衣少女,她缓步走到她的身前,半蹲下身。


    “长乐。”


    听见熟悉的声音,覃长乐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猛然抬头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面染轻笑,明媚动人,手里正拿着一串干净的糖葫芦凑在她面前,一副好师姐的模样,可却心如毒蝎!


    覃长乐紧咬嘴唇,第一次发了脾气,气愤的把她手里的糖葫芦打翻在地,可心里却止不住一阵肉疼。


    沈晚棠也不恼,而是从乾坤袋中又取出一串。


    覃长乐再次打翻。


    沈晚棠又取出一串,又被打翻。


    如此反复七八次后——


    “我这儿还多着,你慢慢扔。”沈晚棠弯着唇继续取出一根。


    终于,小姑娘眼中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落。


    沈晚棠蹙眉将糖葫芦塞她嘴里,“快吃。”


    口腔中是甜腻的味道,可覃长乐却觉得是苦的、咸的、酸的,一点都不甜!


    她狼吞虎咽地连着吃了好几串,像是要把这辈子要吃的都吃完一样。


    最后她吃不下了,沈晚棠又硬塞给她一枚生骨丹和疗愈丹。


    小姑娘委屈又怨愤地控诉:“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嗯,那就恨我吧!”沈晚棠不以为意。


    世界之大,未来恨她之人万千,不怕多她一人。


    “我讨厌你,你这个疯子!”覃长乐扭过头掉眼泪。


    沈晚棠不怒反笑:“覃长乐,嘴上说说可不够,有本事,以后来杀我。”


    “你……你还是我的师姐,不能同门相残……”而且她也打不过……


    虽然是这样,但是沈师姐这次也太过分了!


    她心中气愤不已,充满了对沈晚棠的怨愤,说完后又忍不住逞一时口快,“就算我不杀你,你这种人也迟早会被人杀死的!”


    她可还记得她心口上的那两道疤!


    沈晚棠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冷冷瞥她一眼,“要是身子好了就滚出来!”


    覃长乐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摸了摸因饥饿而疼痛的肚子,好像都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身上的血看着触目惊心。


    凡人打出来的伤没有灵气和魔气残留的痕迹,自然好得更快。


    沈晚棠带着她出了柴房,恰好老板娘又带着一群壮汉进来,像是故意来这里堵人的。


    “哎哟,没想到抓了个漂亮的,来了个更漂亮的,快,给我抓住她们!”老板娘笑着抬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靠这两人能赚多少金银了。


    沈晚棠进来的时候便有意让他们发现,眼下来得正好,抬起手,两指间浮现十几张灵符,随手一扔,打入在场十三人体内。


    十二个壮汉,一个女人。


    “我怎么!我怎么动不了了?!”


    “妖怪!她是个妖怪!”


    “不不不!她用的是灵符!她们真的是无虚宗的人!”


    闻言,女人眼珠子一转,心中千回百转呵斥道:“慌什么!无虚宗弟子怎么了!无虚宗弟子不得伤人!你们怕她做什么?!”


    “可,可是,她不像是……”


    不像是不伤人的样子……


    女人不得不仔细打量起这姑娘。


    方才只顾着看身段模样了,眼下仔细打量才发现对方来者不善,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里全然是对生命的漠视,看他们时不像是在看人,而像是在看……畜生、猎物、靶子。


    这,这分明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作者有话说:谢谢饱饱的营养液,谢谢大家的支持[狗头叼玫瑰][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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