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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抛弃


    容宁被他死死锁在怀里。


    浑身力气被抽去了一般, 软得立不住,直往下滑。


    似庙里那尊被人弃了香火的木偶,任凭风雨侵蚀, 灰尘蚕食,眼珠子就那么呆定着, 半晌也不会转一转。


    心口那点残余的温火, 早被无情的冷风吹透了。


    她整个人凉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她连哭的力气也无,只从齿缝里轻轻挤出几个音, 气若游丝。


    “咱们这样活着与那檐下挂着的残灯有什么分别?”


    “风一吹, 便晃荡, 雨一打,就灭了,到底图了个什么?”


    她声音极轻, 似夜半风里一缕将尽的烛烟, 弱到几不可闻。


    偏又刀子似地, 直直戳进林笙心里。


    林笙听得这话,臂弯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整个揉碎。


    他下颌紧紧抵在她的发顶。


    那一缕缕青丝, 早被冷汗浸得湿透,潮漉漉地贴在他下颌上。


    他眼底发红,声音发颤, 急赤白脸的辩解着:“不是的!”


    说罢, 又茫然呢喃着,哄自己似地,“不是的宁娘不是这样的”


    他气息急促滚烫,喷洒在她鬓角。


    “咱们还有彼此啊。”


    他紧紧贴着她, “你抬头看一看,我这不是在你跟前么?你还有我啊。”


    说着,他强自腾出一只手,死死攥住她的手,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腕骨,指尖烫得惊人。


    那一股力道,分明是在哀求。


    又仿佛想要以此证明,他们尚且还活着。


    容宁没有反应,就那么木然散了视焦。


    “你当我愿意受这折辱?!”


    林笙忽然低吼了出来。


    他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你在清溪村被强人占了去,我的心都要裂了!”


    他喉间滚过一声哽咽。


    似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又低了下去,黯然望着她。


    “原是咱们手里没那东西,才被人视作路边的草芥,想拔便拔,想踩便踩,捏在掌心里恣意玩弄,连挣扎的能力也没有。”


    窗外骤然落起雨来。


    风卷着雨丝,拍打在窗纸上,簌簌地响。


    清冷天光映在窗纸上,照亮这对苦命鸳鸯。


    “你在村里受的苦,我在这府里受的难,根子上原都是一处的。”


    他说到这儿,猛地凑近容宁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字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都是被那东西逼的,是权力,是那能压死人的权力!”


    说着,他的手不觉摸到容宁腕间,那道尚未散去的紫红印痕触手冰凉。


    那是白日里侍卫留下的。


    他指腹缓缓摩挲过去,力道越来越重,像是要把那痕迹抹去,却徒劳无功。


    “你放心。”


    他忽然抬起头来,眸中翻涌着恨意,亮得吓人,“我一定会爬上去的,我一定要把那东西攥在自己手里!”


    “等我有了权力,”他一字一顿,神情认真的仿佛在起誓,唇角微微抽搐着,急促鼻息拂过她面上,“再没人敢动你一根头发丝。”


    “那些欺辱过咱们的,我定要他们千百倍还回来!”


    林笙拥紧她,咬紧牙关。


    “往后,我护着你,再不会让你受丝毫伤害。”


    容宁闻言,眼睫轻轻颤了颤,却并未抬眸。


    泪珠在她眼角打转,却迟迟不肯落下。


    她望着他眼底那团火。


    那火太烈,仿佛要把黑暗尽皆烧穿,然而那烈火之势过于猛烈,近乎癫狂,又似要将他俩一并焚化殆尽才能罢休。


    这样的火光,究竟是庇护,还是灾难?


    她没力气问,只任由他抱着。


    像两片随波飘零的残叶,抱作一团。


    在这无边无际的苦海里,彼此做个可怜的依傍。


    一阵狂风骤起。


    窗纸几乎要被掀开,雨点打得更急。


    林笙浑身颤抖着抱紧她,仿佛抱住了这世间唯一的浮木。


    他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鬓发和脸颊,同她的泪水一道交缠不清。


    他忽然喃喃起来,声音低哑,“宁娘,咱们不能死……”


    “死了,便再无翻身的日子。”


    “咱们得活下去啊,活着,才有机会……”


    容宁绝望闭眼。


    她一颗心几乎快要裂开两半。


    一瓣是彻骨的羞辱绝望,叫她恨不得立时自行了断了干净。


    一股却是眼前人哭得这般无助,她心里明白,若她此刻撒手人寰,他绝对立时便会随她而去。


    “咱们都好好活着……”


    林笙仍在低声喃喃,固执恳求着:“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不怕。”


    “宁娘,你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容宁只觉这话极苦,也极重。


    胸口似被生生撕裂开一道豁口,双膝一软,几欲伏地。


    林笙慌了神,一把揽住她,死死抱住。


    两人肩头相抵,泪水交杂。


    容宁终于忍不住,哽声哭了出来,低低啜泣着,渐渐竟哭到声嘶力竭。


    她双手攀紧林笙的衣襟,指节掐得直发白。


    林笙额发凌乱,泪痕纵横,“宁娘,别丢下我,求你……”


    两人哭得几近失声。


    似两只被世道弃入泥淖的小兽,拼命抱在一处。


    接下来一连几日,林笙都被长公主召入宫中。


    容宁没再问起,只当他是去办寻常差事,白日里枯坐在窗前绣些没用的花样,指尖几度被绣花儿针扎破了也浑然不觉。


    林笙每每回来,总在夜色里踉跄着钻进净室,哗啦啦的水声要响上许久,换出来的衣袍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香气不是府里惯用的熏香味,直刺得容宁鼻头发酸。


    她半句也不问。


    两人碰面时,只说些天气冷热、膳食好坏的闲话。


    像隔着层糊了纸的窗,谁也不肯先捅破。


    只是每每夜里,林笙想挨近榻沿,容宁便往榻里缩半尺,他的手刚碰到被角,她就惊得像被针扎似的坐起身来。


    林笙见状,也只得落寞地垂下头,替她掖好被角,温声说句“夜里凉,盖紧些”,便转身去了隔壁厢房。


    直到这日晨起。


    天刚蒙蒙亮,林笙就已候在桌边。


    青花瓷碗里盛着红枣粥,熬得绵密香甜,枣香漫了满室。


    容宁坐下时,眉头还蹙着,扒拉了两下碟子里的小菜,便说吃不下。


    “多少吃些。”


    林笙舀了一小碗粥递到她面前,瓷勺碰着碗沿,叮得一声轻响,“这粥熬了两个多时辰,今年的新红枣去核炖的,你近日面色愈发苍白,吃了补补气血。”


    容宁刚要接,鼻尖萦绕的甜香忽然翻涌上来,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了似地,恶心的紧。


    她猛地捂住嘴,转身就往院外跑,推开门扇跑出去扶着廊下的柱子躬身干呕起来。


    她什么都还没吃,胃里空空的,干呕了半晌,却只吐出些酸水来,直呛得眼眶通红。


    好不容易缓过劲,丫鬟连忙递上帕子。


    她擦了擦嘴,转身回屋,一抬眸,正撞见赶出来要替她拍背的林笙。


    他还举着手,悬在半空中,维持着想要替她拍背顺气儿的姿势。


    可那悬着的手,却始终没有拍下来,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容宁。


    他望着她的眼神沉郁至极。


    似积了几日的雨,乌云沉沉地压在眸底,藏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第92章 抉择


    容宁心下倏然一惊, 指尖攥紧了帕子。


    帕角被绞得发皱,她垂着眼睫,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浅影。


    她别开脸, 垂下头匆匆往屋里走去,仿佛多待一刻, 都被那幽深眸光盯得难捱至极。


    还未及走出一步, 她手腕骤然被紧紧攥住,力道不重,却根本不容她挣脱。


    她抬眸, 撞进林笙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眸里。


    他望着她, 嘴角牵起个极浅的笑, 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只在唇边打了个转就散了。


    他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怎么哪里不舒服么?”


    容宁避开他的视线, 眸光落在廊下阶前的青苔上, 含糊道:“许是夜里贪凉, 开了半扇窗,想来多半是凉着胃了。”


    林笙垂眸,长睫掩去眸底的情绪, 指尖却微微收紧。


    容宁话音刚落,喉头忽地又是一阵翻涌,那股恶心劲来得又急又猛, 她猛地抽回手, 转身就往廊下跑去,扶着栏杆止不住地干呕,单薄肩头剧烈起伏着。


    林笙的手僵在半空,掌心还残留着她腕间的微凉, 转瞬却空落落的,连风都懒得钻进去。


    他就那么悬着手,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她的背影,眸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被风吹灭的烛火似地,只余下些许将烬未烬的火星,在幽沉眸底里明灭。


    容宁干呕得厉害,身子几乎躬成了虾米,喉头一阵紧似一阵的痒意勾得她猛然呛咳起来。


    眼泪水顺着她眼角往下淌过白皙脸颊,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朵朵小小的湿痕。


    林笙抿着唇,唇线绷得紧紧的,上前一步,手轻轻覆上她的背脊。


    他一下下缓缓拍着,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却暖不了她半分。


    “宁娘,”他眸色渐黯,在她发顶盯了许久,忽然开口,轻声问她,“你的葵水,是不是迟了?”


    容宁浑身猛地一僵。


    被施了定身咒似地,连呛咳都骤然顿住了。


    背脊上他的手还在轻轻拍着,她却觉得那力道虽轻,却重得像千斤重锤,一下下狠砸在她心上。


    她没有作声。


    只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梗着脖颈,一阵阵地恶心欲呕。


    林笙从她颤抖不已的指间抽出那方被攥得发皱的帕子。


    他抬手,指尖微顿,随即温柔地替她擦去唇角的些许水渍。


    指腹轻缓擦过她微凉的唇瓣。


    他动作温柔极了,声音却陡然凉了下来,一字一字落在空气里:“我请个大夫过来,替你瞧瞧罢。”


    容宁心头一紧。


    “不用了。”


    许是拒绝的太快了些,她抿了抿唇,又说了一句:“真的不用……”


    “只是受了些微风寒罢了,捱一捱便过去了,不碍事的。”


    林笙没接话,只扶着她的胳膊往屋里走去。


    他眼角余光往廊下一扫。


    管事立时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桌上的红枣粥还冒着氤氲热气,枣香混着晨露的湿气漫在屋里。


    林笙什么都没有说,重新舀了一碗热粥放在她跟前,陪她慢慢用着早膳。


    容宁一碗粥还没喝完,院外已传来管事的脚步声。


    不消片刻,大夫便被领了进来,背着个旧药箱,花白的胡子沾着点晨霜。


    容宁愕然抬眸看向来人,继而转头望向林笙。


    林笙神色无波,搁下手中的筷子。


    “替夫人把把脉。”林笙开口,声音平得听不出情绪,只往桌边稍让了让。


    容宁愣在椅上,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指尖冰凉。


    她无可奈何,只得将手搁在脉枕上,眼帘垂得低低的,纤长睫羽微颤。


    丫鬟取了方素帕来,轻轻覆在她皓腕上。


    大夫拱手行了礼,坐下时药箱磕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帕子上,闭目凝神片刻,眉头先是微蹙,随即渐渐舒展,最后竟漾开些许笑意。


    片刻后他收回手,站起身来,对着林笙深深一揖,脸上堆起真切喜意:“恭喜大人,恭喜夫人!”


    “夫人这并非是生病了,而是有喜了啊。”


    林笙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晃出来溅落在袖口。


    “你说什么”


    大夫笑得恭谨,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笃定:“老夫行医多年,对妇科也颇有建树,夫人的脉象,滑而有力,脉如走珠,的确是遇喜之象,约莫已经一月有余了。”


    容宁咬紧了唇瓣儿,垂下眸去,指尖的帕子倏然被攥得发皱。


    忽听“哐当”一声脆响,众人皆惊得抬眼望去。


    林笙手中的白瓷杯盏,竟被他生生捏碎。


    碎片混着残茶从他指缝间漏下来。


    有碎瓷片尖角划破了他的掌心,渗出鲜红血珠来,一滴滴溅落在青釉桌布上,刺眼极了。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阴影,原本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暗得似泼了墨,叫人看不清眸底的情绪。


    他缓缓张开手。


    染血的碎瓷片哗啦啦落在桌上,又滚到地上,脆响在寂静一片的屋里骤然荡开,众人心中皆是一紧。


    他抬眸缓缓望向容宁。


    那目光沉黯的像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半晌,唇边却扯出个极淡的笑,声音平得没有丝毫起伏。


    “那还真是喜事啊。”


    容宁低垂着头,下巴几乎抵着领口,半张脸掩映在天光的阴影里,一声不吭。


    腕上的素帕还没取下,脉枕的凉意透过帕子渗进来,却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颤似地。


    大夫被这林笙这动静惊得愣了愣,手还搭在药箱把手上,嗫嚅着补了句:“是是大喜事,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林笙没看他,眸光仍定定落在容宁身上。


    那眸光里藏着些说不清的翻涌情绪,似冰下暗流。


    他忽然抬手挥了挥,带着些不耐烦,“下去领赏罢。”


    大夫如蒙大赦,连连作揖称谢,忙转身跟着管事匆匆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时,还回头瞥了眼屋里,见林笙仍死死盯着那位夫人,眸光阴鸷极了,那模样实在有些吓人,大夫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加快步走了。


    屋内倏然寂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见窗外风卷过花叶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拢在两人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却似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良久,林笙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太急,他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望着容宁低垂的眼睫。


    “宁娘,你有喜了呢。”


    容宁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再看他一眼。


    林笙望着她这副漠然模样,眸光一点点沉下去。


    他下颌线绷得死紧,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伤口,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干巴巴的,像风吹过破锣,带着些呜咽。


    他笑着笑着,竟渐渐收不住,笑声越来越响,渐渐笑不可遏,笑意里却没有半分喜气,反倒浸着些绝望癫狂。


    忽地,他猛地收声,一拳狠狠砸在桌上!


    “哐当”一声!


    桌上的空碗被震得猛然一跳,侧翻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抬手,指着容宁,胸口剧烈起伏,眸底血丝漫开来,声音嘶哑:“我都没有碰过你啊。”


    “你这喜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震得他指尖颤抖不已。


    他死死盯着容宁,似要从她脸上剜出个答案来。


    容宁身子猛地瑟缩了一下。


    被什么蛰了似的,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小腹,冰凉指尖按在那片薄薄的衣料上,好似这样就能护住些什么了。


    林笙看在眼里,眸中惊痛一闪而过,随即眸光一戾,猛然捉住她的手。


    他掌心滚烫得吓人,“宁娘,别怕,还来得及!”


    “那大夫肯定还没走远,我这就叫他回来,让他开一副落胎药给你,你喝了药,就……就没事了。”


    他说着便急急起身,拽着容宁的手腕往外走去。


    可他一拽之下,容宁却生了根似的,纹丝未动。


    林笙回眸,眸底满是不可置信。


    那点希冀倏然碎得七零八落,他颤声:“你”


    容宁始终垂着头。


    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只露出紧抿的唇瓣,原本殷红的唇瓣儿早已失了血色,苍白一片。


    林笙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喘息着狠狠又拽了她一下,几乎是低吼:“走啊!”


    容宁被他拽得身子一晃,却死死咬住唇,另一只手猛地扣住桌沿,指节泛白,连带着肩膀都绷得紧直,硬是不肯起身跟他走半步。


    林笙霍然转过身来,双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拽着她哑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容宁抿唇,缓缓抬眸,眸光直直望进林笙眼底。


    她眸底没有泪,也没有惧,只有一片执拗倔强,像极了深冬里不肯被寒风卷落的残梅。


    “这是我的孩子。”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坚定清晰。


    林笙瞳孔骤然收缩,眸底的不可置信几乎要溢出来。


    良久,那点震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痛色,像被揉碎的月光,散在他眸底。


    “宁娘”


    他喉结滚了滚,苦涩道唤她。


    “我们我们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容宁望着他,眸光没有动摇分毫。


    她摇了摇头,重复道:


    “我要我的孩子。”


    短短三个字,羽毛般轻飘飘地,却重重砸在林笙心口上,让他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攥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松了一瞬,又骤然死死握紧!


    “你非要如此么?”他望着她,眸中尽是惊痛。


    容宁点头。


    “是。”


    第93章 食言


    林笙望着她眸底决绝神色, 一颗心倏然似被无形大掌狠狠攥住,反复拧捏揉搓着,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往前凑了半步, 嘶哑着嗓音,哀求似地, “宁娘, 你知道留下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吗?”


    他抿了抿唇。


    “赵夕妍若以为这个孩子是我的,绝不会放过你, 连我连我也护不住你啊。”


    容宁抬起头, 眸光定定地望着他, 睫毛上沾着点未干的湿意,笑了笑,却笑得极淡,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她抬手轻轻覆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动作温柔得似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我只知道,此时此刻, 我想要这个孩子。”


    她声音低了下去,神色有些怅然:“我爹娘早没了,在这世上, 我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小腹。


    “如今, 只有这腹中的小生命,跟我血脉相连,是我的至亲骨肉,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亲人了。”


    林笙听着这话, 胸口像被重锤猛砸了一下,酸涩翻涌上来,瞬间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肩膀,却又停在半空,有些哽咽:“宁娘,我我也是你的亲人啊。”


    “我是你夫君,我会护着你的,我”


    容宁抬眸,深深望进他眼底,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片凉薄的空。


    她忽然嗤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林笙心里。


    他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往后踉跄了半步,心口骤然生疼,那痛意,铺天盖地的翻涌上来。


    那痛意


    比被赵夕妍折辱时更疼。


    比捏碎瓷杯时更疼。


    他的宁娘,他深爱的宁娘,甚至都不屑将他视为家人。


    容宁没再看他,也没再说话,只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一遍又一遍,像在跟肚子里的孩子说着只有彼此能够听懂的悄悄话。


    屋里静得只剩下她浅浅的呼吸声,还有林笙压抑的喘息。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前在南昭,兵荒马乱,我没能护住我的爹娘。”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如今,这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想护好他,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林笙就那么愣愣地望着她。


    望着她垂眸护着小腹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终是颓然起身,肩膀垮得厉害,似被抽去了全身力气。


    他垂着头,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内室,寂寥背影落寞至极。


    这日之后,容宁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再不肯踏出去半步。


    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连窗扇都拉上了厚厚的帘幔,密不透风。


    屋里昏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枯坐着,要么绣些小衣小鞋,要么就摸着小腹发呆。


    林笙每日都来敲门,温声问她想吃什么、要不要开窗透透气或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她也只让丫鬟传话“不必了”,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林笙也不恼,只每日亲自盯着厨房炖汤,看着丫鬟端进去,又巴巴儿地守在廊下,等丫鬟出来问一句“夫人喝了吗”。


    见丫鬟点头,他才松口气,若丫鬟摇头,他便皱起眉,再去叮嘱厨房换个花样熬。


    这般过了五六日,林笙终是耐不住,在门外枯立了整整一日后,哑声恳求:“宁娘,你开开门,听我说句话好么?”


    他顿了顿,听见屋里没动静,又接着说,“我输了,我熬不过你,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护住你,护住你腹中的孩子。”


    “往后无论出什么事,我都挡在你们前头,绝不让你们受半分伤害,你别这样待我,别不理我,好么?”


    门内静了片刻,终于传来容宁若有似无的声音:“你当真肯么?”


    “是真的!”林笙忙应声,声音都亮了些。


    “我若食言,天打雷劈!”


    又过了一会儿,门扇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容宁站在门后,眸底还有些红,却终究没了之前的冷硬。


    她看了林笙一眼,没说话,侧身让他进了屋。


    林笙心头一松,赶紧跟着进去了,见桌上那碗他早上让丫鬟送来的莲子羹,竟丝毫未动,看着她愈发消瘦的脸颊,心疼极了,连忙唤来婢女,让去重新炖了滋补的肉汤来,亲自守着容宁吃了一碗。


    自那之后,容宁对他总算有了些好脸色。


    他替她舀汤,她不再推拒,他坐在一旁陪她说话,她也会偶尔应上一两句,虽仍不肯让他碰,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连眼神都不肯与他交汇了。


    两人就这么相敬如宾的过了一阵子。


    那日,林笙从宫里回来时,天都擦黑了。


    他披着件沾了夜露的披风,头发有些乱,往日里还算挺拔的脊背,此刻竟弯了大半,脚步虚浮,整个人失魂落魄,连管事上前去接他手中解下的披风,都没反应过来。


    进了府,他没去看容宁,只在书房里枯坐了半个时辰,最后召来贴身婢女,指着桌上一碗熬得浓稠的汤,哑声吩咐:“把这个给夫人送去,让她趁热喝了,说是就说是补身子的。”


    婢女见他脸色难看至极,不敢多问,赶紧端着汤便往容宁屋里去了。


    汤碗是细白的瓷,盛着琥珀色的汤汁,飘着两片当归叶,闻着倒也鲜香。


    容宁正坐在窗边绣小虎头鞋,见婢女端汤进来,抬眸瞥了一眼。


    “夫人,大人让您趁热喝了这汤,说是给您补身子的。”


    婢女把汤放在桌上,躬身退到一旁。


    容宁放下针线,伸手端起汤碗,送到鼻尖轻嗅了嗅。


    那股当归香里,似乎还掺着一丝极淡的、说不清的苦涩味。


    她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随即把汤碗放回桌上,声音平静:“太烫了,放这儿吧,待会我自己喝。你先出去。”


    婢女应了声“是”,又看了眼那碗汤,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


    容宁坐在椅上,眸光死死盯在那碗汤上,一动不动。


    烛火跳动明灭。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碗汤,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直盯得那碗汤从冒着氤氲热气,到热气渐渐消散,再到碗壁凝上一层细密的水珠,最后彻底凉透。


    良久,她才缓缓起身,走到桌边,端起那碗凉透的汤。


    指尖触到瓷碗的凉意。


    她没犹豫,转身快步走到窗边的花盆前。


    那是她亲手栽的兰花,叶片翠嫩。


    她抬手,将碗里的汤汁尽数倒了进去。


    琥珀色的液体顺着花盆边缘淌下来,浸湿了盆土,淡淡的苦涩味登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倒完后,她把空碗搁在窗台上,望着那盆被汤浇透的兰草,眼底没什么情绪,只轻轻摸了摸小腹,喃喃自语似地,“别怕,娘护着你。”


    林笙一连几日都没踏足容宁的院子,连往日里每日必问的“夫人今日吃了什么”,都只传丫鬟到他跟前来回话。


    容宁倒也平静,每日依旧按时起身、刺绣、散步,三餐吃得不多,却也不少,除了晨起偶尔的干呕,瞧着竟与寻常时日无甚两样,半点异样也无。


    这般又过了三日,林笙终究是按捺不住,竟又让丫鬟送了碗汤来,还是上次那般细白瓷碗,汤里依旧飘着当归叶,只是气息似乎更浓了些。


    容宁瞥了一眼,便让丫鬟放在了桌角,直到汤彻底凉透,仍是一口未动,尽数浇进了那盆兰花里。


    又隔了两日,天刚擦黑,林笙便从宫里回来了。


    他没去书房,径直就进了容宁屋里。


    容宁正坐在灯下绣花,见他进来,手顿了顿,却没抬头,只继续飞针走线。


    林笙站在原地,看了她半晌,才艰涩开口,“近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么?”


    容宁手上的针没停,语气平淡,“没有,都挺好的,晨起也不怎么吐了。”


    林笙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又移开,终是问出了口,“我前几日让丫鬟给你送的汤你喝了么?”


    容宁这才停下手里的绣活,缓缓抬起头来。


    她眸光直直撞进他眼底,没有怒,也没有怨,只带看透一切的凉意,笑了一下。


    “你那汤里放了红花,我怎么喝?”


    林笙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白了,张了张嘴,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笙整个人都僵住了,眸中尽是难以置信的诧异,瞠目结舌地盯着容宁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勉强挤出一句:“你你怎么知道?”


    他自信那些红花掺在了当归和红枣里,气味早被盖得严实,根本无法辨认出来。


    容宁望着他,忽而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自嘲似地,有些怅然,“我还不曾对你说过我的身世吧?”


    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小衣裳,“我父亲原是南昭极负盛名的杏林圣手,当年宫里的许多太医,都曾是他的门生。”


    “我自小跟在他身边,磨药、识草、记药方,耳濡目染了十几年。”


    她指尖摩挲着绣绷上的丝线,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虽不敢说能与父亲比肩,可这辨药识性的本事,至少也继承了七八成。”


    她抬眸,直直望向林笙,“红花性温,味辛,虽能活血调经,可也是堕胎的猛药,孕妇不得沾染半分。”


    “那汤里的红花气味,纵是被当归盖了大半,却终究是加了极猛的量,如此虎狼之药,我岂会不认得?”


    林笙目瞪口呆,一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容宁望着他,眸中无甚悲喜,只淡淡开口:“所以,你便是这样护着我们母子的么?”


    第94章 讥讽


    林笙立在当地, 半晌没言语。


    烛火跳了两跳。


    他喉间滚了滚,终是拣了句无关痛痒的话来岔开话题,“我竟不知……你还懂医理。”


    容宁垂着眼, 指尖捻着绣绷上的丝线。


    “你不知道的,原还有很多。”


    她轻轻叹了口气, 竟凄然笑了一下。


    “我爹娘走后, 我原以为这世上再无牵挂,直到遇见了你。”


    “如今又有了这孩子。”


    她抬手摸了摸小腹,“我本想着, 若你能容下我们母子, 我便把之前的那些烂事儿, 都藏了,只做你后院里一个安分的夫人,替你料理家务, 好生同你过日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些自嘲似地怅然:“如今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不是的!宁娘,不是这样的!”


    林笙猛地回神, 追悔莫及地几步跨到她面前,伸手就去拉她的衣袖,“我是真的想同你好好过日子的, 那汤里的红花, 是赵夕妍逼我放的!”


    “我怕她对你下毒手,才一时糊涂,我……”


    容宁不等他说完,猛地抽回自己的衣袖, 动作快得像避开什么脏东西。


    她冷着脸,眸光疏离,“你不必解释。”


    “孩子在我的腹中,你容不下他,便是容不下我。”


    “那日你命人端来汤时,心里可有半分念着我?可有半分顾及这孩子?”


    她顿了顿,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气:“你让我,往后如何面对你?”


    “一看到你,我就想起那碗掺了红花的汤,今日你说为了护我,才送来了那碗汤,难保哪天再为了别的,又把我们母子抛出去。”


    林笙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容宁深吸一口气,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


    她抬起脸,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今日把话都说开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林笙,我们和离吧。”


    “和离”二字轻飘飘地,落在林笙耳里,却像两块巨石砸进深潭,震得他浑身发麻。


    他怔怔地望着容宁。


    见她眸底没有半分犹豫,才惊觉自己一时的过错,竟把这世上唯一肯真心待他的人,推到了这般田地。


    林笙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不行!”他低喝。


    他上前一步,死死攥住容宁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纤细腕骨给捏碎。


    “我那般做,全是为了护着你!”


    他急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底翻涌着惊怒,“你当赵夕妍是什么善类?”


    “她若知道你不肯服软,定会用最狠的法子折辱你!她要剥你的衣裳,送你去教坊司,让你生不如死!若没有我在中间周旋,她一早便要了你的命啊!”


    容宁被他攥得手腕生疼,却只是冷冷看着他,忽然“嗤”地笑了出来。


    那笑声里,满是凉薄的嘲讽,“没有想清楚的,我看是你才对。”


    她用力挣了挣,没挣开,便索性不再动,只定定地望着他,“你以为我离了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若我亲自去见赵夕妍,说我愿意自请下堂,从此回国避世,与你此生再不相见,你猜她会不会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她顿了顿,见林笙脸色发白,又接着说:“赵夕妍想要的,从来不是我的命而是你的顺从啊。”


    “这样的好事,她怎会不答应?”


    林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紧攥着她手腕的手陡然松了力道。


    他怔怔地望着容宁,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眸底的震惊慌乱交织在一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忽然,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暴怒起来,他一把将容宁拽进怀里,死死扣住她纤细腰身,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


    “你休想!”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呼吸粗重,困兽一般,“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就算是死,你也得死在我身边!”


    容宁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胸口的钝痛一阵阵传来,她挣脱不开,愤懑阖眸,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他前襟。


    窗外的夜风卷着落叶不断拍打在窗纸上,簌簌地响。


    林笙眼底的温情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片阴鸷森冷。


    他转头对着门外厉喝一声:“把东西端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刻便端着个乌木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只青花瓷碗,碗里暗红色的汤汁冒着热气,一股浓烈的红花气味直冲鼻腔,呛得人喉咙头发紧。


    林笙亲自上前,端起那碗红花汤。


    他转身,一步步朝容宁走过来。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她心尖上。


    他眸光阴鸷得如同鬼魅,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哄诱似地,“乖,喝了这碗汤。”


    “喝完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他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颊,容宁却猛地偏头躲开。


    他眼底的温柔僵了僵,又接着说:“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我每日陪你用膳,听你说绣活上的琐事,我会好好疼你爱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晃了晃碗里的汤,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碗壁打转,浓稠的像极了快要凝固的鲜血。


    “赵夕妍已经答应我了,”他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野心,连带着眼神都亮了几分,“她会去向皇上提议,不出三月,我便是赵国的丞相。你不知道,那赵国皇帝就是个没骨头的,根本就是赵夕妍手里的傀儡,搓圆捏扁都由着她。”


    “等她怀上我的孩子,”他凑近容宁耳边,语气里满是志在必得的狠厉,“那孩子便会是未来的太子,将来,就是赵国的皇帝。”


    “到那时,我便是太上皇,整个赵国都是我的,还有谁能左右我?还有谁能欺辱我们?”


    他把碗缓缓递到容宁唇边,那股腥甜的气味逼得她几乎窒息。


    “所以宁娘,你肚子里这个孩子,不能出生啊。”他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没了半分哄劝的意味,“你明白吗?这孩子甚至……甚至都不是我的骨肉。”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这当真是我的骨肉,那也不能留啊。赵夕妍绝不会允许,她的孩子将来登基,世上竟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啊!”


    容宁望着他眼底那疯狂的野心,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碗红花汤,唇瓣紧咬。


    她忽然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暗巷里救她于水火的林笙了。


    他的心,早就被权力和欲望啃噬得面目全非。


    容宁望着他扭曲的脸色,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唇瓣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笙,你从前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在清溪村,他会为了护她挡下恶犬,会省下口粮给她买糖糕,他眸底永远是干净的温柔,而不是如今这满眼疯狂的野心。


    林笙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那笑声破锣般刺耳,癫狂极了。


    “我从前的确不是这样!”


    他猛地收住笑,抓住容宁的肩膀,指缘狠狠掐进她皮肉,“我甚至抛下了赵国的一切,孤身一人回清溪村去找你!”


    “那时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官位、权势,全是狗屁!”


    “我一心只想找到你,宁娘,我想带你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种两亩薄田,再生个胖娃娃,守着你们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他声音陡然哽咽,眼底翻涌着痛苦的怨毒:“可我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什么!!”


    “我的心都要碎了,宁娘你知道吗?”


    “我在村里根本斗不过他,只能带你逃到赵国!”


    “我也没想到赵夕妍会拿你逼我就范,”他声嘶力竭,“可事已至此,我不能白白被她折辱啊!我总得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权力!只有权力才能让我不再任人宰割!”


    他晃着容宁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志在必得的狂热:“我很快就会是丞相了,甚至是太上皇!”


    “你知道太上皇是什么吗?是皇帝的爹,是整个赵国最尊贵的人!”


    容宁被他摇得头晕,却猛地嗤笑出声,看他的眸光里尽是鄙夷:“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还有以色侍人的太上皇。”


    林笙的脸瞬间涨红,牙齿咬得咯咯响,胸口剧烈起伏。


    可他终究没发作。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怒火,语气又软下来,蛊惑似地,“你放心,赵夕妍现在对我言听计从。等她生下孩子,扶孩子登上皇位后,我就设法毒杀了她,再把你接进宫,扶你做皇太后。”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甚至甚至可以用我们的孩子换了赵夕妍的孩子,那赵国岂不成了我们的天下?”


    “哈哈哈……”容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了出来,“你真是疯了,太想当然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眸光骤冷,“你当赵国皇室的宗亲都是死人?”


    “你当那些手握兵权的权臣都是摆设?赵夕妍能掌权,靠的可不是你这张脸,你以为杀了她,那些人会认你这个‘太上皇’?”


    林笙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却仍不死心,“所以你得给我时间啊!”


    “我先当上丞相,再慢慢筹谋,把朝堂里的臣子都换成我的门生子弟,一点点架空那些老东西”


    “痴心妄想。”


    容宁不等他说完,便冷冷打断,讥讽道:“你连一碗红花都藏不住,还想扳倒赵国的权臣?”


    “林笙,你不是想掌权,你是被权力迷了心窍,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忘了。”


    第95章 疯子


    林笙被容宁那句“痴心妄想”刺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方才还带着几分哀求的眼神,瞬间被怒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松开扣在容宁肩膀上的手,容宁登时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险些撞在身后的圆凳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笙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随即冲门外扬声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 门外立刻便走进来两个仆妇,皆是膀大腰圆的模样,穿着府里统一的青布衣裳, 垂着手立在门边, 眼神怯生生地瞟了容宁一眼, 又迅速低下头去。


    她们是林笙特意从外院调来的粗使仆妇,最是彪悍泼辣。


    林笙抬手一指容宁,“把夫人按住了, 别让她乱动, 省得伤着了她自己。”


    两个仆妇不敢迟疑, 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容宁的胳膊。


    容宁登时挣扎起来,双手乱挥,指甲在左边仆妇的手背上掐出几道红痕, 那仆妇吃痛,却不敢出声,只把力道收得更紧了些。


    “林笙!你这个疯子!放开我!”


    容宁嘶哑了嗓音, 眼眶虽红, 眼泪却硬是没掉下来。


    林笙端起那碗红花汤,一步一步走到容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底再没有半分怜悯。


    他伸出左手, 捏住容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指腹用力按压着她的下颌。


    “宁娘,别逼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阴狠威胁,“你乖乖喝了这碗汤,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往后我依旧待你好。”


    "你若是不肯喝”他笑了一下,“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喝下去。”


    他望着她,柔了语气,好声好气同她商量似地。


    “你是乖乖自己喝,还是让她们撬开你的嘴灌下去?”


    “我不喝!”容宁梗着脖子,狠狠瞪着林笙。


    “这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凭什么杀他!”她说着,猛地偏过头,想躲开凑到唇边的碗沿,却被林笙死死扣住脸颊,动弹不得。


    “由不得你!”


    林笙眸光一厉,将碗沿又往容宁唇边送了送,暗红色的汤液几乎要沾到她嘴唇。


    容宁闭紧牙关,拼命摇头,汤液洒在她的脸颊和粉红色衣襟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气味直冲鼻腔,呛得她不住咳嗽,眼角的泪水终于被逼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混着汤渍,狼狈不堪。


    “夫人,您就喝了吧。”


    左边的仆妇低声劝着,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容宁的胳膊被勒得生疼。


    容宁咳得肺都要炸开,胸口剧烈起伏着,齿间渗出血腥气,唇瓣早已被自己咬出深深血痕,却依旧死抿着不肯松开。


    她望着林笙那张愤怒扭曲的脸,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个曾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极力攒起力气,猛地抬腿狠狠踹在林笙的小腹上。


    林笙没防备她会突然动手,登时被踹得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碗里的红花汤洒了大半,只剩下碗底浅浅一层。


    他捂着小腹,疼得额头冷汗淋漓,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眸光狠厉一变,转头冲仆妇们吼道:“给我灌!把汤给我灌进去!”


    仆妇们不敢再犹豫,左边的仆妇死死按住容宁的头,不让她动弹,右边的仆妇伸出手去掰她的嘴。


    容宁拼力反抗,喉咙里发出绝望呜咽,手指在桌上抓出浅浅痕迹。


    她指尖摸索着,几乎就快要触到桌上那把平日里剪线头用的小银剪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事的惊呼声:“主子!长公主派人来了!”


    管事的声音带着些许惊惶急切,打破了屋里的混乱。


    林笙正捂着小腹直起身,腰间的玉带歪歪斜斜,衣襟上还沾着暗红的汤渍,看上去十分狼狈。


    闻听长公主三个字,他的脸色“唰”一下惨白起来,方才逼容宁喝药时的狠厉煞气,顷刻被慌惶取代。


    赵夕妍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向来说一不二,若让她等得不耐烦了,别说那唾手可得的丞相之位,恐怕连他这条小命都难保。


    他狠狠剜了容宁一眼,随即转头吼两个仆妇:“把她看好了!锁在屋里,不许她出房门半步,若她出了半分差池,我要你们的贱命!”


    说罢,也顾不上抚平肩头的褶皱,深深望了容宁一眼,转身就往外冲,靴底踩过地上散落的绣绷碎屑,发出“咯吱”轻响,他却浑不在意,只一心想着快点去见赵夕妍。


    容宁被仆妇松开时,浑身的力气都泄了去,踉跄着跌坐在冰凉地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几欲要炸开。


    她抬手抹了把脸。


    指尖沾着的红花汤黏腻腻的,混着泪水滑进嘴角,又苦又涩,像极了这些日子在林府中的光景。


    望着林笙仓促离去的背影,她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笑意。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终究抵不过赵夕妍许给他的权势富贵,抵不过那虚无缥缈的权力大梦。


    “夫人,您您没事吧?”


    左边的仆妇见林笙已经走远,语气软了些,试探着上前半步。


    她们虽是府里的下人,奉命行事,却也瞧得出这位夫人的委屈,只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容宁摇了摇头,拾起地上的绣绷,撑着桌沿慢慢站起身。


    那绣绷上绷着块杏色软缎,上面绣了一半的虎头鞋样子,丝线都被方才溅出的汤渍浸得发暗,好好的一件活计,算是毁了。


    她走到窗边,轻轻撩开一角素色的纱帘,往外望去。


    只见院门口的石榴树落了满地残花,林笙就站在花影里,对着穿宫装的侍女笑得眉眼弯弯,方才沾在袖口上的暗红汤渍被他悄悄掖进袖管,眼角眉梢都透着斯文儒雅,清隽极了,与方才在屋里逼她喝药时的阴鸷模样,判若两人。


    那侍女蹙着眉,似乎有些不耐烦,说道:“公主还在马车上候着呢,林大人快些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林笙欠身应着“有劳姑娘稍候,容我更衣束发便来。”


    话音刚落,便提着衣摆匆匆往厢房去了,路过容宁窗前时,脚步连顿都没顿,倒是抬手理了理歪斜的玉带,仿佛方才逼妻灌药的暴戾,全是旁人的幻觉。


    “以色侍人的太上皇。”容宁嗤笑,指尖却紧紧攥起,甲尖深深嵌进掌心。


    她心里明镜似的。


    林笙这一去,不过是给了她片刻喘息的功夫,这平静终究是镜花水月。


    只要赵夕妍还握着赵国的权柄,只要林笙的野心不灭,她和这孩子就永远没有安稳日子过,迟早要成了他权力路上的垫脚石。


    她低头,轻轻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暗下决心。


    她绝能不,让任何人伤这孩子分毫。


    院外传来马车驶动的辘辘声,由近及远,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容宁放下纱帘,眸底划过一抹决绝。


    她决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趁这个空隙,为自己和孩子谋一条生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平王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书房内,烛火高烧,铜烛台上燃着两支胳膊粗的灯蜡,映得满室的书卷都泛着暖黄的光晕。


    穆琰一袭玄色常服,正俯首在桌案前批阅公务。


    他握着狼毫笔在卷宗上圈点批注,神情沉静,几近无波。


    案头放着盏碧螺春,茶盏是上好的白瓷,袅袅茶烟已经散尽,杯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


    自容宁失踪后,他便常常这样,批阅起公文便忘了时辰,几乎彻夜不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暂且忘却些什么。


    忽而“吱呀”一声,书房门扇被轻轻推开,枭宁一身黑色劲装,快步走了进来。


    他面上难掩急切神色,脚步却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穆琰。


    走到书桌前,他躬身行礼,“世子爷,有消息了。”


    穆琰握着笔的手一顿。


    他抬眸望向枭宁,眼底的沉静瞬间溃散,“找到容宁了?在哪里?”他的声音很稳,却微微暗哑。


    “是。”


    枭宁点头,语气有些愧疚,“前阵子属下派人四处追查容娘子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头绪,原来是林笙那厮动了手脚,被他钻了个空子。”


    “他竟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冒用了赵国使臣的名义,带着容娘子离开了京城。”


    穆琰眉头猛地蹙起,“赵国使臣?”


    “正是。”


    枭宁接着说道:“按照两国商定的条例,赵国使臣的车驾享有外交豁免权,沿途的关卡虽有盘查,却无人敢仔细搜查使臣的马车,更不敢阻拦。”


    “所以,林笙便借着这层便利,一路畅通无阻,将容娘子悄悄带去了赵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的暗卫近日在边境追查时,发现了林笙所雇佣的车夫,顺着这条线索一路查下去,才追查到他已经带着容娘子进了赵国都城,如今似乎在林府暂住。”


    “只是赵国都城戒备森严,两国边境又正值交战,关系紧张,暗卫们不敢贸然靠近,只能先将消息传回来,请世子爷示下。”


    枭宁单膝跪地,语气铿锵:“世子爷!属下已备妥快马干粮,暗卫队也已整装待命!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刻带队潜入赵国都城,就是闯龙潭虎穴,也要把容娘子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穆琰猛地将狼毫笔掼进笔洗,墨汁“唰”地溅上案头的卷宗,在素白纸面上晕开黑团。


    他起身时带倒了案边的凉茶杯,瓷杯落地砸出脆响。


    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灌进领口,却吹不散他眸底翻涌的暗潮。


    庭院里的花木在月光下映出斑驳的影子,一片寂静。


    他背影萧索,微微颤着,良久,才缓缓开口,“她在那里,过得开心么?”


    枭宁一怔,显然没料到世子爷最先问的竟是这个。


    他愣了愣,斟酌了好一番,才拱手恭谨回道:“回世子爷,暗卫只查到容娘子目前身在林府,并未能靠近细看,但观林府周遭守卫森严,且跟踪林笙的暗卫回报,林笙似乎与赵国长公主关系匪浅,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所以属下以为容娘子只怕是过得并不自在。”


    第96章 惊魂


    “你说什么?”


    穆琰转过脸来盯着枭宁, 眸光骤然凌厉起来,“当真?”


    “回世子的话,属下所言, 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枭宁躬身应道。


    穆琰眸中最后一抹迟疑瞬间散去。


    他猛地一拍窗框, “传我的令, 命暗卫营精锐即刻集结,随我出发去赵国!”


    他转身往门外走去,步履匆匆, 显然是要亲自前往。


    “世子爷不可!”


    枭宁急忙上前一步, 拦住他的去路, “赵国是敌国,赵国都城更是虎狼之地,且宁王叛乱在即, 世子爷千金之躯, 怎可轻易涉险?”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穆琰脚步未停, 只侧头问道:“若日夜兼程,多久能抵达赵国都城?”


    枭宁一愣,正欲回话,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恰逢北平王回府,正由王妃陪着,沿着步道往正院走, 远远瞧见穆琰疾色匆匆的身影, 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枭宁。


    北平王皱起眉头,沉声道:“站住!这么晚了,慌慌张张要到哪里去?”


    穆琰脚步一顿,没应声。


    北平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目光扫向枭宁:“你说。”


    枭宁浑身一颤,赶紧跪伏在地,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他心里暗自盘算,若是隐瞒,王爷必定震怒。


    可若说出了世子要为容娘子孤身去往赵国,只怕更是要出大事。


    他犹豫了一瞬,终是斟酌着低声道:“回王爷的话,世子爷他是要去一趟赵国。”


    话音刚落,北平王脸色倏然冷下来,厉声斥责:“荒唐!宁王那边眼看着就要反了,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你身负擒拿宁王之责,突然去赵国做什么?”


    穆琰缓缓抬起头,眸光平静地目视前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回父王的话,儿臣并非无故前往赵国。”


    “儿臣的人查到宁王暗中与赵国有所勾连,想要借赵国的兵力在边境挑事,以此来要挟朝廷。”


    “儿臣此去,正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的底细。”


    北平王怒极反笑,“查底细你孤身一人去那虎狼之地,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穆琰抬眸,迎视北平王凌厉的眸光,沉声道:“既如此,儿臣明日一早便入宫求见皇上,请旨亲率大军,征伐赵国。”


    “儿臣有把握,此去必定能打下赵国,为朝廷立功!”


    影壁前的空气像凝了冰,连掠过墙头的夜风都似顿住了。


    北平王的袍角纹丝不动,就那么冷冷地盯着穆琰。


    穆琰指尖在袖中渐渐蜷起攥紧,父子二人目光相撞,随侍的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垂下头去化作了泥胎木偶一般。


    气氛紧绷得似满弦之箭,几欲随时崩断。


    穆琰立在那里,面色冷峻,背脊挺直,偏生一句话也不肯多言。


    枭宁额角渗着冷汗,垂首伏在地砖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王妃见状,快步上前伸手挽住王爷手臂,柔声道:“王爷,男儿志在四方。世子有这份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好事,您又何苦拦阻呢?”


    “那赵国近来挑衅不断,在边境屡屡生事,倘若他们真与宁王勾连,趁宁王造反之机大举压境,岂不更难收拾?”


    “如今世子若能先发制人,请命出征,想来皇上多半也会允的。”


    穆琰闻言,抬眸望向王妃。


    王妃嘴角噙着宽和笑意,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举止端庄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全然是当家主母的气度。


    可她抬眸时,眼底的慈爱骤然淡去,意味深长地扫了穆琰一眼。


    穆琰神色不改,只拱手低声道:“父王,儿臣绝非逞一时意气,实在是受形势所逼。若能先发制人,必可稳住边境不受宁王唆使而动乱。”


    北平王冷笑一下,正要发作,王妃却又赶紧轻声续道:“王爷,世子自幼随军历练,历来临阵不乱,领军征战也大多大胜而归。”


    “您纵然心疼,何必疑他不济?再说了,我们顾家世代忠烈,世子有心为国出力,妾身母家自当竭力支持。”


    她一席话,声调温柔,话虽说得轻巧,字字却似千斤,既替世子求情,又暗把家国大义推至王爷面前。


    北平王听着,面色渐渐松动,终究只是抬手在半空虚点了两下,“你要去皇上面前请兵,以为凭你一张嘴,能说动?”


    穆琰抿唇,眸光沉郁,半晌没作声。


    “罢了”北平王沉沉叹息了一声,“本王亲自入宫一趟,看皇上如何定夺。”


    说罢,拂袖一振,转身大步出了院门,复又往宫里去了。


    穆琰目送北平王背影远去,眸底暗潮翻涌。


    “王妃,何故帮我?”他忽然开口。


    王妃垂眸,笑了一下,再望向穆琰时,眸中先前的那些温柔早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地讥讽。


    “我也不是白帮你的。”


    “你想要什么?”


    王妃睨着他,“你若能活着回来再说罢。”话落冷笑一瞬,转头施施然往后院走去。


    待王妃走远,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后,枭宁才起身回到穆琰身侧,轻声问道:“世子爷,您这是要借攻打赵国之名,去找容娘子?”


    穆琰点头,“若直说去救宁儿,父王定然不允,更不会亲自入宫去向皇上请兵。”


    他看向枭宁,“你即刻安排精锐暗卫乔装成士兵,混入大军。”


    “暗卫抵达赵国都城后,先摸清林府布防,随时准备接应。另外,派出使者先行出发,以和谈边境纷争为名,拖住赵国和宁王勾结,为我们争取时间。”


    “属下明白!”枭宁躬身应着,转身快步离去。


    一切布置妥当。


    穆琰枯立在影壁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香囊来,那小小湛蓝色香囊静静躺在他掌心里,散发着淡淡蔷薇花香。


    他眸光渐黯,骤然攥紧了手指,将小香囊紧紧握在掌心里。


    另一边,林笙自昨夜被长公主召走后,直到鸡鸣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他刚跨进宅院大门,就觉得院里静得有些反常。


    往常这个时候,总有婢女在院里洒扫,或在廊下做些针线,今日却连半点人声都没有。


    廊檐下挂着的一盏风灯竟然都没及时灭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才一夜没回来,这些个奴仆便这样懒怠了?


    他眉头紧蹙,加快了脚步。


    一个婢女听见动静,连忙出门迎了上来,见林笙面色困倦,眼下带着青黑,迟疑了半晌才小声道:“主子自您走后,夫人的身子就不大好了。”


    “昨夜里,连喝口水都吐了出来,现下已经卧床不起了,还咳得很厉害,您快去瞧瞧吧。”


    林笙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忘了一身疲惫,连外袍都来不及脱,快步就往容宁的房间走去,一把掀开了帐子上的纱帘。


    只见容宁侧卧在枕上,脸色苍白极了,发丝散落在鬓边,都被冷汗浸湿了,衣襟前也连带着潮了一大片。


    她整个人蜷缩在榻上,身子单薄得像只病鹤,仿佛被风雨生生打折了翅膀,虚虚伏在那里,双眸紧阖,气息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笙急忙俯下身,捉起她的手,“宁娘!宁娘你这是怎么了?”


    他咬牙,回头厉声呵斥婢女,“昨儿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屋中一众婢女仆妇登时皆骇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并无一人敢出声。


    林笙攥紧了容宁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那碗红花汤,你分明没喝进去啊,怎么会忽然病成这样?”


    容宁唇瓣迷蒙间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力气。


    下一瞬,她胸口猛地一震,身子骤然弯成了一团,剧烈的咳嗽声从喉咙里滚出来,是有刀子在割似的,眼泪都从眼角渗了出来。


    她被呛咳逼醒一瞬,双眸骤然睁开,又迷蒙阖上,意识根本清醒不过来,林笙赶紧用帕子去捂住她的嘴,想要替她止咳,可那帕子上很快就渗出了点点殷红的血迹。


    林笙一颗心骤然被人狠狠揪住了似地,拧疼得厉害,眼前倏然一阵发黑,险些都站不稳了。


    他慌得手指都在抖,一把揽住容宁的后背,指腹触到她衣料下的脊背,才惊觉这些时日里她竟消瘦了这样多。


    他赶紧箍紧她单薄的肩头,将人死死按在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宁娘,你别吓我!别吓我啊!宁娘,宁娘快来人!快去请大夫!快!!”


    第97章 深情


    林府后院中, 帘影深深,灯火通明,烛火摇曳, 照得屋里的气息愈发沉重。


    林笙自见容宁吐血后,便几乎未曾在挪半步。


    听见大夫已被请到, 他立时迎上去, 将大夫拉进房内,又几乎是半拖半抱,将容宁搀起在榻上靠坐好。


    可无论他如何摆弄, 容宁都始终无法坐起身来, 只得让她躺在榻上看诊。


    那大夫是赵国京城颇有名望的大医, 鬓发斑白,面色沉稳。


    他跨进屋来,抬眸一瞧看见榻上人儿脸色惨白如雪, 面若金纸, 胸口起伏颤抖, 喘息微弱,神情便已然凝重起来。


    “快,快替夫人看看!”林笙疾声催促。


    大夫行至榻前, 俯身拱手,伸出三指搭在容宁手腕上。


    容宁闭着眼,指尖在锦被下悄然蜷缩。


    她自小跟着父亲辨脉识药, 早已通晓调息控脉之法。


    此刻她暗自屏气凝神, 将内息压得极浅,连脉搏都刻意放缓,每一次跳动都微弱得好似风中即将被吹灭的残烛,时断时续, 微弱至极。


    大夫指尖搭在她腕上,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濒死的虚浮。


    大夫凝神片刻,眉头愈锁愈紧,手指微微一颤,竟抬眼望了林笙一眼,又低头继续把脉。


    林笙屏息凝望,眸色焦灼,恨不得从他眼中先探出个结果。


    良久,大夫终于收回手,面色凝重,低叹一声。


    “大人,夫人脉象极是虚弱,气血两竭,恐怕”


    林笙心口猛地一缩,急急极追问,“恐怕什么?你快说!”


    大夫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长叹道:“恐怕已是沉疴日久,药石难回。大人,还是早些做准备,免得临时慌乱。”


    “什么?!”


    林笙只觉心口被重锤狠狠砸中,一口气没上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雕花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猛地抬头瞪向大夫,声音嘶哑带颤,“你胡说!她昨日还能同我说话!不过才一夜怎么就药石难回了?!”


    大夫长叹一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大人,老朽行医术数十载,岂敢妄言?”


    “夫人此病,时非一日所成,恐怕是体质羸弱,心气久郁,早已沉疴日久,只不过平日里都隐忍不发,近日可是受过什么强烈刺激?才至今日一并发作了出来。”


    屋中顷刻死寂。


    林笙僵立在原地,只觉胸口空空如也,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心脏。


    他缓缓回过头,望向上那一小团虚弱的人影。


    容宁静静地躺靠在软枕上,脸色白的如同一张宣纸。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中,却带着清冷。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指尖微颤,轻轻拉住了林笙的衣袖。


    “阿笙”


    她的声音细弱得几不可闻,却直直撞进林笙心底。


    林笙猛地俯下身,攥住他的手,颤声道:“宁娘,你别怕,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的!”


    容宁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气息断断续续,声音轻而发颤,“阿笙若我去了,也好。”


    “宁娘!”林笙死死攥着她的手。


    容宁凄然一笑,艰难抬眸望向他,“若我去了,你便再无后顾之忧。反正你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活着。我们母子一道走了,便不累着你了。”


    林笙浑身一震,眼眶猝然湿透。


    “别说了,你别说了!”他几乎是嘶吼出声,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容宁仍旧虚弱地望着他,眸底是极深极深的悲凉决绝。


    她气若游丝,拉着他的衣袖,“阿笙,你我今生缘尽于此。好好保重。”说罢,缓缓阖眸就要别过脸去。


    “住口!!”林笙喉咙里发出近乎撕裂的悲吼声,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一瞬间碎掉了所有的伪装。


    他猛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哑声哽咽:“宁娘!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若不在,我要权势做什么?要这天下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我只要你!”


    他哽咽的声音都破碎了,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她看一看。


    “你不是想要这个孩子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抱紧她颤声低喝:“你若想要这孩子,就要,就生!他就是我的骨肉,我一定视若己出!宁娘,求你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容宁眼眸微颤,泪光在眼里一点点氤氲。


    她睁开双眸,怔怔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林笙,不敢相信这一切似地。


    林笙捉住她冰凉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诚恳望着她,“我发誓,再不会动这孩子一分一毫,我会给他所有最好的一切,宁娘”


    容宁唇角微微弯起,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释然,也有悲凉。


    “阿笙,我”话未尽,尾音轻轻散去,她双眸一阖,身子倏然软塌,彻底昏厥过去。


    “宁娘!!!”


    林笙几乎疯魔,失声大喊,双臂死死抱着她,泪水浸湿了她鬓边发丝。


    屋中一众仆妇无不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自那日后,林笙竟似活脱脱换了一个人,整日整夜守在容宁榻前,衣不解带,亲自端汤喂药,连眉间素来的一点傲气,也都敛尽了。


    赵夕妍几度遣人来传他,他皆推说妻子重病,无法离身,任凭那些人劝说再三,他也只一句,“若我夫人有半分闪失,我也绝不独活。”


    奇怪的是,赵夕妍近日也不知为何,竟像是被什么国事牵缠住,分身乏术,倒也来不及寻他的麻烦。


    偶有风声传来,说赵国来了贵客谈判边境纷争,皇上为此心力交瘁,公主也不得不为国事奔波,林府因此少了许多惊扰。


    自林笙性情大变后,府中几乎成了一方净土。


    他昼夜不离,衣不解带地守着自己,容宁看在眼里,心底却无半点安然,反倒愈发沉重。


    她冷眼看着他为自己熬红了双眼,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喂药,又看着他轻轻擦去自己额头上的虚汗,神情那么专注虔诚,仿佛天地间除了她,便再无旁人。


    可这一切来的太迟,也太沉了。


    若不是他亲手将自己逼入困境,她又何必令自己变得这般病骨支离?


    他的柔情蜜意于她而言,不亚于利刃覆上旧伤,越是温柔,便越刺痛她的心。


    或许是天可怜见他这片赤诚,亦或是容宁心底自有算计,原本被大夫断言需准备后事的身子,竟一日日好转起来。


    初时只能坐起半个时辰,再过些日子,竟能自己抬手饮茶,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眼神也不复先前黯淡。


    林笙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几乎要谢遍漫天神佛。


    林笙几乎从来不去上朝,成日陪着容宁,见她身子终于好转,忍不住同她说,“今日天气甚好,我陪你去花园走走罢,多晒晒太阳,对你,对孩子都好。”


    林笙伸手要去扶她,容宁冷淡摇了摇头,侧身避开他的手,恹恹地,“我不想动。”


    林笙执拗拉着她,放柔了语气,“哪怕不为了你自己,为了咱们的孩子,也该出去走一走,透透气才是。”


    容宁心口一紧,眸光冷冷望向他。


    她心底清楚,这个孩子在他眼里,是障碍和负累,如今却忽然成了他口中的“咱们的孩子”。这转变,她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思。


    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冷漠似地,林笙自顾自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平安符。


    那枚小巧的平安符上盖着鲜红朱砂印,红绳边缘还沾着些未掸净的尘土,他小心翼翼拉开绳结,郑重挂在她脖颈间。


    伸手轻轻抚平了那枚平安符,他轻声说:“这是我今日一早去老君庙替你求来的。”


    他笑了笑,深深望着容宁,抬手轻轻将她散落鬓边的发丝掠至耳后。


    “听说老君庙很灵,有求必应,我诚心求过了,必能保你长命百岁。”


    容宁心尖微颤。


    她知道那老君庙,丫鬟陪她说话解闷的时候,曾同她说起过这老君庙。


    那座庙传说灵验极了,香火极旺,但位置实在过于险峻陡峭,修建在赵国京郊的断崖上,要生生爬上九百九十九级险峻台阶以示诚心,才能到老君跟前求拜。


    她垂眸,看向那道小巧的平安符。


    还没待她开口,林笙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的负坠,小心轻柔系在她腰间,“这是给宝宝的,宝宝也会一生平安。”


    容宁默然,盯着那两枚符咒,眸光静得出奇。


    良久,她才轻声问他:“那你的呢?你没为自己求一个么?”


    林笙俯身拥住她,头埋进她怀里,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阖眸,似在静静倾听着些什么。


    他笑了一下,声音低沉,“有你们在,我才能长命百岁”


    容宁心口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泛起热意,她赶紧抿紧唇,将那股酸涩硬生生压了回去。


    望着他埋在自己小腹前的发顶,发丝间竟已掺了两根白丝,她心底五味杂陈。


    那一瞬,她几乎要信了这份迟来的温情,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惶然。若当真沉溺,只会让自己再无退路。


    她清楚,自己与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若当真沉溺其中,只会令自己万劫不复。


    他若是虚情假意,她心里只怕还好过一些。


    他的情意若是真的,那她只会被困得更深。


    她冷眼旁观,将所有情绪压入心底,既不推开也不接受,只任由他沉溺在自己虚假的爱意里。


    她知道,总有一日,她要借着他这份情谊寻得生路。


    而那时,她的冷漠和决绝,也许才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眼前的这个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她叹息了一声,伸手将他拉起些许,柔声说:“我们去花园走走吧。”


    第98章 重逢


    林笙见容宁神色渐缓, 心下大喜,忙不迭扶她起身,唯恐她有半分不妥。


    他搀扶容宁起身穿好衣裳, 又亲手替她披上一件织锦披风,轻轻牵起她的手, 柔声道:“这会外头日头正好, 花园里的花也开的甚好,我陪你一起去瞧一瞧。”


    容宁本不欲理会他,实在拗不过他的殷勤, 只得点点头, 被他牵起手缓步而行。


    林笙始终走在她身前一步, 替她开道,不时提醒她小心足下。


    方才转过曲廊,眼前景致陡然一变, 容宁骤然怔在了原地。


    但见满院蔷薇泼泼洒洒, 开成了一片汹涌的花海。


    粉的似霞, 白的如霜,深红的像燃着的火,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 馥郁的香气裹着暖风扑面而来,连衣角都染了甜香。


    容宁忽然想起从前在清溪村时,他曾种了一院蔷薇给她遮阴纳凉。


    她脚步一滞, 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眼眸里顿时氤氲起一层雾气。


    那一瞬,仿佛连风都停止了,天地间,好似只余下这满目花影, 将她的一颗心一点点包围。


    林笙凝望着她,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些都是我亲手刨土栽的,每日清晨都来浇一遍水,就盼着它们早点开。”


    他指尖摩挲着蔷薇花瓣,指腹沾了些花粉,语气里满是歉然,“原早想带你来看的,偏偏总是错过好在还不算太晚,今日终于看着了。”


    他眸底划过一抹惶然,别开视线,有些不敢再看容宁,只定定地望着旁边的一朵娇艳蔷薇,仿佛只等她一句话来安抚他心中的惶惶不安。


    容宁心中百味杂陈,酸涩翻涌,似被什么轻轻搅动着一般。


    她自然明白这一园花海,的确是他曾经的用心良苦。


    却也清楚,这迟来的深情纵然再盛再美,于她而言,都已是覆水难收。


    林笙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回过头来望向她,试探问着:“宁娘,你不喜欢么?”


    容宁的眸光自满园盛放的蔷薇花上缓缓转向林笙,望见他眸光灼灼,终究是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喜欢的。”


    林笙眸底顿时亮起光来,像阴雨连绵后终于出现了一线晴天。


    容宁缓缓伸手,指尖落在一簇蔷薇花上。


    花瓣柔软细腻,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美好的似乎随时都会融化在她掌心里。


    她眸底蓄起泪光,心下酸楚难当。


    “多好的花儿啊。”她低低叹息,苦涩一笑。


    只可惜,太迟了。


    一阵微风自花影间吹来,满园蔷薇摇曳生姿,花瓣纷纷飘零,似一场无声倾落的花雨。


    容宁倚在花枝边,一身素衣衬得肤色近乎透明,整个人像蒙着雾的月,清冷又易碎。


    轻柔的花瓣带着馥郁香气,悠悠然落在容宁的发上,肩上,衬得她愈发清瘦憔悴,仿佛那花艳人憔悴的一幅绝美画卷。


    林笙怔怔看着,心口忽然一紧,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落花。


    他指尖微微颤抖,好似生怕她也像那脆弱的落花一般,会随风飘远去。


    容宁却只是静立在花海中,任花瓣一片片落在她鬓发间,眸中雾光久久未散,唇畔挂着浅淡笑意,却笑得冷淡疏离,仿佛与这满园繁华生生隔了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阻隔。


    风过花落,香影重重,眼前盛景专门为她而绽放,她却在繁花深处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


    容宁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见好,脸上渐渐添了些血色,举手投足间也不似先前那般羸弱。


    林笙原是日日守在她榻前,后来府外的风声渐紧,边境又传来战事不息,赵国都城中也因此多有骚动。


    他虽强自按耐,终究也被牵连了进去。


    赵夕妍几次三番传召,头两回林笙坚不肯去,推托夫人病重要守着容宁。


    可人情世事,终非他一己之力能够抵挡。


    至第五次,终究是悄悄披衣,趁着夜色出了府门。


    此后也仍旧如此,明里沉稳如常,暗里却往长公主处走了几遭。


    府中上下,皆奉林笙严令,不许在容宁跟前多言半句。


    可容宁心里,自是明镜般透亮。她却不拆穿,只在林笙回来时静静看他。


    他一如既往的对她殷勤小意,加倍嘘寒问暖,仿佛只要这样,便能掩去那些不欲人知的行迹。


    这一日,容宁倚窗闲坐,望见庭院中蔷薇花开的正盛,忽而淡淡开口:“整日闷在屋里,总觉得气闷,我想出去转转。”


    林笙闻言一喜,忙不迭道:“我陪你,咱们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容宁却摇了摇头,声音极轻,“不是花园。我想出府,去外头逛逛。”


    林笙愣住,眉头微微一蹙。


    他思索半晌,柔了语气,“宁娘,你怀着身孕,身子重,正该静养。”


    “况且”他有些为难,“外头如今局势不稳,街市上也不似往常太平,倘若遇着什么不测,岂不是”


    容宁抬眸凝了他一眼,“我就想出去转转。”


    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去执拗的很。


    林深为难极了,却终究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低声叹息道:“好罢,那我陪你出去一趟。”


    话犹未尽,管事却慌慌张张走进来了,脚步欲上前又瞻前顾后,神色很不自然,支支吾吾地,似有什么话极难启齿。


    林笙瞥了他一眼,心下早已了然,十有八九是长公主传召。


    他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耐,旋即收敛神色,沉声问:“何事。”


    管事低着头不敢答。


    林笙眸色暗了暗,终是一挥手,“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容宁,脸上仍带着温柔笑意,仿佛方才的凌厉全然不存在,好声好气地同她说:“宁娘,今日有些要紧的事,我得赶紧去一趟,暂时不能陪你出去了。”


    他抿了抿唇,“等我回来,再陪你出府去逛,好不好?”


    容宁静静望着他,眸中无甚情绪,就么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良久,她缓缓摇了摇头,淡淡地,“不必等你,我今日就想去。”


    林笙一怔,心口一阵酸涩,半晌无言。


    他心里也明白,容宁冰雪聪明,多半早已知晓了他的行踪。


    他于她,终归是歉疚的。


    他终究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好。既如此,那你便多带几个丫鬟婆子随行。若有丝毫不对劲,立刻回府,好么?”


    容宁颔首应了。


    林笙眸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终是只轻抚了抚她的肩头,匆匆披上外袍,转身急急离去。


    容宁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眸光渐黯,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袖。


    容宁要出府,管事自然是唯唯诺诺,遵从林笙的吩咐,唤来了一大堆婆子,丫鬟,护院簇拥着。


    容宁一见,眉心微蹙,“这样浩浩荡荡,岂不打草惊蛇?”


    管事赔笑,心下惶然,只道:“这是主子吩咐的,老奴岂敢擅自更改?夫人有身孕在身,若有半点差池,咱们都难交差呀。”


    容宁眼睫低垂,笑了一下,“我不过一个病秧子,何须如此铺张,你们若真是为我好,便依我一言,我只要一个丫鬟,足矣。”


    管事额头沁出薄汗,不敢应承。


    容宁虽看上去纤弱,心里却有主意的很,她认定的事情,旁人绝难改变。


    两人你来我往推让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管事败下阵来,一众随从缩减到只带一个婆子,两个丫鬟。


    容宁回房,换了一件淡粉襦裙,外头搭一件月白褙子,未簪珠翠,也未施脂粉,素面朝天,只将鬓角挽得清清爽爽。


    若非她那眉目生来极清丽,容颜光华自不可掩,这番装扮,同小户人家的女儿几无二致。


    几人出了府,沿街而行。


    市井里吆喝声杂沓,货摊上果蔬新鲜,香气四溢。


    容宁缓步行走在街市上,眸光不动声色地四处流转,好似在逛街,其实在暗暗观察四下。


    她一边随意挑看,一边心思飞转,恰在街口望见一座医馆,门面极大,药香扑鼻,心头一动,便生了计较。


    容宁抬眸扫过街口,绸缎铺在东,香料行在西,针线铺在北街,三处方向分散,正好能将人支开。


    她淡声吩咐,“你去东头绸缎铺,挑些软和的婴孩布料,你去西头香料行,买茉莉花安神香,要最细的那种,你去北街针线铺,选几支银针和彩色丝线。”


    两个小丫鬟年纪尚小,心思单纯,乖乖应声,转身便走。


    那婆子却皱眉迟疑了一瞬,步子未动,满面堆笑,“夫人身子要紧,老身还是留在您身边伺候着罢,等丫鬟们回来,再去也不迟。”


    容宁唇角弯出一抹笑意,却不及眼底,眸光淡漠得很。


    她唇瓣轻启,冷冷地,“我现在就要。”


    婆子面色一变,仍硬着头皮,赔笑道:“夫人,外头人多眼杂,您独自一人”


    话音未尽,容宁神情已冷了几分,打断她,“我说,我现在就要。”


    冷清语气中隐有威势,竟逼得那婆子心底发慌。


    她唯唯诺诺,不敢再辩,只得低声犹豫应下,一步三回头地快步走开。


    两个丫鬟和婆子各领一项,散开而去,眼见几人身影消散在人群中,容宁这才收回目光,趁着几人背影渐远,脚下立刻一紧,疾步向那间医馆奔去。


    岂料尚未走出几步,一只大手骤然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令她吃痛惊呼。


    容宁心头骇然至极,尚未及呼喊,整个人已被生生拽入一旁的暗巷。


    一阵天旋地转间,她猛然被人紧紧抵在了墙角,她后背尚未贴稳墙壁,便被一股凌厉的气息骤然逼近。


    眼前高大人影遮天蔽日,将她牢牢困在墙壁与他胸膛之间。


    容宁瞳孔骤缩,呼吸凝住,正要尖叫出声,那人猛然俯首,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的唇。


    第99章 决绝


    容宁心头猛地一震, 险些窒息,本能地抬手去推,可铺天盖地压过来的冷冽雪松香气太过熟悉。


    那是穆琰身上的气息, 自唇齿间直沁心底。


    她身子骤然僵住,瞳孔里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脸, 心口似被重锤击中, 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穆琰


    她心头倏地乱了,先前的惊惧化作羞愤,酸涩迅速涌上眼眶。


    她拼力推拒着他, 偏生被他钳制在墙角, 动弹不得。


    街市的喧闹声隔着巷口远远传来, 偏这暗处静的出奇,唯有他灼热急促的气息扑面而来,似要她整个人都生生吞没。


    容宁指尖紧紧攥着衣袖, 心底霎时翻涌起千言万语, 却只能被迫呜咽着,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穆琰的吻凶极了。


    仿佛压抑许久的汹涌情潮,一旦决堤,便是根本无法遏制的强取豪夺。


    他宽厚大掌紧扣着容宁后颈, 将她压向自己。


    唇齿间的气息炽烈狂乱,将她一寸寸吞没,似要将这世间所有怨怼和渴求尽数倾注其上。


    容宁的气息被尽数掠夺。


    心头荒如骤雨倾盆, 浑身力气全都被擭去, 双腿软的再难支撑,只能靠着墙壁无力往下滑去。


    穆琰一双凤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她,眸底血色翻涌,一把将她捞入怀中, 紧紧箍住,恨不得将她生生揉进他身体里,低头又是疯魔一般的亲吻着,反复碾磨,理智尽失。


    那急切,那虔诚,仿佛要在这一刻,把所有思念和折磨都尽数吞补回去。


    直到容宁胸脯剧烈起伏,几欲窒息昏厥,他才稍稍放过她,微微俯首,额角抵在她鬓边,死死将她困在怀中,呼吸仍旧炙热,压得她逃无可逃。


    “想我么?”


    他喘息着,低沉嗓音从胸腔深处碾出来似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意。


    容大口大口喘息着,垂眸别开脸,迫切呼吸着新鲜空气。


    穆琰却自顾自低下头,脸埋在她颈窝,耳鬓厮磨间,气息灼热滚烫,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叹息似地,“我想你。”


    容宁心下骤然酸涩难当,瞬间雾湿了眸子。


    她被困在他怀中,大口喘息着,胸脯起伏如浪潮,良久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她抬眸望去,只见眼前人一袭玄衣,风尘仆仆,肩头还沾着些许细灰,显然是星夜兼程而来。


    他整个人清瘦了许多,下颌生出些许尚未来得及剃去的青须,却非但未添半分潦倒,反倒更添几分凌厉英气。


    他五官深峻,眉宇间似覆着淡淡风霜疲惫,却依旧熠熠逼人,鼻梁高挺,凉薄的唇轻抿着,唇色略淡,眸底却燃着一团炽热的火焰,似要将她整个人焚噬殆尽。


    容宁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心下惶然,颤声问他:“你你怎么来了?”


    穆琰静静凝望着她,眸中似墨色翻涌,涌动着汹涌情潮。


    “我来找你。”


    他唇瓣紧抿,良久,才低声道:“带你回去。”


    容宁浑身一震,继而微微颤抖起来,眼前一阵模糊,雾气氤氲了双眸,像是隔了重重水雾才能看得清他的模样。


    穆琰紧盯着她的反应,眸底忽然漾开一抹决绝,骤然收紧手臂,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紧紧拥抱着她,“你若不肯,我就抢,把你抢回去。”


    “你恨我也罢,讨厌我也罢”他阖眸俯首在她耳畔,低低地,“我都认了。”


    “我不能没有你”


    容宁怔在那里,心中的防线一点点崩塌,柔软一片,再也止不住泪意。


    泪水自眼眸中汹涌而下,骤雨般落在她衣襟,她身子微微颤,整个人几乎泣不成声。


    穆琰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如刀绞。


    他抬手,指腹轻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掌心覆上她微凉的面颊,俯首在他腮边落下一个极轻柔的吻,轻轻吮去她滚落腮边的泪珠儿。


    温凉薄唇与泪珠相触,带着淡淡咸意,缓缓移至她殷红唇瓣。


    似要将她的哭泣悉数封缄在这个吻中。


    “宁儿”他轻唤,“别哭”他哑声,轻轻地,似风中掠过的呢喃,“我会”


    话音未落,巷子外忽然喧哗大作。


    “夫人!夫人——”


    一声声呼喊破空传来,正是容宁身边的丫鬟和婆子急切的高呼声。


    那三人寻不见她,心下惶然,早已顾不得礼数,径直在街市间高声呼喊起来。


    那声音惶恐极了,活似丢了魂魄一般,一声厉过一声。


    容宁浑身一颤,泪水顿时僵在了眼眶里。


    她下意识转身要往外走,还未转身便觉腰间一紧,穆琰已将她牢牢扣在怀里,气息急促,决绝低喝:“别过去,我带你走!”


    然而那几人的呼喊声愈发急切,已然惊扰了街上巡逻的士兵。


    近来赵国都城风声鹤唳,局势本就不稳,禁军巡逻比往日更严,在四处抓捕细作。


    果然,不多时,只听得铠甲铮然,马蹄沉重,巷口已聚拢了好几队禁军,刀戟森然,寒光逼人,呼喝着问几人在吵什么?


    容宁所带出来的那个婆子,赶紧上前回话,神色惶惧,却强制镇定着,连连躬身施礼,颤声道:“几位官爷莫怪,咱们乃是林笙大人的家仆,今日我家夫人一时兴起出来逛街,不想一转眼,竟走散了,这才惊惶呼喊寻找。”


    说话间,那婆子急得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竟呜咽哭了起来,“我们夫人素日体弱,若有个闪失,我等的实在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几位官爷们大发慈悲,快些帮我们寻回夫人!”


    禁军头目一听林笙大人四字,神色立刻一变。


    林笙大人他岂会不知道?


    那可正是当朝长公主的宠臣,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


    若当真是他家夫人失散在外,倘若有丁点意外,岂是他能担待的起的?


    心念电转间,他不敢怠慢,立刻收敛了傲慢神色,面上神情陡然一厉,厉喝道:“快!快!四散开来,分头去找!沿街寻人!”


    “不论店铺巷弄,一个个都搜仔细了,务必要将林夫人找到!”


    “得令!”


    一众禁军齐声应诺,铠甲齐响,顿时分散开去,有的直入酒肆,有的闯入药铺茶楼,挨家挨户搜查清点。


    宇者则循着巷弄四处穿插搜寻,脚步迅疾,呼喝连连,惊的市井间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一时间,街市喧然大乱,原本闲适的午后光景,瞬间化作肃杀的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容宁听见外头禁军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纷乱如潮,森冷铠甲摩擦的声音令她心口骤然一紧,几近窒息。


    她抬头望向穆琰。


    穆琰眸中尽是冷厉决绝,咬紧牙关,紧紧扣住她手腕,低声催促道:“跟我走!”


    他指尖几乎要嵌进她腕骨,力道之大,仿佛只要她稍有挣扎,他便会立刻将她生生拖走。


    容宁心下酸楚难当,却也清明无比。


    此刻若随他一同闯出去,必然会立刻惊动禁军。


    穆琰孤身潜入赵国都城,身边顶多几个暗卫,若此刻跟着他冲出去,必定会被禁军围堵,他纵是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绝然无法带着她全身而退。


    禁军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转进巷口,容宁心下一狠,蓦地深吸一口气。


    “宁儿!”穆琰没有防备,被她全力一挣。


    容宁猛地抬手,狠狠推开他。


    她知道这一推,会令他心如刀割。


    可若不如此,便会连累他一同陷入死局。


    穆琰被她推的一个踉跄,眸中骤然翻涌起慌乱惶然,低声厉喝:“你做什么?!”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一瞬间眼眶盈满雾气,却极清浅地笑了一下,仿佛将心头所有柔情都倾注在这最后的一瞥里。


    “来日方长”她轻声道,语气柔婉却决绝,“你先走。”


    说罢,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的手,决然转身,径直朝巷口跑去。


    巷外刀戟森森,喝令之声已近在耳畔。


    容宁背影纤细,风吹过她如瀑青丝,裙摆轻扬间若轻盈彩蝶翻飞在暗巷,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之上,却无半分迟疑。


    “宁儿!”


    那声呼唤暗哑至极,几欲破碎,却终究没能唤回她的脚步。


    暗巷里,风声猎猎,残叶满地,幽暗中只余他一人伫立,死死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眸中尽是痛意。


    容宁疾步跑到巷口,猛然正撞上一队寻来的禁军。


    她脸色苍白,额头沁着薄汗,极力稳住气息,急急开口,“我我没事。”


    禁军还未开口询问,那婆子眼尖,远远瞧见她身影,登时大喊着奔过来,一把拉住她胳膊,前后左右查看她身上,慌乱问道:“夫人!夫人可吓死老身了,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容宁垂下眼睫,声音虚弱:“方才头忽然晕得厉害,实在站不住了,便在这儿寻了一处想略坐坐,缓一缓,不曾想竟晕了过去,现下才清醒过来,听见你们在寻我。”


    她说得平缓,带着病中本就虚弱的气息,话音未落,面颊已泛起几分病态的潮红,仿佛真是因病体力不支昏厥刚醒转来。


    婆子忙不迭点头,“是,是,夫人近日身子羸弱,又陡然出门走了这许多路,怕是真撑不住了,都是老身的不是,老身没伺候好您。”


    她说着,又转头对那几名禁军连声道谢:“多谢诸位官爷费心,夫人已找到了,实在是辛苦诸位官爷了。”


    禁军见容宁确是虚弱病态,又有婆子解释,倒也没有过多为难几人。


    为首一人拱手客气道:“既如此,便请夫人早些回府歇养,切莫再独自外出,以免再出岔子。”


    婆子一边扶着容宁,一边口中不住应着“是是是”,再三谢过。


    容宁半靠在婆子身上,神色恹恹,仿佛被风一吹便能倒下。


    她缓缓回首,目光掠过幽暗深巷,只见那天光照不到的地方,穆琰一身玄衣隐在阴影里,眸光灼烈,正死死盯着她。


    容宁心口一颤,却不敢多留,只低垂下眼帘,任由婆子和两个丫鬟簇拥着她,缓缓往回走去。


    穆琰指节渐渐紧攥,胸膛剧烈起伏,长久望着她渐行渐远,被人簇拥护送着,一步步消失在尽头的背影。


    第100章 难受


    容宁被婆子和丫鬟簇拥着回了林府, 刚进后院便扶着廊柱轻咳起来,脸色惨白得像窗纸上的清冷月光。


    “扶我回房去罢。”


    她声音虚弱,连眼皮子都懒得抬, 任由婆子半搀半扶着往卧房去,身后的丫鬟们也赶紧快步跟着, 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到了房门口,容宁挣开婆子的手,扶着门框低声道:“我想歇歇, 你们都下去, 不用伺候了。”


    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 见她眉眼间尽是倦怠,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殷勤叮嘱道:“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 随时唤老身, 老身就在外头候着。”


    容宁没应声, 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甫一关上门,后背便重重抵在门扇上,顺着冰凉木板缓缓滑坐在地。


    衣襟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哽咽,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 只任由眼泪无声滑过脸颊, 一滴滴砸落在地砖上。


    方才在暗巷里同穆琰对视的画面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心尖儿又酸又颤,像被猫爪轻轻挠着,难受极了。


    她在地上坐了半晌,才撑着地砖站起身来, 缓步走进内室,褪去身上外衫,换上一件素色的寝衣,躺倒在榻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石榴树影投在帐子上,随风轻轻晃动着。


    她盯着那晃动的影子,耳畔仿佛还能听到穆琰那句坚定的“跟我走!”,眼眶一酸,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就那么躺在榻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丫鬟的问候:“大人回来了。”容宁心头一紧,连忙闭上眼,装作熟睡模样。


    林笙进了后院,第一时间便往容宁的卧房走去,脚步急切。


    他今日在赵夕妍的别院陪到深夜,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容宁,生怕她还在为白日里没陪她出去逛街的事生气。


    到了房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宁娘,你睡了吗?我回来了。”


    房内没有动静。


    林笙又敲了敲,声音放柔了些,“宁娘,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我给你赔不是,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良久,房内才传来容宁虚弱的声音:“我身子难受,乏得很,想歇了。”


    那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些许不易察觉的冷淡疏离。


    林笙的手僵在门环上,眼底隐隐泛起失落。


    他还想再劝,却欲言又止,半晌只能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说罢,他在她门口枯立半晌,才落寞地转身,去了隔壁的厢房。


    进了厢房,林笙在椅上坐了,心里堵得慌。


    他总觉得容宁今日的态度着实有些反常,似乎并不只是气恼他那么简单。


    他抬眸唤道:“来人。”


    管事连忙进来躬身行礼:“主子有何吩咐?”


    “去把今日跟着夫人出去的丫鬟和婆子都叫来。”林笙沉声道。


    不多时,那婆子和丫鬟便战战兢兢地来了,垂首站在屋中,不敢看林笙。


    林笙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今日夫人出去,都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为何回来后便身子难受,连门都不肯开?”


    婆子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主子的话,今日夫人出去逛街,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走到东街的巷子口时,夫人要我们分头去买东西,她独自在巷口等着。”


    “老奴原本是不肯的,想等丫鬟们回来好有个照应再去采买,夫人不依,非让立刻去买,可等咱们买完东西回来时,却不见了夫人的身影。”


    林笙骤然挑眉,重重搁下茶盏,磕在桌案上,“夫人呢?她去哪儿了?!”


    婆子额角冷汗淋漓,“老奴也不知,老奴在原地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还不见夫人出来,便四处去找,这才发现夫人不见了。老奴和丫鬟们吓得不行,赶紧在街上呼喊寻找,还惊动了巡逻的禁军,后来才在巷子口找到了夫人,她说自己头晕,晕倒在巷子里了。”


    林笙的眉头紧皱,眸中划过一抹狐疑。


    “夫人独自进了巷子?”他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婆子问她:“你们怎么不跟着她?”


    丫鬟吓得身子一颤,连忙回道:“是是夫人让我们去买东西的。”


    “放肆!”


    林笙猛地一拍桌子,茶水登时溅了出来,“我不是早就说过,夫人出去,一定要多带人跟着,寸步不离吗?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婆子和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主子饶命!奴婢知错了,再不敢了!”


    管事也赶紧上前躬身劝道:“主子息怒,今日的确是夫人执意不让带人跟着,老奴也劝过,可夫人不肯听,老奴也不敢违逆。”


    “不敢违逆?”


    林笙冷笑一声,眸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我看你们是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夫人身子弱,又不熟悉都城的路况,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全都活不成!”


    “再说了,她不让带,你就不会派人暗中跟着吗?我让你管事,你便是这样管的?!”


    “老奴愚钝,”管事垂下头去,“老奴该死。”


    林笙顿了顿,语气愈发严厉,“从今日起,但凡夫人出门,必须派人暗中跟着,寸步不离,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如实禀报给我,不许有半点隐瞒!”


    “若是再出半点差错,我定不饶你们!”


    “是是是”一众仆从连忙磕头应是,额头都磕出了红印。


    林笙烦躁挥挥手,“下去吧!”


    一众仆从如蒙大赦,顿时作鸟兽散。


    林笙重新坐回椅上,眸光幽暗,眼珠微转。


    他总觉得容宁今日的失踪有些蹊跷,绝不会只是头晕那么简单。


    他想起容宁方才待他那般冷淡疏离的态度,心里愈发不安。


    莫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人?还是发现了什么?


    清冷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散落在地上,映出一片寂寥光影。


    林笙望着那光影,眉心紧锁。


    他咬牙,绝不能让容宁离开他身边。


    容宁在房里闷了整整三日,任凭林笙在门外如何软语哄劝,都只说“身子乏”,闭门不见。


    这日晨起,林笙又在她门外徘徊半晌,终究没再敲门,只唤来管事,沉声吩咐他“去请城里最有名的张大夫来,就说夫人病体缠绵,务必请他亲自来诊治。”


    不多时,张大夫便跟着管事来了。


    林笙亲自引着他到房门口,又敲了敲房门,“宁娘,我请张大夫来了,让他给你把脉瞧瞧,开几副补药调理调理身子,总闷着不是办法。”


    房内静了片刻,“我没病,不用看大夫。”


    “怎么没病?你都闷了三天了,饭也吃得少,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


    “宁娘,别闹脾气了,”林笙声音急切,“快让大夫看看,我也好放心。”


    良久,门扇终究是轻轻被拉开了。


    容宁披着件素色披风,站在门内,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泛着淡淡乌青,显然没怎么睡好。


    她垂眸避开林笙的目光,“进来吧。”


    林笙赶紧抬步跨了进去,生怕她反悔似地。


    张大夫也跟着进了房,在桌边坐下。


    容宁伸出手,搭在脉枕上,指尖冰凉。


    张大夫闭目凝神,细细诊脉,片刻后才睁开眼,对着林笙拱手道:“大人放心,夫人并无大碍。”


    “只是夫人本就体质羸弱,如今怀有身孕,腹中胎儿需汲取母体养分,夫人气血被分走大半,自然神思倦怠、精神不济,只需好生休养,多吃些滋补的食物,便无大碍。”


    林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那就好,那就好。”


    他送走张大夫,坐回到容宁身边,声音放柔了些,“宁娘,我知道前几日是我不好,可你也别总闷在屋里不见我,我见不着你,心里实在担心得很。”


    容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低声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轻声道,“我有些想吃酸枣糕。”


    林笙一听,眼睛瞬间亮了亮,立刻站起身来,连椅凳被带倒都没顾上扶,“我这就去给你买!”


    “西街那家福记的酸枣糕最好吃,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着,也顾不上唤小厮备马,抬步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是怕稍晚一步她就会反悔。


    容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神情渐渐淡了下去。


    她躺回榻上,拉过锦被盖在身上,阖眸小憩,翻来覆去却没有丝毫睡意,心里乱麻一般。


    正恍惚间,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夫人,奴婢给您送茶来了。”


    容宁皱眉,“我不渴,不用了。”


    “夫人还是喝些吧,刚沏好的菊花茶,清热解乏,对身子好。”


    那丫鬟轻声说着便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青花瓷茶盏,茶烟袅袅,散发着淡淡的菊花清香。


    容宁睁开双眸,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往日里丫鬟送东西来,只要她说不用,便会立刻退下,从没像这样坚持。


    那丫鬟却似没察觉她的异样,径直走到榻边,将茶盏捧了过来,“夫人,请用茶。”


    容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接了。


    就在指尖碰到茶盏的瞬间,那丫鬟忽然飞快地眨了眨眼,又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挡住了门外其他仆从的视线。


    容宁心中一动,接过茶盏,刚要开口问,她却已经躬身行礼,“夫人请慢用,奴婢告退了。”说罢,便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容宁端着温热的茶盏,盯着那丫鬟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忽觉茶盏底部似乎有些异样,像是粘着什么东西。


    她垂眸,指尖触到盏底时,果然摸到一片薄薄的,带着潮气的异物。


    她飞快地抬眸扫了一眼门窗,确认无人窥探后,才小心翼翼地抠下那片纸片,纸片被茶渍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